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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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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6 02:01:00 |只看該作者
間章‧呂布的奇幻冒險 第二章 讓你爹來

  調動一支軍隊總是需要時間的,好在呂布等得起。

  他的車隊要沿著黃河與濟水一路向西走很久很久,因此很快便聽到了袁譚自平原出兵,準備來攻打他的動向。

  這並不需要細作潛入平原城悄悄打探,只要斥候向北跑個幾十里,隨便問一問高唐的百姓,便能聽說關於袁家這位公子調兵遣將的細枝末節。

  因為袁譚也開始頻繁派出斥候,並且在那支鮮卑騎兵大傷元氣之後,又派出了自己的冀州騎兵負責前軍。

  士兵們既然自平原而出,向南先至高唐,再渡河與呂布的軍隊作戰,高唐立刻就要進入戰時狀態,高唐縣令要開始囤積糧草,還要徵發百姓做民夫,甚至還要修繕一下城牆。

  因此盡管呂布只是個沿著平原郡國邊緣路過的旅人,他也很容易便判斷出袁譚的動向。

  夜色降臨,河岸旁已經安營紮寨,除了哨探與往來斥候之外,士兵們立刻享受起這難得的休息時間。

  鮮卑人的這次襲擊並未給呂布帶來多大的麻煩,相反在這場戰鬥中繳獲的戰馬令他又得以稍微充實了一下自己的騎兵規模。

  那些已經被箭射死,被馬槊戳死,或是被長刀開膛破肚的可憐動物儘管沒有了在並州軍中服役的光榮,但仍然可以落進這些飢餓的並州士兵的肚子裡。

  不需要什麼調味料,只要將馬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用樹枝穿了,在火上烤熟,最後灑一小把鹽。

  鮮香撲鼻,熱氣騰騰。這樣的一塊烤馬肉再配上一塊麥餅,就足以犒勞這幾日的辛苦了。

  這樣的夏夜值得任何人多流連一會兒,呂布也作如此想,因而他命人將席子從帳中抱出來鋪在外面,就這樣一邊納涼,一邊聽高順匯報軍情,一邊看親兵為他調製烤馬肉。

  「我不去打他,他反要來打我。」呂布很是不解,「這是什麼道理?」

  「將軍出借旌旗給陸廉,而後厭次為其所破,令袁譚不能久攻北海,」高順冷靜地說道,「因此懷恨,也是有可能的。」

  「我借了她旌旗是不假,」呂布端了一碗酒過來,喝了一口後,愜意地眯了眯眼,「但厭次並非我攻下。」

  「……袁譚也許不知。」

  呂布抬起頭,兩隻眼睛很是天真地望向他,「那他為什麼還敢來找我?」

  這個問題問得高順有點懵。

  最後他只能嘆一口氣,「也許他不知道,將軍勇武更在太史慈之上。」

  當這支算上民夫與青州兵接近萬餘的軍隊到達高唐時,袁譚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

  他為什麼要打呂布?

  因為他迫切需要一些能夠證明自己能力的東西。

  袁尚已至及冠之齡,這位幼弟生得俊美非凡,動靜之間,光彩照人,是個極其出眾的美少年,見過他的人無不交口稱讚,因此得了父親的珍愛算不得意外,甚至袁譚會想,如果袁尚只是生得俊美,那麼他也會憐愛這個幼弟,願意以長兄的身份事事替他著想。

  但袁尚除了生得俊美之外,他還聰慧好學,師從數位名士,在經史上頗有見地,因而冀州士人多半對他印象也極好;

  除了聰慧好學之外,袁尚還擅武藝,上馬能開數石強弓,下馬能提三尺長劍,既有膽略,又有智謀。

  於是袁紹對幼子珍寶一般的疼愛逐漸變化成對於繼承人的審視。

  而更令袁譚感到心驚膽戰的是,袁尚經得起最挑剔的父親的審視,他聰明博學,勇猛善戰,風度高雅,禮賢下士——那玉樹生光的美貌在這些優點下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但有漢一朝,選拔士人時容貌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項,何況一個偏心的父親審視自己的這些兒子呢?

  鄴城漸漸有了隱秘的流言:袁譚是長子,這是確鑿無疑的,如果廢長立幼,恐怕袁公會失天下所望,那麼可不可以將這個長子,驅逐出繼承序列呢?

  ……比如說,汝南袁氏原本的嫡長子並非袁紹,亦非袁術,而是在董卓禍亂兩京時罹難的袁基。

  這位長兄全家都被董卓所殺,再也沒有後人,也無法得享祭祀與血食。

  作為袁基的弟弟,袁氏現今最有權勢的人,袁公難道不應當從自己的子嗣中選擇一人出來,過繼給袁基,令他的亡魂不必再整日憂慮哀嘆嗎?

  這樣的流言據說最初是劉夫人說給袁紹的,這隱秘的枕邊話被府中婢女悄悄告訴給了某一個侍衛,而那個不謹慎的情郎便將它散步到了鄴城的每一個角落。

  至於那個情郎到底是不是聽了哪一位謀士的號令,才做了這樣不謹慎的事,袁譚是不得而知的,但毫無疑問,每當想起這個流言,他的內心都會翻湧起冰冷的憤怒。

  他才是袁氏這一代的嫡長子,他才是父親的繼承人!

  他的父親是袁紹,不是袁基!

  他偏心的父親為了替他那個從來不曾獨領一軍的弟弟掃除繼承袁氏路上的障礙,竟然想到了這樣的方法!

  袁譚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輛戰車上,不停地鞭策馬兒向前狂奔。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到底是什麼,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來,因為一旦他停下,他的弟弟就會趕上他,超過他,然後輕飄飄地飛向那個無限光明,無限榮耀的未來。

  無論如何,袁譚都需要一場戰爭,一場勝利,一場功績來表明他的價值。

  ——在冀州人面前,在父親身邊的謀士們面前,在父親、母親、以及他的弟弟面前。

  「並州軍極擅騎射,而我原本便落於下風,現在又損失了一支騎兵,更須小心謹慎。」

  他這樣自言自語道:

  「我該拖延一下呂布,令他稍稍鬆懈些才是……

  「……我當如何行事?」

  袁譚那煩亂而沒有重點的目光忽然平靜下來。

  「師必有名。」

  天色沒有完全黑下來時,袁譚的使者渡過濟水,到達了這座軍營前,他帶來了袁譚的書信。

  這封信是由專門的書吏所寫,字跡工整,語氣冷淡,但並不蠻橫,措辭也十分謹慎。

  袁譚首先表示,他是表奏過朝廷的青州刺史,現下鎮守平原,這裡是他的領地,呂布如果想要經過這裡,應當提前通知這裡的主人,為什麼帶了這樣一支兵馬進入他的領地,還攻擊了他那些鮮卑斥候?

  呂布拿著這封信陷入了深思,陳宮看了他一眼,便命人將信使帶下去,好酒好肉地招待。待信使走後,才回了帳內詢問呂布。

  「將軍為何不作答復?」

  「袁譚那支兵馬哪裡是斥候?分明是流寇劫匪,況且我打都打了,他怎麼還會給我寫這樣一封信?」

  聽了這樣不解的話語,陳宮皺了皺眉。

  「將軍可曾想過,那支鮮卑騎兵或許並非是得了袁譚的命令才出擊的。」

  呂布抬起頭,一臉的驚喜,「也就是說我理會錯了,袁譚其實不想打我?只是和我分辯清楚,便讓我離開?」

  這個理解方向讓陳宮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

  帳中燈燭突然爆了一個燈花。

  「公台?」

  「將軍,袁譚既已屯兵高唐,不為將軍,更為何來?」

  「那你為何要說鮮卑人不是得了令?」

  「將軍細想,你那數千頭騾馬的糧草布帛明晃晃地自河邊走過,財貨動人心啊!」

  陳宮這樣一點一點的分析,總算將呂布重新拉回了正常的思路上來。

  「袁譚想來打我,但不是想派鮮卑人先行試探,是那些胡兒貪婪,自己撞了上來。」

  「不錯。」

  「那現在呢?」呂布的眼睛轉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他既缺了騎兵,又想來打我,就必須從長計較,選一個合適的戰場。」

  「不錯。」

  至於什麼樣的戰場比較適合他那支步卒為主力的冀州兵,呂布又想了想周圍的地形,心中忽然有了一點眉目。

  「袁譚欲施緩兵之計?」呂布問道,「我當如何破之?」

  陳宮微笑起來,「將軍可有什麼事,需要求一求這位袁大公子嗎?」

  這位穿了細布中衣,盤腿坐在帳中的中年武將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坦率地搖搖頭,「不曾有。」

  他倒是很希望袁譚能放他好好過平原,但他的希望有什麼用?還他是袁譚,他也不肯放過這樣一支載滿財貨的輜重車隊。

  「那就好辦了。」陳宮輕鬆地說道,「這一封信,我來替將軍回,將軍只要早做準備,何時準備停當,何時告訴我便是。」

  使者自呂布營中帶回的這封手書也保持了最基本的禮儀與克制,信中說道,雖然袁譚是青州刺史,但這畢竟是大漢的領土,溫侯是帶了徐州的貢品,欲至雒陽,奉迎天子與朝廷的,他穿行青州不僅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反而作為青州刺史的袁譚應當給他最便利的通行條件,讓他能夠盡快到達雒陽,這才是盡了漢家臣子的本分。

  盡管諸侯們對天子多多少少有一點不以為然,但除了袁術之外,誰也不願意做出頭鳥,表現出自己的鄙視,尤其是袁家。

  出了一個逆臣賊子也就罷了,他袁譚沒必要當第二個,說出去讓冀州那些忠於漢室的士人憤怒。

  他思考良久,終於寫了第二封信,措辭比上一封更緩和一些,信中表示,他自然是漢臣,是忠臣,是純臣,他也聽說了呂布現在無家可歸,領了這樣一支兵馬出門辛苦非常不說,還要滋擾地方庶民,因此不如將這些貢品留下,他可以派冀州人接手這支車隊,將它們送去雒陽。

  袁譚甚至在信裡大篇幅地寫了寫自己的地理優勢多麼適合承擔起這個任務,總而言之就是——要麼你把輜重車隊留下,自己乖乖滾回去,要麼別怪我不客氣了,我這可是先禮後兵。

  「虧他還是汝南袁氏子,如何能寫出這般沒廉恥的文書?」

  陳宮看了他一眼,「將軍可準備停當了?」

  濟水之南有山,名為崮山。

  山勢雖不陡峭,但山嶺連綿,不花些時間親自跑一跑,再詢問清楚當地山民,是看不分明這附近地勢的。

  呂布待人雖粗心大意,但打仗時卻經常十分細心。

  此時便點了一點頭,「伯遜替我守在此地,我領騎兵入山便是。」

  陳宮聽過之後,摸了摸鬍子,「既如此,我們便不該再等下去了。」

  「……我為守方,若是袁譚不想攻,我又如何迫他出陣?」

  關於這個問題,陳宮回答得很快。

  「將軍只要親自回信便是。」

  親自回信,袁譚便會出戰了?

  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他又豈有這樣的本領?

  呂布對著竹簡想了一想,又看了一遍袁譚那洋洋灑灑的手書,心中思考了很久,卻遲遲想不好應當如何激袁譚出戰。

  這位名滿天下的「人中呂布」最後還是放棄了這件不擅長的任務。

  他沒有那個處心積慮激怒別人的本事,大概是要令公台失望了。

  但寫一封信不值什麼,因此呂布還是耐心地,情真意切,語氣平和地寫了幾個字給袁譚作為答復:

  ——讓你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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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崮:音同顧,四周陡峭,頂端較平坦的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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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呂布的奇幻冒險 第三章 學人精

  呂布並不是有心要激怒袁譚的。

  但正常人看到這樣一封信不可能不動氣,何況袁譚在跟「父親」有關的事情上還有著特別的心病。他很在意自己在父親,在冀州士族,甚至是天下人眼中的形象,他是不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丈夫,是不是能夠擔負起家族的重任?

  ……而此刻呂布的這封回信在他看來,就是明晃晃的「黃口小兒」一般的羞辱。

  袁譚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陣又一陣,他很想忍一忍,他之前攻打田楷時專注於攻城略地,行軍至崮山附近時幾乎未曾遇到過什麼敵人,因此對此處知之甚少,一面加緊排兵布陣,調動大軍前來,一邊還要派出斥候,探查軍情。

  這些事都需要時間與耐心,但戰爭本來就是一個既需要時間和耐心,又需要抓住一瞬間機遇,痛下決心的游戲。

  袁譚騎在馬上,隔了濟水遠遠地向南望去。

  盛夏已經到了極致,滿目蒼翠,崮山連綿,濃濃淺淺的綠意遍布在濟水之畔,明媚極了。

  因此那一座接一座的營寨矗立在這一片綠意之中,如同碧綠海水間冒出的一個個小島,看著便也顯眼極了。

  正值晌午,袁譚只是站在遠處望一望,汗珠便自額頭滾落下來。

  「大公子,喝些水吧,」親隨小心地遞上水壺,「今歲雨水少,天氣炎熱……」

  接過水壺的袁譚聽了這話,忽然一愣,「天氣炎熱?」

  親隨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覺得這天是又悶又熱的,夜裡也許河水會帶來涼風,也會帶來蚊蟲。而白日間就不是蚊蟲的問題了,烈陽照在河面上,彷彿讓它也跟著蒸騰起來,因而站在河灘不僅感覺不到涼爽。反而又潮又熱,難受極了。

  這樣的天氣還不算炎熱嗎?大公子為何反問?他又該怎麼答?若是答錯了,大公子會不會又勃然大怒?

  親隨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但袁譚沒有注意到他那惶恐而畏縮的神情,而是接著自言自語。

  「天氣這樣熱,又這樣少雨水……」

  親隨的心放下來了。

  袁譚的心也放下來了。

  「我們回去,」他停了一停,「回去升帳。」

  「是!」

  呂布這支兵馬最大的弱點是他帶了太多輜重,幾乎變成了一支押運糧草財貨的車隊,因此安營紮寨時,寨外除了要挖壕溝,還會將車子放在柵欄下充作工事,拱衛營地,至於那些糧草和貨物,都要搬下來存放在營寨內。因此遠遠望過去,那一排又一排的騾車堆在營外,小山一般的物資放在營內,就進了袁譚的眼裡。

  天氣這樣熱,白天放哨豈不辛苦?

  夏夜清涼,因而苦短,難道這些士兵夜裡不疲憊嗎?

  河邊涼風拂過的夏夜,的確十分適合一夜好眠,但涼風將河水的氣息帶來時,也帶來了蘆葦叢中的蚊蟲。

  高順心很細,知道這些士兵喜歡拉開帳篷睡覺,這樣能涼快些,便命人一路採集了草藥,提前給士兵們脖頸上都套了個驅蚊用的草環,這東西一般是農人給自己家稚童用的,成年男子戴它似乎有些滑稽可笑。但高順不在乎,這東西能降低士兵們被蚊蟲叮咬的幾率,因此也就降低了那些由蚊蟲引發瘟疫的幾率。

  行軍之時最怕疫病,他總得將方方面面都想到。

  高順一面這樣想,一面又展開了一卷兵書。

  將軍將回信送回去的第三日,公台先生認為袁譚該有動作了。

  盡管圍而不打,困死他們才是袁譚最好的選擇,但……那畢竟是將軍親自寫的回信,因此恐怕袁譚很難沉得住氣。

  打更的士兵敲著焦斗走過。

  已過丑時,高順也覺得有些神思睏倦。

  他的思緒甚至不受控地飄回了東南方向,飄到已經離開這支並州軍的文遠身上,還有文遠身邊之人的身上。

  這樣一個良夜,他們是不必如他這般守夜達旦的,他們可以聚上幾位好友,將席子拉到廊下,喝幾杯酒,說一夜的話,或者什麼也不必說,抱著一個枕頭,就這樣香甜地睡上一夜。

  高順的面容因睏倦與思緒而染上幾分溫柔神色時,那極有規律的焦斗聲忽然變了個樣!

  焦急嚴酷,帶著蓬勃的殺意!

  無數士兵頭頂著木柴,慢慢地跋涉過河,悄悄地跑到了營邊,然後用力地將木柴丟了過來!

  一捆接一捆的木柴與騾車堆在一起,很快便有舉著火把跑過來的冀州士兵,用力地將火把丟了過來!

  高順站起身,匆匆走向帳外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一點兩點如同星星般的火苗越來越旺,越來越盛,連成一片,熊熊燃燒!

  「將軍!」

  「將軍!如之奈何!」

  「我們要去救火嗎!」

  「傳我命令!」高順大喝了一聲,「無需救火,列陣迎敵便是!」

  這是一支精兵。

  袁譚立刻察覺到了。

  天氣乾旱,營地外的這些工事燃燒起來說快也快,但它們畢竟是木頭,其中有些又在過河時沾了水,因此想要一時間將營地燒盡,自然也不容易。

  袁譚也沒想過什麼須臾間燒盡營地的神術,火焰能令士兵驚恐,驚恐的士兵會亂喊亂叫,會四散逃命,甚至會自相殘殺,引發營嘯。

  他只想要趁亂帶兵衝進去,將呂布的兵馬圍殺掉!但營中的士兵跑出帳篷後,並沒有慌張的四處亂跑,而是在軍官的喝令下,一伍接一伍,一隊接一隊地快速集結起來,並且守住營寨,與冀州人廝殺在了一起!

  他們一步也不讓,一寸土地也不讓,咬緊牙關,殊死奮戰,那數層人牆組成的防線,竟然固若金湯!

  竟然比營寨那高且厚的柵欄牆更加堅固!

  這些並州士兵甚至能夠一面穩住陣線,一面還要企圖分人救火!

  夜裡火光忽明忽暗,袁譚離得又遠,看不清人臉,卻隱隱見到沖天的濃煙與火光之後,並州士兵之前,還有猛將身先士卒,拼命搏殺!每殺一人,那些並州兵就跟著發一聲喊!

  他們絲毫不覺得自己遭受了一場夜襲,也不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困境!他們甚至不知畏懼!

  這樣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袁譚不覺為之心驚,「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們能大破黑山賊張燕!怪不得呂布那般狂妄!有這樣一支精兵,如何能不狂妄!

  「傳令,中軍過河!」他厲聲下令,「今夜必要全殲呂布賊子!」

  「大公子!」有偏將立刻出言阻止,「呂布尚未出動騎兵,一旦中軍過河,呂布以騎兵斷我後路,又當如何?」

  袁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曾看到那營中廝殺如何嗎!」

  「大公子——」

  「那必定是呂布的主力,恐怕其中還有不少騎兵來不及上馬,因此才不得不守住寨門,這樣搏殺!」

  袁譚越想越覺得自己想得對,誰會將精兵用作誘餌,誰會甘心被拋作誘餌,仍能這般死戰不退?士氣不崩?

  那正是呂布的中軍帳無疑了!

  濟水兩岸火光沖天,一面是熊熊燃燒的營寨,一面是無數支火把照亮的中軍。

  袁譚雙眼一錯不錯,緊張地注視著這數千人的精兵慢慢下了水。向前進發,前面的人登上河灘,後面的人仍在水中時,夜色中的崮山卻傳來了陣陣雷鳴般低沉的轟隆聲。

  那轟隆聲由遠及近,由低沉暗啞逐漸變得比金鉦戰鼓還要急促響亮!

  「是騎兵——」

  「是騎兵!大公子!」

  「大公子!」

  「什麼騎兵!那是!那是沉雷……」

  河漢無極,懸於高天。

  這樣一望無際的澄澈夏夜,哪裡會有什麼沉雷?

  那不是沉雷!那就是騎兵,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騎兵……可是那些騎兵是從哪裡出來的?他們又是如何跑起來的?!

  袁譚想過許多種對付並州騎兵的計謀,他選擇了這樣一個自覺無懈可擊的,他要在夜間偷襲,燒了呂布的營寨,兵荒馬亂之中,就算他能上馬,他那些騎兵也必然不能盡皆上馬,就算騎上馬,那些戰馬在擁擠的混戰之中,也無法發揮它們的作用。

  他的確是想到了的!但他如何能猜到,這支並州騎兵並非自營寨而出,而是自營寨以南,那片崮山裡跑出來的?!

  如果呂布將他的騎兵藏在了那裡,那在營中死戰不退,誘袁譚中軍壓上的,又是什麼人?!

  袁譚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他的眼睛忽然非常明亮,亮得寒光迫人,幾乎要化為一支明亮的利箭,穿破黑夜,衝向騎兵奔襲而來的方向!

  但他最後只能從喉嚨裡擠出一聲怪異的嘶鳴。

  「撤軍——!」袁譚失控地大喊道,「鳴金!撤軍!」

  金鉦急鳴,剛剛爬上河灘的冀州兵匆匆忙忙轉身,與尚未從河裡上岸的士兵擠在一起,擠擠挨挨,想要整理出個陣型時,騎兵已經如風一般衝到了他們的面前!

  那些騎兵甚至不需要火把,因為火把與營地外的火光已經足以將整片河灘照亮!他們大可以隨心所欲地彎弓搭箭,一輪箭雨傾瀉過後,再將馬槊拎在手中,對準那些冀州人勉強集結起來的陣型,踐踏而過!

  狂風蕩過長草,當第一排的士兵倒下時,第二排第三牌的冀州老兵尚且想要繼續戰鬥,維持陣型,但這支騎兵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他們甚至準確地發現了那些手拎火把的人多半是維持陣型不亂的小軍官,於是箭矢和槊尖都對準了他們!

  殺死一個,再殺死一個!將陣線撕開,再也不給他們修補的機會!

  「後退!後退!」袁譚大聲喊道,「後退——!」

  這場蓄謀已久的夜襲終於變成了一場潰敗。

  血花飛濺,先是一蓬接一蓬,而後是一股接一股,再然後是整個人栽倒在河水中。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於是濟水也越來越渾濁,當越來越多的屍體砸進河中時,它終於翻滾沸騰了。

  河面上到處都是人,有剛剛爬上岸的中軍,也有被陷陣營步步逼退的前軍。

  當戰爭從進攻轉為僵持,從僵持又轉為潰敗之後,他們再也沒有了死戰的勇氣,他們全部的意志和決心都用來爭先恐後的逃命。

  袁譚的後軍壓住陣腳,用一波接一波的拋射箭雨來延緩並州軍前進的腳步,但並州的騎士們卻並不準備放過這支正在河中掙扎求生的軍隊。

  他們的腳步比那些狼狽掙扎的冀州兵快捷許多,因而繞到數里外的上游去渡河,再一鼓作氣地衝下來時,河中還有一大半沒有上岸的士兵。

  「大公子!」

  正指揮後軍擋住騎兵圍殺的袁譚一愣,那雙血紅的眼睛轉向了跑來報信的斥候,「何事?!」

  「公則先生到!」

  「公則先生?他為何而來?!」

  當郭圖聽到袁譚這句詫異而不耐煩的反問時,數日來的旅途勞頓與擔驚受怕令他幾乎就要撐不住那張和藹可親的臉了。

  「大公子如何這般魯莽?!莘城傳信,呂布分兵欲取高唐,大公子宜速速回兵為上!」

  「回兵?」袁譚不可思議地反問道,「你難道沒看見現在什麼情勢嗎?」

  「大公子,高唐不能丟啊!」

  袁譚突然暴怒起來!

  「我的士兵便能丟嗎?!」

  這雙酷烈而決絕的眼睛一瞬間讓郭圖想到了他的主公袁紹——那位在數千騎兵圍攻之下,死戰不退,脫兜鍪抵地,並且高呼「大丈夫當前鬥死」的豪傑。

  袁譚的勇武其實不下於其父,但這還遠遠不夠。

  ……不,這都是小事,這都是小事。

  郭圖從那一瞬的感慨中快速地清醒過來,大喝了一聲:

  「大公子何其愚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現在回師尚可守住高唐,立於不敗之地,若再晚一步,令呂布攻下高唐,大公子便是救了這一軍又有何用?!莫說這些士兵!就是大公子你自己,這一人一騎還能跑得過那些並州人嗎?!」

  河水還在沸騰。

  後軍要列陣並州騎兵,那些還在河中掙扎的士兵便再無人理會他們的死活。

  高順的陷陣營集結在岸邊,又額外調來了數百名弓箭手,列開陣勢,拉開弓弦。武將一聲令下,那些箭矢便如同追著靶子一樣,紮進了士兵的後背裡。

  哀嚎聲,哭泣聲,慘叫聲,求救聲,與利箭穿破夜空的清鳴聲混雜在一起。

  「大公子莫再遲疑!」郭圖催促道,「這裡我來斷後便是!」

  袁譚遲疑著,調轉了馬頭,剛剛走出幾步,身後一片哀聲之中,傳來了高聲的呼喊!

  「公子棄我乎!」

  「公子棄我乎!」

  「大公子!」

  他突然勒住了韁繩,一雙眼睛瞪得彷彿要將眼眶裂開一般!

  「大公子!」親隨策馬上前一步,急急忙忙地想要勸他先行時,卻看見這位大公子眼中流下了血一般的眼淚。

  當那一滴眼淚落進馬蹄下的草叢中時,袁譚便頭也不回地帶著親隨,策馬向北,隱入夜色之中了。

  郭圖並不準備保住這支中軍,他心中有所計較,認定只要這支後軍取了守勢,死守河邊不退,並州人很快就會撤走。

  因為天快就要亮了,河面也漸漸會起霧。

  並州人不會留下,那些還沒有被箭矢射死的士兵也可以借著霧氣的遮掩,爬上岸邊,重新集結。

  他所需要的只有等待而已。

  站在河邊,冷冷看著這一切的呂布也在等待。

  「將軍?」陳宮策馬而至,「晨霧將起,將軍可曾下令郝萌撤軍?」

  「嗯,」呂布應了一聲,「伯遜的傷如何了?」

  「高將軍說是並不礙事,還有派去高唐的那一支……」

  呂布聽著陳宮在身邊講起這樣那樣的事,神思不屬地注視著漸漸漲水的濟水兩岸。

  天氣這樣旱,河水這樣淺,忽然漲水就顯得很怪異,多半是下游某一處屍體堆積得太多,因此將河道塞住了。

  他想起這件事時是應當很開心的,他一直為自己的勇武善戰開心,並且借此一步步高升,從一個刺史府中平平無奇的主簿,變為天下皆知的溫侯呂布。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陸廉。

  據說陸廉名義上不再是劉備的別駕,而變成了青州刺史孔融的別駕。

  當然青徐兩地之人都清楚,陸廉不僅是別駕,還是與袁譚隔黃河相對的另外半個青州真正的主人。

  她明明只是他府上的一個雜役,後來則是一個劍客,一個小小的武將,論出身甚至遠不如他,論武藝最多也就是與他不相上下罷了。

  ……論起為人處世,小陸倒是比他機靈點。

  但這不足以說明,她究竟為何得到了他一直想要,卻總也無法得到的東西。

  名聲,功績,以及安身立命的廣袤領土。

  河面上慢慢泛起了晨霧,騎兵也在呼喝之下撤回了濟水之南的大營中。

  接下來就是等待太陽升起,濃霧散去時,他們可以一具接一具地分辨屍體。

  自己這一方的,要好好安葬,要記下名冊,要想辦法給戰死士兵的家屬一點撫恤。

  這種事對於呂布來說是瑣碎得不能更瑣碎的小事,但他此時卻忽然在意起來,執意要去跟著看一看那些死去的士兵,以及尚未死去,但也受了重傷的士兵。小陸很看重這件事,甚至勝過追擊敵軍,勝過擴大戰果。

  呂布想,這和她能成為今天的陸廉可能沒什麼關係。

  但也說不定有些關係。

  而他在離開長安,徒勞無益地奔波了這麼久,又打了這麼多勝仗之後,忽然想要嘗試跟著學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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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鍪:音同謀,古代士兵所戴的頭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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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呂布的奇幻冒險 第四章 有此父斯有此子

  儘管這是一支騎兵,但呂布的分兵走得並不快。

  他們點著火把,自莘城渡河,迂回至高唐以西,準備攻城。

  呂布與陳宮想到的計策很是狡猾,他們繳獲了鮮卑人的旗幟,這支分兵正可以偽裝成那些鮮卑人,趁著夜色回到高唐,哄騙開城。

  考慮到袁譚就在不遠的前方,高唐守將未必能想到這支看起來垂頭喪氣的騎兵有什麼蹊蹺。

  但率領騎兵的武將對於這番功績卻沒什麼興致。

  馬蹄踩過土路,火把燃燒著油脂,路旁的田野中有草蟲在鳴唱,滿天星月灑下萬里清光。

  魏續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騎在馬上,一邊看著前面漸漸自黑暗中展現分明的道路,一面漫不經心地想著自己的事。

  他是不願意回雒陽的,也不願意回並州。

  他的族人原本是不少的,否則他也不會有自己的部曲私兵,但那些族人在並州年復一年的異族侵襲中慢慢流落四方,消磨殆盡,他的父母也走得很早,因此較為親近的親眷之中,便只剩下了阿姊。

  魏續原本也不覺得他與阿姊如何親厚,阿姊並非那種情致高雅的才女,也不是什麼淑雅恭順的賢婦。她很有些絮叨和強勢,除了嚴氏之外,再容不下府中有第二個側室,為此同將軍吵過好幾次,將軍或許是看在魏家的面子上,忍了這口氣。這甚至令魏續略有些不好意思,總隔三差五想給將軍在外面尋一點樂子,輕鬆一下。

  但阿姊仍然全心全意地主持中饋,照顧夫君,不曾有一點鬆懈。

  ……所以她為何會有那樣的下場呢?

  難道是因為將軍寵愛側室的緣故嗎?不錯,比起阿姊,將軍平時的確更寵愛嚴氏一些,會記住她愛吃什麼,愛玩什麼,喜歡什麼顏色的綢緞,喜歡什麼質地的首飾,他也更喜歡去嚴氏的房內——

  但嚴氏也被他棄如敝履,扔在了火光沖天的長安城裡。

  提前出城的魏續甚至不知道這些事,甚至在他與將軍匯合之後,眾人還勸說了他:縱使形勢緊急,女眷又不擅騎馬,她們也不會被扔在府中。將軍必定尋了哪位親友故舊,差人將她們送了過去,妥善藏起來。

  這偌大的長安城,李傕郭汜總不可能將公卿殺絕,藏這麼兩個婦人有什麼難處?

  魏續便當真這樣想了,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呂布,甚至在之後每一次顛沛流離時,都在心底認同了呂布這樣的決斷。

  他們輾轉各地,所受風霜苦楚無法盡言,若是帶上阿姊,她一個婦人如何經受得住?還是留在長安的好,待他們安定下來,總能差人去接了她回來,一家團聚。

  他們佔據兗州時,龐舒差人將嚴氏送回來了。

  那個桃花一般鮮妍的美人跪在地上,哭泣著說出她是如何逃離府中,西涼人又如何將宅邸包圍,魏續那時才終於明白。

  過了這麼久,他終於明白他的阿姊面對的是怎樣絕望的命運。

  「將軍也是迫不得已,」有人這樣勸他,「況且你看,將軍這樣倚重你,分明還是將你看作姻親的,你還擔心什麼呢?」

  ……擔心什麼?

  ……這個道理果然也說得過去。

  嫁婦不過是為了結兩家之好,既然魏家已在將軍麾下效力,將軍又待他如此親厚,那麼有沒有那個婦人其實也不那麼重要了,他又有什麼理由與將軍計較呢?

  連將軍也不覺得他有什麼理由要計較,在嚴氏帶回了魏氏慘死的消息之後,將軍依舊待他那樣親厚,並無芥蒂。

  可是每當魏續看見呂布那張輕鬆的,坦蕩的,心中無事不可對人明言的臉時,他的心底總翻湧著一股奇怪的怨憤——

  那不是用來歃血為盟的白馬,不是用來表示親厚的牛酒,更不是金帛寶玉。

  那是他的阿姊!

  縱使她沒見識,縱使她生性好妒,縱使她年齡漸長,已經沒什麼好顏色,那也依舊是他的阿姊!!!

  她就那樣被她全心信任的夫君丟在那裡,像丟棄一條狗,一頭豬一般,任西涼人屠戮宰割!

  「將軍!前方有哨探察覺到敵軍斥候出沒!」

  「若是高唐有了防備,如之奈何?」

  「我們可要硬攻?」

  魏續忽然從回憶中驚醒,看了一眼與他同行的郝萌。

  「孟微兄以為,當如何?」

  這個騎在馬上的並州大漢立刻一臉正直地回答了。

  「我等攻城,不過為了驚擾袁譚罷了。將軍既欲西歸雒陽,縱使攻下高唐,又有何用?」

  當然有用,不僅可以斷絕袁譚的歸路,全殲他這支兵馬,更有可能擒獲袁譚作為人質,平安離開青州。

  但將軍啊,若欲要部下如太史慈待陸廉般一心效死,自己也要持身端正才行。

  他雖不知道太史慈有沒有什麼愛姬美妾,但魏續至少知道小陸斷然不會去招惹部下的女眷。

  魏續看了一眼彷彿滿臉都寫著「我不是心疼我自己的部曲私兵啊,我也不是怨恨將軍與我的愛妾偷情啊,我只是一心一意為將軍著想」的郝萌,心裡冷冷地嗤笑一聲。

  除了高順,天下再沒有第二人會待呂布那樣忠心。

  他總得想個法子,將高順也逼走。

  「我也正有此意,」魏續說道,「那咱們就回去吧。」

  陽光漸漸升到中天,河兩岸蒸騰起了潮濕而腥臭的熱氣。

  戰場還沒有打掃完,但呂布不打算再繼續停留下去了。高順提醒他,這裡經過了一場戰鬥後,很快會成為蚊蠅孳生地,留下來一定會受到疫病侵擾。

  魏續和郝萌也帶了兵回來,表示袁譚回防太快,他們哄騙不成,又見守軍軍容齊整,最後還是沒有強攻。

  「這也沒什麼,在我意料之中,」呂布一臉遺憾,但立刻又釋然了,「若是我親自去或許還能打下來,你們果然不行。」

  魏續不服氣似的撅了噘嘴,什麼也沒說。

  郝萌滿臉羞愧,躬身行禮,連連告罪。

  儘管流了不少血,臉色比往常蒼白許多,但高順在中軍帳中仍然站得端肅筆直,見分兵亦歸,便提醒呂布可以下達出發的命令了。

  「還有那些……」呂布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那些傷兵,也就近將他們安置妥貼為上。」

  「我派人將他們送回北海。」高順穩穩地說道。

  「那就好,」呂布說道,「咱們繼續出發前往東郡吧。」

  聽了一會兒的陳宮忽然皺了皺眉,有些不確定地開口。

  「將軍認為,袁譚不會再追來了嗎?」

  呂布回答得特別輕鬆。

  「他再不會有那個膽量,」他說,「除非將他家高堂請來。」

  天氣很熱,袁譚的心很涼。

  自從他回了高唐,便立刻進了府中,再也沒出來。

  聽說大公子是真的病倒了。

  士兵之間有這樣的傳言,每次被軍官聽到,都要將那個士兵拉出來打一頓。

  後來這些冀州人就不再大聲地討論大公子了,他們互相使眼色,悄悄地咬耳朵,耳口相傳。

  他們不知道大公子在父親那裡已經落下一個心病,但他們知道經此役後,大公子多了一個心病。

  那些從河水裡最終逃上岸的士兵還是被郭圖帶了回來,再加上不曾崩潰的後軍,最後數了數人數,五千冀州精兵,折損了一千餘人,其餘多多少少都帶了些傷,但總歸還是回來了。因此這並不算什麼決定性的敗仗。

  只是大公子素來自認勇武過人,現下當著士兵的面逃走,這無論如何也是一件洗不脫的恥辱事。

  他將自己關在屋中,公務一概不理,至於戰報要怎麼寫,更是交給了郭圖。

  之前大公子多多少少有點裝病,不過這一次他是真的氣病了。

  「公子病了?」郭圖倒是不甚在意,「那你們要好好照顧他,不得有一絲一毫的鬆懈才是。」

  「是。」

  「還有,」郭圖追問道,「軍中之事,你可打聽清楚了?」

  那名親隨斬釘截鐵,「先生,呂布軍中的確沒有張邈張超的旗幟。」

  張邈曾任陳留太守,張超曾任廣陵太守,若他二人出戰,旌旗上必書官職,但濟水旁交戰那夜,誰也不曾見到這支兗州軍。

  郭圖心中大定,「如此甚好!」

  當郭圖帶著袁譚與呂布交戰的消息趕到鄴城時,鄴城的初秋已經來臨了。

  這座修建在漳水旁的城池被袁紹精心修繕過數次後,愈見繁華。騎馬而入時,街邊商賈挑起懸幟,行人往來熙攘,十分熱鬧。

  天色將晚,郭圖進入袁紹府中時,袁紹正與謀士們討論圍攻公孫瓚之時,見他進來,這位身材高大,氣度非凡的主君立刻伸出手去,熱情地沖他招了一招。

  「公則如何回來了?」

  風塵僕僕的郭圖臉上露出了一個毫不遮掩的喜色,「正要向主公報喜!」

  謀士們的目光一瞬間便釘在了他的身上。

  「何喜之有?」

  「大公子自前月擊退劉備之後,七日前又於濟水旁與呂布交戰——」

  袁紹一瞬間便緊張起來,「呂布?!」

  「不錯!呂布賊心不死,見大公子久戰疲敝,率一萬餘眾前來偷襲!」

  在郭圖的描述中,呂布的兵馬不止他那數千騎兵,以及一支陷陣營,還要加上張邈張超等近萬人,聲勢浩大,旌旗遮天蔽日,直如鬼神般可怖!

  「在下是不能欺瞞主公的!大公子兵力不足,屢戰屢敗——」

  「這也不怪我兒,」袁紹怒道,「呂布欺我太甚!」

  「不錯!但主公啊!主公!大公子為主公鎮守青州,他便是戰至最後一人,又豈能後退一步!」郭圖含著熱淚,慷慨激昂道,「他雖屢戰屢敗,卻亦屢敗屢戰,終於將呂布趕回濟水以南!張邈張超兄弟潰退!逃回徐州,呂布領兩千餘人,倉惶向西逃去,終於是被趕出了青州!」

  「大公子忠勇節義,但此舉非獨為青州,而是為主公啊!天下豈有如此純孝之子?」辛評讚嘆道,「有此父,斯有此子啊!」

  幾個謀士互相看了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在主公身上。

  袁紹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終於用力地點了點頭,滿臉欣慰,「不錯!不愧是我袁氏兒郎!但,公則先生功勞亦不小啊!」

  皺了很久眉,終於有些忍不住的田豐要從席子上起身時,忽然注意到身側的荀諶在沖他搖頭。

  逢紀和許攸互相使了個顏色,然後也開始吹捧袁譚。

  於是室內一片祥和,圍觀主公對郭圖大見親愛,不管大家心裡怎麼想,反正人人都看著快樂極了。

  夜有些深了。

  袁紹興致很高,喝了幾杯酒,又看了樂人們的表演後,才退席去歇息。

  他既然走了,性情耿直的田豐也忍不下去了,起身與其他人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便怒匆匆地走出去。

  院中鬱鬱蔥蔥,水池清光蕩漾,雖然沒有室內的華美輝煌,卻真實得多。

  田豐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正走下台階,準備穿了木屐走人時,身後忽有人叫住了他。

  「元皓兄。」

  是之前阻攔他的荀諶。

  見了這人追出來,田豐臉上的怨憤便更明顯了。

  「你為何攔我?」

  青年謀士笑了一笑,「疏不間親啊。」

  大公子是什麼水準,旁人不知道,難道這些冀州的謀士們也都不曉得嗎?打個田楷孔融確實不在話下,但呂布勇冠天下,若他一心要取青州,袁譚又豈能阻攔?

  但袁紹信自己兒子,別人有什麼辦法?

  「就算如此,你們也不能任由郭圖欺瞞主公!」

  「主公弱冠登朝便播名海內,哪裡是昏庸之人,」荀諶說道,「他若是當真想查明真相,郭公則又如何瞞得過他?」

  他只想聽好消息,你說出來真相,壞了他的興致,他是會怪自己兒子呢,還是怪你這謀士呢?

  主公的問題不在愚鈍怯懦上,甚至袁譚也不是個愚鈍怯懦的人。

  但這父子倆性格上都有些問題,只不過袁譚因為被出繼給袁基的流言所迷惑,將自己性格中的弱點表露得更加明顯。

  ……話又說回來,人無完人,難道有人能夠冷心冷情,從不被任何人任何事迷惑欺瞞嗎?

  想到這裡,荀諶心中忽然劃過一個人影。

  這位俊秀的謀士並未被自己這一點綺思影響,立刻又將目光盯在了田豐那張瘦而長,且一看就十分倔強的臉上。

  他的目光溫和,但十分有說服力,因此田豐也終於漸漸被說服了。

  這個中年文士最後只是又長嘆了一口氣。

  誰能想到呢?

  這一場大戰,最後的勝者不是袁譚,不是呂布,竟然是郭圖。

  「有此父,」田豐嘆道,「斯有此子啊。」

  荀諶忍俊不禁,「郭先生刀筆,勝過五軍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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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一章 代漢者,當塗高也

  建安元年的冬天冷極了。

  富貴人家想到冬天,總是會想到明亮的火焰在灶中跳動,陶罐裡的熱水已經燒開,可以煮上一壺加了油鹽的茶。

  當熱茶送到手邊時,便可以直起身,將自己從厚實溫暖的毛皮中暫時脫離出來,但不必擔心,身邊還有燒得正旺的炭盆,若是討厭木炭的氣息,角落裡還可以點起一爐香,加些沉香與薰陸,讓那馥鬱甜美徹底驅散室外的寒氣。

  但如果不是那樣富貴的人家,想要度過這個冬天便十分不易了。

  今歲大旱,秋麥是收不成了,到了冬天冷得這樣快,這樣早,卻又不下雪,許多地方的冬麥也凍死了。

  糧價悄然地開始上漲。

  盡管州牧府放出了一批存糧,平抑糧價,但所有人都擔心,到了明歲青黃不接之時,恐怕州牧府的貴人們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了。

  天意如此,也許漢室當絕了。

  這樣的竊竊私語在民間耳口相傳,也傳到了同心的耳朵裡。

  她穿得很厚實,包了兩匹布,與李二媳婦一同出門,正準備拿去尋相熟的布商賣掉。尋常布料用來當貨幣也就罷
了,但這兩匹布被她精心織出了連綿不斷的花葉,正適合賣一個好價錢。

  這幾年日子安穩下來,雖然跟著陸將軍一路輾轉,自下邳又來到了劇城,但她手中攢下的錢是越來越多了。她在下邳買了個小農莊,並且開始相看羊四娘的夫婿,又將小郎送去讀書。

  現在她心中還有些算計,阿草已經五歲,可巧搬來北海,這裡又漸漸有許多名士聚集,那些詩書大家自然是請不動的,但他們也帶來了許多弟子。

  其中有家資豐饒的,也有生活寒素的。同心與鄰里幾個婦人商量著,為她們家的孩子一起請一位囊中羞澀的小先生讀書識字,價格不會很貴,兩石糧食,外加一匹布,再來十斤肉,便是極體面的束脩。若是能夠,不僅兒子要讀書,女孩識字明理也是好的。聽說阿白的健婦營去博呂城運送物資時,還擊退過一小股流寇,實打實的得了些犒賞,誰見了不羨慕呢?

  在這樣的世道裡,有什麼比從戎獲利更多的行當嗎?

  李二媳婦自己雖然沒有什麼膽量去當兵,但聽了這樣的消息,也嘰嘰咕咕起來。

  「上月我那兩個兄弟來投奔我,阿姊你是不知道,他們當初見二郎登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他年紀大,又挑他不是本地人,好不容易湊了禮金,還說什麼我嫁過去便要背了債,這一輩子都是要跟著受苦的。」

  說到這裡,李二媳婦那兩片又薄又紅,一見便知出門前特意用過胭脂的嘴唇翻動得更快了。

  李二媳婦原本是不必跟來的,她大可以跟著丈夫去郯城,還能盯著丈夫不在外面動什麼花花腸子壞心思,只是兩口子商量之後,還是覺得跟著同心更好些。

  畢竟陸將軍至今未婚,只拿這幾個東三道的鄰里當自家親眷,平時若是不在營中,便會回到家裡來。因而李二兩口子覺得,總得有一個跟在將軍身邊才穩妥。尤其將軍還是個女子,李二媳婦時時跑過來也不費什麼事,那就更恨不得長在這裡。

  「現在他們可滿不是那一副嘴臉了!聽說我家二郎是跟著陸將軍的親近之人,又得了令,去了郯城為陸將軍鍛打兵器,現在誰還不恭恭敬敬稱他一聲李郎君?哎呀呀呀……」

  這話說得藏了兩三分的炫耀,同心一聽便聽懂了,大概李二媳婦是隱約聽說過在長安時,李二曾對同心有點意思,只不過同心嫁了曲六,李二才悻悻地退出競爭。因而現在話裡話外,總帶點替自己夫君,也替自己找場子的意思。

  ……李二媳婦的這點小心思,若是小陸將軍,那是半點也不會懂的。但同心聽在耳裡,卻只是笑了一笑。

  「你那兩個兄弟如何了?」

  於是李二媳婦的注意力立刻便被轉移了,總歸還是要炫耀,但這次多了幾分訴苦意味。

  他們不信任劉使君,不願意跟著劉使君走,他們留在了平原城,不得不承擔小袁公無休無止的勞役。直到夏天那一場慘敗之後,小袁公下令,除了自家有土地的農人之外,其餘那些田客,以及平原城中除了工匠小吏之外的,不那麼必要的百姓,一律被徵發勞役,開墾荒野,至於獲得的糧食,據說如果百姓自己有耕牛,便可留下四成,若是需要借用小袁公的騾馬耕牛,便要交上去八成。

  因而許多百姓開始陸續出逃,一部分被抓了回去,也有一部分成功逃脫——比如李二媳婦的娘家兄弟。

  他們費盡心思,在海港尚未結冰時,偷偷坐了船,南下來到劇城,投奔這個很是被他們瞧不起的妹妹。

  現在她的兩位兄長的住處是她安排的,還有兩位嫂嫂以及侄子侄女們的衣料也是她給的,他們感激涕零,交口稱讚,一心一意想要找機會去陸將軍營中混個差事,再不濟,跟著妹夫在郯城定然也能尋一份美差,好重新將家業整治起來。

  ……多神奇啊。

  同心注視著身旁小媳婦那張神采飛揚的臉,覺得奇妙極了。

  她被張將軍塞進馬車裡,送給陸懸魚時,她見到的陸懸魚是個樸素平凡的少年,儘管有一身驚世絕倫的好武藝,但放在人群裡,立刻就會消失不見,誰也找不到她。

  那時的她不過是荒野上的一根野草,無人在意。

  而現在的她已經逐漸長成一株參天大樹了,有鳥兒落在枝上築巢,有鼳鼠在葉間奔跑,尤其下雨時,說不定還有兩隻猴兒一路跑過來,避一避雨,再仔細翻翻枝葉下面,有沒有兩個果子摘來吃?

  她們出門時還是很早的,總歸早點出門,才好在市廛上尋個好賣主,將布匹賣出去。賣過布匹回家時,太陽尚未至中天,陽光落在道路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將往來行人身上都染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看得並不分明。

  但路邊有個掃地的僕役仍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人不到四十歲,衣衫襤褸,一側身體看著粗手大腳,並沒什麼稀奇,但另一側便見到缺了一隻右腳,右手也斷了幾根手指,正在寒風中艱難地清掃著一路污穢。

  劇城漸見興旺,人多了,因此路上的穢土糞便也多了,有人的,也有牲畜的。州牧府下令,無論冬夏,每日都要沿街清掃,夏日甚至要早晚各掃一遍,防止天氣炎熱時招來蚊蠅,或是污染井水,引發瘟疫。

  掃地這活計誰都會,因此酬勞十分微薄,從早上掃到中午也只能果腹罷了。若是掃上一整天,酬勞倒是多一倍,但夏天熱死,冬天凍死,除非將要餓死,也不會有什麼人來做這個活。

  北海民生安定,百姓們生活雖不富足,但糊口並不算很難,因此這樣的苦累活計,做的人還真不是很多。

  但這個人看臉上的凍瘡便知道,他的確是從早幹到晚的。

  他曾經的祿米抵得上一個小官,每場大戰之後不提戰利品,還有一份錢帛賞金,那都是靠著他一身武藝掙來的。

  但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

  同心看了一眼曲六,無言地自他身邊走過去了。

  他掃得十分用心,渾然也沒有注意到什麼。

  陸懸魚在劇城的宅邸並不奢華,她不是個喜好金珠寶玉的人,況且俸祿原本也不多。劉使君雖然有賞賜,軍中每次征戰皆有戰利品與犒賞,但這些錢都被田豫收走了。

  ……據說都送去郯城了,除卻鍛造鎧甲武器之外,最要緊的是為陸將軍攢一批嶄新的,前所未有的強弩出來。為了這個目的,陸將軍大把大把地往裡砸錢,田使君也跟著往裡砸錢,據說百萬錢都打不住,但至今也不知道造出來了什麼。

  然而同心一進門,一股熱氣還是撲面而來。

  乾肉臘腸掛在房後的屋簷下,避開了正堂的熱氣,在冬天的寒風裡輕輕搖動。

  花在家中的錢雖不多,但一切該有的生活用度不會減。

  因此這個宅邸雖然看起來樸素,但仍然是平靜且舒適的。

  她站在門口注視著這一切時,阿草忽然衝了出來!

  手裡拎著一柄小木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地衝出來!

  「阿草!」同心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麼!」

  滿頭大汗的阿草衝到了院門口才收住劍,「我在勤加練習!」

  「……練個什麼?」

  「練習殺敵!」阿草驕傲地挺了挺胸,「我將來也要從軍!我也要當將——阿母!阿母!」

  同心居高臨下,上前一步將他拎了起來,像老鷹抓了隻兔子一般將他拎上台階,按在腿上就開始打他的屁股!

  「知道錯了嗎!」

  「不……不知!……知道了!知道了!」

  「錯哪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實在不知!」阿草哭得傷心極了,「阿母!為何又打我!」

  「你將來若是有本事,就讀書,能當個孝廉,就算是祖上有光!」同心怒道,「若是沒本事,學一門手藝,或是憑力氣吃飯,種地放羊都是好的!獨不許你從戎當兵!」

  「阿,阿母,為何呀?」

  「你以為種地就容易嗎?」

  「種地放羊有,有什麼,什麼難的!」

  哭花了臉的阿草在母親懷裡扭來扭去,意見大得很,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母親這一頓火是從何而來。

  而他的母親只是摸了摸他的頭。

  「這可太難了,」她幽幽地說道,「你要知道,這世上有太多人不願我們平平安安活下去啊。」

  這個臉蛋圓圓的五歲小男孩不明白,或許劇城的商賈們也不明白,甚至已經逐漸忘卻幾年前那數場徐州大戰的百姓們也不明白。

  但總歸有人明白。

  儘管淮南氣候溫暖,即使冬天也並不寒冷,但壽春的僕役比之劇城那些僕役的活計要繁重多了。

  曲六只需要將糞土掃一掃,歸到一起,拉出城去。

  壽春這裡負責清理街道的人卻需要每天晨起時將街頭巷尾,以及路邊陰溝裡的餓殍撈起來,裝在小推車上,送出城去。

  一車接一車,不僅要送出城,還要俐落地挖坑埋了,但即使埋下去也不是這些餓殍的終點,因為還會有更飢餓,一時半會兒卻還沒死的人將它們挖出來,然後貪婪地撕扯,切割,分贓之後,一哄而散。

  接下來才是野狗的份兒。

  清理工作需要很早時進行,絕不能在卯時之後。

  因為壽春最高處,那座恢弘壯麗,不遜於雒陽南宮的建築上,有人會居高臨下地審視他的城池,他的子民。

  這樣美麗富饒的城池,街上走的也該是體面乾淨的士人。

  不該有黔首蒼頭,更不該有餓殍於路旁。

  今晨的袁術也在這樣滿意地向下望去,看一看他所統治的這片廣袤土地,看一看他這大好基業的起點。

  他的身側站著一位堪稱國色的美人,肌膚如玉,烏黑的眼睛彷彿秋水一般,細而長的眉毛似蹙非蹙,帶了一絲哀愁地望著他。

  按照常理說,她是不該那樣哀愁的,她披了一件雪白的皮毛大氅,上面沒有一根雜毛,大氅下是一件蜀錦製成的曲裾,金銀絲線的花紋迎著朝陽爍爍生輝,竟比朝霞還要燦爛明豔。

  因而袁術在看過壽春今日這一番清淨和美的氣象之後,便滿意地轉過身來,輕輕摸了摸馮氏烏黑的頭髮。

  那一頭烏黑濃密的青絲柔順光滑,任何人見了也會覺得,它實在不需要什麼裝飾,但那把綴滿寶石的金梳插在頭髮裡時,人人又都覺得那樣一件飾物才配得上她傾城的美貌。

  「你可曾聽說,」袁術笑道,「今歲中原各地又是大旱。」

  「妾在深閨,哪得聽聞。」馮氏女柔柔地說道,「將軍卻為何露出這樣的喜色呢?」

  「天災頻仍,民不聊生,此必定是漢室王氣將終之意。」袁術的手指似乎在撫摸那把寶梳,又似乎在想像中撫摸著傳國玉璽,「劉氏將終,袁氏當興之日,近了。」

  他今天的笑容和以往格外不同,這句話也格外的危險,因此馮氏女不得不收起習慣性的哀愁臉,而是略有些驚慌地問了一句。

  「將軍若欲自立為主,天下諸侯,又當如何?」

  袁術一絲遲疑也沒有,他臉上的自信、堅定、以及豪情萬丈正映在朝陽之中,也映在了馮氏女的眼中。

  「我是天命所歸之人,諸侯能奈我何?!」他大笑道,「曾有讖語曰,『代漢者當塗高也』,吾字公路,正應其讖!」

  話似乎是不錯的。

  但袁術稱帝的消息還是震驚了天下之人。

  於是自建安二年始,最終席捲中原的一場大戰,就因這句讖語而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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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鼳:音同局,古書上說的一種大獸,形狀像鼠,長着馬蹄,重千餘斤。(長毛象?)

  讖:音同趁,預測災異吉凶的言論或徵兆。

  《九州春秋》:司隸馮方女,國色也,避亂揚州,術登城見而悅之,遂納焉,甚愛幸。諸婦害其寵,語之曰:「將軍貴人有志節,當時時涕泣憂愁,必長見敬重。」馮氏以為然,後見術輒垂涕,術以有心志,益哀之。諸婦人因共絞殺,懸之廁樑,術誠以為不得志而死,乃厚加殯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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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二章 一個準備已久的陷阱

  這一個冬天真的是冷極了,滴水成冰。

  守夜巡宮的小黃門每每路過更漏房時,總須記得翻一翻炭盆,不令更漏結冰。

  這是個苦活計,因而總會派給那些新進宮不久的孩子。

  天子剛回雒陽,百廢待興,只不缺黃門——京畿殘破,想要入宮討一口飯吃,不令餓死的小男孩真是太多了。

  這些在夜晚的寒風中打了更的小黃門將時刻報給整座宮廷,再由宮廷傳到整座荒涼死寂雒陽城。

  大片大片的廢墟之中不見半點星火,於是更夫們省了不少事,他們只需要在北城敲著焦斗走一走便是。

  這裡雖然燒掉了大半房屋,總還剩了些高門大戶的體面庭院,足以安置貴人。只是在這樣寂寥的都城裡過夜,哪怕身邊有人,總也覺得陰森寒涼。

  尤其考慮到這裡龍蛇混雜,更該警醒些。

  為了表示對朝廷的信任,對天子的恭敬,曹操領兵來雒陽時,留兵在城外,自己只帶了數十親隨入城。

  ……當然,這些親隨裡多有力士,比如被他深情稱呼為「古之惡來」的典韋。曹操於內室過夜時,必留他在外室守衛。

  這座曹操為典軍校尉時的居所現下留宿了五六十人,略有些擁擠,但仍然不能令他感到溫暖。

  街上有更夫走過,長長短短的金柝提醒他,已至子時。

  身邊的年輕文士低低地咳嗽起來,見主君看向了他,便笑了一笑。

  「也不算什麼。」郭嘉笑道,「喝點熱酒就好了。」

  「年紀輕輕,不知善加保養,」這位主公搖了搖頭,「吩咐他們煮一壺茶來吧。」

  趁著僕役悄悄離開去取熱茶的間歇,曹操伸出手去,拎住火鉗,撥了撥炭盆,從裡面撥出了一隻山藥。

  炭盆裡的山藥,表皮看著也不甚焦糊,但總需擱在旁邊晾上許久才能剝去表皮,慢慢吃掉。

  看到主公很有耐心地又夾出一隻,也放在炭盆邊上晾著,郭嘉嘴角一翹。

  「主公好耐心。」

  這句一語雙關的話在曹操身上沒起多少反應,他仍然十分平靜。

  「不得不為罷了。」

  朝廷現在正如這隻炭盆,炭火與山藥滾在一起,看著已是一片餘燼,撥開上面的浮灰,下面火光爍爍,想取了山藥出來,大為不易。

  令他這般棘手的原因也很簡單——任憑曹操怎麼想,也想不到臧洪竟然能一路護送呂布去了雒陽!

  豈有此理!

  呂布帶了大批物資,口口聲聲都是覲上所用,與張楊一起要將天子留在雒陽,他這樣的惺惺作態,竟當真令朝中一些士大夫認為他當真有什麼雄氣壯節,要千里迢迢趕回來勤王!

  文若與他計較,原本要他將天子奉迎至許昌,好奉天子以討不臣。

  他時機選得極好,又有董昭以作內應,原本九月份就可以將天子帶走——可恨來了呂布!

  天子欲離雒陽,原本是因為這裡缺衣少糧,雖有張楊的河內郡以作支撐,但苦於楊奉、韓暹、董承這幾路諸侯互相攻伐,想要選一個安全的去處罷了。

  但呂布一來,形勢全變了。

  這幾路諸侯迅速結成了同盟,與張楊呂布分作兩派,相互敵視,卻懾於並州軍勇武,誰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這種混沌的局勢因呂布的到來變得清晰分明,居於更高位的皇帝因此變得更加重要了。

  天子的寶座安穩下來,再想要帶他離開雒陽就難了。

  但呂布與張楊均是不諳生產之人,河內郡亦飽經戰火,現下雖因呂布帶來的這些錢帛糧草暫時供給了雒陽,想要長久安穩下去,卻仍是不易。

  僕役送來了熱茶,悄悄退下。

  「聽說淮南傳來了一些消息。」

  曹操對淮南的消息並不感到驚奇,只是一邊看郭嘉倒茶,一邊點點頭,「如何?」

  「袁術要各地進奉一些上等的木料、玉石,還向蜀中訂購了許多蜀錦。」郭嘉說道。

  「袁公路一貫奢靡,這也不算什麼。」

  「據說就在上個月的乙亥日,壽春城頭見了景星,」郭嘉一本正經地說道,「大極了。」

  曹操端著茶碗的手就抖了抖,很是想忍住笑。

  「嗯,偏他那裡有,咱們這裡都不見,」曹孟德說道,「還有什麼?甘露降,慶雲集?」

  郭嘉停了一停,「不,聽說袁術還命人建壇備牲。」

  在各地的諸侯之中,袁術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一位,但聽到他已經決心稱帝的消息,仍然給人一種震撼的感覺。

  這消息並不會令曹操感到驚訝,但他還是愣了一會兒,看著郭嘉伸手去剝山藥。

  山藥表皮已涼,內裡溫熱,在郭嘉修長白皙的手指下很快被剝得整齊乾淨,遞給了主公。

  「時機正好。」青年謀士說道。

  陸懸魚打了個哈欠。

  天氣這樣冷,即使有盆炭放在那裡,她也依舊想要早早鑽進被子裡去。

  但這群人都不準備睡,於是她也不能睡。

  諸葛亮自郯城而來,帶來了他新研製的一種弩機。

  那種一瞬間噼裡啪啦射出去十根弩矢的輕弩還是沒有做成。

  原因很簡單,以目前科技水平還達不到「既輕且快又準」的程度,因而在這個思路上,諸葛亮研究出了兩種分支——

  一種是大型守城弩,需要五至七人一起操作,一次能發十發弩矢,考慮到守城時大家一般都是拋射,靠密度殺敵,哪怕弩矢也要這麼用,因此這種守城武器基本就放棄了精度,靠著能穿長牌的力度與加長版特質攻城弩矢的拋射距離取勝;

  另一種是輕弩,以鐵為矢,矢長八寸,一弩十矢,平時弩兵最大的問題有兩點,一是攻擊距離不夠遠,二是裝填花費時間,因此弩兵開過一輪弩之後,身邊必須有刀手與藤牌兵護衛才能繼續裝填,而這種連弩可以一口氣射出十支,省卻了大量的裝填時間,而且以鐵為矢後又解決了攻擊距離的問題,盡管是輕弩,殺傷力卻沒有太大折扣,試一試也差不多有一石弓的殺傷力了;

  「都很好,」她欣喜地說,「我全都想要!」

  田豫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刻。

  十六歲的少年諸葛亮笑容也跟著凝固了一刻。

  最後還是陸白開腔了。

  「阿姊,這兩樣花費都不小的……」

  「……有什麼花費?」她拿起一架輕弩,上下比劃了一下,「這個很貴嗎?」

  「很貴。」諸葛亮斬釘截鐵地說,「一架足要萬錢。」

  她大吃一驚。

  「射得沒有我的三石弓遠,也沒有我的三石弓快,」她說,「為什麼這麼貴!快趕上一匹戰馬了!」

  諸葛亮呵呵噠了一下。

  「天下若是人人都能開三石弓,在下也不做這東西了。」

  「……這是什麼話,」她咳嗽了一聲,「你是諸葛……諸葛小先生啊!」

  小先生很明顯沒理解這個邏輯,「諸葛小先生便如何?」

  ……行吧,諸葛小先生還不是完全體的諸葛亮,還不能給她製造出物美價廉的美式武器。

  大型守城弩比這個更昂貴,算上那些弩矢,差不多五萬錢一架,女牆下打了孔,如轉射機一般安置,比轉射機更高,更快,更強。

  「此事左思右想,還是得將軍你來拿主意。」田豫這樣說道。

  她看了看一本正經的田豫,又看了看「你嫌貴我還嫌貴呢你要不要吧」的諸葛亮,最後看了看陸白。

  陸白那支健婦營雖配備了武器,但大多數情況下,仍然只承擔一些押運輜重的任務,即使青州之戰時兵力那樣緊張,她也不願意將健婦營送到前線來。

  因為女子的武力與男子有著天然的差距,對於三國時期粗暴的冷兵器戰爭來說,這種差距甚至難以用任何高明戰術來彌補。

  她因此考慮到,想要給陸白的健婦營裝備輕弩,讓她們能夠在常規戰中獲得一席之地。

  軍營裡的規則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一切的手腕與計謀都要為戰績讓路。不能上戰場,就沒有戰績。沒有戰績的將軍是不可能獲得任何人尊敬的,這甚至與她的性別無關。

  考慮到青州暫時十分太平,她不需要這些昂貴的大型守城弩,陸懸魚思來想去,終於下定了決心。

  「阿姊。」陸白忽然開口喚了她一聲,「我有一個想法。」

  「嗯?」

  「我的士兵,為什麼不可以守城呢?」她小心地問道,「她們都是極聰慧,能吃苦的婦人,能不能令她們跟隨小先生,學習那些弩機如何裝填,如何發射,若是弩機損壞,又該如何修理?」

  她看了看諸葛亮,又看了看田豫。

  「可是青州剛打完一仗,孔北海學宮新建,國讓也在忙碌民生之事,」她又猶豫了,「難道當真需要立刻開始整修城防嗎?」

  「若袁術當真稱帝,天下共討之,天下共誅之,」曹操這樣說道,「我正可表奏天子,發詔討賊。」

  「明公不僅可以發詔,」在這件事上,郭嘉的思緒十分流暢,「尤其可以號召宗室們討賊,名正言順。」

  宗室盡皆漢室子弟,匡扶漢室是他們大義名分所在,而袁術的四周,正好就有三位宗室。

  荊州劉表,揚州劉繇,以及徐州劉備。其中前兩位漢室宗親的名分天下皆知,而後一位出身寒微,不過織席販履之徒。因而「宗室」對劉備而言,就有著特別的誘惑力,天下人都在看著他,看他究竟會不會討賊,能不能討賊。

  況且袁術與劉備原本就大片領土接壤,算得上是關係極差,互相覬覦對方領土的鄰居了。

  劉表與劉繇能出幾分力且不論,劉備是一定要討伐袁術的,誰讓他在徐州,想要在這塊四戰之地活下去,他就得不停地出兵!再出兵!

  「天子之事,我令文若盯緊了便是,」曹操計較已定,「待冰雪消融,我便兵發淯水,討伐張繡。」

  「諸侯此時盡皆討伐袁術,無暇顧及宛城,」郭嘉讚了一聲,「明公若欲取宛城,恐怕張繡無能為也!只是還須顧及北面……」

  「本初待我一片誠心,」曹操一面吃山藥,一面十分肯定地說道,「況且公孫瓚不死,徐州又有……」

  他忽然意識到郭嘉的用意。

  袁紹身邊也有一群人攛掇他奉迎天子。

  天子現在在雒陽,自己暫時迎不到也就罷了,不能讓袁紹回心轉意跑過來拽走天子。

  「去歲青州戰事,袁顯思定然慪得厲害,」曹操嘆了一口氣,「我當初見那陸廉,不過是個殺豬的黔首,誰能知她今日英雄!」

  既知英雄,又用提親的方式表示了一下友好,兗州與徐州暫時是打不起來的,曹操也不準備在全據豫州之前與劉備全面開戰。

  但不妨礙他在看準了劉備南下與袁術開戰時,借袁本初之手,給青州帶來一點小小的動蕩。

  郭嘉似乎也跟著回憶了一下那位少年的樣貌舉止,主臣二人在討論起那個少女時,帶了點好奇,也帶了些欽佩,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接下來籌謀的計劃。

  這位在燈火下顯得清雋溫雅的年輕文士吃過山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湯,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正可借此契機,試一試她究竟如何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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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淯:音同玉,生養。通「育」;河川名。即白河。

   《三國志‧卷一‧魏書一‧武帝紀第一》:秋七月,楊奉、韓暹以天子還洛陽,奉別屯梁。太祖遂至洛陽,衛京都,暹遁走。天子假太祖節鉞,錄尚書事。洛陽殘破,董昭等勸太祖都許。九月,車駕出轘轅而東,以太祖為大將軍,封武平侯。自天子西遷,朝廷日亂,至是宗廟社稷制度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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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章 宮鬥腦

  當嚴氏脫掉鞋子,用只穿了羅襪的腳踩在台階上時,這座恢弘而莊重的宮殿一瞬間在她眼中褪了色。

  但她什麼也不敢表露,只能跟隨小黃門的指示,一步接一步,恭恭敬敬地向內而去。

  花椒馥鬱而略帶辛辣的氣味從這座昏暗的宮殿裡傳了出來,慢慢沾染在她的衣袖上,頭髮上,很快這股溫暖的香氣與宮殿深處炭盆的溫度一起傳達進了她的神經中,為她驅散了最後一絲寒意。

  雒陽已非昔日王城,宮廷也已經不再是那個繁華而美麗的宮廷。塗過朱砂的木柱一寸寸開裂,漆過的木板也因為鮮少修繕而脫落了清漆。那些小黃門穿著半舊的衣衫,有些甚至連服飾都未曾統一,還在穿著宮外帶來的短衫。

  但在這座宮殿內,嚴氏仍能感受到最後一點大漢的餘熱。

  伏后的嫡母陽安長公主傾其妝奩,為這個女兒妝點出皇后的餘威,她甚至按照「椒房」之典,用大把的花椒與花朵重新修繕了伏后的長秋宮。

  而這座宮殿的主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座,微笑著看向她。

  伏后比十六歲的天子要大三四歲,現下正是雙十年華,她面容秀麗,一雙眼睛靜而有神,望著別人的時候既顯謙遜,又令人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

  她披著一件藍白交織的錦緞罩袍,見到嚴氏向她行了大禮,便示意一旁的宮女將她攙扶起來,並備了席子,令她坐下。

  「溫侯府上一切可好?」

  嚴氏立刻欠了身,恭恭敬敬地回了話。

  「如何能當皇后的掛念,一切皆好。」

  「漢室衰頹,人懷異心,」伏後嘆了一口氣,「唯溫侯能千里勤王,不失忠節。」

  「祖上食漢祿,為漢臣,忠君是分內之事,不敢當此誇讚。」

  伏后一雙美麗的眼睛盯著嚴氏看了一會兒,笑了一笑。

  「若是人人都這麼想,就好了。」

  宮女端來了熱茶,長秋宮內陷入了一片短暫的寂靜。

  伏后在想什麼,嚴氏並不那麼清楚,她前半段人生是簡單又單調的,她只需要小心地在後宅裡侍奉主君,偶爾也會和魏夫人爭寵,但那也不過是一碟魚膾,一根金簪的事。

  而伏后的語氣令她感到陌生且危險。

  「我聽說,溫侯在朝堂上,很是有些憂心之事。」

  伏后又一次開口了,並且完全猜出了她想說什麼,「夫人也該多關心些才是。」

  「賤妾愚鈍……」嚴氏立刻誠惶誠恐地俯倒告罪,但她的禮節剛進行了一半,伏后便站了起來。

  這位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坐下時寬袍大袖尚不分明,但當她站起身時,腰肢間的粗壯便立刻顯得醒目起來,她就這樣彎下腰,伸出手去,想拉嚴氏起來,這親厚的姿態甚至令嚴氏感到了心驚肉跳。

  「皇后如今身體貴重!」她慌張極了,不知道該不該搭上皇后這隻潔白的手,「萬望小心為上!」

  伏后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貴重的不是我,是我腹中的皇子。」她說,「這宮中誕生的皇子,都是一般尊貴。」

  那手掌上傳來的寒意與力量令嚴氏心慌意亂,「是……皇后所言極是!」

  「我聽說夫人也有個女兒,」伏后含笑道,「可有什麼打算嗎?」

  嚴氏突然愣住了。

  她儘管是個小門小戶出身的女人,但這樣一句隱晦的話,她仍然完全地聽懂了。

  呂布慣例是要在下午才會回來的。

  除卻常朝,他每日上午必定要跑去軍營一趟,按照他的說法,他可不會像董卓一般,丟了自己的兵馬,也丟了自己賴以生存的騎射武藝。

  因而當他晌午回家時,折實是嚇了一跳。

  他那位夫人正將家中的錦緞都翻了出來,一匹接一匹地在那裡驗,見他回來,立刻便疾行到了他面前。

  「將軍!」

  呂布一個激靈。

  嚴氏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親切地喊過他了。

  在嚴氏被送回他身邊之後,她偶爾發作了兩三次,他小心地賠了不是,她收了淚,也並不常提起。

  她看起來仍然柔婉,恭順,甚至連當初與魏氏同住時那些愛撒嬌的小脾氣都沒有了。她盡心盡力地主持中饋,如同正室一般不辭辛勞,同時又絲毫沒有正室的嫉妒與威勢。

  但呂布總覺得她內心有什麼地方與以前不一樣了。

  那些賢良淑德的表象之下,似乎不再是一個鮮活的,有喜有怒的小婦人。她彷彿已經死在長安城破那一天,現在這一個不過是泰山府君放回來的鬼魂,悲傷,怨憤,帶著泥土之下的森森寒意。

  這讓他寧可去尋部將的妻妾偷情,也不願意回來多看一眼不到三十歲,因此顏色尚好的嚴氏。

  因而見到了這樣熱情的嚴氏,呂布第一個反應不是欣喜,而是驚嚇。

  「你究竟有何事?」

  嚴氏那張鵝蛋臉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羞怯與喜悅,「皇后今日宣我入宮敘話。」

  「我知道。」呂布問,「然後呢?」

  「皇后暗示我,若是我們女兒願意進宮,她定然是不會反對的。」

  誰會反對呢?

  自然是董貴人之父,衛將軍董承。

  呂布看了看嚴氏,又看了看那些錦緞,忽然嘆了一口氣。

  「你想送她入宮,要這些錦緞做嫁妝是不夠的。」

  「……那要什麼?」

  要全據京畿,驅逐董承韓暹,但最關鍵的不是這個。

  「要滎陽才行。」

  「……滎陽?」

  「拿不到滎陽,拒不得曹操。」呂布聲音裡帶出了一絲消沉,「你送她進宮,不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罷了。」

  但滎陽已經落進曹操的掌控中了,他怎麼可能吐出這樣一座重城呢?

  整個雒陽都在兗州牧曹操的目光之下,那些過去關於朝廷的榮光,尊貴的位置,美好的名聲等等幻想,直到現在才終於被打破。

  曹操的軍隊屯紮在城東,呂布的軍隊屯紮在雒水北側,看起來互不相讓,算得上是兩大股勢力,因此伏皇后才想要借助呂布的力量,驅逐董承。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甚至呂布也不那麼清晰,只有高順明確地表露了他的擔憂。

  自徐州帶來的糧食很多,但總有吃完的那一天。

  而曹操的軍隊有整個兗州供給糧食,所以到了那一天,又該怎麼辦呢?

  不管怎麼說,打仗打的可能是人,可能是戰術,可能是裝備,但歸根結底,打的還是糧食。

  去歲大旱,糧食就沒收上來多少,這一冬天沒怎麼下雪,於是冬小麥又被凍死了一批。

  現在問題來了,她還要不要繼續招募士兵?

  「將軍,若依我看,開春時不如給士兵們分些土地,讓他們在此耕種,」田豫說道,「順便安家。」

  「……安家?」她問,「我這裡一共不足萬人啊,不操練了嗎?」

  田豫客客氣氣沖她笑一笑,「將軍,你養不起那麼多兵啊。」

  ……那就不養了唄。

  先把傷殘士兵退回去一批,給他們分發土地和糧食。田豫出了主意,凡是有殘疾的士兵,分發的糧食免掉糧稅不說,娶妻生子時全家都免徭役和雜賦,這樣就立刻提高了那些尚有勞動力的士兵的脫單幾率。

  關於給這些優待會不會導致百姓將並不情願的閨女嫁到這種家庭來,她表達了一下自己的擔憂。

  對於她的擔憂,田豫表示:想多了。

  「身體殘缺與否,也只關係到能不能下田勞動罷了,若即使身體有些殘缺,日子仍然過得寬裕,誰會不願意嫁過來呢?」

  「年輕女郎必定是不願的啊。」她立刻說道,「誰不願意尋一個年輕貌美的郎君?」

  寫書簡的田豫停了筆,抬起頭來看著她,神色有點怪異。

  「將軍也這麼想?」

  「我在說那些女郎,」她有點奇怪,「你問我做什麼?」

  於是田豫輕咳了一聲。

  「婚姻之事,本來就不看她們喜不喜歡。」

  「……那看什麼?」

  「看父母喜不喜歡,夫家殷不殷實,還有夫婿心性,翁姑名聲。」

  她看了一會兒田豫,田豫又開始低頭寫書簡。

  說起來有點讓現代人難以理解。

  古代除了少數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幸運兒之外,似乎大部分人結婚是不談靈魂契不契合,愛好相不相同,至於愛情的火花就更奢侈。

  ……因而戀愛腦也特別奢侈,那代表了這個女孩能夠按照她的心願選一個丈夫,而不是婚前幾乎見都沒見過,婚後不管對方什麼樣也只能咬著牙忍過這一生。

  ……甚至「忍過這一生」也是一件奢侈事。

  ……因為在這個亂世裡,還有那麼多人沒能「忍過這一生」。

  「不過將軍勿憂,劇城這半年來聚攏了許多人,亦有戰亂中失了夫君的寡婦,那些婦人拖家帶口,正想留在這裡。」田豫看她在那裡沉默不語,忽然又抬起頭來,沖她笑了笑,「青州幾場大戰下來,老兵犒賞豐厚,但凡存住身家的,現在多半也已成家了。」

  ……也是一種開始時沒什麼感情,但各取所需的組合,小寡婦需要男人幫她幹活養活孩子(可能還有伺候老人),老兵則白撿了一個便宜家,感受一下家的溫暖。

  她這樣狐疑地摸摸下巴,在思考這個邏輯到底通不通順時,僕役忽然跑了過來。

  「張將軍來了。」

  田豫忽然抬頭,「張將軍?」

  「遼東來了一些馬,先到北海,再至下邳,」她立刻說道,「文遠想喊我去看一看,你不是也說,若是有便宜的駑馬也很好,買下留作春時開荒用?」

  她這位主簿思考了一會兒,似乎在想該怎麼接話,然後他沉穩地點了點頭。

  「我派一個功曹與你們同去,豈不方便?」

  「這有什麼,國讓難道信不過我的眼力?我這裡還帶了些錢帛,若是懸魚看中了,我來買下便是。」

  天氣慢慢回暖,但門開時還是帶來了一陣寒風。

  張遼裹在寒風裡,走了進來,還沒忘記沖她笑一笑。

  按照「賬單最後誰來付,張遼就算在誰名下」的準則來說,最後付了賬單,替她把騾子都補上的是主公,因而張遼應該算是主公的屬下,也就是她的同事,但他表示想在青州幫她訓練一下騎兵,因此主公也就將他放過來了。

  這位年輕將軍雖然是並州出身,但性情大度寬宏,看起來並不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尤其同她還是至交好友,因此同太史慈和田豫的關係也還不錯。

  「也還不錯」是她粗略的感覺,偶爾她會覺得這種「不錯」裡摻了些怪東西。

  比如現在,田豫看他的眼神就有點奇怪,像是很溫和很友好,又像是瞪著他,但最後還是很客氣地起身送了他倆出去。

  ……張遼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

  ……可能是她的錯覺。

  不過出府上了馬時,她總覺又像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似的。

  張遼沒有撒歡兒開始跑,也沒有跟她介紹起這一批馬有什麼優劣,他摸了摸下巴。

  這個青年武將摸了摸自己那刮得很仔細的下巴。

  然後有點期待地看向了她。

  【……他沒說話,肯定是我的問題,但我還是覺得好尬】她問,【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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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卷十下‧皇后紀第十下》:初平元年,從大駕西遷長安,后時入掖庭為貴人。興平二年,立為皇后,完遷執金吾。帝尋而東歸,李傕、郭汜等追敗乘輿於曹陽,帝乃潛夜度河走,六宮皆步行出營。后手持縑數匹,董承使符節令孫徽以刃脅奪之,殺傍侍者,血濺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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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四章 被戰爭所改變

  今天的張遼有點奇怪,欲言又止,似乎總是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從何開口。

  其餘隨從非常有默契地留在身後十步開外,保持在一個既聽不見他們說話,又能一夾馬腹就趕上來的距離裡。

  【你感覺不到什麼嗎?】黑刃這樣問。

  【……感覺到什麼?】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語調似乎變得有些幸災樂禍,【不,什麼也沒有,一切都很正常。】

  ……好像有點不對勁。

  【我就想看看,你能傻到什麼時候,】它說,【或者他能挺到什麼時候。】

  ……………………

  「你是想說點啥嗎?」她忍不住了,決定開誠布公地問一問。

  張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在馬上晃悠了一下。

  似乎是因為晃悠了這一下的緣故,他的馬離她更近了。

  「懸魚如何看我?」

  他的眼睛望向前方,並沒有看她,聲音聽起來平平淡淡,也沒有什麼問題,她認真聽過之後,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然後放心了。

  「文遠同我是微寒時的好友,」她說,「你必定是新來主公麾下,心中有些緊張了吧,其實不必如此,主公他是個——」

  張遼又看了她一眼,這次不是「飛快地」看,而是慢慢轉過頭,慢慢地看她,看到她閉嘴,再重新將頭轉回去。

  「……我說得不對嗎?」

  早春的寒風吹拂著面龐,城外有少男少女拎了紙鳶嬉戲跑過。

  有些細碎的頭髮自張遼的面龐上向後拂過,將那張年輕的面容完整地顯現出來,從額頭,到鼻樑,再到刮了鬍鬚的嘴唇和下巴。

  ……看起來確實有點年輕,彷彿還有點委屈。

  「懸魚記得我是微寒時的好友,我就放心了,」他忽然說道,「我原本也覺得自己比那些徐州世家送來的次子好些,至少懸魚和劉豫州用了三千頭騾子換了我來。」

  他這樣說的時候,恰逢土路起伏,於是那個身體也跟著從馬上顛簸了一下。尋常騎馬時遇了起伏坎坷,盡量將上半身前傾就是,但張遼卻將上半身挺得直直的,結結實實挨了這麼一下。

  ……看起來好像有點委屈,還好像在賭氣。

  「你自然是與他們不同的。」她尷尬地說道。

  那種奇怪的氣場一瞬間變得柔和下來。

  「但他們也很不錯啊,」她說,「比如說陳子庸,他幫了我不少忙,還有糜……」

  張遼的氣場一瞬間又奇怪起來。

  「他們幫你,原為了要你選他們作夫婿的。」他的聲音裡帶了一絲怪異。

  「……我知道的。」

  「那懸魚作何想?」

  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文遠最近受傷了嗎?」

  「……為何這樣問?」

  「你看看你的手,」她一隻手拎著韁繩,另一隻手指了指,「這樣冷的天氣,如何全是汗?」

  城外那一處馬場遠遠地從一片丘陵後顯現出來,張遼勒住了韁繩,放慢了速度,身後的隨從們也跟著放慢速度。

  她左右看看,也跟著讓馬兒走得慢一點。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

  又過了一會兒,張遼自己從懷裡抽了一塊細布出來,胡亂擦了擦手。

  「你為何不回答?」

  「他們想要與我結親,我自然知道,」她說,「但我不願嫁人。」

  張遼的身體又僵了一下。

  「……為何?」

  「你見過……」她斟酌了一下,「被戰爭改變的人嗎?」

  這名並州武將的眉毛不知何時,悄悄皺了起來。

  「什麼叫……『被戰爭改變』?」

  她的目光放得很遠,像是在看遠處的馬場,又像是在看比馬場更遠的地方。

  「沒有戰爭之前,你是什麼樣的?」

  於是那個青年將軍終於理解了她的話,他的眉毛重新舒展開。

  「我不曾經歷過『沒有戰爭』的太平年景,」他微笑道,「自我懂事時起,雁門便連年戰火,從不停歇。」

  他不是「被戰爭改變」的人,他是在戰爭中成長起來的人。

  在他尚未出生時,鮮卑就不斷侵入並州,劫掠並州,大漢王師數次想要自雁門出擊,反攻檀石槐,卻次次不能戰勝那個強敵。

  熹平六年,檀石槐大破漢軍,並州軍傷亡慘重。

  中平五年,休屠各胡攻殺並州,並州刺史張懿殉國。

  自他認字時起,他便認得狼煙。

  自他習武時起,他便見過被胡人劫掠過的村莊。

  那些被開膛破肚的男人,那些衣冠不整地死去的女人,以及在敵人離去很久後,還能從井裡,從牆下,從田野間看見的屍骨。

  他的心腸在這樣的世道裡被反復鍛打,變得堅硬。

  戰爭再也無法改變他。

  「你看見的那些敵人是胡人。」她說。

  「不錯。」

  「那麼,漢人呢?」

  「……漢人?」

  「你見過排著長隊,很長很長的隊伍,漫長,沒有盡頭,自雒陽攜家帶口,一路去長安的百姓嗎?」

  他遲疑了一下,「我見過。」

  「見過在長安市廛前排著隊,等待被斬首的百姓嗎?」

  「……我見過。」

  「見過城下堆疊起來許許多多,腐爛發臭的屍體嗎?」

  張遼忽然意識到,陸懸魚不需要他的回答。

  「見過被那些屍體塞滿的河流下是什麼樣嗎?」她還在繼續問。

  她的神情恍惚,與其說是在問他,不如說是問她自己。

  「你在水下,向上望去,看到一雙雙眼睛,死不瞑目地望著你,你見過嗎?」

  不,這些還不夠。

  那些同並州軍家眷住在一起的,東三道的鄰居,被掛在門前,像旗幟一樣,在風裡微微擺動。

  「你見過嗎?」她問,「在白天,或者是夜晚的夢裡?」

  「我見過那一日的你。」他最終這樣回答——他的確看到過那個激動、仿徨、絕望的陸懸魚。

  但她現在完全不是那幅模樣。

  即使是在青州之戰時,在千乘城上抵抗袁譚的冀州軍時,她都是強大而鎮定的。

  一個已經在戰爭中蛻變,在戰爭中淬煉出的將軍,早非昔日模樣,誰會懷疑她的內心還有恐懼與痛苦?

  她騎在馬上,頭上束了一條頭巾,身上也未著戎裝,除卻背後的箭囊與長弓,以及腰間長劍之外,與年輕文士無疑。她的面容清瘦而平淡,談笑時自然極了。

  所以,她也會被戰爭改變嗎?

  「你以為軍中為何多興酒樂?軍中之人,大多如此,你心性高潔纖細,自然想的更多,你若是……」張遼最後將目光移開了,聲音忽然也低了下去。

  專心致志聽他說話的陸懸魚不由得將耳朵貼過去,想聽聽他繼續想說些什麼。

  「你若是……」他遲疑著說道,「你若是……」

  「『若是』什麼?」她好奇得甚至有點發急了,「你繼續講下去啊。」

  張遼的聲音開始支支吾吾。

  「你若是不想再見這一切,想要如年輕女郎一般……尋一個……」

  她終於聽懂了。

  「不成。」

  這個相識多年的老友的表情像是被人照臉來了一錘子似的。

  「……為何?」

  為何?

  因為那些在她夢裡的人再也不能復活,但這世上還有更多的生者。

  「我被戰爭改變,」她想了想,決定這樣言簡意賅地講給他,「我也要改變戰爭。」

  她策馬向前,向著已經跑過來的馬場的僕役而去。

  這一批馬是從遼東運來的,經過風浪顛簸,用船運到了北海,這就很了不得。

  盡管已經上岸幾天,但這些暈船的可憐動物看起來還是有點暈暈乎乎的。

  在看馬的問題上,帶一個張遼真的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這位也算出身並州世家的武將可以通過拍拍打打,再掰一掰這些動物的牙口,一個個估出它們的年歲性情,哪些只能當駑馬,哪些可以考慮當馱馬,哪幾匹可以當戰馬——哦這個大家伙真氣派,比你們徐州的小矮馬強多了,留著當種馬吧!

  「要早這麼說,」她有點懊悔地說道,「我留下呂將軍那匹赤兔……」

  張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那個不行。」

  「為何不行?」她說,「給我造幾匹小赤兔來為什麼不行!」

  他張了張嘴,正準備回答時,府裡的隨從跑了出來。

  「將軍!陳從事等在府中,有急事來尋將軍!」

  ……考慮到陳氏也是徐州大族,她還得想一下,這是哪個陳從事。

  在府中等候的是陳群,今天的紀律委員看起來還是一臉冰清玉潔,頭上束了小冠,身上是墨藍細布直裾,很不淡定地在廊下轉來轉去。

  見到張遼送她回來,紀律委員看起來更不淡定了。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將軍這是采蘩去了嗎?」

  ……張遼和她互相看看。

  ……她這文盲就得仔細想一下,陳群到底在說個什麼。

  ……然後她理解了,她應該說「不,我是同文遠去看馬了。」

  但紀律委員板著個小臉問,她憑啥要好聲好氣地回?

  「嗯,這個也算不治行檢嗎?」

  陳群那張雪白的小臉一瞬間好像發青了。

  眼睛也瞪大了。

  「懸魚這裡有事要忙,」張遼嘴角一翹,「我先回營了。」

  「好,那些馬——」

  台階下的青年將軍好像終於又有點開心的樣子,「我去尋國讓便是。」

  嗯嗯嗯嗯,文遠就很省心,子義當然更省心,田豫自從一棍子敲回來之後,更是從來沒有不省心過!

  她滿意地將臉轉回來,看到了一個臉色比剛剛更綠一點的陳群。

  「……長文啊,你究竟何事尋我?」

  陳長文的胸膛似乎起伏了幾下,終於平息下來。

  「主公有信給你,」他自袖子裡取了一封信出來,遞給了她,「要你與我同回下邳。」

  「……何事?」

  她狐疑地拆開信,然後一瞬間就被驚呆了。

  春天還沒有完全到來,黃河還在凌汛期裡,大塊大塊的冰凌堵塞河道,因而黃河兩岸的百姓多受其災。

  那些自黃河南岸慢慢遷至北海的百姓還沒有完全安置下來,新的戰爭就要開始了——

  袁術僭號,自稱「仲家」,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天子降詔,要宗室諸侯共討逆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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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建安二年,因河內張炯符命,遂果僣號,自稱「仲家」。以九江太守為淮南尹,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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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五章 傅士仁的憂鬱

  枝頭的桃花冒著凌寒,顫顫巍巍展開第一朵花苞時,朝廷的詔書也由一位議郎送到了下邳。

  這位議郎受到了劉備相當高規格的接待,這種高規格接待並非為他這個人,而是為了表達對他所代表的朝廷的尊崇。

  朝廷在詔書裡痛斥了袁術「猖狂於時,妄自尊立」的行為,指出他僭號自立是在自取滅亡,並點名要劉備奉旨討逆。

  這樣一封詔書給了劉備大義的名分,讓他可以隨時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打擊袁術,但它並不負責出糧出錢,更不負責出一兵一卒。

  ……也就是說,朝廷的詔書只能給予諸侯除了幫助之外的一切支持。不過這並不令人意外,畢竟就在不久以前,呂布帶著一大批徐州的物資,「奉章詣雒,拜獻方物」來著,一個連飯都要周圍諸侯投餵的朝廷怎麼會有錢有糧有人支援諸侯打仗呢?

  這位議郎也明白空口白牙一道聖旨就要劉備去打袁術的行為不太好,因此還帶來了第二份詔書——這份詔書不僅溫情稱讚了劉備進貢大批物資的忠勇之舉,不愧是宗室表率,更封他為左將軍,宜城亭侯。

  在天下人眼裡,從此刻開始,劉備再也不是自己封自己一個頭銜玩的徐州牧,或者是從哪個小縣城裡跑出來的土鱉山大王了。盡管織席販履的出身可能罵仗時還會被提到,但不管怎麼說,劉備拿了這封詔書後,激動得落淚了!

  徐州士族立刻跑來恭喜!這位主公也立刻擺了一場答謝宴!車水馬龍!熱鬧極了!據說除此之外,朝廷也給劉表劉繇賞了什麼頭銜,不過劉繇病重,據說已經沒力氣再爬起來匡扶漢室,這個就屬於不可抗力了……

  燈火閃閃爍爍,兩名婢女走了過來,細心地剪過燈花,又動作輕柔地掀開了博山爐的蓋子,往裡面放了幾把香料,復又將蓋子蓋上。

  於是酒氣與油燈的氣味都被香爐中冉冉而起的冷冽香氣遮蓋住了。

  酒席已將散盡,使者早已酒力不支,回去睡覺了,剩下的幾人都是劉備十分相熟的,正可閒聊幾句,比如端了「君幸飲」,無聲無息走過來坐下的劉琰。

  劉備很喜歡這個人,既是同宗的劉氏兄弟,又頗能高談闊論,極擅交際,因而盡管他在謀略武功上都沒有什麼出眾之處,劉備還是樂意將他帶在身邊,閒時可以談天說地,聊以解悶,需要時又可以請他出面去作使者,與人交際。

  見他來到身邊,劉備便十分隨意地招了招手,「威碩尋我?」

  「特來恭喜主公。」劉琰笑嘻嘻地說道,「城頭旌旗已換,果然與往日不同!」

  旌旗上書除了「劉」字之外,自然也要寫上一筆官職的,原來是平原令,再後來是平原國相,等來到徐州之後,便是徐州刺史。

  現在旌旗上書就更為理直氣壯,也體面多了,變成了左將軍,的確值得特意恭喜一下。

  見劉琰舉了酒盞,劉備也拿起了酒盞,十分隨和地跟著喝了一口,待放下之後,才隨口訴起苦。

  「袁術佔據汝南、南陽,物產富庶,又有孫策為爪牙,剿滅他豈是什麼容易之事?荊州劉景升雖為漢室宗親,卻著意自保,這一仗,不過看豫徐之兵罷了。」

  劉琰小心地看了劉備的神色幾眼,「袁術奢淫放肆,不知撫恤士庶,致使汝南困苦。主公而今全據徐州,又有半個青州在手,攻破袁術想來不難。」

  「他不知撫恤士庶,難道我也不知麼?」劉備發了一聲牢騷。

  去歲徐州大旱,今春至今也未曾下雨。陸廉在青州令一部分士兵回家種地,開荒抗旱,劉備雖然沒下定這個決心,但也的確不能再征發徐州精壯。

  劉琰仔細聽了一聽,覺得自己找到了重點——劉備覺得打袁術很耗費糧食,但他並不是沒有信心,只要劉備願意,他的確有很大把握擊破袁術。

  找到了這個重點之後,劉琰的閒聊悄悄換了一個方向。

  「朝廷既不能為援,只能送些空頭銜來此,」劉琰笑道,「主公何不多要幾個?」

  劉備一時間沒明白,「多要幾個?」

  「主公既領左將軍之銜,正可為親近之人……」

  討賊當然是要討的,但也可以同朝廷討價還價。

  劉琰雖然不指望主公立刻意識到他也很想要個朝廷親封的爵位官職,但當他看到主公眼睛一亮時,心中還是一喜。

  他這般辛勞地隨侍左右,替主公與那些徐州世家往來唱和,雖說戰功不顯,但也該——

  主公沖一個僕役招了招手,「替我取青州的郡縣志,還有廣陵的縣志來。」

  這位文士的呼吸忽然一窒。

  自來徐州後,劉琰幾乎沒有離開過下邳,他在城中的宅邸華美,城外亦有良田,他實在沒有理由離開下邳,去其他地方受苦。

  因而他同青州沒什麼關係,同廣陵也沒什麼關係,他也知道劉備話裡未竟之意。

  陸廉為他打下了半個青州,關羽為他擊退了袁術數次進攻,守住了淮陰到廣陵的大片領土。

  一旦動了找朝廷要封賞這個念頭,劉備便立刻想到了這兩人,這真是太自然不過。

  但劉琰還是感受到了隱秘的妒意,陸廉和關羽已許久不回下邳,而他則幾乎日日陪在主公左右,甚至往來府上比簡憲和還要頻繁——主公卻不曾意會到他的暗示,以及他的那一點卑微的請求。

  但劉琰是一個精明、謹慎、圓滑的人,他不願意與主公所倚重之人為敵,但他也想要在這場戰爭中分一杯羹。

  他總能找到一個願意幫他這個忙的人,劉琰喝乾了酒盞中的酒,心裡這樣暗暗地想著,如果說關羽同主公有兄弟恩義,眾人皆是服氣的,那麼陸廉呢?

  陸廉回城那天下了點雨,可喜可賀,總算有一場雨滋潤一下乾涸的土地。

  但對於某些居住在下邳城中的官員和士人來說,他們不在乎農人在想什麼,對他們來說,出行最好是個晴天,若是日日出行,那就最好日日都是晴天。

  但即使下了一點雨也無所謂,因為貴人們總能很快找到一個遮風避雨之處。傅士仁端坐在自己的馬車裡,根本沒怎麼擔心頭頂盤踞的烏雲,而是十分放心地等待著進城。

  城門口的隊伍很快排了起來,只見城門處似乎有許多車馬圍著,卻不曾放人過去。

  傅士仁皺了皺眉,「前面可是有什麼爭執?」

  僕役踮起腳望了一望,「看著不像爭執,倒像是有人在城門處與兵卒說話……」

  這個答案很顯然不能令傅士仁滿意,他傲慢地皺起眉,「何人這般大膽,竟然攔了我的路!」

  「主君可要小人去仔細探看一番?」

  僕役這樣回話時,一滴雨珠落在了傅士仁的眉毛上,令他的怒氣越漲越高起來。

  「前面有人擋了主君的路,你等便應當上前,將路清出來!」

  「主,主君,萬一……」

  萬一個什麼!雨越下越大,這位劉備自幽州帶來的親隨也越來越憤怒,下邳城中誰不讓他三分薄面!倒讓他在這裡等了這許久!還淋了這樣的雨!

  前面那人若是不讓,就該砸了他的車!殺了他的馬!

  他平素雖然有些驕橫,但劉備治理徐州極嚴,這樣的想法也只能在他的腦子裡翻滾蒸騰,最後只罵了一句!

  「留爾等賤奴何用!前面究竟是何人爾等都未曾打探清楚!」他罵道,「該打!該打!」

  一個略帶點沙啞的聲音穿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與車隊,穿過雨水,落進了他的耳朵裡。

  「咦?下雨了,還是不要堵在城門口了,讓後面的人進城吧。」

  雨水擊打在馬車上,車輪碾過泥土,帶起了一地的泥濘。

  傅士仁先看到了城門處的士兵,他們儘管被雨水淋濕,臉上卻還帶著未盡的歡欣之色。

  然後他見到了前面的五六輛馬車,那似乎是幾家相約想要出城的士人,不知何故在城門處停了車,甚至連士人也下了馬車,借了路邊的棚子避雨,也在興奮地講些什麼。

  那幾家士人平素見到他時,倒也十分客氣,但今日彷彿沒見到他一般。

  他們的目光全集中在一個牽著馬,站在漸見泥濘的雨水裡的年輕人身上,彷彿那個年輕人身上有什麼光華耀目的寶物一般,引得他們不捨得分出一絲一毫的目光給他。

  傅士仁因而變得好奇起來,他甚至差一點想要令馬車停下,湊近前去看一看,那個年輕人到底是哪一戶閥閱世家的俊才,才引得眾人如此傾慕。

  而後那張平平無奇的臉轉了過來,隨意地瞥了他一眼,又將目光轉回去了。

  幾個年輕的世家子聲音還有些激動,在那裡講些什麼,令她不得不分出注意力去回應他們的問題,因而她將目光轉回去之後,就再也不曾理會在她身後經過的這輛馬車。

  雨下得不大,尤其穿過城門之後,傅士仁便立刻下令馬車加速向前,離開了這裡,因而無人注意到他曾經在城門處經過,尤其是陸廉,她不知道她只是這樣不帶任何感情,聽到馬車聲就下意識望過去的一瞥也能激怒別人,這根本算不上什麼能講得通的理由。

  但她的確激怒了傅士仁。

  「主公昏聵!令妖婦在城中如此招搖也罷了!他竟欲為其上表請封不成?!」

  劉琰端起了一杯蜜水,慢慢喝了一口之後,重新將杯子放下。

  朝廷的招數下得謹慎,劉備也不過是個亭侯,因此就算劉備上表,多半也是想替她要個官職,高低不重要,為朝廷所徵辟的名分才重要。

  但劉琰不準備這麼說,他候著傅士仁那一口氣喘勻了,才重新開口。

  「我看主公取了青州郡縣志冊來看,說不定確要封侯,」劉琰笑道,「誰讓你我戰功皆不如她呢?」

  「什麼戰功!袁譚不過徒有其表,一座千乘土城竟也攻它不下!足見無能!無能!」傅士仁破口大罵道,「若主公重用我,莫說是半個青州,一個青州我也為他打下來了!豈不比那妖婦強上千倍萬倍!」

  他這樣在清幽華美的宅邸內走來走去,往來的婢女僕役屏氣凝神,只有劉琰一個人開了口。

  「我也是這樣想的。」

  暴怒的傅士仁腳步一頓,有些驚喜地望向他,「威碩可有何見教?」

  「主公意欲南下攻伐袁術,」劉琰笑眯眯地說道,「大丈夫欲取功績,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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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六章 好心人郭嘉

  盡管對陸廉很是有點羨慕嫉妒恨,但傅士仁並不是個沒腦子的。

  軍中若論戰功,最大的幾份是很難被偷走的,誰是主將,誰為先鋒,誰披荊斬棘,別人攻不下的城,拔不掉的寨他攻下了,這都是有目共睹的功勞。

  但苦勞就不那麼明顯了。

  比如運糧,比如守城,比如在新打下來的郡縣中收攏郡兵,這些活計並不一定危險,但一定有功可敘,對於傅士仁來說,他能勉強承擔得起的任務,也不過是這些罷了。

  但這樣的功勞還不足夠。

  「當今亂世,有兵有糧者,不是王,亦是侯,士仁兄看看那些徐州大族,誰不為自家考慮呢?」

  劉琰的話裡有話,傅士仁一時沒聽明白,於是他不得不將話講得更清楚些。

  「下邳陳氏為陸廉改了名,取了字,那便是當自家人看待了。」

  「不錯。」

  「那些大族也將自家的幼子送去陸廉麾下……」

  這樣一群年輕男子同一個年輕女子整日混在一起,若是放在市井街頭的閒漢嘴裡,不知道能嚼出多少不堪的花樣,但傅士仁立刻意會到了劉琰想說的是另一個方向。

  「她不過是個黔首出身,」傅士仁罵了一句,「世風日下!」

  劉琰的神情一瞬間變得狹促起來,「豈止是他們,陳紀豈不是經學大家?他還要巴巴將兒子送過去呢!」

  傅士仁臉上的驚訝與氣憤映在劉琰眼中,就更滿足了他的那一點刻薄心了。這事對於劉備身邊親近之人來說,根本不是什麼秘密。

  「那陳長文平素裝得清正剛斷,動由禮節,原來也以諂媚附勢!」

  「世人皆是如此,假以時日,那陸辭玉豈不隻手遮天?主公雖信她不假,我看她亦是忠貞之臣,但身邊有這樣一群諂媚小人,難保其心不變啊!」

  這一番場面話講完,引得傅士仁也跟著一臉憂慮之色後,劉琰嘆了一口氣,才終於轉向正題,「若是有士仁兄這樣的忠心之士,能為主公分憂……」

  「我豈是什麼貪生怕死之徒!」傅士仁腦子一熱,大聲嚷道,「主公若委我以重任,我必以死報之!」

  傅士仁既然是自幽州一路跟隨劉備至此,忠心自然是有的。

  只不過那點忠心裡摻雜了許多計較,他本人的文韜武略又不過爾爾,劉備優容待他是不假,但更進一步的重任是沒有的。就連傅士仁自己,滔滔不絕地罵過陸廉之後,給自己的定位也依舊不是衝鋒陷陣那等人才。

  但劉琰有自己的私心,他雖無論如何也不想跟著去向戰場,但還是要想方設法,推傅士仁一把。

  至於這個「重任」傅士仁擔不擔當得起,又會給劉備帶來什麼後果,劉琰是不會考慮這些的。

  袁術逆賊,篡漢稱帝,天下人共討之,天下人共誅之,這樣一個「冢中枯骨」,難道能抵擋得了徐州兵馬嗎?

  這一仗豈不是顯而易見的容易?誰去了不都能分一杯羹嗎?

  「士仁兄既有此心,我當助你一臂之力,」劉琰隱秘一笑,「只要功成之時,莫忘了我便是。」

  下邳的州牧府中,劉備坐在主位上。

  關二爺沒回來,他得死守在廣陵,一面提防袁術,一面提防孫策,一面還要操練兵馬,興建水師,因此抽空回來一趟的是陳登。

  吐過蟲子的陳家大哥據說戒了吃生魚片的愛好,因此坐在那裡看著十分精神;

  三爺這大半年來守在下邳,據說在操練丹楊兵,估計現在操練得不錯了,看著也十分精神;

  趙雲回歸了溫暖大家庭,看著再不是之前那個瘦得快脫了相的子龍,又變成了威武雄壯的喬幫主,就也很精神;

  張邈張超兄弟守小沛,臧霸守東海,此刻也都過來了,陸懸魚左右看看,武將這邊基本是除了二爺之外的人都到了;

  文士方面除了陳登爺倆之外,簡先生端端正正地坐著,陳群冰清玉潔地坐著,孫乾先生慈眉善目地坐著,大財主糜竺默不作聲地坐著;

  除了十六歲的諸葛亮還沒參與到作戰會議之中,其他看著就還……

  她在這一群人裡看來看去,在角落裡還看到一張怪異且熟悉的臉。

  「狐鹿姑怎麼在這裡?」她小聲問身邊的三爺。

  「他自稱是于夫羅的侄子,要留在這裡當質子,還堅持著要認阿兄為父……」三爺小聲說,「兄長拗不過他,便留他在這裡,隨侍左右。」

  「……可靠嗎?」

  「這胡兒說得倒誠懇,不過反正他只想要兄長替于夫羅要一個大單于的名分,也不打緊,」三爺又小聲說道,「為表誠意,他還求兄長給他改了個名字,你以後可不能叫他狐鹿姑了。」

  「那叫什麼?」

  「他也跟著兄長姓了劉,」三爺說道,「單名一個豹字。」

  「劉豹,我記住了。」她聽完又偷偷回頭看了一眼,「一聽就知道是漢家的好兒子。」

  大家進門之前互相親親熱熱寒暄了半天,但畢竟是商量正事的,尤其陸懸魚和陳登這種幾百里路跑回下邳的,因此寒暄過後,立刻就開始了這場作戰會議。

  袁術稱帝,成為天下共敵,這一點沒啥好講,早打晚打都是要打的,但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打?派多少兵力打?從哪裡打?

  與其他幾個諸侯都不同,劉備所佔據的領地是一片頗狹長的地段,北至黃河,南至長江,以泗水與幾座大湖和邗溝為界,將徐州與兗州、豫州、揚州隔開。

  「劉景升既自荊州出兵,二將軍便自廣陵出兵,東西夾擊,豈不便宜?」

  作為主公身邊的老人,孫乾先拋出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意見。

  「不錯,徐州並無天險,下邳還需留守兵力,防備袁術才是。」

  糜竺先生的意見也很謹慎平和,不過三將軍聽了之後,立刻提出了一個尖銳問題。

  「若我們出兵慢了,淮南淮北又當入誰彀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理論上來說這些土地都是大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誰也不會當真這麼想。

  三將軍的問題一出,立刻一片竊竊私語,而後陳群站出來發表了不同意見:

  「若主公全力攻打袁術,不知誰當漁翁!」

  「現下與曹操和袁紹的戰事已歇,我今又奉詔討賊,難道他們還能來背後捅我們一刀不成!」

  「你怎知不會?」

  從一片私語又變成了嘰嘰喳喳。

  劉備的目光轉向了一直沉默的張邈張超兄弟。

  「孟卓,你如何說?」

  坐席間短暫地靜了一下。

  「宛城於孟德乃是肘腋之患,」張邈清晰地說道,「若徐州南下,他必先攻打宛城。」

  劉備的眉間顯出了一絲放下心來的舒展,而後陳群又開口了。

  「曹操此時攻打宛城,不知宛城若下,又當攻打哪一處?」

  「張繡屯兵宛城,豈會令他輕易得逞?」

  ……又開始嘰嘰喳喳。

  她坐在那裡聽他們這樣講個沒完,就很想念諸葛亮。

  因為這些人每一個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每一種看法似乎都很有道理!曹操會不會打徐州?是現在打還是未來打?徐州要是傾盡全力南下,會不會在曹操沒打完宛城之前幹掉袁術?這場戰爭是會打成閃電戰還是拉鋸戰?今歲大旱,又要動用多少糧草?從何處調遣?一路徵發多少士兵?多少民夫?徐州地形狹長得跟智利似的,因此動員起來要在哪幾個城池安排屯糧點?又要多少兵力去保護?

  主公在全神貫注地聽,全神貫注地分辨,她就很想作個弊,畢竟主公現在的這些謀士加一起也沒有那個還在東萊跟著叔叔讀書的諸葛亮名聲大。

  【醒醒,】黑刃忍不住出聲了,【你好歹也有20智力,偶爾用一下。】

  【……怎麼用?】

  【出個聲啊!】

  ……這怎麼出聲?

  袁術不恤良賤,豐年猶有易子而食者,何況今歲大旱?不須諸侯攻伐,恐怕耗他幾年自然也就耗死了。

  但正統大義名分在這裡,你說自己是宗室,你就得做點宗室該做的事,尤其你還不是人家劉表劉虞劉焉那種鍍金的宗室,天下人更盯著你的一舉一動了,你敢不出兵嗎?

  但是,投入兵力小,容易變成添油戰術,一時半會兒打不死袁術;

  投入兵力大,且不說徐州剛剛休整一年,士兵和百姓們願不願意為了天子一道詔書前赴後繼地奔赴淮南絞肉機戰場,就說周邊這幾個鄰居吧,誰的面相看著更和善點?

  她是該信曹老板的人品呢,還是袁本初的人品呢,還是……

  恰逢此時,主公又把目光轉向她了。

  「辭玉,你怎麼說?」

  「若派我去,」她想了一會兒,「不要許多兵馬,先破了壽春城,袁術的架子自然便散了。」

  主公搖了搖頭,「你鎮守青州,去歲又經歷一場惡戰,現下還不須你千里奔波。」

  「若是不用辭玉,主公當以重兵伐之。」陳登突然說道。

  ——全力以赴地南下,而後攻伐江東。

  劉備吃了一驚,抬頭看向陳登。

  早在爭奪廣陵時,陳登便曾私下面見主公,告訴他不可不防江東孫策,最好趁其羽翼未豐,全據江東才是。

  但此時攻打袁術才是重中之重,他當真要一併攻打江東嗎?

  下邳的文士武將們正在爭論這個巨大的議題時,會稽郡的山陰城中,那位貌如好女的青年將軍也正與自己的謀士討論這件事。

  議郎王誧將朝廷的詔書送到了他的手中,要他出兵攻伐袁術。

  「時至如今,將軍須同袁術割席才是。」張昭如此說道。

  「我確已送信過去,與他斷絕。」

  「如此卻還不夠,將軍須在天下人前,與袁術斷絕才是。」張昭又勸了一句,「荊州劉表,徐州劉備,兗州曹操,哪一個不是虎狼之輩?攻滅袁術後,難道便肯放過江東嗎?」

  「話雖如此……」孫策猶豫了一會兒,自懷中掏出了一封信,「王誧還有一封手書與我。」

  這信不是從雒陽發出的,而是途徑兗州時,一位青年文士附上的。

  這位青年文士姓郭名嘉字奉孝,於曹操軍中任職,寫信過來是為了表達自己對小孫將軍的好感。

  他先是奉承了一下孫文台將軍的勇武與忠義,尤其歌頌了一下當初諸侯討伐董卓時,孫堅那極其出色的表現,不愧是世間少有的名將。

  這些話雖然是廢話,但孫策看了自然不會不高興。

  誇完孫堅之後,郭嘉的語氣仍然十分溫和,誠懇,他表示自己沒有任何的私心,只是崇敬孫文台將軍,因而想要好心提醒他的兒子一句——

  「我主世代居於北方,離吳會千里之遙,自幼嗜羊,從不慣稻飯魚羹,要江東何用呢?」信裡這樣寫道,「但聽聞劉備素有吞併江東之意,而今其欲南下,其心不可不防啊!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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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7 01:43: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七章 別扭的陳群

  關於要怎麼打袁術,大家鬧鬧哄哄地爭論了半天,最後還是領導充分聽取大家意見之後,一言獨斷。

  徐州兵馬共出兩萬,兵分兩路,一路由關羽帶領,自廣陵而出;一路親自領軍,自靈璧而出。與此同時寫信給孫策和劉表,請他們策應徐州的義師。

  關於孫策和劉表,大家依舊議論紛紛,有人覺得他們會幫忙,也有人覺得不會。尤其是曹操還沒動,曹丞相究竟是南下去打袁術,還是兵發淯水,先把近在咫尺的宛城給打了,這都是說不準的事——而宛城是荊州向北的大門,宛城一丟,劉表的領地立刻大面積縮水。

  至於孫策……

  孫策和袁術還不清不楚的,尚未割席呢。

  不管怎麼說,天子已經降了詔,反正誰要是公開違命誰就逆賊唄,這信純粹的不寫白不寫。

  除了以上這些安排之外,劉備又留張飛守下邳,陸廉回劇城,互相拱衛,鎮守大後方。

  初步計較議定之後,先不忙進兵的事,接下來謀士們要開始制訂詳細的後勤計劃,今歲大旱,糧草要精打細算,袁術境內已經一片困苦,百姓易子而食不是什麼稀罕事,義師打進淮南就別想著徵稅了,鬧不好還得給老百姓發點粥接濟一下,要不民夫別多帶了,到時候徵發一些淮南的百姓,順便給他們點小米吃得了。因而糧草中轉就變成了重中之重,千萬需要選擇穩妥之人。

  這些瑣事都吩咐清楚之後,文士武將一一領命,眾人魚貫而出時,劉備又出聲了。

  「元龍,懸魚,你們倆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且留下敘話——」

  人群中忽然有人轉過頭,陰惻惻地看了過來。

  待她察覺到目光,轉頭想要尋找來源時,卻又找不見了。

  只有陳群腳步停了停,似乎在看她,但在她的目光望過來時,卻又立刻將目光移開,回頭看了一眼上座的主公。

  這雙眼睛裡透露的意味太過明顯,以至於劉備不僅立刻察覺到了,而且理會了陳群想說點什麼。

  ……這位主公有點不自然地想撓撓頭,又很想摳摳腳。

  他已經完全意識到他做了一件有點不太對勁的事。

  關於陸懸魚的婚事,劉備心中原本計較得挺簡單:他雖器重她,信任她,待她如子侄,但她同時下大多數男子會傾慕的那等美人顯然是不同的。

  陸懸魚既不柔婉,也不嫵媚,更沒有什麼幽靜之美——因而劉備一廂情願地認為那些跑去追求她的男子,大多數是沖著權勢而來。

  既然他們所求並非真心,而是權勢,那他自然也想替她選一個值得她分享自己權力的郎君。

  陳群就是這樣被劉備挑選出來的,這位潁川世家出身的文士年輕貌美,風姿清正,關鍵是潁川陳氏世代經學,既有大族之間的美名,又不擅兵法韜略。

  這樣的聯姻對陸懸魚的名聲是有好處的,不僅青徐的士族會樂於同她結交,並逐漸淡忘她出身寒微之事,甚至將來征伐中原之時,無論哪一地的世家豪族都不會輕視這位武將。

  至於除此之外,這兩人彼此之間到底有多少情意,劉備倒是不覺得這算什麼大問題:士族間聯姻大多看門第,看利益,誰去問一句郎君或是女郎心中究竟有沒有情?年少夫妻,有情自然好,無情也無所謂——反正作為父親的陳紀點了頭,作為主君的劉備也點了頭,接下來只看陸懸魚自己,她若權衡利弊,覺得這親該結,那便結了,陳群也不會有什麼意見;她若是不欲成親,劉備自然也不會逼她,順其自然,讓她接著選下一門稱心的親事便是。

  但現在的問題在於——陳群根本不是這麼想的。

  這位看起來冰冷肅正,總端著一副架勢的小郎君剛剛那個哀求的眼神明顯是已經動了心,卻並未獲得女郎青睞,因此來尋他這個媒人的幫忙。

  ……問題是劉備也不知道該怎麼幫。

  ……他原本以為在那一群世家次子之間放進去一個出身好,人品好,前途好的美少年進去,就足夠打敗這一群黃口小兒,順便引起懸魚的注意了。

  ……但他現在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眾人還在往外走,他還不能立刻開始說正事。

  於是有點緊張的主公順手從案几下面取了一段犛牛尾,下意識開始編起了手工活。

  ……主公感覺怪怪的。

  陸懸魚心裡這樣嘀咕了一句。

  但她和陳登都與他十分相熟,因此待得眾人走光了,她還抻脖子仔細看了幾眼。

  「編得不錯,主公手就是巧。」她誇了一句。

  ……陳登瞪了她一眼,她趕緊把脖子縮回來了。

  ……主公也將手裡編了一半小辮子的犛牛尾放下了。

  「留你們來,是為了一樁正事。」

  劉備的表情變得嚴肅,陳登和她也鄭重起來。

  「這幾月間,還須多造戰船,防備孫策才是。」

  陳登摸了摸小鬍子,臉上露出不讚同的神色。

  「廣陵丹徒不過一水之隔,造船之事如何瞞得過孫策?」

  「我也不欲瞞他,這船不能沿江而上攻伐袁術麼?」劉備說道,「我自戒備著,他又能怎樣?」

  「主公雖不欲與他刀兵相見,但淮揚富庶,孫策恐怕早有吞併之心,難道主公不打他,他便也不來打主公麼?」陳登勸說道,「還不如我們先下手的好。」

  主公沒有回應,於是屋子裡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陽光似乎都慢慢走了一步,劉備才終於嘆了一口氣。

  「若不是天子降詔,袁術我也不想打他。」劉備說道,「我領徐州這數年之間,連年征戰不休,士庶疲敝,我總該給他們幾天休養生息才是。」

  陳登的那點不讚同終於轉變為了欽佩,「主公真仁慈之主。」

  「話雖這麼說,不是也照舊徵發郡兵,南下攻打袁術了?」劉備搖頭,「這樣若也算仁慈之主,恐怕天下人都要嘲笑我。

  「廣陵戰事,元龍警惕些便是,我看孫策年少英雄,眉宇亦有英豪氣,未必會在剿滅袁術之前,與我為敵。」

  陳登又摸了摸小鬍子,拱手行了一禮。

  「是。」

  接下來是她的事了。

  主公對她的吩咐很簡單。

  袁譚剛剛回去,但畢竟沒有傷筋動骨,而且冀州家底雄厚,要隨時警惕袁家大公子不死心又蹦跶回來。

  「他來一次,」她說,「我打他一次。」

  劉備笑容滯了滯,最後還是繼續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還有一樁重任。」

  「主公有何事吩咐?」她來精神了。

  「翼德鎮守下邳,與曹操相持,我與雲長帶兵攻伐袁術,期間若形勢有變,」主公說道,「或許還要你輕騎南下,千里奔襲。」

  陸懸魚意識到了這句並不算繁復的吩咐,劉備要避開眾人說的緣由。

  他不願意盡發徐州之兵攻城略地,就只能盡量抽調各地兵馬。但這種事自然是有危險性的,若是北海東萊的兵力抽調南下的事被袁譚知道了,會怎麼樣?

  「我知道了,」她說,「我會小心行事。」

  除卻抽調兵力時需要注意的細節外,身邊的武將自然也必須各個可靠。

  聽到主公這樣叮嚀時,她立刻表示,「確實各個可靠。」

  「我將張遼放在你那裡……」主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看他如何?」

  「挺可靠。」她說,「文遠與我是舊識,我信得過他的。」

  ……主公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那太史子義呢?」

  「子義輕騎五百,襲取厭次之事,難道主公不知麼?」她立刻憤憤不平起來,「這樣的大丈夫,可剖肝膽,可鑑日月!」

  ……主公把目光挪開了。

  「子義的人品,我自然是信他的。」他這樣嘟囔了一句。

  「那主公為何有此問?」

  劉備又將眼睛轉回來了,似乎想從她臉上找點什麼蛛絲馬跡出來。

  「你信張遼,也信子義。」

  她點點頭,「是啊。」

  「嗯,這很好,很好,」主公摸了摸自己那並不算濃密,所以梳理得很精心的小鬍子,「那國讓呢?」

  「國讓自然也——」

  「也可剖肝膽?」

  「可以剖!」她大聲說道,「留他守城,我是極放心的!」

  主公搓了搓額頭。

  陳登開始咳嗽。

  ……咳嗽得非常生硬,就是那種一聽就知道他嗓子根本不癢,就非要咳嗽幾聲的那種。

  「那,」主公似乎是硬著頭皮繼續問,「陳家的三郎如何啊?」

  「他與國讓相處得很好。」她仔細想了想,露出一個笑容,看向陳登,「替國讓分擔了許多政務,這都是阿兄教育的好!」

  陳登也開始搓額頭。

  這次換主公大聲咳嗽。

  「行了,正事大概就這些!」他嗓門很洪亮地說道,「你趕了兩日的路,十分辛苦,該好好休息……不過我這裡有件事要你做!」

  ……主公這個神情怪異極了。

  「……何事吩咐?」

  劉備招了招手,令兩個僕役走上前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過了不一會兒,便搬來了一箱竹冊,放在了廊下。

  「這是張孟卓送來的書,」他說道,「我想陳長文與孔北海忙於學宮之事,不如你將這一箱書帶去給他吧。」

  她看了看門外那一箱竹簡。

  又轉過頭看了看上座坐得端端正正的主公。

  「這東西很貴重嗎?」她狐疑道,「主公遣一僕役不就行了?為何還要我來送?」

  「咳,你不懂我其中深意,據說這是鴻都門所藏的典策文章,董卓禍亂雒陽之時,這些典策經籍四散流離,我不要僕役,而是要你這樣鄭重地送上門去,豈不是顯出你謙遜好學,尊重經學高士們的德行?」劉備說道,「這樣的美名對你有百利無一害,快去!」

  ……主公的話說得理直氣壯的,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確實她也就是充當了一下快遞小哥,送一箱十分金貴的竹冊去紀律委員家而已。很稀鬆平常的一點小事,不值一提。

  ……但她還是覺得什麼地方奇奇怪怪的。

  陸懸魚嘟嘟囔囔地走了。

  劉備和陳登默不作聲地看著那道十分挺拔的身影穿了鞋子,下了台階,順手拎起一箱竹簡,大踏步走出去。

  然後陳登就將頭轉過來了,瞪著自家主公。

  自家主公又一次從案几上拿起了犛牛尾,頂著那兩道目光,開始了平復情緒的手工活。

  他那雙手很巧,平時可以拎長劍,拎馬槊,拎手戟,但現下也可以細致地將光滑的牛尾巧妙用小指挑出來,分成幾綹,編起小辮子。

  看到主公這樣默不作聲,一臉平靜地做手工活的樣子,陳元龍終於是敗了。

  「其實主公行事妥貼,並無甚錯處。三郎早就寫信給我了……」

  主公那十根靈活的手指忽然停了下來。

  「長文在北海的這些日子,極不自在。」

  「……如何不自在?」

  陳登摸了摸鬍子。

  「比如說,懸魚同他講話,他就不自在。」

  「……」

  「但是懸魚不同他講話,他也不自在。」

  「…………」

  「懸魚同其他人講話,」陳登撇了撇嘴,「他更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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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略》:備性好結毦,時適有人以髦牛尾與備者,備因手自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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