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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呂布的奇幻冒險 第三章 學人精
呂布並不是有心要激怒袁譚的。
但正常人看到這樣一封信不可能不動氣,何況袁譚在跟「父親」有關的事情上還有著特別的心病。他很在意自己在父親,在冀州士族,甚至是天下人眼中的形象,他是不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丈夫,是不是能夠擔負起家族的重任?
……而此刻呂布的這封回信在他看來,就是明晃晃的「黃口小兒」一般的羞辱。
袁譚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陣又一陣,他很想忍一忍,他之前攻打田楷時專注於攻城略地,行軍至崮山附近時幾乎未曾遇到過什麼敵人,因此對此處知之甚少,一面加緊排兵布陣,調動大軍前來,一邊還要派出斥候,探查軍情。
這些事都需要時間與耐心,但戰爭本來就是一個既需要時間和耐心,又需要抓住一瞬間機遇,痛下決心的游戲。
袁譚騎在馬上,隔了濟水遠遠地向南望去。
盛夏已經到了極致,滿目蒼翠,崮山連綿,濃濃淺淺的綠意遍布在濟水之畔,明媚極了。
因此那一座接一座的營寨矗立在這一片綠意之中,如同碧綠海水間冒出的一個個小島,看著便也顯眼極了。
正值晌午,袁譚只是站在遠處望一望,汗珠便自額頭滾落下來。
「大公子,喝些水吧,」親隨小心地遞上水壺,「今歲雨水少,天氣炎熱……」
接過水壺的袁譚聽了這話,忽然一愣,「天氣炎熱?」
親隨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覺得這天是又悶又熱的,夜裡也許河水會帶來涼風,也會帶來蚊蟲。而白日間就不是蚊蟲的問題了,烈陽照在河面上,彷彿讓它也跟著蒸騰起來,因而站在河灘不僅感覺不到涼爽。反而又潮又熱,難受極了。
這樣的天氣還不算炎熱嗎?大公子為何反問?他又該怎麼答?若是答錯了,大公子會不會又勃然大怒?
親隨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但袁譚沒有注意到他那惶恐而畏縮的神情,而是接著自言自語。
「天氣這樣熱,又這樣少雨水……」
親隨的心放下來了。
袁譚的心也放下來了。
「我們回去,」他停了一停,「回去升帳。」
「是!」
呂布這支兵馬最大的弱點是他帶了太多輜重,幾乎變成了一支押運糧草財貨的車隊,因此安營紮寨時,寨外除了要挖壕溝,還會將車子放在柵欄下充作工事,拱衛營地,至於那些糧草和貨物,都要搬下來存放在營寨內。因此遠遠望過去,那一排又一排的騾車堆在營外,小山一般的物資放在營內,就進了袁譚的眼裡。
天氣這樣熱,白天放哨豈不辛苦?
夏夜清涼,因而苦短,難道這些士兵夜裡不疲憊嗎?
河邊涼風拂過的夏夜,的確十分適合一夜好眠,但涼風將河水的氣息帶來時,也帶來了蘆葦叢中的蚊蟲。
高順心很細,知道這些士兵喜歡拉開帳篷睡覺,這樣能涼快些,便命人一路採集了草藥,提前給士兵們脖頸上都套了個驅蚊用的草環,這東西一般是農人給自己家稚童用的,成年男子戴它似乎有些滑稽可笑。但高順不在乎,這東西能降低士兵們被蚊蟲叮咬的幾率,因此也就降低了那些由蚊蟲引發瘟疫的幾率。
行軍之時最怕疫病,他總得將方方面面都想到。
高順一面這樣想,一面又展開了一卷兵書。
將軍將回信送回去的第三日,公台先生認為袁譚該有動作了。
盡管圍而不打,困死他們才是袁譚最好的選擇,但……那畢竟是將軍親自寫的回信,因此恐怕袁譚很難沉得住氣。
打更的士兵敲著焦斗走過。
已過丑時,高順也覺得有些神思睏倦。
他的思緒甚至不受控地飄回了東南方向,飄到已經離開這支並州軍的文遠身上,還有文遠身邊之人的身上。
這樣一個良夜,他們是不必如他這般守夜達旦的,他們可以聚上幾位好友,將席子拉到廊下,喝幾杯酒,說一夜的話,或者什麼也不必說,抱著一個枕頭,就這樣香甜地睡上一夜。
高順的面容因睏倦與思緒而染上幾分溫柔神色時,那極有規律的焦斗聲忽然變了個樣!
焦急嚴酷,帶著蓬勃的殺意!
無數士兵頭頂著木柴,慢慢地跋涉過河,悄悄地跑到了營邊,然後用力地將木柴丟了過來!
一捆接一捆的木柴與騾車堆在一起,很快便有舉著火把跑過來的冀州士兵,用力地將火把丟了過來!
高順站起身,匆匆走向帳外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一點兩點如同星星般的火苗越來越旺,越來越盛,連成一片,熊熊燃燒!
「將軍!」
「將軍!如之奈何!」
「我們要去救火嗎!」
「傳我命令!」高順大喝了一聲,「無需救火,列陣迎敵便是!」
這是一支精兵。
袁譚立刻察覺到了。
天氣乾旱,營地外的這些工事燃燒起來說快也快,但它們畢竟是木頭,其中有些又在過河時沾了水,因此想要一時間將營地燒盡,自然也不容易。
袁譚也沒想過什麼須臾間燒盡營地的神術,火焰能令士兵驚恐,驚恐的士兵會亂喊亂叫,會四散逃命,甚至會自相殘殺,引發營嘯。
他只想要趁亂帶兵衝進去,將呂布的兵馬圍殺掉!但營中的士兵跑出帳篷後,並沒有慌張的四處亂跑,而是在軍官的喝令下,一伍接一伍,一隊接一隊地快速集結起來,並且守住營寨,與冀州人廝殺在了一起!
他們一步也不讓,一寸土地也不讓,咬緊牙關,殊死奮戰,那數層人牆組成的防線,竟然固若金湯!
竟然比營寨那高且厚的柵欄牆更加堅固!
這些並州士兵甚至能夠一面穩住陣線,一面還要企圖分人救火!
夜裡火光忽明忽暗,袁譚離得又遠,看不清人臉,卻隱隱見到沖天的濃煙與火光之後,並州士兵之前,還有猛將身先士卒,拼命搏殺!每殺一人,那些並州兵就跟著發一聲喊!
他們絲毫不覺得自己遭受了一場夜襲,也不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困境!他們甚至不知畏懼!
這樣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袁譚不覺為之心驚,「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們能大破黑山賊張燕!怪不得呂布那般狂妄!有這樣一支精兵,如何能不狂妄!
「傳令,中軍過河!」他厲聲下令,「今夜必要全殲呂布賊子!」
「大公子!」有偏將立刻出言阻止,「呂布尚未出動騎兵,一旦中軍過河,呂布以騎兵斷我後路,又當如何?」
袁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曾看到那營中廝殺如何嗎!」
「大公子——」
「那必定是呂布的主力,恐怕其中還有不少騎兵來不及上馬,因此才不得不守住寨門,這樣搏殺!」
袁譚越想越覺得自己想得對,誰會將精兵用作誘餌,誰會甘心被拋作誘餌,仍能這般死戰不退?士氣不崩?
那正是呂布的中軍帳無疑了!
濟水兩岸火光沖天,一面是熊熊燃燒的營寨,一面是無數支火把照亮的中軍。
袁譚雙眼一錯不錯,緊張地注視著這數千人的精兵慢慢下了水。向前進發,前面的人登上河灘,後面的人仍在水中時,夜色中的崮山卻傳來了陣陣雷鳴般低沉的轟隆聲。
那轟隆聲由遠及近,由低沉暗啞逐漸變得比金鉦戰鼓還要急促響亮!
「是騎兵——」
「是騎兵!大公子!」
「大公子!」
「什麼騎兵!那是!那是沉雷……」
河漢無極,懸於高天。
這樣一望無際的澄澈夏夜,哪裡會有什麼沉雷?
那不是沉雷!那就是騎兵,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騎兵……可是那些騎兵是從哪裡出來的?他們又是如何跑起來的?!
袁譚想過許多種對付並州騎兵的計謀,他選擇了這樣一個自覺無懈可擊的,他要在夜間偷襲,燒了呂布的營寨,兵荒馬亂之中,就算他能上馬,他那些騎兵也必然不能盡皆上馬,就算騎上馬,那些戰馬在擁擠的混戰之中,也無法發揮它們的作用。
他的確是想到了的!但他如何能猜到,這支並州騎兵並非自營寨而出,而是自營寨以南,那片崮山裡跑出來的?!
如果呂布將他的騎兵藏在了那裡,那在營中死戰不退,誘袁譚中軍壓上的,又是什麼人?!
袁譚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他的眼睛忽然非常明亮,亮得寒光迫人,幾乎要化為一支明亮的利箭,穿破黑夜,衝向騎兵奔襲而來的方向!
但他最後只能從喉嚨裡擠出一聲怪異的嘶鳴。
「撤軍——!」袁譚失控地大喊道,「鳴金!撤軍!」
金鉦急鳴,剛剛爬上河灘的冀州兵匆匆忙忙轉身,與尚未從河裡上岸的士兵擠在一起,擠擠挨挨,想要整理出個陣型時,騎兵已經如風一般衝到了他們的面前!
那些騎兵甚至不需要火把,因為火把與營地外的火光已經足以將整片河灘照亮!他們大可以隨心所欲地彎弓搭箭,一輪箭雨傾瀉過後,再將馬槊拎在手中,對準那些冀州人勉強集結起來的陣型,踐踏而過!
狂風蕩過長草,當第一排的士兵倒下時,第二排第三牌的冀州老兵尚且想要繼續戰鬥,維持陣型,但這支騎兵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他們甚至準確地發現了那些手拎火把的人多半是維持陣型不亂的小軍官,於是箭矢和槊尖都對準了他們!
殺死一個,再殺死一個!將陣線撕開,再也不給他們修補的機會!
「後退!後退!」袁譚大聲喊道,「後退——!」
這場蓄謀已久的夜襲終於變成了一場潰敗。
血花飛濺,先是一蓬接一蓬,而後是一股接一股,再然後是整個人栽倒在河水中。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於是濟水也越來越渾濁,當越來越多的屍體砸進河中時,它終於翻滾沸騰了。
河面上到處都是人,有剛剛爬上岸的中軍,也有被陷陣營步步逼退的前軍。
當戰爭從進攻轉為僵持,從僵持又轉為潰敗之後,他們再也沒有了死戰的勇氣,他們全部的意志和決心都用來爭先恐後的逃命。
袁譚的後軍壓住陣腳,用一波接一波的拋射箭雨來延緩並州軍前進的腳步,但並州的騎士們卻並不準備放過這支正在河中掙扎求生的軍隊。
他們的腳步比那些狼狽掙扎的冀州兵快捷許多,因而繞到數里外的上游去渡河,再一鼓作氣地衝下來時,河中還有一大半沒有上岸的士兵。
「大公子!」
正指揮後軍擋住騎兵圍殺的袁譚一愣,那雙血紅的眼睛轉向了跑來報信的斥候,「何事?!」
「公則先生到!」
「公則先生?他為何而來?!」
當郭圖聽到袁譚這句詫異而不耐煩的反問時,數日來的旅途勞頓與擔驚受怕令他幾乎就要撐不住那張和藹可親的臉了。
「大公子如何這般魯莽?!莘城傳信,呂布分兵欲取高唐,大公子宜速速回兵為上!」
「回兵?」袁譚不可思議地反問道,「你難道沒看見現在什麼情勢嗎?」
「大公子,高唐不能丟啊!」
袁譚突然暴怒起來!
「我的士兵便能丟嗎?!」
這雙酷烈而決絕的眼睛一瞬間讓郭圖想到了他的主公袁紹——那位在數千騎兵圍攻之下,死戰不退,脫兜鍪抵地,並且高呼「大丈夫當前鬥死」的豪傑。
袁譚的勇武其實不下於其父,但這還遠遠不夠。
……不,這都是小事,這都是小事。
郭圖從那一瞬的感慨中快速地清醒過來,大喝了一聲:
「大公子何其愚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現在回師尚可守住高唐,立於不敗之地,若再晚一步,令呂布攻下高唐,大公子便是救了這一軍又有何用?!莫說這些士兵!就是大公子你自己,這一人一騎還能跑得過那些並州人嗎?!」
河水還在沸騰。
後軍要列陣並州騎兵,那些還在河中掙扎的士兵便再無人理會他們的死活。
高順的陷陣營集結在岸邊,又額外調來了數百名弓箭手,列開陣勢,拉開弓弦。武將一聲令下,那些箭矢便如同追著靶子一樣,紮進了士兵的後背裡。
哀嚎聲,哭泣聲,慘叫聲,求救聲,與利箭穿破夜空的清鳴聲混雜在一起。
「大公子莫再遲疑!」郭圖催促道,「這裡我來斷後便是!」
袁譚遲疑著,調轉了馬頭,剛剛走出幾步,身後一片哀聲之中,傳來了高聲的呼喊!
「公子棄我乎!」
「公子棄我乎!」
「大公子!」
他突然勒住了韁繩,一雙眼睛瞪得彷彿要將眼眶裂開一般!
「大公子!」親隨策馬上前一步,急急忙忙地想要勸他先行時,卻看見這位大公子眼中流下了血一般的眼淚。
當那一滴眼淚落進馬蹄下的草叢中時,袁譚便頭也不回地帶著親隨,策馬向北,隱入夜色之中了。
郭圖並不準備保住這支中軍,他心中有所計較,認定只要這支後軍取了守勢,死守河邊不退,並州人很快就會撤走。
因為天快就要亮了,河面也漸漸會起霧。
並州人不會留下,那些還沒有被箭矢射死的士兵也可以借著霧氣的遮掩,爬上岸邊,重新集結。
他所需要的只有等待而已。
站在河邊,冷冷看著這一切的呂布也在等待。
「將軍?」陳宮策馬而至,「晨霧將起,將軍可曾下令郝萌撤軍?」
「嗯,」呂布應了一聲,「伯遜的傷如何了?」
「高將軍說是並不礙事,還有派去高唐的那一支……」
呂布聽著陳宮在身邊講起這樣那樣的事,神思不屬地注視著漸漸漲水的濟水兩岸。
天氣這樣旱,河水這樣淺,忽然漲水就顯得很怪異,多半是下游某一處屍體堆積得太多,因此將河道塞住了。
他想起這件事時是應當很開心的,他一直為自己的勇武善戰開心,並且借此一步步高升,從一個刺史府中平平無奇的主簿,變為天下皆知的溫侯呂布。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陸廉。
據說陸廉名義上不再是劉備的別駕,而變成了青州刺史孔融的別駕。
當然青徐兩地之人都清楚,陸廉不僅是別駕,還是與袁譚隔黃河相對的另外半個青州真正的主人。
她明明只是他府上的一個雜役,後來則是一個劍客,一個小小的武將,論出身甚至遠不如他,論武藝最多也就是與他不相上下罷了。
……論起為人處世,小陸倒是比他機靈點。
但這不足以說明,她究竟為何得到了他一直想要,卻總也無法得到的東西。
名聲,功績,以及安身立命的廣袤領土。
河面上慢慢泛起了晨霧,騎兵也在呼喝之下撤回了濟水之南的大營中。
接下來就是等待太陽升起,濃霧散去時,他們可以一具接一具地分辨屍體。
自己這一方的,要好好安葬,要記下名冊,要想辦法給戰死士兵的家屬一點撫恤。
這種事對於呂布來說是瑣碎得不能更瑣碎的小事,但他此時卻忽然在意起來,執意要去跟著看一看那些死去的士兵,以及尚未死去,但也受了重傷的士兵。小陸很看重這件事,甚至勝過追擊敵軍,勝過擴大戰果。
呂布想,這和她能成為今天的陸廉可能沒什麼關係。
但也說不定有些關係。
而他在離開長安,徒勞無益地奔波了這麼久,又打了這麼多勝仗之後,忽然想要嘗試跟著學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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鍪:音同謀,古代士兵所戴的頭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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