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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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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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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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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7 01:43:2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八章 動起來!

  與下邳陳氏出身的陳珪陳登父子不同,陳群在這裡是個外來戶,他出身潁川,與父兄來徐州避難,宅邸雖清幽,但門面並不大。進門是個小小的水池,左右兩邊鋪了潔白的石子路,牆下種了幾叢竹子,此時天氣轉暖,又下過一場雨,因而春筍便也跟著拔了尖。

  她在大門口下了馬,讓僕役抱了那箱竹簡,跟著走進來時,陳群匆匆忙忙地從屋子裡出來了。

  他站在主室的門前愣了一愣,然後忙忙地便走下台階,「辭玉怎麼來了?」

  「主公那有一箱書,說是鴻都門流散出來,被張孟卓所得,聽說你同孔北海在忙碌學宮之事,便給你送來了。」

  陳群還在穿木屐,穿得有點慌裡慌張。

  她已經走到他面前時,他才剛剛將那兩隻木屐穿好,似乎是因為沒料到她會來,身形還晃了晃。

  她好心地扶了他一把,立刻被他躲開了。

  ……行唄,高種姓生物可能都是這樣的,也不能怪陳群一個。

  「其實你不必出來迎我,」她說道,「書我帶到了,我先回去了。」

  終於妥妥當當站在庭院裡的陳群見她要走,立刻便開口了。

  「辭玉不辭辛勞,親自為我送來這些古書,豈能須臾便走?進來稍坐片刻為上。」

  「你千萬別客氣,我也不過順路罷了,」她看看滿臉不自在的紀律委員,就感覺腳下的白石子路很是燙腳,一邊指揮僕役將書放下,一邊腳就開始往外挪去,「我先告辭——」

  站在台階下的紀律委員臉一下就沉下來了。

  「將軍這是何意?」

  她已經向外挪了兩步的腳不得已停了一停,「……什麼何意?」

  「將軍去田國讓,太史子義處從無芥蒂,連新至主公帳下的張文遠,將軍去他營中敘話時,也從不曾這般匆忙。」

  ……那張白玉一樣的小臉冷冷地對著她,指責之色溢於言表。

  但她去田豫那裡談天說地有什麼不妥嗎?去太史慈那裡吃吃喝喝又有什麼不妥嗎?去文遠那裡看他訓練騎兵,那也沒有任何問題啊!她跟他們是什麼交情,她還是個逃難的平民時張遼就結識她了,她還是個更夫時就認識田豫太史慈了,這交情陳群能比嗎?在這裡垮個貓臉給誰看呢?

  她就很有點懵。

  「莫非貴人不踏賤地耶?」

  ……行吧,這人善於道德綁架,她敗了。

  這間主室布置得並不奢華,但很舒適,陽光灑進來,照在半舊但擦拭得十分乾淨的地板上。

  架子上擺了許多竹簡,案几上也堆了幾卷書。看她終於進來了,陳群一面指揮僕役拿了席子讓她坐,一面又從架子下面翻出了箱子,箱子裡又翻出了……

  她抻脖子去看,發現翻出了……

  一套茶具。

  銅質的,上面刻了十分精致的蓮花紋理。

  可能是重視這套茶具,也可能是就有這個愛好,反正紀律委員同學當著他的面指揮僕役拿這套茶具去煮茶,還詳細說了要怎麼煮……

  用哪個匣子裡的小盒子裡裝的哪一塊餅茶,加多少薑,添多少鹽。

  事無巨細不說,工具也十分繁復,看得她眼花繚亂,只感覺這群士人跟她根本不是一個星球的生物。

  煮好的茶很快端了過來,於是終於可以進行下一步的社交活動了。

  端端正正坐在席子上的美少年望了她一眼,臉上難得露出一個微笑,請她嘗一嘗他珍藏的餅茶。

  ……她敬畏地喝了一口。

  「如何?」

  「……燙。」

  紀律委員握著陶杯,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於是屋子裡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靜中。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又找到一個話題,「青州無事?」

  「無事。」她乾巴巴地說道。

  其實是有事的,按照主公的暗示,她需要立刻返回青州,整備軍務,收縮防線,抽調出一支機動部隊,還要將糧草囤於琅琊,隨時準備支援廣陵與靈璧前線。

  什麼戰爭都是結束得越快越好的,時間拖得越長,對於所有人就越痛苦,而百姓則尤其痛苦。盡管淮南已經餓殍遍野,但她仍然希望盡力減少這場戰爭對平民帶來的影響。

  青州的冬小麥顯見是歉收了,她想,能不能從大戶那裡再整點糧食回來?

  不過這些瑣事講給陳群,陳群也不一定有興趣聽。

  見她簡單答了一句之後,又不吭聲了,陳群沉默了一下,又開口了。

  聲音倒是十分柔和,聽著不像想找她茬架的氣勢。

  「辭玉準備何時回青州?」

  這個問題很簡單,她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我準備明天就回去。」

  紀律委員大吃一驚,那張唇形還挺漂亮的小嘴立刻微微張開,又迅速閉上了。

  「這數月間,我也只回家這一趟,」他似乎有一點慌張,也有一點委屈,「我這裡還有許多書籍沒有收拾整理完啊!」

  「那長文就在家裡多待一陣,」她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加了一句,「你是擔心孔北海因學宮時尋你嗎?長文亦可寫一封信,我返回青州時帶給孔北海便是!」

  她這話說得十分客氣,友好,體貼,一點毛病也沒有,簡直是同僚中的模範。

  但是陳群不吭聲了,就那麼盯著她看。

  細而黑的眉毛微微皺起,似嗔似怨,更似看她很不爽,眉毛下面一雙黑眼睛冷冷地盯著她。

  ……這個氣氛更怪異了。

  陶杯裡的茶還略有一點燙,但已算不了什麼,她趕緊一仰脖子,三口兩口「咕咚咕咚」便將它喝完了。

  「茶也喝過了,」將喝光了的茶杯放下,然後她麻溜地起身,「我就不多叨擾長文了。」

  太陽略有一點西斜,於是陽光灑得更深了些,將室內染上了明媚的淺金色澤。

  她剛起身準備向外走時,身後也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辭玉。」

  她轉過身時,也已起身的陳群上前了一步。

  「何事?」

  那兩道眉毛皺了一下,又舒展開,又皺了一下。

  「主公今次南下攻伐袁術,與青州無關。」他這樣說道。

  其實有關,但她不想說那麼多,只點了點頭,想聽聽陳群究竟想說點什麼。

  「是。」

  「那你返回青州後,有何事……」他斟酌了一下,「有何事需……需做的?」

  「長文問的是什麼方面?」她感覺很莫名其妙,「城防?騎兵?冬麥收割?糧草徵調?」

  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文士平時名聲挺不錯,從容通雅,才思敏捷,雖然不擅兵法韜略,但做一個文官就很萬金油,經學他很精,漢律他也很通,總體來說雖然愛打小報告,但確實還是個挺幹練的。

  現在站在這裡學蚊子哼哼,就給人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

  「我不是問那些,」他哼哼著,聲音就越來越小,「我問你,問你自己的私事……」

  ……她已經無法理解今天的陳群了。

  不是那個茶有什麼問題,就是吃了什麼不消化的東西,或者是……

  她忽然從他那扭捏的神情裡猜到了一點端倪。

  主公南下伐袁,人心動蕩,陳群也想謀一個職位,跟著主公南下,所以來聽聽她的看法?說不定還想找她幫忙向主公說項?

  年輕人總渴求權勢與爵祿,渴求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即使是文士也會有這樣的心思。

  ……但她總覺得陳群在戰場上的表現,比孔融好點不多。

  「我並無私事。」

  而且跟你也沒有私交,你想去打袁術,那就盡管去,不要想找我幫忙。

  她最後還是這樣坦率地回答了他。

  於是陳群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沉默地送她出了門。

  陽光灑在庭院裡,春雨後新長出來的這一叢修竹帶著深深淺淺的綠意,風拂過,吹得動修長纖細的新竹,也吹得動那淡青色的寬袍大袖,卻吹不動靜靜立於庭院中的身影。

  陳群的手收在袖子裡,收得很嚴,掌心握著一枚玉環,雖然算不得什麼貴重的玉飾,卻也溫潤明淨。

  他握了那枚玉環很久,直到馬蹄聲由近變遠,逐漸從這條街上徹底消失。

  在陸懸魚離開下邳的第二天,整個徐州就如同一架戰爭機器,開始了隆隆的運轉。

  戰爭與戰爭不同,有向外擴張的,也有被侵略的,徐州百姓更熟悉後一種,因而當他們聽說又要開戰時,稍微驚慌了一陣子,但聽說這一次是受了天子的詔書,去物產豐饒的兩淮討賊時,這種驚慌迅速轉化為了興奮。

  將領可能會苛待某一個士兵,但不敢苛待所有的士兵,尤其是在獎賞這一項上。去歲大旱,秋糧歉收,冬麥眼看著又要減產,許多百姓便動了這樣的心思。

  與其做民夫,每日只有幾升小米給家中勉強度日,不如想想辦法從軍,做一個士兵。先登選鋒那些勇士們事事當先,自然有最豐厚的犒賞,但他們也不貪心,只要有機會跟著自己的將軍,在敵方的領土上劫掠一番,也就心滿意足了。

  百姓們就這樣掰著手指算計起來,有人算計該牽一頭牛回來,有人算計可以搬兩匹布回來,有人想替妻子搶些首飾頭面,有人家中精窮,極缺鐵器,因而下定決心要留心搶些爐釜農具回來。哪怕最不濟呢,拆他們淮南人幾扇門板,扛回家裡敲敲打打,那用途也多了!更不用提在軍中不愁吃穿,只要打了勝仗,哪怕搶不到東西也有一筆餉金!打這一場仗,說不定兩三年的吃穿用度都有了!

  他們這樣一心一意地算計,然後不知誰帶的頭,這許多窮漢便開始了踴躍報名,絲毫沒有考慮過等待他們的究竟是什麼。

  但存了這一點貪心的也並非只有平民,還有許許多多想要跟隨劉備南下的徐州士族,他們也想方設法將自己家的兒郎安插到軍營之中,謀求一個可以建功立業的位置。

  在這樣的情況下,連劉備身邊許多老屬下也不淡定了。

  這些新招募來的士兵,新入營的軍官,他們真的可靠嗎?主公平定徐州,靠的還不是他們這些老部下?重要的任務還是要交給他們才對!

  在這樣一片嘈雜而混亂的聲音裡,傅士仁終於獲得了一個他並不算滿意的職位。

  劉備封他為南部都尉,要他去淮安整修道路,以備輜重車隊通過。

  「主公是否太小瞧我了?」傅士仁這樣同劉琰發牢騷,「那陸廉一個黔首,沒來徐州之前也不過就是平原城中敲著焦斗繞城走的更夫,她為何……」

  「她帶了三百兵士,便能陣斬曹洪,」劉琰勸道,「此事你不知麼?」

  「我知道又如何?我——」

  「主公所倚仗的,不過我們這些一路跟隨他來此的親信,」傅士仁啞口無言了,劉琰便又徐徐勸道,「而今你謀得的這一個職位雖不觸目,卻大有可為,豈不比陸廉強百倍?」

  「她雖名義上不過是個別駕,卻都督青州三郡,我如何能比得上她?」

  劉琰隱秘地笑了一下。

  在劉備麾下,陸廉與關羽可以說是極特殊的兩個人,他們本身有極高的軍事素質,因此主公也慷慨地給予了他們幾乎諸侯般的實權,光芒甚至勝過跟隨在主公身邊的張飛。

  但這樣的位置也令他們在許多人眼中變得刺眼極了——尤其是陸廉。

  那可是一人一劍便能守住下邳,而後更是以三千疏於操練的北海兵擊退了袁譚大軍的人。

  那些跟隨主公,想要謀得戰功的徐州士族,那些與傅士仁一般,很早以前便跟隨劉備,只因才學不足而被後來者居上的老部下,他們眼中的那個女將軍會是什麼樣子?

  一旦戰況出現膠著,或是陷入劣勢,他們又會對陸廉抱有什麼樣的期望和要求?

  徐州的動靜瞞不過任何人,因而袁術也立刻開始了應對之策,他將紀靈北調,以拒劉備,又令張勳、橋蕤向東進攻廣陵。

  長江北岸的許多漁民都記得那一天。

  那原本是「上巳節」,許多少年男女跑到江邊來嬉戲玩耍,彼此訴說著纏綿的情意。

  袁術的旗幟便是在那一天出現在江面上的,除卻江上密布的戰船,船上林立的旗幟之外,還有連綿的箭雨,向著岸邊而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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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7 01:43:4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九章 蟲豸太守

  這是一種浪費箭矢的行為,但同時也是一種震懾。

  用這種略顯殘忍的行為震懾敵軍,尤其是那些膽小怯懦,又追求名聲的廣陵世家。

  他們的腰肢柔軟,陶謙在時跪陶謙,劉繇來了就跪劉繇,現在換成劉備統領徐州,他們又一臉恭順地口稱明公,在那個織席販履的老革面前恭順得彷彿一條狗。

  ——可是他們跪了那麼多次,卻從未向袁公跪過。

  站在甲板上的橋蕤漠然地看著岸邊淒慘叫喊的百姓,心中帶了一絲快意。

  劉備一共不過兩萬兵力,與關羽各領一萬罷了,可光是張勳橋蕤兩人,便足領了兩萬五千餘兵馬!

  朝廷?朝廷是什麼東西!

  看清楚吧!現在已經是仲氏新朝了!

  他要以摧枯拉朽之勢踐踏廣陵,他還要像曹操一般,再一次給這些徐州人開膛破腹,如風乾雞一般將他們掛在房前屋後,無分男女老幼!

  到那時,他們才知道誰是承天命之人!

  到那時,他們才知道劉氏當滅,袁氏當興!

  到那時,他們才知道將他們的額頭恭敬地貼在塵土裡,恐懼而柔順地等待著他們命運的宣判!

  一想到從龍之功帶來的富貴與尊榮,橋蕤的心中熨帖極了,也得意極了。

  「靠岸之後,」他這樣吩咐自己的偏將,「沿途北上,直取江都,一路上不要留活口!」

  「是!」

  江上很快浮滿了百姓的屍體,漂漂蕩蕩,沿江匯入大海,這幅淒楚的畫面並沒有引起橋蕤的注意。

  他既不同情,也不準備掩蓋痕跡,因而連放火也免了。這支大軍經過的每一個村莊都從哭喊與哀嚎中很快歸為無窮無盡的死寂,只有士兵們草鞋下沾染的血跡證明他們曾在這裡經過,又做了些什麼。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的從村莊裡穿行而出,於是北上江都的土路很快被他們腳下的血跡染成了一條殷紅的血路,在春日晴空下散發著隱隱的腥臭氣息,再緩慢地將它蔓延至江都城下。

  江都城中聽說橋蕤攻來的消息,關羽還略有點不可置信,揮手令報信的士卒下去,有點認真地問了陳登一句。

  「我尚未進兵,他卻自來送死?」

  「二將軍欲前往迎敵?」

  「……不然呢?」關羽道,「難道我怕他不成?」

  陳登思考了一會兒,自架上取下地圖展開,指與關羽來看。

  「數日前便有斥候報信,聞說袁術遣張勳自壽春而出,領精兵一萬五千餘人,往涂中而來。」

  「不錯。」關羽拈拈鬍鬚,「張勳還未至涂中,我先將橋蕤斬了,再來從容對敵!」

  陳登看了他一眼,詭秘地笑了一笑。

  「張勳尚未至涂中,橋蕤又將至城下,將軍何不先行一步?」

  這位下邳陳氏出身的謀士人品才學皆有目共睹,不僅是劉備十分倚重之人,而且難得的是陳登身上自有一股豪氣,與其他裝腔作勢的名士大不相同,與關羽十分合得來。因而盡管這個計謀出乎關羽意料,但他還是十分耐心地聽了下去。

  「將軍若信得過我,便領兵去打涂中。」陳登慢慢地將他的主意說了出來,「橋蕤這一路大張旗鼓,不過是要迫我膽寒,我何不從他所願,騙他來圍城?」

  張勳是步兵,輜重多,因此行軍速度慢些,橋蕤這近萬人是沿江而下,輜重少,行軍速度也快。

  這意味著他們沒有足夠的補給,初時聲勢浩大,銳意迫人,但只要在城下受挫,友軍又未能伸出援手,橋蕤的兵馬很快會成為孤軍,除了登船原路返回再無他法。

  因此隔絕掉張勳的兵馬才是重中之重,兩支兵馬各自為戰,而不能互為援軍時,莫看兩萬餘人,照樣一觸即潰。

  陳登將他的主意慢慢地說出來,終於引得關羽點了點頭,但他還有一個問題。

  他既率軍出征,江都城便是最重要的後盾,若是城中有失,他在涂中的一切勝利都將化為烏有。

  「橋蕤領兵萬餘,元龍如何守得住江都?」

  「江都城牆高且厚,我如何守不住?」陳登笑道,「將軍放心便是!」

  關羽領兵離開江都,揮師向西,過邗溝奔向涂中之事很快就被橋蕤聽說了。

  他很是吃了一驚,但不是認為這一手計謀神妙,而是在吃驚之後,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

  「劉備留這樣的庸才在廣陵,豈非以卵擊石?我攻破江都,縱他攻破涂中,又有何用!」

  「將軍,」有人倒是悄悄出聲了,「曾聽周校尉說起,陳登此人沈深有大略,將軍還須小心才是。」

  「周瑜不過黃口小兒!他懂什麼!」橋蕤笑道,「陳登不過是個文士,他可曾領過一日兵?現下關羽留他守城,他竟也敢應下!足見那關羽不過莽夫,陳登更是自以為是的蠢材!」

  只要他能夠攻下江都,他這支兵馬便再不是孤軍,正可繼續從容北上,攻破鹽瀆,將整個廣陵收入囊中!

  「休整一日,明日進軍!」

  「是!」

  天光破曉時,陳登上了城牆,站在望樓裡遠遠眺望著南邊那一片又一片青蔥濃鬱的叢林和原野。

  江都城在數年前被孫策攻破時,城中士族曾被一個個拉出來砍頭,待劉備奪回江都城時,只見這些士人幾乎家家戴孝,淒慘無比,尤其是廣陵徐氏中名聲最盛的徐孟。他因為死了一個兒子而下定決心與他死戰到底,因而從他本人往下,無論男女老幼,部曲蒼頭,近千口人都死得乾乾淨淨。

  大宅還在城中,但江都城已經沒有姓徐之人了。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鑑,再加上陳登原本便是徐州名士,這些殘餘的士族幾乎是全心全意地支持他,他要什麼,他們便傾其所有。

  因而除卻牛酒之外,一匹匹布帛錦緞也被搬了出來,與金銀珠玉堆積在一起,在火光中耀眼無比。

  廣陵郡兵三千人,其中又分出了千餘去守鹽瀆,因而江都城中只有不足兩千的守軍,與浩浩蕩蕩的袁術軍相比,微不足道,少得可憐。

  但這些士兵的眼睛裡絲毫沒有懼怕,相反只有洶湧的戰意。

  他們與他們的郡守在一起,與他們的家園在一起!

  太守下令,只要他們勇往向前,不論死活,這一戰之後都有豐厚犒賞!那些銀錢布帛!那些絢爛明豔的錦緞與金銀器!

  這一戰,江都城中從上到下,人人用命!

  當地平線上終於升起了橋蕤的旌旗時,陳登走下城牆,來到他的士兵們面前。

  「我受玄德公之命,遏除凶慝,守衛此地,」這個三十餘歲的文士用那雙銳利的眼眸盯著面前嚴陣以待的士兵們,「我願將我的性命交付於此,你等也該如此!」

  士兵們用胸腔裡迸發出的一聲怒吼回應了他,於是陳登的心境也反復激蕩起來。

  他雖身為文士,比不得關張那樣萬人敵的勇將,更比不得陸廉那樣名震天下的劍客,但他亦有安社稷,平天下之志,而此刻這股雄心壯志變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切!

  「天道在我不在敵!」他大聲說道,「我今出戰,克敵必矣!」

  「必勝!」

  「必勝!」

  「必勝!」

  城門緊閉,插翅難飛,因此慢慢行至城下的橋蕤根本無法猜到城中發生了什麼。

  他只是遠遠望去,讚嘆了一聲。

  「真是一座偉城。」

  城高三丈,顯現出新修繕過的模樣,堪稱規模壯闊,堅實無比。

  但這樣雄偉的城牆上卻不見旌旗,不聞金鼓之聲。

  這並不令橋蕤感到驚訝。

  「似我這般威武之師,他見了豈不害怕?」他看了看左右,「恐怕是嚇得躲在郡守府中,不知如何是好吧!」

  身側立刻有偏將接了話,「將軍屬實是高看了陳登!說不準他現在躲在姬妾懷中一面哭,一面吐!」

  「吐也吐不出別的,還是吐些蟲豸吧!」軍官之中又有人講了這樣的刻薄話,於是連橋蕤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個蟲豸太守!」他志得意滿地環視左右,「將城圍住!派人上前喝罵挑戰,明日再行攻城!」

  「是!」

  片刻之後,便有人策馬上前,大聲笑罵起來。

  「蟲豸太守!」

  「陳登!你莫不是嚇破了膽!又吐起蟲子了!」

  「快快開城投降!少時令你玉石俱焚!連你那一肚子的蟲子也保不住!」

  他們這樣大聲謾罵時,原本沒想過陳登會開城門——這樣想有什麼問題嗎?

  若是陳登真被激怒了,至少也該先豎起城頭旌旗,一波箭雨下來,將他們逼退之後再開城門吧?況且就這幅偃旗息鼓的懦弱模樣,難道他真有那樣的膽子嗎!

  一撥人罵得累了,換下一波人策馬上前,繼續喝罵,剛罵了沒到幾句時,隨著城門鏈盤絞動之聲緩緩傳出的,還有密密麻麻,如同洪水一般席捲而來的腳步聲和喊殺聲!

  騎兵兩翼,步兵中間!他們手握藤牌與長兵,怒喝著,咆哮著,向著橋蕤的軍陣而來!

  城上終於立起了一片片「陳」字旌旗,而在旌旗之間,親自登台擊鼓的,正是這位太守本人!

  金鉦齊鳴,鼓聲震天之中,橋蕤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快!」他大喝道,「快迎敵!快迎敵啊!」

  他的那些士兵坐在地上,笑看騎兵上前罵陣,他們還沒有站起來,還沒有拿起武器,還沒有真正集結起嚴密的,有戰鬥力的陣容。

  可是廣陵守軍的腳步太快,攻勢太猛,根本沒有給他們集結成陣的時間!

  「快啊——!」橋蕤感覺胸腔裡的一顆心快要跳出來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你們這些賤奴!蠢貨——!」

  騎兵似水銀瀉地,又似一柄尖刀,輕快地衝開了那原本便不整齊的軍陣,而後步兵上前,將傷口進一步撕開!

  他們是廣陵郡兵,這意味著他們的老家也許在江都城附近村莊中,他們的親人也會在上巳節時出門去城外踏青,去江邊賞景玩水,又或者只是一個窮苦人,去那裡討生活,挑一擔柴,打一尾魚。

  ——那一路蜿蜒而來的血路,那腳下擦也擦不乾的血跡,是他們妻兒父母,親鄰故舊的血。

  「殺啊——!!!」

  這樣的怒吼聲響徹在戰場上,壓過了金鉦戰鼓,壓過了兵戈相交,甚至濃烈到遮天蔽日,令人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再也看不見別的顏色的地步。

  這一抹殷紅在眼前蔓延開,很快擴散到整片戰場。

  這些遠道而來的袁術軍被衝散了陣型,頃刻間便潰不成軍,於是兩軍相交變成了摧枯拉朽,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

  可是這些守軍,這些守軍,他們只有一千餘人,自己是他們的十倍之多啊!

  橋蕤感覺眼前一陣接一陣的發黑,但已經有箭矢向著他而來了!

  「將軍!」

  「將軍!」

  「將軍快拿定注意啊!」

  「快撤吧!將軍!」

  片刻之前的趾高氣昂,志得意滿,此刻通通化為了烏有,但這一場交鋒並不是敗了便敗了的!

  他此刻是在廣陵!是在敵人的領土上!他是孤軍深入!他沒有援軍啊!

  橋蕤的聲音似是像在哭,但終歸還是化為了歇斯底里的大吼。

  「撤軍!撤軍!」他大吼道,「且戰且退!向江邊而去!」

  自江都城下至江邊並不算遠,只有五十餘里,這支兵馬又無輜重,只要疾行一日便到了。

  但這「一日」不是輕裝簡行,紀律嚴明的一日,而是丟盔卸甲,倉皇逃命的一日。

  橋蕤已經完全意識到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哪怕再蠢笨的主帥,在知道追兵沒有援軍的前提下都會一路死追到江邊。

  他的士兵在去往江邊的路上就會被殺死、被俘虜、四散逃走,哪怕終於到達江邊,他們會為了爭搶登船先後而大打出手,甚至不惜殺死自己的同袍。

  而追兵不會停歇。

  江面上將會布滿他的士兵的屍體。

  一面騎在馬上,瘋狂向著江邊而去,橋蕤一面昏昏沉沉地想,不管張勳能不能勝關羽,他這支兵馬算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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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慝:音同特,邪惡;壞人;災害。

  豸:音同製,爬蟲類的總稱。

  《先賢行狀》:賊初到,旌甲覆水,群下咸以今賊眾十倍於郡兵,恐不能抗,可引軍避之,與其空城。水人居陸,不能久處,必尋引去。登厲聲曰:「吾受國命,來鎮此土。昔馬文淵之在斯位,能南平百越,北滅群狄,吾既不能遏除凶慝,何逃寇之為邪!吾其出命以報國,仗義以整亂,天道與順,克之必矣。」乃閉門自守,示弱不與戰,將士銜聲,寂若無人。登乘城望形勢,知其可擊。乃申令將士,宿整兵器,昧爽,開南門,引軍詣賊營,步騎鈔其後。賊周章,方結陳,不得還船。登手執軍鼓,縱兵乘之,賊遂大破,皆棄船迸走。登乘勝追奔,斬虜以萬數。

  ↑其實本章復刻的這場戰鬥原本打的是孫策孫伯符,只能說陳登大哥盡管愛吐蟲子,但戰鬥力真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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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十章 春月夜

  袁術出身汝南袁氏,號稱四世三公,累世閥閱,卻並不受士人的愛戴,有名士分析說,這也和他好任俠之事,麾下聚攏了許多流寇山賊有關。

  這些流寇山賊的習氣十分野蠻散漫,作戰時若是局勢在我,便勇往直前;若是風向一轉,他們便調轉身軀,爭先恐後四散逃開。

  即使如此,他們仍然為袁術爭下了淮揚這塊十分豐饒富庶的土地,也就被稱孤道寡的袁術一一委以重任,封侯拜相,風光至極。

  這樣的軍隊是不會有什麼軍紀可言的,尋常軍隊在自己領土上尚且記得收斂三分,到了敵人的地域內才會大肆劫掠,而袁術的軍隊在自己的領土上也會洗劫得毫不留情。

  畢竟壽春雖豐饒,糧草卻不濟,因此他們的糧食需要沿途補給,大掠諸縣。

  這種山賊作風對於百姓而言是一場滅頂之災,但對這些兵卒而言,既然可以肆無忌憚地軍紀敗壞,那麼行軍就變成了一場狂歡盛宴。

  到處都有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到處都有吃得滿嘴流油的軍官,至於劫掠村莊時一併帶進營中幾個少女,也已被主帥張勳習以為常。

  因而在營中某座不起眼的帳篷周圍,既不聞女子之聲,也不見醉醺醺的士兵,就顯得有些稀奇了。

  帳中布置得十分素淨簡樸,除卻必要的行軍榻,胡床,案几之外,尚有幾隻碧綠絲繩繫住的箱籠,裡面放滿竹簡,整整齊齊。

  而在這些之外,只有一架古琴,一隻香爐。古琴已經有些年頭,而香爐更顯破舊,雖然都被擦拭得很乾淨,卻更顯寂寥。

  古琴的主人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坐在琴邊許久,卻遲遲不曾彈一聲出來。

  天色慢慢轉為黯淡,營地漸見火光,烤肉的香氣與士兵的歡笑聲漸濃,偶有幾縷傳進來,又被那冰冷清幽的香氣沖散了。

  橋蕤敗退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涂中,這一路上到處都有人在談論那一日的江面,討論那浩浩蕩蕩,東奔入海的浮屍。

  那是橋蕤麾下的士兵,他們倉惶奔襲了數十里,有人爬上了船,有人被同袍拖了下來,有人被推下船,有人高呼快行船,有人等在岸邊哭喊叫罵,有人被追擊而來的廣陵守軍一步步逼進了長江。

  這些身上有傷的,或是沒傷的,已經死去的,或是尚在掙扎的士兵,一股腦地落進了水裡,將江都往南的江水攪得骯髒極了,血腥極了,據說隔了十里八里,還能聞到那股腐臭的氣味。

  據說有了這樣一場大戰,再過十年八年,那江邊也沒人敢去了。

  因為那幅畫面會被耳口相傳地記下來。

  周瑜以為聽說了這場敗仗之後,張勳會令軍隊警惕起來,但張勳的想法與他完全不同。

  「我若是拘了他們,一則示弱以敵,二則豈不是令士卒也要膽戰心驚?」都尉黃蔚哼笑了一聲,「公瑾年紀尚幼,不慣征戰,因而才有這樣的婦人之憂。」

  「不錯,」張勳聽過之後大悅,大笑道,「依我看,還是身邊沒有個婦人——」

  這場軍中宴飲並未因這位青年校尉怫然離去而終結,武將們反而更加開懷,覺得戲弄這樣的讀書人真是太有趣了。

  至於橋蕤的慘敗?

  去了一個競爭對手,這算什麼壞消息,這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袁公現在知道了,誰才是可靠之人!誰才是更應被封賞之人!他們簡直還要謝一謝陳登!

  周瑜稍稍閉了閉眼。

  他很想給那位至交好友寫一封信,他心裡有許多擔憂要說。

  時至今日,周瑜已對袁術不抱什麼期望了,勢敗實是天意,但袁術這位僭越者留下的遺產,才是令人最為關心的事。

  聽說孫策也受了朝廷的詔書與封賜,正欲西進丹陽,不知道他可曾聽說江都一戰?

  劉備出身寒微,不過織席販履之徒,世人常笑之,但在周瑜看來,這實在是個太過可怕的敵人——如果這個織席販履的老革先據徐州,後據青州,現下又揮師南下,意圖併吞淮揚最後成功的話,他的威脅將比袁紹曹操要大得多!

  因為他姓劉!

  百餘年前,漢室也曾衰微,王莽篡漢,而後光武平定天下,再立江山!

  而今人心動蕩,若是再出一個劉氏宗親逐鹿中原,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許多士人,許多世家,會有意無意地投向劉備,甚至連朝廷也會因此產生一些新的念頭,這甚至絲毫不算僭越與違逆,因為「小宗入大宗」之事,光武時已經發生過一次!

  ——但這也意味著伯符攻略江東,圖謀天下的雄心壯志再無施展之地。

  儘管士兵們在營內外跑來跑去,將軍紀視若無物,但周瑜坐在琴邊許久後,還是打消了寫信的念頭。

  他是個重視軍規的謹慎之人,從不逾矩……因而只能盼著伯符警醒機敏,做出決斷。

  周瑜最後站起身,走到了帳邊,向外望了一望。

  明月升起,半至天中。

  他的故友不知在何處,又是否想到了這一層?

  冰盤一般的明月之下,孫策也在吃烤肉。

  趕過一天的路,士兵們十分疲憊,有些愛乾淨的還在洗洗涮涮,有些已經睡下。

  而這位容貌秀美的主帥卻一點都不疲倦,相反他興奮極了。

  「我就知道,」他大聲說道,「劉備是個好對手!」

  黃蓋手裡的肉就差一點沒拿住,他驚愕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將軍,咱們是去丹陽打袁胤啊!」

  「是啊!」孫策笑道,「只是那袁胤不過一個飯坑,難道我拿了丹陽便心滿意足,等著朝廷封賞?」

  烤架上的羊腿散發出一陣滋滋的焦香,將孫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忙忙又割了一塊下來。

  「劉備勢盛,將軍須小心。」

  「他雖勢盛,我心中卻有計較,陳登冒死守城,不過是為了令關羽速進,自涂中一路向西,圍攻壽春,」孫策一面吃肉,一面笑道,「我十日內必能攻下丹陽,到時過江去奪皖城,關羽便是飛將軍,也飛不來廬江!」

  孫策此時不欲同劉備征戰,而是全心全意準備要多佔些地盤,他覺得這個想法正確極了。

  他現在受了朝廷的詔書和官銜,除非劉備想被天下人唾罵,還要做好兩線作戰,四處被圍的準備,否則也不敢輕啟戰端。

  待他拿住了江東大片土地,到時他卻另有——

  夜色之中,有什麼聲音由遠及近而來。

  圍在這裡吃烤肉的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立刻有人起身查看,不多時便見信使忙忙地跑了進來。

  「將軍!」

  這人的模樣是很不適合臨近餐桌的,因為他渾身上下都是泥土與傷口,狼狽至極,身上混合了濃烈的血腥氣息。

  但孫策在意的根本不是這個,他認識這個騎兵,也立刻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將軍!嚴白虎叛亂!」

  「將軍!」

  那張平靜時猶如春日晴空般英俊美好的面容上逐漸籠罩了一層陰雲。

  吳郡的山越與豪強叛亂,這原本算不得什麼,他只要派遣幾員猛將,分兵去平亂便是。

  但他十分清楚,平亂是需要時間的。

  兵馬返回需要時間,逐一擊破賊寇需要時間,重新返回他的身邊又需要時間。

  而關羽會不斷西進。

  「將軍!」有不識眼色的小兵捧了酒壺過來,「酒篩好了。」

  這位矗立在夜風中的青年將軍一動不動,任憑烤架上的羊肉散發出了陣陣焦糊的氣息。

  「……將軍?」

  孫策忽然暴怒。

  「滾下去!」

  「將……將軍!是!是!」

  呂范看了一眼程普,程普看了一眼黃蓋,他們知道自家公子還有一點幼稚的性子,因此絲毫不意外他接下來的發作。

  但孫策只是揚起了那張臉,望向了一輪明月。

  「這樣的春月夜,」他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太短了啊。」

  這是征伐的時節。

  錯過了,再想抓住這個時機,就要付出更多的東西。

  比如說……某些初心。

  這的確是難得的一個春月夜。

  可以穿上一身青色曲裾,再將頭髮披散下來,挽成髮髻,插上一根玉簪,就這樣坐在廊下,喝酒聊天,順便賞月。

  這樣的裝束是阿白堅持要求的。

  「打扮做什麼?」

  「阿姊稍稍用一點妝便很美,」阿白理直氣壯,「為什麼不打扮?」

  「又不會美過你。」她還是感覺很不解,「而且也沒有人看到。」

  阿白那菱花般美麗的小嘴一翹,「阿姊之美,與我不同。」

  上下左右的看了半天,最後她又翻出了一根絳紅腰帶,束在了陸懸魚的腰間。

  「這樣就對勁了。」她說。

  不管淮揚戰事如何,青州此時平靜極了。

  袁譚一聲也不吭,於是田豫專心勸農,孔融專心勸學,張遼專心整頓騎兵,太史慈幫她訓練那些新招募的東萊兵。

  陸懸魚獲得了難得的假期,同陸白和諸葛亮研究弩機與城防布置的同時,還可以閒下來出門溜溜彎,看看陳衷的賬目記的怎麼樣了,糜芳又想出了什麼樣的炫富新手段,小號臧霸又帶來了東海那邊的什麼新聞。結束了這樣充實的一天之後,還可以看一下小郎的作業,批評一下阿草今天的頑皮,幫同心幹點家務,再評點一下最近來向羊四娘提親的那幾戶人家靠不靠譜。

  不過今晚的話題比較特別一點。

  ……陸白從陳衷到糜芳再到臧霸挨個問了一遍之後,隨口問起了陳群。

  「你是怎麼把他和那幾人放在一起比較的?」陸懸魚有點不解,「這就不是一回事啊。」

  「如何不是一回事?」

  「那幾人是家中次子,想要送來與我聯姻,」她說,「陳長文不同,主公十分看重他的才學與名氣,他待我也頗冷淡,如何能混為一談?」

  陸白眨了眨眼,「如何冷淡?」

  ……她想了一下。

  陳群當面打她小報告的事都不必說了,就說她順路帶書去他家時,不願留下來寒暄,他要生氣,她準備提早返回青州,好心讓他在下邳多留幾天,他也要生氣。

  整張臉都別扭著,彷彿她欠了他什麼似的。

  這樣想一想,她覺得奇怪極了。

  「他與我不是一路人,但他為何非要留在青州,我實在是想不出。」

  大概是孔融比較有魅力?或者是學宮比較有吸引力?她這樣不是很專心地想。

  陸白端著酒盞,坐在她旁邊盯著她發呆,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是又不知從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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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十一章 錯誤的春天

  青磚砌起的牆外,有古樹參天。

  春時已經過半,偶有夜風襲來,枝頭那並不觸目的花瓣便隨風飄落,灑在庭院中的小水池上。

  似乎有游魚借了月光,悄悄浮上水面,魚嘴一張一合,將那星星點點的花瓣吞入腹內,再滿意地潛下去。

  這樣柔和而清幽的月夜,還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女郎正在慢慢地斟酒,看起來賞心悅目極了。

  ……但陸白的話就不是很悅耳。

  「阿姊,你看那樹,」她有點感慨,「聽鄰人說,那棵古樹約有百餘年了,去歲被雷火燒過,人人都以為將要枯萎,不想今歲仍能發出新芽,開出這樣的花啊。」

  「是啊,」陸懸魚也仰起頭看了一會兒,但她詞匯量比較匱乏,說不出什麼聲情並茂的話,只會說,「嗯,好看。」

  「木頭也能開花啊,阿姊,」陸白說道,「你連木頭都不如啊。」

  ……………………

  「……你這是什麼話。」

  「我原來總覺得,阿姊知道身邊郎君們的心意,只不過志在天下,所以不將兒女事放在心中,」她說道,「現在我才發現,你哪裡是木頭,你簡直是一段百煉清鋼,這些郎君的小心思在你這裡想作個笑談都不得!」

  陸懸魚正拿起一片烤魚乾在嚼,聽了這話,頓時感覺這魚乾就嚼不下去了,但吐出來似乎也有點尷尬,只能滿臉燥熱地將沒嚼明白的魚肉草草咽下去。

  ……噎住了。

  於是她說起話來就有點悶聲悶氣,還帶了喉嚨裡嘰裡咕嚕的聲音,「哪來的小心思!」

  「陳長文不留在劉使君身邊,偏要來北海,究竟為的什麼,難道阿姊不知道嗎?」

  她端起酒盞,喝了一大口酒,總算將喉嚨裡的食物沖刷進胃袋,這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你莫不是想說他對我有意?」

  陸白故作恍然,「阿姊難道知道麼?」

  ……知道個什麼。

  ……但她雖然情商低,智商確實還是不低的,仔細回憶一下,再仔細聯想一下,也可以尋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但問題是,如果陳群真對她有情,這個表現不啻於小學生談戀愛。

  一方面對她總要端著一點「無事不可對人言」、「霽月光風」、「端凝肅正」的架子,動不動還能彈她一個「不治行檢」,另一方面總是很在意地盯著她的去向:

  她去打仗,他沒跟著去,就很不開心;

  她天天混跡在軍營中,跟他接觸得很少,他也不開心;

  她順路去他府上一趟,不準備多留,他不開心;

  她好心勸他在下邳多住幾天,不必跟她一起回北海,他還是不開心。

  【你說我情商低,】她有點想不明白,隨便問了黑刃一句,【難道這人情商比我還低麼?】

  【有兩種風格的回答,一種委婉一點,另一種直白一旦,你想聽哪一種?】

  【……委婉的?】

  【那個男人從小學習了太多儒家書籍,對自己的道德標準要求有點高,再加上情感閱歷較少,因此無法妥善處理並改善和拉進與你的關係,這與情商其實關係不大。】

  【……那再聽聽直白的。】

  【他無法理解與他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因此世界觀價值觀也完全不同的你——因為戰爭而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從而在情感上變得麻木,無法正常感知和回應異性的感情——他確實情商低,你看我就可以給你分析得明明白白。】

  ……她搓了搓臉。

  黑刃總是可以給她分析得明明白白,這沒錯,畢竟它時刻跟在她的身邊,幾乎住在她的腦子裡。

  「我還是假裝不知道吧。」她最後這樣說。

  陸白目瞪口呆。

  「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今天沒說之前,我是不知道的。」她坦誠地說道。

  「那阿姊為何一點綺思也看不出來?」陸白狐疑地湊上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姊若是不喜婚嫁,不嫁便是,劉使君也不會強迫阿姊與哪一家聯姻,但是!」

  「……但是?」

  陸白豎起一根手指,眼睛滴溜溜地轉,「那位少年郎君姿容既美,出身又好,有才名還不算什麼,待阿姊這般情根深種才最難得!難得青州無事,正適合時常去尋一位美貌郎君郊游!他若是再這般作態,便尋了別個去!看他還能裝模作樣到幾時?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你先等等,」她敬畏極了,連忙打斷了她的話,「還有什麼人?!」

  陸白剛準備張嘴,她趕緊又打斷了,「行了!行了!其他人也沒有!都沒有!」

  於是那張躍躍欲試的小臉終於垮了下來,也垮成了一張貓臉。

  「阿姊這樣冷若冰霜,是什麼意思嘛!這樣的春日多難得啊!」

  「……的確難得。」

  這樣一個春風拂過的夜晚,落花繾綣,星光灑落,但不知為什麼,她坐在清幽寧靜的自家院落裡,靈魂彷彿仍然落在了某一處的戰場上。

  那不是被數十萬西涼兵馬包圍的孤城長安,她仍然記得那一輪落日;

  不是正待伏擊曹洪的郯城東南那片叢林,她仍然記得沼澤中那黏膩的霧氣;

  不是那片包圍青州軍的河灘,也不是被投石機日夜不休撼動的千乘城,她還記得滿城飄散著石灰的氣味。

  她不會忘記她經歷過的每一場戰爭。

  但她的靈魂不在那裡。

  她在自己的親眷身邊,在自家庭院裡,在這樣一個溫柔而美麗的春月夜裡,無比清晰地感知到了一件事——

  她的靈魂在下一場戰爭的戰場上。

  「這個春天很美嗎?」她問道。

  她的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陸白沒有回答,而只是仰起頭,不解地看著她。

  「那就珍惜它,去尋一個美少年眉目傳情吧,阿白,」名滿天下的陸廉舉起了酒盞,敬了自己的妹妹一杯,「因為很可能有一天,你站在春風裡,卻再也感受不到春風之美。」

  比春風更美的是什麼?

  若是由涂中戰場上的戰士來回答,他們會說:是流麗的刀光。

  張勳雖然愚蠢狂妄,但袁術派他來涂中是有緣故的。

  涂中地勢復雜,而張勳對這裡的地勢十分了解。

  在聽聞關羽急行軍令他無法趕到涂中城時,這個渠帥出身的將領立刻下令,在涂中以西不過十餘裡的孟沖安營下寨。

  孟沖與涂中之間隔了數座高山,高山之間又有湖泊沼澤連綿不絕,極難繞行,只有兩山之間自然形成的一條窄路能夠通行,因而這裡正可作為關隘,鉗制敵人。

  關羽若是攻城,張勳正可出兵,與涂中城裡的守軍前後合擊;

  關羽若是繞開涂中,前來迎擊他,張勳亦可將軍陣布置在兩山之間,雖稱不上「泥丸可塞」那般險峻,但關羽想要攻破他這樣精妙的布陣,必定只能鎩羽而歸!

  張勳考慮得這樣明白,這樣精細,因此根本不在乎周瑜的勸說,那周公瑾竟要他砍伐樹木,在關隘出口處布置大量鹿角以拒敵軍騎兵?

  還說什麼只要能夠將敵兵困在這裡,城中守軍正可將這條山路另一端出口守住,劉備軍立刻便入彀中,兩相夾擊,當可破敵?

  敵軍有騎兵,他便沒有長矛嗎?

  當敵軍在這條狹長的山路盡頭與他們相遇時,張勳終於明白周瑜在擔心什麼了!

  這天底下竟然真有人能憑一己之力,迫得士兵丟盔棄甲,轉身而逃!

  刀光破開晴空,破開密密麻麻人頭攢動的軍陣,如同疾風蕩滌勁草,在那藤牌與長矛之間肆無忌憚地撕開傷口!

  但那一刀還沒有收回!

  當防線被撕開時,周瑜的心跳一瞬間幾乎快要停止,他立刻意識到如果不能立刻阻止那個衝將和他身後的數十名騎兵,那麼不止是防線被撕開,這場戰鬥也將立刻分出勝負。

  因為在防線的最後,那面大纛之下,尚有主帥!

  但在他意識到的時候,關羽已經衝到了那面大纛之下。

  他自千軍萬馬叢中而出,卻並非孤軍奮戰,他身側還有幾十個騎兵跟隨他一併向前!

  那一刀終於完完整整地斬了下來!

  彷彿是預告天命一般,大纛劇烈地抖動了幾下,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它自然不會倒在泥土裡,因為這是一樁大功,拿到朝廷面前都足以稱道的大功!但它又已經徹底倒在了泥土裡!

  「將軍死了!」

  「將軍死了!」

  「將軍死了!」

  這樣的喊聲如潮水一般,席捲了整片戰場。

  那些十幾個時辰前還在志得意滿的武將,那些散漫而狂妄的士兵,那個並不整齊,但周瑜以為至少能支撐住幾天的陣容徹底化為了烏有。

  力挽狂瀾已經不現實,他能做的只有盡力將自己麾下這數百士兵完整地帶回去,他喝令他們保持陣容嚴整,喝令他們一定不要將旗幟放倒。

  這樣做並不明智。

  在這樣一個快速崩潰的戰場上,只有這個角落裡保持了一支成建制的兵馬,這很容易引起敵人的注意。

  但周瑜還是決定要試一試。

  關羽的作戰風格大膽極了,也狂妄極了,但他未必就敢在大隊兵馬未曾通過山坳時,就壓上全部人馬,偏執地來追他。

  只要關羽不來追他,他就能將自己的兵馬帶回去。

  那些潰散的士兵見到他的旗幟,也會慢慢收攏到他的旗下。

  ……至於主帥張勳到底死沒死,周瑜已經完全不關心了。

  打了這樣一場敗仗,他還是死了更俐落點。

  周瑜騎在馬上,回頭最後望了一眼。

  百里蒼山翠柏,如同刀劈一般,破出了一條山路,將靛藍的天拉了下來,兩邊山川也染上了一絲靛藍的色彩。

  景色極美,因而襯得遠處那名衝將手持兵刃上的鮮血極紅。

  連續兩場大勝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中原各地,有斥候,有探馬,有倉惶的官吏,有逃跑的賊寇。

  在廣陵戰場節節敗退的袁術無法從靈璧戰場獲得絲毫安慰,盡管趙雲用兵沒有陳登和關羽那麼大膽,但他穩極了,幾乎令紀靈無法下手。

  這個出身幽冀之地的年輕將軍籍籍無名,也沒有什麼巧妙謀略,他似乎只會按部就班地安營紮寨,然後與紀靈的大軍在靈璧兩相對峙。

  但他麾下軍紀嚴明,營地布防重重,壕溝、柵欄、箭塔、拒馬,他甚至還從泗水的一條分支處引來了水流進壕溝,成為了既可拒敵,又可防火的簡易護城河。

  這樣的側翼是難以擊破的,而劉備的中軍兵馬更盛,於是對於袁術而言,相持就變成了煎熬而痛苦的等待。

  在這個暮春時節,一切走向都很好。

  甚至連兗州牧曹操也是這樣認為。

  趁著呂布與董承相互攻訐,劉備攻打袁術,不與他為難之際,曹操終於騰出手來,南下解決掉自己的肘腋之患。

  這片屈草自覆的盆地,不該留給荊州劉表。

  以他的軍威,張繡拿什麼來與他抗衡呢?況且張繡一個西涼人,有什麼理由為劉表守宛城呢?

  既然他曹孟德已經兵臨城下,張繡替誰效力不是一樣的呢?

  因而張繡的投降並不出曹操所料,他志得意滿地收下了這座荊州重城,並且趁著這個寶貴的春天,開始籌謀另一件大事。

  ……在發動下一場戰爭之前,也不妨稍作歇息。

  ……有人告訴他,宛城中居住著張濟張繡的家眷,其中有一位婦人,生得十分美麗,堪稱國色。

  ……要不就請來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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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訐:音同節,揭發、攻擊別人的隱私、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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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番外‧後悔藥(全員搞笑向)

  建安二年的這個元旦,陸懸魚過得就很舒心。

  其實自從她拉起一支隊伍跟著劉備之後,身家開始不斷提高,生活水平也跟著水漲船高,過年時尤其熱鬧,門前堪稱車水馬龍。

  但今年比以往更加舒心一點點。

  與袁譚的戰事結束,周圍局勢暫時安定下來,最讓她感到安心的是——呂布走了。

  這種想法對她的老朋友來說不是很友好,但她反省了一下,又反省了一下,還是覺得自己想的沒毛病。

  呂布放在什麼地方會安穩過日子她不太清楚,但顯然小沛是不行的。這個哥不僅不樂意給劉備當下屬,甚至連當客將的那點職業操守也欠奉。

  人人都說淮南袁術有僭號之心,這樣的流言一個傳一個,傳得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極了。考慮到袁術和士人的關係一直不太好,四捨五入就是他名聲不太好,因此各地都有他的傳說,包括但不限於他和他那數百個好妒的姬妾的故事,他和他哥哥的故事,他和各路方士高人或是騙子不得不說的故事。

  陸懸魚對這些不太感興趣,他麾下的「五雷賢師」她也不是沒砍過,她只關心一件事:他要真就自立為帝了,那到時候大家肯定得圍毆他嘛,尤其是她家主公就在袁術旁邊,這種重任肯定跑不了啊。

  那想像一下,自己一路向南,留呂布在小沛虎視眈眈,盯著老家,這是什麼感覺嘛。

  這種感覺過於酸爽,誰都不想的,所以呂布走了,哪怕是帶了一大筆物資,害得徐州在大財主糜家這裡打了欠條,劉備和陸懸魚也覺得心裡很是安慰。

  精神一放鬆,整個人也就跟著放鬆下來了。

  她癱在家裡,不樂意接待任何賓客,尤其是青州當地的士族——這些人倒是很愛登門,很愛給她寫請柬,但是廣陵那一次她已經有心理陰影了,這些人心裡想什麼她根本不樂意去細想。

  【該找點什麼理由婉拒呢?】

  【以大家對你的印象來說,其實你不不必強求「婉」拒。】

  【……總之想個辦法。】她說,【大過年的,我不樂意讓大家看我眼色行事。】

  黑刃思考了一會兒,給出了一個比較中庸的建議。

  【你只要赴孔融的酒宴就夠了,其他人一概拒絕。】

  【那豈不是得罪了很多人?】

  【一般來說,如果你得罪了全部人,那你就一個人也沒有得罪,】黑刃表示,【但這裡不一樣,你只要對孔融表現出敬意就足夠,其餘的事情孔融就會替你做到了。】

  這個有點繞的邏輯她想了一陣才明白,孔融是青州刺史(這裡且先不算逃走的青州刺史田楷和佔據了另外一半青州的袁譚),而她只是從劉備那裡跳槽過來的青州別駕。因而她如果對其他人表現得冷淡些,反而可以製造出一副「我非常尊敬文舉,哪怕他只是名義上的青州之主,我也要行止謹慎些」的謙卑表現。

  這個建議被她採納了,不僅可以用來搪塞青州士人,還可以搪塞熱情地喊她出門吃吃喝喝的少年們……

  臧悅就是這麼被搪塞出去的。

  他這天晨起便沐浴過,換上了最好的一件錦緞衣服,想一想糜芳的豪橫,又將阿兄給他的那些配飾一樣樣都戴上,腰間掛了六七件大小樣式不同的玉佩與香囊之後,對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冠,還不忘記最後拿梳子梳一梳光滑濃密的鬍鬚。

  臧悅對自己的外型滿意極了,他仔細想一想陸將軍周圍的郎君,再沒有比他這般既年輕,又有朝氣的!陳衷也好,糜芳也罷,誰能比得過他這樣的美鬚髯!原本陸將軍身邊那位太史子義也有這樣的一把鬚髯,不知為何最近卻剃光了!想到這裡,臧悅的信心又增加了一點點!

  他令侍從備了禮物,又騎上自己那匹皮毛光滑的駿馬,行至陸將軍府前時,有人正從裡面走出來。

  那人臉色很白,不似糜芳那種塗粉的白,而是膚色裡自然透著一點紅潤的皎然之色。有了這樣的膚色,即使長得平凡也能透出三分俊秀,但那人五官又十分的端正,於是三分俊秀立刻變成了七分。

  於是臧悅三分的忐忑也變成了七分。

  再去看他的衣裝——那人身著淺灰深衣,外罩了一件青色氅衣,頭上並未著冠,只繫了一條頭巾,明明樸素得緊,卻怎麼看怎麼雅致閒適。

  然後臧悅才認出來,這是從事陳群。

  這位姿容秀麗的年輕文士很顯然在陸將軍這裡沒有受到令他滿意的招待,因而他出門時的神色與這個節日大不相襯。

  面如止水,黑雲壓境。

  但跟過來送他出門的陸將軍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甚至在看到他時,便揚起手來,招呼了一聲。

  「呦!叔豫!」她喊道,「過了個新年,你發財了嗎?怎麼也學糜家的小郎君,往身上掛了這麼多東西!」

  臧悅一瞬間覺得有點臉紅,可是陸將軍的聲音那樣自然而快樂,於是他那點羞怯也瞬間煙消雲散了。

  「都是阿兄給我的,」他說,「既至歲除,就都掛出來給將軍看看!」

  陸將軍一巴掌就拍到了他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起來。

  她的聲音並不算清越,而是有些沙啞,下令殺敵時聽起來格外冰冷,但待自己的親友故舊時又格外柔和。

  於是一旁的陳群陳從事的臉就更黑了。

  「那我走了。」他站在馬車旁邊,卻不上車,而是這樣說了一句。

  陸將軍收了笑聲,「好,我就不送長文啦。外面冷,叔豫,你快進來吧,咦你帶了什麼禮物?泰山的豆腐干嗎?好呀!我聽說你們那裡的豆腐細嫩極了,曬出來的豆干也自帶了香味,不管切絲還是……」

  她就這樣帶著他進了門。

  不知道為什麼,臧悅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站在白雪裡的陳從事。

  他總覺得那身衣著……也像是精心打扮過的。

  她這樣收了臧悅的一大包豆干,一心一意都在思考晚上該怎麼吃這特產時,黑刃冷不丁開口說話了。

  【又過了一年。】

  【嗯嗯。】

  【我覺得,我必須誠懇地跟你談一談。】

  她在炒豆干和炸豆干之間沒有想得很明白,於是只隨便敷衍了幾聲,【嗯,嗯,談個什麼?】

  【……比如說,你的情商?】

  【它早就餵你吃了,你看不是很值得嗎?】

  【……但現在它對你來說逐漸變得有用了,你沒有發現你身邊的異性多起來了嗎?】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們多或是少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吧?】

  【但是事情發生了一些變化。】

  【……什麼變化?】

  【雖然我沒有具現化某些人好感度的能力,但我覺得你的認知一直以來是有問題的,最近這個情況變得嚴重了,】黑刃警告了一聲,【請你嚴肅地想一想,這會產生什麼後果?】

  她沒忍住,掰了一塊豆干下來,【後果?】

  【人的表象和內裡是不同的,我們假設如果某一個人,某一個對你十分在意的人,獲得了高維的能力——】

  陸懸魚覺得今天的黑刃特別多話,但她一點也沒有多想,而是張開嘴將那塊豆干咬了下去。

  【他能選擇時間和節點之後,】黑刃的聲音還在繼續,【會發生什麼呢?】

  當陳群走下馬車時,他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好起來。

  他今天的確精心打扮過自己,並且也找到了一個十分完美的借口登門。

  ……但是她一點都沒有注意到!

  她的態度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敷衍!

  如果說這樣還不能令他感到氣憤的話,臧霸那個從弟登門時陸廉的表現——他的表情都快要維持不住了!

  難道她看不出來他那身不成體統的打扮有什麼暗示嗎!

  她竟然還迎了他進去……竟然還品評了一下他帶來的那包雜貨!

  想到自己送來的是千辛萬苦尋來的某卷兵書孤本,再想想自己今年連家都沒回……陳群覺得委屈極了。

  方履踩在冰雪裡,涼意透過鞋底傳了進來。

  他剛想疾行走進室內時,什麼東西飄了下來。

  那是一瓣桃花。

  緋紅色的花瓣輕柔得幾乎讓人無法觸碰到它,似乎只要稍微一用力,便會碰個粉身碎骨。

  ……時值歲除,北海哪裡來的桃花?

  他驚詫極了,想要四處探看一圈時,忽然見到有人走了進來。

  這不是孔融為他準備的那座小小院落,這是……下邳的州牧府。

  有人在竊竊私語。

  「到底還是年紀小,行事孟浪。」

  「孟子有云,『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這也不值什麼。」

  「話雖如此,到底是別人家的婦人,使手段掠來也就罷了,不該鬧得這麼滿城風雨。」

  「誰知道那人竟能找上門來的?可見陸辭玉那些親兵也是怯懦,早該堵了嘴綁起來,讓呂布的人給他帶回去。」

  「人家畢竟夫妻一場……」

  「我聽說,那果然是個美人兒?」

  「能引得小陸將軍興了這般風浪,恐怕不止是美人吧!」

  於是話音戛然而止,起了一片低低的笑聲。

  那幾個人端坐在席子上,衣冠作名士打扮,全然看不出皮囊下是這樣齷齪的心思。

  他走進去時,不免冷冷地瞪了他們幾眼,而後方才尋了自己那張木枰坐下。

  陳群已經完全想起來,這是去年年初時發生的事。起因是陸懸魚來下邳時攜了個婦人,大家原以為不是妻也是妾,後來那婦人的夫君登門來找,眾人才知道那婦人是嫁過人的,不知被陸懸魚使了什麼手段,令其離了丈夫,跟她住在一起。

  這樣的新鮮事可以拿來當做笑談,但沒人真想站出來替那對夫妻主持公道,畢竟陸懸魚那時已經是劉備麾下的功臣了,而那個曲六不過是呂布麾下的小軍官,呂布都不會為了他來討這個公道,對於他們徐州人來說更是無足輕重啊!

  但道理不該是這樣的。

  若陸懸魚當真奪了他人的妻子,憑他有何等功勞,那也是不修行檢!

  ……陳群的思緒忽然詭異地中斷了一下。

  ……陸懸魚是個女郎。

  ……她怎麼可能奪人之妻?

  ……她怎麼可能「不修行檢」?

  陳群是個冰雪般聰明的人,他一瞬間忽然想到了這一點——她既是女子,當初他指責她的那些話,便全然都是在冤枉她。

  一個冤枉自己的人,能在心裡留下什麼好印象?

  當他心頭想到這一句話時,立刻便到了嘴邊,立刻便想要講出來,立刻便委屈極了。

  她那樣……那樣一個年輕小郎君的模樣,誰會知道她是個女郎!她為何要因此而怪罪他!

  被眾人竊竊私語著的少年將軍就是此時走進來,在他對面坐下的。

  她眼皮抬得不是很高,看起來有點睏倦,坐在那裡便像是要睡著一般,尤其她一進門,周圍便立刻靜了下來,彷彿誰也不想打擾到她,只有他在那裡盯著她看。

  看她的眉眼,看她的鼻樑,看她那幅懈怠樣子。

  當陸懸魚察覺到這道目光,抬起眼與他對視時,陳群一瞬間有些慌亂,不知道該將眼睛挪開,還是沖她笑一笑。

  但不管哪種都太過輕浮,況且他心中還很是委屈!

  於是他睜大眼睛,又瞪了她一眼。

  陸懸魚明顯愣了一下,然後輕輕地翻了個白眼,將目光從他臉上挪開了。

  外面傳來了腳步聲,眾人的目光也立刻挪了過去,那是陳登出使鄄城歸來,他有許多重要事要同主公講。

  但陳群的腦子裡已經裝不下這些聽過一遍的東西了,他心裡只反復懊悔一件事:

  他剛剛不該瞪她一眼的,他一定是錯過了……錯過了一次什麼機會。

  清風襲來,與他心思一般飄飄忽忽的桃花瓣便被捲了起來。陳群盯著它飛起,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又落在了田豫的案几上。

  這支毛筆快要禿了,但至少還能堅持寫完這這一卷。

  說不定還能堅持到下一卷。

  田豫一邊想,一邊在山一般的公文裡繼續案牘勞形,偶爾停一停筆,將禿得快不能再用的那支細細的毛筆沾一沾硯裡的墨汁。

  一瓣桃花正在那時落進了他的硯池裡,它舒展而美麗的邊緣立刻染上了一點墨痕,卻並沒有立刻沉下去,而是那樣肆意地飄蕩在飽滿的墨汁上,引得他盯著看了一會兒。

  窗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說笑聲。

  「要說練成呂將軍那樣,我是絕對不成了!」這是將軍的聲音。

  「溫侯善戰無前,有虓虎之勇,恐怕不是後天練成的。」這是張遼的聲音。

  「這世上有人天生便會騎馬嗎!」

  「雁門地處偏遠,又時有征戰,哪怕是稚童,只要會走路……」

  他們牽了馬,正自他的窗前走過,田豫推開窗子,兩人都聽到了他開窗子的聲音,便立刻停了腳步,轉過身來看他。

  似乎因為有幾片雲朵自天上飄過的緣故,陽光並不刺目,將窗外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照得纖毫畢現,卻絲毫不顯耀眼,反而溫柔極了。

  她在庭間草木與廊下青磚之間,臉上帶著很輕鬆的微笑,觸及到他的目光時,那笑容就更加真誠了。

  「國讓還在忙碌嗎?」她似乎興致很高,「我正準備同文遠出門去練練衝陣!要不要一起跑一跑?」

  「今歲冬麥收割之後,立刻便要墾荒,」他飛快地說道,「將軍神威,去歲擊退袁譚之後,又有許多百姓攜家帶口來奔青州,案比之事一刻也不能耽誤。」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好吧,」她說道,「你也不要太過勞累,等我回來時給你帶些新鮮的莓果吃!」

  遠處的門口,僕役已經為他們牽來了兩匹馬,又有十幾名親隨已經身著戎裝,身攜馬戰各種兵器等在那裡。這兩個被簇擁著的年輕人說笑間上了馬,頃刻便跑得不見了。

  田豫站在窗口望了望,轉回來看向自己那尚未處理完的公務,又看了看那支禿得就快寫不出字的毛筆,忽然感到了一陣委屈。

  ……他怎麼會感到委屈呢?他的委屈是從何而來的?

  他重新坐在案几後面,靜靜思考自己心頭湧起的這一瞬間的情感,感覺詫異極了。

  陸懸魚是極其信任他的,兵馬有太史子義,城池則由他來守,這份信任可剖肺腑,可鑑日月。

  ……但他總覺得,他想要的似乎不完全是這個,比如說見到她在窗外沖他微笑時,他心頭微動,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她和他的關係,為什麼只在「可剖肺腑,可鑑日月」這一步呢?

  田豫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裡,沉默了很久。

  直到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推開門的竟然也是陸懸魚!

  她雖去而復返,神色卻不似剛剛那般輕鬆又愉悅。

  她看起來有點煩惱,看他的眼神也有些生疏和小心。

  「先生啊,」她這樣試探著開了口,「那些軍資查點完了沒有啊?」

  「……什麼東西?」

  「我同二將軍好不容易擊破博陵守軍,先生好歹也該給我們留些!」

  田豫迷茫地轉過頭去,四處看了一眼。

  ……這不是劇城的郡守府。

  窗外一眼便能望到簡陋的柵欄,柵欄內有衣著襤褸的士兵跑來跑去,似是正在操練。

  柵欄外有農人在田間忙碌。

  遠處的一片窩棚前,有婦人聚在一起似乎講了個什麼笑話,引得周圍幾個婦人哈哈大笑,只有一個年級稍小些的變顏變色,叉腰罵了起來。

  ……每一句都清晰可聞。

  田豫已經回憶起來,這是博泉,陸懸魚第一次募兵時的屯兵地。

  「將軍不是替自己留了嗎?」他說。

  她神色立刻一變,有些委屈,又有些小心翼翼,「我留什麼了?」

  「韓固那裡還有一匣金餅不知去向,」田豫說道,「亦是軍資。」

  這些對話是過去曾經發生的,現在再說一遍,除了感覺有些恍惚,似乎也沒什麼不妥之處。

  他就是因為這一點一滴的細節而慢慢敬服於這個少年將軍,認為他雖然行事略有些跳脫,但品行清高,心地寬厚……

  陸懸魚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她蹲在角落裡,用不知道藏在哪裡的一柄小鏟子,鏟起了……

  鏟起了……

  角落裡的土……

  很快就挖出了一個小木匣。

  她也不嫌髒,抱在懷裡,很珍惜地搖了搖。

  然後才轉過身看向他。

  ……臉上的痛苦讓他的心也一瞬間跟著痛起來了!

  ……那一次他忙著繼續清點造冊,沒有注意到她原來,原來這麼想,這麼想留下這一匣金子嗎!

  田豫在那一瞬間忽然意識到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但陸懸魚已經將這匣小金餅放在了案几上,跑了出去。

  陸懸魚好像身處夢境之中。

  她周身的一切都十分熟悉,那些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她好似都經歷過一遍。

  荒原上的長草已經沒了膝蓋。

  它們肆無忌憚地生長著,在西沉的金烏之下彷彿褪去了鮮嫩的顏色,只剩下被夕陽映照得幾近透明的草葉。

  風一吹,長草就一片接一片簌簌作響,在荒原上發出唯一的,寂寥的聲音。

  她漫無目的地走啊走,想要尋到人煙,卻怎麼也尋不到,最終只尋到了一隊打著「荀」字旗的冀州兵。

  那些士兵如同潮水向她湧來,將她團團圍在中間。

  荒原上行進的軍隊,以及孤身一人的她。

  陸懸魚怎麼也想不到她和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之處。

  但士兵們在圍住她之後層層分開,將這支兵馬的主帥讓出來,映進了她的視線裡。

  「阿魚。」端坐在車裡的青年男子高冠博帶,烏黑的眼,細長的眉,玉樹般的容顏展露在她面前時,彷彿荒原也立刻被他的美貌照亮。

  「……荀諶?」她恍惚地看了他一眼,視線落在他的膝蓋上,忽然怵然而驚,「這是怎麼回事?!」

  荀諶的膝蓋上放了一個小娃娃,柔順得很,正在揉眼睛,他穿著一件夏布褂子,褂子上的紋理讓她無比熟悉。

  「我知道你很看重你的親鄰,」荀諶微笑著說道,「除了這孩子之外,我實在尋不到願意跟我走的人,所以我就帶他來了。」

  這是什麼話?

  阿草在……阿草在劇城!荀諶不是袁紹的謀士嗎?他怎麼能千里迢迢跑來劇城,偷走了孩子?!

  她的渾身都繃緊了,一隻手扶在了黑刃上,想要拔劍,又怕傷到孩子,只能死死地咬住牙。

  「你有什麼企圖?」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彎了彎,他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只要你答應嫁給我,同我回鄴城成親,」他說,「我就放了這孩子。」

  這些士兵鎧甲整齊,手中的長槊短戟一見即知是百煉鋼製成。

  他們的陣容嚴整,腳步絲毫不曾錯亂。

  大纛兩側的騎兵馬匹壯碩,是並州人也要羨慕的良駒。

  荒原之上,這樣的軍容,這樣的兵馬,這樣一個主帥!講出了這樣的話!

  陸懸魚感覺自己短暫地懵了。

  「你在講什麼鬼話?」她說。

  頭頂似乎也有探照燈的美男沒有回答她,而只是微笑著舉起了阿草的一隻手,沖她搖了搖。

  她在那一瞬間沒有忍住,赤手空拳地衝了上去!

  兩個藤牌兵想要攔住她,被她避過去,硬生生撞開藤牌後,又有一排矛手舉起了長矛!

  她抓住了一根矛尖,借著這股力量蕩了起來,幾十步的距離,不過須臾之間,她用盡了全身的力量,躍了過去!

  當她落進那輛馬車裡時,首先迎接她的不是探照燈,而是一股馥鬱的香氣,這股香氣清幽而高遠,裡面還摻雜了一絲苦澀的藥香。

  阿草自荀諶的腿上爬起來,張開了雙手。

  彷彿是在學這個孩子一般,荀諶也張開了雙手。

  「又一次。」他嘆了一口氣。

  「……什麼?」她舉起的拳頭暫時停了一停,「什麼『又一次』?」

  那雙悲傷的眼睛望向她時,陸懸魚忽然覺得十分睏倦。

  彷彿這個夢境已經到了應當醒來的時間一般,她軟軟地癱了下去。

  她睜開了眼。

  太陽還沒有下山,窗外有人在說話。

  她坐起來時,忽然看到一條什麼爬行動物自眼前的土牆上飛快爬了過去。

  ……再抬頭看看茅草棚頂。

  ……是平原的房子沒錯了。

  ……她揉揉眼睛,從榻上爬起來,推開門時,陸白轉過身看向了她。

  「阿兄可是要去打更了?」她問,「我還在想,若是再過一刻你再不起,我只能敲門啦!」

  「哦,哦,」她嘟嘟囔囔,「我從來不遲到的。」

  「那個瓜真甜!」

  她撓撓頭,「甜就再摘一個。」

  「那怎麼行,這些瓜也要待成熟時賣掉補貼家用的,我只是隨口說說,阿兄可千萬莫讓小郎聽到……」

  平原城很小,從她租住的房子出門,走不到一裡就到了縣府。縣府也很破舊,當初是磚石砌成的牆,新修時氣派,破落了沒人再用青磚往上修補,而只用了些泥巴,看著就加倍的破落。

  ……她記得那只焦斗也很破舊,好像還漏了兩個眼兒,因此敲起來的聲音就很怪異。

  她這樣慢吞吞走到縣府門口時,庭院裡有幾個人正在說話,聽到她的腳步聲,便一同望了過來。

  太陽已經快要完全掉到山後了,在明月與火把的交相輝映下。

  太史慈在沖她微笑。

  不僅在微笑,而且眼睛亮亮的,向著她走了過來……

  走了過來……

  二爺也走了過來,擋在了他和她之間。

  劉備比二爺的腳步慢了一點,但沒有慢很多,也攔住了太史慈。

  「子義,救援北海之事,還有事需要商酌才是……」

  關羽和張飛的臉色都有點奇怪,只有劉備的臉色不變,平靜地,帶著似乎有點戀戀不捨,還幾次回頭看向她的太史慈走了。

  留她在原地發愣。

  二爺回頭看了一眼被拉進屋內的太史慈,又轉過頭來上下打量她。

  目光很謹慎,帶了一點審視。

  「……二將軍為什麼這樣看我?」

  關公沉默了一會兒,「你年紀尚幼,在外行走還須多加小心,有那等人喜好男色的……便離他們遠些。」

  她恍然大悟。

  ……太史子義竟然還有這樣的小秘密嗎!

  見她一臉的明悟,關公拈鬚笑了笑,「在這平原城中,你定然是無事的,只是以後出門時小心些就是,去打更吧。」

  「是!」

  天色很黑,街道也很破舊。

  偶爾有狸子叫一聲。

  她背著黑刃,拿著焦斗,繞著這座古城慢慢地走,時間既長且短,她似乎走了一千年,一萬年,又好像只是走了短短的半個時辰,天色便漸漸亮起來了,那些土屋裡也傳來了一兩聲咳嗽,以及竊竊私語聲。

  有賢惠的媳婦已經起身,也有年輕的學徒出了門。

  長夜即將過去,她終於可以交差了。

  陸懸魚這樣想著,走回了縣府門口,推開了那扇偏門,卻沒有走進去。

  門內不是舊而乾淨的磚石路,兩側也不是無精打采的庭院,道路的盡頭也不是那高高低低的房屋。

  門內是她的小院子,青菜長勢正好,小屋前晾了幾件她的舊衣服。

  開門聲驚動了正在菜地裡鬼鬼祟祟的老鼠,趁她發呆,飛快地逃回了牆下的老鼠洞裡。

  ……老鼠洞前還放了一隻空碟子。

  她就這樣站在門口,聽著周圍漸起的煙火之聲。

  蕃氏似乎起床了,也似乎沒起來,但她在指示丈夫燒火,要孔乙己將水燒熱了再端進去給她洗漱。

  阿謙肯定是沒起床的,因為眉娘喊了幾聲,一聲比一聲響亮,最後一聲已經藏了些怒氣,就快要拎起笤帚掀開被子那種程度。

  她站在門口,一動不敢動,直到有人漸漸走近了她。

  李二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十分嫌棄。

  「你這是發什麼呆啊!難道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

  「天子大行,咱們不能把肉放鋪面上去賣,須得早些殺,早些送,」他催促道,「快點兒!晚了被少主人責罵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少主人。

  ……少主人這時候根本沒起床。

  她拎著一根木棍,站在豬圈面前,身後四五個殺豬的幫傭都在那裡圍觀,感覺奇妙極了。

  天子大行,現下別說董卓進城,董太后和何太后還沒分出勝負該擁立哪一位皇子為天子哪!因此距離雒陽覆滅還有一段時間。

  她的鄰居們都還在,都在操心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甚至就連她,此時操心的也不過是該討好羊喜還是少夫人……

  「這頭豬可凶!」身後有人嚷嚷,「就這頭吧!」

  「這頭好!」

  李二準備打開豬圈,陸懸魚滿懷著期望,舉起了木棒。

  她完全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孟津城外的軍營中,有人快馬加鞭,風馳電掣,一路正向雒陽趕來。

  不為天子,不為朝廷。

  只為她。

  心心念念,只有她一個。

  若是能夠早一點認識她,若是能夠早一點帶她走,若是能夠……!

  門被推開了!

  李二嚇得停住了手,陸懸魚也轉過了頭!

  朝陽之下,一個小個子男人風一般地衝了進來!

  「魚魚!我是阿瞞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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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十二章 孫策的來信

  甜瓜還需要點時間,但梅子已經熟了。

  尤其是那種野梅樹,不需要果農細心關照,自己就能沉甸甸長滿一樹的梅子。路過的鳥兒也好,猴子也罷,反正不管什麼動物都能過來叼一顆嘗嘗,吃飽了再隨手將果核丟到泥土裡,轉過年來又發了新芽,於是野梅樹就變成了一片梅林,路過的商賈和農人渴了就停下腳,學那鳥兒的模樣,摘幾個下來解解渴。

  今年鳥兒和路過的行人都有點不太開心,因為枝頭光禿禿的,只有葉,再沒有梅子,引得脾氣好的樵夫長籲短嘆一陣,再挑起扁擔繼續往前走,脾氣不好的小販就要罵幾句貪心鬼酸倒牙,然後再上路。

  陸懸魚挑挑揀揀,從罐子裡挑了一個個頭最大的,看起來最飽滿的梅子,小心地咬了一口。

  她那本來就比較平淡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立刻皺在了一起。

  「酸死了!」她嚷嚷,「酸倒牙了!」

  「真的?」陸白從她手裡接過了那顆梅子,咬了一口,「很甜啊,這一罐是我們摘下來的這批梅子裡,最大最好的了!你再嘗嘗?」

  「……不不,我吃著怎麼都覺得酸得不能入口。」

  陸懸魚下意識拿起陶杯喝了一口水,恍然大悟。

  ……她來健婦營中巡視,陸白給她備了蜜水。

  健婦營而今已經有了五百人之眾,盡管體力所限,她們將大量的時間都用在了調校弩機、學習製造與維護各種守城與攻城器械之類的精細活上,但陸白依舊要求她們每天保持著至少兩到三個小時的訓練。

  現在是中午,訓練間歇時間,小婦人們挑了水來,正忙著洗洗涮涮,說說笑笑,於是略有點嘈雜的聲音就飄了過來。

  劇城這裡比較熱鬧,因而消息也就比較暢通,剛開始聊的是劉使君在前線與紀靈究竟僵持得如何了,後來聊的是關將軍攻城拔寨已經到了壽春城下,究竟今年秋天之前能不能擊破袁術呢?但這樣的消息對市井百姓來說是不太感興趣的,畢竟北海太遠,戰利品也沒他們的份兒,只有名士會聊一聊而已。

  但最近有了個新的新聞!大新聞!

  曹操!那個屠徐州的曹操!在宛城打了個大敗仗!折進去了自己的愛將、侄子,甚至連長子也死在這場戰爭中了!

  而決定這場戰爭走向的不是什麼勇冠三軍的武將,而是一位美貌的夫人!

  傳聞這位夫人以美色引誘曹操,步步入彀,而後才令張繡尋到時機,一舉擊破了曹軍!

  ……陸懸魚聽到的最初版本不是這樣的。

  在最初的版本裡,曹操兵臨宛城,張繡出城投降,曹操輕視張繡,又聽聞張繡的寡嬸十分美貌,因此起了色心,納她為妾。張繡與故去的叔叔張濟算得上相依為命,因此視為奇恥大辱,改變了主意,突然進攻了曹操的營地,才導致了曹老板的慘敗。

  但群眾們喜歡聽什麼版本的故事,她也沒辦法阻止,況且田客黔首聽不懂戰爭走向,聽不懂天下局勢,但肯定聽得懂男人搶別人媳婦引發一場大戰的逸事。

  於是曹老板痛徹心扉的黑歷史迅速變成了天下人茶餘飯後最喜歡聊一聊的話題,並且繼續豐富完整了這個故事的設定,最後它在不同人的嘴裡就出現了不同版本:

  武將們認為曹老板其實愛的不是張繡的嬸嬸,而是張繡的親信武將胡車兒,他十分讚賞胡車兒的勇武,想要將這人收至麾下,張繡不捨得這樣的良才,才會決定反叛;

  謀臣們認為張繡為人平庸無志氣膽識,若不是身邊有位機敏善謀的高人,如何能成這樣的大事?

  名士當中有人罵張濟的妻子是傾城的妖婦,若不是有她在,張繡就可以順順當當地投降曹操,誰也不用死,只因為她一個,死了那麼多兵卒不說,還讓曹孟德白髮人送黑髮人,可惡;

  孔融認為就曹老板那個缺德勁兒,說不定是故意逼反的張繡,只不過沒控制好火候,馬失前蹄罷了,就算不是故意逼反,至少也是色迷心竅,不值得同情;

  而軍營中的小婦人們也在聊這件事,她們的側重點跟其他人不太一樣,側重在張濟那位寡妻身上。

  一部分認為那位寡婦原本可以留在家中為亡夫守節,卻被曹操所擄,太慘了;

  另一部分認為那個寡婦既然會被曹操看中,自然尚算年輕貌美,那守寡有什麼意思,不如再嫁;

  還有一部分比較宅鬥腦,跟大家分析起若是大婦不容,這位新進門的側室又該怎麼辦云云;

  有個正在那裡分析得頭頭是道的小婦人冷不丁被別人打斷了。

  「五娘,我記得你就是被家中大婦打出來的?」

  ……好在隊率跑來得很快,立刻將這兩群將要廝打在一起的小婦人分開了。

  不知哪裡來的風,引得樹葉搖了搖,灑下細碎斑駁的光影。

  看起來這個夏天也能這樣安穩度過了,她想。

  禰衡來到健婦營時,略有一點不自在。

  除了未及弱冠的少年——比如諸葛亮,又或者是李二那樣的粗魯男子之外,他這樣的士人來到這個到處都是女子的地方,本來就會立刻緊張起來,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失了禮,冒犯了哪個婦人。

  但他走進帳中,看到陸懸魚的模樣時,那點不自在就立刻消失了。

  ……說起來陸將軍也是女子,他甚至還在她面前袒露過身體,尷尬至極,為何現在卻一點也不會不自在呢?

  陸將軍沖他招了招手,「正平。」

  禰衡剛剛那點奇奇怪怪的想法都消失了,他走上前去。

  「將軍,邴原回來了!」

  「……誰?」

  「邴原,邴根矩,以操尚稱,北海名士也!」禰衡很有點興奮地說道,「孔北海設宴,欲屈將軍車駕……」

  她大概聽明白了,是原來北海的名士,後來一看這裡戰亂,撒腿跑遼東去了,現在聽說北海戰事消弭,又跑了回來。孔融很重視他,因此高規模地接待起來,知道的人知道這是外出逃難回家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外面打了勝仗,現在衣錦還鄉呢。

  「我最近挺忙的,」她口不對心地說了一句,「況且名士們聚會,我有什麼好參加的。」

  「若是將軍肯前往赴宴,再在席間溫言幾句,必能博一個禮賢下士的美名!」禰衡說道,「說不定管寧也能回來呢!」

  ……管寧又是誰?

  她搓了搓臉,「我只管軍事,禮賢下士做什麼,難道青州士族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笑容從禰衡的臉上消失了。

  坐在一旁的陸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禰衡,試探著問了一句。

  「禰先生必有高見,為何不說與阿姊聽呢?」

  於是禰衡的臉上又浮現出了一層淡淡的困惑。

  「女郎高看我了,我並無什麼高明見解,」他說,「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什麼事奇怪?」

  「孔文舉號稱『孔北海』,卻不能全據北海,北海豪強中多有陽奉陰違者。當初袁譚大軍壓境時,那些人有逃的,也有同袁氏暗通曲款的。」禰衡說道,「但自從將軍擊退袁譚之後,他們這些日子恭順極了。」

  「阿姊待己至薄,持軍至嚴,這樣清正之人統領青州,他們自然心服口服。」陸白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樣評價了一句,「難道袁氏就能比阿姊更得民心嗎?」

  於是禰衡臉上淡淡的困惑也轉為了釋然。

  「是我想多了。」

  ……她沒吭聲,而是開始思考起隨口問出的這個問題。

  【我軍紀嚴明。】

  【是。】

  【也不貪財好色。】

  【是。】

  【治理北海東萊也很盡心盡力。】

  【是。】

  【所以青州人喜歡我。】

  黑刃沒吭聲。

  她也不忙追問。

  前三個論據能不能得出最後這個結論呢?她想了一會兒。

  【「青州人」是一個很籠統的概念。】她說,【奴隸、庶民、寒門、豪族、閥閱世家、乃至軍隊,他們都是青州人。】

  黑刃在她的腦子裡哼哼了一聲,【不錯。】

  【我怎麼能討得所有人的喜歡呢?】她這樣想,【他們每一種人的立場和利益是不同的,有些甚至是相互矛盾的,況且士族在臉上表現出喜歡是一回事,但實際上到底有多喜歡我呢?】

  是她治理青州時不會隨時隨地下絆子的「喜歡」,還是她打仗時可以盡心盡力地給她供給糧草的「喜歡」,還是她敗退離開青州,他們就攜家帶口跟著她回徐州的「喜歡」?

  【你總有很多試錯的機會。】黑刃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安慰與鼓勵,但她總覺得聽出了不懷好意的味道。

  馬蹄聲傳到了營寨門口,箭塔上的女兵大聲喝問,片刻之後,便有親兵跑了進來。

  「將軍!江東孫伯符將軍有急信到!」

  「……誰?孫策?急信?」

  她匆匆走出營帳,看到了帳前站著的那個信使,那人深青色的衣衫上浮出一層接一層白花花的鹽鹼痕跡,一見便知是數日奔波,馬不停蹄來到青州的。

  可是孫策有什麼事要這樣急急忙忙地告訴她?

  她不理解啊,他有事可以去找離的很近的二爺陳登,不行也可以去找淮陰戰場上的劉備,離得都比她近,來尋她做什麼?他們之間沒交情啊。

  她狐疑著接過了那個布袋,將裡面的孫策手書拿了出來。

  陽光打在竹簡上,讓她不適應地眯了眯眼,側過身子再重新去看那信。

  而後陸懸魚才發現,竹簡上的字跡比炎炎烈日更加刺眼,更加酷烈。

  士兵們鏟了最後一鍬土,灑在了密布蚊蠅的大坑上,於是貪婪的蒼蠅立刻飛開,片刻之後,又飛了回來,貪婪地繼續吸吮著土壤中的鮮血。

  這是一頓饕餮大餐,超乎了這些可憐生物的想像,讓它們忘乎所以,盡情享用。

  而為它們準備了這頓大餐的人,正騎在馬上,自東治而出。他的身後是手持大纛的旗兵,以及一群護衛大纛的護旗兵。在他們之後,又有數百騎親隨,那些騎士每一個都是精壯矯健的兒郎,每一匹戰馬都膘肥體壯,他們身攜每一把武器都寒光凜冽,威風極了。

  但他們其中沒有一人能與大纛前的那位年輕將軍相媲美。

  他的鎧甲燦爛如雪,他的駿馬也一般皎然,通體上下沒有一根雜毛,但腰間的烏木劍鞘是漆黑的,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

  若是他能夠笑一笑,大概見到他笑容的少女們都會取下自己的香囊,含羞帶臊地擲向他。

  但至少東治城內已經沒有這樣的少女了,孫策對於依附自己又背叛自己的人總是下手果決狠辣,不留半分情面的。

  因而那些美麗的,豪族家的女兒,只能換上一身麻衣,號啕著為她們做出錯誤選擇的父兄哀悼——孫策終於離開了,她們可以盡情哭泣了。

  但孫策的思緒半分也沒有落在那些年輕又美麗的女孩子身上,他在想一個人。

  張昭策馬上前,來到了他的身邊。

  「將軍,」他說道,「今日已是第五日,陸廉必定已經收到信了。」

  「那就好,」孫策有些悵然,「我是不願行那等雞鳴狗盜之事的,倒讓天下人看低了我,陸廉和太史子義也要看低我。」

  張昭很懂得自家將軍的心思,立刻開解了一句,「我軍遠路而來,若是關羽有了防備,將軍要如何奪下廣陵?」

  「我此時與劉備開戰,」孫策皺了皺眉,「到底是被郭嘉算計了,我心中不樂。」

  張昭摸了摸鬍子。

  「將軍且細想,我軍自吳會登舟,順著水路,能到兗州嗎?」他問道,「曹孟德的騎兵步卒能不經過荊徐,跨過長江來攻打我們嗎?」

  這樣的問題根本不需要孫策回答。

  他也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

  他寫信給陸廉,就是為了通知她:我要來打你們了。

  寫信給遠在青州的陸廉,不止是出於路途遙遠,要她疲於奔波的壞心眼,還藏了一點別的心思。

  對於這個二十二歲的青年來說,他的確感到了一點遺憾。

  他認為劉備是值得結交的豪傑,陸廉與太史慈也可以成為把酒言歡的摯友。

  他的父親喜歡鮮血中淬煉出的英雄。

  他也一樣。

  但——天下只有這麼大啊。

  孫策最後嘆了一口氣。

  「全軍疾行,」他冷酷地下令,「兵至廣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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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十三章 敢不效死?

  陸懸魚從一時的驚駭中迅速清醒了過來,開始在腦內分析這封信的來龍去脈。

  孫策要渡江攻打廣陵,「取回他自己的土地」。

  長久以來,廣陵都是徐州的一部分,但這話說出來沒什麼用了——你能守得住的,才是你的。

  孫策曾經從劉繇手中短暫地奪得過廣陵,他將這視為他具有廣陵郡歸屬權的法理依據。

  信中尤其提到,他是為了他自己,非為袁術,請劉使君一定要明晰,不要冤枉了他。

  ……這話說得就有點綠茶。

  自從孫策驅逐了劉繇,江東大片土地都歸了這位年輕將軍,而他才二十二歲,幾乎無法掩飾自己的野心。

  劉備將自己極為器重的陳登放在廣陵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徐州四面皆敵,而廣陵南有孫策,西有袁術,更是一處頻繁征戰的地區。

  關於孫策的態度,他們原本想法是:

  如果這位孫伯符野心不太爆棚,那麼大家一起打袁術就很好,誰佔到地盤就是誰的。

  袁術坐擁兩淮,豫揚大片土地皆在他的麾下,大家可以慢慢分他的屍,等分完之後,休整一番再打也不遲。

  戰爭對物資消耗極大,對生產力的破壞也極大,這幾年戰亂頻仍,打完這一仗,正該休養生息——當然,如果孫策在搶地盤之前已經將戰爭資源消耗到別的什麼事情上去,那是斷然怪不得劉備的。

  於是有人動了些別的心思。

  祖郎、焦已,以及嚴白虎這三個密謀吳郡叛亂之人究竟如何勾結,又如何串聯,如何決斷,又如何能夠配合默契,相約起事?

  他們當中有豪強,有賊寇,平素交往卻少,甚至彼此交惡,這一場動亂令人措手不及,因而平息之後許久,江東一帶仍是多有流言。

  想要將他們串聯在一起,這人需要在他們幾人處有些威望,最好甚至還有一點故舊的情分在才好。

  這人要工於心計,巧於言辭,能說服他們在孫策陰影下冒死叛亂。

  這人還要能夠串聯起吳郡那些曾經被孫策打壓過的豪強世家,令他們心生敬服,願意跟著做這樁掉頭的買賣。

  陳瑀曾在袁術處任揚州刺史,與這群山賊曾經有舊。

  這位曾經的揚州刺史出身下邳陳氏,與陳登的父親陳珪是再親不過的從兄弟。

  ……於是一切都說得通了。

  為了能提前佔住廬江,不令孫策插手,陳瑀陳登叔侄布置了這個陰謀,在吳郡後方掀起叛亂,令孫策只能回身去處理自己內部叛亂,而不能有礙於淮南戰場。

  孫策果然花了月餘時間,奔波於吳郡各地,一面剿滅賊寇,一面又要鎮壓那些早已對他不滿的江東世家。

  但陳瑀低估了孫策。

  他原以為,這樣一場叛亂足以令孫策傷筋動骨,至少在秋糧成熟之前,他不再有爭霸兩淮的實力。

  但事實上,建安二年春天掀起的叛亂,還不到夏天便結束了,孫策花了時間大肆劫掠抄沒那些世家的財產,又為自己充實了一筆軍資。

  他現在已經迫不及待,要重新投身這個鮮血淋漓的戰場中了。

  這些事是她後來才慢慢了解的,此時對她來說,除了這封信之外,她還什麼都不清楚。

  「我得立刻回軍營一趟。」她說道,「正平,你立刻將國讓、子義、文遠都找過來。」

  「……將軍?可是出了什麼事?」

  「大事。」她說完看了一眼旁邊臉色有點發白的陸白,又笑了笑,「沒事。」

  陸白那雙細細的眉毛皺了起來。

  她的軍隊已經常駐青州,因此在劇城外數里的林地中圈了一片地,把這裡的豺狼虎豹通通趕走,蓋起了一片片的房子給士兵們住。當然這裡是軍營,士兵們的家屬還是得住在城內。

  在這間寬敞明亮的木製中軍帳裡,左右坐了兩排,大部分是軍官和低級軍官,小部分也有田豫禰衡陳衷這樣的文職。

  ……額外還有臧悅和糜芳這兩個吉祥物。

  她決定什麼都不說,先把這封信的手抄本傳給他們看看。

  中軍帳裡悶熱得很,不時有人流下汗,還有人輕輕用手帕擦了擦額頭,但誰也沒有說話,而是屏氣凝神地看完這封信,然後一起看向了她。

  「諸位都有什麼看法?」她說,「來說一說吧。」

  「青州剛剛平定,將軍如何能為了一封信便離開?」田豫立刻開口了。

  「當然不會,不過我已經將信送去給主公了。」她說,「但若是丟了江都,淮陰鹽瀆一線便會告急。」

  「縱令如此,將軍安知此非袁譚之計?」陳衷立刻說道,「孫策若與袁譚合謀,調將軍離了青州,又當如何?」

  太史慈看了陳衷一眼,「孫策與袁譚相隔千里,為何要幫他?況且孫策驍雄,斷然不屑如此。」

  「他若當真不屑,為何要千里迢迢送信至此?」作為下邳陳氏出身的陳衷,對於孫策很有點兒看不上,「無非是既貪名聲,又要實利罷了!」

  ……太史慈的眉毛也皺起來了。

  「無論如何,兵貴神速,」張遼終於出來打斷了他們,「我等須早做準備才是。」

  「現下還不知去與不去……」

  「北海至靈璧八百里有餘,就算騎兵三百里日夜兼程,往返也要五日,劉使君此時在軍中,書信恐怕急切間不得回返,」張遼的思路很是清晰,「但無論去與不去,辭玉此時都該徵調軍隊,先行籌辦輜重糧草之事。」

  這個主意儘管有些折騰人——如果劉備最後認為關羽陳登可以守住前線,不需要她去,那麼這一場動員肯定是空耗人力物力的。

  但她還是認為這樣做的確是正理。

  「主公回信還要幾日,既如此,北海郡兵依舊留守劇城,依舊交予國讓便是,」她想了一會兒,「新招募的兵士如何?」

  「雖未經陣仗,」太史慈回答得很快,「但堪堪可用。」

  除卻她自冀州帶出來,慢慢壯大的那三千老兵之外,太史慈新招募了三千青州兵,其中大半是東萊人。

  東萊人好,東萊人知根知底,是他的父老鄉親,安全可靠沒煩惱——太史慈這樣同她講的。

  她去看了看,感覺說得果然也不錯,這支軍隊裡有大量的同鄉、同村、同宗、同族、鄰居、連襟,甚至是從兄弟,表兄弟,親兄弟……別管戰鬥力怎麼樣,反正是沒辦法混進奸細的。

  她點點頭,又看向陳衷和糜芳。

  「子庸與子方替我徵調糧草如何?」

  陳衷行了一禮,「糧草欲囤何處?」

  她腦子裡想了想這條路線,「陽都其一,下邳其二,淮安其三。」

  糜芳那張來不及塗粉的正常路人少年臉立刻就變得慘白了。

  「泗城與靈璧之間鏖戰正酣,淮安離得那麼近,難保平安不說,兩旁又有沼澤濕地,將軍為何不取道鹽瀆啊?」

  她看了看糜芳,糜芳看了看她。

  「淮安西有洪澤湖,東有白馬湖,兩座大湖旁各有沼澤濕地,這不錯,」她說,「但鹽瀆旁邊有海啊。」

  她沒有船,但孫策有船。

  糜芳少年終於不吭聲了。

  「撥一千兵,先行出發去淮安屯紮,」她又問了一句,「那裡主事的官員叫什麼?」

  陳衷反應得很快,「傅士仁,那是個自幽州起便一路追隨主公的人,雖才學不顯,但主公認為他老實可靠。」

  「老實可靠,」她點點頭,「那就行。」

  自青州一路往南到廣陵的這條路是劉備自己的地盤兒,因此她不需要千里迢迢從青州運糧,向當地官府徵調糧食更省時省力,也更有效率。

  唯一的問題是不管什麼地方,糧食總不會是天上掉下來,若是官倉裡沒有那許多存糧,就只能向當地的世家大族借糧。

  這也是陸懸魚為什麼要用陳衷和糜芳來辦這件事的緣故。

  如果她永遠留守劇城,士族對她的態度冷熱對她而言都毫無意義,她的士兵會開墾農田,自給自足,士族們卡不到她的脖子,相反誰見了她的權勢,都會眼紅心熱,想要分一杯羹。

  但當她離開北海,她一定是承擔作戰任務的。她沒辦法像呂布那樣,每個士兵都背著馱著糧食袋子,像一支運糧隊一樣緩慢前行,靠著這一路的人情世故才得以平安到達雒陽——聽說臧洪因為放任呂布從他的地盤上經過,至今還被袁紹所憎惡。

  因此她必須打起精神,同沿途的士族豪強打好關係。

  他們手裡是有糧的,至於糧食要不要拿出來供給路過的軍隊,不僅看劉備的控制力與威望,也看他們對她的評價與好感度。

  陳衷出身下邳陳氏,糜家更是豪富,借他們的一點面子,平安而高效地將軍隊送到廣陵就好。

  「無論如何,」她笑了一笑,「別讓我的軍隊停下來四散就食就好。」

  無論陸廉「寬仁愛民」的名聲是出於本心,還是有意為之,這都說明了一件事——這位將軍不樂意搜刮民眾。

  再考慮到她在陽都琅琊收糧時殺豪族殺得人頭滾滾的模樣,在座諸位都立刻理解了「四散就食」的含義。

  那張一直吊兒郎當的小臉終於顯出幾分敬畏。

  劇城的城牆是被精心修繕過的,改動尤其大的是這上面的女牆,留出了安置巨弩的位置。

  平時弩機被拆卸保養後,用細布與乾草存放在城牆下的武庫裡,嚴加看管,待遇之高簡直令黑刃都感到嫉妒。

  【它們確實挺金貴的,】她這樣安撫它,【壞了想重造一把很費錢。】

  【我比它們更金貴。】黑刃這樣表示,【它們是量產的,而我是獨一無二的。】

  【但你不會損壞的,】她吹吹捧捧了一下,【你那麼堅硬結實,削金斷玉,世上再沒有什麼能傷到你的東西。】

  關於這句吹捧,黑刃一反常態地保持沉默,沒有接話。

  於是她得以繼續在城牆上走一走。

  烏雲將月亮遮了起來,夜幕之上也鮮見幾顆星星,但城牆上有火把點燃,並不昏暗,況且她也不需要火把,自然能看得很清楚。

  她繞城走了一圈之後,回到爬上城牆的地方停下腳。

  城內尚有幾處燈火,城外的農莊已經一間接一間地熄了燈,夏天不必燒炕,灶坑裡的最後一點火星也被熄滅了。

  青州大地陷入了一片沉睡。

  她還記得自長安一路奔波到青州時,荒草中見過許許多多具屍骸,卻見不到村莊,見不到人煙,甚至走到最後,連青草也尋不見了。

  可是看看這裡啊。

  這樣一個炎熱的夏天,那些果林,那些田地,還有那些早早睡覺,一心等到清晨天亮,熱氣未起時下田拔草的農人——

  她這樣仔細地一寸寸土地看過去,似乎想要將這裡的每一幕記在心裡。

  直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她轉過頭。

  「正平?」

  禰衡有點黑眼圈,但不嚴重。

  「我這也是剛忙完城中車馬調度之事,」他忙忙這樣說道,「聽說將軍在這裡,有些不放心,就來看看……是不是打擾將軍了?」

  她搖搖頭。

  「你同那些……」她問,「你同那些名士,混得怎麼樣?」

  ……禰衡不是太懂「混」這個詞,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她問這話的用意。

  「他們都很敬佩將軍。」

  「說實話。」

  「將軍是女子,他們有時會疑惑於劉使君處世之道,將來又該如何安置將軍,」他說道,「除此之外,他們都是飽讀詩書之人,不會對將軍有什麼不恭敬之語。」

  有點兒冷淡,但更真實。

  她重新將目光轉到城外的大地上。

  「我有事托付給你。」

  禰衡的聲音立刻變了,帶了點不自覺的緊張,因此聽起來就有點尖細。

  「將軍請講。」

  「我已令臧悅寫信給臧霸,要他與劇城互相拱衛,劇城現下有三千守軍,我再留一年糧草在城中,即使不考慮有這樣的巨弩,這座城也堪稱堅城。」她說,「但天下當真有不破之城嗎?」

  「將軍是擔憂……」

  「孔北海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他是個好人,但在戰爭中,他全無用途。」

  禰衡聽了這句其實有點侮辱人的話,沒有吭聲。

  「所以,你要看好那些名士,還有那些世家大族,」她說,「他們可以背叛我,但不能背叛這座城。」

  如果他們現在沒有拿起武器將她趕出去,將來的某一天,他們也絕不能開城將敵人放進來。

  她的聲音輕而沙啞,裹著夏夜的涼風與不知何處的樹葉,沙沙作響。

  禰衡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她,他的聲音也並不高,但緊張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慨然。

  「為將軍故,敢不效死?」

  十日之後,她派去的信使終於帶回了劉備的手書,以及廣陵的戰況。

  ——她要立刻南下,救援廣陵。

  騎士一路馬不停蹄,日夜不休地奔赴四地之時,紀靈與劉備的軍隊還在僵持之中,這種僵持變得越來越痛苦,越來越煎熬。

  不僅紀靈在尋找一個決戰的時機,袁術也在等待。

  他等得太久了,幾乎就要對自己,對天命失去了信心。

  但他知道他必須等待,一步也不能退縮。

  在這個夏天,似乎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為自己的前途而奮戰。

  除了宛城外的曹軍。

  ……宛城是個盆地,夏天就挺熱的。

  但曹操將自己的兵馬駐紮在淯水旁,這樣就很涼快。

  盡管很涼快,但宛城的士庶感覺快瘋了。

  三月前的那一場突發事件,實在是誰也不想的。

  張繡已經投降,若不是奇恥大辱不堪忍受,就不會偷襲曹操,現在被曹軍擊敗,退守穰城,對於百餘里外的曹軍真是日夜懸心,不得安眠;

  曹操已經收下宛城,若不是一時被美色迷惑,也不會犯了這樣的大錯,激怒張繡,現在雖然宛城還是他的,但那支西涼兵馬又被張繡帶走了不說,他的愛將、長子、侄子都死在了那場偷襲之中,真是錐心之痛,日夜泣血。

  ……這個「泣血」其實只是一種誇張的手法,沒人認為曹操會真從眼睛裡哭出血淚來。

  但他結結實實地哭了三個月,並且待在宛城不走了,每天披麻戴孝,你也不知道他是給兒子戴孝呢,給侄子戴孝呢,還是給他的古之惡來戴孝呢?反正他就這麼每天沒完沒了地祭祀這三個倒黴鬼,外加所有在那一夜不幸戰死的士兵。

  有宛城的士族便小心翼翼前來,先是吊唁,後是寬慰,請他節哀順變,不要哭壞了自己的身體。

  但喪子之痛怎麼能被一兩句話打發掉呢?因此聽了這樣的話,曹操總是會捂著臉抽抽噎噎地又一次哭起來。

  ……哭聲就越來越大,逼得客人也跟著一起哭出聲,哭下淚才行,不把眼睛哭腫,鼻子哭紅,曹操是斷然不放人走的。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這樣哭了快三個月,連劉表也受不住了,試探性地派了使者過來吊唁,然後開口詢問他,到底是要什麼?

  「我要什麼?!」曹操那兩隻眼睛一瞬間便立了起來,「我要我兒復歸,你問劉景升!能給我麼!」

  ……蠻不講理,但誰能說他的不是呢?經了這樣大的痛苦,他自然是有立場蠻不講理的!

  「公子死而不能復生,明公……」

  聽了這話,這個身材嬌小的中年男子立刻便又放聲大哭起來!

  「可恨那張繡!害了我兒的性命啊——!」

  ……行了,使者終於聽明白了,曹操想要張繡的性命。

  ……這要求實在太難了,對劉表來說,哪怕是從自己的親眷裡扒拉一個未嫁的小閨女出來送給曹操再給他生倆兒子也比送張繡去死要簡單得多。

  宛城已失,穰城是絕對不能丟的。

  荊州北面原本就無險可守,他豈能一退再退呢?

  「若,若是如此,待在下回稟了使君……」

  曹操對使者的支支吾吾並不意外,他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之後,又大聲嚎啕起來!

  「我的典韋將軍啊——!」

  使者落荒而逃時,幾乎撞上了正往府中走來的兩名文士。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名使者,又駐足聽了聽遠遠傳來的哭聲。

  「主公已哭了這麼久。」郭嘉意味不明地嘆了一口氣,「公達兄也該盡職盡責些才是。」

  他身側那名文士比他年長,約莫四十歲左右,年華已逝,風姿仍存,此時聽了這話,臉色卻平靜極了。

  「且讓主公再哭一陣,」荀攸說道,「這便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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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穰:音同ㄖㄤˊ,稻、麥的莖;瓜、果內部可食的部分。通「瓤」;穀物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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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8 00:34:4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十四章 田忌賽馬‧第一局

  數年之前曹操屠徐州時,他那個戰死的長子曹昂曾經問他,勝敗是正常事,可是為什麼要屠城?為什麼要向普通百姓下手?

  曹操給出的答案是:你殺得足夠多,徐州就沒有人種地,也沒有人當兵了。

  現今的徐州就面臨著這樣的困境——對於一個不足三十萬人的徐州來說,劉備能在這裡拉出兩萬人的軍隊,已經是徐州能承載的極限。

  而袁術不同,盡管兩淮被他糟蹋得流民四散奔逃,道路死者相藉,但他是有氣勢也有自信將自己轄地內最後一個男人也抓進軍營,充作兵卒的。

  他是天命的化身,他將在累累白骨的高塔上俯瞰中原,他對此堅信不疑。

  因此袁術是一定會崩盤的,因為洗劫和掠奪打不了持久戰,這是三歲稚童也明白的道理。

  在紀靈的軍隊崩潰以前,劉備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他在壽春之北,因而關羽必須趕到壽春以南,到時兩支軍隊才能完成合圍。

  壽春是一座堅城,想要得到它,劉備與關羽必須收縮自己的軍隊,將重點放在攻城之上。

  壽春周圍已經堅壁清野過了,無論糧草物資、攻城器械,都需要關羽自己慢慢籌備。

  四周救援預壽春的袁術軍隊也需要由他來阻擋。

  對於那些不容於漢室的賊寇來說,袁術是他們所認定的天下共主,壽春是他們認定的王城!

  因此深入淮南的關羽在準備攻城、阻擋援軍之餘,還必須要應付一波接一波的賊寇。

  那些賊寇很可能沒有統一的著裝,甚至也沒有像樣的武器。

  他們自叢林中鑽出來,用口哨與暗號集結到一起,在深夜時摸到營寨邊緣,偷偷放火。

  他們也會在淮河上游丟下許多屍體,意圖污染河水,令下游取水的士兵們感染疫病。

  他們還會偽裝成百姓模樣,在那些士兵出營砍伐樹木時,偷偷接近,再上前一刀。

  這種雞鳴狗盜的行為無法對徐州兵馬造成什麼決定性的傷害,但它損傷士氣,令人不勝其煩。

  而且因為這些賊寇而死的每一個士兵都不能再復生,也不能在短期內補充。

  因此關羽只能不斷地收縮,再收縮自己的兵力範圍——他必須保證他能將壽春以南這部分土地控制住,如此才能完成劉備交給他的戰略目標。

  孫策就是此時渡江而來的。

  這位江東猛虎的目標也很明確:既然關羽將兵力集中在廬江至壽春一線,而廣陵防守薄弱——那就由他來撕開一條口子!

  要知道,合肥是沒有糧食的!想要糧食,那就要從廣陵運來!

  他既要困死陳登,也要餓死關羽!

  日掛中天,枝頭綠葉也打了捲。

  田野間的農人到此時多半要停下來尋個陰涼處休息一下,再窮苦的漢子,也還有家中女人給他帶上的一罐水可以喝,若是寬裕些的,還可以啃上半個餅子,提一提力氣。

  冬麥已經收完,春麥還未長成,溝邊或是林下這些邊邊角角的地方正可以種些瓜瓜豆豆的東西。只要老天肯下雨,總不會讓農人餓肚子。

  他們正這樣聊天時,遠遠地便傳來一陣馬蹄聲。

  待得農人一個個伸頭去張望時,馬蹄聲已到了眼前!

  像天邊忽然席捲而至的烏雲!又像雨前那遮天蔽日的燕群,捲起的灰塵撲在臉上,撲在身上,撲在忘記蓋上蓋子的陶罐裡!

  那樣一群高頭大馬,那樣長長的旌旗!那些騎兵穿著皮甲,背著長弓!他們還帶了那樣多的兵器!在烏雲一般的身影之中閃著光!就彷佛天空忽然暗下來時,群星在夜幕中閃著光一般!

  對於一頭騾子堪稱全部家當的農人來說,這樣一支騎兵是他們難以想象的存在!

  「那,那是誰的兵啊?!」

  「難道你不識字麼?」

  「難道你就識字麼!」

  於是那個老農得意地咧開嘴笑了笑,「我雖然不識字,卻是有人脈的!」

  「什麼人脈?你快來說一說!」

  「那是小陸將軍的兵馬!」他說,「你們難道沒見到嗎?那個騎在最前面,身後帶了幾個執旗兵的人就是小陸將軍啊!」

  一片驚呼。

  「她就是那個屯兵北海的陸廉嗎?!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前幾日徵調民夫……」老農說道,「你們以為是為誰徵的?」

  眾人臉上的興奮便化為了一陣微妙的,隱秘的不以為然。

  如果陸懸魚看到這一幕,她也會苦笑的。

  孫策送信至青州時,他的隊伍多半已到了廣陵,等陸懸魚出發時,又過去了十天。

  她一日也不能再拖,因此在囑咐田豫守城,總攬青州防務之後,又將六千步卒派給了太史慈,由他領兵,而自己則與張遼帶上輕騎兵,立刻出發。

  這一路平靜極了。

  提前十天出發的陳衷與糜芳將這個任務分成了兩部分來進行。

  第一部分是提供她這一千騎兵的糧草與住宿,這一部分要精細,要有效率,並且要有速度。畢竟騎兵們趕了一天的路,下馬時疲憊至極,根本沒力氣再照顧馬。但馬匹也同樣疲憊至極,因此需要徵調大量當地民夫來服勞役,將他們從田野間趕出來,命令他們去為馬匹洗漱,添水加草。

  偶爾也有對此感到不忿的民夫,偷偷給戰馬餵一把發黴的乾草,或是在草料裡摻了些荊棘之類。但立刻受到了嚴厲的制裁,因而這樣的事極其少見。

  第二部分則是提供後面太史慈帶領的六千步兵的糧草供給,這一部分要求調度,要求人力,同樣也要有效率。因為這些步兵同樣也花了大量時間在趕路上,他們要快速地從青州趕到徐州,再從徐州趕到長江岸邊,這樣的速度令他們根本無法攜帶大量輜重,因此除了長槍與大盾之類的軍需物資外,糧草必須由沿途郡縣準備。

  在陸懸魚看來,這一路非常平靜,沿途郡縣也非常地有效率,她每到一地,當地士族就會邀請她赴宴,這些請柬被她拒絕了,而士族也沒有再堅持。

  這是一種姿態,冷淡但不失禮,矜持而疏離。

  如果她將心思放在他們身上,會認為這些徐州士族的態度並不算友好。

  他們的態度裡帶了一點迫不得已。

  「我並不是在同你這個人打交道,」隱藏在他們那些恭敬有禮的面孔下,是這樣的潛台詞,「我是在同都督青州諸軍事的將軍打交道。」

  這樣的態度最明顯的是傅士仁,他甚至連那張請柬也沒有發,他也沒有為她特地布置出一處清淨的宅院,他只是下令包下了淮安城的市廛,附近客舍,以及附近安置貨物的木棚。

  ……客舍自然也是能住的,她對此並不在意,對傅士仁的態度也不在意。

  就這樣風馳電掣,同樣也只過了五天,江都城那熟悉的城牆便遙遙到了眼前。

  與江都城一同映入眼簾的,還有城下鋪天蓋地的「孫」字大旗。

  「……咱就是說,」騎在馬上的陸懸魚悄悄同身邊的張遼吐槽,「他有必要整這麼多旗嗎?」

  張遼遠遠地看了一眼,笑而不語。

  孫策打仗,看起來莽,其實並不莽,這是他和袁術手下那些將軍打仗的最大區別。

  比如說他會反復擂鼓,裝出一副日夜攻城的模樣。

  但他的兵力並不多,城下依舊只有萬餘,因而他並不用主力攻城,他只驅趕自江東帶來的那些俘虜攻城,並且告訴他們,誰為先登,便免了誰的死罪。

  祖郎、焦已、嚴白虎雖遭夷族,卻還有許多部曲尚在,再加上這次反叛中被連根拔起的江東士族的僮僕部曲,湊在一起便成了一支大軍。

  那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嚎啕哭喊,卻依舊要被迫攻城。

  而孫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

  陳登在城上向下看去,看到一層又一層死在城下的那些部曲私兵,再看到後方軍紀嚴明的孫策軍,覺得這一幕詭異極了。

  孫策是極愛惜自己領地內的百姓的,他在江東攻城略地,舉凡佔領一地,總要三令五申,不許士卒滋擾百姓。

  但一旦成為他的敵人,他便再也不留情面。

  陳登因此很有些看不上孫策的習氣。

  他的眼睛只看著北方,看著天下,卻從來不會低頭看一看那些被他踩在腳下的人。

  那其中有那些無辜的百姓部曲,更有江東士族。

  「郡守,有援軍至!」

  陳登從沉思中驚醒,烏黑的眼圈中立刻綻放出光彩,「何處而來?打了什麼旗?!多少人馬?!」

  「自鹽瀆淮安處而來,打了『陸』字旗!約有千騎!」

  「……『陸』字旗,這必定是辭玉日夜兼程來廣陵援我,」陳登想得很快,「就算她勇武,憑千騎想擊退孫策亦屬不易,況且我豈不知她那支騎兵是如何攢出來的!」

  她若是在此衝殺一陣,即使將孫策軍殺退,這支騎兵也將有所損傷。

  孫策有船,他的士兵自廣陵而退後,沿江而上再去攻打涂唐、居巢都是極容易的,而陸懸魚失了這支騎兵,再想要追上孫策的腳步可就難了!

  他雖然數日不眠不休,思維卻還極快。

  想逼退孫策不易,但兩邊想要傳遞信息卻不難。

  無論哪支攻城軍隊不會圍在城下吃箭雨,而想要在江都城外圍圍成一個大圈需要的兵力遠遠超過這萬餘人。

  因此正常的攻城軍隊要將步兵屯在外圍,用騎兵繞城而走,不斷騷擾守軍,也能隔絕內外。

  ……但孫策是坐船來的。

  ……他沒騎兵,他只有幾十匹馬,都是給軍官們騎的。

  ……準確說整個江東就沒有拿得出手的騎兵。

  「派兵出城!」陳登悠悠地笑了,「我來寫一封信。」

  「將軍,我們可要先下手?」

  將軍走出中軍帳,上了高台,用那雙黝黑明淨的眼睛向著北方叢林望了一望。

  「鹿角不是布置好了?」

  「是。」

  「伏兵也埋伏好了?」

  「是。」

  「那我為什麼要先下手?」他這樣問道。

  於是程普沒有再問。

  「加緊攻城。」孫策笑道,「我聽說陸廉師從陳圭,因此與陳登有兄妹之誼。」

  「她的名字便是陳圭給的。」

  「既然感情這樣深厚,她又是領騎兵至此,再加上她有那樣不敗的名聲——」這位玉樹一般立於高台上的青年將軍迎著耀眼的陽光,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她就應當盡快來衝營才是。」

  他已經做好了圍點打援的準備,他甚至已經為陸廉準備好了一間帳篷,等他俘虜了這位女將軍時,他肯定要仔仔細細地打量她一番。

  太史子義待她那樣有情有義,必定心懷愛慕吧?那他抓了她,豈不是——

  那張俊美的臉上忽然綻開了一個程普完全不理解的笑容。

  ……程普將頭轉開,稍微地嘆了一口氣。

  ……將軍什麼都好,就是太年輕,性情也太跳脫。

  ……誰能理解他腦子裡在想啥?

  天色漸暗下來,營中的伏兵還在等待,那支騎兵卻遲遲沒有發動攻擊。

  孫策很有耐心,他知道方圓幾十里都被他踏平了,陸廉的這些兵馬沒吃沒喝沒輜重補給,耗也耗不過他。

  她當然也可以進城,但接下來這幾日,他是會全力以赴地攻城的!因為他算定了後軍的速度,她入城便如入甕一般,至少十數日,甚至月餘間都不會再有援軍到來的!

  當他躺在帳篷裡,舒舒服服地拿起一份公瑾送來的書信準備展開再讀一遍時——親信突然跑了進來。

  「將軍!」

  孫策一骨碌從竹席上爬起來,「陸廉來衝營了?!」

  「不是!」小兵大喊道,「將軍快出去看看吧!」

  江都以北是一片平原,其中有水田,有沼澤,有叢林,但沒有山,因此總可以看得很遠。

  在這個夏夜裡,他首先看到了離軍營幾裡外一條河流旁的叢叢篝火堆,那裡十分明亮,他幾乎能穿過火堆看到那些騎兵在河邊飲馬洗漱的畫面。

  在那個簡陋到幾乎只能露天席地的營地以北,有火把星星點點,連成一條長龍,如同流淌在地上的星河,與夜空中的河漢互相輝映。

  那長龍的盡頭極遠,直到地平線處,火光已經微弱至極,卻還幽幽地跳動在孫策的眼中。

  每跳一下,心上跟著巨震一下!

  「是援軍——!」

  「援軍——到了——!」

  「援軍——!」

  那聲音自後方的江都城牆上傳來,先是稀稀落落,而後越來越多,越來越盛。

  無數士兵跑出營帳,一起驚慌失措地伸長脖子,去看那火光。

  而孫策猛地轉過身,望向黑夜中燈火通明的江都城!

  不錯!任誰都能看明白那火把是為何而來!江都城的守軍怎能不歡欣鼓舞!

  「這怎麼可能……」孫策的額頭冒出了一粒汗珠,「陸廉的騎兵今日才到此,她如何能夠,如何能夠令步兵日夜兼程,這麼快就趕來啊?!」

  他的聲音忽然頓住。

  陸廉極受劉備信任,與關張一般是他的左膀右臂,又與下邳陳氏交情深厚,她若是征發沿途的郡兵,一路趕來又有什麼不可能?!

  她若當真領了數千兵士前來,又有世家替她籌集糧草輜重,這千餘騎兵豈勝不得他?!

  當黃蓋與程普等人匆匆趕來時,孫策已經恢復了鎮定。

  「援兵既來,咱們上船便是。」他冷冷地說道,「這長江兩岸,難道不是咱們說了算?陸廉救得了廣陵一時,難道她這點兵馬能將廣陵到合肥這五百里路安排得明明白白?難道我撕不開這條口子?!」

  「將軍說的是,」韓當笑道,「陳登所造的那些船艦都被咱們所奪,縱使他們想運糧,也要看運不運得到!」

  「連夜拔寨啟程!上船!上船!」

  來這一趟,他並未損失掉自己的主力,因此現下立刻撤兵並不算吃虧,但對於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來說,攻不下江都城,這已經是他一生中難以忘懷的恥辱。

  在這樣一個夏夜裡,孫策騎上馬,準備出發回返江邊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星星點點,似是無窮無盡的火光。

  「陸廉,陸廉。」他咀嚼著這個名字,用力將一腔鬱氣壓下,「田忌賽馬,我總能勝你一次!」

  天亮了。

  孫策走得匆忙,因此守軍忙忙地跑出來,開始撿營地裡各種散落的糧草,輜重,不必說那些造了一半的攻城器械,背回去一個車軲轆也是好的。

  而準備進城接受江都市民們熱烈歡迎的陸懸魚有點懵。

  她左邊看看,右邊看看。

  中間站著一個瘦了一大圈兒的陳登。

  「阿兄啊——」

  一貫很穩的陳登大哥沒忍住,快步上前。

  她趕緊從馬上跳下來了。

  陳登看樣子就很想抱她一下,不過鑑於她已經變成一條女鹹魚了,最後還是用力點點頭。

  「你來得很好,辭玉。」

  「是阿兄的計謀好,」她飄飄忽忽地說,「我派人沿途點了些火把,孫策竟然就跑了,他還沒和我打一架啊!一架都沒有啊!」

  陳登摸了摸小鬍子,從胸腔裡發出了燒開水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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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賢行狀》:賊忿喪軍,尋復大興兵向登。登以兵不敵,使功曹陳矯求救於太祖。登密去城十里治軍營處所,令多取柴薪,兩束一聚,相去十步,縱橫成行,令夜俱起火,火然其聚。城上稱慶,若大軍到。賊望火驚潰,登勒兵追奔,斬首萬級。遷登為東城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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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十五章 田忌賽馬‧第二局(上)

  她在數年前來過一次江都,因此對這裡的一切都並不感到陌生。

  只不過經歷過孫策的洗禮後,當地士族凋零。但陳登在這裡經營數年,一面提拔寒門子,一面養耆育孤,令那些家族覆滅的孤兒讀書識字,待到他們成年之後,就又多了一批小吏。

  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即使是現在,廣陵郡的糧稅也沒能完全恢復過來——沒有足夠多的基層官吏,就無法與廣陵郡的每一個村莊建立足夠的聯繫,自然也就無法徵收到足額的糧稅。

  現下江都城內尚算安定,她帶了騎兵進城時,還受到了熱烈歡迎。

  但進了郡守府後,陳登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你帶來了多少兵?」

  「騎兵一千,另有馱馬千匹,後面尚有六千兵卒,由太史子義領著,此時應當已至下邳!」她說道,「阿兄勿憂——」

  「我不是擔心你帶來的兵太少,」陳登看起來似乎有點苦惱。

  「……那是嫌我帶來的兵太多了?」

  「……那也不是。」他摸摸鬍子,「算了,先用酒宴,然後再說吧。」

  江都離長江入海口很近,因此水產資源堪稱得天獨厚,她當初來廣陵時,一日三餐有魚有蝦,想想還挺懷念的,尤其是這裡可以吃到海水魚的魚膾,這就很厲害!

  「阿兄,有魚膾嗎?」她跟著準備進主室時,隨口問了一句。

  ……陳登突然一個急剎車,腳步就停下了。

  給她嚇了一跳。

  她這位阿兄轉過身瞪了她一眼。

  「都督青州這麼久了,還是這麼不會說話!」

  ……身後的張遼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陸懸魚自青州帶過來的軍隊對於陳登來說是把雙刃劍。

  現在北有袁術,南有孫策,西面的劉表態度不明,眼看著這場圍毆袁術的戰爭就要變成諸侯攻城略地的戰場,而關羽又收縮兵力,放棄了大片土地,將主力放在了合圍壽春上。

  在這樣的形勢下,陸懸魚能帶一支精銳兵馬過來,對戰局自然是極有利的。

  但這七千餘人每天的糧食消耗是個驚人的數字,她來了廣陵,壓力自然也放在了陳登身上。

  他需要安頓流民,需要建立起糧道為關羽運糧,還需要供給陸廉的軍隊糧草。

  這些事都壓在了廣陵一郡身上,即使他在這二年裡已經竭盡全力地開荒種田,興修水利,又盡力地在江都城的每一座糧倉裡都塞滿了糧食。

  但戰爭的消耗是驚人的,尤其是在淮南這種根本無法徵收糧食的地區打仗,消耗立刻翻倍。

  「二將軍想與主公合圍,困死壽春,」他端著陶杯,嘆了一口氣,「若不能在數月間攻破袁術,徐州存糧將盡矣!」

  徐州存糧也不是只有廣陵這一處,她想,況且即使是在廣陵,要是能狠下心毆打一圈世家豪族,那肯定還是能吐出糧食的。

  但這個建議不太友善,尤其不能對著出身閥閱世家的陳登說。她一邊在心裡嘟嘟囔囔,一邊喝了一口杯中的……

  「阿兄!我遠道而來,解此危難!如何連一壺濁酒也沒有!」

  阿兄發出了一聲冷笑,「糧食都不夠吃!喝什麼酒!自我到廣陵以來,就把酒禁了!」

  盡管江北的廣陵在太守陳登的嚴令下禁絕了釀私酒之事,但對於民間來說,喝酒是一件很難完全禁絕的事。

  這時代的娛樂太少,中下層百姓的樂趣就尤其少,酒精絕對算是其中的上上佳品,因此吳郡的商賈時常偷偷販酒渡江來賣,甚至連郡守府內也有人會花錢買幾甕藏下。

  但陸懸魚現在的確是喝不到酒的。

  江北廣陵禁了釀酒,江南吳郡禁了私人船舶。

  小至輕舟,中至艨艟,大至貨船,都被孫策徵用了,江面上再也見不到一艘閒適的漁船,取而代之的是殺氣騰騰的吳郡士兵。

  孫策站在船頭,看乳白色波浪在他腳下分開,再滔滔東去。

  當他還是袁術麾下一名微不足道的校尉時,河北岸的山川樹木,城池村莊,都是他極為熟悉的。他曾經領了袁術的兵來這裡救援「五雷賢師」,那是與陸廉第一次碰面,他那時便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他們早晚還得再來一場。

  ……或許是很多場。

  江中矗立著一塊礁石,周圍水流便立刻變得湍急起來,這隻樓船也微微地晃動了一下,又一下。

  「你看那塊礁石,」孫策伸出手去,虛指了指,「它真是好極了。」

  身後的將領們有些摸不到頭腦,互相看了一眼,程普與孫堅相厚,因此十分直率地發問了。

  「它立在那裡,令往來行船多有不便,將軍為何要誇它?」

  「江上行船,若是一路順風順水,猛然遇了暗礁,才是不便,」孫策笑道,「它就那麼立在那裡,倒讓船家十分警醒,小心避開,如何不該誇?」

  這位青年將軍轉過身來,望向了自己這些親信。

  那張秀麗的臉上,笑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狠與戰意,但其中又交織了慎重,因而江風傳來的話語聲也變得一字一句。

  「我若欲襲關羽,須先在此處置一礁石,阻擋陸廉援軍才是。」他那雙烏黑的眼睛慢慢掃過部屬們的面龐,「歷陽城雖殘破,但若我在此修建營寨,一心只防守,不出擊,仍可阻斷江陵糧道,到時陸廉必定將兵馬滯留於此!但——誰願意為我做這塊礁石?」

  意識到孫策言語中的不祥意味之後,這群跟隨孫堅一路而來的老將立刻爭先恐後地站了出來!

  「將軍!我可去!」

  「程公年長,當伴將軍左右,如何能臨此險境!不如我去!」

  「將軍!休聽他們爭執,我願去!」

  在父親留給他的所有遺產中,這些武將是孫策最為看重的那部分。

  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勇武善戰,而且對他有絕對的忠誠,因此無論用哪一個人作了這塊「礁石」,都是孫策不願見到的。

  但他對自己的長處與短處認識十分清醒,他知道自己的優勢是擁有這許多戰船,在長江兩岸可以快速來回,打關羽或是陸廉一個措手不及。

  但他不善於同北方兵馬打持久戰,尤其是在平原上同騎兵決戰。

  他必須想一個辦法,將陸廉與關羽隔絕開,正如同這塊礁石分開流水一般,而後他才能從容下手。

  似乎是看出孫策在想什麼,最後一個站出來的是位八尺高的北方大漢。

  「將軍何不用我去?」

  「公義?」

  韓當膂力過人,在這群武將之中也是以勇武聞名的,但他的重點不在於此,「將軍若不放心,與我幾匹良馬便是。」

  孫策那張年輕的臉一瞬間便亮了起來。

  他自橫江下船,一路向北奔赴合肥,二百餘里的路程至少也需要五日才能趕到城下,但若是陸廉猜破了他的意圖,輕騎兵只要兩天便能從江都跑到合肥!

  而在合肥這一片平原上,他的步兵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陸廉這支騎兵!

  「義公擅弓馬,我如何卻忘了!若是你去,定然能夠安然返還!」孫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給你兩千士兵,你可能守足十五日?」

  韓當略想了想,「將軍只要十五日就夠了麼?」

  若是攻不破城池,孫策又當如何?

  自古艱難不過撤軍,尤其是被一支騎兵圍追堵截的兵馬想要撤軍,更是艱難險惡。

  韓當這樣問並非輕視孫策,只是思慮周全,因而孫策也認真地想了想。

  與其他的將軍不同,陸廉是個女子。

  而且是個很有些軟心腸的女子。

  這樣的一位統帥,他想要絆住她的腳是不難的。

  想到這裡時,孫策心中就生出了一個主意。

  「若是能守住二十日,就算我攻不破合肥,也能從容而退。」

  韓當那張帶了兩道傷疤,因而有些駭人的臉微微一笑。

  「定不辱命。」

  太史慈是在她到達江都之後的第十日趕到的。

  步兵跑得不快,但這個速度掉隊的還不多,顯然太史慈帶兵也是很努力了。

  當他匆匆走進郡守府時,正看見陸廉對著一座自己造的沙盤發呆,旁邊是一個似乎也在發呆的張遼。

  「路途辛苦,子義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看了一眼張遼,後者似乎立刻不發呆了,連忙上前同他打招呼。

  「不必,諸位為廣陵戰事日夜懸心,今日才趕到,已是十分懈怠了,」他說,「戰況如何?」

  「嗯……」她猶猶豫豫了一會兒,「孫策這不要臉的……」

  ……他假裝沒聽見,但張遼輕輕咳嗽了一聲。

  「孫伯符將軍,嗯,」她指了指沙盤的某一處,「在歷陽修了個營寨,想要斷絕我軍的糧道。」

  一言以蔽之,孫策在廣陵到淮南前線的這條路上找了個地勢險要的地方堵門了,鑑於這地方就離江邊不遠,原本糧隊也是可以通過貨船一路沿江而上的。

  ……但是現在孫策又把江面給封鎖了,他也不整什麼樓船大家伙,就整些艨艟戰船在江上來來回回,把水路也給堵死了。

  想打通糧道就必須得把歷陽這裡的關卡給拔了——其實就這麼簡單。

  「孫策在其中?」

  「營中旌旗林立,其中有『孫』字大旗,」她說,「看著是錯不了的。」

  太史慈又想了一會兒,「營寨十分堅固?」

  「特別堅固!」她立刻說道,「壕溝二丈寬,二丈深,連修了三道,又布置了鹿角!他派水軍在江上騷擾,他修了這樣的營寨,我們竟然也沒發現!」

  聽著的確是想一門心思耗死她。

  「佔了歷陽,便能將廣陵堵死在這裡,哪怕是二將軍回返也難救!他花了這樣的心思,是一定要取廣陵了!」

  她這樣分析了一番,遲遲沒聽到太史慈的聲音。

  ……太史慈在忙著喝水。

  「我與文遠皆如此看,」她說,「子義你認為呢?」

  太史慈想了一會兒,還是沒吭聲。

  他與孫策相交不過那麼半晌,幾乎全部注意力都用在打架上。

  但誰說打架不能了解彼此呢?

  他總覺得,以孫策打架時的意氣行事看來,不像是糾結一城一地的人。

  ……但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太史慈將這樣的想法置之腦後,思索了一會兒後才開口。

  「既然無論如何都要拔除掉這座營寨,」他說道,「東萊兵操練已畢,現下該令他們試一試了。」

  這座營寨修得雖然堅固,但大部分的士兵在修完營寨之後便隨孫策北上了。

  留下的只有兩千士兵,其中一千新兵,五百新降的江東兵,只有五百人是韓當的老兵。

  但他並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他每日裡都在巡視營寨,加固營寨。

  七月裡,太陽曬極了。

  這樣的天氣需要時時注意防火,因此他挖了一條小溪,將河道引了過來,在壕溝裡蓄滿了水。

  他四處走了一圈,覺得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還應當再修建幾座箭塔,這樣弓手便可以居高臨下地放箭。

  韓當這樣走了一圈,終於決定要回到自己的帳篷裡喝點水,休息一下時,士兵突然跑了進來。

  「將軍!有敵情!」

  陸廉的兵馬離這裡不過十里,片刻便到。

  他爬上了箭塔,仔細眺望,很快便在荒蕪的水田間的小路上找到了那條長長的,如同蚰蜒般緩慢蠕動的軍隊。

  那位主帥的身影是他花了一點時間,在大纛下找到的。

  她的面容雖然看不真切,但那個身形明顯是比周圍的護衛們都瘦小了一圈。

  ……一個女子,身材又不壯碩,她的力量是從何而來呢?

  考慮到她曾經有「列缺劍」的名號,韓當暫時寄下了疑慮。

  「將軍!可要擊鼓出陣?」

  韓當想了想,搖了搖頭,「不,且先看一看。」

  在這樣酷烈的陽光下,連水田裡蒸騰出的都是熱氣。

  她感覺身上黏膩極了,但必須忍著。

  所有的士兵也是如此,有些未著甲的尚能偷偷將衣服掀開,露出前胸後背來出出汗,那些著甲的可不能將皮甲脫了,因此就只能頂著太陽與厚實的皮甲雙重折磨,硬靠著一腔熱血堅持著站在隊伍裡。

  「安營紮寨,」她回頭看了看,說道,「然後寫一封戰書送過去。」

  軍中的文吏跑了上來,「將軍欲如何措辭?」

  「他修了那樣的營寨,顯然是要堅守於此的,」張遼的腦子動得很快,「自然是怎麼能激怒他怎麼來,辭玉不會寫嗎?」

  「我怎麼會寫這東西?」她大吃一驚,「我又不懂得怎麼激怒別人。」

  張遼摸摸下巴。

  「我跟在溫侯身側時,也學到過一些,」他這樣說道,「不若我來寫吧,寫畢之後也不必交由信使,只要用箭射進營中便是。」

  太陽漸漸開始西斜,暑氣仍盛,但自西南處的山腳下總算起了一絲涼風。

  韓當令士兵分成三班,日夜巡視營地,不令陸廉有一絲可乘之機,只要她的士兵過來,立刻箭如雨下。

  但過來的是陸廉自己。

  這個年輕女郎騎了一匹青驄馬,遙遙地跑了過來,離營寨還有近二百步時,她便策馬停下了。

  這樣的距離,便是想放箭,軍中也沒有那樣的神射手,況且看她孤身前來,士兵們覺得稀奇極了,擠在箭塔上探頭探腦,紛紛想看她到底有什麼花樣。

  然後她取下了背後的弓。

  傳聞陸廉既有神劍,又有神通,能開三石強弓,除了溫侯呂布之外,世間再無人能與之匹敵。

  那張強弓被慢慢拉開,猶如滿月,箭尖上似乎是綁了什麼東西,卻看不真切。

  她將箭尖指天,忽然鬆開了手!

  那一道流星破開天空,一路向上,劃過一個半圓後再猛地向下俯衝!

  營中一片驚呼,那支箭竟然正正好好釘在韓當的帳前!連這個久經戰陣的武將都大吃一驚。

  「將軍!」親兵跑了過來,立刻拾起了那支箭,「上有帛書!」

  不出韓當所料,這是一封戰書。陸廉見營中有「孫」字大旗,便以為孫策亦在營中,因而寫信要他出戰。

  ……但這封信讓韓當忽然發現,他這個誘餌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擺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是,如果他不出戰,將軍的名聲就要被陸廉那個尖牙利齒的婦人給敗壞完了!

  【何期伯符穩坐營寨,竟如深閨婦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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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十六章 田忌賽馬‧第二局(中)

  儘管這一切並不是陸懸魚做的,但這個鍋她來背也沒什麼毛病。

  因為在孫策不出戰之後,張遼迅速地又寫了第二封信和第三封信,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進了孫策的營寨後,再沒什麼反應。

  歷陽周圍多河流湖泊,夜裡總有蚊蟲叮咬,在這裡相持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比如說她的中軍帳已經算是條件最好的,入夜會點起驅蚊的香料,但也經不住那些飢腸轆轆的吸血鬼猛地俯衝下來,逮住她就是一口。

  當地人管這個叫「瘴氣」,並且提醒他們,瘴氣若是重了,便要起時疫的。

  ……她理解下來,覺得大概是瘧疾之類。

  因此按照高順曾經教過的方式,她出門時也沒忘記提醒購置驅蟲草藥,每晚入睡前給士兵的帳篷裡也熏一熏。

  除卻蚊蟲之外,時不時還能遇到點別的東西……連她都在帳篷裡打死過兩條蛇。

  這種環境絕對算不上舒服,孫策非要在這裡紮營餵蚊子,又堅決地不出戰,這就很奇怪。

  【他做事總該有個目的。】她想,【我原來認為他想在這裡困住我們,派兵去攻打廣陵。】

  【你不確定。】

  【我不確定。】她表示,【我的騎兵往返探查數日,卻根本未見分兵蹤跡。】

  【你認為他主力就在營寨中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

  【他不是一個十分有城府的人,實際上他才二十二歲,還很年輕。】

  【嗯,不錯。】

  【所以他不該忍得住這樣的羞辱。】

  【如果我是你的話——】

  【會如何?】

  【我會盡快攻下這座營寨,】黑刃這樣表示,【但我同時也會做好心理準備,因為他也知道,你很快就會下定決心要攻破它。】

  這座營寨修建得十分堅固,四周到處都是箭塔,幾乎可以當做一座土城來守。

  試探性地攻了兩天之後,太史慈迅速制訂了一個進攻計劃。

  「若將軍信我,」他這樣說道,「我便動用全部的兵力出擊。」

  不僅她吃了一驚,張遼也大吃一驚。

  「六千兵力全上?」

  「不錯。」

  「第一戰便要如此?」

  「第一戰便要如此。」

  一般的武將打仗總要分出前中後三軍,通常情況下來說,新兵充作前鋒,壯年兵中軍壓陣,後軍則多為殿後與預備隊使用,由部曲與百戰老兵組成。這樣新兵不容易逃跑,士氣也不容易崩潰。

  ……除非是亡命之徒押上全部身家的豪賭,否則這種破釜沉舟的打法就挺少見。

  但太史慈看起來並不像亡命之徒的樣子,他的神情十分平靜。

  「我若四面八方進攻,便能探出虛實。」他說,「這營寨雖大,旗幟亦招展綿延,我卻懷疑外強中乾,主力不在其中,而在他處。」

  「既如此說,我也要親臨戰陣,」她思考了一下,這麼表示,「若是孫策在營中,我便抓他出來。」

  在徐州軍到達歷陽的第五日,已經等得不耐煩的陸廉終於傾盡主力來攻打營寨了。

  韓當站在箭塔上,遙遙望著那一片片的「陸」字旌旗,心中不由得沉了下來。

  她的確已經開始懷疑營中有詐,因此才會出動全部兵力前來攻營。

  這無疑是另一種試探:我營中空虛,你若能分兵,大可以分兵出來奪我的營寨!你若不能,豈不是坐實了營中無人!

  ……韓當默默地攥緊了手中的長戟。

  她年紀雖輕,又是女子,行軍布陣卻絲毫不見怯意,反而行事中透著一股強橫之色,更立下了赫赫戰功。

  對於此時的各路諸侯而言,尚能輕飄飄叱責一句劉備荒唐,竟令女子掌兵。

  但不需要多久,只要劉備繼續擴張勢力,只要他麾下的陸廉繼續為他開疆擴土,天下人那隱隱的輕蔑與指責會轉向另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

  陸廉是女子又怎樣,比得過光武帝昆陽之戰的異象麼?

  看啊,只要漢室式微之時,自然有宗室站出來力挽狂瀾,自然有這樣的奇人異事來證明天命所歸!

  到那時,她的女性身份反而更可成為漢室再興的佐證!

  韓當是個粗人,想不到這麼細微的地方去,但他跟隨孫堅見過許多諸侯,也見過殘破的雒陽,因而隱隱產生了這樣的憂慮。

  他必須守住這裡,必須擊退陸廉。

  見到敵軍軍容嚴整的陣仗之後,韓當心中的念頭絲毫沒有動搖,也絲毫沒有懼怕。

  他根本不去考慮這座營寨丟失的話,他如何還有顏面去見少將軍的事。

  那個北國大漢深深地從胸腔裡呼出一口氣,「弓箭手上箭塔,準備迎敵!」

  「是!」

  無論這一戰是輸是贏——韓當心中升起了一個模糊的預感——他都再也見不到少主君了。

  金鉦急鳴,戰鼓激昂,這場攻營拔寨的戰爭就這麼開始了。

  對於三千東萊兵而言,這是他們經歷過的第一場戰爭,盡管有他們同鄉的將軍與他們並肩作戰,但這些士兵仍然狀況百出。

  將軍下達的命令是,先燒鹿角,再搭繩梯,頂了藤牌,爬過壕溝,再正式開始進攻營寨。

  但那鹿角要如何燒!

  哨塔上的弓箭手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之下,他們又如何能前進!

  有人硬著頭皮上前,有人悄悄後退,有隊率在責罵,甚至有軍法官威脅要將擊鼓不進的人斬首!

  甚至真有人渾身顫抖著,想要轉身逃跑!

  這裡前有山,後有河,旁有沼澤,總能尋一個逃命的去處!

  可是第一個人剛剛拔了步子想逃,身側的隊率便拎起環首刀,捅了進去!

  「一人逃!同伍死!」

  「一人逃!同伍死!」

  這樣的吼聲自隊率而出,滾滾如沉雷般,很快傳遍了整片戰場。

  陸廉自帶的三千老兵中沒有這樣的規矩。

  臨陣脫逃者第一次先打軍棍,第二次才會斬首,更沒有因此連坐的規矩。

  但太史慈仍然下達了這樣堪稱嚴苛的軍令。

  這些東萊兵是新兵,新兵總會逃跑的!

  但他們彼此也是同鄉、同村、甚至同宗同族!因此為了一個人而牽連到他人是種不可忍受的懦夫行為,即使其他新兵也無法容忍!

  ——如果有人要逃走,那麼必定要受到來自同伍兄弟最殘忍的報復。

  陣線勉強地壓住了,頂著箭雨,繼續向前推進。

  有人倒下,後面的人還在繼續前進,很快便到達了鹿角旁!

  太史慈望了一眼風向,「時候正好。」

  叢林中有現成的木頭,卻沒有足夠多的乾柴,但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太史慈提前同張遼商量過,擔了些馬糞曬乾,此時堆在鹿角下,點火便燒了起來。

  滾滾濃煙,順風飄進了營寨裡,箭塔上的弓箭手視線頓時便受了挫!

  「繩梯!快搭梯!」

  「藤牌手!藤牌手!」

  「兒郎們!不趁此時殺敵!更待何時!」

  「殺!」

  「殺!!!」

  太史慈踏過壕溝,百忙中甚至還抬眼望了望箭塔,那些弓手竟然下了箭塔,忙忙地拎起短兵準備迎戰。

  這個怪異的舉動令他心中頓時雪亮。

  ——孫策的確不在營中。

  韓當很想將營地外圍防禦再加固一番。

  但沒有足夠的兵力來守,再如何加固也是沒有意義的。

  在陸廉與太史慈開始攻打營寨之後,他迅速判斷出來自己防禦的側重點。

  太史慈用兵與少將軍頗為肖似,果決大膽,其中亦不乏心細之處,但他亦不能與陸廉相比——當今天下,何人還能與她相提並論?旁人領兵,大纛總在中軍,在高處,在最安全的地方;陸廉領兵,大纛便在最前方!

  呂布雖勇,畢竟是馬上之勇,來去如風,不會身陷重圍。

  陸廉之勇,卻如項王再世,她未曾騎馬,而是手持一柄長劍,一步步走過來的!

  太史慈尚需派兵先燒了鹿角,再搭繩梯,小心爬過才能靠近營寨,陸廉卻根本不需要這些手段。

  男子臂膀一般粗的鹿角主枝,她一劍揮下去,如同破開一段素帛,輕飄飄便分為兩段!

  軍中歡聲如雷!

  有這樣的主帥在前,什麼樣的士兵還會怕死!

  ……可是這樣的豪傑,為何卻在劉備麾下?

  韓當很想要問一問她,但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他需要時間,他的將軍需要時間。

  「布拒馬!」他大喊道,「將那些車子推來!」

  這場戰爭從天亮打到天黑,竟然也沒有分出勝負。

  原因無他,這個營寨修得太反人類了。

  營地都是大營套小營的,有個兩三層的防禦工事也很正常,但它足足修了六七層的防禦工事!

  與其說這是個營寨,不如說它是個迷宮一般的堡壘!

  若說將整座營寨都一把火燒乾淨,偏這裡又是建在山下沼澤附近,主帥韓當又挖了溝渠進營,一時半會兒根本燒不完!她雖然能夠騰挪跳躍,但又不能拋下軍隊,自己一個人衝進去。

  於是攻破一層,殺了近百個敵人之後,東吳軍隊後退一層,再來這麼一遍拉鋸戰。

  ……她抓了兩個俘虜仔細一問,終於知道孫策果然不在這裡了。

  ……就丟了這麼一群棄子在這裡當誘餌拖住她的主力,缺了大德了!

  到了夜裡,她不撤兵,讓士兵就在外面休息,就地支鍋造飯,韓當也就在營裡支鍋造飯,大家各自處理自己的傷員和俘虜。

  她端了一碗粟米飯,上面蓋了兩塊鹽漬青瓜乾,想想還是很氣憤。

  「找幾個嗓門大的人,」她說,「明天清晨去營寨前喊話!」

  「將軍,喊什麼?」

  她也不會什麼有文采的話,於是決定簡單粗暴些。

  「你家將軍不要你了!」她罵道,「投降不殺!」

  當晨曦灑在營地的空場上時,韓當走出了帳篷。

  他昨晚沒怎麼睡,只在天光將至時忍不住倦意,睡了片刻,還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還只是個小小的偏將,跟隨孫堅征戰於京畿之地。

  但那個夢清晰極了,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腳下是吸滿鮮血的土壤,身側是許多江東兒郎,他們在西涼人的屍體之間,一面尋找著自己同袍的屍體,一面尋找著寶貴的戰利品。

  而在這片土地的盡頭,孫堅牽著馬,站在一座古亭外,遙遙注視著破落的陵墓。

  那時的孫堅只有三十出頭,是個容貌不凡的年輕將軍,喜愛華服,因而鎧甲也總是閃亮亮的,特別漂亮。

  但那一天裡,他身上也染了一身血污,鮮血自他的耳後緩緩而下,似乎先是涓滴,後匯江河,到了腰部以下,便盡皆被鮮血所染透了。

  孫文台似乎聽到了腳步聲,轉過身看了他一眼。

  「你看到了嗎?義公,」他說,「那是先帝的陵寢,那是大漢皇帝的陵寢啊。」

  「漢室衰微,此乃天命,」韓當說,「將軍豈會不知?」

  漢失其鹿,誰當為天下共主?

  當他這句話說出口時,孫堅並沒有回應。

  但韓當卻聽到了他的心聲。

  他從夢中醒了過來,營寨外的叫罵聲雖遠,卻清晰極了。

  韓當走出營帳時,還在想著那個問題。

  在陸廉發現叫罵無用,又一次開始攻打營寨時,他還在想著那個問題。

  但他終於想清楚了。

  董卓禍亂朝政,挾持天子時,滿朝公卿似雪,能率義兵入討董卓,聲冠中夏者,只他家將軍一人!

  孫堅收復雒陽,又以重新將靈帝安葬,臣子應盡之義,唯他一人!

  當韓當終於想清楚這一點時,內心那一點鬱結之氣也隨太陽逐漸升起而消散了。

  將軍雖死,少將軍尚在,對於韓當而言,他的天命尚在。

  因而他人生中最後一件事也就無比明晰了。

  當探明整座營寨都的虛實之後,陸懸魚再也不需要傾盡全力去攻打。

  她只要帶上千餘人的工程隊,遇山開路遇水架橋,頂著騷擾的箭雨一路突進,攻營的第三日便打進了中軍帳前。

  但到了這一步,太史慈卻不同意她再身先士卒了。理由也挺簡單:明槍易擋,暗箭難防,韓當死守在這裡替孫策拖時間,抱的自然是殺一個不賠殺兩個更賺的主意,若是能傷到大將,那更是死不足惜了。

  因而太史慈在東萊兵中挑選了一隊勇士,送了進去,又花了三五個時辰,終於拔了這座營寨的大旗。

  「韓當呢?」她見到凱旋的太史慈,立刻發問,「有沒有給他捉回來?」

  「他下葬了。」太史慈說道。

  「……你殺了他?」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他,令他猶豫了一會兒,「我拔劍時,他似乎已經死了。」

  盡管那個大漢渾身是血,威風凜凜地站著,腳下還有無數東萊士兵,以及他自己部曲親兵的屍體,令人一時不敢上前。

  但他似乎那時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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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董卓列傳》:卓自出與堅戰於諸陵墓間,卓敗走,卻屯黽池,聚兵於陝。堅進洛陽宣陽城門,更擊呂布,布復破走。

  孫堅是真的能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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