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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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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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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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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8 00:35:3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十七章 田忌賽馬‧第二局(下)

  韓當的死訊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傳到孫策軍中。

  ——連同歷陽那座營寨被攻陷的消息。

  孫策自離歷陽之後,一刻也沒有停歇,他命主力上了船,一路逆流而上,離長江而入濡須水,很快便進入巢湖。

  在下船的那一日,他還意外見到了一位故人——時任居巢長的周瑜。

  張勳死後,關羽便一路勢如破竹,長驅直入,向北攻破合肥,而後以此為據點,合圍壽春。而周瑜雖不認可袁術的殘暴,但也不願臨陣投降,因此收攏了張勳的數千殘兵,屯於巢湖旁。

  當孫策領兵來到時,一切就變為了順理成章。

  尋常七月裡的巢湖,岸邊長滿了蘆葦,有水鳥倘佯於其間,遠遠襯著湖上泛舟的漁夫,稱得上美極了。

  若是在那時見到湖邊走來這樣兩名長身玉立的青年,船上的漁女也會大膽地探出頭,多看上幾眼。

  但此時的湖面上布滿了大小船舶,船上又有旌旗飄動,一股肅殺之意便毫不掩飾地蔓延出來。

  那些漁民早早就逃遠了,誰也不敢湊近這些戰船。

  於是孫策和周瑜得以在岸邊走一走,捋清他們的思路。

  「義公為我守住歷陽,不知能擋陸廉幾日,臨行之前,我交付了他二十匹戰馬,若是營寨已破,他立刻便該奔襲而來,與我匯合。」孫策說得很快,「但不論他能守幾日,我總得快些,明日便繼續向北,攻打合肥。」

  孫策語氣中的鄭重令周瑜有些意外。

  「伯符很看重那個陸廉?」

  「她與關羽皆是劉備麾下的猛將,」孫策說道,「而今將要合為一股,我如何能小覷了她?」

  他們的腳步並不算很快,也不算很重,但仍然驚起了一叢水鳥。

  迎著巢湖上的斜陽,周瑜略一思索,「關羽攻下合肥之後,未曾多作休整,便北上去壽春了,伯符兄若奇襲而至,合肥不難攻下。」

  孫策靜靜地看著那叢越飛越遠的水鳥,知道周瑜的話還沒說完。

  「但依弟看來,兄所求者,未必一城一地!」

  一個淺淺的酒窩從孫策的嘴角旁浮現出來,他的志向,果然公瑾是清楚的!

  他跑了這麼久,千辛萬苦趕來合肥,難道是為了佔下這一座小城,再圖謀廬江嗎?

  難道他孫伯符是那樣的庸人嗎?難道韓當效忠的是那樣一個短視之主嗎!

  「但如果陸廉當真如兄所言那般用兵入神,」周瑜說道,「想要阻攔她的腳步,靠韓義公一人是不足夠的。」

  「自然不夠。」孫策的笑意更深了,「我想了一個辦法,一個三全其美的辦法,我還寫了一封信,交信使送去給她,足見我之誠意。」

  這一仗打完了,但陸懸魚還是沒理解孫策到底想做什麼。

  她只能隱隱察覺到孫策視袁術的這些領地為自己應當接收的財產——袁術與他糾葛太深,他曾經在袁術麾下效力,但幾乎沒有得到過什麼實在的獎賞,他而今所擁有的一切幾乎都是靠他自己奪取來的。

  因此當袁術守不住他自己的領土時,孫策便自然而然地認為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任者。

  她必須盡快地向著西北而去,打通自廣陵至壽春的路。

  天氣炎熱極了。

  土路都是滾燙的,草鞋踩得久了,熱氣都要透過鞋子傳上來。

  行軍總是十分艱苦的,尤其她的士兵們幾乎沒有經過休整,這樣的行軍就更艱苦了。

  傷者可以同俘虜一起回廣陵,那些僥幸沒有受傷的人就只能痛恨自己的幸運了。

  但比起行軍還要艱苦的是——

  這條自歷陽至合肥的路上,慢慢出現了一些流民,而且他們越來越多。

  他們有些自橫江而來,有些自居巢而來,還有些是歷陽附近的人,甚至其中還有從更遠的合肥附近逃難過來的百姓。

  這條路很是艱難,其中有盜匪,有猛獸,也有瘴氣,而他們當中有護衛有草藥,能夠安全體面地一路向東的人百不足一。

  那些人衣衫襤褸,其中有些女人已近衣不蔽體,只能將破被裹在身上,還有些連最後一席被褥也沒有了,只能裸露兩條胳膊,用最後一點破布將嬰孩兜住,掛在身上,挑著一卷不知道捲了些什麼的草席前行。

  他們的神情是淒涼的,也是麻木的,見了路邊有屍體時,既不會恐懼,更不會哀嘆,而是立刻會湊上前去看一看,那倒在路邊的屍體身上,還有沒有一件可以剝下來的衣衫?附近的草叢裡,有沒有散落半個餅子?

  這樣的流民見到軍隊時,通常才會懼怕,因為不同的軍隊待他們的態度完全不同。

  如果那位將軍用兵謹慎,擔心流民中藏了奸細,會下達命令給斥候,將所有在軍隊附近出現的流民全部殺死,一個不留;

  如果那位將軍性情仁慈而疏於防範,他的態度則會寬容許多,只讓先鋒兵開路,將那些擋在路上的百姓用馬鞭和馬槊驅趕到路邊去,等到軍隊走過去之後,才會放他們繼續上路。

  天底下沒有哪個將軍會容忍這些流民擋在路上,穿插在他行軍的長隊中間——萬一他們身懷利刃,突然發動襲擊呢?況且將他們趕走是全然不花費什麼功夫,也不花費什麼口舌的。

  因此當陸懸魚的這支隊伍與流民們遇上,流民沒有讓開路,而是跪在路中間時,陸懸魚是大吃一驚的。

  那不是她在這條路上遇到的第一個流民,第一個流民還是躲進了路邊的草地裡,小心翼翼地全身俯在地上,將額頭貼在泥土裡,他的妻兒也是如此這般,而後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這些人都全身發抖地將自己的額頭與四肢緊緊貼著地面,柔順而恭敬,無聲地祈禱這支兵馬能夠無視他們,繼續前行。

  變故出在一戶士人身上。

  那個衣衫也已經十分破舊,但仍然保持著與黔首全然不同的風度的士人從板車上跳下來,站在路邊,躬身行了一禮。

  「此為陸公辭玉的兵馬否?」

  那名執旗兵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笑了笑。

  「你應該是識字的,沒見到我們將軍的旌旗麼?」

  那個士人抬起頭,幾乎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了看他的家人與僕役們,於是那幾名女眷與蒼頭臉上也露出了歡欣鼓舞的神色。

  「果然是小陸將軍!」他大聲道,「我們有救了!」

  「小陸將軍!」

  「小陸將軍!」

  於是路邊許多瘦骨嶙峋的流民都抬起了頭來,有人誠惶誠恐,有人喜極而泣,眼中的淚水將滿臉泥土沖刷開。

  「是小陸將軍!」他們跟著大喊,「我們有救了!」

  「……有救了,是什麼意思?」

  小軍官的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裡看,似乎往哪看都很尷尬。

  「他們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士兵,那些人告訴他們,要他們向著廣陵的方向走,說將軍就在這裡,將軍會給他們糧食吃……」

  「……我哪來的糧食?」她茫然,「難道你們準備遞給我五餅二魚嗎?」

  「……五,五餅?」

  陸懸魚伸出一隻手,在面前搧了過去,表示自己剛剛只是發了個牢騷,不是在認真講什麼話。

  她現在來到了含山附近的滁水之側,這裡原本大概也曾繁華熱鬧過。現在雖說一點都不繁華,但還依舊熱鬧。

  原來這裡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但因為附近有山,只有這裡可沿滁水順流而下,因此天然有了這麼一條路,於是淮南的流民們也就慢慢匯聚到了這裡。

  這些流民原本是不識字的,他們在路上也模模糊糊聽說了「投奔陸將軍有飯吃」這樣的說法,但他們又看不懂旌旗上的「陸」字,哪裡會知道是哪個小陸將軍呢?

  投奔錯了八成就是一刀,不如還是小心地將自己藏起來,不要指望軍隊,他們原本是這樣想的。

  但那個士人跳出來了,喊出來了,並且不僅沒有被殺,還被那位「小陸將軍」客氣地請到了軍中,這足以證明——的確是那位小陸將軍!

  跟著她就有飯吃了!跟著她就不會死了!

  至於會不會被徵去當了民夫——他們這些流民,一天只要三升小米就感恩戴德,那裡在乎被抓了當民夫,當奴隸!只要有三升小米!沒有小米的話,麥子也行!糠也行!

  這樣的話語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兩三日,她的軍隊後面迅速跟上了一大群的飢民,每一個都央求著她給一碗飯吃,每一個人都用自己那一身凸出的肋骨來證明他的真誠,甚至其中有些四肢細長,腹大如鼓的流民,那的確是她不捨得交出糧食也得交的。

  流民從幾十到幾百,而且在這個匯聚了幾路流民的交通要道上,還有上千流民在等待她。

  他們雖然一個個都是皮包骨,但已經是自己村落,自己宗族中的佼佼者,因為還有比他們多得多的人,已經死在了這片豐饒肥美而又飽受災難的魚米之鄉裡。

  天色昏暗,烏雲密布,不到太陽落山,便下起雨來。

  營中熱鬧極了。

  有嬰孩的聲音,有婦人的聲音,有士兵似乎湊近搭訕,又被軍官大罵一頓的聲音。

  而後這些聲音被雨聲所掩蓋,天地間便只剩下了大雨傾盆,晦暗冰冷,但如果冒著雨探出頭去,卻又能看到營帳中還有星星點點的火光。

  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夜裡,那一點兩點的燈火自然便映出了帳中的人影,能看到正在喝湯的老人,亦或者是在哄嬰孩睡覺的婦人。

  ……偌大的營地裡,陸懸魚覺得她無處可去。

  帳篷是一定不夠用的,她的中軍帳又特別大,於是只能咬咬牙把自己的東西都塞進軍需帳篷裡,將中軍帳讓了出來,按照這些流民節食過於到位,因而每人可以只要一平方米的面積來算,裡面足足能塞下一百好幾十號流民。

  她穿了蓑衣,跟幾個軍官聊了聊,又發了發牢騷之後,決定去尋一個睡覺的地方。

  她知道哪裡有地方睡覺。

  軍需庫的帳篷前有士兵值守,見到她走過來,並不意外,立刻替她掀開了簾帳,請這位泥人一般的將軍可以走進去。

  其中一個值守的是跟著她從平原一路過來的老兵,因此還特別不見外地提醒了一句。

  「將軍,脫蓑衣時小心些,莫將雨水打在弩機上,」他說,「那個可貴,田主簿花了不少錢哪。」

  「……我知道,」她嘟囔了一句,「我的錢!」

  老兵臉上的神色似乎不太相信,但明智地沒跟將軍較這個真。

  裡面有一點燈光,她以為是換崗的士兵進來休息的緣故,但當她抬起兩隻泥腳走進來時,立刻被噎了一下。

  那一排排的弩機、一排排的馬槊、一排排的手戟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上鋪了張草席,上面放了一碟鹽豆子,一隻陶杯,旁邊還有一個陶罐裡波光冉冉,不知道裝著什麼東西。

  看她的目光望向那個陶罐,張遼立刻嚷起來了。

  「不是酒!」他說,「只是一壺茶湯!」

  「確實如此,」太史慈也立刻跟上,「將軍要喝一點嗎?」

  她張張嘴剛想說話時,太史慈已經從席子上爬起來,乾脆俐落地來到她身邊,替她卸了那件蓑衣。

  於是旁邊坐在席子上,也正準備起身的張遼似乎臉色有點尷尬,只能伸出手去,在空中隨便地揮了一下。

  「子義,小心雨水,」他說,「這些長短兵器防護已畢,若是沾了水,又要重來一遍。」

  下著雨的夜裡,跟兩個好朋友坐在一張席子上,吃個鹽豆子,喝點茶湯,雖然沒有喝酒那麼有意境,但她已經覺得很治癒了。

  「我感覺有點麻煩,」她捧著喝光了茶湯的空碗,小心放下,「該怎麼辦,你們有什麼想法沒有?」

  同樣把帳篷讓了出來的兩個人看了看她,「辭玉寬仁,這幾頂帳篷給了流民也沒什麼。」

  「但我說的不是帳篷。」她說。

  張遼臉上的無所謂轉為了一種更加冷峻的神情,而太史慈臉上的表情幾乎也是如此。

  「孫子曾言,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太史慈一字一句道,「可煩也。」

  「我知道這是孫策使的壞。」她嘟囔了一句,「這個壞筍,缺德透了。」

  「孫伯符知道將軍愛民,所以用了這樣的計策,」太史慈說,「將軍不能中計。」

  她話到嘴邊,想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只能在嘴裡哼哼兩聲,又看向張遼。

  「辭玉須細想,」張遼的神色更加嚴肅,「廣陵郡的庶民何辜,陳元龍又何辜?他們要籌備關將軍的軍糧,要供給我們軍糧,現在還要負擔起這些流民嗎?」

  「如果將軍不能平定袁術之亂,」張遼最後這麼說道,「只會有更多的流民背井離鄉,餓死路邊。」

  【為了更大的目標,放棄這些人吧。】黑刃這樣說道,【你是個將軍,不是慈善家。】

  【我能不能從世家手裡搶一些……】

  【你有時間,有餘力,大可以試一試。】

  【……我不管他們嗎?】

  【即使你不管,仍然會有很多,很多,很多人到達廣陵。】黑刃的聲音裡不摻雜半分感情,【多得超出陳登的承受力。】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草蟲立刻跳了出來,在月下瘋狂地鳴叫歌唱起來。

  「我得出去走走,」她這樣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我自己出去走走就行。」

  坐在她身邊的張遼似乎很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開口。

  太史慈給他夾了一粒鹽豆子。

  雨停了,但除了她之外,士兵也好,流民也好,是不許隨便出帳篷的,內急一般就在帳篷裡用陶罐解決了,非要出帳必須得喊值夜巡邏的士兵。在營地裡四處走來走去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而少數幾個睡不著的流民也只是在帳門處向外探頭探腦,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她這樣在營中隨便走過,想要靜一靜心,散散步時,忽然聽到了一個十分驚喜的女聲。

  「佛陀!是佛陀!」

  ……………………都過去這麼久了,那個笮融搞的浮屠教教徒們也四散去當日子人了,她就很少聽到有人這麼喊她,猛一聽還渾身一激靈。

  但那個女人立刻從帳門旁跑了出來,也不顧及剛下過雨,一地的泥濘,立刻便跪在了泥裡,誠心誠意地準備給她行個大禮。

  ……她就趕緊伸手去扶她,將她阻止住了。

  「你快起來,」她說,「地這麼泥濘,河水又渾濁,你怎麼洗手洗腳呢?」

  女人抬起頭來,滿臉驚喜地望著她時,陸懸魚忽然吃了一驚。

  「你是那個……」

  「是滅世佛將我從五雷妖徒處救出的!」她激動極了,「佛陀果然還記得我!」

  「……你怎麼在這裡?」

  「佛陀走後,我便留在了廣陵,」她這樣說道,「後來有商賈來我們那裡販布,看中了我,我耶耶收了禮金,便將我嫁到了濡須……」

  「日子怎麼樣?」

  那張臉便立刻從興奮轉為了愁苦,「翁姑倒是厚道人,只是貴人訂的賦稅實在太重,男人在外面賺的錢帛都交了賦稅還不夠,只能守著家裡幾畝地過活,現下又起了戰亂,實在是活不下去,便想回廣陵討一口飯吃……」

  她的確是很苦的,這一路上老人都死了,一個小叔子只喝了一口不乾淨的水,也染了病去了,可是她和男人拉扯著兩個小姑,帶了一個兒子,竟然還走到了這裡。

  「都是因為佛陀的神力庇護著我!」她這樣表示。

  ……她尷尬地搓了搓臉。

  「我其實不是什麼佛陀……」她說,「我就只是這樣一個人罷了。」

  女人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半分驚詫也沒有,她的眼睛在月下閃著堅定的光。

  「將軍就是神佛的化身,瞞不過我的。」

  「……為何?」

  「你帶了這麼多的兵,」她說,「為什麼還要對我們這麼好?」

  她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太陽漸漸在叢林後面升了起來。

  因而樹葉也好,枝條也罷,還有正在枝頭梳理羽毛的鳥兒身上,都掛上了一層暗紅色的殼。

  潮濕的叢林中起了各種動物晨起時的嘯叫與啼鳴。

  營地中也漸漸有了響動。

  而後那暗紅如鮮血般的殼子破裂,金光從林中透了過來,越來越明亮,越來越蓬勃。

  她站在箭塔上,注視著那一輪初升的紅日。

  直到馬蹄聲傳來。

  「將軍!孫策有信使到!」

  陸懸魚一個激靈,「什麼?」

  孫策送來了一封信。

  盡管她已經有點猜到心裡寫什麼了,但這封信還是讓她成功破防了。

  「聞徐州愛民,而今飢民嗷嗷,望足下賑之,」孫策寫到,「不勝感激。」

  她站在營地正中央,抓著那塊竹簡,破口大罵的樣子嚇得很多軍官和士兵連衣服都沒穿就從帳篷裡跑了出來。

  只可惜陸懸魚的嗓子偏啞,即使她罵得歇斯底里,罵得撕心裂肺,也傳不到更遠一點的帳篷裡去。

  ……更不用提孫策的耳中。

  但當那輪朝陽將金色的光輝灑在臉上時,孫策抬起了頭,目光炯炯地望向了不遠處的城池。

  那座城很顯然不久前經歷過一場戰爭,雖然新近修繕過,但人手不足,修繕得並不完滿。

  他身後是周瑜,是程普,是黃蓋,是他父親留給他的,肝膽相照的同袍,是已經再不能歸來,魂魄卻依舊追隨在他身側的韓當!

  那烏壓壓的軍隊此時靜極了,人人都在注視著他們的將軍,人人的眼中都藏著洶湧的戰意!

  「我聽說劉備麾下有許多勇將,」他說,「關張也好,陸廉也罷,都是堪為萬人敵的勇士!」

  「在這樣的對手面前,我豈能怯懦退卻?」

  「我江東男兒豈能退卻?!」

  軍隊裡忽然爆發了一聲嘶吼!

  孫策拔出了他的長劍,迎著朝陽,長劍似乎也爍爍生出了燦爛的光輝,照亮了那張年輕而又決絕的臉。

  「今日攻城,」孫策厲聲道,「我為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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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滁:音同廚,河川名。源出安徽省合肥縣北黃泥坡,東流經滁縣至江蘇省六合縣注入長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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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十八章 田忌賽馬‧第三局(上)

  清晨的軍營還有些泥濘,但士兵們已經在軍官的吆喝下起床,忙著打水生火,埋鍋造飯。

  當然,大家跑來跑去時都很有默契地繞開了低氣壓的將軍,任由她在那裡將竹簡捏得快要稀碎。

  陸懸魚最後還是將竹簡丟給親兵,要他們收起來,至於孫策的使者……孫策沒打算收到什麼回信,因此使者遞過來信之後就跑遠了。

  ……跑就跑吧,留下來她還得忍不住打他一頓。

  她踩著這樣泥濘的空場,一路走回到帳篷前時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

  沒睡幾小時的太史慈和張遼已經爬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望著她。

  「孫策來信?」

  「嗯,」她說,「不值什麼,我倒是有件事要子義你去辦。」

  太史慈一下子就清醒了,旁邊的張遼也一下子就清醒了,四隻眼睛都在炯炯地盯著她。

  「我要你領東萊兵沿歷陽一帶巡邏,驅逐山賊,再將流民送回廣陵。」她說。

  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一下子就呆住了。

  「將軍此為何意?」

  「我與文遠繼續北上去合肥,」陸懸魚說得更明白了一點,「你留下。」

  太史慈的眉頭緊緊皺著,帳篷裡一時靜極了。

  有老人從帳外走過,小心地同士兵攀談什麼,那個老人聽力不是很好,因此士兵只能大聲地回答他。

  那聲音確實太大了,引得太史慈無意地往外看了一眼,而後他忽然清醒過來了。

  「將軍此舉,是為了這些流民?」他追問了一句,「將軍且三思啊!」

  「我已經認真想過了,」她微笑了一下,「留子義在這裡,我是放心的。」

  對於這個時代的底層百姓來說,忙時吃乾閒時吃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需要做體力勞動時,多吃點飯,不需要進行什麼體力勞動時,少喝點稀粥。

  而士兵在長途跋涉時,是每一天都必須吃飽飯的,作戰期間吃得尤其多,不僅要吃飽,還必須吃好,沒有酒肉怎麼能提升士氣?

  因此軍隊的糧食消耗比普通平民要大得多,而這場針對袁術進行的戰爭中,考慮到軍隊無法在當地獲得補給,消耗與浪費掉的糧食更是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

  她心算了很久,計算出一個粗略的數字,如果這三千士兵不再前進,而只是留在江都附近進行一些小規模任務的話,足以省下萬餘人的糧食。

  ……當然,這種決斷想不被吐槽是不可能的,黑刃就立刻表達了它的不理解。

  【儘管我見過許多種生物——我是說,不是人的那些生物——它們具有不同的特質與習性,但你仍然是我所見過的各種生物中最奇葩的一個,】黑刃這樣說道,【你能解釋一下嗎?】

  【……啥?解釋那些百姓為什麼需要救助?】

  【解釋你為什麼永遠,永遠,永遠要將自己陷入被動與劣勢之中?】黑刃冷酷地質問,【你明明有足夠的兵力,為什麼還要做出這樣愚蠢的決定?】

  這不是在發問,這是破防了,在罵人,於是她假裝沒聽見。

  【你能獲得什麼嗎?】黑刃的聲音在腦子裡十分尖利,如同刀尖劃過玻璃表面,【我看到了你的付出,你獲得了什麼嗎?】

  【……美德與名聲?】

  【我被你的冷笑話逗笑了。】黑刃冷冰冰地說道,【但我必須提醒你,如果你失敗了,你的美德與名聲都會變成笑話,變成天下人的笑話,甚至是傳誦千年的笑話。】

  ……就真的很嚴肅。

  但她聽到這樣嚴厲的警告時,忽然也被逗笑了。

  「那我一定不能失敗。」她的笑容須臾又消失了,臉上染上了一層霜雪般的寒意,「因為它不該是一個笑話。」

  當這支軍隊啟程時,陸懸魚留下了三千名東萊兵,配套的數千名民夫,以及相應的物資。

  並沒有「拔寨」,這座營寨留給了這些流民。

  「天氣炎熱,容易引發時疫,」她說道,「須得子義多關照些。」

  太史慈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嘆了一口氣,「將軍若須援手,便遣人來此報信即可。」

  她抿抿嘴,笑了笑。

  士兵牽了馬過來,她走到營中的空地間騎上馬,準備下令兵馬開拔時,許多流民慢慢地聚攏了過來。

  那個地面還是很泥濘的。

  她上馬時踩了一腳那個進化得還不怎麼方便的軟馬鐙時,差點就因為腳下滑膩膩的軟泥而摔倒。

  但是那些抱著孩子的流民,攙扶老人的流民,拄著竹竿的流民,就那樣一個接一個地俯倒在泥地裡。

  他們的臉上立刻滿是泥濘,因而再也看不清表情。

  但眼睛下面又立刻沖洗出兩道痕跡。

  他們在向著她呼喊,向著她哭泣。一邊哭,一邊向她叩首,大聲地祈求她能夠得勝而歸。

  【你是為了看到這一幕,所以才這麼做的?】黑刃冷冷地問她。

  【不,】她說,【我是為了再也看不到這一幕。】

  張遼率領的騎兵已經出了營,正等在林間,她深深望了一眼這些人,而後便調轉馬頭,策馬而去。

  天色有些晦暗。

  剛下過一場雨,但是不大,眼見著又要下一場雨,因而悶熱得緊,斷壁殘垣間到處都有什麼東西忙忙地爬出來,是搬家,是捕食,或者是單純想要透一口氣。

  孫策就坐在這麼一段已經坍塌的城牆上,一口一口地邊喘氣,邊往下望。

  這是他打下來的合肥,腳下是他自江東帶來的兒郎,他們跟隨他吶喊衝鋒,沒日沒夜地攻了三天的城,終於將合肥打了下來。

  等到關羽得知消息時,什麼都已經晚了。

  想到這裡時,孫策應該很得意,但他的大腦已經被這場鏖戰完全佔據了,即使剩下的劉備軍由陳到率領,已經撤出合肥,孫策依然無法放鬆下來。

  身側就是一灘濃重的血泊,在其中能映出他那一身的狼狽相。

  明光錚亮的銀甲上插著幾支箭矢,頭盔被一個守城士兵打落,髮髻散落下來,沾上了腮邊的血。

  此刻的孫策看起來頹唐極了,狼狽極了,但他一點也不在乎。有了合肥,他就可以掐住關羽的脖子,就可以進一步尋求一場決戰。

  在決戰中擊破關羽,這才是孫策的目的。

  奪一城一地,算得了什麼?只要劉備依舊是位於北方的強大諸侯,他時時刻刻都可以南下侵擾。

  只有徹底擊敗劉備,然後擊敗劉表,他才能徹底掌握住江東。

  只有他徹底將江東握在手裡,他才能將目光看向中原大地。

  「將軍在這裡?」

  孫策抬起頭,正看見程普一步步走上來,「有斥候自歷陽而歸。」

  中軍帳內,程普黃蓋等一行武將,再加周瑜,都在這裡。

  陸廉的行程和舉動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十分重要,需要再三斟酌思慮如何應對的事,馬虎不得。

  但斥候的報告還是讓他們吃驚了。

  「將軍,陸廉領三千步兵,一千騎兵,皆為本部兵馬,向合肥而來。」

  「三千?」孫策重復了一遍,「還有三千東萊兵呢?」

  「他們,他們被她留在歷陽,護送災民去廣陵了!」

  孫策坐在那裡,愣愣地看著斥候。

  幾個武將互相看了一眼,程普便微笑了起來。

  「如此不過宋襄公之仁,如何作將軍的對手!」

  「將軍妙計,」黃蓋也大加讚賞,「兵不血刃,便令陸廉自損一半兵馬!」

  「兵以勝為功,似她這般,枉為天下笑談!」

  「將軍可高枕無憂了!」

  孫策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笑意,「不錯,今日攻城辛苦,傳令下去,以牛酒犒賞三軍!」

  「是!」

  幾名老將一一出帳,帳篷裡霎時便冷清下來。

  還有一個人沒有走。

  孫策抬起眼望向自己的好友時,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因為周瑜的臉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

  他那雙平而長的眉毛深深皺了起來,平靜而憂慮地注視著孫策。

  「將軍此役絕不能輸給陸廉。」

  孫策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絕不能輸給她。」

  因為輸給她的後果……是他無法承受的。

  陸廉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出身卑微,劍術高明,但既無才學,又無謀略,即使以「列缺劍」而聞名天下,世人不過將她視為一個劍客,一名勇將。

  她不過是劉備手裡的一把刀,士族看在她的地位與下邳陳氏的面子上可以勉強接納她,但不會真正尊重她。

  誰會尊重一把刀?誰會尊重一把看起來幾乎沒有自己想法,因而名聲不顯的刀?

  但現在不同了。

  孫策自己親手將「德行」這東西交在了陸廉的手上。

  這東西在亂世看起來是極其無用的,但如果遇到了合適的環境,它也會迸發出光華耀目的可怕力量。

  就比如說——人人都能肆無忌憚地嘲笑宋襄公愚笨,不過是因為他輸了泓水之戰。

  但如果他贏了呢?

  他此刻可以大聲奚落嘲諷陸廉,是因為此時勝負未分。

  但如果她勝了呢?

  如果一位將軍在一場惡戰面前不惜損失掉自己一半的兵馬,不惜將自己的軍糧也貢獻出來,只為了保護一群比泥土還要卑賤的流民——如果這名將軍竟然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取得了勝利,而這樣的事跡傳揚出去——那麼天下最刻薄傲慢的士族也不得不在她的名聲面前低頭!

  宗室也好,朝廷也好,四世三公的袁氏也好!

  誰能對這樣德行堪比古之先賢的人再有什麼不敬之語?!

  一個活生生的聖賢!有多少人會追隨她?!

  到那時,無論她到了哪裡,那些世家大族都會爭先恐後地登門拜訪,想要與她交好!

  就如同孔子有了聖賢之名後,誰還會在意他是不是庶出,是不是「野合」生出來的兒子!

  這樣的名聲適合給一個軟弱無力的文士,而不適合給陸廉這樣的將軍。

  她有武力,有兵馬,有半個青州,有劉備全心全意的支持與信任,如果讓她得了這樣的名聲,她在合肥待上幾日,江東的士族都要大包小裹攜家帶口地奔到合肥去!

  孫策那姣好的面容因為沉浸在自己的可怕思慮中而逐漸扭曲起來,但他絕不能承認他嫉妒那個陸廉,那個未來的,只靠名聲就能令世家拜服的陸廉。

  ……因為他為了能讓江東士族低頭,殺了那麼多人啊!

  他在江東殺得人頭滾滾,吳郡的那幾大世家仍然各懷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反抗他!

  他能想像那些人放棄故土,跑去投奔陸廉的場景嗎?

  「伯符兄。」

  周瑜帶了一分憂慮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於是這個俊美而疲憊的青年從胡床上起身,長籲了一口氣,望向黑雲黯淡下,遍布血跡的這座孤城。

  他那時以為陸廉會狼狽地將自己那些所謂寬仁愛民的外袍撕掉,露出一個與他一樣冷血的內殼。

  陸廉也好,劉備也好,愛民不就只是個用來嘴上說說的玩意兒嗎?!

  天底下用這種把戲給自己博取美名的小人何其之多!難道在死生之地,存亡之時,他們還能不拋棄百姓嗎?!

  他就是要打碎這些可笑的名聲!

  江東世家看他是蟊賊,豈不知世間以德行聞名的高士聖賢皆是蟊賊!

  孫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復又睜開。

  那柄無形物質的神兵,終究是他親手交在了陸廉手中。

  他到底還是錯了。

  但他不會認錯,更不會認輸。

  「我軍仍有萬餘,」他彷彿說給自己聽一般,聲音又清又亮,還帶著一股少年人的執拗,「以逸待勞,遠勝陸廉!」

  合肥陷落的消息傳到軍中時,陸懸魚正在穿過界山口,距離合肥便只剩下百里之遙。

  陳到收拾殘餘不足千餘的殘兵,向北與關羽匯合去了,但亦留下斥候去廣陵報信,途中被她攔下。

  在收到這個消息之後,陸懸魚立刻來尋張遼。

  「合肥已失,不能指望吃合肥的軍糧了,」她說,「咱們得想個辦法。」

  這個時節別的不怎麼樣,對於那些擅射的騎兵來說有個好處,就是每到安營紮寨時,他們可以出門去打獵。

  能打到什麼玩意兒全看運氣,最多的可能是雉雞,其次是野豬,再然後也許會在林間尋到一兩頭小鹿,但那些食肉的野獸就不太好尋到了。除非她獨自一人進山裡去找,否則這許多弓兵進山「就食」,人家早就夾著尾巴逃到不知哪裡去了。

  最近因為流民四散,村鎮凋零的緣故,野獸們又漸漸大著膽子跑出來了,因而現下她拿著戰報發愁,但士兵們卻還沒挨餓,甚至還能支起個烤架,滿懷期待地盯著正在滋滋流油的食材。

  張遼一隻手拿了短刃,另一隻手正準備切肉時,便見她來了。

  「便是合肥陷了,也得吃飯。」他說,「快嘗嘗,這是我親手烤的鹿肉。」

  她接過來捧在手裡,咬了一口鹿肉,也嚼不出什麼滋味,但還是含含糊糊誇了一聲手藝好。

  「要是咱們被困在城下,你就去巢湖上撈點魚來烤吧。」

  張遼看了她一眼,噗嗤一笑。

  「辭玉怕了?」

  「……也不至於就怕了。」她說,「那城原本是袁術的,月餘前被二將軍攻下。」

  「嗯。」

  「現下又落入孫策之手。」

  「嗯。」

  「月餘間兩番攻佔,任憑如何堅城也該殘破得不像樣子了。」她說,「我倒是不怕攻不下,只怕沒有糧食,守不住。」

  「你不是說要去巢湖上撈魚嗎?」張遼笑眯眯地望著她。

  她忽然一個激靈。

  孫策的優勢在陸地上嗎?顯然不是。

  這貨之所以能竄來竄去,不過是因為他熟諳水戰,船舶甚多,後勤運糧一應事務皆走水路,自長江至巢湖,極致絲滑,羨煞陳登。

  因此孫策的倉庫不在合肥,而在巢湖旁。

  若是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幹他一票,吃喝什麼都有了!

  ……但有個問題。

  「我可以去拿巢湖,」她思索了一會兒,「聽說那裡由呂範把守,那人是孫策親信,極受他的信任不假,但我斷然不信他能勝過我。」

  「自然是勝不過辭玉的。」張遼很肯定地說了一句。

  「但我只帶了三千兵馬,若我攻巢湖,孫策立刻便來援救,我如之奈何?」

  若是太史慈在,她可以令太史慈伏兵在路上,誘孫策入彀,但現下太史慈被她留在歷陽——

  張遼回答得十分果決,「若說奪取合肥,我去便是。」

  火星迸開,一陣炭灰向上翻湧,引她難耐地眨了眨眼。

  「文遠難道想用騎兵攻城嗎?」

  火光映照出那張熟悉的面龐,上面沒有一絲一毫調笑的意味。

  「辭玉將騎兵交給我就是,若不能勝,我願受軍法。」

  「那也不必……」她趕緊說道,「但是我總得留些親隨和斥候在身邊,所以只能交給你……」

  「八百騎足矣。」

  張遼的聲音並不洪亮,也不激動,他彷彿只是在平平淡淡敘述一件事,類似「這肉熟了,該吃了」一般。

  「……八百騎?」

  「孫策小兒在江東蘆葦叢中待得久了,竟將那等雞鳴狗盜之事當做手段,」張遼笑道,「今番正該令他識一識天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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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十九章 田忌賽馬‧第三局(中)

  天氣很好。

  下過幾場雨,雖然天氣又開始變熱,但難耐的暑氣畢竟壓下去了一點,只要能將蚊蟲屏蔽掉,好歹也能睡一場好覺,焦直就是這樣盤算的。

  他先是命令僕役用草藥細細熏了他這座帳篷,驅逐掉那些四處亂爬的小東西,又在帳門上縫了一層紗簾,既清涼,又能遮擋蚊蟲,而後再命僕役將他的竹席搬出來鋪好。

  這支兵馬駐紮在淝水畔,有數不盡的水產可以吃。

  因而他斜靠著憑几,坐在竹席上,面前擺著各色水果,還有鮮美的魚膾和魚羹。

  但當他伸出了竹箸,剛夾起一片魚膾,想要蘸一蘸蝦醬時,有僕役進來了。

  「主君,」那人小聲說,「程公有口信至,說城東處已經清理出來,主君可要……」

  當年追隨孫堅的諸將之中,程普最為年長,威望也頗高,因而時人皆呼程公。

  焦直哼了一聲。

  「程公多事。」

  他討來這個屯紮地很不容易,是不願意進城的。

  不願意進城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說孫策在城中,他若是進城,就要天天處在孫策的眼皮下,一舉一動皆不得自由,他是不願的;

  再比如說,他的這支兵馬也不得自由,要受到孫策的差遣,他也是不願的;

  他是會稽大族出身,家族雖比不得中原那些閥閱世家,在吳郡也稱得上頗有人望,若不是迫不得已,難道他願意追隨孫策嗎?江東有誰不知孫堅當年不過一小吏,靠軍功才勉強掙得一個名位,這樣出身卑賤之人,難道也配作江東之主嗎?

  但孫策的屠刀確實雪亮鋒利,因而這些話焦直只會在心裡說一說,不會表露出來。

  焦直對自己,對這支部曲私兵還是看得很重的,他絕不願意激怒孫策。

  會稽焦氏不比那些江上討活的水賊,他跟著孫策一路跑來合肥,不過是表露一個態度罷了。

  ……他最不願意進城屯紮的原因,其實是城裡環境太惡劣了。

  這樣一個盛夏,這樣一座經歷過攻城戰的城池,真是從裡到外都透著濃烈的屍臭味。

  城中居民與一路至此的民夫被驅趕著去清理屍體,清理城外的屍體,清理城內的屍體,清理街頭巷尾,碎磚瓦礫下的屍體。

  這種令人窒息的刺鼻臭味除了令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之外,還能令人產生更可怕的聯想。

  天氣這麼炎熱,憑什麼城中不起時疫呢?

  如果起了時疫,軍中的草藥在供給了孫策本部兵馬之後,還有程普、黃蓋、硃治等一干老將的部曲兵馬需要醫治,那麼何時才能想到他這支兵馬呢?

  他選擇在離城十里之外的淝水上游屯兵,實在是一個令自己感到無比滿意的決斷。

  這裡依山背水,環境清幽,名義上可以拱衛合肥,實際正可以借了這個差事,退了那些惱人的雜役。

  焦直喝過了一盞井水裡湃過的葡萄酒,便將目光放在了角落裡的銅燈上。

  那盞燈據說是侍奉宮廷的匠人打造,燈身是個身材曼妙的宮裝女子,低眉順眼地舉了燈盞,彷彿在那裡等待主人的一瞥已經許久。

  焦直那微醺的目光微微動了,心思也動了。

  不知道周圍的村莊裡,還有沒有沒逃走的年輕女子,或者合肥城中尋覓一番也行,關鍵是好顏色……

  他這樣心猿意馬地盯著那盞宮燈發呆時,宮燈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那一幕落進焦直眼中,麻木的頭腦卻沒有反應過來。

  於是宮燈又微微動了一下。

  那是……那是……那個舉著燈盞的美貌銅像活過來了嗎?

  他忽然地睜大眼睛,正想要靠前仔細觀看時,帳篷外面忽然傳來了焦斗一陣又一陣尖銳無比的響聲!

  「將軍!」有人這樣闖進了他的帳篷裡,大聲喊道,「有敵襲——!」

  當他終於跌跌撞撞,想從憑几上爬起來時,敵人已經衝進了營寨!

  那是一群作戰風格迥異於江東人的邊地騎兵,他們彷彿從天而降,自營寨附近的土山上居高臨下,一路衝下來的。

  在他們衝過來的途中,箭塔上的士兵慌忙示警,又喊著下面營地裡的兵卒關閉轅門,可是這個指令立刻被匆匆跑過來的隊率否決了。

  「布拒馬!布拒馬!」他粗聲大氣地吼著,「把拒馬拉過來!」

  「是!是!」

  於是那些士兵立刻慌慌張張地又將轅門打開,他們還得去拉起拒馬,架在轅門前,但那些能夠抵擋騎兵的拒馬是十幾桿長矛綁在粗木上架起來的,沉重無比,平時將軍嫌它出入時十分礙事,便將它放在了門外的角落裡,現下要將它布在轅門前,需要十幾個士卒一起發力。

  焦斗聲越來越急,「快些!快些!」

  「一!二!三!」隊率喊道,「抬起來——!」

  「快些!」箭塔上的士兵已經彎弓搭箭,開始瞄準視線盡頭那快速衝來的一片烏雲!

  誰的手上全是汗水?誰又一個沒穩住,竟然摔倒了?

  「抬起來!一步!一步!快些——!」

  就在士兵們搬起拒馬,一步步向著轅門挪動時,片刻之前還在土山上的騎兵已經衝了下來!

  不知道是誰用盡最後的力氣喊了一聲——「快關轅門啊!」

  那是焦直麾下這近千士卒最後的完整的記憶。

  在慌亂之中連營門也沒有關閉的這座營寨,這座被焦直認為地點選得清幽又美麗,十分適合偷閒的營寨,頃刻間便灑滿了鮮血。

  到處都是騎兵,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呼喊逃命的士兵!

  那是他的部曲!他引以為傲的身家性命!在這支騎兵的鐵蹄之下,他們彷彿稚童一般驚慌失措,有軍官想要組織起反擊,但頃刻間便被騎兵的馬槊狠狠釘死在帳前!於是整座軍營徹底失去了反抗之力,如同羔羊在群狼面前那般,甚至有人已經不再逃跑,而是丟下了武器,跑到了營地邊緣,涕淚橫流地俯倒在泥土裡,等待被俘虜,亦或者等待被殺死,於是徹底得以解脫的命運。

  焦直手中拎著一柄長戟,嘴唇顫抖著,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這個年近不惑的江東士人很想大喊大叫,很想力挽狂瀾,這的確是他在許多個夢裡,認為自己一定能夠擁有的本事。

  但馬蹄聲已經近了。

  當他轉過身時,他看到了熾烈的陽光下,那個騎著黑馬的將軍,以及他手中染盡鮮血的馬槊。

  那個將軍的眼睛黑極了,裡面卻似乎什麼都沒有,只有冷酷而熾烈的殺意!

  作為這支兵馬的統帥,焦直應當緊握手中的長戟,勇猛無畏地衝上去,殺死那個青年將軍!或者是光明磊落地被他殺死!

  但他最後只在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丟下了長戟,也丟下了自己全部的自尊,俯倒在了地上。

  ……張遼偶爾會覺得陸懸魚有一點未卜先知的能力。

  就比如說他們將大部分的糧食都留給了那些流民,這事張遼不是不犯嘀咕的,但他還是什麼都沒說,決定一心一意幫著她。

  但他就萬萬沒想到,江東人的陸戰是這個水平的。

  ……他們在他衝營之前,甚至連營門都沒關!

  衝營之後,也沒有立刻放火燒了補給!

  這名不折不扣的庸將兵不算精,但糧倒是很足!

  張遼不知道焦直和孫策本部兵馬之間那點芥蒂讓他提前將自己的那份糧食從巢湖運了過來,但毫無疑問,這營寨除了位置不對勁之外,他可太喜歡了。

  ……現在他眯著眼睛,頂著刺眼的陽光,注視著他的士兵將「焦」字大纛撤下,再將自己的「張」字旗升上去。

  「你的營寨很好,」他漫不經心地對跪在一旁,滿臉心死如灰的焦直說道,「它現在是我的了。」

  「在下不過一介無名之輩,被孫策裹挾而來,不敢冒犯劉使君治下之所,因而草草於此屯紮……」焦直小心說道,「這小小營寨能受將軍的青睞,是在下的榮幸。」

  張遼瞥了一眼自己的偏將,幾個並州人臉上都露出了輕蔑的微笑。

  「既如此說……」張遼伸手扶起了這個衣衫單薄的士人,「你……你字什麼?」

  「在下焦直,字正卿,會稽……」

  「嗯,正卿,」張遼打斷了他的話,「劉使君一貫是寬仁愛民,禮賢下士的,只要你願意替我辦一件事,咱們以後便是同袍兄弟了。」

  這話說得其實是有點問題的,但焦直根本沒想那麼多。

  他只感覺到張遼的那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彷彿鐵鑄成一般。

  這個青年在望著他笑,但他那雙殺氣騰騰的眼睛裡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焦直意識到張遼或許會問他一個非常可怕的問題。

  「將軍……」他的聲音又開始顫抖起來,「將軍請講!」

  但張遼的問題更像是一個帶著羞辱意味的玩笑。

  「你會寫字嗎?」

  焦直營破的消息傳到合肥時,立刻被報告給了孫策,但他想要做出反應還需要一些時間。

  毫無疑問,這支軍隊是陸廉的先鋒,那個殺神一般的將軍一定是張遼。

  但這支兵馬有多少人?只有騎兵參戰嗎?那步兵在哪裡?這是一次試探,還是一個陷阱,又或者是攻城之前的警告?

  前來報告消息的是焦直麾下的潰兵,當他們被孫策的斥候發現時,那幾人滿身是血,滿眼發直,只有一個還能斷斷續續地說出話,其餘身上並沒有很嚴重的傷,卻已經接近半瘋的狀態。

  因此他還需要等一等,等到更多的潰兵逃出來,逃來合肥,他需要仔細聽一聽這場戰鬥的細節,然後做出一個針對張遼,或者是陸廉的作戰計劃。

  至於損失的那一千多名士兵,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假裝他們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

  對孫策來說,他最重要的倚仗是自己兩千本部兵馬,這些士兵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他們曾經在京畿連續擊破董卓與呂布,因而替他的父親創下了一個傳奇!

  而比傳奇的名聲更重要的是這支兵馬的作戰經驗——既能擊破呂布,就證明他們不輸張遼,不輸並州人!那些並州蠻子不過是仗著他們有幾匹戰馬,跑得快了些!

  在想到「快」之一字時,孫策的瞳孔忽然縮緊了一下。

  「派人去巢湖看一看!」他冷聲說道,「去給呂範送個信,要他提防陸廉!」

  「將軍!」

  身側忽然站出一人,制止了他。

  周瑜眉頭微皺,輕輕搖了搖頭,「我聽說陸廉勇武,甚於項王,呂範便是提防,又如何提防得住?」

  呂範當初跟隨孫策一路輾轉,擊破劉繇部將,稱得上有勇有謀,在江東諸將之中,並不算庸碌之輩。

  但陸廉是個很神奇的人,別的不提,光說她自出仕劉備之後,輾轉數載未聞一敗,就是個十分可怕的事。

  「張遼擊破焦直,陸廉奔襲巢湖,用意不過是逼我出城,好尋機奪回合肥。」孫策冷然道,「他若是真敢來,我便將城讓給他又如何?」

  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大驚,「將軍!」

  「讓呂範拔寨上船,我親自出城迎他!」孫策下令道,「明日程公領兩千兵馬,公覆亦領兩千兵馬,向巢湖而去,但行三十里便於險要處紮營,待張遼入了城,你等便立刻返回,將他圍殺於城中!」

  「是!」

  比起焦直那座「清幽」「閒適」的營寨,呂範所領的這一支人馬堪稱軍紀森嚴,自上而下,沒有片刻的疏忽與懈怠。

  這座營寨建在湖邊,湖光山色雖美,但其間亦是危機四伏。

  比如說巢湖水賊,又比如說不知還有多遠的陸廉兵馬。

  比起這些,江東世家中偶爾有幾名將領同呂範不對付,這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

  那焦直昨晚遣了個信使過來,告訴呂範想再支些軍糧備著,順帶還要五十頭羊,五十壇酒,這就很令呂範有些憤怒——登鋒陷陣沒有焦家的事,要吃要喝從不落下。

  而且信中還頗為大言不慚地說了,這些軍糧原本就自焦家田間出的,他的部曲想多吃多拿一點,有什麼不對?

  這些糧食是千辛萬苦自吳郡運來的,憑什麼給了他?!

  因而今日焦直遣了幾百民夫,並稀稀落落幾十架騾車過來準備取東西時,呂範根本不準備放這群人進來,更不準備給他們一粒軍糧!

  「將軍,」有人這樣小聲說道,「將軍若是與焦直鬧得太不像樣,在孫將軍面前……」

  不說由還好,一說起來,呂範的臉上立刻蒸騰起一片怒氣。

  「我為孫將軍的緣故,才忍了他的!」他一面這樣駁斥,一面匆匆從營帳裡走了出去,「你看看那些——」

  他的目光穿過轅門,落到了遠處那些被勒令不許靠近的民夫身上。

  那些民夫都在樹蔭下或蹲或坐,十分懶散,只有一個背著劍的小軍官在營門前來來回回地走,來來回回地打量這座糧倉。

  那個小軍官長的不出奇,穿的也不出奇,但他在營前這片空地上這麼溜溜達達,看著不像個行伍之人。

  至於像什麼,呂範一時也說不出,只覺得那個斜著眼睛上下打量的神情十分令他討厭。

  「你們——」這個嚴肅的年輕將軍厲聲說道,「把那個蔑視軍紀的黃口小兒拉進來!敲他十軍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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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魚:誰?誰要打我軍棍?你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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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章 田忌賽馬‧第三局(下)

  陸懸魚沒去過焦直的營寨,所以她不知道那座被張遼就像過清晨馬路一樣隨便踩過去的營寨是什麼模樣。

  但這座打起「呂」字旗的巢湖營很明顯不是那個類型。

  將近三丈高的柵欄,入土至少一丈半,光是這個堪比土城的柵欄就足以說明一切。

  三丈寬的壕溝,因為在巢湖旁,因此沒有特意引湖水,而是深挖了一丈餘的壕溝,裡面布滿削尖的木樁。

  壕溝外布了密密麻麻的拒馬,轅門前甚至還設置了一座吊橋,平時將吊橋拉上,不說固若金湯也差不多了。

  韓當的營寨雖然結實,到底還是比不得這座江東糧倉。

  她上下左右地打量時,便聽到遠遠有個將軍在厲聲說著什麼話。

  那位將軍長了一張氣派的臉,只不過小鬍子氣得發直,因此看起來略有些破壞美感。

  他正一邊說,一邊憤怒地指著她。

  ……指著她幹啥?

  她只是在這裡溜溜達達,思考怎麼能把這個吊橋給整下來,再把這個看著就很厚重的轅門打開……

  陸懸魚正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個將軍身邊的人向她跑了過來。

  一邊往她的方向跑,一邊還招呼著守在轅門前的士兵。

  「放下吊橋!」

  「放下吊橋!」

  「開門!」

  「開門!」

  十來名士兵匆匆忙忙地跑過來,立刻各司其職,有拉扯牽引繩給她放吊橋的,有上前打開營門,片刻之間,沒等她回過神來,兩名士兵便跑了出來!

  跑了出來!

  她歡欣鼓舞地剛準備迎上去,那兩名士兵便露出了凶神惡煞的模樣!

  「將軍想通了,」她充滿期望地說道,「喊小人帶了他們進去搬糧食嗎?」

  一名士兵冷笑了一聲,「尊駕一人進去便足夠,帶他們作甚?」

  她眨眨眼,感覺事情似乎有點點超出發展。

  「帶小人進去?」

  「帶你進去!將軍吩咐我們帶你進去打你的軍棍!」

  下午時分,太陽很曬,地面很熱,大部分的士兵似乎在帳篷內休息,箭塔上有幾個討厭鬼探頭探腦,指指點點。

  她環視了一圈,感覺有點懵。

  見她遲遲沒反應,那兩名士兵不耐煩了,上前一步,準備要拽了她去。

  她身體反應速度極快,一瞬間便跳開了。

  「憑什麼啊!」她揚起嗓子,十分委屈地嚷了起來。

  「憑你儀態不肅,蔑視禁約!」那士兵也嚷了起來,「就該打你的軍棍!」

  ……她瞪著他們。

  【有什麼現成的罵人話沒有?】

  【……你要是在戰鬥方面向我請教,我是會很高興的。】

  【戰鬥方面我用不著向你請教,】她說,【快點!把你的刻薄話來幾句!】

  懲罰那個看起來不順眼的小軍官並不是呂範心中的大事,而且十軍棍在他看來也是個會讓人漲漲教訓,但也不至於打傷結仇的處分。

  歸根結底,這事起於焦直,他沒必要和一個小人物過不去。

  因此呂範下達命令之後,便準備去文書的帳篷裡,查點一下焦直最近的賬目,再令人送信給孫伯符將軍,請他嚴加管束一番。

  但他將要走到那名文書的帳篷門口時,營門口傳來了一陣喧囂哄鬧。

  ……那個小軍官的嗓子很啞,喊是喊不出來的,但他似乎用什麼東西捲起來放在嘴邊,聲音便頃刻間大了好幾倍,聽起來嘶啞粗糲,令人聽了就心中有氣。

  ……但比起他所說的話,這嗓音簡直不算什麼!

  「我又不是你們將軍麾下!我又沒違反你們將軍的軍紀!不就是看焦將軍不順眼嗎!什麼東西呀!要不是焦將軍出人出力,有你們什麼事兒呀!」

  箭塔上一片罵聲,有士兵在替呂範說話,很顯然,這位治軍雖嚴,卻一視同仁,處事公正的將軍還是很得士兵們好感的。

  ……但這已經很不成體統了!

  呂範額頭上青筋迸了起來,轉過身就要再喊幾個士兵拿了繩子,將那個小軍官堵了嘴,再綁了手!不敲幾十軍棍這事兒不算完!

  但他的命令還沒有下,那個小軍官上躥下跳,又嚷起來了,「焦將軍怎麼啦?!焦將軍的兵是自己祖上掙來的!」

  那些稀稀落落或坐或躺的民夫已經都爬起來了,跟著起哄。

  「自己掙來的!」

  「你們呂將軍的兵——!」

  呂範的氣息為之一滯。

  「是給人家當女婿換來的!」

  巢湖糧倉門口的這群江東士兵一個個都被噎住了。

  呂範出身貧困,但他容貌英俊,因而向汝南城中的某名門之女求婚時,女郎父母原本是頗為嫌棄的,但那位芳心已動的女郎輕而易舉地說服了自己爹娘,理由是——

  「看看啊!就看這小伙子的相貌!難道他能久居人下嗎?!」

  這段歷史其實知道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將呂範的發跡同它聯繫起來,現在劈頭蓋臉被這個小軍官嚷出來,箭塔上那些江東士兵不免就偷偷轉過頭去,賊眉鼠眼地打量起他們的將軍。

  【就這麼罵就行?】她有點懷疑,【我以前也這麼評價過我主公來著……這算罵人話嗎?】

  黑刃發出了一陣莫可名狀的怪聲,最後它還是態度很鎮靜,溫和,並且非常有自信地回答了她:【就這麼罵就行。】

  ……陸懸魚轉過頭去,看了一眼自己那些喬裝打扮成民夫的精兵,使了個眼色。

  於是這群人大聲嚷了起來。

  「好女婿呀——!」

  呂範雖然出身寒微,卻是個特別追求完美的人。

  無論是身上衣衫,還是舉止儀態,又或者是孫策交給他的任務,樁樁件件他都力求辦得妥當,不落人口舌。

  但這個無賴兒已經超出了他忍受的範圍!因此那張白淨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青,最後轉為了黑雲密布的猙獰。

  「將軍!小人去殺了那個無禮狂徒!」

  「將軍!」

  「我若要殺他,豈會假借爾等之手!」

  呂範拔了腰間長劍,怒氣沖沖便沖著營門走了過去!

  他今天必殺那個無禮小人!但在殺他之前,他還要當著眾將士的面,正言斥責他一番!要令他心服口服,誠惶誠恐,然後再斬了他的頭顱,交由那些民夫帶回去!令焦直再也不敢行這等齷齪之事!

  當呂範被怒氣沖昏頭腦,一步步走向營外的時候,他一點也沒考慮過,作為這座營寨的主帥,同時作為一個武功並不高明之人,他是應當無論何時何地都穩坐中軍,而不該這樣輕率出營的。

  ……但這樣的錯誤也不獨他一個。

  那兩名士兵見那個小軍官嚷得越來越不成樣子,早就氣得滿臉通紅,撲上前去想要捉他。但那人罵得難聽,身手也是敏捷極了,一二人根本捉不住他,只能任他在那裡如同猴戲般,一面上躥下跳,一面大氣不喘地罵街。

  ……有這樣的身手,卻是這樣的心性,果然焦直身旁,再怎樣的良才也耽誤了。

  呂範想到這裡,倒是心中生了一分憐憫,但這一分憐憫不足以令他留下那人的性命,反而堅定了殺他的決心。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大喝了一聲:

  「這般醜態,如何做得我江東子弟!」

  那幾名士兵見他走出營寨,便停了下來。

  於是那個陌生的小軍官也停了叫罵,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呂範一步一步地走出轅門,踏上吊橋,懷著一腔怒氣,向那人走去時,叢林裡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他瞳孔一縮,剛準備令人升上吊橋時,馬蹄聲便近了些,也清晰了些。

  只有一人一騎。

  「什麼人?!」

  那馬蹄聲還未完全接近,喊聲卻已經傳過來了。

  「急報!焦直營寨昨日為張遼攻破——」

  ……急報?

  ……焦直營寨已破?

  ……還是飛馬傳訊?

  ……那這些民夫?還有這個小軍官?他們是什麼人?

  呂範一瞬間覺得自己陷入了深冬時節的江水之中,他頭腦緩慢,視覺卻極其清晰地看著那個小軍官自背後拔出長劍。

  那是比尋常漢劍長出一尺有餘,因此一定會格外沉重的一柄長劍,但在那人手裡輕若無物。

  世間若說馬上勇武,呂布或許無人可及,但論及劍術,天下人皆知劉備麾下的「列缺劍」陸廉才是獨步天下的劍神。

  算來陸廉的軍隊,也快要到達巢湖了……

  呂範慢慢地眨了眨眼。

  身側的親兵立刻也意識到了什麼,他們有人拔出兵刃衝了上去,有人護著他,大喊要他回營。

  陸廉的腳尖輕輕踮起,彷彿陽春三月時,踮腳摘取枝頭杏花的女郎一般輕盈。

  於是劍光也那般輕盈地劃過幾名士兵的脖頸,鮮血也那般輕盈地噴湧而出。

  呂範的神志終於回來了。

  「不要管我——!」他猛地推開了身側士兵,回頭大喊起來,「立刻收起吊橋!關閉寨門!」

  當他喊出這聲時,身側的士兵也倒下了。

  一隻手輕柔地抓住了他的衣領,隨之一股大力便傳了過來。

  陸廉是女子,生得又並不壯碩,她那股力量到底從何而來呢?

  這位將軍下意識地產生這個疑惑時,陸廉也在疑惑。

  但她的疑惑順嘴就說出來了,因此呂範也就聽到了。

  「就這還要打我軍棍呢?」

  ……………………

  在巢湖營寨的主帥被陸廉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抓起扔進叢林時,那些民夫們已經紛紛從騾車下面抽出了他們的短戟、藤牌、長槊、環首刀。

  他們呼喝著,咆哮著,義不反顧,計不旋踵,跟隨著他們的將軍,向著敵人的營寨衝了過去!

  人盡皆知,陸廉麾下有三千卒,是她自冀州一路顛簸,始終未曾離棄的百戰老兵,而這五百人是老兵之中的精兵!

  他們衝進這座數千人鎮守的營寨,卻絲毫沒有敵眾我寡的畏怯,反而心中一片火熱!

  看看這一座接一座的帳篷!

  看看這些還沒來得及運進帳篷裡的糧食!

  看看這堆積如山的財物!

  看看自船上牽下來的肥嘟嘟的牛羊!

  觸白刃,冒流矢又有何妨!前面是他們的田地!他們的牲口!他們妻兒吃穿用度,還有父母雙親那一口體面的棺材!

  那些從帳篷裡爬出來的士兵匆匆忙忙想要阻止起反擊,但他們很快就發現,他們找不到他們的將軍了!

  將軍在哪裡?!

  將軍在哪裡?!

  陸廉一劍砍斷了中軍帳前的大纛,高呼了一聲,誰也不知道她喊了什麼,但誰也不需要知道她喊了什麼。

  這座營寨並非全然沒有抵抗之力,它還有三千兵士,盡管不是孫策本部兵馬,但熟諳操練,武器精良。

  但他們的主帥已經失了,大纛已經倒了,這對於剛剛進入戰鬥,尚未布置陣線的士兵們而言衝擊力是極其巨大的!

  他們是為呂範而戰的!呂範已失,他們又要為誰而戰?

  江東士兵開始爭先恐後地往船上逃去,已經登船的士兵立刻抓起船槳,胡亂劃了起來,未曾登船的士兵恨不得將船留下,於是有船舶相撞,又有士兵自相殘殺,還有更多的士兵慌不擇路,跳進了巢湖裡。

  那其中或許有水性極佳之人,總能尋到一條船爬上去,留得性命。

  但更多的人將性命留在了岸邊,幽藍清澈的巢湖頃刻便染上了一抹殷紅。

  殷紅越擴越大,很快將湖邊盡染,驚得湖上的鳥兒也飛了起來,半天不敢靠岸。

  夕陽映在結束了戰鬥的湖面上,水鳥便又悄悄落了下來,謹慎地向著這座喧囂沸騰過的水寨靠去。

  陸懸魚開始清點自己的戰利品。

  糧草是有的,酒肉也是有的,錢帛是有的,財寶更是有的。

  打完這一座營寨,她從離開歷陽時的精窮瞬間變成了大富翁!錢糧補給什麼都不算事!

  這還不算那些被撞沉的船……那些船裡肯定還能撈點什麼上來!

  ……她的意思是,孫策在自己家一畝三分地很客氣,待百姓秋毫無犯,但對這片土地他還是搜刮了一下,尤其沒放過那些世家豪強。

  眾所周知,孫策的作風在長江兩岸士族們看來一直有點土賊,誰有錢就刮誰的錢。

  「這哪裡是土賊,這是實在的打土豪。」她一面讚嘆,一面拿起一串閃閃亮的寶石項鏈,往自己脖子上比了比。

  「將軍儀態,玉樹生光,這項鏈正是相得益彰。」隨軍的功曹立刻誇了一句。

  她滿意地點點頭。

  ……然後又覺得有點不滿意。

  「你怎麼不阻止我呢?」

  那個四十多歲,被田豫壓榨得早早就對髮際線失去興趣的功曹驚恐地睜大眼睛,五官也奇怪地扭了起來!就算她不會看別人眼色也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將軍你有病吧?」

  「……造冊,」她將那串寶石項鏈扔了回去,「都造冊。」

  張遼此時還不知道陸懸魚在一天之內就打下了巢湖水寨。

  他領了八百騎來到合肥城下時,並沒有受到什麼阻礙。

  騎兵的速度確實很快,但守軍也完全有時間將城門關閉,尤其已經過了一整天的時間,孫策必定已經知曉焦直營寨已失,豈會不戒備呢?

  但當他領兵至此時,城外的百姓們立刻驚慌失措地往城裡跑,那些還在忙著挖坑埋屍的民夫也慌慌張張地往城裡跑。

  城門關的很慢,任由他們就這樣跑來跑去。

  「將軍,」一個偏將策馬上前,悄悄問了一句,「是有詐,還是孫策遣軍去救巢湖,丟下了合肥城?」

  張遼彷彿沒聽見,策馬便跟著那些百姓,往城裡而去。

  「將軍——!」

  偏將大吃一驚,但心下無暇多想,立刻也跟了上去。

  他們是張遼的部曲親兵,親若兄弟,張遼便是奔著死地而去,他們也一定會跟上去。

  但這樣一座城池……這樣一座城池……

  他們的疑惑在進城時被打消了,那些守軍見他們衝進城,立刻便迎了上來!

  但動作這樣遲緩的守軍有什麼用呢?

  這樣的抵抗如同螳臂當車,輕而易舉就被騎兵碾壓了過去,城門上洗得還不是很乾淨的血跡,頃刻間便又覆上一層。

  「將軍!」偏將大喜,「孫策果然全力去救援巢湖,令我等——」

  張遼在聽他講話,但注意力並不完全在此。

  他抓了小吏,問過了合肥城中糧倉的位置,他入城之後一刻也不準備停歇,奔著糧倉而去。

  八百騎隨著他們的將軍一路奔馳,很快便來到了這座焦黑的,被火燒過一遍的糧倉旁。

  「這裡的糧食不多,」張遼說道,「但夠用了。」

  「……將軍?我們的糧食不是已經夠用了嗎?」

  「我沒說我們用,」他說道,「你看,咱們既然現下受陸將軍調度,也該學她散一散糧,賑濟災民才是。」

  ……賑,賑濟災民?!

  他們八百騎千里迢迢跑到合肥來,開倉放糧?賑濟災民?

  但張遼轉過身,策馬衝到了大街上,高聲喊了起來!

  「諸位父老飽受戰事所累!寒不得衣,飢不得食!而今陸辭玉將軍有令!開倉放糧!賑濟災民!」

  那些破舊房子裡,殘破的牆頭上,不知不覺間悄悄探出來許多顆腦袋,屏氣凝神,都在悄悄聽他講話。

  「誰能將城牆刨下來一尺!可得三升粟米!」張遼高喊道,「若是挖得的土擔至護城河處倒下去!再得三升!」

  要不要再等一等?要不要再等一等?這個將軍莫不是在說笑?!可是……可是再等一等,隔壁家的趙二郎已經翻過牆頭,跳出去了!不能再等了!

  這座因為久經戰火而變得淒涼寂寥的合肥城中,猛然從死寂轉為了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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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遼:笑死,讓你跟我玩這套,看我拆了你的合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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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一章 田忌賽馬‧完

  對於這些合肥城的百姓而言,這絕對是一個大喜的日子。

  再沒有比這一天更充實的,盡管炎天酷暑,每個人在城頭上汗流浹背,但誰也不肯落於別人後面。

  挖城牆自然是鐵鏟鐵鍬之類為佳,可鐵器這樣的東西哪裡是人人都有呢?

  那些家境較殷實的可以用鐵鏟鐵鍬挖城牆,但他們立刻發現,合肥城是泥土與磚石混雜著砌成的,一不留神一鏟下去,火花迸發,能把人疼落淚了!

  但家境貧寒的百姓就連心疼的機會都沒有,他們退而求其次,用木頭撬棍去刨,用鋤頭去挖。

  有小婦人上來送水,有誰家的孩子又過來替一替父兄,又有哪個眼紅別人的位置土比磚石多,因此非要搶了別人地方,吵吵嚷嚷不肯罷休,甚至還要城中小吏顫顫巍巍地跑過來制止了才行。

  熱火朝天,人頭攢動,不一時便挖開了一條足以跑馬的口子,壕溝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填平。

  張遼沒有坐在城頭上監工,他在城外的一個小土坡上休息,那裡有樹有草,馬兒可以暫時休息一下,吃吃青草,他也可以時不時地繞城跑一圈,查看拆城的進度。

  孫策假意讓出合肥城,不過是為了將他困在城中,再四面圍攻。他只有區區數百人,下馬作戰便是吃了大虧,又如何守得住城?

  就該如此這般。

  百姓們足足挖了一天,有人累癱了,被抬下去了,有人見好就收,扛了一袋糧食就走,但更多的人連宵達旦,趁著夜間涼爽,忙忙地繼續幹活。

  於是到了第二天清晨,有斥候報信說西南方十里外見了程普的兵馬時,張遼一點都不緊張,甚至輕鬆地笑了笑。

  「將軍,咱們撤嗎?」

  「嗯,」張遼笑道,「不過大丈夫當言而有信,既還有十里之距,你們且進城去,將糧食給這些人發了。」

  「是!」

  那已經不再是一座城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裡,壕溝是早就被填平了,這些平民再賺不到填壕溝的錢雖然有點懊喪,但也大大加快了他們的速度。

  城牆上刨下來的泥土直接丟下去即可,成塊的磚頭倒是正可擔回家去。

  「張將軍發糧食嘍!」

  「發糧了!」

  「快去啊!晚了就沒了!」

  張遼在一片歡聲鼎沸中帶人離開的合肥城。他走得很從容,甚至有幾袋糧食還是他親手發給百姓的。

  「等江東賊寇來了,你們就藏進家裡,」他叮囑了一句,「只要你們別露面,他們也不會再進城了。」

  張遼走後不到半個時辰,程普的兵馬先到了。

  江東的貨船上是運了些馬匹的,不多,但確實是有的,其中一部分便在程普這裡。

  這位被尊稱為「程公」的老將心思頗細,待兵馬將至時,便先遣了騎兵過去,想要探看情況,準備排兵布陣,圍住合肥城,同時也可攔截城中想要逃走或是送信的斥候。

  因此在孫策帶兵也將要返回合肥城下時,他很是吃了一驚。

  程普根本沒有圍城,他的兵馬在最後數里走得很慢,而且在離城二里遠的一處土山上停下了。

  當孫策的中軍返回並發現了程普的異常情況時,孫策立刻將他喊來了。

  「程公何故未聽調遣?」

  ……這個緣故,程普覺得很麻煩。

  ……直說出來誰都會,但作為看著孫策長大的長輩,程普覺得不應該這麼刺激自家的少將軍。

  ……想想啊,「張遼看穿了你的計謀,不僅沒中計,還給你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合肥城砸了個稀爛走了」這種話,能說出來嗎!

  「我派斥候上前打探,張遼已不在城中。」他這樣緩緩地說了一句,「再圍無益,我等當別作良圖才是。」

  那張蒼白而憔悴的面容霎時籠罩上一層陰雲。

  「程公為何如此確信?」

  程普是個不那麼擅長將話講得婉轉的人,他得想一想。

  少將軍這幾日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他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但就在他想一想的工夫,孫策卻已經等不住了,他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那匹神駿秀麗的白馬一聲嘶鳴,馬蹄揚了起來,自中軍之中便躍然而出!

  周圍的武將們哪裡還能站得住,紛紛上馬,喊上親兵,立刻也跟著跑了過去。

  「將軍!」

  「將軍!」

  「將——!」

  荒田土路上,孫策硬生生勒住了馬。

  他跑得快,停得也快,匆忙跟上的眾將裡有馬術稍差的,差一點就要被掀下去。

  這位少年得志的將軍揚起馬鞭,指了指合肥城,聲音裡卻一點成竹在握都沒有,甚至還帶了幾分顫抖。

  「……那是什麼?」

  眾將將目光投了過去,於是也跟著倒吸一口冷氣。

  那的確曾經是合肥城,但它現在哪裡還能稱之為「城」!

  數日未見,城牆被扒了七八條口子,每一條都足有丈餘寬!

  缺口下是被填平的壕溝,甚至有兩個缺口下面還堆起了土山!

  這樣的一座城,與平地還有什麼區別!誰還能據城而守?怕不是頃刻間就要被騎兵往來衝殺個一乾二淨!

  破城還是幾日前的事,江東諸將誰不記得孫策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身姿?

  為了攻下這座城,他甚至親自爬了一次城牆!他那銀光鎧上染盡了敵人的血!有他這樣的主帥在,士兵們才會悍不畏死,跟隨他勇猛作戰,攻下了這座堅城!

  有了這座城與巢湖相連,江東的補給就可以源源不斷地送來,孫策也就有了在淮南持續作戰的能力,可現在——張遼竟然說拆就拆了?!

  孫策的臉色越來越白時,忽然有斥候飛馬而至。

  「急報!」

  眾將心中很是悄悄鬆了一口氣,認為總算有個什麼消息轉移將軍的注意力時,程普的心卻提了起來。

  孫策轉過頭,目光炯炯地盯著那個滿身塵土的騎兵,「何事?」

  「昨日陸廉借了焦將軍的印鑑與手書,偽裝成民夫去巢湖營……」騎兵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呂子衡將軍不知有詐,出營被擒!現下巢湖營已經歸了陸——!將軍!」

  場面一時混亂起來。

  周瑜離孫策最近,立刻上前扶住,其餘武將也七手八腳,將他們的主帥自馬上扶下來。

  有人在高呼取些水來,有人在高呼快將車子趕過來,把將軍扶上車,送回營中。

  孫策的面前出現了許多張面孔,每一張都焦急又惶恐,心疼又關切,足以證明他雖然年紀輕輕,卻在眾將中有著何等的威望。

  但怎麼會這樣呢?他想要抬起手擦一擦嘴邊,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替他將血擦掉了,他想,他這一仗,怎麼會打得如此狼狽呢?

  數日不眠不休的統帥累極了,因而昏倒時竟然感受到了一點久違的輕鬆。

  呂範一天都沒吃飯。

  但士兵給他灌了幾口清水,他沒忍住也就喝下去了。

  於是陸懸魚有點放心,估計再灌兩碗清水,等水飽狀態一結束,估計他也就吃了。

  住在這座營寨裡,不吃真的是可惜了。

  她都想不到這群南方人帶了多少吃的過來,各種臘腸魚乾就不提了,那個火腿真的是又肥又美,看了就想啃兩口。

  這些乾貨不能讓士兵們胡吃海喝,但這座營寨駐紮在湖邊,自然有現成的東西吃,比如說這些江東人很是勤儉節約,帶了不少漁網過來,灑在湖邊,一撈就是一兜子的魚。

  ……誰讓這幾天水裡的「餌」太多了呢。

  陸懸魚是個細心的人,她巡視過營寨之後,命令士兵將剩餘幾艘繳獲的船也都鑿沉,堵在水寨入口處當暗礁,徹底杜絕掉孫策的水軍給樓船點火衝過來燒了她的營寨的可能。

  ……沒錯,這座營寨很好,現在是她的了。

  尤其是張遼回來復命,告訴她合肥城被他拆了之後,這座巢湖營算是方圓百十里內最堅固的防禦工事了。

  各種命令都頒布下去之後,她終於可以放手讓士兵們去忙碌,她自己回到帳篷裡休息一下,順便思考下一步的動向。

  【孫策現在大概已經知道了,】她說,【他既丟了合肥,又丟了巢湖。】

  黑刃很少會誇她,現在也依舊不吭聲。

  【但他的主力沒有傷到,】她思考了一會兒,【我不是說那些雜兵,焦直也好,呂範也好,他們領的兵都不是他的主力。】

  孫策的主力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那兩千餘精兵,受過孫氏恩義,因而作戰風格相當的悍不畏死,再考慮到孫策自己絕對也不是慫貨,平時能夠身先士卒,因此這兩千精兵的戰鬥力還可以再高估一點。

  【巢湖這麼大,其間又多水賊,孫策可以去尋那些水賊,借一個現成的水寨安置他的船隊,或許他已經這麼做了,所以他的糧草雖然受損,但糧道沒問題。】

  【但他仍然需要一場決戰。】黑刃終於開口了。

  【沒錯,他留在這裡,進退兩難,他需要速戰速決,盡快地擊敗我。】

  【但你不需要,】黑刃的思緒一直很清晰也很冰冷,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黑刃的思緒中帶了一絲微妙的情緒,【如果你願意等一等,拖一拖,你是有可能兵不血刃地逼走孫策的。】

  黑刃的聲調變得溫和起來,【你不是很尊重每一個生命嗎?如果你閉門不戰,你的士兵們將不會再有無謂的犧牲。】

  ……她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我可以等,我只有三千人,吃得不多。】她說,【但二將軍不能等。】

  黑刃沒再多說什麼,正在此時,有信使來了。

  言簡意賅的一封戰書:請你明天出個門,咱們真刀真槍幹一場。

  她拿著這封看來看去,直到剛洗完頭連擦都沒擦的張遼跑了進來。

  「孫策送信了?」他大聲問道,「他怎麼說!」

  「嗯,約咱們明日決戰,」她停了停,「你又不是太史慈,心急什麼啊。」

  在巢湖旁決戰需要提前做一點功課,這裡有大片的濕地,不利於騎兵衝鋒,孫策早就想好了這一點。

  但當他迎著朝陽,排兵布陣,準備開始進攻陸廉的陣地時,他仍然出神了一會兒。

  巢湖很美。

  湖水一波接一波地拂過礁石與湖灘,但仔細看時,仍能看清剛剛走過的足印,那未必是行人的,也可能是熊和鹿,又或者是輕盈的蒼鷺留下的,那些蒼鷺很快就藏進比人更高的蘆葦中,又可能在什麼時候忽然從柔軟而厚實的這一片水邊樹林中飛出。

  但這片濕地裡絕不僅只有這些動物與草木,即使天氣這麼熱,長草間還有許多花在開放,鮮妍明媚。

  孫策並不是一個喜歡傷春悲秋的人,當他一心忙於戰爭時,從來沒有閒暇看一看腳下的土地,這一切早晚都是他的,他何須去看?

  但現在當他將目光落在那一片廣袤的濕地與湖面上時,他的心中已經開始意識到,這一場戰爭有太多的不如意,這片土地究竟能不能為他所有,還是一個未知之事。

  因而它變得更加可愛了。

  金鉦齊鳴,戰鼓雄渾。

  他的前軍確實不是自己的本部兵馬,但他們也是吳郡的好兒郎。那些士兵在與陸廉兵馬慢慢接近時,試探性地開始射箭,但立刻就受到了教訓!

  陸廉的軍陣中排出了三排弩手,弩矢齊射一輪之後,第一排弩手立刻撤到後排,換作第二排弩手上前,而後是第三排!當第三排弩矢射出之後,第一排已經又一次將弦絞緊!

  一輪接一輪的弩矢齊射,竟能射穿那些藤牌兵!前軍立刻便開始了一陣騷動!

  「陸廉看中了咱們缺少騎兵,」硃治立刻說道,「不如我領一百騎上前——」

  除卻諸將親隨所騎之馬外,東吳只有這一百騎兵!

  但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孫策緩緩地點了點頭。

  見那一百騎自中軍衝出時,陸廉這邊旗令立刻就變了個模樣!

  「弩兵後撤!」

  「弩兵後撤!」

  「矛手上前!」

  「矛手上前!」

  「長牌兵!」

  「長牌兵!」

  「騎兵護住兩翼!」

  騎兵!騎兵!硃治見到兩翼迎上的騎兵時,心中大喜!

  他江東雖缺少戰馬,因而這一百騎兵已是十分珍惜,但若是能以一當十,將陸廉的騎兵拖住,那麼便是戰死於此,他也無所怨懟!

  然而在硃治的騎兵撞上陸廉左翼的騎兵時,孫策忽然轉過了身。

  大地在輕輕顫動,水鳥受了驚,陣陣飛起!

  「張遼的騎兵!」

  「是並州人!」

  「將軍!」

  「準備迎敵!」孫策厲聲說道,「傳我命令,本部兵馬準備迎敵!」

  「弓手在前!矛手在後!」

  「弓手在前!矛手在後!」

  「……騎兵將至,快令弓手撤回去!」

  「長牌手!長牌手!」

  並州人擅騎射不假,但他的兵馬曾經跟隨父親與並州人交過手,並不落下風!那些並州人長年累月與羌胡打交道,自然學會了騎射騷擾那一套,這有什麼稀奇!

  但這支騎兵與孫策以為的羌胡騎兵很不一樣,它如同一把尖刀,那樣猛烈,那樣迅捷,那樣決絕而勇猛,彷彿他們踩在馬蹄之下的不僅是敵軍,還有死亡!

  馬蹄聲如沉雷,令大地也為之戰慄!當衝在第一排的騎士被長矛與鐵牌撞下馬時,第二排第三排的騎士已經順著他撞開的口子,風一般衝了進去!

  他們的戰術簡單極了!也乾脆極了!一把尖刀頃刻之間就到了孫策的面前,那個鎧甲上染盡鮮血的並州人也到了孫策的面前!

  「將軍——!」

  程普大急,撥馬準備護著孫策離開時,騎在馬上的孫策卻拎起馬槊,一夾馬腹,衝了上去!

  馬槊衝過來時,張遼猛地向旁一躲,身形一晃,差點摔落馬下,但他騎術精絕,立刻又將身形穩住,調轉馬頭,又衝了上去!

  這位江東孫郎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身側只有幾十騎親隨,豈能比得過他的八百騎兵?又豈能護得他周全?!

  若孫策尚算明智,他就應當立刻由親隨們護著,奔離中軍才是!

  盡管這樣一來,中軍士氣頃刻間就會崩盤了,但他多半能留下一條性命不是?

  但孫策不僅沒逃,而且就這樣毅然決然地迎上來與他對戰!

  他的馬槊又快又穩,不躲不閃,一心進攻,絲毫不給自己留餘地,狠絕至極!

  並州騎兵們頃刻間便欲將孫策追上圍住,幾支長槊一同追著戳了過來!

  這樣的險境裡,孫策竟然兩隻眼睛仍舊盯在他身上,一心一意只要將他戳落馬下!

  見孫策的中軍漸漸調整陣腳,準備重新圍上來時,張遼大聲呼喝,隨手又刺死兩名吳軍的武將之後,終於帶著騎兵們衝了出去。

  「張遼!敢否與孫郎一戰!」

  張遼已經領著騎兵衝出中軍的包圍圈時,兩側早有吳軍將領攔住孫策,不令他追上來再與他廝殺。

  原來是這樣的人,張遼想,果然是這樣的人。

  孫文台的兒子確實應當有這樣的勇氣。

  也只有這樣的主帥才能令士兵們奮不顧身。

  但也只到這一步了。

  張遼的目光轉向了陸廉那一邊的戰場。

  沒有了孫策本部兵馬壓陣,那些吳郡的郡兵逐漸開始顯現潰散的端倪。

  程普縱馬上前,努力想要穩住陣腳,但步兵對步兵,天下何人能阻擋陸廉的神劍?!

  「將軍!不如暫撤,整軍再——!」

  「我今日若是勝不得陸廉,明日後日便能勝得麼!」孫策大怒道,「甘願戰死,亦不能受此羞辱!」

  「孫文台將軍的基業,將軍要毀於一旦也就罷了,將軍家中尚有老母幼弟,妻兒老小,將軍也不掛念了嗎?!」周瑜厲聲道,「將軍的精兵若是盡折於此,江東士族難道會善待將軍家眷嗎?!」

  孫策的眼睛忽然紅了。

  他不能……

  他不能……不能將父親留給他的家業……拱手……

  可是這樣的戰勢,他要如何撤軍啊?

  他能帶走自己的本部兵馬,剩餘這已經開始慢慢崩潰,並且速度一定會越來越快的五千吳兵又當如何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戰場另一端,那個持劍而立的身姿之上。

  她身形並不高大,卻彷彿屹立了千年萬年,風霜雨雪亦不能動搖。

  「陸廉,陸廉!」孫策咬牙道,「且待來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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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二章 俘虜

  來日是來日,來日對復仇的幻想固然甜美,但眼前還有殘酷的現實需要面對。

  這一片荒廢的田野與濕地交織的戰場上,原本吳軍的前軍與中軍是聯繫十分密切的,前軍受挫,中軍的精銳需要下場,一來是為壓陣,給己方的士兵提振士氣,增加信心,二來則是用這些體力飽滿,士氣高漲的精銳去對陣對方已現疲態的主力。

  這應當算是正兵之道,老派、樸實,雖不取巧,但同樣也難以被擊破。

  張遼的出現打碎了孫策的設想。

  中軍兵甲精良,即使被張遼的八百騎衝陣,一時也未造成太大的傷亡,但問題來自於張遼太過勇猛,撕裂了陣線,打亂了中軍與前軍的聯繫。

  在中軍應當下場時,孫策的麾蓋被張遼衝破了,於是不僅親兵,連各個武將都立刻撥馬來救主帥——孫策若有閃失,這場戰鬥再無意義!

  但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騎兵衝陣這一刻不過須臾,前軍已自小規模的潰散轉為了大規模潰散!

  潰敗是會傳染的!

  當第一個人轉過頭去開始奔逃時,立刻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立刻便會有第二十個三十個!

  尤其這些士兵並不那麼擅長陸地作戰——他們常年累月的作戰模式,都是登船靠岸突襲,一波攻不下去,攻勢立減,隨時便要逃回船上的!

  他們能夠攻下合肥,已經是孫策那超凡的勇武與人格魅力的影響,令這些江邊長大的士兵暫時摒棄了對陸戰的怯懦,轉而跟隨他奮勇作戰。

  但孫策的人格魅力不能轉化為戰果時——這些士兵們身上的怯懦之氣立刻又浮現了出來。

  有的士兵轉身逃回中軍的方向,還有的士兵一腳深一腳淺地衝進濕地深處的沼澤裡,但更多的則乾脆棄了兵器,拱手投降。

  這一戰之後,除了陸廉獲得了百戰百勝的美名之外,還有一位天下聞名的勇將,便是雁門張遼。

  這位年輕將軍的勇武與果決,以及對切入戰場時機把握得精妙至極的作戰天賦,都逐漸被各路諸侯所注意到——「雖古之召虎,不能比也!」

  不過此刻的張遼就很猶豫。

  他自覺對於戰場上什麼時候該衝陣,什麼時候該撤退的時機把握得確實好。

  但他和陸懸魚認識了這麼久,他總覺得自己還是沒有跟她的思路完全對上的本事。

  孫策已經緩慢撤退,他追出去了很久,但陸廉沒有追,甚至還特意派兵去提醒他,孫策的主力未損,追敵時千萬小心些,不要中了埋伏。

  「他那兩千本部兵馬我自然不會輕舉妄動,」張遼返回時盡管滿頭大汗,但興致極高,「但他派了程普殿後,我又衝殺一陣,好歹多抓了五百多降卒——只可惜程德謀年齡雖大了些,用兵到底不俗,不曾令我尋到空檔,斬了他的人頭!」

  「啊,啊,」她在大纛下,有親兵給她搬了個胡床,她就坐在那裡,乾巴巴地笑了幾聲,「文遠辛苦啦!」

  張遼忽然意識到她似乎在為什麼事而煩心。

  「辭玉可有什麼心事?」

  「……沒有,沒有,」她說,「打了這一場,那個漂亮小伙子就得哭唧唧地回家了,我哪裡有什麼心事。」

  ……張遼靜了一下,努力回憶孫策的臉。

  ……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兩隻耳朵,也沒回憶起五官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但也可能是因為他當時衝過去,全神貫注只要殺他。那般鏖戰,自然不可能去仔細端詳他是美是醜,也就胡亂掃一眼那張臉罷了,馬戰混亂,是不是主將不是主要看鎧甲,看盔纓嗎?

  但仔細回憶一下,那個五官的確端端正正,該長的地方都長得很對。

  張遼不是什麼飽讀詩書擅作辭賦之人,形容不出孫策的長相,只覺得確實是一張很秀美的臉,放在女人臉上便是位美貌佳人,但在孫策臉上絲毫不顯陰柔婉媚,只覺得英氣迫人。

  「文遠?」陸廉的聲音給他從回憶裡拉回來了,「你撇什麼嘴呢?」

  張遼趕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心中升起了一股懊悔。

  ……還是騎術不精,他羞愧地想,沒一馬槊將美姿顏的孫郎戳下馬,下次努力。

  陸懸魚煩惱的事其實跟孫策那張臉沒半毛錢關係。

  她牙疼。

  牙疼的原因是……張遼過於能幹了。

  她就總覺得張遼要是隻牧羊犬,那每天晚上趕著羊群回家數一數時,絕對不僅不會丟羊,總能多圈回幾隻來。

  至於是野山羊還是別人家的羊,那就不一定了。

  但羊是要吃草的,草料要是不夠,一時又不能賣掉的話,那就只能殺了吃肉了。

  ……此刻合肥城中的糧倉裡真能餓死耗子,一粒糧食也沒有了。

  原本巢湖水寨的糧食足夠這三千兵馬吃用數月,但現在一個嚴重的問題擺在她面前:

  俘虜的和主動投降的吳軍越來越多了。

  她其實還挺希望他們四散著跑進沼澤地裡去,自食其力挖點什麼草皮樹根吃幾個月,等戰爭徹底結束再跑出來的。

  但沼澤地裡只有毒蟲,沒有那麼多供人吃喝的食物,巢湖到合肥一代最近打了個稀爛,附近的百姓又基本跑光了,沒什麼村鎮給他們容身。

  於是這些潰兵又跑回來了。

  他們像一個個游魂一樣,低眉順眼,腳跟著腳,蹭著走著,一個連著一個,都不用提醒的,主動就將武器上繳,然後往軍營裡走。

  ……再然後就找地方蹲好,可憐兮兮地等飯吃。

  這樣的俘虜來上三五百個擺在營裡,陸懸魚會覺得特別有面子,有成就感,能滿足她小小的,打了勝仗的虛榮心。

  但當這樣的俘虜來了三五千人之後,她看了那密密麻麻一片,身上滿是泥濘——其中有些人在極度驚恐的情況下還失禁了,於是大熱天的就不用提味道有多刺激——臉上滿是惶恐與期待的降卒時,陸懸魚就覺得自己的後槽牙開始疼了。

  張遼每次跑出去一圈,都能給她趕回一群降卒,現在又趕回了五百多人。

  坐在馬紮上的主帥就忍不住搓一搓臉,再搓一搓臉。

  「將軍,咱們回營嗎?」有親兵小聲問了一句。

  陸懸魚回憶起滿滿登登那一營的降卒,感覺牙更疼了。

  「我在這兒多坐一會兒,」她說,「你們看著他們些,沒傷的和輕傷的去洗洗澡,洗洗衣服,受了重傷的搬出營,外面搭個草棚子放著,給他們些食水,但棚子不要離營地太近,省得鬧起瘟疫。」

  「是。」

  「哦對了。」她不自然地又叫住了士兵,「告訴營中醫官,給咱們自己的士卒看過傷之後,也去給那些江東人看一看,所用草藥和細布乾柴花費,記在我的賬上就是。」

  親兵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錢!」她提高了嗓門。

  ……於是親兵撒腿就跑了。

  戰場一時半會兒打掃不完,她騎上馬,告訴親兵不必跟隨,自己跑出去溜達一圈,靜下心想一想。

  對於主帥來說,這不是什麼好習慣,畢竟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會死,誰知道身邊沒有隨從的前提下,打哪冒出來一支冷箭呢?

  ……但對那些記恨她的人來說,想達成這個成就也不太容易。

  天色將晚,湖面碎了萬點金光,映著遠處如血殘陽,染上了江河日下的淒美。

  她讓馬兒慢慢走動,自己就站在湖邊想這個問題。

  【你在發愁。】

  【……你有好主意?】

  【不,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黑刃似乎在發笑,【原來你也知道這些降卒不該佔用其他士兵的口糧,尤其是在糧食吃緊的時期。】

  【……我自然知道。】她說,【廬江與兩淮離江東太近,我不放心,徐州全境都在供給主公圍城,這些人若是去徐州,大半會被世家挑走做奴隸,小半不在路上死去,也會在到達徐州之後窮困潦倒地死去。】

  【那你在猶豫什麼呢?】黑刃表示,【你有更快捷的辦法。】

  ……她伸出右手,向著夕陽的方向張開,於是殘陽映得她的手上也染了一片血光般的光暈。

  【那不是三五個人,那是近五千的降卒。】她說,【你明白那是多少人嗎?】

  【如果他們活著,就是五千張嘴,如果他們死了,就只是一個數字,當然,你也有別的辦法,相對溫情一點的那種。】

  【……比如說?】

  【砍掉他們的右手,讓他們徹底失去戰鬥力,放他們回江東。】

  陸懸魚重新將自己的右手收了回來,五根手指攥成拳頭,又重新舒展開。

  有蜉蝣自蘆葦叢中飛過,輕輕地站在了她的指尖上。

  她的手指輕輕一動,蜉蝣便驚慌地又飛起來了。

  這輕盈而小巧的東西飛得並不算快——至少快不過她的手掌。

  但陸懸魚就那樣出神地看著那薄得透明,彷彿淡淡發光的雙翼又一次消失在湖面上。

  今天是一個大日子。

  也是一個無比忙碌,無比勞累的日子。

  因為降卒實在太多,因而陸懸魚下令,乾脆在旁邊另起了一座營寨,專門用來看管這些降卒。

  這座營寨修得十分簡陋,因為帳篷都給吳軍中的重傷員用了,因此大部分的降卒只能手動搭個小棚子睡覺,還要忍受蚊蟲叮咬。再聽一聽離得不遠的軍營中歡聲如雷,隨著那高亢的歌聲一同飄過來的還有酒肉的香氣,這些降卒躺得就更艱難了。

  但即使艱難,他們其中不少人也堅強地躺下就睡著了——畢竟這一路而來,他們的精神無時無刻不在繃著,現在突然放鬆,疲倦立刻就湧上來了。

  但其中也有些人沒有睡。

  他們在悄悄地聊天。

  考慮到陸廉的士兵有在這裡巡查值夜的,這些聊天的降卒只能小心地竊竊私語,生怕聲音大了一點點,就要被拖走打軍棍——他們可是降卒,砍頭都是有可能的!

  「小陸將軍會把我們帶去哪裡啊?」

  「大概是徐州吧,我聽說徐州人少,那裡缺開荒的。」

  「那,那我家裡還有老小等著……小陸將軍會把他們也帶過來嗎?」

  「做你的夢……」

  「噓……小聲點,巡夜的!」

  於是竊竊私語暫時停了一停,等待腳步聲過去之後,才重新嘀咕起來。

  「做你的夢吧……除非小陸將軍打到吳郡,否則你還想再回家?」

  「那我們要是都在徐州安了家,那我們也是徐州人了,我不能回個家,還不能請人帶個信?」

  「帶個信自然是……可是你看看,打成這樣,你有錢請人寫信,你還有錢請商隊替你帶信了!」

  「你們想的真多!能活下來都要感念小陸將軍不殺之恩,還在想什麼回家!」

  「可是……可是……」那個小聲嘀咕的漸漸起了哭音,「可是我阿母……」

  其他人又連忙小聲安慰了幾句。

  其中忽然有一個沙啞的,口音不太像吳郡人的聲音響起。

  「你們心還挺大的,」那個人小聲說,「不怕小陸將軍殺了你們。」

  黑漆漆的小棚子裡立刻響起了一陣涼氣。

  而後立刻又有人斬釘截鐵地反駁回去了。

  「胡說八道!小陸將軍斷然不會這樣做!」

  「為何?你見過她?知道她是什麼人?」

  「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什麼人!」

  「……什麼人?」

  那個吳郡士兵想了一會兒,似乎想不出更有學問有水準的回答,便很斬釘截鐵地說,「好人!」

  於是那個聲音不吭聲了。

  但其他人有了疑心,「你是誰?怎麼聽著不像吳郡人?」

  「快說話!不然我們喊人來了!」

  那個壞傢伙似乎藏在黑乎乎的夜裡,笑了一聲,但是再沒有出聲。

  這幾個降卒自然也不敢招來值夜的士兵,只能閉了嘴巴,心裡嘟嘟囔囔地慢慢睡著了。

  在這場戰爭結束後的第三天,戰場終於清理完畢,陸懸魚也準備要拔寨啟程時,她的營中來了一位使節。

  他自報身份,求見主帥時,陸懸魚正在喝小米粥,聽了名字時,小米粥就差點從鼻孔裡噴出來。

  ……也不是她一驚一乍,畢竟聽說「周瑜」作為使者跑過來,她的確是很吃驚的。

  ……「使者」也可以當做「說客」來看,但不管哪一種吧,這職業很容易就年拋或月拋或日拋啊!

  ……周瑜怎麼跑來幹這個!

  張遼放下了飯碗,很是吃驚地看著她。

  但她擦了擦嘴巴,淡定咳嗽了一聲。

  「請他來見吧。」

  這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斯文俊秀,身材高大,很像北方人,口音卻是南方口音。

  她上下打量了好幾眼,周瑜也不慌,行過禮之後,站在那裡任由她打量。

  「足下有什麼事?」

  「孫伯符將軍為討逆賊袁術而興義兵,此事既有劉使君代勞,我們便不多作打擾。」周瑜一臉淡定地說道,「但焦正卿與呂子衡是我江東子弟,還請交還為幸。」

  他這樣說的時候,有跟來的親兵立刻便遞上了一盤子馬蹄金。

  「區區薄禮,盼能兩家重歸於好,匪兵戎而執玉帛。」

  ……她看看周瑜,周瑜看看她。

  ……她太好奇了,必須得嘴欠先問一句。

  「周公瑾……」

  周瑜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我主為天子興義兵,討伐袁術,」她說,「你們跑過來做了這些壞事也就罷了,你怎麼還敢來呢?」

  「在下為何不敢來?」

  「……比如說我一氣之下,給你砍了頭?」

  周瑜好像很想笑,但忍住了。

  雖然忍住了,那個臉還是一張笑臉,「與將軍相比,在下不過無名小卒,將軍怎會為了區區在下而損名聲呢?」

  ……陸懸魚短暫地恍惚了一下。

  她現在比周瑜有名多了,不知道蘇東坡會不會也給她寫首詞,讓學生們咬牙切齒地背一背。

  這個奇怪的聯想讓她也有點開心起來。

  一旁坐著的張遼看了看下座挺輕鬆的周瑜,又看了看上座似乎也很開心的陸懸魚。

  ……就感覺好像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似的。

  ……閒話少敘。

  現在的重點還是:孫策想要交贖金,把焦直和呂子衡贖回去,這些馬蹄金算是訂金,問她肯不肯,肯的話就繼續商量價錢,不肯的話那自然沒啥好說,一拍兩散。

  「我不要錢。」她說。

  周瑜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點,但整個人還是顯得非常的平靜,端莊有風度。

  「將軍不欲交還他二人?」

  「也不是。」

  「那將軍欲以何物交換?」周瑜盯著她看,似乎他心中有了什麼猜想。

  ……大概是猜想要用土地來換。

  ……可別想了,孫策屬貔貅的,吃進去的土地吐出來可費了勁了。

  「我有個想法,」她慢吞吞地說道,「你知道我這裡還有四五千的降卒吧?」

  周瑜面色不變,「在下自然知曉。」

  「你不贖他們嗎?」

  這位周郎微微睜大眼睛,盯著她看。

  「都是我江東兒郎,」他話說得很慢,一字一句,斟酌著來,「只是孫伯符將軍新領江東,根基未穩……」

  五千人的贖金,孫策是付不起的。

  「你若是能令孫策許諾,那些降卒他帶回去,便令他們解甲歸田,不再為江東孫氏所用,」她說,「還有,將你們那邊的俘虜也送回來,我就把他們,還有焦直和呂範一起還給你們。」

  張遼猛地站起身。

  「將軍欲效宋襄公之仁乎?!」

  周瑜也懵了。

  「在下……我們所俘兵士不過二百餘人,」他這樣艱難地說道,「陸將軍是想要斷了那些吳人的手腕麼?」

  她搖了搖頭,「就算你再把他們抓來當兵,也勝不過我。」

  這位女郎坐在上首,容貌平平無奇,身上也沒有什麼名將的威嚴與氣度。

  但她說出這樣傲慢的話時,周瑜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違和。

  她穿了一身夏布衣衫,室外的陽光照進來,將她的臉襯得半明半暗。

  周瑜幾乎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

  他來之前想像ˋ過陸廉的許多張臉,許多個表情,許多種說辭,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種。

  即使如此,他必須完成伯符交給他的任務。

  「孫伯符將軍自然是言而有信的,」周瑜說道,「但陸將軍都督青州軍事,待袁術剿滅後,未必還留在這裡。」

  「這也不錯。」她說。

  「那將軍為何行此舉?!」

  陸廉站起身時,有風吹進了營帳,振起了她的衣袖。

  「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他們已經向我投降。」她平靜地說,「我不能為了擔憂下一場戰爭,而殺死不該死在這場戰爭中的人。」

  有人傳言,陸廉是殺豬出身,卑賤得無以復加,說起來便令人發笑。

  因而在她下令三千東萊兵留守歷陽,護送那些流民時,東吳軍中有了些傳言。

  她是不是因為自己出身太卑微,恐不能見容於士族,所以才故意行了這些驚世駭俗之事,想如王莽一般,博一個大賢的名聲呢?

  但此時站在她面前,周瑜忽然發現,陸廉不是這樣的人。

  她在說一件在她心中理所當然的事。

  在她的心中,那些向她投降的東吳士兵,也是可以回返故鄉,繼續生活的——她難道不知道,就算那些士兵放下刀劍,拿起鋤頭,他們在田間種出的每一粒米,都可能供給東吳軍隊嗎?!

  她難道不知道,曹操二屠徐州,為的就是要殺死那些會供給軍糧的農人嗎?!

  ……看她的神色,她似乎完全知道。

  ……就如同她下令將自己的軍糧讓給那些流民吃時一般的清楚。

  周瑜心中有許多話想要說,但他最後只能躬身行了一禮,走出軍帳。

  他需要立刻返回水寨,告知他的將軍。

  他還需要平復一下自己的心。

  起風了。

  西風正適合順流而下,因而江東水軍重整了旗鼓,也正在謹慎地警戒著一切蛛絲馬跡。

  孫策站在船頭,在翹首眺望著周瑜歸來,待見到他時,便立刻舒了一口氣。

  「陸廉果然不曾為難你。」

  「不曾。」

  「但也不曾放呂子衡歸來?」

  周瑜一瞬間想要將陸廉提出的交易瞞下,因為這個對江東太過有利的交易會給孫策帶來多大的打擊,他心中再清楚不過。

  ……豈止是打擊,更是一場羞辱。

  而更為致命的是,觀其神色,聽其言辭便知,陸廉是根本沒有羞辱他們的寓意的。

  她彷彿不是活在這世上的人,她理解,並待世人以寬容,卻在用另一套聖賢的標準去要求自己!

  因而當周瑜講出陸廉的想法時,孫策的臉一霎就白了。

  「將軍休惱,」身側立刻有人勸說道,「我江東子弟,來日方長啊!」

  風捲起了一縷髮絲,拂過那張似乎不再意氣風發的面孔。

  「她捨了一半兵力,我尚不能勝她,成就她磊落如丈夫的美名!什麼來日,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孫伯符百感交集地嘆了一口氣,「她若當真留在淮南,什麼人能同她爭雄呢?」

  「話雖如此,她不過也是凡人之軀,是人就有輸有贏,有生有死!」

  凡人之軀,自然不免一死。

  當那個部將講了這樣的話時,其餘人腦子裡不免立刻浮出那樣一幅畫面。

  如果有什麼刺客,能夠在陸廉出門落單時……

  孫策忽然笑了,而且剛開始是一聲兩聲,後來便越來越大聲,笑得激烈得要咳嗽起來。

  「將,將軍!」

  「英雄豈能死於刺客之手?」他冷笑道,「爾等分明是在辱我!」

  「……將軍!小人知錯!」

  這位江東的英豪在告知周瑜,他同意陸廉的要求,承諾那些士兵回鄉便會退役耕田之後,下達了最後一個命令。

  「開船!」他說,「待得五年,十年之後,我重整兵馬,總該再來與她會上一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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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8 00:37:2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三章 孔,孔雀東南飛?

  流水潺潺,仙鶴躲在竹林深處睡得正香。

  竹簾將陽光一絲一縷地濾進來,再將熱氣擋出去。

  案幾旁的銅盤上,冰山正慢慢融化,但在山頂上還堆了一捧紫瑩瑩的葡萄,滾了冰珠,剔透發亮,一見便令人心中清涼。

  廬江太守劉勳就這麼坐在冰山旁,寬袍大袖,卻一點也不見清涼愜意之色,反而時不時還要取了細布帕子來擦臉上的汗。

  他的確是有一點心寬體胖的風度,畢竟男子到了他這個年齡,又一貫養尊處優,喜好美食美酒,出入又有車輦,自然就容易胖上一點兒。

  但因戰事之故,他這兩個月已經是清減許多了。

  尤其從三日之前,他的收到一封書信後,就開始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又格外的消瘦了些。

  但今天的消息尤其令他坐立不安。

  十日之前,劉備於下蔡大破紀靈,斬首萬計,紀靈已經領兵撤回了壽春城下。

  袁術式微,天下為之震動。

  消息是今天才傳到皖城的。

  ……為什麼今天才傳到皖城!

  這位太守一面嘆氣,一面搖頭,待他這樣垂頭喪氣了一陣後,才抬起頭眯著眼睛在廊下尋了一圈。

  「你,」他隨意指了一個僕役,「去請子揚先生來。」

  僕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疾行而去。

  於是劉勳又將案幾上的一個小匣子打開,從中取出了三日前收到的那封書信。

  這封信他已經看了很久,就連信上那雄渾有力的字跡都快要描摹下來了。

  但他還是又看了一遍,彷彿想要從裡面找到一點能支撐自己的力量源泉出來。

  直到屏風後有少年的聲音打斷了他。

  「耶耶……」

  劉勳一個激靈,連忙將信重新放進匣中收好,才轉過頭來怒瞪了他一眼。

  「你已及冠,舉動竟還是如此輕浮!鬼鬼祟祟在旁窺看,全然不像世家子的風度體面!」

  那個面頰上還有些嬰兒肥的少年不敢回嘴,只能束了手,一副委委屈屈,虛心認錯的模樣。

  劉勳又瞪了自己心愛的小兒子幾眼,那原本就沒有多少的怒氣也就煙消雲散了。

  「不好好讀書,跑來做什麼?」

  聽了這話,五郎便快步上前,湊到了父親身邊跪坐下來,「耶耶,兒子聽說了一件事!」

  劉勳正為自己的一樁陰謀盤算不自在,聽了這話就更緊張了,「什麼事?」

  「龍舒那個小吏焦章,就是娶了劉氏女的那個!聽說因為母親不喜的緣故,將劉氏女休棄回家了!」他歡歡喜喜地嚷道,「兒子想……」

  劉勳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已經說過了!」劉勳說道,「不是說龍舒令長為他家兒子去提親了嗎?」

  「可是劉家回絕了!……耶耶,耶耶,」少年的聲音隨著父親的目光一路慢慢也低了下去,「兒子想……想求娶她為婦……」

  「荒唐!」這位太守罵道,「你是太守家的郎君,為人處世應當謹慎守禮,那劉氏女不過出身商賈,與我家如何相配?!」

  「縱她出身商賈,性格既賢,容貌又美,如何不能娶?」

  「她是賢婦,又有好顏色,」劉勳說道,「那又有什麼用?若是憑這兩樣就能嫁得稱心如意,她如何又被夫家休棄了?」

  父親這話道理很不對勁,但五郎還沒想明白該怎麼反駁時,劉勳忽然神色一變,起身沖著廊下招了招手。

  「子揚先生。」

  於是廊下那位青年文士的面容便顯露了出來。

  他還不到三十歲,身材消瘦,面容文雅,行動舉止間卻藏了一股不易察覺的矯健。

  待他登上台階,走進室內時,五郎已是滿面羞愧,小聲沖這位先生告罪後,又行了一禮,匆匆便離開了。

  劉曄靜靜地注視著太守家這位小公子離去,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他才笑吟吟地與劉勳一同坐下。

  「曹公已取汝南。」

  他半句寒暄也沒有,聲音既靜且冷,彷彿早就知道劉勳尋他來有什麼事要商量。

  於是廬江太守便不吭聲了,只坐在那裡,低頭想事。

  劉曄一點也不急於將這場對話進行下去,而是伸手自冰盤裡取了一枚葡萄。

  觸手處冰冷,想來咬破了含進嘴裡,也如同流動的冰,甘澈甜美。

  「曹公勢大,卻還遠;陸廉只有三千兵,卻在城下,」劉勳說道,「如之奈何?」

  「曹公有虎豹騎,一日夜便是三百裡,千里之遙,旬日即到,何況廬江?」

  劉勳臉上的猶豫慢慢化作了一絲微妙的牢騷,「他便到了,難道就能勝過陸廉?你看陸廉名頭之盛,什麼人能與她抗衡?若我敗了,人頭不保也就罷了,恐怕還要為廬江士族所笑!」

  室內一時靜了下來。

  劉曄一面慢慢地咀嚼葡萄,一面用一雙冷冷的眼睛看著劉勳。

  但當他終於將這顆葡萄吃完,那甘甜的汁水落入胃袋中時,他的眼睛和嘴角上已經染上了一絲甜滋滋的微笑。

  「明府說的極是,」劉曄笑道,「陸廉人望太盛,明府何苦與她為敵?她現下既籌措軍糧,早晚要來廬江,不如使君先她一步,寫信邀她來此,親近一番。」

  這個主意很對勁。

  劉勳心中總有許多主意和謀算,然而一旦有什麼人帶兵臨近了廬江,他那些主意和謀算立刻又化為了惶恐與不安。

  他是帶不得兵,上不得陣的,在這樣的亂世裡,他一定得趨附於某一位諸侯的勢力才能活下去。

  以前他是袁術的臣子,後來勉強也與關羽搭上了一點人情,現在孫策與陸廉的爭鬥結束,他總得想辦法將近在眼前的陸廉應付好才行。

  「我聽說她這個人性子孤僻清高,不愛金帛,不喜宴飲,她又是個女子,難道我卻送她美少年不成?」劉勳嘆道,「不知該尋了什麼理由親近才是。」

  劉曄便輕輕地笑了一笑。

  「她年紀還輕,不過二十餘歲的年輕女郎,怎麼會孤僻清高?明府按照尋常女郎的喜好去猜一猜她,或許就准了。」

  ……尋常女郎?

  劉勳很想說陸廉雖然聽說是個女人,確實也不曾娶親,但看她言行舉止,哪一點像他所熟悉的「女郎」了?

  文士不慌不忙地說道,「明府家中小郎君娶親,請她來喝酒觀禮,不是正好?」

  「……觀禮?」

  「請她來看熱鬧啊——明府莫將她當作孤高桀驁的將軍看待,用家常的俗事求一求她,或許更有效呢。」

  劉曄將話說得更明白了些,於是劉勳恍然大悟,忙忙地喊僕役來,要他去尋郡丞來自己這裡一趟。

  劉曄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笑而不語。

  離開郡守府時,劉曄臉上仍然帶著輕鬆的笑意,但當他坐上自己的軺車時,臉上的笑意卻消失了。

  「阿四。」

  他聲音不高,但身側隨性的僕役立刻警覺,「主君有何吩咐?」

  「太守幾日後要娶兒婦,你尋十名健僕來,到時去府上幫忙。」

  這話說得很不尋常,太守替兒子娶婦,怎麼會需要用到他家的僕人呢?

  因而僕役想了想,還是謹慎小心地開口發問了。

  「不知主君要他們去幫什麼忙,作什麼樣的準備?」

  車子忽然晃了一下。

  土路上偶有坎坷,偶有土砬,想要螳臂當車,給車子造成一點小小的麻煩,但也只能造成這一點小小的麻煩而已。

  劉曄直視著前方,身姿端肅,一點搖晃也不見。

  他彷彿整個人都凍成冰了,語氣也帶著一股森然。

  「幫太守下定決心。」他說,「因此你們要做好——殺人的準備。」

  劉勳是想不到劉曄在想啥的。

  陸懸魚就更想不到了。

  她每天忙得很,如何能猜到在她從未去過的廬江郡的皖城裡住著一個叫劉曄的人,正琢磨著要整幾個刺客來殺她呢?

  她拿了劉勳這封信看了又看,遞給張遼看了又看。

  廬江太守劉勳語氣特別友善,特別熱情,幾乎有一點討好地邀請她去皖城,說是可以幫她籌集軍糧,順便也可以表一表廬江士人的忠心。

  兩個人沒看出有任何問題。

  【我覺得就是沒有問題。】

  【你很清楚劉勳的邏輯,不是嗎?】

  【我離廬江不過二百里路程,劉勳雖被袁術任命為太守,但從未領過兵,打過仗,連廬江都是孫策攻下來的。】她想了一想,【他懼怕我。】

  【而你需要他的糧食。】

  一拍即合,雖然不說狼狽為奸吧,至少也還能算是各取所需。

  「我該寫一封信給子義,若是歷陽附近的流民已經安頓好,就讓他帶兵來合肥。」她最後下定了決心,「你留守營寨,我帶兵去皖城籌糧如何?」

  張遼猶豫了一會兒。

  「文遠?」她上下打量他,「有什麼心事嗎?」

  「我當初隨溫侯屯兵於兗州時,曾聽聞劉勳此人與曹操有舊,」張遼一臉嚴肅地說道,「辭玉不可不防。」

  她伸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嘴。

  「放心吧,」她一本正經地說道,「我警醒些,不喝酒,也不搶他家的媳婦,他斷然找不到什麼機會下手的。」

  ……張遼似乎覺得這個笑話不是很好笑,但最後還是勉強將嘴角拉起來,笑了一下。

  皖城也是被孫策踩過一遍的地方,雖說這幾年安定下來,但袁術盤剝得又十分厲害。因此當陸懸魚領兵而至的時候,感覺這裡雖說比合肥繁華了許多,但貧富差距依舊是極其厲害。

  劉勳是個四十餘歲的,胖乎乎的中年人,一身綾羅綢緞,腰間一串閃亮亮的配飾就不由得她不想起糜芳。

  「終於把將軍盼來了!」這位廬江太守站在城門外三十里的地方迎著她,「將軍忠勇果毅,凜凜之風雖古之名將亦不可及!聞聽將軍愛民,不忍流民四散之苦,竟……」

  雖然吹的都是她能想得到的那些東西,但雖說不是個好的開頭呢?沒有人不愛聽吹噓,至少這能代表人家對她沒敵意?

  她也乾巴巴地跟劉勳互相吹捧了一下,她負責說一句,劉勳和劉勳身後的郡守府文官們負責說後面的九句。

  於是場面也很熱鬧。

  但其中有一個人幾乎沒怎麼說話,看起來跟她一樣社恐不合群似的,引得她倒是有了一點好感,多看了幾眼。

  那個小鬍子文士雖然長得平平無奇,但看舉止似乎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他察覺很敏銳,她只不過打量了他幾眼,那人目光立刻便轉了過來,與她對上。

  一對上,小鬍子便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微笑,微微向她點頭致意。

  車駕奔著皖城的方向去,劉勳還在用力勸說。

  「城中已擺酒宴……」

  「我在軍中素來不飲酒,」她笑道,「此來亦是為了籌措軍糧,劉公不必如此破費。」

  「將軍蒞臨廬江,如何能連一杯酒都不喝,」劉勳忙忙地又勸了幾句,「難道將軍嫌棄我廬江城小民窮,不屑入城一敘麼?」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她生硬地拒絕道,「我今日剛到這裡,只是有些疲憊,不如過幾日再行叨擾?」

  坐在馬車上晃啊晃的劉勳非但沒有氣餒,反而一下子驚喜起來。

  「若是過幾日的話,在下倒有一事相求。」

  「……何事?」

  「犬子明日娶婦,」劉勳說道,「不瞞將軍說,這是我的幼子,平日裡偏疼了些,因此才學並不出眾,平日也為人所輕,只不過礙於我這郡守的面子,不說出口罷了。因而很想求將軍來,觀禮是假,將軍若是能來喝一杯水酒,我這臉上也是極有光彩的。」

  理由有點絮絮叨叨的,有點自來熟,也有點坍了太守的架子。

  但配上那張胖乎乎的臉,倒是更有親切感。

  她籌糧之事還要劉勳配合,不當一而再再而三的回絕。

  「既如此,明日我來赴宴。」

  劉勳大喜過望,「既如此,我當灑掃庭除,恭候將軍!」

  太守家的五郎迎娶新婦之事,在皖城內並沒有掀起多大的風浪。

  如他自己所說,這個兒子才學並不出色,迎娶的又不是什麼世家貴女,不過是一個商賈家的女兒罷了,因此原本這場昏禮是引不來多少人矚目的。

  但當劉勳放出消息,說陸廉要來觀禮時,一下子便引得滿城皆知!

  陸廉是誰,是天下無雙的列缺劍神,是百戰百勝的名將!這裡可是廬江郡,數年前孫策攻打廬江,殺得人頭滾滾之事歷歷在目!旁的不說,太守陸康全族被孫策殺了近半!

  這樣的一個殺神在陸廉面前竟也鎩羽而歸,如何不令廬江士庶感到吃驚?

  況且聽說陸廉戰績赫赫,品行卻十分高潔,路遇流民時,竟能分出一半兵力與軍糧去安置流民,而後一場大戰殺退孫策不說,竟又施放了五千降卒,令他們得以跟隨孫策歸鄉!

  從此之後,淮南一地到處都傳說著那一日的盛景——

  他們說許多降卒是哭泣著跪拜過陸廉後才慢慢離開的,還有些不願離開,說是小陸將軍去哪裡,便跟到哪裡的。那些士兵順著巢湖水一路向下,歸入長江,於是這樣的傳說也在長江兩岸慢慢飄蕩起來。

  所以,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嗎?

  劉備已經漸漸勢大,麾下又有這樣的名將輔佐,怎能不令廬江士族動心呢?

  至於新婦容貌美醜根本無人關心——據說那位劉氏女殊色驚人,但話又說回來,有陸廉在上座,難道誰還會說有人比她更美嗎!

  天氣已經開始有點轉涼了。

  所以陸懸魚多套了一件,出門時也只看看自己這身穿戴打扮沒什麼問題,就跑來了。

  ……確實沒什麼問題。

  但這個感覺非常怪異。

  她坐在劉勳旁邊,看著新郎領了新婦,踩著氈席,走進帳篷裡。

  新婦大概二十歲左右,下面是繡滿鮮花的曲裾,上面是綾羅衫,耳旁的明珠微微晃一晃,微微反著一點光,但當她那張臉自扇後而出時,陸懸魚震驚了!

  這是個顏值敢跟阿白拼一拼的大美女啊!

  扇子一放下,真就整座青廬都跟著亮起來了啊!

  她一吸氣,於是帳篷裡立刻悄悄起了一片議論聲。

  「陸將軍吸氣了!」

  「陸將軍看新婦了!」

  「陸將軍是不是喜歡新婦啊?」

  「呸,陸將軍是女的!」

  ……帳篷裡放了這麼美的一個新娘子,這些觀禮的賓客為啥都在盯著她?

  她有點坐立不安,左邊挪動挪動,右邊挪動挪動,引起了劉勳的主意,正準備來問她是不是嫌帳篷裡氣悶,想要出去走走時,終於有人將注意力轉到新娘身上了。

  「你聽說了麼?」

  「什麼?」

  「她那前夫昨日來尋她了。」

  「……誰?焦仲卿?他來作甚?」

  「哼,自然是聽說她欲嫁新人,心氣不順……」

  「太守可知?」

  「太守這幾日忙著迎陸將軍的兵馬,府中事不過郡丞料理,他如何能知曉……」

  「那劉蘭芝……」

  ……………………

  「將軍?」劉勳有些擔心地又喊了一聲,於是那些竊竊私語全停了。

  除了司禮之外,甚至連新郎爹都沒有將注意力放在新人身上。

  ……全都在看她。

  而她在盯著那位新娘子看。

  新婦美則美矣,臉上卻帶著一股心死如灰的決然,這就更讓她確定,自己即將目睹個什麼事件了。

  「將軍可是何處不適?」劉勳小聲問道,「是這酒不合口味,還是……」

  「不是,」她小聲說道,「我今日想借宿於此,不知劉公可否應允?」

  劉勳一臉的欣喜,看得她都有點同情他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等大家吃完席撤退之後,他家會發生什麼驚怵的事。

  在人群中也跟著觀禮的劉曄抬眼望了望上首那位年輕將軍,眼睛裡也劃過一絲輕蔑的同情。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天這場昏禮,到底會發生什麼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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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音同晚,國名。春秋時立,漢置縣。故址約在今安徽省潛山縣北。

  曄:音同業,光明的樣子;繁盛的樣子。

  砬:音同剌,方言,岩石。

  《三國志》:寶果從數百人齎牛酒來候使,曄令家僮將其眾坐中門外,為設酒飯;與寶於內宴飲。密勒健兒,令因行觴而斫寶。寶性不甘酒,視候甚明,觴者不敢發。曄因自引取佩刀斫殺寶,斬其首以令其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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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四章 刺客

  如果劉勳不是因為她而著意布置了這場婚宴,那就是這位新郎真的是他所偏愛的兒子。

  酒盞中的酒液甘美清澈,餐盤裡的佳肴精細無比,劉勳還要向她介紹一下,這一條是什麼魚,那一條又是什麼魚。

  她是個粗人,但跟著糜芳開過幾次眼界之後也逐漸聽懂了:劉勳為了這頓飯,把長江裡該這個季節撈上來的不該這個季節撈上來的都撈上來了。

  因此賓客中也有專心致志大快朵頤的,但是這部分人很少;

  有小心翼翼打量她,三番五次都想上前敬酒跟她套近乎的,這部分倒是不少;

  有竊竊私語之後,上前恭賀劉勳的,這部分也不少;

  總體來說,這些有資格來赴宴的賓客中,出身都比新婦高出了一大截,因此對她的態度較為矜持冷淡,雖然都會誇一句佳兒佳婦,但大多時間下,目光都不在她身上。

  ……這一點似乎也能理解。

  淮揚之地已經快要打成稀爛了,聽說那裡十幾年前是十分富庶繁華的。

  現在已經要變成無人區了。

  只有路邊一具疊一具的屍骨,以及那些荒廢村莊與城鎮裡的斷壁殘垣,似乎還想努力證明那曾經也是魚米之鄉哪。

  在這樣的前提下,剛打過一場大戰的陌生將軍帶兵來到皖城,心裡略有點算計的人都沒心思看太守娶婦的熱鬧,而是專心致志想從這位年輕將軍臉上讀出她對皖城和廬江的態度。

  她在想什麼?

  她想要什麼?

  她是會留下,還是會離開?

  於是在這場婚宴中,除了一心吃瓜看熱鬧的陸懸魚與那些僕役婢女之外,唯一在意新婦的就是身邊那位新郎了。

  這個一身錦緞的少年生得並不美貌,那個顏值在她看來也就跟糜芳不相上下,但他那張嬌嫩的面龐,還有行禮時嬌嫩的雙手,都能看出來這是個養尊處優長大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幾乎可以說是緊張地在完成昏禮的一切步驟,注意力除了放在完成禮儀方面之外,就是在偷偷地看他的新婦。

  帶了點天真的喜歡,又帶了點怯懦的不安。

  偶爾新婦會察覺到他的目光,但不與其對視。

  ……準確說她誰也不看,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精確地做到了不同青廬內任何一人視線交織。

  ……這個感覺就非常詭異。

  「我看是一對璧人,堪稱佳兒佳婦。」陸懸魚這樣誇了一句。

  劉勳便露出了笑容,「犬子不成器,我只盼著他結婚成人之後,安穩度日就罷了。」

  「這樣想很好,」她誇了一句,「能安穩富足的過一輩子,多少人盼都盼不來。」

  她這樣說的時候,燈火闌珊處的刺客們也在悄悄注視著她。

  他們不懂什麼「此末世也,必出妖孽」之類的東西,只評估主君要他們殺的人到底容不容易下手。

  這個女將軍看起來放鬆極了,但她的劍始終放在手邊。

  酒是最上等也最為甘澈的金液酒,但她只淺淺地喝了一口,而後便命人換成蜜水了。

  她看起來好像一心一意在旁觀婚禮,但同時也在一個個地觀察到場的賓客。

  而且最關鍵的是,她坐在離劉勳很近的位置上。

  她精於劍術,身手敏捷,但劉勳可不是。

  這場刺殺裡,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就是劉勳是不能受傷的。

  於是除了在場盯梢的刺客之外,又有其餘刺客埋伏在了如廁的路上。

  ……但這位將軍吃喝都不多,她也就沒有什麼去解手的必要了。

  除卻如廁之外,她出門時,身邊必定還有那十數親兵護衛,這如何下得手呢?

  有人悄悄端了一壺酒,走到劉曄身側,彎腰低聲:

  「主君,急切間尋不到下手處,如之奈何?」

  「新婦神色有異,陸廉亦知,」劉曄推了推酒盞,示意將酒滿上,「你們不必盯著陸廉,且混去後宅,看著新婦便是。」

  「是。」

  「還有,」劉曄想了想,「將婢女們支開。」

  「……是。」

  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

  劉勳這座郡守府的氣派,實在是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

  行禮會客的帳篷不僅在自家前院就搭得下,而且還一連搭了十幾座,火把將郡守府門前這條街兩邊的樹都烤得發焦,門口這一片則乾脆都被砍倒了,用來停車。

  但前院的排場比起後面的花園還是太小意思了。

  ……以前學「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時,有人說這「松間」和「清泉」都是人家王維自己的,陸懸魚還覺得有點誇張。

  現在看一看這座有清泉池塘有竹林假山,亭台樓閣在其間的超豪華後花園,她終於覺得孔融其實人品也還行了。

  ——因為這麼清幽華美的大莊園就不可能是劉勳自己蓋出來的。

  甚至考慮到這是在皖城內,而不是城外,恐怕上一任郡守在任時,這宅子也不是這樣。

  陸懸魚在園子裡溜溜達達,一邊賞玩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景象,一邊偷瞄著完全沒注意到她的新婦。

  ……新郎在前面跟著自己老爹送一送那些貴客,新婦自己跑出來了。

  不僅跑出來了,而且這個蒼白恍惚的精神狀態就非常不正常。

  她穿著一身華美的羅裙,神情卻如同一個游魂。

  池水很清,但並不算靜。

  不知哪裡的山泉水流進池中,再緩緩而去。

  於是明月和燈火都映進了池子裡,皎潔明麗,不時有展開雙翼的昆蟲悄悄點一點水,又自由而舒展地飛離了。

  那應該是一個好的歸屬,在碎了一片的波光粼粼之下,應該有一個清淨美麗的去處。

  那也許是一條通往泰山府君處的通道,劉蘭芝這樣想像著,挽起羅裙,脫下絲履,一步,再一步地走上前。

  當她的纖足踩到的不再是泥土與草葉,而是冰冷的水面時,她並沒有將腳收回去。

  水聲很小,只有「撲通」一聲,連水花也沒濺起多少。

  ——然後她見到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水是輕柔的,也是沉重的。

  水面皎如月光,但水下暗如永夜。

  冰冷而厚重的池水立刻將她包裹了起來,瘋狂地湧入她的口鼻之中,如同千斤巨石壓在了她的胸膛上!

  ……為什麼這樣痛苦?!

  ……為什麼清淨美麗的池水竟然這樣可怕?!

  ……是哪裡伸出來那麼多無形的手,要將她拉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不要緊,這條路即使痛苦了一些,痛苦得超出她的想像,她也心甘情願,她已經同她的夫君約定好了,她一點也不憐惜她的生命!

  她是應當這樣想的,可是為什麼,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湧入的只有恐懼?只有恐懼?只有恐懼?!

  那永無休止的黑暗變成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形狀,化作了許多色彩的光芒,在她的眼前竄來竄去,它們忽然變成了她哭泣的母親,忽然變成了怨憤的婆母,忽然又變成了她心心念念的郎君。

  她想要伸出手去抓住一個,抓住哪一個都好!

  可是她的身邊什麼都沒有,她在黑暗,靜謐,深邃的池水逐漸死亡,沒有人陪在她身邊,沒有人向她伸出手——

  她只有自己啊,只有孤零零的自己啊!

  身體深處最怯懦的那一部分在瘋狂地求救,瘋狂地掙扎,想要告訴她,她還只是個二十歲的姑娘!她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她的父母那樣疼愛她,給了她那樣好的容貌,那樣好的培養,她應當活下去啊!

  她的雙手想要掙扎,想要撲騰,想要活下去——但她又竭盡全力地告訴她自己:她是個忠貞而有德行的女人,她絕不會偷生!絕不會!

  有什麼東西游到了她的身邊,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衣領。

  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托著,浮出了水面。

  陸懸魚覺得,正常人是理解不了這位新婦為啥想不開的。

  不用說以漢朝人的觀點來看,哪怕就是現代人,其中很多人也不能理解她的舉動。

  這位新婦年輕貌美有賢名,階級跨越從商人中產之家一躍嫁給了市長兒子(其實按照漢朝行政區域和官階劃分來說,郡守是兩千石的高官,說是省長也不過分啊!),新郎雖然姿色不過清秀,但勝在年輕啊!而且看言行舉止就知道是個小心翼翼的妻管嚴,沒進門就徹底被新娘給降服了。再看看這個亭台樓閣,這清幽竹林,想想看啊!翻出去是皖城,再出門不過百里路,那就是遍地骸骨無人收的合肥啊!

  她拍了拍新婦的後背,於是這位美人劇烈咳嗽起來,嘔出了一灘水。

  「把嗆進去的水咳出來就好了,」陸懸魚體貼地邊說邊看看那灘水,「水質還行,以前我下水時……」

  新婦轉過頭來,用一雙紅了的眼睛盯著她。

  ……就算紅了眼,而且臉上的妝也都卸在水池裡了,但還是個美人。

  「將軍何必救我?」

  「……為什麼不救?」

  素顏美人的眼圈裡落下淚來,「我心已有歸處,與他約定黃泉相見,不違誓言!」

  「……你,」陸懸魚猶豫著問道,「你知道『黃泉』意味著什麼嗎?」

  當她既無奈,又好笑地說出這句話時,竹林深處,噪噪切切的草蟲之後,有絲弦慢慢絞緊的聲音,那聲音細微之極,尋常人斷然是聽不見的。

  但陸懸魚下意識地轉頭看了過去。

  一支弩矢破開空氣,帶著寒光,向她而來!

  她陪著這位美人坐在岸邊,避是能避開的,但她若只顧自己避開,這位一心求死的新婦真就求仁得仁了!

  陸懸魚側身躲過的一瞬間,用盡全力推了她一把!

  「小心!」

  美人睜大眼睛,剛想說什麼時,接連幾道弩矢便從各個方向射了過來!

  普天之下的武將,若論匹夫之勇,馬戰推呂布,步戰推陸廉,這是盡人皆知的。

  從長安到下邳,再從青州到巢湖,陸廉一人就有一支軍隊的實力,勇武冠絕天下,無人能比。

  既然正面交手,一百個士兵也打不過她一個,那麼,在暗處放冷箭呢?

  英雄到底能不能死於刺客之手?

  弩矢無聲無息,快如驚雷,頃刻便到了面前!

  於是那位將軍再也來不及應對,只能徒勞地——拔出身後的長劍——去撥擋弩矢,她大概是慌了!不然怎麼會想要拔劍來擋弩矢呢?!

  但當她的劍出鞘的那一瞬,天地間彷彿亮起了一道藍白色的奪目光輝!

  那一劍比風更快,比雷更快,快得如同穿行於雲間的閃電!

  以至於那五枚精心射出的弩矢也不能穿過這一道並無形質的劍光之牆!

  可是那對於刺客而言,已經是他們全力一擊了!

  十名刺客中,有幾人心生怯意,隱於黑暗中,匆匆逃離。

  剩下的人,跟在他們的頭目身邊,手持短刃,步步緊逼,向她而來。

  他們並不曾受劉曄的大恩,但他們是劉曄的部曲,這意味著他們的父母妻兒,族兄族弟,都在劉曄生殺予奪的權力之內。

  而且,陸廉並不是不死之軀。

  她的額頭上流下了一縷鮮血——那第一支弩箭傷到了她!

  她不是不死之軀!

  這一抹鮮血彷彿給了他們心中無窮的力量與勇氣,幾人大喝一聲,衝了上去!

  劉蘭芝想要大聲尖叫,但她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只從指間發出了破碎得聽不清的聲音。

  抱了一壺酒,似是想要抄近路而走過來的婢女替她發出了驚天動地的這一聲。

  「殺——殺人啦!」

  這彷彿野獸的利爪劃過琉璃表面發出的尖銳聲音絲毫沒有影響到陸懸魚。

  順著眼眉流下的鮮血也沒有影響到她分毫。

  她將黑刃紮進第一個人的胸膛後,立刻抽了出來,砍向了第二人的臂膀!

  一蓬血瞬間飛起時,那柄長劍已經對準了那個頭目的胸口。

  男人似乎毫不畏懼,絕望而又猙獰地看了她一眼後,對著劍尖便撞了上去!

  陸懸魚將劍尖收了回去,伸出一隻手,將他抓住,丟進了池子裡。

  好多的血。

  池邊到處都是血,池子裡也是血。

  劉蘭芝的身邊就躺著這樣一個男人,他用那雙充滿恐懼與痛苦的眼睛盯著她,卻連一聲哀嚎也喊不出,喉嚨裡只有「喝喝」的聲音翻湧著,隨之吐出來的便是無窮無盡的血沫。

  她坐在地上,下意識向後挪了一小步,於是一隻手便按在了溫熱而柔軟的另一具屍體上。

  那個刺客被陸廉一劍戳穿了胸腔,直挺挺地倒在那裡,一聲也沒有,安靜極了,才會令她毫無察覺。

  於是這位新婦的腦海裡一片空白,卻又清晰無比。

  這裡很可怕,她想,她要逃離這裡,她要逃離這片充滿死亡的土地——她想要活下去!

  劉蘭芝的恐懼與痛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隨之而來的是匆匆的腳步聲與火把的光亮。

  有人解下了衣袍,覆在她不停顫抖的,濕漉漉的衣服上,又指揮僕婦上前,將她護住。

  於是兩名哆哆嗦嗦的僕婦立刻將她半扶半抱地摻離了水池旁。

  劉蘭芝過了很久才從那件浸染了香氣的衣服上察覺到,那是郡守家那位小郎君的衣服。

  劉勳聽說後院出事時,其實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當他看到水池旁的陸廉時,他的腦子嗡地一聲就炸開了!

  陸廉受了傷,但並不嚴重,只是額頭擦傷了一點,流下了一道血跡,經過眉眼,經過面頰,沿著下巴滴落在她濕漉漉的胸前。

  她的黑刃未曾收鞘,就那麼站在一地的屍體旁,眼神森然地看著他。

  陸廉的親兵呼喝著圍了上來,人人抽刀出鞘,人人滿臉殺氣。

  郡守府的衛兵是遲疑了一下才拔出兵器的,惶恐不安地又偷偷看了他們的郡守一眼。

  劉勳感覺此時的自己飄飄忽忽地站在了一條分岔路上。

  他不知道陸廉如何想他,會不會殺他,如果她要殺他,那麼他現在應當立刻下令,要全府——不,全城的士兵都來剿滅此賊!皖城的城門已關,她逃不出去的!但……他能活下來嗎?

  但如果她不想殺他,那麼,那麼……

  劉勳的膝蓋一軟,他決定選第二條路。

  他毫無形象地,跪在了地上,「將軍!蒼天可鑑!我盼劉使君之心,如嬰兒之望父母啊!這必定是……這必定是……」

  這位平時並不怎麼動正經腦筋的郡守一面哭喊,一面快速地思考到底幕後指使會是誰……他腦子忽然一激靈,大喊了一聲,「將軍!這必定是劉曄的計謀!」

  陸廉臉上的冷酷一點也沒有消失,她反而上前了一步。

  「那是誰?你為何會懷疑他?」

  這話說來實在話長,但劉勳知道,他今天一定得把來龍去脈講完,因為普天之下,知道曹操為什麼會停在宛城的人,實在不多。

  父親為自己的兒子服喪,哪怕是嫡長子,最多三個月也就夠了。

  因此曹操的行為漸漸在宛城士族的眼裡有了另一層含義。

  他在不斷施壓,想要宛城士族絕對的服從。

  ……這其實很容易達成,因為很少有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想要挑戰一下曹孟德的權威的。

  因此宛城的士族們陸續將自己的子侄送進了兗州軍中,充當了人質。

  但曹操還是不忙著離開,他寫了很多悼念自己那個兒子的辭賦,他似乎全心全意都沉浸在失落與懊悔之中。

  直到郭嘉拿著劉勳的信走進了他的帳篷。

  「主公,」這位年輕的謀士盡管面對的是一個因為喪子之痛而瘦了一大圈兒的主公,但他的臉上還是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廬江劉勳回信,願借道與我軍,而今兵馬調度齊整,只等主公下令了。」

  曹操抬起頭,將手上的筆丟到了一旁,還有他寫了一半的辭賦。

  他彷彿從一個很漫長的夢境中醒來,當他睜開雙眼,那些悲傷與痛苦,那個失去愛子的父親,頃刻間都被晨風吹散了,留下的是一位充滿野心的梟雄。

  「出發吧,」他說,「別忘記知會本初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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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五章 劉表的私心

  宛城的兵馬調動很迅速,也很安靜,但仍然被高度警戒的張繡察覺到了。

  這幾個月以來,他時不時就會從夢中驚醒,然後披上衣衫,走出去看一看穰城是否一切正常。

  光是走到大門口是不足夠的,他總得騎上馬,去城牆上巡查一番,即使看不到兗州兵的蹤跡,至少也要看一看那些守城士兵是否盡忠職守。

  因此張繡在這幾個月裡食不甘味,寢不安席,他的士兵們也跟著提心吊膽,小心翼翼。

  這樣的情況下,斥候自然會謹慎萬分地探查宛城的動向,因此曹操幾次調度兵馬,都被報給了他。

  這一次尤其有些蹊蹺。

  兵馬中沒有大纛,因此曹操應當還留在城內,但從那些騎兵的戰馬看來,顯見是曹操麾下最精銳的虎豹騎出行。

  每隔十日都會運來的軍糧也沒有運到宛城。

  軍糧延誤第三天時,斥候終於將這個細節告知了張繡,而後立刻有宛城的士族「登門拜訪」,想要求見曹操。

  不出賈詡所料,他們誰也沒有見到曹孟德。

  於是曹操調動兵馬出城的消息立刻傳到了襄陽劉表的案几上。

  與頗有游俠氣的劉備不同,這位漢室宗親年輕時因為才望出眾而被稱為「八俊」,受了朝廷的旨意,單騎入荊州,將荊州大小宗賊頭目五十五人請來赴宴後,在酒席間全部斬殺,以此作為開端,平定了荊州大半疆土。從此之後,劉表人望漸長,野心也漸長了起來。

  但看他的外表,仍然是一個文雅而有風度的文士,尤其因為他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鬚髮皆半白,更顯出了幾分清雋溫厚。

  見到親信與幾名府中幕僚皆已到齊,劉表摸了摸鬍鬚,指了一指案几上的這封急報。

  僕役恭恭敬敬地拿起來,先遞給蒯越,再由蒯越轉給蒯良,而後則是蔡瑁。

  這幾人都看過之後,再一個個地傳了下去。

  「曹操此舉,所為者何?」

  蒯越與蒯良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上座的劉表,「主公可是擔心繞過穰城,前來攻打襄陽?」

  襄陽三面環水,一面靠山,地勢最是險峻不過,莫說幾萬人來攻打,便是十萬人來打襄陽,三五月裡也是打不下的。

  「襄陽便無事,難道樊城新野也無事麼?」

  這話如果在外人面前說,顯見是露了怯的。劉表盡管有謀略決斷,卻不擅征戰,因此每每遇到兵戎之事,都無法通過最直接的方式去解決它。

  他所倚仗者,除了名望與荊州的世家之外,就只有幾名將領而已,因而自從曹操欲南下吞併荊州,劉表便一直十分在意。

  蒯越忽道,「主公可曾記得,前日所得密信?」

  劉表略思考了一會兒,「異度是說汝南之事?」

  「不錯。」蒯越笑道,「天下大亂,唯有袁術篡位稱帝,比別處更亂,曹孟德既得了汝南,怎會放棄壽春不取?他此時以逸待勞,東進可奪了劉備的功勞不提,佔了壽春這般要地,從此劉備孫策食不下咽矣!」

  上座的這位荊州牧撫掌大笑,「既如此,我可高枕無憂了!」

  見劉表臉上露出放鬆的神色,眾人也便放鬆了下來,

  末座忽然有人出言,「使君此言差矣,袁術不過冢中枯骨,以兗州之兵盛,想奪壽春何須這般小心翼翼?他此番非為袁術,而是為劉玄德而去!」

  這座州牧府中一時又靜了下來,蒯越看了一眼蒯良,蔡瑁又瞥了一眼末座的那名年輕人。

  那並不是劉表十分看重的謀士,甚至也稱不上是他府中幕僚,只能算是暫留於此的文人清客罷了。

  但如果當真是才學出眾之士,劉表也絕不會待他這樣不冷不熱,實在是因為這個名叫「徐庶」的年輕人在經學上沒什麼高明的見解,人又有股游俠習氣,因而不得劉表的喜愛。

  不管劉表心中怎麼想,他只是拈了拈鬍鬚,「兗徐交惡,我亦可安枕無憂啊。」

  這話不錯,但就蔡瑁對徐庶的了解來說,他總覺得徐庶不會善罷甘休。

  「劉玄德奉朝廷旨意,討伐逆賊,兵馬糧草皆出己身,一片赤誠忠勇,天下皆知,使君與其同為宗親骨肉,今聞其有難,如何能不發一言!」

  徐庶的話語鏗鏘,擲地有聲,竟令劉表也一時語塞,「元直是想……」

  「使君當修書一封為上!」

  修書一封,劉表想,他為什麼要修書一封?因為他和劉備是宗親骨肉?他和劉備的關係得追溯到景帝那裡去!與他們關係同樣親近的宗親骨肉有十餘萬人,他要這麼多宗親作甚!

  想一想吧,天子雖已娶親,卻還沒有皇子哪,將來皇位未必就不從宗室中選一個——那憑什麼就不可以是他劉表呢?

  裹了一件蜀錦華服的劉表將手搭在了憑几上,令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之後,用另一隻手取了案几上的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蜜水。

  他自年輕時起,便被士人推為「八俊」之一,名聞天下,一個織席販履的,如何能與他攀起宗族骨肉了?

  「此言極是,」他溫和地說道,「若非元直,我幾乎為宗室罪人矣,我這便修書一封,由你送去下蔡可好?」

  眾人互相又看了一眼,誰也不吭聲,都氣定神閒得緊。

  這樣遠的路途,又要穿過淮南戰場,堪稱九死一生,這樣的差事自然應當交給心腹騎將,再由騎兵護送才是。

  交給徐庶,難道暗示不夠明顯嗎?

  但劉表似乎擔心暗示不夠明顯,因而更加溫和親切地繼續說下去了。

  「路途艱險,元直當珍重自身,莫要逞能趕路。我素來知你是個誠實君子,你一片心意在此,劉玄德自然也是領情的。」

  於是蒯越蒯良幾人臉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但大家誰也沒有開口。

  徐庶拿著劉表的親筆信走出州牧府時,望了望天空。

  天氣已經有些轉涼,但陽光還是極其酷烈。

  「此自守之賊也,非霸王之才。」他喃喃自語,「這般雞鳴狗盜的手段,也能用在英傑身上!」

  他年少時也曾為任俠,闖蕩江湖無所不為,但他亦十分清楚,想要孤身一人闖到壽春城下是絕無可能的。

  但這件事又必須立刻告知劉備。

  因為汝南的地方豪強倒向曹操,悄悄將袁術派去的郡守綁了交給曹操這件事——此時還鮮有人知!

  也就是說,劉備根本不會多加防備側翼,而這也正是曹操再三再四於宛城作態的緣故!

  曹操此人,當世之梟雄,他既然準備了這麼久,不攻破徐州,怎肯罷手!

  徐庶在太陽下曬了沒有很久。

  這些紛亂復雜的事已經被他捋出了一條清晰的脈絡:首先,他要去江邊尋一條直下長江的船。

  而後他會在廬江下船,去皖城見一位劉備的心腹。

  聽說那位將軍無論是品行謀略,還是騎射劍術,皆冠絕天下。

  徐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了這口氣。

  ……希望她跑起來的速度也冠絕天下。

  郡守府的士兵們舉著火把,呼呼喝喝地跑出去抓劉曄了。

  ……她覺得抓不到,不過這個也不是重點了,重點是為什麼要刺殺她?

  庭院修得這樣清幽美麗上檔次,房子裡自然更加豪奢,擺架上樣樣都是金玉珍玩,連喝水的杯子也得是個玉杯。

  ……她拿起來看了看,又嫌棄地放下了。

  劉勳變顏變色地想為她再取一套銀器來,被她阻止了。

  「趕緊說,」她說,「刺客究竟為何而來?」

  「那劉曄曾與曹操有舊……」他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繼續。」

  「曹操一直想要奉迎天子去許昌,但朝中與他為難,據說,其中也有袁本初的授意……」

  她眨眨眼,沒吭聲,劉勳一面看著她的臉色,一面又繼續往下說。

  「因此曹操想來……想來取淮南,」他說,「袁術謀逆,盡人皆知,攻破壽春這樁大功若是能落在曹操的身上,朝中人望自然壓過袁紹,他處心積慮,已經謀劃了許久……」

  「胡說,」她說道,「曹操是什麼人難道我不了解?他用自己的兵,自己的糧,千里迢迢來打一塊飛地?」

  「……飛地?」

  她沉默一會兒,「壽春與他的兗州隔絕,道路不通,他打下來有什麼用!你必定還藏了些什麼沒說!」

  於是劉勳那張胖臉終於露出了一個沮喪得要落下淚的神情,「實……實在……實在不敢相瞞……劉曄欲說我將廬江獻於曹操,我是不肯的!曹操與劉表互相攻伐許久,又有喪子之恨,他怎肯善罷甘休啊!」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張臉憋得通紅,眼淚終於是落了下來。

  「將軍……我是不肯的!我雖為袁術舊吏,但朝廷的恩德,劉使君的忠義,我是一刻也不敢忘啊!我怎能將廬江獻給曹操!因而我嚴詞拒絕了劉曄,他便這樣害我!將軍!」

  ……她狐疑地左看右看。

  劉勳哭得傷心極了。

  這麼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兩千石的高官,坐在她面前哭得跟個吃不上糖的孩子似的。

  這個邏輯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

  曹操原本就在南下打宛城,盡管賠進去了兒子,但宛城他是實實在在拿到手了,若是再拿到東南方的廬江,便可以對劉表形成合圍。

  【你知道我這人察言觀色不太好,】她這樣表示,【你覺得,這個人還有沒有隱瞞什麼信息,或者故意歪曲了一些事實?】

  黑刃沉默了很久。

  【……吱一聲啊!】

  【我覺得,】它這樣慢慢地說道,【你已經獲得了足夠的情報。】

  她狐疑地繼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將手慢慢放在劍柄上。

  劉勳一下子就軟倒了!

  「將軍!」他的哭聲也一瞬間響亮起來,「將軍若是記恨我,便請動手吧!但求放過我一家老小!」

  ……她又將手放了回去。

  殺他也沒什麼用,再盯幾天看看,她心想,反正劉曄八成已經跑了,且由他說。

  「籌糧之事——」

  劉勳的哭聲一瞬間便收了,眼睛也睜得大大的,「將軍!軍糧我已籌集大半!民夫也已徵足!最多不過三日!三日!將軍!十萬石軍糧便可征齊!若是不齊,情願領死!」

  ……她扶住了額頭。

  她來籌集軍糧,原本做好了十日到十五日才能征齊的準備,由此可見劉勳的求生欲有多強。

  「既如此,我便不多叨擾了。」她最後站起身,居高臨下地這樣說道,「劉郡守,你若是愛惜這一室的珠玉珍玩,就更當愛惜你自己的性命。」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劉勳聽了這話,一瞬間收了淚,想想又開口了,「將軍看中哪一件?不不不不不,將軍請放心!將軍請放心!」

  ……放什麼心?

  經歷過這樣人仰馬翻的一場動亂,劉勳估計是睡不著了。

  ……她也睡不著。

  親隨們可能睡著了,也可能沒睡著。

  她又一次爬上房頂,決定冷靜一下,捋一捋最近的脈絡。

  曹操準備合圍攻荊州,所以將手伸向了廬江。

  荊州富庶,又與曹操有那樣的深仇大恨,他想要攻打荊州也是很正常的。

  但她還是察覺到了一絲不祥的意味。

  有沒有可能曹操要打的不是壽春,也不是荊州,而是徐州呢?

  ……但曹操要打徐州,應當從小沛與下邳方向攻過來,他奔著廬江來有什麼意義?

  這些蛛絲馬跡還無法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真相,她能做的只有派出斥候,探聽情報,以及向關羽和陳登方向報信,穩定住廬江一帶,將糧道打通,並等待下一場戰爭的來臨。

  夜空萬裡無雲,星月爭輝。

  劉勳家的房子真好,這個瓦也是新的,而且下面似乎放了什麼鼠藥之類的東西?她在上面走來走去,一點小動物痕跡都看不到。

  因而讓她難得感到了一點疲憊,準備舒舒服服地躺下,稍微放鬆一下自己的神經。

  陸懸魚正躺下的時候,餘光忽然看到一處樓閣裡悄悄走出來一名女子。

  一身素色衣裙,外面罩了件青色罩袍,夜風一吹,整個人都帶了幾分仙氣。

  ……但那個人是新婦,這有點奇怪了。

  ……陸懸魚開始有點不太認真地思考,新婦跑出來幹嘛的。

  ……以及她要是準備再跳一次,自己還救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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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蒯:音同ㄎㄨㄞˇ,姓。

  劉勳內心:看我以小博大,左右橫跳,到時候鷸蚌相爭,我漁翁得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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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8 00:38:0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六章 徐庶的預警

  院子裡很靜,畢竟已經是下半夜了,一個人都沒有。

  新婦走出來時,或許是因為天太黑的緣故,她腳步很慢很輕,一面扶著牆,一面走過長廊。

  但她沒有奔著水池而去,最終還是在廊下停住了腳步,將手掌蓋在著柱子上,頭垂了下來,不知道在想什麼。

  陸懸魚有點好奇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最後出聲了。

  「你這是想什麼呢?」

  新婦一瞬間抬起頭,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她自屋頂跳了下來,走到新婦面前,於是後者終於看清她了。

  「……將軍?」

  「你如何自己跑出來了?」陸懸魚很詫異,「你……」

  「夫家憐惜我受了驚嚇,」她小聲說道,「因而尋了一個僕婦來照看我,他自去別室了。」

  ……聽起來還挺客氣,她撓撓頭。

  「你睡不著?」

  那顆小巧的頭顱輕輕搖了搖。

  郡守家的園子很大,隨便都能找一處涼亭聊聊天,但去往涼亭的路上,陸懸魚發現一件略有點奇怪的事。

  這位新婦看皮膚,看舉止,看談吐,都不像底層出身,她能嫁到郡守家來,而不是隨便被買來做妾,也能證明她家即使出身寒微,至少也是商賈往上的階層,因此別的不說,飯還是應該管夠的。

  但是陸懸魚領著她往涼亭走時,新婦走得卻很慢,甚至略有點踉蹌。

  「……你看不到夜路嗎?」

  「令將軍見笑了,」她有些羞愧地說,「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啊,這沒什麼的,」她放慢腳步,扶著她進了亭子,「你多吃些動物肝臟,吃得久了,就能看到夜路了。」

  新婦沉默了一會兒。

  「多謝將軍提點,我並非看不見夜路……只是前幾年夜裡織布織得久了,熬壞了眼睛。」

  她坐在亭子裡,夜風偶爾鼓起她的淡青色絲質罩袍,那袍子顯見是這位慣會撈錢的太守家的東西,薄如蟬翼,輕若無物,吹起來便彷彿將要融化在夜色中一般。

  「……看你不像是黔首出身,」她說,「怎麼過得這麼辛苦?」

  美人用一隻手攏住了自己身上披著的袍子,沉默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開口,「將軍為救我,才陷入今日險境,將軍恩德,結草銜環,亦不能……」

  她忽然起身,鄭重地就要行一個大禮。

  「與你無關!」陸懸魚立刻攔住了她,「他們既為我而來,你在不在,我都要打這一架的。」

  她站在那裡時,身姿纖細卻筆直,端凝得如同一株修竹。

  但當她拜倒,陸懸魚去扶她時,卻發現這位新婦其實十分瘦弱,那寬大的衣袍只裹了一副骨架罷了。

  ……為什麼這樣的美人也過得如此辛苦呢?

  美人姓劉,名芳,字蘭芝,大概是按照《荀子》中「親我歡若父母,好我芳若芝蘭」來取的,家中有幾處鋪面,在廬江稱不上什麼巨富,但也算殷實人家。但雖說姓劉,祖上卻一直不過黔首,與各路姓劉的宗室諸侯完全不是一回事,勉強同姓,但絕不同宗,這也是為什麼劉勳會同意與她家結親的緣故。

  「將軍問起,我不該不答,」關於這位女將軍之前的問題,美人斟酌了一下,「但為長者諱爾。」

  ……就在她覺得和這位美人交流起來有點困難時,美人開始委婉地岔開了她的問題,將話題轉到她身上了:

  她誅殺刺客時身手那樣流暢,難道這種場面經歷過不止一次了嗎?

  「……被刺客刺殺還是第一次,」她說,「不過打架總是會打的,經常打。」

  美人沉默了一會兒。

  「將軍亦為女子,難道殺人時不會恐懼嗎?」

  「殺人和男女沒什麼關係,」她說,「我剛開始殺人時會害怕,但我殺的都是想殺我的人,所以我總希望死的是對方,不是我,自然就不會害怕了。」

  這個回答似乎對劉氏來說有些驚世駭俗,她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才繼續發問。

  「這樣豈不辛苦?」

  「天下有什麼人可以過得不辛苦嗎?」

  「將軍無父兄耶?」她還是不理解地又問了一句,「若是能夠尋得一位……」

  「一位稱心如意的郎君?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這個反問似乎又問住了劉氏。

  她似乎一直以來就是用這種邏輯思考問題的,當然這也不是她的問題,沒有人會發出這樣的反問啊。

  因此陸懸魚隨意反問了一句,她就愣住了。

  尋一位稱心如意的郎君,生活在他的庇護之下,然後就元序斯立,家昌邦榮了嗎?

  「如果尋到一位好郎君就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陸懸魚問,「那你為什麼要投水呢?」

  那雙蝶翼一般的睫毛慢慢的沉了下去,慢慢搧了一搧。

  「雖不能在一起,我心中有他。」她說,「縱使兄長逼迫,我卻不能另嫁他人。」

  「你看,」陸懸魚說道,「天下沒有人能逼我嫁人。」

  那雙睫毛忽然猛烈地震動了一下。

  「要是我想嫁誰的話……」她想了一下,沒想出來個誰,但仍然十分自信,「他要是不想娶我,那也該他投水,反正輪不到我投。」

  劉氏那雙在夜色中顯出了一點幽藍光輝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在看另一個世界的新鮮光景一般看著她。

  「若是,」她艱難地問道,「若是將軍心悅於他,他也有心於將軍,但那位郎君的母親不許呢?」

  ……繞了這麼大一圈,陸懸魚總算明白這妹子的血腥愛情故事是怎麼個來龍去脈了。

  她當初只是個雒陽城中的殺豬人,無父無母,出身再卑賤不過,但督琅琊東海兩郡時,徐州的士族紛紛將他們的幼子送來軍中,想要博她的歡欣。

  現下她督青州軍事,不知哪個老婦會這般從中作梗呢?

  劉氏見她沉默了一下,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又問道。

  「將軍縱督天下兵馬,那位郎君的母親若是不許,那仍是不許的,將軍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若是這樣愚孝之人,」她說,「我為什麼還要心悅於他?」

  別的地方不好說,青州刺史孔融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跟禰衡辯論時語出驚人,「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把伏唯聖朝以孝治天下這套玩意兒砸了個稀巴爛。

  ……就這個理論,實在是應該去官府舉發,治他一個不孝的罪名。

  ……但在青州地界,估計沒有哪個官員能治得了孔北海。

  ……朝廷應該也不行。

  ……除非袁譚再努努力。

  黯淡的天幕盡頭又現出了一抹深沉的殷紅,她站起身準備離開時,忽然看到劉氏也站了起來。

  「……你眼睛不好,我忘記了,我該先給你送回去,實在對不住。」她有點窘迫地說道。

  但劉氏起身之後,突然又一次拜了下來。

  馬蹄踏著晨光,陸懸魚一路跑回城外的軍營時,發現劉勳的僕役竟然比她還快了一步,已經到了。

  「卯時一到,小人就出城了,」太守家的僕役十分恭敬地俯倒在營帳前,「主君說,器物粗陋,不足以入將軍之眼,只充作犒賞將士之用罷了……將軍切勿聽信小人之言,辜負君子之心啊。」

  「君子?小人?什麼器物?」她一邊嘟囔,一邊掀開了簾子。

  好一屋子的金銀珠寶!閃瞎了她的狗眼!

  金瓶子,銀杯子,綴滿珍珠的鞋子,繡滿金銀線的蜀錦,還有什麼水晶瑪瑙白玉盤,羊脂玳瑁金步搖,中間坐著一個頭髮烏黑,眼睛水潤的美少年,一見她掀開帳簾,立刻急切地膝行向前幾步,向她而來!

  ……她把簾子又摔下了。

  她還在想找不到開口的機會,但是現在有了。

  「劉子台若不來這一手也就罷了,這樣殷勤,我反倒看他心虛,」她沖僕役冷笑一聲,「你將這些裝了車帶回去,告訴你家使君,他若是誠心,便將他家五郎與兒婦送來營中,留作質子!」

  僕役一臉為難,正準備再說幾句軟話時,忽有馬蹄聲至。

  「將軍!荊州劉表有信使至!」

  來者是個渾身上下都捲了塵土,看不出面目與衣衫顏色的人,這樣失禮極了,尤其看不出他的衣衫顏色,卻還能從衣衫款式與頭上的髮冠判斷出,這好歹是個士人時,失禮就超級加倍了。

  但這個人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儀表是否得體,而是立刻開口。

  「請問足下便是陸辭玉將軍麼?」

  「是我,」她咽了一口口水,「請問你是……」

  「在下徐庶,字元直,」他的聲音又急又快,「將軍可知曹操兵分三路,攻打徐州之事麼!」

  她的腦子短暫地「嗡」了一下。

  不知道是因為徐庶的緣故,還是因為徐庶帶來的這個消息的緣故。

  這一仗已經打了很久,從一個寒風凜冽的春天到秋風見涼,因而出征時的鎧甲現下也磨損得很有些嚴重了。

  但這一仗將要結束了。

  在不久之前,劉備大破紀靈,斬首萬計,袁術麾下最後一支完整的兵馬已經不復存在。

  但袁術還在徒勞地抱著他的「天命」做夢,他的血已經流乾,但還有已經沒有退路的野心家替他負隅頑抗。

  劉備帶兵追擊了五十里路,終於將要合圍楊奉,將他一舉殲滅。

  在此之後,壽春城外,雖有賊寇,但已不足掛齒!

  長長的行軍隊伍裡,那些軍士身上的衣衫鎧甲也已經破破爛爛,但一點也不影響他們的士氣。

  再打一仗,再打一仗就可以回家了!

  劉備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收回來,又望向了道路兩邊荒廢已久的田野。

  等待來年時,這裡重新歸為大漢的治下,農人就會回來了。

  這是一片沃土,他想,居住在這裡的人理應獲得美好的生活。

  就是那種坐在田埂間,一邊望著一片碧綠的麥苗,一邊將頭上已經有些磨損的草帽摘下來,重新編一編的生活。

  他正這樣想得出神的時候,西面的荒原之上傳來了一片隆隆的雷聲。

  與那片滾滾雷聲一起快速襲來的,不是密布的烏雲,而是黑色的旗幟!

  「有敵至!」

  「快敲金柝!」

  「快!」

  劉備轉過身去,愕然地望向那支雄師。盡管他還不知道那是誰的兵馬,但他立刻意識到,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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