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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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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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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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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8 00:38:2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七章 劉勳的野心

  劉表送過來了一封信,說要交給劉備,按照徐庶的說法,這封信其實寫得很簡單,只寫了曹操有心再攻打一次徐州。但劉備必須警醒起來,因為曹操這一次的戰略目標與以往完全不同。

  她寫了一封信,安排人帶上劉表的信和自己的信,準備一同送去巢湖軍營,再讓張遼派騎兵送去前線。

  她剛寫完這封手書,蓋了自己的印鑑,徐庶洗了一把臉,進了帳。

  這位年輕文士大概三十歲左右,簡單洗漱之後,露出了一張很親切的路人臉,這張臉觀之可親,但辨識度不高,總感覺過後就會被忘記。

  盡管這樣想不太對勁,但陸懸魚覺得,就徐庶這張臉,如果幹壞事被通緝的話,官府還挺不容易畫像抓他的……

  這樣不著邊際的想法從她腦海裡溜了過去,隨著徐庶的目光嚴肅起來,她也集中了精神。

  「請恕在下冒昧,將軍要如何送信?」徐庶問道,「往何處送信?」

  她敲了敲毛筆,「我要先將信送去巢湖,我的騎兵留在了那裡,他們幫我送信給主公便是。」

  「將軍不能只寫這一封信。」徐庶立刻說道。

  「……為何?」

  「曹操收服豫州士族,兵不血刃,佔了汝南,將軍知否?」

  這話說得她又一次愣住了。

  ……劉勳騙了她。

  這事她一個外來人如何得知?但劉勳的廬江與汝南相隔不遠,他必定是有所察覺的!

  劉勳替曹操隱瞞這件事,無非是為了進一步隱瞞曹操索要廬江的真實意圖。劉曄想刺殺她,則是想進一步將劉勳逼到曹操那一邊。

  而曹操將手伸向廬江,並非為了這塊地,他只是想要借道行軍罷了!

  這幾個月來,曹操在宛城吃了大虧,而後便開始撒潑打滾,賴著不走的緣故也全找到了!

  劉備奉天子旨意討逆,曹操想要剿滅袁術,更想要將徐州收入囊中,但他需要等待一個時機。

  等到劉袁雙方都疲憊不堪時,他好漁翁得利!

  她心中一瞬間雪亮。

  這樣想的人很多,孫策這樣想,曹操也這樣想,劉表知道但是不阻攔,也不出兵襄助,恐怕也是打著這樣的主意,只不過一時未敢輕舉妄動罷了。

  這是她用來處理事務的中軍帳,不是那座堆滿各種財物的帳篷,因而這裡的一切布置都是按照她的心意來的。

  這裡的一張席,一隻杯,一根筆,一盞燈,都是她用慣了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與這座帳篷的關係變得越來越親切,彷彿她的家不在某一座城,某一間屋,而在這座帳篷裡。

  日升月落,星移斗轉,世間萬事萬物都在追隨時間的腳步,慢慢前行,只有她短暫停滯了。

  她結束了一場戰爭,接著奔赴向下一場戰爭,她的敵人可能是曹洪,可能是許耽,可能是袁譚,可能是孫策,接下來應當是曹操——他們的面孔各不相同,性情各不同相同,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更是每一仗都有不同之處。

  但她在這座中軍帳裡還是短暫地恍惚了。

  她似乎產生了奇異的既視感。

  她結束了上一場戰爭,她需要仔細地籌備一下,然後立刻開始下一場戰爭。

  跟隨主公一起擊退曹洪之後,他們獲得了徐州;擊退許耽之後,他們守住了徐州;擊退袁譚之後,她得到了半個青州;擊退孫策之後,淮南到廬江的這片土地終於收入彀中。

  因此她所參與的這些戰爭並非全無回報,相反她所獲得的回報已經足以令天下諸侯驚嘆嫉恨——數年之間,她的主公從駐守高唐的一個破落戶一躍成為爭霸中原的有力競爭者,而她手握半個青州,誰還能在她面前提起殺豬打更的過去呢?

  所以,繼續吧,繼續吧。

  她在上一場與孫策的戰爭中勝出,這很好,但是下一場戰爭也不能懈怠。

  下一場,下下一場,下下下一場。

  陸懸魚的發呆沒有過去很久,她似乎只是緩慢地眨了眨眼。

  於是坐在旁邊的徐庶也沒有出聲,而是仔細地觀察了她一番。

  他聽說過許多關於她的事跡,那些神奇的,光輝的,高潔,或者是愚蠢得令人發笑的。

  他想像中的陸廉是一位未必美麗,但已經有些人生閱歷,因此眼角會微微帶上皺紋的女性將軍。

  而她長得很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平淡而清秀的臉沒有一絲一毫歲月的痕跡。

  但這並不令徐庶感到違和。

  那些星霜與征塵的痕跡,全都藏在她的眼中。

  「曹操得了汝南,想要借道廬江,隔絕雲長與我的援軍,他自己的主力則用來直取下蔡,」她那短暫的怔忪已經結束了,現在的陸廉又變成了一位標準的主帥,她的目光靜而冷,不摻雜任何感情,「但另一路兵馬在何處?」

  徐庶點了點頭,「將軍想得很快,曹操借道廬江的兵馬,的確是用來隔絕玄德公之用。他既隔絕了這一路,玄德公若是受阻欲求援軍,便只能從——」

  「下邳?」她嘟囔了一句,在腦子裡想了一想,忽然一個激靈,「曹操另有一路兵馬直取淮陰?」

  這位青年謀士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睛裡露出了一絲讚許。

  淮陰北有下邳,南有江都,旁邊便是劉備的糧倉淮安。

  這座城平時並不顯眼,但此時若曹操奇兵襲城,令南北隔絕,從此下邳想要南援劉備的路就被堵在這裡了!

  而更可怕的是,如果能一舉襲取淮陰和淮安兩座城,不僅徹底斷了劉備的糧道,更可以北上圍困下邳!

  「我需要給駐守淮安的傅士仁寫一封信,」她立刻說道,「須得提醒他加強戒備,不可中了敵軍的埋伏,擅自出戰。」

  徐庶拈了拈小胡子,「在下記得……將軍督青州軍事?」

  他的聲音很溫和,現下還在七月,帳篷外炎天暑熱,帳篷內也沒涼爽到哪裡去。

  但她還是感受到了一陣涼爽。

  徐庶不會說袁紹一定會出兵,因為北方還有與公孫瓚的戰事未消,因此袁紹會不會出兵,出多少兵,對於他這麼一個居住在荊州的南方士人來說,都是個未知數。

  但她也感受到了徐庶言語中的未盡之意。

  「我的主公是在替朝廷打仗。」她忽然說道,「徐州人是在為大漢討逆。」

  而現在,舉世皆敵。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她還能信這種話嗎?

  「將軍。」徐庶的聲音忽然變得堅硬起來,「玄德公所做的一切,將軍所做的一切,皆在人心。」

  黑刃似乎輕輕地笑了一聲。

  【那麼,『人心』有力量嗎?】它的聲音冰冷而輕浮,【『人心』有多少兵馬?】

  她看了看徐庶。

  這個年輕謀士在執著地看著她,她看到了那道目光,於是忽然釋然。

  【如果『人心』沒有力量,他為什麼要一路風塵奔波,拼命趕到這裡呢?】

  人心也許是有力量的,但她不能指望人心退敵。

  她整理好了思緒,立刻開始動手。

  往北的信有三封,劉備關羽傅士仁,往南還有一封信去廣陵,她這樣忙忙地寫信,徐庶也不怕她腦子轉不過來,還在見縫插針地跟她說話。

  「將軍還須提防劉勳,」他說道,「廬江毗鄰荊州,此人事跡在下略有耳聞。」

  「是怎麼樣的人?」

  「此人愚魯怯懦,卻又貪婪好權,但急切間將軍不能殺他,若是廬江一亂,將軍又不在此鎮守,難保廣陵平安。」

  她略停了筆想一想,這條路要是出問題,那不僅劉備的後路斷了,關羽的後路也要斷了。

  「把這幾封信送出去後,」她說,「我要再去一次郡守府。」

  盡管太陽曬極了,但僕役們還是一遍又一遍地洗刷了園子。

  主君十分挑剔,憎惡血腥,不願意見到園中還有一星半點那夜的痕跡。到最後僕役們不得不將園中花草拔了出去,重新栽種一批新鮮花草來。

  他們這樣滿頭大汗在太陽下勞作時,劉勳靠在憑几上,半閉了眼睛,一面聽著角落中美姬的彈奏,一面得意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一個廬江太守,雖不比曹劉那般手握雄兵,卻略施小計,將他們玩弄掌中,眼見他們鷸蚌相爭,而他則為漁人,如何能不得意呢?

  劉備被襲,關羽陸廉必定棄揚州而保徐州去,到那時袁術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劉勳如何領不得揚州?

  待他得了壽春,作了揚州之主,他也能與諸侯同列,豈不快哉!

  更不用提袁術在壽春修砌的那些壯麗宮殿,還有藏在宮殿深處的那些國色……

  有人輕輕地走了進來,劉勳漫不經心地睜開眼,待見到是正妻王氏時,他臉上的愜意便消失了。

  他的正妻年輕時生得十分秀麗,並且詩書禮儀無所不精,是溫柔而有風度的大家之女。但當她年華不再之後,她的學識與風度都變成了另一種令他厭煩的東西。

  王氏似乎全然沒有察覺到他臉上的不耐煩,只是沖角落輕輕揮了揮手,於是美姬抱著琴悄悄退下了。

  劉勳皺了皺眉。

  「夫人何來?」

  「憂心不已,特為君來,」王氏走上前來,在他身邊坐下,眉眼間藏不住的焦慮,「郎君結連曹操之事,如何卻一直瞞妾?」

  「夫人專心中饋便是,」劉勳說道,「怎麼連這些也要——」

  「郎君何其愚也!」王氏打斷了他的話,「莫說曹劉是何等英雄,難道以陸廉之勇,郎君能抵擋得過嗎?」

  「她雖勇,到底不過是個小女孩罷了,難道我還怕她嗎?」劉勳冷笑一聲,「曹公和玄德,與我同為漢臣,難道我領兩千石的祿米,他們便比我更高一籌不成!」

  見到妻子那張臉上滿是驚愕,劉勳索性從席子上爬起來,居高臨下地瞪著她,「等我平定了揚州,說不定他倆的戰事還要我居中調停呢!夫人小覷了我,到時天下人卻不能小覷了我!」

  他的聲音這樣洪亮,以至於蓋過了僕役跑動的聲音,因而直到那名僕人衝上了台階,劉勳才察覺到,被嚇了一跳。

  「大膽!」他罵道,「你慌慌張張作甚!」

  僕役的前胸劇烈起伏了一陣,然後說出了一句讓主君也變得慌慌張張的話。

  「陸廉!陸廉沒收那些財寶,她帶兵來了!主君!」

  準備都督揚州,為曹劉居中調停的大漢明日之星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猛地一跺腳。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他驚慌地嚷道,「我命休矣!」

  「郎君!」王氏揪住了他的衣袍,「郎君何為?!」

  「後門!我自後門而走!」他被揪住衣袍忽然又冷靜了一下,「快,快備馬!」

  「郎君為何不下令緊閉城門,再與她談——」

  「你這婦人何其愚也!」圓臉太守沖著自己妻子憤怒地吐了一口口水,罵道,「陸廉若是兵臨城下,我關城門又能擋得她嗎!」

  不知道是她來勢洶洶的緣故還是怎麼回事,陸懸魚帶了兵衝進城時,守城的將領竟然沒吭聲,沒阻攔,硬是讓偉大的陸辭玉將軍抵達了她忠誠的皖城。

  她的士兵與城中這些守衛不可同日而語,頃刻間便將郡守府包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但是當郡守府門大開,劉勳硬是沒來迎接她。

  ……但也沒逃跑。

  他似乎已經很久沒騎馬,再加上剛剛特別緊張地嘗試想騎馬,一個不小心從馬上摔了下來。

  於是那個柔軟而很有氣度,滿臉笑容的圓臉太守變成了一個滿身塵土,滿臉是汗,疼得哼哼唧唧的長臉太守。

  一大家子都圍在他身邊,小伙子們在他身前,跪得規規矩矩的,女眷們在他身後,以袖拭淚,哭得也整整齊齊的。

  「子台這樣匆忙,」她手裡握著馬鞭,敲了敲靴子上的塵土,「必定是猜出我的來意了。」

  劉勳臉上全是汗水和淚水,勉強睜開眼,看了她一眼,只能哼唧出一句話來。

  「將軍……饒命啊……」

  「我也不知道子台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她說,「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瞞我,這句話說不定也是假的。」

  劉勳哭得更厲害了,「這句話是真的,將軍……這句話是真的呀!都是曹操的錯!我是被迫的!」

  「我看不像!」她罵道,「我原本想以禮待你,你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蛇鼠兩端!」

  「將軍……將軍饒我這次……」劉勳哭得涕淚橫流,「饒我這次,我必結草銜環……」

  一屋子的大大小小似乎收到了信號,也跟著哭起來,「將軍!」

  ……她看了看這群不知道真哭假哭的孝子賢孫,又把目光轉回到劉勳身上。

  「你的軍糧籌備齊了?」

  劉勳一瞬間不哭了,那滿臉的鼻涕眼淚立刻也被他擦了擦,但斷腿還是讓他疼得額頭出了汗,「齊了齊了!」

  「那好,」她指了指在這一排兒子中跪在最邊兒上的那個劉家五郎,「除了糧草,你的兒子兒婦,我也一併帶走做人質了,若我領兵在外,聽說廬江有什麼不誠心的舉動,我就先殺了他。」

  劉勳打了個寒戰,然後偷偷看了一眼自己那個似乎嚇傻了的小兒子。

  柔軟的那張圓臉又悄悄轉回來,看向了自己另外幾個兒子。

  「將軍……」他哆哆嗦嗦地說道,「我這小兒子身體弱,將軍在另外那幾個裡挑成不成啊?」

  ……幾個兒子哭聲停了,都一臉敢怒不敢言地悄悄回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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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勳的妻子王宋是個挺有才,會寫詩的女子,不過因為無子被休了……

  《雜詩二首》:入門二十餘年,後勳悅山陽司馬氏,女以宋無子出之。還於道中,作詩二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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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八章 寧負天下人

  淮北至徐州這片地界上,水土頗豐,除卻幾條天下皆知,載入古籍的大河如泗水、潁水、淮水外,還有些不那麼有名的河流。

  比如劉備此時棲身在一座廢棄鄔堡中,如果要他說清楚自己的位置,舉目望去,這附近荒蕪一片,遠處無城近處無郭,很難說清,只有一條被當地人稱為「泥河」的河流,可以勉強做個參照物。

  這座鄔堡的主人世代居住於此,也算淮北大族,但袁術來了,身邊聚攏起許多佔山為王的流寇,這些士族中能忍氣吞聲也就忍下來了,忍不下去的便南下或是北上逃難去了。

  每一個大族離開時,都不會只帶走自己的家人,他們還要帶走僕役、部曲、田客、以及依附在田地上生活的男女老少。

  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離開故土是一件需要下定決心的事,對於士族來說更是如此。

  但如果是跟在這些大族的隊伍中離開,有了部曲私兵抵抗賊寇的襲擊,又有世家的兒郎來維持隊伍秩序,遷徙或逃難也就沒那麼可怕了。

  當然這一家士人究竟值不值得跟隨,百姓們心裡是有些計較的。他們是再溫順不過的人,只要士人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們總願意倉惶而又卑微地跟上隊伍,去奔向那個不知在何處的明天。

  因而這樣的世家遷徙時,少則百人,多則上萬,只要一縣有這麼幾戶搬遷,很容易就將當地的百姓搬走一小半。

  劉備所見到的正是這樣的情景。

  這些荒野都曾經是農田,但只要幾年內荒了田,野草便立刻洶湧而茂盛地生長起來,不僅在田野裡生長,也在這座廢棄的鄔堡中生長。

  這座鄔堡在主人離開之後,也許又住進去了幾波賊寇,他的士兵進去準備安營紮寨,隨便翻一翻裡面的土屋,想要尋幾塊板子來生火時,陸陸續續又翻出了幾十具白骨。

  因而士兵們還在收拾,劉備自己則坐在了鄔堡外面的土堆上。

  太陽在慢慢落下去,蟲鳴一聲比一聲響了,有一隻不小心跳到了他身邊,羽翼摩擦了一下,發出了一聲嗡嗡的輕鳴。

  劉備看著那草蟲,覺得天氣漸涼了,這小東西是該努努力。

  不管是為了娶婦生子,還是單純為了在世界上發出一聲微不足道的,但屬於它自己的鳴叫,都該這麼努努力。

  他這樣隨手折了兩根草棍兒,正一面想自己的心事,一面盯著那隻促織一跳一跳的跑遠時,鄔堡城牆上的士兵忽然喊了一聲。

  「有人來了——!」

  劉備那張疲憊而懶散的面孔一下子變得警惕起來,他匆忙地站起身,準備做好戰鬥準備時,士兵的聲音又令他放鬆下來。

  「是趙將軍的旗!是趙子龍將軍的兵馬!」

  趙雲趕到這座土城時,營中正忙著埋鍋造飯,四處都飄著一股飯香味兒。

  他的時間趕得剛剛好,潰兵聞到飯香,情緒是會慢慢沉靜下來的。

  趙雲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些自戰場邊緣慢慢聚攏而歸的士兵,他們聞到了這樣的香味,鼻子立刻抽動了起來。

  但沒等他說什麼,劉備已經向著他走了過來。那身札甲上紮了幾支箭,盡管箭羽已經被折斷,但箭頭還插在鐵片裡未曾拔出。

  這是他們的主帥,是應當被親衛牢牢護在中軍之中的主帥,可見那一日的戰況酷烈到了何種程度!

  然而今時今日,趙雲仍不能理解那支旌旗上書「鎮東將軍曹」的騎兵是如何來到下蔡的。

  在他看來,那支騎兵彷彿是憑空出現的。

  因為宛城至下蔡足有千里之遙!

  他當初為白馬義從時,曾輕騎一日夜行三百里路,若是按此來算,曹操的騎兵自宛城而出,三日便可到達下蔡,這的確不錯。

  但如此行軍,戰鬥力必定大為減弱,因為出了宛城之後,這支兵馬在汝南郡內得不到補給,行至淮水附近時,就更得不到補給!

  但這支兵馬表現出的不是強弩之末不穿魯縞的疲憊,而是飽滿的戰鬥意志與凜冽的殺意。

  當曹操的騎兵衝向了正在行軍之中,陣型都沒有完全收攏的徐州軍時,這場戰爭的結局已經注定。

  在趙雲看來,曹操甚至連戰場選得也十分精心。那條土路兩側都是原野,十分適合騎兵奔馳不說,甚至他們為了令陣仗顯得更宏大而有壓迫感,還特意挑了一個丘陵俯衝而下!

  在這樣的攻勢面前,拒馬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已經微乎其微,因為看見那樣的戰馬向著他們衝過來,有些士兵已經忍不住想要逃走。

  同樣精於騎兵作戰的趙雲望見了那一幕時,心中已經涼了一分。

  步兵想要在與騎兵的遭遇戰中活下來,最重要的不是兵刃是否鋒利,不是盾牌是否堅固,而是他們一定要保持住陣線,不能被騎兵的戰馬威嚇住!

  他們是不能退的,曹軍卻正好抓住了這一點!

  曹軍的陣線拉得也極長,那些騎兵因此無法在同一時間開始衝鋒,攻擊前軍的騎兵已經開始接戰,攻擊中軍的騎兵卻才剛剛開始衝鋒。

  趙雲的騎兵立刻迎了上去,想要阻止住他們的衝擊——他幾乎成功了一半,將後軍拯救了下來,使他們站住了陣腳。

  但這對整個戰勢已經無濟於事了。只要看到那樣遮雲蔽日,如巨浪般的陣勢,除了劉備和趙雲自己本部兵馬外,那些徐州兵臉上的恐懼之色已經告訴了他們答案。

  在第一波騎兵騎射衝殺時,已經有士兵守不住戰線,開始了潰散。

  巨浪終於砸了下來,這艘本該同舟共濟的船上立刻有人棄船逃跑,於是船上被砸出了一個又一個漏洞,直到最後再也無法修補。

  直到最後,誰也沒有問一句,曹操與徐州既然已經達成盟約,甚至還曾為自己的兒子向徐州提親,何以做出這樣背信棄義的行為呢?

  因為哪怕無知的農人看到那黑雲席捲大地的景象時,都能意識到這場戰爭發起者的決心。

  趙雲自短暫的回憶中清醒過來,同時也捋清了自己的思路。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支騎兵能在這裡出現,並且保持這樣良好的狀態,對於他們而言,這一切意味著曹操那支能夠與騎兵協同作戰的主力已經來到了他們附近。

  下蔡城頭的「劉」字旗已經變幻為「鎮東將軍曹」,士兵也換了個模樣,比原來的更加壯碩,氣勢也更加彪悍。

  無論什麼人,只要望一眼守城士兵的凶狠眼神,就絕不敢對這座城的新主人有半點不敬。

  但坐在馬車上的文士顯然是一個另類。

  他一身塵土,形容憔悴,嘴唇乾枯得如同久旱的土地,因此當他匆匆忙忙地衝進營中時,士兵們沒有認出這是他們將軍大見親愛的荀彧,那些武將和文士們也幾乎沒有認出來。

  畢竟那位傳說中的「我之子房」生得玉樹一般,又極有風度儀容,這樣狼狽的一個人,怎麼會是荀文若呢?

  因而荀彧不僅被攔下幾次,甚至當他衝進中軍帳時,連曹操也一時沒有認出來。

  「文若?」他不確定地喊了一句,「你如何這般模樣?僕役何在?為文若倒茶——」

  「主公!主公究竟聽何人之言突襲徐州?!」荀彧的聲音雖然有些嘶啞,氣勢卻顯見有種絕望的猙獰,「可是公達為主公進獻此計?!主公當摘了他的帽冠,將他趕出軍中!」

  盡管自荀彧一進帳門,曹操便知道自己這位子房究竟為何而來,但當他親耳聽到時,還是感覺內心泛起了一陣細密的,如同針紮一般的痛。

  這個作戰計劃在曹操最信任的武將與謀士之間並不是秘密,他們曾經反復推演過,甚至文若也不是一味地反對,他只是認為劉備是奉朝廷的旨意討伐袁術,他們沒有理由,因此也不該在劉備攻下壽春剿滅袁術之前對劉備動手。

  這樣做是有道德瑕疵的,為正人君子所不取。荀彧原本便是出於這樣的理由反對進攻劉備的提議。

  但此一時,彼一時也!

  「出其不意,攻敵不備,善莫大焉。」曹操最後還是緩緩地開了口,「我與劉備,是早晚要有這一戰的。」

  「主公若要與劉備交戰,也須等劉備攻克了袁術,或是主公尋了……尋了什麼罪名,」幾日幾夜不曾合眼令荀彧的思維和話語都變得有些遲緩,「勾結袁術,逡巡不前的罪名也罷了……主公!」

  他的思緒又重新清晰起來,「主公如何能出此無名之兵啊!」

  那雙寧靜如春日晴空下的湖水般的眼布滿血絲,凹陷進去,因而曹操看了他一眼,便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我知你在憂心何事,」他說,「劉備為我所破,很快徐州的士族該有信至了。文若當深思熟慮,我若不趁此時催破徐州,難道要等他剿滅袁術,為天下人望時再動手嗎?」

  「劉備奉朝名在先,陸廉救流民於後,他而今聲勢正盛!主公如何能行此下下之策啊!」荀彧的眼睛裡彷彿將要流下血淚來,「若他取了壽春,主公再攻他,此戰不捷,不過諸侯攻伐尋常之事罷了,但主公聽取公達之策,若是此戰不能克捷,主公便如孫策一般,要成全劉備天下人望了!主公細思,到那時你縱殺了公達,又如何補救聲譽!」

  陽光剛剛還灑落在下蔡城的每一處角落中,不知何時飄來的烏雲,層雲密布,將陽光遮了過去。

  曹操起身,慢慢走到帳門處,向外望了一望。

  下蔡城已不復往日模樣。

  這座軟弱而殘破的城池在兗州軍到來之後,迅速被武裝成了一個巨大的軍事堡壘。

  它如同一隻蟄伏的猛獸,將一雙冷冷的眼睛和森白的獠牙藏了起來,只露出了一點光滑黝黑的皮毛。

  他不是孫策。

  他能打敗陸廉的主人,自然也能打敗她。

  坐在帳中的荀彧久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急切地又勸了一句。

  「主公何以對天下人!」

  這座冰冷的軍事堡壘的主人轉過了頭,嘴角帶了一點笑,但眼睛裡一絲笑意也沒有,只有決然的殺意。

  於是在荀彧眼睛裡的光慢慢消失時,曹操終於緩緩地開口了。

  「我寧負天下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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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二十九章 又是一個好心人郭嘉

  荀彧走進曹操的中軍帳時,那不尋常的動靜引起了亦在中軍營裡商議進兵路線的幾個謀士的注意。

  他們都是精通人情世故的人,誰也沒有跑出來阻攔荀彧闖帳的行為,但這其中兩名與荀彧關係頗為密切的文士還是忍不住走出帳篷,站在帳門前,沉默地望著中軍帳的方向。

  荀彧是舉手投足自有風度威儀的人,即便氣急也不會高聲吵嚷,因而他們站在幾十步之外是什麼都聽不到的。

  但他們猜得很準,荀彧在中軍帳中根本沒有停留許久,進去不過片刻,這位文士便走了出來。

  比起進帳時急切的腳步,出帳時的荀彧又恢復了他不疾不徐,端凝莊重的步履。

  這與他熏了多少香是沒有關係的,與他是否高冠博帶,著意打扮過也沒有關係。

  荀彧這樣的人,哪怕憔悴毀損了容貌,哪怕衣衫在塵土中打了個滾,只要遠遠地看他一眼,自然就會被他那彷彿天成的風度所吸引。

  但他們只這樣想了一瞬。

  荀彧忽然踉蹌了一下。

  帳前的親兵連忙上前扶了他一把,他似乎轉過頭去,道了一聲謝,然後便向著轅門的方向而去。

  他是自中軍帳而出,門口的土地被小心平整了多少次,斷然不會令出來進去的謀士和武將們還要在這裡跌個跟頭。

  而荀彧又是一個十分謹慎老成的人,誰見他這樣狼狽過呢?

  可見是真的心神已亂。

  望著那道背影,荀攸忽然開口。

  「自此役始,主公再無退路。」

  郭嘉將目光從荀彧的背影上收了回來,悵然嘆了一口氣。

  「自當盡心竭力才是。」

  「孫策新敗,袁本初也已回應,奉孝所言『盡心竭力』,又是去往哪一路的信使?」

  聽到這帶了一點指責意味的話語,郭嘉一點也沒惱,只是微微笑了笑。

  「這一封信是送去廬江的。」

  荀攸那略帶輕蔑的眼神瞥了過來,但他並沒有開口。

  廬江劉勳愚鈍貪婪,蛇鼠兩端,不足以委重任,主公借道突襲了關羽便罷了,這樣的人,除非兵臨城下,否則難以交付忠心,再寫信給他,難道能改變什麼嗎?

  盡管劉勳這人的確挺一言難盡的,不過該誇還是得誇的:

  當你帶了大軍來到城下,他的確是會全力配合你的,你要吃要穿要糧草,要金銀財寶珠玉珍玩,他都能送過來,甚至還能免費搭個美少年給你。

  自從陸懸魚提出要劉家五郎兩口子帶回軍營當人質之後,劉勳又跟她拉鋸戰了一會兒,見她實在鐵石心腸,只能勉強答應下來,但又考慮得十分周到,給小倆口帶了兩個四十餘歲的僕婦作為日常伺候之用。阿姨骨架粗大,身材壯碩,長得貌不起眼又忠心耿耿,能擋刀但不能當刺客,特別適合帶進軍營。

  除此之外,又命人將那些珍玩和金銀送了過來,這一次不說賠禮道歉用了——話都說開了,再賠禮道歉沒啥意義了——就直說是用來抵小倆口的吃穿用度的,希望將軍待他們好些,尤其是他那個不成器的小兒子。

  ……所以說某些左右橫跳的地方官都會這麼一手,他們是知道怎麼跟別人打交道的,但不給他們打得服貼了,他們就是不樂意正常跟人打交道。

  糧草已經籌集完畢,她準備調兵離開廬江北上了。

  下蔡戰場上的消息還沒有傳過來,皖城此時還頗為平靜,她是留不下兵力在皖城的,只能讓劉勳自己守這裡。

  在劉勳心裡,若不是心愛的小兒子跟著陸懸魚走了,這其實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他也許會幻想自己在這段時間裡可以從容籌謀一些壞主意,比如說借力打力,抱了誰的大腿來北抗曹操,東拒劉備之類。

  「……當真?」她狐疑地看著徐庶,「先生所說,我怎麼聽著這麼不切實際呢?」

  徐庶摸了摸小鬍子,「將軍為何作此想?」

  「他想兩面獲益,好歹要有這個價值才是,」她說,「除非袁術尚在,留劉勳替他守這個大門,否則對兗徐而言,廬江絕不是什麼險要之地,若是一朝引來敵人,如何能期望別人冒死來救他?」

  「話不錯,」徐庶說道,「但將軍征戰中原久矣,才會作此想。劉子台阿諛逢迎袁術才得了這個郡守之位,他志得意滿,竟以為據此可躋身諸侯間,這樣的愚人怎會明晰道理呢?」

  ……也對勁,她想,劉勳這樣犯蠢的好處是,他永遠不會堅定地倒到敵人那一邊去。

  「將軍,督郵李信到。」

  ……臨行前還得請一次客,將全皖城的士族都請到軍營裡來赴宴。

  一方面是為了客氣一下,收了大家的糧草,必須得有所表示。

  另一方面是為了讓大家看看她的軍營。

  「看啊,我們的士兵鎧甲這樣整齊,武器這樣鋒銳,軍紀這樣嚴明,操練這樣嫻熟,這不算精兵什麼算精兵!我們的精兵去毆打袁術根本不在話下,毆打曹操也不會有問題!所以你們要對我們有信心!」

  華燈初上。

  軍營裡點起了火把,烤焦了樹木,照得軍營內外亮如白晝。

  那位小心的督郵是第一個來的,隨後不斷有客至,營前車馬慢慢變多,也變得熱鬧起來。

  每一位下車的客人都穿了最華美的衣袍,熏了最名貴的香料,高冠博帶地走進營時,這股香氣令她一時間感到有些窒息。

  【我只是請他們來吃飯,】她感到極其驚詫,【他們為什麼要這麼打扮自己?】

  如果說那些來她營中實習的世家幼子著意打扮自己是為了能同她聯姻,現在這些已婚的客人,甚至是鬍鬚花白,臉上長了皺紋的客人,這樣打扮自己又是什麼道理?

  【……我理解你覺得你自己相貌還算清秀,尤其是你周圍那幾個,嗯,那幾個過分忠心的年輕武將某些行為確實有點輕浮,給了你產生這種錯覺的理由,這不能怪你。】

  【我不是在這裡幻想,】她這樣表示,【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他們對你的理解,以前來自於聽說,現在來自於親眼觀看。】

  【不錯,但就算他們認為我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將軍,也不一定需要瘋狂打扮自己,在我面前這樣顯眼?】

  【你的美名是一回事,】黑刃說道,【仔細想想,你在進城之後,做了什麼?】

  她仔細想了一下。

  被劉曄刺殺,沒有抓到劉曄。

  因為劉表派遣了使者,從而得知劉勳蛇鼠兩端,於是跑去砸他的大門……

  她一瞬間就懂了。

  她砸上門又帶走人質的行為在皖城士族眼裡是一種對劉勳不滿的態度表達。

  因為這種不滿的態度,士族們立刻心思活絡,想要在未來某一天裡,在她準備清洗掉劉勳在廬江的行政班子之後,為她無縫銜接好下一套行政班子。

  他們雖然不敢或是不願冒著激怒劉勳的風險,徑直跑來營中毛遂自薦,但他們用這種爭奇鬥豔的行為在暗戳戳告訴她——劉勳是個外地人,您要是想換掉他,咱們隨時都能動手。

  【劉勳的人緣真差。】她不怎麼遺憾地說,【如果他有那麼一點人望的話,他們原本可以更隱晦一點。】

  【考慮到你的出身,說不定他們怕太隱晦了你看不懂……】

  ……咳。

  烤豬是早上就開始烤起來的,現在表皮已經紅亮極了,彈一下,豬皮酥脆,切一下,油脂立刻從裡面溢出。

  但這道菜主要吃的並不是豬肉,而是塞在裡面的各種已經烤好的雞肉、兔肉、雀肉,反正附近能買到什麼就往裡塞什麼,看起來也頗闊氣。

  士兵們抬著這樣一頭豬進帳時,立刻就引來了一陣嘖嘖讚嘆之聲。

  她站在帳外,維持著臉上的假笑,正準備和下一個向她走過來的,穿了一身大紅底金絲雲紋蜀錦的花白鬍子寒暄時,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那並非一人一騎,而是至少十幾騎人在向著這個方向而來。

  她心中警覺,不待出聲,徐庶已經匆匆走了過來,替她去迎那幾名賓客。

  當她剛剛走到營門口時,這群騎士之中為首那人已經驗過令牌,匆匆走進了營中。

  比起那些來往的信使,他這身戎裝尤其慘烈,竟是一看即知從戰場上下來的。

  「……叔至?」

  這位關羽麾下的武將面如死灰,剛想要講話時,她腦中一個激靈,伸出一根手指,掩在嘴唇上,又指了指哨塔下那片火光照不到的陰影之處。

  陳到立刻會意,跟了過去。

  「劉景升的書信遲了,」他說,「下蔡已經被曹操所奪,淮河為曹軍所阻斷,主公訊息不得而知,關將軍正欲北上擊破曹軍,援救主公!」

  「……他不曾等主公攻破壽春?」

  陳到緩緩地搖了搖頭。

  「真漢賊也。」

  站在這裡掐腰罵曹操是沒有用的。

  曹操的攻勢果決狠辣,帶著泰山壓頂的氣勢,不留一絲仁慈與憐憫,她其實是知道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明日我便拔寨啟程,與二將軍同去,我派人送你去後面歇息。」

  陳到一眼也沒多看那燈火通明的帳篷,只肅然行了一禮,「辭玉將軍多小心些。」

  聰明人就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想法。

  「放心吧。」她簡短地說道。

  現在的皖城還是一片歌舞升平,其樂融融的景象。

  當她走進去時,聽到了一片歌功頌德的聲音。

  賓客們在爭先恐後地表現自己,他們讚美劉使君是三興炎漢的希望,讚美陸將軍能媲美古之聖賢,他們講到心潮澎湃處,自己先紅了眼圈,濕了眼眶,他們每一個人祖上都是漢臣,都食漢祿,他們願意為大漢肝腦塗地。

  聽啊,他們那樣慷慨激昂,不要說她信不信,他們自己也許都信了。

  為什麼不信呢?

  這是亂世不假,但一百多年前不也這樣亂過一次嗎?天下人皆知王莽篡漢,而後炎漢再興。

  到了這一次,為什麼不能三興炎漢呢?

  既然亂世裡站出了劉備的人,既然劉備又能有關羽陸廉這樣的名將輔佐,既然中原眼看著有一位姓劉的霸主冉冉而起,那麼士族為什麼不能將他們的目光與忠誠再度獻給大漢呢?

  他們不需要背棄高尚的名聲,不需要行那些鬼蜮伎倆,因為這個光明美麗,且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選擇對他們而言,同樣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那些淚水就是為此而滑落的。

  他們在那一刻不需要表演,不需要偽裝,只要告訴他們自己,他們是漢室最忠誠的臣子就夠了——

  但這一切都建立在,劉備不斷取得勝利的前提下。

  一部分勝利是關羽打下來的,一部分勝利是她打下來的,一部分勝利是他自己打下來的,這些勝利交織在一起,維持住了那個光輝得幾乎能照亮天下的美名。

  如果他們知道劉備兵敗,他們又會是什麼表情呢?

  這就是曹操的想法。

  他用他的兵馬明確而冷酷地告訴她了。

  而她必須要維持廬江士族的信心久一點,再久一點。

  只要他們的信心動搖,但還沒有徹底破碎之前,她和她的同袍,她的主公一起結束這場戰爭就好。

  「將軍,」一個親兵悄悄走了過來,俯身遞給了她一封信,「有信至。」

  她握著酒爵,略有一點疑惑地看向他,「誰的信?」

  「曹操的軍師祭酒,郭嘉郭奉孝。」

  郭嘉的信言辭十分溫和,前幾句先是在同她敘舊——敘兩人在鄄城曾經短暫相處過一段時間,他對她印象很深,認為她直爽可愛,很可以結為好友的舊——然後誇她護送流民的事已經傳到了北方,哪怕是曹營,聽說的人也無不讚嘆,他家主公曾經好幾次都甚為嘆息,認為她不僅是名將,而且是一位德行如此出眾的大賢,他當初沒能與她再進行進一步的交流溝通,太遺憾啦。

  在這樣那樣刻意拉好感度之後,郭嘉才開始說起了戰況的事,他的語氣還是十分溫和,但信上所寫的東西可一點都不溫和,甚至於讓她遍體生寒——

  他說袁紹已經出兵準備攻打青州了,她跑不回去,他也很遺憾,但考慮到她現在佔據的廬江是一個水土這樣豐美的大郡,他覺得她應該不會對丟掉青州感到太可惜的。如果她特別可惜,那麼將來壽春和淮南打下來,她想要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啊,關鍵是,她這樣既有賢名,麾下又有出色武將的人,為什麼要屈居於他人之下,歷盡艱辛去援救劉備呢?

  ……這樣的良機,難道她要棄之不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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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章 小郎的願望

  她重新將那封信裝進了絲帛袋子裡。

  帳中燈火通明,杯觥交錯,有人擊節而歌,於是立刻也有人和之。

  他們在唱一首百年前的人所寫的歌。

  ……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敻其邈兮亙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載兮振萬世。

  那其實並不是一首歌,而是那位百年前威震天下的大將軍追擊北匈奴,出塞三千餘里,燕然勒石時留下的辭。

  他死得很不光彩,但這一段傳奇在百年後仍有人提起。其實這首辭也不適合在她的酒宴上唱,大概是有人喝醉了吧。

  「將軍,」一旁的親兵見到陰影裡的將軍手裡握著那隻裝信的袋子發愣,便小聲提醒了一句,「將軍,郭嘉的信使還沒走,將軍欲作答復,還是……?」

  她轉過頭來看向整個身子留在火光裡的士兵,忽然意識到郭嘉的信是個很麻煩的東西。

  不管她殺死信使,還是回復信使,郭嘉使者來了,而且恰好還趕在她宴請皖城士族的這一天來的,甚至還正好與陳到幾乎是同時到的,這就讓她很難將那個信使來過的消息完全掩蓋住。

  她收到了郭嘉的信,還是在這樣一個曹操大舉進攻,劉備狼狽敗逃的時間點上。

  如果說郭嘉不能動搖她的內心,那麼旁人呢?

  「趕他走。」她平平淡淡地說道。

  「是。」

  她又攥了攥手裡的絲帛袋子,最後遞給了親兵,指了指帳前的火把。

  「燒了它。」

  當她返回帳中時,時機剛剛好。

  那首慷慨激昂的歌已經唱完了,現在換了另一位文士上前,行了一禮。

  「今見陸辭玉將軍之威,真如伯陵所言,四校橫徂,星流彗掃,蕭條萬里,野無遺寇!當今天下,難道還有什麼人能與陸將軍為敵嗎?」

  「……諸位過獎,」她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天下英雄勝我者,數不勝數。」

  「將軍立下如此功績,卻不改謙和之性,今見將軍,如見劉使君!在下才學簡陋,本不應在諸君面前獻醜,然王子淵有言,『聖主必待賢臣而弘功業,俊士亦俟明主以顯其德』。今為弘功業而顯明德,試做一賦……」

  ……阿巴阿巴阿巴。

  她最後還是露出了一個微笑,「那麼,先生請吧。」

  文士開始了他的表演,抑揚頓挫,聲情並茂。

  她努力將嘴角翹起來一點,顯得自己更有興致一些,順便思考著自己的事。

  【呦,你已經逐漸變成一個社會性動物了。】

  黑刃的語氣有點陰陽怪氣,但她第一個反應不是反駁,而是也開始驚訝起來。

  ……她似乎不知不覺裡,開始克服了她的性格,以及這具身體本身「不善撒謊」的小問題。

  【不要驕傲,也許這些人都看出來你在不懂裝懂,但根據你的地位,他們仍然明智地選擇了陪你演戲,】黑刃的語氣從陰陽怪氣轉為了嚴肅,【目前形勢,你的判斷是什麼?】

  【……即使主公的主力被曹操出其不意地擊潰,他依舊能帶領千餘人一路輾轉回到下邳。】

  劉備的主力不是徐州招募的新兵,而是他自高唐一路輾轉帶過來的老兵,那些老兵會拼死護著他,在情況最危急的情況下也能返回下邳,這一點她無比確信,【因此只要我和雲長合力擊潰曹軍布置在淮河北岸的分兵,我們就可以將下蔡奪回。】

  【……然後?】

  【然後我們就獲得了一塊緩衝地帶。】她是個十分謹慎的人,不願意做更激進的設想,【我們最低也可以奪回淮南,達成與曹操劃潁水為界的局面。】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似乎發出了一聲冰冷的輕笑。

  【那麼,青州呢?】

  文士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八度。

  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又是一行禮,將這篇賦遞給了僕役,僕役又放在了她的案几上。

  眾人一片喝彩之聲,她也跟著輕飄飄地喝了兩句彩。

  甚至旁邊很沒有存在感的劉勳也跟著嘟嘟囔囔地喝了兩句彩。

  她的心口悶悶的疼,她知道那是因為什麼。

  【不管青州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趕不回去了。】她說,【但我信國讓,也信阿白。】

  信他們會竭盡全力地守到最後一刻,也信他們會在屍山血海中活下來。

  小郎沒有學過「屍山血海」這樣可怕的詞,如果他學了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用出來!

  他的手似乎沒有腫!但他覺得已經被打腫了!碰一下就疼,疼得他直打滾!

  「快起來!起來吃了朝食去上學!」他的阿姊站在榻邊,這樣惡狠狠地掀開了被子,高聲道,「你再不起來,小先生就來抓你了!」

  「我受傷了!」他嚷道,「受傷的人要在家裡靜養的!」

  「你受了什麼傷!」阿姊氣得連眉毛也立起來了,「你背不出詩,打你幾下手板你就受傷了麼!」

  「這是很重的傷!」小郎還在企圖耍賴,「比……比小陸將軍受的傷還要重!」

  小男孩的聲音在下一刻忽然變了個調子,「阿姊!阿姊我錯了!我錯了呀!嗚嗚嗚嗚嗚我錯了你不要打了……」

  走出家門的小郎還在哭。

  哭的很傷心,也很失望。

  小陸將軍受過他這麼重的傷嘛!

  她都沒哭過!那肯定是沒有的!

  但看到有小伙伴在前面走,他立刻便擦乾了眼淚,還悄悄揉了揉自己的屁股。

  在家裡挨打是一回事,出門讓小伙伴知道自己挨打又是另一回事。

  再想到今天有一場考試,羊小郎覺得自己倒黴極了。

  在孔融兢兢業業帶頭做學問的風氣下,聚集在劇城學宮的名士越來越多了,他們帶來了許多失散於民間的古籍,也帶來了許多流民,還帶來了很多弟子。

  那些名士帶來的弟子也需要穿衣吃飯,因此按照他們的學問高低也會出去給人講學,收點束脩養家糊口。

  給小郎這種小孩子開蒙的蒙師肯定不是什麼學問高深之人,但無論品行出身學問都很不錯——畢竟這是陸廉的家眷,哪怕只是收養的孩子,到底也不能尋常對待。

  ……小郎不知道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更不知道能讓先生痛下決心打他手板的自己是何等的淘氣,他只覺得每一個需要去裡學上學的日子都倒黴極了。

  「羊小郎!羊小郎!」裡學門口圍了一群頑童,正指指點點,有一個與他相熟的見他來了,立刻嚷起來,「小先生今天有事被叫走了!咱們今天不做功課了!」

  「哎?!」

  蔫蔫巴巴的小郎一瞬間精神極了!

  「發生了什麼好事!是什麼人把小先生帶走的?!」他嚷道,「天降喜事!大喜事!」

  「普天同慶!」

  熊孩子們誰也不忙著回家,上躥下跳,將隨身攜帶的竹簡丟上了天,歡呼雀躍起來,偶爾有一兩個就住在這附近的熊孩子因為歡呼聲太大,把家中的阿母給吵了出來,揪著耳朵拎回家,但更多的熊孩子肆無忌憚地開始了他們的狂歡。

  小先生不要再回來了!不管因為什麼事休了這一天假!請四方神明開開眼!讓他們的假期無限!無限!無限!繼續下去吧!

  這些懵懂的頑童還不明白,他們到底在祝禱一件什麼樣的事發生,但四方神明也許真的聽到了這座小院子裡的孩童們的叫嚷聲,並且向他們露出了一個滿懷慈悲的微笑。

  蒙學的那位小先生此時跟著許多人一起,已經出了城。

  他有點不安地看了看左右,而後又重新將那顆心放了下去。

  有高士夜觀天象,說是最近要有蝗災,因此田使君下令,要東萊與北海兩地農人盡早收割。

  官府甚至擔心農人人手不夠,因此又從城中徵了百姓去幫忙,百姓若是也不夠,那就再徵幾個公事並不繁忙的小吏去。

  小先生就是這麼稀里糊塗地跟著出了城的,他原本很想抗議,想說他雖然家中貧窮,但也出身士人之家,他是很少做這樣的農活的。

  但當他看到田埂間還有許多婦人在勞作時,他也便收起了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牢騷,轉而專心開始幫忙幹活了。

  一片金黃色的麥田地裡,人人都在滿頭大汗的忙碌,和諧極了,但到了晌午時就有了一點不和諧的聲音。

  比如說那些富庶點的農人家中給他們又送了一頓飯,窮人也會帶一捏鹽,兌水喝下添補力氣,但出城來義務工作的這些市民卻發現官府晌午並不提供什麼,不免就要嘟囔幾句。

  ……知道了這些平時做不慣體力工作的人尤其需要補充點吃喝之後,禰衡將這件事記在了心裡,正準備回去安排時,田邊走來了男子裝扮的陸白。

  她那雪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龐在陽光下似乎曬黑了一點,但容色卻沒有半分毀損,反而顯得更加鮮活。

  但禰衡還是多問了一句。

  「晌午這般酷熱,女郎何不去樹下休息?」

  陸白搖了搖頭,「禰從事,真的要打仗了嗎?」

  四周有蟬鳴,有人聲,有風吹過麥浪時發出的沙沙作響。

  今年的收成很不錯,農人們這樣說,可以打一點年糕來吃,吳人的做法是熬湯,但貴人們也可以用油煎了當小吃。這樣的吃食不是每個秋季都能吃到的,更不是每年都能吃到的,因此提到了種種吃法,還有孤陋寡聞的人要請教一下城中見多識廣的百姓。

  「等我學會了,回家去,也依樣做給我兒嘗嘗!」

  禰衡將目光從那個坐在田埂上的農人身上收回,斟酌了一下才開口。

  「張孟卓亦是從臧洪那裡聽來的消息,未必可靠,一切還要看主公那裡才是。」

  袁譚雖然又開始調動兵馬,但只要劉備在前線頂住了曹軍的全面進攻,那麼青州就有餘力也有信心守下去。

  他那些未竟之語很顯然被陸白聽懂了,因為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天子降詔,諸侯當齊心討賊,為何只有劉使君一人奉朝命而行?」

  「漢統衰微,諸侯各懷異心,此非主公之錯!」禰衡立刻說道,「天道在此,又有何懼?」

  陸白似乎在聽,似乎又沒在聽,她的臉上浮現出悲傷與冷酷交織的神情。

  「天道在這裡,」她說,「但阿姊不在這裡。」

  彷彿作為這段對話終結的一個小小標誌,一騎快馬飛馳而過,揚起了一路塵土,嗆得坐在路邊聊天的農人大聲咳嗽起來。

  禰衡和陸白看著那匹快馬飛奔進了劇城,他們的心也跟著不安起來。

  那名信使自下邳而始,進城後一路狂奔,最後來到田豫辦公的州府門前時,他幾乎是摔下馬的,兩旁守門的士兵急忙將他扶起來。

  「我要見田使君!」信使大喊,「下邳急報!」

  曹操突襲,先下下蔡,再下靈璧!劉備軍潰敗,退守下邳!

  這支兗州大軍如同疾風蕩滌勁草一般,席捲至徐州大地!

  青州又當何去何從?!

  當孔融聽到田豫登門拜訪的消息時,他還沒有準備放下手中的筆。

  今天天氣好極了,很適合做學問,因此他同一群鴻都門弟子正在整理一份經籍目錄,那上面有真有假也有些名字雖然不同,內容卻相似或是相同的書籍,他都要一一甄別出來。

  而在孔融做學問的時候,他是很不喜歡別人前來打擾的,這件事不僅他身邊的人知道,甚至整個北海上下都沒有什麼人不知道。

  因此田豫無視了僕役的傳話,徑直走進來時,孔融驚詫極了。

  那幾名文士也紛紛抬起頭,不滿地望向了他。

  「我有急事,要與孔北海商議,」田豫說道,「諸位宜速行。」

  這間寬敞明亮的書房裡響起了一片吸冷氣的聲音,立刻便有人不滿地直起身,想要與這位蠻橫粗魯的琅琊太守好好講一講道理。

  田豫的神情十分平靜,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自己剛剛說的話有多麼無禮。

  他甚至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穿著鞋子走進來的行為有多麼的出格。

  於是那些文士又懷疑地轉過頭來,看向了孔融。

  孔融沉吟了一下,緩緩點了點頭。

  片刻之後,不僅那些文士魚貫而出,連廊下的僕役也都跟著悄悄退了出去。

  「國讓,究竟出了何事?」

  「曹操突襲徐州,主公敗退回下邳,袁家恐怕不久之後就要二伐青州了。」田豫一步步地走上前,聲音沉穩之極,沒有半點慌亂,「此處離廬江千里之遙,辭玉將軍如何趕得回?而今在下失禮,想問孔北海當如何行事?」

  在孔融的印象裡,這個忙碌的文官有一點較真的小脾氣,但無論對待高門大戶還是路邊遇到的黔首都十分和氣,是個溫柔又開朗的年輕人。

  而此刻的田豫彷彿變了一個人。

  如同塵封在匣中的寶劍被人擦拭乾淨,將要展露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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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敻:音ㄒㄩㄥˋ,營求;廣闊遙遠。

  嵑:音同節,碑石。

  《封燕然山銘》是竇憲勒石燕然做的……這人打仗是極其的能打,但是下場就不是太好,嗯。

  小郎的願望實現了!不用上學了!除了沒出場的曹老板!今天最開心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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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一章 陳登的期限

  他少時托身劉備,在平原擔任了一段時間的縣丞,一邊熟悉政務,一邊靜觀天下事。

  在田豫看來,徐州並不是一個好去處,曹操殺了幾十萬平民之後,這片凋敝殘破的土地在短時間內沒有什麼恢復的能力不提,它本身的地理位置又太過開闊,除非獲得一位雄主,否則四面皆敵的徐州早晚要被周邊諸侯吞並。

  而劉備並不是那個雄主——他有雄主的資質,但他沒有雄主的機運。他出身宗室,家鄉卻無法為他拉起一支兵馬,給他一個可以慢慢發展的根基之地。

  盡管田豫因為陸懸魚的悶棍被迫留下,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仍然心懷這樣的憂慮:徐州真的是太難守了,想要守住這片土地,他們需要不斷地進攻,進攻,再進攻。

  主公的確也是如此做的,他與關羽和陸懸魚都在不斷地向著四面八方進攻,不斷開拓領地,他們幾乎創造了一個百戰百勝的美夢。

  但夢終究是要醒的。

  田豫不確定在徐州全面告急的前提下,自己能不能守住青州,但在收到那封急報之前,他就這個問題已經思考了很久。

  他因此為自己整理出了一些需要做的事,每做完一項,他的準備就更充分一點。

  收秋糧是一件,派出斥候在邊界線上偵查是另一件,來尋孔融是相當重要的一件。

  對於青州,孔融的統治權是高於陸廉,甚至是劉備的,他的政權合法性來自於朝廷的公文,而他的名望來自於這些年來他在北海的統治,即使他是一個不慣俗務,過分清高的人,但他的確也讓北海百姓得到了平靜安穩的生活。

  因此孔融的態度對田豫十分重要,如果這位名滿天下的孔北海聽說這個消息,第一時間是收拾東西南下跑路甚至是投降曹操,那對於青州的士氣而言是不可挽回的打擊。

  秋高氣爽,這座兩面簾子都捲了起來,因而十分開闊,十分通透的書室裡靜得能聽到樹葉沙沙亂響。

  而孔融並沒有開口。

  這位四十餘歲,面白微鬚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久到田豫放在劍柄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劉使君此去淮南,是為朝命,為天子而戰。」

  「是。」

  「因此劉使君有道義。」

  「是。」

  「但他輸了,」孔融說道,「而且小陸將軍也不在這裡。」

  田豫的聲音很沉,聽不出什麼情緒。

  「是。」

  孔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到了廊下,望著院中的那棵樹發起呆來。

  風吹起了那身寬袍大袖,也遮住了他的面容。

  於是放在劍柄上的手握得更緊了一寸,甚至不自覺地用了力氣,因而藏在鞘中的劍微微動了一下。

  「我素來不善征戰,這些青州的百姓們也是如此。」

  田豫不再說話,靜等著孔融將話說完。

  「但我們願與劉使君——」孔融停了一停,「還有小陸將軍,同進同退。」

  那股左右佩劍的力量消失了,它化為了一股新的力量,充斥在田豫的胸腔裡,蓬勃地跳動起來。

  「你們若守一日,我們便跟著你們守一日,」這位中年文士轉過臉,沖著田豫微笑起來,「你們若退,我們便與你們一同退去徐州便是。」

  袁紹府邸的院子裡也種了些楊樹,這陣風自南向北吹進鄴城時,這位統領冀州與並州,並且即將全據幽州,順便還佔了半個青州的將軍正召集了手下的謀士們,想要聽一聽他們的意見。

  「孟德欲攻劉備,勸我趁其空虛之時出兵青州,卿等作何想?」

  河北謀士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相同陣營還要最後確認一下口徑與態度時,沮授已經出聲了。

  「劉備奉朝命而行在先,而今袁公路未敗,曹孟德卻乘其不備,行以暗箭。此舉無異於與天下為敵,主公豈能為其張目?」

  袁紹的臉色一下子淡了,謀士們立刻又交換了一個眼神,有幾人看向沮授的目光不免帶了點憐憫,還有幾人則掩飾不住幸災樂禍。

  而沮授彷彿全然沒注意到這些小動作,但他的語氣卻和緩了下來。

  「若主公只想要青州,那實在不必此時出兵,」他這般說道,「魯仲連語,『百足之蟲,至死不僵』,劉備能全據徐州數年,如何沒有根基?曹孟德想攻下徐州,勢必也要一番苦戰。」

  袁紹摸了摸鬍鬚,緩緩點了點頭。

  「待曹操剿滅劉備,主公可奉朝命,再行出兵,全力南下,將青徐收入彀中自不在話下,汝南與兩淮之間,難道還有人能與主公抗衡嗎?」

  沮授的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不僅袁紹讚許地眼睛一亮,連幾名謀士也陷入了沉思,琢磨沮授這一番謀劃的未竟之語。

  「曹公與主公畢竟是盟友,監軍如此,豈不傷了兩家和氣?」

  審配冷冷的聲音一出,袁紹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猶豫。

  「曹操三番五次欲進京奉迎天子,」沮授淡淡地說道,「他懷了什麼心思,難道在座諸位還不懂嗎?」

  於是主公臉上的猶豫又變成了尷尬,他摸了摸鬍子,又摸了摸鬍子。

  「孟德與我是自幼相識的摯友,」他最後十分篤定地說道,「他必不負我的。」

  這句話一出,又有幾個謀士也跟著摸自己的鬍子。

  「主公既如此想,不如傾冀州主力南下,旬日間便能攻下整個青州,再將琅琊東海拿到手裡,」田豐說道,「如此一來,咱們至少也能與曹操瓜分徐州。」

  郭圖瞥了他一眼。

  「區區青州,何必傾城而出?兵士連年征戰,今歲正可休整一番,」郭圖最後這樣緩緩地說道,「主公威震四海,難道虎父會有犬子麼?不如令大公子前往,定可一舉成功!」

  沮授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已經意識到這封來自曹操的,不懷好意的信又給了這群人勾心鬥角,爭權奪勢的機會。

  但他也十分清楚「疏不間親」的道理,尤其袁譚並不是謀略勇武一無是處的廢物——如果袁譚真的一無是處,袁紹也就徹底死心了,但袁譚還是一個勇猛有謀略,且十分執著的青年將領,這就非常麻煩了。

  他再怎麼勇猛有謀略,只要他遜了陸廉一頭,他那些謀略與勇武就都是沒有意義的,相反還會令他產生自己再努努力就能勝過陸廉的錯覺,從而不斷去嘗試。

  而戰場是一個殘酷到不允許人反復試錯的地方,因為每一次試錯,消耗的都是他麾下將士,甚至可能還有他自己的生命。

  但沮授毫無辦法,他至少不能在這裡指出大公子不如人這一點。

  ……他一瞬間產生了一個怪念頭,他很希望天上飛來一隻大鵬鳥,給郭圖這樣的奸邪小人叼走吃掉。

  但他的幻想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在另外幾名謀士的輪番質疑之後,郭圖露出了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

  「諸位盡可放心,」他笑道,「我有一計,可兵不血刃,拿下青州。」

  帶著糧食與輜重的軍隊走起來的速度是有限的,但陸懸魚不得不忍受這樣的速度。

  想要打穿曹仁的防線,北上救援主公,需要她與關羽合力而為,而在大半年的戰爭後,關羽的兵馬已經很疲憊了。

  不僅疲憊,而且因為補給跟不上,士氣也受到了影響。

  因此這些糧草與錢帛一定要帶到前線,它們不是士兵,不能攻城略地,但沒有它們,再忠誠的士兵也可能倒戈相向。

  在她帶著兵馬回到合肥時,太史慈與張遼也已匯合於此。出乎陸懸魚意料的是,他們還帶來了陳登。

  這位郡守平時從來不離廣陵,即使快馬加鞭,四百里路程往返也要數日才能來回,因此他能來合肥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的。

  並且陳登並沒有說明自己是為什麼而來,他只說廣陵那邊的事已經交給族兄弟們代為處理,約定十日之內返回即可。

  用過晚餐之後,徐庶、張遼、太史慈各自去忙營中之事,中軍帳裡只留下陳登與她時,她才連忙開口。

  「阿兄此為何來?」

  這位看起來疲憊而嚴肅的文士沉默了一會兒。

  「我有些事要當面問你。」

  「……何事?」

  「下蔡已失,因此有流言稱主公返回下邳,而今曹軍欲攻淮陰一線,令我軍首尾不能相顧。」

  「是。」她簡短地說道,「不過我已經派人提醒傅士仁,要他警醒,死守不能出戰,只要淮陰不失,下邳仍有援軍。」

  「若失了呢?」陳登緊緊地盯著她,「你與雲長自合肥一路北上,曹操豈能不知?他以逸待勞,你們又要打穿他幾層重兵布下的防線,才能趕回下邳?」

  「……阿兄?」

  不同於往日和藹可親的神色,陳登那泛著淡淡青灰色的面容甚至有些怕人,他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問出了那個問題。

  「你能守住徐州嗎?」

  風吹動燭火,帳篷裡的光線忽明忽暗,陳登的面容也跟著忽明忽暗。

  她隱隱意識到了什麼。

  在曹操大軍壓境的威脅之下,徐州士族內部一定會出現動搖。

  這種動搖會越來越劇烈,最終演變成一場雪崩。

  而有兄長情分的陳登就是如此,在她面前將這種動搖的心跡袒露無疑。

  她能守住徐州嗎?

  即使在曹操與袁紹的合力圍攻之下,即使她的盟友已經疲憊不堪,即使她的家園也如風中之燭,岌岌可危。

  可是,可是,那些動搖的人是不是也會想——陸廉會如何?

  那所謂名滿天下,百戰百勝的名將,能夠在這一陣絕境中,殺出一條生路嗎?

  她的眼睛垂了下來,在燭火前笑一笑。

  「阿兄應當信我。」她輕鬆地說道,「難道我打過敗仗嗎?」

  她的聲音輕柔極了,彷彿流水一般緩和了陳登的神色。

  「好。」

  她還沒有抬起頭,陳登的聲音停了一停,又繼續講了下去。

  「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他說,「這三個月裡,辭玉要我支援誰,無論是合肥、淮陰,我都會盡力,便是江東再度攻來,我也會拼死守住。」

  三個月之後呢?

  她沒有問,下邳陳氏數百口的性命,都在陳登一人身上。

  「好,三月之內,我會結束這場戰爭。」她靜靜地說道,「然後將它留在史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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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二章 壽春

  淮河兩岸的大片田地曾經豐美極了,這裡氣候溫暖,水分充足,是極其優秀的水稻田。

  農人們在水田裡種下水稻之後,還會倒進去一桶魚苗。

  稻田水不深,魚也長不大,最多也就是一斤重左右,但對於農人田客而言,已經是難得的收獲。他們當中貧苦些的,會在秋收時也將這些魚撈上來賣掉,補貼家用;家境略過得去的,就可以買些粗鹽將它們醃起來,鹹魚可以賣得更高的價錢,當然也可以自家下飯;只有那些最富庶的自耕農才會時不時在自家田地裡撈出兩尾小魚,用一點點油脂煎了,熬出一鍋魚湯,然後鄭重其事地端上來,於是從老到少全家十幾口,都能獲得這兩條小魚賜予的恩惠。

  但現在的淮河兩岸,農人已經不復存在,只有一座接一座的軍營,連綿不絕,隔岸相望。那些士兵們走在荒蕪掉的水田裡會大聲咒罵,偶爾還需要從腿上拍掉一條吸血的螞蟥。但他們同樣也會在某一條已經沒有農人去看顧的水溝裡撈出一尾魚,那魚也許會肥美極了,因為它雖然吃不到農人撒進田裡的肥料,卻能吃到無數士兵傾灑在淮河兩岸的熱血。

  壽春城就矗立在離河不足二十里的岸邊,滿目瘡痍的城牆上,仍然飄揚著袁術的仲氏王旗。

  直到現在,袁術仍然不曾屈服。

  當這支帶了輜重的兵馬北上與關羽匯合時,陸懸魚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軍營中很蕭條,而且安靜。

  士兵們的衣衫已經有些破爛,有人打著赤膊,有人露出了膝蓋,更多的士兵則用各種能搜羅到的碎布給自己的衣衫打補丁。

  作為劉氏諸侯的軍隊,徐州兵的衣服上繡了紅邊,以彰顯炎漢正統,但這些制服在殘破之後打什麼顏色的補丁,軍官也沒有辦法再強求。

  於是這座軍營裡的服飾呈現出了一種五彩繽紛,百花齊放的風格,從他們的衣著能看出他們大概跟什麼人交過手,甚至還能看出大概是什麼時間交的手,因為那些補丁層層疊疊,最下層有來自袁術麾下不同賊寇頭目的戰利品,最上層則有幾塊來自曹營那邊的黑邊。

  在這樣的前提下,他們的武器也開始變得各式各樣,繳獲到什麼,就用什麼,甚至在陸懸魚走進軍營時,還看到有小兵舉著鉤拒跑過。

  「看來之前二將軍還同水軍打過交道。」她感慨道。

  關二爺摸了摸鬚髯。

  「洪澤湖的水賊三番五次想要順流而上,突襲咱們!」關平倒是應了,「可惜痴心妄想!」

  二將軍瞥了自己兒子一眼,「這樣的賊子,贏了也算不得什麼。」

  「贏一場不算什麼,」她連忙說道,「贏了一場又一場,足見二將軍神勇!」

  「若你我能贏了曹仁,援救下邳,到那時再說神勇也不遲!」

  就,非常兄弟情深的關二爺。

  陸懸魚帶來了張遼太史慈,還帶來了徐庶,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帶來了七千士兵,以及相當可觀的輜重車隊。

  這支車隊令沉寂許久的軍營一下子沸騰了起來,車隊裡有米有麵,有錢有布,有酒有肉!在這樣漫長的戰爭中,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提振士氣的呢?

  但為陸懸魚接風洗塵的酒宴氣氛就不那麼熱烈了。

  大家簡單地敘過話,又吃了一點東西之後,幾乎沒聊什麼當地風土人情歷史八卦之類的閒話,立刻就轉到了這場仗該怎麼打的問題上。

  「曹子孝可曾出戰?」

  「他若曾出戰,我也敬他是個丈夫!」二爺罵了一句,「那匹夫在岸北堅守不出,他的心思我豈能看不出?」

  太史慈思考了一會兒,「若是強攻呢?」

  這次是陳到替關羽回答了。

  「曹仁那營寨修得十分精妙,三面環水不說,對岸又正對陡山,強攻豈是易事?」

  「他現今多少兵馬?」

  「一萬兗州兵,一萬青州兵,共計兩萬有餘!」

  「這賊子借地利之便,令南北隔絕,實在可恨!」

  大家在嘰嘰喳喳,她一面慢吞吞地吃自己碟子裡的蜜糖蒸餅,一邊思考這個地形。

  曹仁有兩萬兵馬,關羽一萬有餘,她又帶來了七千,並不虛,所以能不能渡河強攻呢?

  一直在靜靜聽著幾名武將議論的徐庶開口了。

  「在下路過壽春城時,見城頭守軍仍在?」

  關羽摸了摸鬚髯,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此堅城也。」

  他一直不曾強攻曹仁,也有這個緣故。

  壽春城中還有一支兵馬,數量也許不多,可能不足萬人,然而一旦關羽將全部兵力壓上,而城中守軍自後而出,前後夾擊,又當如何抵御呢?

  於是張遼試探性地開口了。

  「既如此,可否勸降袁術呢?」

  「他既行此僭越事,如何肯降?」

  「他便不降,難道還有生路不成?」張遼很是不解,「趁關將軍與曹仁對峙之時,遣信使出城,來游說將軍,伺機求和才是正理。」

  ……難道是二爺性子太過狂傲,給使者斬了?

  這想法不知道從誰心裡蹦出來了,然後就偷偷地看向了關雲長,一個接一個。

  於是後知後覺的二爺怒了,「我兄一心討賊卻遭此大難,難道我還有什麼心思與他糾葛不成!」

  「那二將軍可曾送信……」

  「送信也沒用。」她忽然開口了。

  關羽麾下的校尉們,還有張遼徐庶太史慈一起看向她。

  「有人比你們更會寫信,更會送信。」陸懸魚說道,「袁術早就已經收到信了,他必定以為曹操是來救他於水火的。」

  在金碧輝煌的壽春宮深處,那些每天只能以淚洗面的美姬中間,袁術必定是信心大漲,甚至欣喜若狂的。

  他經歷了一段非常不容易的歲月,城中甚至已經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他也將要無法供給守軍糧米,幾近窮途末路了。

  但他的確是天命所歸之人!就在劉備將要困死他時,曹操的援軍以驚雷之勢席捲了大半個徐州,不僅解了他的危急,甚至一轉攻勢!幾乎馬上就要剿滅那支令他恨之入骨的徐州兵馬!

  盡管城下還有關羽陸廉的萬餘人,那又如何呢?

  有曹仁將軍的援軍,關陸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他們已至絕境!他們才是真正走上絕路之人!

  這樣的每一天都是充滿著期望的,如果到了夜裡,袁術仍不能入眠,那他大可以自那張精美絕倫的床榻上坐起來,掀開一層又一層柔軟的綢被後,從榻下的暗格裡取出一隻鑲金嵌玉的小匣子。

  那匣子裡有龜甲,有竹簡,那些語焉不詳的讖語上寫滿了上天許給他的光輝燦爛的未來。

  但這個已經有些神經質的中年男人所倚靠的,是匣子最上層的一封信。

  那封措辭並不恭順,甚至可以說有些嚴厲,但又莫名透著親切的信。

  他的確是與曹孟德有舊的,他的阿兄還曾跟曹孟德一起搶過新婦,這樣的交情,曹孟德如何能夠丟棄呢!

  袁術虔誠地,小心地守著那封信,也守著那一匣子的碎龜甲和碎竹簡,正如同虔誠而小心地在守護著他那個既定的未來。

  在她描繪完這樣一幅畫面之後,席間短暫地陷入了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沒吭聲,有的在沉思,有的在摸自己的鬍子,有的似乎想說點什麼,還有的只是盯著她看。

  比如說關平,這位少將軍稚氣未脫的臉龐上,兩隻眼睛就在愣愣地盯著她看。

  直到父親咳嗽了一聲,這個少年才趕緊收回了目光。

  ……似乎二將軍嘟囔了一句「跟著下邳陳氏就是會做學問,懸魚果然長進了」。

  「這跟學問沒關係,」她說,「袁術既然不曾遣使出城,他就一定是鐵了心要守下去的。」

  至於曹操的信裡寫了些什麼東西,那一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現在的局勢就是這麼艱難,袁術不可能坐視關羽攻破曹仁,那與他的利益不符,他一定會在某一個節點上加入戰場。

  但是壽春……

  它是袁術吸了汝南淮南兩郡的血所建成的堅城。

  城牆那個高厚,只要自城下經過時就能一覽無餘。攻打這樣一座大城是不可能不出現傷亡的,甚至連需要多少時間也是個未知數。

  況且曹仁蹲在淮河後面,而不是馬奇諾防線後面,若是關羽陸廉去打壽春,難道他還能坐視不理嗎?

  「我聽說,」徐庶突然說道,「袁術素來奢淫放肆。」

  「……天下人皆知。」

  徐庶摸了摸自己的鬍鬚,「他對自己是極捨得的,不知對守軍如何呢?」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於是徐元直立刻收到了那道目光,也將臉轉過來,沖她隱秘地笑了一笑。

  圍城已經大半年,城中境況如何,城外是不得而知的。

  「我可以試一試,」她看了看還在企圖解讀這句話的關雲長,「我在巢湖時就這麼跟呂子衡打過一次照面。」

  這計謀思路很簡單,就只是「最後一個餅」,或者是「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如果壽春不是被關羽圍困了這麼久,她這個計謀是沒有用的;

  如果袁術麾下的士兵不是出身賊寇,而是死心塌地的精銳部曲,這個計謀也是沒有用的;

  如果袁術平時善待士兵,無論金銀糧草從不吝嗇,這個計謀也是沒有用的。

  因為她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身份,她騎在馬上,帶了二百精挑細選出的士兵,他們都帶了武器,自營中出發,慢吞吞地路過壽春城外,就這樣走過去。

  她只是將輜重車隊帶來的所有豬羊都趕了出來,這些吃了一路青草,因此肥嘟嘟的牲口就這樣被士兵們驅趕著在這片已經荒蕪很久的土地上走過,偶爾有哪一頭羊不聽話,悄悄跑開了,士兵還得大聲責罵,舉著鞭子去追它。

  那頭小羊的確頑皮極了,一路便跑到了城下去,引著母羊也跟了過來。

  於是負責趕羊的士兵慌慌張張,連踢帶打地再將那兩頭羊趕回去。

  這一幕並無稀奇,但落在了城頭的守軍眼裡,就有了別的意思。

  於是一個接一個的腦袋悄悄自女牆後探了出來,貪婪得近乎絕望地看著那一大群牛羊自他們眼皮下慢慢經過。

  「校尉,校尉!那只有二百人啊!」

  「我們開了城門,搶了那些牲口回來,能耽誤什麼事!」

  「吃了肉,我們也有力氣不是!」

  「徐州人有飯吃,咱們可沒飯吃!這要如何守得下去!」

  「咱們悄悄的,悄悄的開城門……行不行?!」

  「天子?天子什麼時候來過城頭!」

  這群豬羊沒有走很遠,還不到五里時,壽春城頭的吊橋被慢慢放下了,鉸鏈與繩索的聲音引得陸懸魚轉過頭去,望向了那座殘破的王城。

  【誰能想得到呢?四世三公出身,豪奢得擁有上百名姬妾的袁術袁公路,竟然能讓自己的守軍為了一群豬羊而偷開城門。】她有些感慨,【這是因為他太過愚蠢了嗎?】

  【你認為呢?】

  【……也不對,】她想了一下,忽然豁然了,【他的眼睛裡,一輩子也不會有小人物的生死,這不是蠢,而是傲慢。】

  但壽春的陷落源於一群豬羊,這件事的確是千真萬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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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三章 袁術乃至是乎?

  就在吊橋放下,守軍跑出來搶牲口之時,埋伏在城外的騎兵衝了出來。

  這支騎兵昨夜飽食一頓酒肉,戰馬也令民夫好生照料過,因此清晨起來精神抖擻,等到現在早有些不耐煩。

  當斥候收到信號,並且報與張遼之後,這位並州出身的武將從身旁親隨手上接過馬槊,而後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這支騎兵如冬夜的寒風一般,須臾間便出現在壽春西城門外的荒土之上!

  那些衝出來搶豬羊的士兵驚慌極了,有些人想要往回跑,有些人高呼關城門,有些人嚷嚷著先等一等,他牽的這頭豬不那麼聽話,他要將它拉進城去,拽進城去,絕不能讓那頭畜生跑掉。

  還有些士兵已經徹底絕望了,他們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更為輕鬆的神情,他們在前後夾攻之下,已經不想回到城中拿起武器繼續作戰的事了,他們選擇四散逃走,當然如果能牽一頭羊走,那是更好不過的。

  場面一時變得非常混亂,這種混亂也許會對陸懸魚的這筆財產產生一點損失——憑她那二百士兵的確是沒辦法看住所有牲口的——但對於戰局來說已經無足輕重。

  因為在張遼的騎兵衝進城後,袁術的軍隊如同春日晴空下的雪山,無聲而又快速地消融崩潰了。

  到處都是扔下武器投降的士兵,到處都是企圖鞭打士兵,逼迫他們為自己作戰的軍官,而當這些被迫作戰的士兵被衝進城的騎兵踐踏而過之後,立刻有人開始反抗起他們的軍官。

  用牙齒,用拳頭,甚至是將手中的環首刀調轉了方向。

  那些瘦骨嶙峋,滿身傷痕的士兵眼睛睜得大極了,喉嚨中呵呵作響,彷彿再也聽不見軍法官的叱罵,也感受不到鞭子打在身上的疼痛。

  他們迫切地想要尋求一條生路,既然徐州軍是從西門而進,他們能不能,能不能自東門而出?!

  監軍橋蕤匆匆地從府中跑了出來,他帶著百餘個親兵,大聲怒吼,想要力挽狂瀾,想要證明自己廣陵一戰不過是犯了粗心大意的錯誤,他仍然是一員勇將,他能將敵人趕出壽春!他能立下不世戰功!他!

  當他擋在東城門前,艱難地收攏了千餘殘兵,並且重新組織起一道陣線,準備向西推進時,敵軍終於來到了他的面前。

  為首的武將騎著一匹漆黑的戰馬,但年齡與相貌如何,橋蕤卻全然都看不清了,因為那匹戰馬已經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它彷彿隱藏著雷光的烏雲,頃刻間便籠罩了他全部的視野,不待他做出反應與決斷,那匹戰馬已經撕開了這鬆散的陣線,一躍而至他的面前!

  那隱著雷光的馬槊也來到了他的面前,隨著一陣驚呼,一陣慘叫,他的全身都因為這股突然降臨的巨大力量而飄了起來。

  鮮血噴湧而出,蓬勃絢爛,染紅了壽春城中最後一位還在負隅頑抗的將領的眼睛,剩下的兵士們全身顫抖之後,看到那名騎在黑馬上的將軍舉起了他的馬槊!

  還有橋蕤那顆仍然在噴湧熱血的頭顱!

  四處抓豬抓羊的任務被陸懸魚分配給了一個校尉,她自己領著二百親隨,騎馬穿過混亂的人群,慢吞吞地向著城內而去。

  在她騙開城門,張遼又撕開守軍防線之後,進城負責清剿守軍的除了她的兵馬外,還有一支關羽的偏軍……這是徐庶出的主意。

  二爺是個很光明磊落的人,要發小脾氣就當面發作,但士兵們怎麼想就很難說。

  壽春圍城了大半年,最後她跑來下山摘桃子,那些士兵辛辛苦苦大半年也得不到軍功與嘉獎,說起來是很難開心的。正好她的士兵在巢湖一戰也已經得了足夠多的犒賞,這樣輪換著來也不錯。

  不過既然這些士兵都歸她節制,那麼她還得提醒一句這些士兵——搶守軍的可以,那個不叫搶,叫繳獲戰利品,但不要對城中的百姓下手,尤其不許殺人放火欺男霸女。

  然而當她騎馬走進壽春城時,她發現自己想得還是太簡單了。

  這座城池外表因戰火而破損了些,卻仍有一副巍峨氣象,令人心生凜然。

  然而當她穿過城門,勒住韁繩,令馬兒慢慢走在大街上時,卻看見有人從空空的窗洞裡探出頭,小心地望著她。

  雞爪般的手指小心搭著窗洞,然後探出了骷髏一樣的腦袋,那顆皮下幾乎已經沒有肉的頭顱在細細的脖子上,隨風輕輕晃動,因此襯得那些人的眼睛極大,眼珠似乎也在微微往外凸。

  可他們還沒有咽氣,還偷偷地望過來,似乎想要看一看這支進城的軍隊到底是什麼模樣。

  當看到她並沒有帶兵劫掠,那些人就更大了一點膽子,悄悄地挪到門口去,探出了半個身子。於是他們襤褸的衣衫和掩飾不住的一條條肋骨便全都映進了她的眼中。

  男人多一些,女人少一些,幾乎都是青壯年,很少有孩子,更沒有老人。

  他們的眼睛裡帶著野獸一樣的光,一點點地從窗洞挪到門口,再從門口挪到了街面上,然後這些幾乎不能稱之為「人」的百姓就這樣三五一群地聚在那裡,蹲在那裡,坐在那裡,跪在那裡,愣愣地看著她,看著一隊又一隊的兵馬進城。

  他們的臉上已經沒有什麼恐懼與不安,只剩下一種呆滯的麻木,以及某種扭曲的瘋狂和欣喜,就這樣散布在已經被撕掉的窗絹後,家徒四壁的房屋裡,以及散發著屍臭味的街道上。

  ……這是一座被困半年有餘的孤城,它的殘破與凋敝的確是情有可原的,她這樣自己對自己解釋著,認為是之前的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但壽春的皇宮又立刻打破了陸懸魚腦內那些既定的,與圍城有關的概念。

  她去過雒陽,也去過長安,但那時她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黔首,因此無緣得見東漢時的皇宮究竟何等壯麗。

  但在之後她還是去過一些地方的,比如說曹操的鄄城,劉備的下邳,孔融的劇城。這些諸侯們的宅邸通常修建得很寬敞,也很樸素。

  這些諸侯有雄心萬丈的,也有隨遇而安的,但都不是愛好奢華的人,也不需要通過修建華美莊園來確認自己的身份,因而她見過的最豪華的宅子也就是劉勳的廬江太守罷了。

  但袁術的壽春宮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更超出了她對汝南、淮南這兩郡人力物力極限的想象。

  黑漆塗刷台階,紅漆塗刷門庭,兩旁以玉石作飾,一眼望去,立刻就明白班固所說「玄墀扣砌,玉階彤庭」是怎麼一副景象。

  她慢慢地走上台階,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宮門,按照經緯陰陽位置修建出的宮殿,便慢慢顯現在她眼前。

  有長虹一般的殿樑,有舒展如鳥翼的飛簷,殿柱下的礎石以大塊玉石製成,簷頭下的瓦當裡鑲嵌了黃金。

  紅石鋪就的庭院,無數奇花異草爭相散發幽香,中間又有寶石鑲嵌的石雕樹爍爍生輝。

  那些她以為的硬通貨,真金、白銀、珍珠、美玉、瑪瑙、珊瑚,在這座宮殿裡都被當成了裝修材料,巧妙地鑲嵌在了磚瓦裡,台階上,殿柱中。

  她在《西都賦》裡當作吹牛看的玩意兒,全部變成了現實。

  ……壽春怎麼會有這麼華美的宮殿呢?

  ……那些瘦骨嶙峋的守軍可是為了一群牲口就能打開城門啊!

  壽春宮並非沒有守衛,但宮門外的守衛已經四散逃開了,宮門內幾乎也沒有什麼稱得上有組織的抵抗。偶爾有三五個袁家的部曲私兵衝上來,很快被她身邊那些親隨一一砍翻,最後在一座幽深而寂靜的宮殿裡,見到了壽春昔日的主人。

  袁術年輕時應當也有一副好相貌,畢竟漢朝選官看重相貌儀態,而這些閥閱世家又有足夠的歲月來進一步改良他們的相貌。因而盡管失眠與瘋狂毀損了他的精氣神,但從五官上仍能看到一點昔日的風采。

  但這位「少以俠氣聞」的袁公路幾乎已經失去了講話的能力,他身著玄袍,頭戴冕旒,但身邊連最後一個衛士也沒有了。

  這偌大的宮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握著長戟,徒勞而猙獰地與她的士兵們對峙。

  當他看到她緩步走進宮殿時,胸腔裡就發出了更加急促的喘息聲。

  「逆賊!逆賊!」他罵道,「爾敢欺天耶!」

  「欺天?」她有點疑惑地問,「我如何欺天?」

  「若非爾以鬼蜮伎倆騙開城門——」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出聲,「袁術乃至是乎!」

  「你看到壽春城內的百姓都變成什麼樣子了嗎?」她問。

  袁術愣愣地睜大了眼睛。

  「你知道他們在不斷地餓死嗎?」她又問了一句。

  陽光透過窗子,落進了以彩石鋪就的磚石上,反射出一片綺麗而不真實的光,這些彷彿游離於另一個世界的光暈照在了那些精美的器皿上,那些美玉、珊瑚、玳瑁上,然後又一次反射出一片朦朦朧朧的光輝。

  袁術就站在這樣一片朦朧的光輝裡,孤零零地站在這一片天宮般的金碧輝煌裡,像是在聽另一個世界的話語一般,用一副怪神情來傾聽她的話語。

  但他最後似乎還是聽懂了,因為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鄙夷的微笑。

  他調動起了全身最後的力氣,執戟的手也不再顫抖。

  袁術就那樣手持長戟,向她衝了過來。

  他的腳步很穩,微微弓下的腰身也證明他曾受過良好的軍事訓練,但在她的軍隊面前,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因而她甚至不曾出手,他的胸膛就已經被十幾柄形狀各異的兵刃刺穿。

  那件肩上擔著日月星辰的黼黻之服一霎便被一股接一股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紅。

  熱氣騰騰的鮮血淌到了精美絕倫的地磚上,將那片綺麗的彩石也染上了可怖的色澤。

  那鮮血的主人,宮殿的主人,直到死亡來臨時,也依舊睜著一雙鄙夷而憤怒的眼睛在看著她。

  而她永遠無法理解這個揮霍了無數百姓的生命,卻沒能進取中原,成就霸業,而只是奢靡無度,修建起這樣一座天宮的人心中到底怎麼想了。

  震動天下的二袁之一,如果只是一個不堪的二世祖和賊人,他為何能起勢如此之大?

  但他要是也能稱為英才,為何敗亡得又如此之快呢?

  ……袁術乃至是乎?

  那些袁家的衛士可以被正常安葬,但袁術是沒有這種待遇的。

  他的頭很可能要跟王莽一個待遇,尤其是在主公受到背刺的現下,就格外需要傳首雒陽,令朝廷看一看,令天下看一看劉備軍團的實力。

  然而袁術授首並不意味著這座宮殿已經徹底探索完了,她還得繼續往裡走一走,安排功曹和士兵們能搬走的就一面搬走,一面清點造冊,搬不走的需要貼封條先封閉起來,比如那些鑲嵌了寶石的石雕樹,那些鑲嵌了黃金的瓦當,那些以玉石製成的礎石……

  她也是開了眼了,尋思再見見世面也無所謂了,就這樣一間屋子接一間屋子地走一走,很快便走到了一座大門緊閉的宮殿前。

  她推了推,又推了推,發現沒推開。

  士兵們使了一把力,還是沒推開。

  這當然是難不住士兵們的,有力士舉起長戟卡進門栓之中,暴喝了一聲,那並不能作為防禦工事使用的華麗木門便應聲而開了。

  ……裡面頓時傳出了一片婦人的哭聲。

  ……有人在驚慌失措地亂竄。

  ……有人在瑟瑟發抖。

  ……有人捂著臉,俯倒在地上。

  姿態各異,但基本上各個都穿著蜀錦製成的衣裙,這些蜀錦衣裙大量使用了金銀線,因而極其華麗。她們在殿裡這麼動一動,身上的光輝就刷刷刷地閃成一片。

  陸懸魚回頭看看。

  親隨們誰也不敢進了,都站在門口,老老實實,目不斜視。

  ……還行,女將軍帶出來的兵至少在尊重婦女方面還是有些優勢的。

  她抬起靴子,邁進殿內。

  有人哭聲忽然變大了!

  有人哭聲忽然就收了!

  還有人偷偷在袖子後面看她,似乎還悄悄和別人說了一句什麼。

  「……你們都是袁術的女眷嗎?」

  那些哭哭啼啼的婦人都在悄悄看著她,其中一名略有些年長的婦人在人群中打量了她一會兒後,拉著一個眼睛哭腫了的小姑娘上前來,淚流滿面地沖她行了一禮。

  那小姑娘長得如何她也沒太看清楚,主要是臉上有灰,頭髮也很亂,而且哭哭啼啼不想正臉看她。

  但是那名婦人卻很是迫切地為她挽了挽頭髮,甚至還胡亂地擦了擦她的臉。

  「此袁公之女,」她這樣推著那個小姑娘說道,「若有幸為將軍執帚,我便不再擔心她的安危了!」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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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黼黻:音同府扶,衣裳繪繡的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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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四章 誘餌

  時逢末世,一座被攻破的城池通常情況非常混亂,其中充斥了劫掠、殺戮、以及各種令人髮指的罪行。

  這不僅可能出自攻城方日積月累下壓力的發洩,也可能出自守軍全線崩潰之後,最後的瘋狂。

  因此這樣一座城池是非常不適合女子踏足的,尤其不適合一位有身份的貴婦踏足。

  劉蘭芝坐在馬車裡,陪同的僕婦謹慎地坐在她的身側,將車簾壓得嚴嚴實實。

  「陸將軍真是荒唐,」那名僕婦小聲說道,「這樣的地方,怎好請夫人前去呢?郎君很是擔心……」

  這位清瘦的女郎只是抬起眼簾,輕輕掃了一眼。

  青色車簾完全放了下來,不留一絲縫隙,因此她看不見外面的狀況。

  然而哀嚎聲,哭泣聲,跑步聲,重物落地聲,火焰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或近或遠,時時響起。

  但馬車旁又有士兵沉穩的腳步聲,一直伴在兩側,聽起來頗有安全感。

  她仔細地聽了聽,然後才回應了那名僕婦。

  「陸將軍是行事極有分寸之人,何必猜測呢?」

  僕婦便閉了嘴,留這位廬江太守的兒婦沉默而忐忑不安地靠著馬車內壁,思考著召她進城究竟所為何事,直到一抹綺麗的光線透過厚重的青布,落進了車裡。

  這是一座極盡奢華的宮殿,在夕陽下透著火焰一般雄渾的色澤。亭台樓閣間的長橋飾以彩石,當夕陽的光輝掃在上面時,整座宮殿彷彿都罩在了這跌宕波瀾,不斷變化的光華裡。

  身邊的僕婦已經被驚得說不出話,渾身顫抖著,隨時想要雙膝著地,虔誠地跪拜這如同畫中天宮一般的地方。

  劉蘭芝卻很快從這迷幻的景象中冷靜下來,多看了幾眼周圍,很快找到了與這宮殿不相匹配的目標。

  攻克壽春的陸廉將軍正站在偏殿的台階下,與那位喜歡講並州話的張將軍站在一起,說著些什麼。

  有士兵不斷從甬道盡頭推車出來,車上裝了一袋又一袋的貨物,忙忙碌碌地運出去。

  偶爾有那麼一兩袋扎得不是很嚴實,於是黃澄澄的小米就悄悄地流了出來,路過陸將軍時,還會被一旁的功曹喊住,責罵兩句,要士兵將口袋扎牢些再運出去。

  一片嘈雜中,陸將軍與張將軍的聲音仍然清晰地傳了過來。

  「不能渡河?」

  「已至漲水之時,還須搭起浮橋才是。」

  「他們就能替我們搭這個橋?」

  「那幾名校尉已按著徐元直的計謀,將潰兵往河邊驅趕,」張將軍笑了一聲,「那些兗州人見了馬匹兵器,還有城中帶出的錢帛,如何能不動心呢?」

  陸將軍似乎被什麼事所困擾著,遲疑了一會兒。

  「那就試試,」她說,「但曹仁治軍嚴明,我怕最後還是要回到強攻上。」

  「這有何懼?」張將軍的目光柔和極了,一錯不錯地盯著她,「你怕我與雲長兄攻不下曹仁的營寨麼?」

  「也不是,」陸將軍渾然未覺,皺眉道,「下邳形勢未明,曹操本部兵馬將至淮陰,咱們還不知道淮陰一線擋不擋得住,總得留些餘力。」

  「辭玉還是——」

  張將軍的話沒說完,陸將軍已經發現了她,並且暫時地拋下了張將軍,向她走來。

  「劉夫人。」

  戴著帷帽的劉蘭芝輕輕地行了一禮。

  「我請夫人來,是有事相求。」

  劉蘭芝抬起眼睛,小心地看了面前的女將軍一眼。

  不同於入皖城赴宴時的裝束,她現在一身半舊的皮甲,靴子上還染著一點血跡,看起來完完全全是一個將軍的模樣。

  「將軍盡請吩咐,」她謹慎地說道,「若妾能為將軍分擔一二,必不敢推辭。」

  「逆賊袁術已經授首,」陸廉說道,「但他還留下了女眷與姬妾百人,都在後面的偏殿裡,我沒有時間去照顧她們,又不放心只讓士兵來看顧,因此煩勞你來。」

  劉蘭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不知道什麼滋味。

  她出身廬江尋常人家,先嫁一小吏,後嫁太守之子,在親友故舊眼中,已經算是極其不得了的去處。

  然而出身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的袁術家女眷……這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

  陸廉似乎根本沒意識到她的震懾與退縮,聲音平淡,但語速卻很快地繼續往下說:「我給你派一百士兵打下手,還有十名我的親隨守在殿外,你不必擔心在這裡會遇到什麼危險。」

  「妾並不擔心這個……」

  「你去一個個問她們的姓名、籍貫、家人所在,那些有家的,家在附近的,就讓士兵去尋了她們的家人來接她走,若是家人已經不在,卻還有去處可尋,或是能自食其力的,你就發點錢帛,打發了她們。」陸廉說道,「袁術的妻女需要留下,不能放走,其餘的由你幫忙安置就好。」

  ……由她來幫忙安置。

  安置什麼?

  安置一群兩千石之女?

  劉蘭芝的手指攪在了一起,不僅她沒見過幾個出身兩千石之家的人,她的親友鄉鄰中,許多人一輩子也見不到啊!

  她的恐懼即將沖破喉嚨,表露出來時,有親兵牽來了馬。

  陸將軍抓住馬鞍,正準備上馬時,忽然停下來,又轉頭看向了她。

  「是我為難夫人了,」她說,「但是此時我實在無暇這些瑣事,只有夫人幫我一把,我還放心些。」

  那雙清澈而幽深的眼睛裡帶著微笑,就那麼平平地望著她,卻忽然令劉蘭芝有了勇氣。

  那些女眷躲在這座華麗而陰森的偏殿角落裡,小心翼翼地從屏風或是殿柱後面探出頭望過來。見有人推開門,她們立刻逃回了角落的陰影裡,互相又抱作了一團。

  這怯弱而不安的模樣令劉蘭芝心中難受極了,她們幾乎每一張臉都像鮮花般嬌豔,明月般皎潔,卻驚惶地望著她,連話也說不出。

  「女郎們莫要驚慌,」劉蘭芝從僕婦手上拎起了一盞燈,又示意士兵關上門後,才徐徐走近了她們,「陸將軍知道你們的苦楚,但她軍務繁忙,因此派我至此,幫你們與至親團聚……」

  她的聲音柔和婉轉,語氣又十分的親切,那些美姬臉上的不安便漸漸地淡了下去。

  而後她們其中的某些人,便悄悄地彼此打量了一眼。

  她們每一個都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以及烏黑濃密的睫毛,她們又躲在暗處,因此那眼神隱秘極了,根本沒有被劉蘭芝察覺。

  壽春城距離關羽的軍營不過十數里,城破的消息幾乎是須臾便傳進了帳中。

  陸廉節制的兵馬裡就有兩千關羽借給她的士兵,現下這些士兵正好一部分維持城中秩序,一部分搬運錢糧回營。

  這是一場大勝,攻下了壽春,意味著僭號稱王的袁術所建立政權終於徹底覆滅,這樣的功績傳回朝廷,會受到怎樣的封賞呢?

  朝廷羸弱,不足以賞賜他們金帛財寶,但這些軍官也並不在乎這些。

  主公是不會虧待了他們的,無論是財帛、莊園、美人,有這樣的戰功在,都能順順當當的到手,但他們更在乎的是朝廷蓋章的官職與爵位!

  有了這樣的功績,就可能賺一個真正的爵位,到那時他們這些寒微之人,也能為後代賺一個閥閱世家的出身了!

  有人歡欣雀躍,有人卻臉上有些掛不住。

  「小陸將軍不過是取巧,」有人這樣小聲說道,「不是我們圍了這麼久的城,她豈能這般輕巧地破了城?」

  關羽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若精於謀略,早該你來破此城,何必等她來?」

  於是說悄悄話的校尉立刻臊眉耷眼地將頭低下去了。

  小陸將軍是個不貪錢帛,更不貪功勞的人,因為本身就是女子,所以更不會貪色。

  她平時潔身自好,雖說行軍打仗自然與男子更加接近,但也從未聽說與身邊哪個男子有什麼流言出來。再加上她治軍嚴明,有時時愛護百姓的名聲,德行幾乎是完美無瑕的。

  但同為劉備麾下,關羽張飛是看著她從平原城中的黔首一步步到今天的,看她多半帶了些看晚輩的感情。

  但那些新提拔起來的軍官卻完全不同,總還是有幾個不服氣的想同她較量軍功高下。

  攻破壽春,這是多大的功勞!她若是頭破血流地攻下這座城也就罷了,憑了一群豬羊,竟然也騙開了城門!這怎能讓這群校尉心服口服呢?

  ……畢竟是女子,說不定那些關於劍術的傳言是假的,她也只是個精於謀略,卻不擅衝陣的年輕女郎罷了。

  他們這樣彼此使眼色時,關羽已自中軍案後起身,踱步出了營帳。

  太陽在漸漸西斜,營中軍士早已飽餐一頓,靜靜等待他的命令。

  「將軍!」第二名斥候飛馬進了營,「陸廉將軍有信至!已有潰兵被趕至河畔,她又命追兵衝殺了一陣,令潰兵丟棄盔甲武器在河邊,只是曹營似乎軍紀甚嚴,未見有士兵跑出來渡河撿取!」

  關羽點了點頭。

  「牽我的馬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淮水上已經沒有了漁家。

  兩岸遠遠可見星星點點的火光,全部出自兩座彼此敵對,卻都聲勢浩大的軍營中。

  火光映到了河灘上的環首刀,便淡淡地泛出了橘黃色的光輝,落在柵欄後的士兵眼中,立刻就變成了一枚接一枚的五銖錢。

  將軍不許他們出營,尤其不許他們過河去撿那些兵器,甚至下了嚴令,敢偷偷出營的,抓到就殺。

  於是那幾個士兵只能靠在柵欄後,偷偷地算計著,期待著,並焦急地等待著。

  河灘上還有黃澄澄的光呢,那是不是金子?就算不是金子,至少是銅器吧?!那又能換多少錢?!

  再等一等,總會有哪個部將先忍不住。

  ……再等一等,總能找到機會的。

  他們咽下了一口口水,這樣不斷地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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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五章 堅不可摧

  天色已經慢慢暗下去,一輪彎月靜悄悄地升上夜空。

  殿內的女子們卻絲毫沒有倦意,一雙雙略有紅腫的眼睛照在燈火下,映出閃閃爍爍的光。

  她們坐在席子上,親親熱熱地圍在這位年輕婦人的身邊,聽她慢慢布置安排。

  有些女子的確是附近郡縣世家出身,聽說將軍允許她們回到父母親人身邊,立時便歡歡喜喜地答應了。

  於是那年輕婦人有條不紊地記下了她們的姓名籍貫,以及親人所在,並派兵士替她們送信,要家中派人來接,才能放她們離開。

  她年紀只有雙十左右,說話做事時卻嫻雅而有法度,那些兵士待她也十分恭敬。這不可能是出於她自己的威信,必然是那位將軍十分寵愛她的緣故。

  這些久困於後宮的婦人只隱隱聽說圍城的是劉備與關羽的軍隊,哪裡有機會得知這支趕來支援關羽的兵馬是由何人統領呢?

  思來想去,那年輕將軍或許是關羽的兒子?又或者是劉備的兒子?

  無論是誰,他既能立下這樣的大功,又能一言而決定這些婦人的命運,顯見在徐州是個位高權重之人。

  於是有人看向劉蘭芝的眼神就更怪異了。

  她的確生得很美,但在這殿中也不是沒有人比得過她。

  再看一看她的臉蛋,她的頭髮,她的手指,於是那幾名年少貌美的姬妾便更有信心了。

  這婦人底子雖好,奈何不像個高門出身之人,她那雙手一看就知道是在織機前久坐的,全然不似她們這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

  那年輕將軍必是沒什麼見識,不曾見過高門貴女的美貌與風度,因而才這樣迷戀她,若是自己能夠留在將軍身邊,難道還比不過這樣一個小門小戶的女人?

  那位將軍相貌雖不算出眾,但也還清秀。尤其他年紀輕,權位重,又那樣溫和寬柔,若能留在他身邊,是不必擔心戰亂,不必擔心流離,也不必擔心因為失寵而被磋磨至死的。

  亂世之中,人如轉蓬。

  她們不曾吃過苦,卻比誰都清楚這樣的道理。

  劉蘭芝全然不明白這些貴女心中在想些什麼,但她是個心細如髮的人,在安排了士兵幫忙尋親送信之後,她逐漸察覺到那些想要歸家的女子,都是這殿中相貌不算很出眾,人看著也很老實的那一類。

  而身邊逐漸靠攏過來的這幾名女子,容貌都美過她不說,那討好的神情也清晰極了。

  「妾聽聞城破,原本,原本幾乎要驚懼而死,」一個紅衣少女小心地拉起了她的一隻手,放在自己掌心上輕輕握著,「有娘子在這裡,妾這顆心總算是有了著落。」

  紅衣少女只有十四五歲,與自己幼妹一樣大,劉蘭芝看了便很感親切,「女郎不必懼怕,我須得將你們一一安頓好,而後方能回營呢。」

  「可我祖上在陳留,家人攜我逃難至此,而今早已四散,」紅衣少女眼睛裡慢慢便湧起了兩粒大大的淚珠,「可怎麼辦呢?」

  「阿瑾莫哭,你父兄雖已返回陳留,但你阿姊不是嫁去了廬江?」另一名穿了青色羅裙的美人忽然出聲,「你如何不能去投奔她呢?」

  「我阿姊未出閣時便與我不睦,我如何能去投奔她呢?」少女飛快地看了一眼那個美人,又重新將目光轉向了劉蘭芝,「娘子,你能不能央求將軍,將我留下——」

  「我……」劉蘭芝瞠目結舌,還沒說出婉拒的話時,又有另一名耳旁墜著兩粒明珠的美人插話了。

  「娘子不是說了,舉凡有去處的,便該投奔親人,若是那位將軍帳中缺了……缺了人,自然也該選一個性情溫柔沉靜的,阿瑾,你性子還是太急躁了些。」

  紅衣少女張開了菱花一般的小嘴,剛想說些什麼時,那位明珠美人卻已經端來了一盞蜜水,遞給劉蘭芝。

  「娘子替我等操勞許久,且先喝些蜜水緩一緩。」她柔柔地說道,「這是梅花蜜,只交州葉榆有,千金一罐呢。」

  「三娘自詡清貴出身,尋常不談錢帛,怎麼見了這位娘子,忽然又提起錢來了?」那青色羅裙的美人笑嘻嘻地說道,「莫不是揣度娘子寒門出身,沒吃過交州的梅花蜜?」

  劉蘭芝捧著那杯蜜水,忽然意識到她可能將要陷入什麼樣的奇怪困境中,但她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勸時,這些美人已經開始了更加激烈的唇槍舌劍。

  「我這人沒有那等唇舌功夫,想到什麼便說什麼罷了,不似那等聰明人,一句話也要聽出幾種意思,娘子,你若是替將軍留心時,必然知道什麼人當留,什麼人不當留的。」

  「三娘,你沒有唇舌功夫,又是誰在天子——」

  「慎言!袁術僭位,天下不容!他是誰家的天子!」

  「好哇……何瑾,你也,你也……」那青衣美人氣得胸膛激烈起伏,「你昨日還俯在袁術腳下哭哭啼啼,求他將金華殿賜給你,今日就變著法兒的要進人家小將軍的營帳了,你以為我們都不知道麼!」

  此言一出,附近立刻響起一片低低的笑聲。身高年齡各不相同,容貌卻都極盡妍麗的美人們以袖掩口,一面竊竊私語,一面目光中帶著嘲諷地看著那紅衣少女。

  只有劉蘭芝如坐針氈,見少女的手收了回去,很有些同情,又想要伸出手去拉她。

  但那少女迅速地躲了她的手,自席子上爬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環視了她們一圈。

  「我奴顏婢睞是不假,」她說,「但我可沒有殺死馮氏女。」

  殿外似有風來,吹得燭火搖曳。

  那一片嘰嘰喳喳的諷笑聲忽然止了,於是整座偏殿都陷入了可怕的寂靜之中。

  有人吸了一口冷氣。

  有人從喉嚨裡發出了短促的怪聲。

  還有人終於開了口,那聲音像是指甲在琉璃表面上狠狠地劃過一道,既尖銳,又淒厲。

  「你不過是那時還未入宮罷了!若你入了宮,你必也有份!」

  「我不會殺她!我沒道理殺她!」

  「這事,這事也不是我出的主意!」

  「她一人便佔了將軍所有的寵愛,怎麼不該死!」

  牆上的黑影在瘋狂地晃動,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怒罵,還有人尖利地笑起來。

  那漆黑的眼睛,雪白的臉蛋,鮮紅的唇,在狂風呼嘯的夜裡全然變了另外一幅猙獰模樣。

  值守在殿外的士兵似乎聽到了不同尋常的動靜,因此敲了敲殿門。

  「娘子,可有什麼異樣,需要小人們幫忙嗎?」

  那些瘋狂的美人又停止了相互攻訐,一雙雙眼睛慢慢轉過來,盯在了劉蘭芝的身上。

  她從席子上站起來,左右看了看,感覺這個世界陌生極了,也寒冷極了。

  在她那清素而苦悶的歲月裡,她曾經仔細想過,她究竟為什麼會這樣不幸。

  她原本以為自己出身寒微,因而不討婆母喜歡,才會被休棄回娘家,那般狼狽。

  但這些閥閱世家,兩千石出身的女郎,她們如何也這樣狼狽,甚至面目可憎起來?

  她們丟棄了高門貴女的尊嚴,丟棄了為人的心性根本,她們所爭奪的,不過是夫君的寵愛而已。

  這華美的宮殿,這珍奇的珠玉寶石,還有這些在燭光下璀璨生輝的蜀錦衣裙,這些就是她們爭來的東西。

  這也是她們被困在這方寸之間,不得不學會的,唯一的生存技巧。

  可將軍的劍一拔,她們的天立刻就變了。

  那並不是能夠令人屹立於這世上的,堅不可摧的東西。

  太陽慢慢自山後升了起來,淮水上傾灑了一片金光。

  如果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堅不可摧的,曹仁會說那應該是他的營寨。

  關於他這個觀點,關羽和張遼剛開始是不太認同的。

  清晨時分,有巡營的偏將發現河灘上的物資一夜都沒有人去撿,還有些潰兵也躲到了河邊,因此動了心,先試探著讓士兵乘船渡河,過去四處查看一番。

  待到附近都沒有看到伏兵之後,那名偏將便立刻令人搭起了舟橋,準備接收這滿河灘的鎧甲兵器,金銀錢帛。

  曹仁的命令一般來說是沒有人敢不遵守的,但那名偏將也姓曹,也是譙縣出身,也是曹操的本家,因此平日裡格外放縱些,現下終於闖了這樣的大禍。

  兗州軍為了救援壽春,與袁術前後夾擊關羽,原本便備好了架舟橋所用的船舶和木板,這名偏將偷偷調用起來,不到兩個時辰,舟橋便布置妥當了。

  然後關羽和張遼的騎兵便衝了出來,踩過這架浮橋,衝進了曹仁的營寨。

  馬蹄聲紛亂極了!

  有人在放火,有人在大聲呼喝,那些並州人和徐州人彷彿一股狂風,捲進了營寨中!

  那個臉色紅潤的武將衝進右翼營中便砍了一面大旗!

  那個騎黑馬的武將衝進左翼營中砍死了兩名校尉!

  他們這樣往來衝殺,並且目標極為明確,先砍旌旗與軍官,因而營中立刻亂成了一片!

  曹仁皺眉聽了一會兒軍校的報告,他雖不曾親見偏將偷偷搭浮橋去撿戰利品,卻在張遼與關羽衝營時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長牌兵!」

  「長牌兵上前!」

  「是!」

  「弩手速上箭塔!」他大喝道,「架起腰引弩!」

  「是!」

  「將車放倒!布作拒馬!」

  「是!」

  「文烈何在!」

  「將軍!曹休在此!」

  他見曹休騎馬而至,立刻厲聲下了命令,「你領一千騎出營,阻絕關羽張遼往來衝鋒的道路!」

  「是!」

  見曹休匆匆而去,主將有條不紊地發布命令,士兵們似乎也從驚慌中冷靜了下來。

  關羽張遼有騎兵,他們也有騎兵。

  除了騎兵之外,他們還有長牌兵可以阻斷騎兵衝鋒,有強弩可以射殺敵軍,三軍營寨呈品字型布置,因此互為援手,此時正可從容退敵。

  他們還有一支令人聞風喪膽的虎豹騎!盡管這支騎兵的主力被曹純帶去了淮陰一線,但曹休所領的這一千騎兵仍然能夠在營寨的支援下,阻擋住騎兵的進攻。

  他們的主將未及三旬,聽說年少時弓馬弋獵,不修行檢,但此時已經完全是另一幅沉穩而有氣度的模樣。

  他治軍甚嚴,賞罰分明,因而極受士兵愛戴。

  因而聽到他的號令,士氣自然便漸漸漲起來了——他們的將軍在這裡,這座營寨就不會被攻克!

  天下若有什麼是堅不可摧的東西,那必然就是這座立於淮水之畔的軍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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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六章 「此真丈夫也!」

  這已經是張遼更換的第三匹戰馬了,它很漂亮,四蹄皆白,如烏雲踏雪,步履矯健輕盈,但剛過三歲,還稱不上是一匹壯年戰馬,因此張遼鮮少騎乘,總怕它受傷。

  但他現下必須倚仗這匹「踏雪」,來渡過這道難關。

  陽光火辣辣的,將光與熱散播在這片沸騰的土地上。

  到處都是混戰的士兵,到處都是鮮血與殘肢。

  在誘使曹營中的士兵偷偷搭起舟橋,過河偷撿戰利品後,他與關羽按照既定的計策那般衝了出來,一路跑過浮橋,衝進了尚未來得及關閉的大營之中。

  曹仁一共建了三座大營,中軍在前,左右翼在後,壕溝柵欄,箭塔鹿角,都布置得十分精心,尤其這三座大營之內又有十數座小營,每座小營柵欄旁又內置箭塔,外布拒馬,彼此間既能相互拱衛,又能在營門受到攻擊時立刻關閉後面的營寨,以免軍心潰散。

  因而當騎兵衝進這些小營之中時,曹仁這樣繁瑣的布置立刻便起到了作用,他們只衝殺了前面數座營寨,曹兵便漸漸安定下來,在金鼓與令旗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開始使用防禦工事抵禦他們,並步步為營,將他們慢慢從營寨中趕了出去。

  第一排長牌兵,第二排長矛手,兩側箭塔上無數弩手,一座接一座的小營之間又布滿拒馬,騎兵們很快出現了傷亡。

  戰馬是強大的,當它們衝鋒時,它們幾近無所不能,它們可以摧枯拉朽般撕開陣線,如狂風蕩滌勁草,所過之處只留潰敗與死亡;

  但它們也是脆弱的,它們會被拒馬絆倒,會被長矛戳傷,會被弩箭射中,當它們因為受傷流血而不得不減緩速度,最後慢慢停下來時,那麼原本被它們踩在腳下的士兵就可以揮動手中的環首刀,狠狠給這些戰馬一刀!

  曹仁的營寨,正是為此布置的!

  死在這裡的每一名騎兵,每一匹戰馬,都難以補充!

  四周燃燒著光與血的色彩,耳畔充斥著哀嚎與戰馬嘶鳴,張遼遙遙地又看了一眼中軍營。

  他已經連衝三營,其實離大纛已經不是很遠。

  他身體裡的每一根血管都已沸騰,要他再去衝殺一陣,只要再衝下一營,再衝下一營!他就可以接近曹仁所在的大帳!

  曹仁身邊自然有許多親衛,但豈能比得過他?!

  那面玄色鶡紋大纛穿過了層層的箭塔與柵欄,穿過了士兵與拒馬,也穿過了鮮血與屍骸,燃燒在張遼的眼睛裡。

  他意識到了戰爭的美妙,同時也意識到了它的危險。

  他緊握馬槊的手輕輕顫抖起來。

  與此同時,奔騰的淮水早已不復昔日的寧靜。

  河北岸已經淪為了戰場,北岸的曹營士兵在拼命地拆浮橋,南岸的徐州士兵在拼命地架舟橋,而已經通過舟橋來到北岸的徐州兵就有了一個一目了然的任務:

  他們必須死守這座橋,死守他們的退路!

  盡管營中仍有騎兵在四處衝殺,四處放火,但曹仁已經安排了一隊弓手出營,背靠營寨,兩面以藤牌兵為援護,最前排則是推來放倒的馬車。

  隊率一聲號令,箭雨向著河邊傾瀉而下!

  那閃著寒光的鐵箭頭穿過藤甲,穿過衣衫,穿過皮膚,狠狠地紮進了士兵的身體裡——

  他們容徐州人過河,已是犯了大錯,豈能再容他們回去?!

  河岸邊頃刻間便被鮮血染紅了。

  陸懸魚簡單地清點了壽春一戰所繳獲的戰利品,其中糧食是最重要的,其次是戰馬、武器與鎧甲,再次是那些立刻能搬走的錢帛,至於金碧輝煌的壽春宮,只能先放在那裡。

  ……她還特別貼心地給劉蘭芝留了一些錢帛,方便她安置那些可憐兮兮的小美人,然後才回到了淮水南岸的營中。

  她的士兵不足八千人,其中八百騎兵被張遼帶走了,兩千東萊兵帶著民夫在壽春城內忙忙碌碌,營中還有五千人,還要幫忙看顧關羽那邊的營地,一下子顯得有點冷清。

  但徐庶和太史慈看起來一點都不冷清,一聽到她的馬蹄聲,立刻從帳篷裡跑出來了!

  「將軍歸來矣!」

  她看了看太史慈的臉,又看了看徐庶的臉,忽然有了什麼不好的預感。

  「二將軍和文遠,」她問,「還沒回來嗎?」

  但彷彿作為佐證一般,帳篷裡又跑出了一個一臉焦急的關平。

  不足十里之外便是戰場,但喊殺聲還沒有傳到她的帳篷裡。

  親兵送來了水,她喝了幾口就將杯子放下了,陶杯落在案几上的聲音格外響亮。

  戰勢很不好,但帳篷裡還是很靜。

  她曾經隨陳登出使鄄城時,曾經見過曹仁一面,因此現下可以仔細地回憶著印象裡的曹仁是什麼模樣。

  很奇異,曹仁在酒席上的表現完全是個蠻橫而不修邊幅的武將形象,與他此時在淮水北岸擔任的作戰任務大相徑庭,以他為人處世的風格,她實在想不出他能夠冷靜而有籌謀地死守營寨。

  尤其是現在這樣,一步步地佔住河邊,卻遲遲不曾派精兵出營,毀掉舟橋,彷彿給徐州人留了一條退路。

  ……他在等什麼呢?

  「這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她回憶過之後,這樣慢慢說道。

  「堪為勁敵。」徐庶評價了一句。

  「當初沒在酒席上一劍戳死他,是我的不是。」

  ……這話有點沒辦法接,但太史慈立刻又一次請求了。

  「文遠與二將軍皆陷敵營,不知生死!」他說道,「何不派我前去救援!」

  「陸將軍!」關平忍不住了,「我幾次三番領兵衝鋒,都未能過河便被逼退!該當如何!」

  她看了看這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

  「你該回去守營的,二將軍不是要你守營?」

  「……我父不知生死,我如何能!」

  「我若是曹仁,我總得想方設法,伺機來劫你的營寨。」她說,「至於二將軍和文遠……」

  幾雙眼睛一起盯著她。

  「我自己去。」她說道。

  徐庶又一次開口了。

  「將軍若去,則正中曹仁之計。」

  她皺皺眉,「為何?」

  「將軍劍術冠絕天下,」徐庶說道,「難道曹仁會全無準備嗎?」

  ……仔細再想想那條舟橋,她恍然地點點頭。

  「那麼,先生有什麼討巧的計謀嗎?」

  徐元直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惱的神情,「取巧的辦法自然有,不過需要些時間,若將軍願意穿八公山……」

  八公山傳聞是淮南王劉安同八公煉丹升仙之所,山勢並不高峻,但連綿百里,其中穿行十分緩慢,七八日也是它,十數日也是它,而她初來乍到,並沒有那個時間進山裡細細地走一遍,將地圖記在腦子裡,繪出一條多快好省的路線來。

  「既然這樣,」她說,「子義心細,正可守營,至於攻堅之事,還是我來吧。」

  「將軍——!」

  當她站起身時,似乎是被自北而下的寒風所帶動,帳簾忽然被微微吹起了一個角。

  盤桓在淮水兩岸,清冽而溫暖的空氣中多了一絲血腥般的寒氣。

  那也許是她的錯覺,卻的確是她無比熟悉的。

  當她走出營帳時,她看到屬於自己的那面大纛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它抖動得厲害極了。

  「集結本部兵馬,」她吩咐身側的親衛,「令士兵帶好攻營器具並三日乾糧,午時前開拔。」

  「是!」

  號角聲響徹整座營地。這碩大的軍營如同一架戰爭機器,因為她的一個命令,無數士兵匆匆忙忙地放下手頭的活計,用紅布包裹住頭髮,換上征戰的衣袍。背上乾糧,拿起武器,先以伍為單位,後以行為單位,再然後匯聚成隊,一隊接一隊地魚貫而出。

  長牌兵在前,長矛手在後,中間是她的牙旗兵,一隻手牽著韁繩,一隻手穩穩地擎住牙旗。

  她看了看她的士兵們,這三千張臉,每一張都是她所熟悉的。

  他們的籍貫,他們的姓名,他們的父母妻兒,他們家中有幾畝田,他們每個人有什麼愛好,又有什麼願望,她都倒背如流。

  他們有些自平原跟隨她至此,有些自小沛下邳跟隨她至此,有些是她在廣陵招募的,還有少數是青州兵中的精銳之師。

  「我今天要帶你們去打一場硬仗,」她說,「你們不一定能活下來。」

  士兵們默不作聲地望著她。

  陸懸魚忽然想起郭嘉的那封信。

  這裡好不好?這裡很好,山青水綠,魚米之鄉,她又剛剛打下了壽春城,坐擁那麼大一個皇宮,那裡面金燦燦,閃亮亮,有無數的好寶貝在召喚著她。

  若她留在這裡,她也可以全據淮南廬江兩郡,做一個土皇帝,女諸侯。

  所以她為什麼要把文遠搭進去呢?

  想到這裡時,她的眼睛裡一點笑意也沒有,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但是打贏這一場,我們才有機會回家。」她的聲音又冷又硬,像是凍了千年的石頭一般,「我們的家園在北方!」

  士兵們的眼神一瞬間便變了個模樣。

  「走吧。」她撥了一下韁繩,號手得了號令,吹向了號角。

  前面開路的長牌兵得到了訊息,立刻邁開步子,大軍慢慢地向著北面的河邊而去。

  她也好,關羽也好,他們都是要回去的。

  為了能夠回到他們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家園,陸懸魚想,別說曹仁了,哪怕是真正的神佛擋在她的面前,她也照殺不誤。

  「你聽到什麼了嗎?」劉蘭芝走到了殿門旁,隔著門問了一句。

  「小人不知夫人所言……」士兵停了一會兒才說,「不曾聽到什麼。」

  那些還滯留在殿裡,既不願回家,又不願自行尋找出路的美人紛紛將目光投了過來,等了一會兒後,又收回去,彼此交換一個奇怪的眼神。

  那也許是她的錯覺吧,劉蘭芝這樣想著,離開了殿門旁,緩緩走了回來。

  但她仍然沒忍住地向著北方那面綴滿錦緞的牆壁上看了一眼。

  她總覺得穿過牆壁,穿過這層層疊疊的亭台樓閣,宮室王城,在更往北一些的地方,有人吹響號角,大軍正要出征。

  而在那聲號角之後的數天內,劉蘭芝再也未曾聽聞陸將軍的消息,於是她沒來由地為那位年輕的將軍懸起心來。

  趙六感覺有些頭暈。

  他的確一天一夜不曾用過水米,也不曾休息過,但他總覺得自己身子骨還行,不是因為這個而頭暈的。

  多半是血流得有點多,他想。

  四面都是焦地,燒焦的車,燒斷的柵欄,燒出大洞的帳篷,被水潑過之後,黏糊糊濕溻溻,高低各不同地堆在了地上。

  與它們一同堆在地上的還有死人,很多死人,在焦炭裡,在水坑裡,扭曲著它們的身體,也扭曲著它們的表情。

  但趙六無暇去看那些東西,他總想弄點清水,將血糊住的臉洗一洗。大塊已經凝固的血糊在臉上,糊在眼睛上,很不舒服。

  他在附近尋尋覓覓,想找一隻還裝了點水的水囊時,有長牌兵跑過,罵了他幾句。

  趙六沒有去理他。

  但他洗好了臉,同伍的兄弟也找過來,準備繼續上前時,他走了沒幾步,便見到那個長牌兵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一支弩矢自他的頭顱穿過,將他死死釘在了地上。趙六搬了一下,發現搬不動。

  「你撿了他的長牌吧!」

  「舉得起來嗎!」

  「前面便是一排強弩,你還管舉不舉得起來!」

  趙六顫顫巍巍地舉起了那面長牌,還伸手摸了摸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很懷疑這面鐵質長牌也已經被曹仁的八石弩給射穿過,但他最後還是將這個懷疑咽進了空落落的胃袋裡。

  「長牌兵!」有軍官大喊起來,「長牌兵何在!」

  這個青州漢子咬了咬牙,拎著長牌,腳步踉蹌地向著前方跑了過去。

  大纛在那裡。

  將軍在那裡!

  他幾乎要認不出她的人,因為她身上中了比他更多的箭,流了更多的血,但他認得她的旗,也認得她的劍!

  自壽春城破之後,已經是第五天了,這也意味著已經是陸廉過河後的第三日。

  她接手了關羽的一部分兵力,與她的本部兵馬合為一處,在強渡淮水之後,開始了這場摧城拔寨的戰爭。

  夜以繼日,連宵達旦,士兵疲憊已極時,可以前軍撤下,換後軍攻營,但陸廉一直未曾被換下。

  這三日裡,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先與關羽張遼的騎兵匯合,並掩護他們退回淮水以南,請他們稍作休整,而後又一把火燒毀了中軍營的柵欄。

  曹仁修建營寨時,勞心勞力地建起了許多箭塔,此時正可從容安排弩手,所為正是殺她!

  可她還是忍不住要誇一句——這座營寨修得真是堅固!處處精心,幾近完美,不願給進攻方一絲一毫投機取巧的機會!

  連這位主將也是如此的警醒機敏,除卻第一次以誘兵救出關羽張遼外,曹仁幾乎每一次都看穿了她的進攻意圖。

  她花了三天時間,一次又一次地擊退了左右翼前來合圍的曹兵,一次又一次地向著曹仁的中軍營前進,她走得慢極了,但她的確是在緩緩前行。

  青空之下,她終於也看見了曹仁的那面大纛。玄色鶡紋,彰顯鬥死不止之勇。

  在她步步逼近的腳步下,曹仁沒有逃——她心中升出這樣一個念頭,這真是個勇士!

  大纛之下,這位一身戎裝的武將也正在觀戰,盡管曹休三番五次想要請他出營,但都被他拒絕了。

  中軍營長寬數里,壕溝拒馬無不齊全,幾與小城無異。

  他死守這樣一座幾乎不能硬攻的營寨,原本是極有信心阻絕陸廉與關羽北上之路的。

  但站在箭樓上,看著那真真切切的屍山血海,滿目焦土,還有那個渾身浴血,卻越來越清晰的身影。

  除了她手中的「列缺」,曹仁幾乎不能將這個頂著強弩步步前進的人,與印象中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重疊。

  但他已經意識到,陸廉用三天的血戰,終於換來了一個機會——徹底踏平他的營寨的機會!

  他的從弟死在她手裡,死在一個婦人手裡。

  可是,比起臥床上(死)在兒女子手中,死在這樣的劍下,豈非更加死得其所?!

  「將軍!」

  曹仁欲下箭塔,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此真丈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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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鶡:音同何,動物名。鳥綱雞形目。似雞而大,體青色,有毛角,性勇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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