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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六章 「此真丈夫也!」
這已經是張遼更換的第三匹戰馬了,它很漂亮,四蹄皆白,如烏雲踏雪,步履矯健輕盈,但剛過三歲,還稱不上是一匹壯年戰馬,因此張遼鮮少騎乘,總怕它受傷。
但他現下必須倚仗這匹「踏雪」,來渡過這道難關。
陽光火辣辣的,將光與熱散播在這片沸騰的土地上。
到處都是混戰的士兵,到處都是鮮血與殘肢。
在誘使曹營中的士兵偷偷搭起舟橋,過河偷撿戰利品後,他與關羽按照既定的計策那般衝了出來,一路跑過浮橋,衝進了尚未來得及關閉的大營之中。
曹仁一共建了三座大營,中軍在前,左右翼在後,壕溝柵欄,箭塔鹿角,都布置得十分精心,尤其這三座大營之內又有十數座小營,每座小營柵欄旁又內置箭塔,外布拒馬,彼此間既能相互拱衛,又能在營門受到攻擊時立刻關閉後面的營寨,以免軍心潰散。
因而當騎兵衝進這些小營之中時,曹仁這樣繁瑣的布置立刻便起到了作用,他們只衝殺了前面數座營寨,曹兵便漸漸安定下來,在金鼓與令旗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開始使用防禦工事抵禦他們,並步步為營,將他們慢慢從營寨中趕了出去。
第一排長牌兵,第二排長矛手,兩側箭塔上無數弩手,一座接一座的小營之間又布滿拒馬,騎兵們很快出現了傷亡。
戰馬是強大的,當它們衝鋒時,它們幾近無所不能,它們可以摧枯拉朽般撕開陣線,如狂風蕩滌勁草,所過之處只留潰敗與死亡;
但它們也是脆弱的,它們會被拒馬絆倒,會被長矛戳傷,會被弩箭射中,當它們因為受傷流血而不得不減緩速度,最後慢慢停下來時,那麼原本被它們踩在腳下的士兵就可以揮動手中的環首刀,狠狠給這些戰馬一刀!
曹仁的營寨,正是為此布置的!
死在這裡的每一名騎兵,每一匹戰馬,都難以補充!
四周燃燒著光與血的色彩,耳畔充斥著哀嚎與戰馬嘶鳴,張遼遙遙地又看了一眼中軍營。
他已經連衝三營,其實離大纛已經不是很遠。
他身體裡的每一根血管都已沸騰,要他再去衝殺一陣,只要再衝下一營,再衝下一營!他就可以接近曹仁所在的大帳!
曹仁身邊自然有許多親衛,但豈能比得過他?!
那面玄色鶡紋大纛穿過了層層的箭塔與柵欄,穿過了士兵與拒馬,也穿過了鮮血與屍骸,燃燒在張遼的眼睛裡。
他意識到了戰爭的美妙,同時也意識到了它的危險。
他緊握馬槊的手輕輕顫抖起來。
與此同時,奔騰的淮水早已不復昔日的寧靜。
河北岸已經淪為了戰場,北岸的曹營士兵在拼命地拆浮橋,南岸的徐州士兵在拼命地架舟橋,而已經通過舟橋來到北岸的徐州兵就有了一個一目了然的任務:
他們必須死守這座橋,死守他們的退路!
盡管營中仍有騎兵在四處衝殺,四處放火,但曹仁已經安排了一隊弓手出營,背靠營寨,兩面以藤牌兵為援護,最前排則是推來放倒的馬車。
隊率一聲號令,箭雨向著河邊傾瀉而下!
那閃著寒光的鐵箭頭穿過藤甲,穿過衣衫,穿過皮膚,狠狠地紮進了士兵的身體裡——
他們容徐州人過河,已是犯了大錯,豈能再容他們回去?!
河岸邊頃刻間便被鮮血染紅了。
陸懸魚簡單地清點了壽春一戰所繳獲的戰利品,其中糧食是最重要的,其次是戰馬、武器與鎧甲,再次是那些立刻能搬走的錢帛,至於金碧輝煌的壽春宮,只能先放在那裡。
……她還特別貼心地給劉蘭芝留了一些錢帛,方便她安置那些可憐兮兮的小美人,然後才回到了淮水南岸的營中。
她的士兵不足八千人,其中八百騎兵被張遼帶走了,兩千東萊兵帶著民夫在壽春城內忙忙碌碌,營中還有五千人,還要幫忙看顧關羽那邊的營地,一下子顯得有點冷清。
但徐庶和太史慈看起來一點都不冷清,一聽到她的馬蹄聲,立刻從帳篷裡跑出來了!
「將軍歸來矣!」
她看了看太史慈的臉,又看了看徐庶的臉,忽然有了什麼不好的預感。
「二將軍和文遠,」她問,「還沒回來嗎?」
但彷彿作為佐證一般,帳篷裡又跑出了一個一臉焦急的關平。
不足十里之外便是戰場,但喊殺聲還沒有傳到她的帳篷裡。
親兵送來了水,她喝了幾口就將杯子放下了,陶杯落在案几上的聲音格外響亮。
戰勢很不好,但帳篷裡還是很靜。
她曾經隨陳登出使鄄城時,曾經見過曹仁一面,因此現下可以仔細地回憶著印象裡的曹仁是什麼模樣。
很奇異,曹仁在酒席上的表現完全是個蠻橫而不修邊幅的武將形象,與他此時在淮水北岸擔任的作戰任務大相徑庭,以他為人處世的風格,她實在想不出他能夠冷靜而有籌謀地死守營寨。
尤其是現在這樣,一步步地佔住河邊,卻遲遲不曾派精兵出營,毀掉舟橋,彷彿給徐州人留了一條退路。
……他在等什麼呢?
「這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她回憶過之後,這樣慢慢說道。
「堪為勁敵。」徐庶評價了一句。
「當初沒在酒席上一劍戳死他,是我的不是。」
……這話有點沒辦法接,但太史慈立刻又一次請求了。
「文遠與二將軍皆陷敵營,不知生死!」他說道,「何不派我前去救援!」
「陸將軍!」關平忍不住了,「我幾次三番領兵衝鋒,都未能過河便被逼退!該當如何!」
她看了看這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
「你該回去守營的,二將軍不是要你守營?」
「……我父不知生死,我如何能!」
「我若是曹仁,我總得想方設法,伺機來劫你的營寨。」她說,「至於二將軍和文遠……」
幾雙眼睛一起盯著她。
「我自己去。」她說道。
徐庶又一次開口了。
「將軍若去,則正中曹仁之計。」
她皺皺眉,「為何?」
「將軍劍術冠絕天下,」徐庶說道,「難道曹仁會全無準備嗎?」
……仔細再想想那條舟橋,她恍然地點點頭。
「那麼,先生有什麼討巧的計謀嗎?」
徐元直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惱的神情,「取巧的辦法自然有,不過需要些時間,若將軍願意穿八公山……」
八公山傳聞是淮南王劉安同八公煉丹升仙之所,山勢並不高峻,但連綿百里,其中穿行十分緩慢,七八日也是它,十數日也是它,而她初來乍到,並沒有那個時間進山裡細細地走一遍,將地圖記在腦子裡,繪出一條多快好省的路線來。
「既然這樣,」她說,「子義心細,正可守營,至於攻堅之事,還是我來吧。」
「將軍——!」
當她站起身時,似乎是被自北而下的寒風所帶動,帳簾忽然被微微吹起了一個角。
盤桓在淮水兩岸,清冽而溫暖的空氣中多了一絲血腥般的寒氣。
那也許是她的錯覺,卻的確是她無比熟悉的。
當她走出營帳時,她看到屬於自己的那面大纛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它抖動得厲害極了。
「集結本部兵馬,」她吩咐身側的親衛,「令士兵帶好攻營器具並三日乾糧,午時前開拔。」
「是!」
號角聲響徹整座營地。這碩大的軍營如同一架戰爭機器,因為她的一個命令,無數士兵匆匆忙忙地放下手頭的活計,用紅布包裹住頭髮,換上征戰的衣袍。背上乾糧,拿起武器,先以伍為單位,後以行為單位,再然後匯聚成隊,一隊接一隊地魚貫而出。
長牌兵在前,長矛手在後,中間是她的牙旗兵,一隻手牽著韁繩,一隻手穩穩地擎住牙旗。
她看了看她的士兵們,這三千張臉,每一張都是她所熟悉的。
他們的籍貫,他們的姓名,他們的父母妻兒,他們家中有幾畝田,他們每個人有什麼愛好,又有什麼願望,她都倒背如流。
他們有些自平原跟隨她至此,有些自小沛下邳跟隨她至此,有些是她在廣陵招募的,還有少數是青州兵中的精銳之師。
「我今天要帶你們去打一場硬仗,」她說,「你們不一定能活下來。」
士兵們默不作聲地望著她。
陸懸魚忽然想起郭嘉的那封信。
這裡好不好?這裡很好,山青水綠,魚米之鄉,她又剛剛打下了壽春城,坐擁那麼大一個皇宮,那裡面金燦燦,閃亮亮,有無數的好寶貝在召喚著她。
若她留在這裡,她也可以全據淮南廬江兩郡,做一個土皇帝,女諸侯。
所以她為什麼要把文遠搭進去呢?
想到這裡時,她的眼睛裡一點笑意也沒有,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但是打贏這一場,我們才有機會回家。」她的聲音又冷又硬,像是凍了千年的石頭一般,「我們的家園在北方!」
士兵們的眼神一瞬間便變了個模樣。
「走吧。」她撥了一下韁繩,號手得了號令,吹向了號角。
前面開路的長牌兵得到了訊息,立刻邁開步子,大軍慢慢地向著北面的河邊而去。
她也好,關羽也好,他們都是要回去的。
為了能夠回到他們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家園,陸懸魚想,別說曹仁了,哪怕是真正的神佛擋在她的面前,她也照殺不誤。
「你聽到什麼了嗎?」劉蘭芝走到了殿門旁,隔著門問了一句。
「小人不知夫人所言……」士兵停了一會兒才說,「不曾聽到什麼。」
那些還滯留在殿裡,既不願回家,又不願自行尋找出路的美人紛紛將目光投了過來,等了一會兒後,又收回去,彼此交換一個奇怪的眼神。
那也許是她的錯覺吧,劉蘭芝這樣想著,離開了殿門旁,緩緩走了回來。
但她仍然沒忍住地向著北方那面綴滿錦緞的牆壁上看了一眼。
她總覺得穿過牆壁,穿過這層層疊疊的亭台樓閣,宮室王城,在更往北一些的地方,有人吹響號角,大軍正要出征。
而在那聲號角之後的數天內,劉蘭芝再也未曾聽聞陸將軍的消息,於是她沒來由地為那位年輕的將軍懸起心來。
趙六感覺有些頭暈。
他的確一天一夜不曾用過水米,也不曾休息過,但他總覺得自己身子骨還行,不是因為這個而頭暈的。
多半是血流得有點多,他想。
四面都是焦地,燒焦的車,燒斷的柵欄,燒出大洞的帳篷,被水潑過之後,黏糊糊濕溻溻,高低各不同地堆在了地上。
與它們一同堆在地上的還有死人,很多死人,在焦炭裡,在水坑裡,扭曲著它們的身體,也扭曲著它們的表情。
但趙六無暇去看那些東西,他總想弄點清水,將血糊住的臉洗一洗。大塊已經凝固的血糊在臉上,糊在眼睛上,很不舒服。
他在附近尋尋覓覓,想找一隻還裝了點水的水囊時,有長牌兵跑過,罵了他幾句。
趙六沒有去理他。
但他洗好了臉,同伍的兄弟也找過來,準備繼續上前時,他走了沒幾步,便見到那個長牌兵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一支弩矢自他的頭顱穿過,將他死死釘在了地上。趙六搬了一下,發現搬不動。
「你撿了他的長牌吧!」
「舉得起來嗎!」
「前面便是一排強弩,你還管舉不舉得起來!」
趙六顫顫巍巍地舉起了那面長牌,還伸手摸了摸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很懷疑這面鐵質長牌也已經被曹仁的八石弩給射穿過,但他最後還是將這個懷疑咽進了空落落的胃袋裡。
「長牌兵!」有軍官大喊起來,「長牌兵何在!」
這個青州漢子咬了咬牙,拎著長牌,腳步踉蹌地向著前方跑了過去。
大纛在那裡。
將軍在那裡!
他幾乎要認不出她的人,因為她身上中了比他更多的箭,流了更多的血,但他認得她的旗,也認得她的劍!
自壽春城破之後,已經是第五天了,這也意味著已經是陸廉過河後的第三日。
她接手了關羽的一部分兵力,與她的本部兵馬合為一處,在強渡淮水之後,開始了這場摧城拔寨的戰爭。
夜以繼日,連宵達旦,士兵疲憊已極時,可以前軍撤下,換後軍攻營,但陸廉一直未曾被換下。
這三日裡,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先與關羽張遼的騎兵匯合,並掩護他們退回淮水以南,請他們稍作休整,而後又一把火燒毀了中軍營的柵欄。
曹仁修建營寨時,勞心勞力地建起了許多箭塔,此時正可從容安排弩手,所為正是殺她!
可她還是忍不住要誇一句——這座營寨修得真是堅固!處處精心,幾近完美,不願給進攻方一絲一毫投機取巧的機會!
連這位主將也是如此的警醒機敏,除卻第一次以誘兵救出關羽張遼外,曹仁幾乎每一次都看穿了她的進攻意圖。
她花了三天時間,一次又一次地擊退了左右翼前來合圍的曹兵,一次又一次地向著曹仁的中軍營前進,她走得慢極了,但她的確是在緩緩前行。
青空之下,她終於也看見了曹仁的那面大纛。玄色鶡紋,彰顯鬥死不止之勇。
在她步步逼近的腳步下,曹仁沒有逃——她心中升出這樣一個念頭,這真是個勇士!
大纛之下,這位一身戎裝的武將也正在觀戰,盡管曹休三番五次想要請他出營,但都被他拒絕了。
中軍營長寬數里,壕溝拒馬無不齊全,幾與小城無異。
他死守這樣一座幾乎不能硬攻的營寨,原本是極有信心阻絕陸廉與關羽北上之路的。
但站在箭樓上,看著那真真切切的屍山血海,滿目焦土,還有那個渾身浴血,卻越來越清晰的身影。
除了她手中的「列缺」,曹仁幾乎不能將這個頂著強弩步步前進的人,與印象中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重疊。
但他已經意識到,陸廉用三天的血戰,終於換來了一個機會——徹底踏平他的營寨的機會!
他的從弟死在她手裡,死在一個婦人手裡。
可是,比起臥床上(死)在兒女子手中,死在這樣的劍下,豈非更加死得其所?!
「將軍!」
曹仁欲下箭塔,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此真丈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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鶡:音同何,動物名。鳥綱雞形目。似雞而大,體青色,有毛角,性勇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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