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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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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8 00:40:5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七章 「此世無有當我者!」

  前面是最後一道轅門。

  雖然被稱為「轅」門,堵在門口的馬車與鹿角都已被砸得七零八落,無法再起到防禦工事的作用,但中軍營寨的大門還是關得嚴嚴實實。

  每當士兵們上前時,無數長矛就會隔著柵欄的縫隙穿出來。

  但這也難不住徐州人,他們會用盾牌去格擋,用屍體去格擋,然後用己方的板車裝了木頭去撞門,但他們的行動也並非萬無一失。

  兩旁箭塔上的弓箭手不知疲憊地仍在拉弓射箭,傾瀉箭雨!

  他們的雙手被弓弦割破,鮮血淋漓,他們臂膀在不停地顫抖,於是射程越來越近,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也越來越無力。

  他們的雙手沾滿了自己的血,於是他們的牙齒間也冒出了血沫,他們通紅的眼睛裡似乎也要流下血淚!

  但這些兗州人同樣不曾退縮!

  在曹仁的中軍大營裡,所有人的精神與體力都已經接近極限!與其說還在靠著精神與體力堅持,不如說靠著不朽的戰鬥意志!

  戰場廝殺得久了,總會遇到一個戰鬥意志特別頑強的敵人,他謹慎冷靜,勇猛迅捷,他做了十全的準備,並且以必死的決心屹立在戰場之上!

  大道至簡,總會有這麼一場戰鬥是無法勝之以巧計的。

  總會有一場戰爭,考驗的僅僅是將士是否齊心向前,是否不懼生死!

  在曹仁原本的設想中,在關羽麾下某些武將的擔憂中,這原本是一道不能由陸廉來解的難題——

  她曾百戰百勝,但其中多用巧計;她有寬仁愛民的好名聲,但那正與她婦人心性契合;她的確也曾展露過那樣絕世的劍術,可她仍是個女人!

  她會退縮,會畏戰,會轉而尋求一些慢而穩妥的辦法,比如說去尋找一條能夠繞開淮水的山路,比如說故布疑陣,用一支疑兵干擾曹兵的注意力;比如說用壽春或是廬江的土地來同曹仁談判。

  比起直面死亡,她是個女人,她自然會優先尋求不那麼酷烈的解法!

  即使她的身體強壯得超乎常人想象,她的精神豈能在這樣的屍山血海中堅持下來?!

  她如何能親見這滿目焦土,遍地殘骸,如何能親見身邊士兵一個接一個死去,卻仍然如刀一般鋒銳無匹?!

  她的身後是無窮無盡的士兵。

  她的身前也是。

  她似乎在被裹挾著向前,但她很清楚,她其實是被保護著。

  陽光酷烈,但天地間已經被染上了濃重的血色,那推倒的柵欄下還有呻吟哀嚎的聲音,踩上去之後,那聲音仍然連綿不絕,繚繞耳邊。

  她的腳下就是這樣一具似乎尚在喘氣的身體,被柵欄壓著,被無數人踩過,可是胸腔裡還有一顆心臟在跳動,於是還在盡力發出最後一聲哀鳴。

  陸懸魚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

  她在盡力地喘氣。

  她前面的這些士兵,他們當中沒有年紀下於二十歲的新兵,也沒有頭髮花白的老兵,他們每一個都穿了甲,他們的鎧甲整齊且沒有破損,他們甚至連眼神裡都透著一樣的決然。

  這些士兵不僅是曹仁的本部兵馬,而且是他的部曲私兵,亦是他最精銳的死士,他們幾乎都領著一筆不菲的祿米,家人都在鄄城。

  他們每一個人戰死後,家人都會得到一大筆撫恤金,並且由曹家人安排那些家眷的生活。

  因此他們每一個人的死去都是無可挽回的損失。

  她看到了他們,也就清晰無比地看到他們身後的大纛。

  弩機絞緊的聲音透過這混亂而充滿喊殺聲的戰場,傳進了她的耳朵裡。

  「砰——!」

  一支弩矢穿過了身側一名長牌兵的後背,那面獸頭鐵質長牌砸在了腳下的屍體上,發出了一聲悶響,而隨著長牌兵倒下,她的身邊迅速露出了空隙。

  塔上塔下不知道多少雙眼睛死死盯著她,一波箭雨傾瀉而下,她勉強借身邊親兵的藤牌避開後,一張張弩機復又絞緊。

  「長牌兵!」

  「長牌兵何在!」

  「保護將軍——!」

  戰鼓又一次急促地響起,弩矢自腰引弩中而出,穿破黏稠血腥的空氣,向她而來!

  「將軍!」

  巨大的衝擊力穿透了她的臂膀!

  盡管她的雙眼已經被血浸得幾乎模糊,但腦子一瞬間變得空白時,眼前也只有一片森白的光。

  一輪弩矢射過,金鉦齊鳴,對面的士兵如波浪層層疊疊,一波接一波地推了過來!

  他們不僅要死守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還要將這些徐州人趕出他們的大營!

  那個擋在最前面的敵將身中數箭,已近力竭,他們是看得出的!

  這給了曹兵無窮的勇氣!

  她並沒有倒下,只是短暫地因為劇痛而失了神志。

  當她清醒過來時,她看見無數士兵繞過她,衝了上去,與對面襲來的巨浪狠狠撞在了一起。

  「將軍,將軍如何了?」

  「將軍可要先撤後歇一歇?!」

  她恍惚地看了一眼身側說話之人,那人舉著長牌,面目卻模糊極了。

  「……趙六?」她喃喃地問,「你,你不是刀手嗎?」

  「將軍!小人來替長牌兵的!將軍傷勢如何?先撤後歇一歇吧!」

  士兵的聲音忽遠忽近,慢慢將她拉回了這片戰場上。

  那面大纛還在百步之外,她想,她還得加把勁兒。

  「你以前舉過長牌嗎?」她慢慢地將那根弩矢在外的一段掰斷,只留矢頭在肉裡,緩緩揮動了一下胳膊。

  「沒,沒有!不過小人力氣很大!」

  她看了一眼這個刀手舉著長牌卻不住顫抖的雙手,無言地笑了。

  「你害怕嗎?」

  趙六的聲音響亮極了,完全不像是他這瘦小身軀裡能爆發出來的聲響。

  「小人跟著將軍!」他說,「小人怎麼會怕!」

  「很好。」她點點頭,「你不必怕。」

  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悶,不知道是流血過多,還是精疲力盡的緣故,胸腔上彷彿壓了一塊大石,令她憋悶得幾乎產生了一種溺水感。

  她身旁的長牌兵還在努力地護住她,護住她的頭,她的臉,她的身體,但周圍向前衝的士兵很多,因此時不時會撞到長牌兵,於是那些親兵的身體不免歪歪扭扭,偶爾也會撞她一下。

  於是那股溺水感就更重了,身邊的人嚷嚷些什麼,也全然將要聽不清,握著黑刃的手也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用這強忍著顫抖的手背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血,用力地吸了一口渾濁酷烈的空氣。

  空氣裡混雜著焦糊與惡臭,但最濃烈,最黏稠的,還是血腥氣。

  那來自於掛著屍體的柵欄,來自於壘著屍體的壕溝,更來自於她的腳下柔軟的觸感與偶爾抽動的屍體。

  於是這觸感和血腥氣立刻沖進了她的神經,帶得她幾乎想要作嘔。

  【你的狀態很不好。】黑刃提醒了一句,【你要繼續戰鬥嗎?】

  【你見過兩軍主將離得這麼近的時候嗎?】她緩緩地抬起眼簾,透過被鮮血染得幾近扭曲的雙眼,鶡紋牙旗彷彿就在眼前,【我已近絕路,他也一樣。】

  【但你本身的力量已經用盡了,這就是所謂『強弩之末,不穿魯縞』,你意識到這點了嗎?】

  她假裝沒聽見,反正黑刃說酸話洩她的氣都不止頭一回了,多聽兩句她也不疼不癢,不為所動。

  於是黑刃沉默了一會兒,又一次出聲了。

  【你知道我還有一點力量,為什麼不調用它?】

  【……我不需要。】她說。

  黑刃理論上來說是無法被損毀的,那源於劍身被鍛打時創造出的「不滅劍魂」。

  當劍魂之力被耗盡,它也將陷入短暫的昏睡之中,在此期間,它與世上任何一柄普通鐵器並無區別。

  她之所以認為它是無堅不摧的,就是因為她不曾調用過這種力量。

  「將軍——!」

  她茫然地抬起頭。

  那不是她的錯覺,曹仁的中軍大纛的確動了!

  他的精兵正護著他緩緩向她而來,他們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帶著山一般的氣勢!因此那些繞過她不斷向前的士兵也正在節節後退!

  她的四周到處都是喊殺聲。

  四面也都是敵人。

  曹兵左右兩翼大營的士兵還在竭盡全力地湧過來,而她這支強弩,即將穿不破最後的屏障了。

  黑刃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冷酷、無比響亮——

  【我是神兵,此世無有當我者,你也應如此!】

  她的劍刃重新亮起淡淡的光,扭曲了光亮與陰影。

  那的確是神劍,當它被她所揮動時,劍光如皎潔的月光,破開了濃稠的血霧與燃燒的天空,也擊穿了擋在最前線的長牌兵和矛手所組成的陣線!

  將軍還在!

  她就在這裡,與他們並肩作戰!

  她從不曾後退!

  她是不可戰勝的!

  「將軍沒有後撤!」

  「將軍在這裡!」

  「將軍!」

  這樣的認知比曹兵防線上的小小缺口更能夠振奮人心!當她撕開了第一道缺口時,身後的士兵們前赴後繼地衝了上去!盡管他們也與她並肩作戰了三天,他們每一個都飢餓,睏倦,疲憊得幾乎站不穩腳跟!

  但他們知道,天道在他們這一方,勝利也在他們這一方!

  因為他們的將軍,就站在他們的面前!

  當金鉦與戰鼓如滾滾沉雷,響徹了整片大地時,兗州軍發動了最後一次反衝鋒,連曹仁也拔出了他的佩劍,決心守護他的軍營,直至最後一刻。

  也就在此時,已經修整好的騎兵又一次衝了進來,帶來了踐踏與死亡,以及無法挽回的崩潰。

  這座只剩下最後壁壘的大營終於迎來了它的末日,但陸懸魚沒有看到最後一刻。

  她記憶中最後清晰的印象是她拄著劍站在地上,後面有激動的士兵一推,她似乎就倒了。

  從轅門一路往裡,地上全是層層疊疊的屍體,因此當她倒下時,一點也沒有摔倒的疼痛感。

  這場慘烈的大戰傳遍四面八方還需要一點時間,無論是兗州人還是徐州人,都不知道關羽和陸廉已經打穿了曹仁的防線,可以北上與淮陰的守軍合圍曹操。

  但劉備的兵馬受挫,徐州告急已經是青徐皆知之事,因此各地的郡兵立刻被調集起來,向著下邳與淮陰一線集結。

  尤其淮陰作為下邳最後的防線,連接了徐州南北兩端,位置突然變得重要無比,也自然引來了曹兵的進攻。

  身著戎裝的傅士仁站在城牆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遠處的曹兵,忽然冷笑了一聲。

  「你們看看,」他的手指虛點了點,「於禁小兒陣仗那樣鬆散,我不過派一千郡兵出擊,他竟那樣便逃了!」

  「話雖如此,」身側的偏將還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但陸將軍不是來信……」

  「你莫不是也被陸廉嚇破了膽?」傅士仁立刻罵道,「她畏曹兵如鼠,我便也要如此嗎?」

  「將軍是大丈夫,」偏將立刻改口,「陸廉不過一個小小的女子,如何能與將軍相提並論呢?依在下看,將軍指揮神妙,這一仗退了曹兵,也就夠了……」

  「他已經在城下縱掠十數日,我還要守在城中?」

  「只要將軍不失此城,便是大功一件,將軍……」

  傅士仁不擅軍事,原本這樣的確是夠了的,但就在那時,一名士兵「蹬蹬蹬」地跑上了城牆,「將軍!廣陵有信至!」

  這個老資歷的將領轉過頭,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什麼事?」

  「陸廉將軍攻破壽春,斬袁術——」

  傅士仁的一雙手忽然緊握成拳,關節發出了輕微的「咯咯」之聲。

  「傳我的命令,」他陰沉著一張臉,「點起城中兵馬,與我出城追擊于禁!」

  「將軍!」

  「我自幽州追隨主公至此!」他的雙眼因為憤怒而發紅,「而今主公有難,陸廉能建功立業為主公分憂,我卻不能陣斬于禁耶?!」

  若是能夠陣斬了于禁,徹底剿滅了準備圍困淮陰的曹兵,不啻於給曹操一記重擊。

  傅士仁想得原本是不錯的,但當淮陰城門大開,「傅」字旌旗緩緩而出時,遠遠騎在馬上注視著這一幕的荀攸還是忍不住臉上露出了笑容。

  「徐州已盡入主公彀中,縱有關陸之勇,如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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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八章 田豫的憂慮

  正在備戰的田豫感到了不安。

  徐州戰場打得十分焦灼,但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因此這種不安並不來自於某一封急書,也並不來源於某個特定的,已經指明的事件。

  它來自他身邊那些每日裡忙忙碌碌需要處理的公務,以及對戰事的籌備工作。它們都是很細小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拼湊在一起就令他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比如說營陵、安丘,以及博呂的糧稅收得比去年慢了,這是沒什麼道理的事。

  這幾地的令長都出自北海世家,而且也並非最近新上任,對於轄地內的戶籍與田地相關的公務都是了然於心的。

  關於錢糧運得遲了,這三地的官員寫了公文告罪,但給出的理由各自不同,比如博呂遭了海寇,雖然官兵立刻將海寇趕走,但百姓們受了驚,四散逃走,他們花了很久才將人勸回來,因此耽誤了運糧的任務;

  營陵的官員換了一個理由,他們說這幾日天氣不好,時時下雨,道路泥濘,他們不得已先修繕了道路,而後才能將糧草運出來;

  安丘的官員給出的理由則是最奇怪的,他們那裡天氣也很不好,一場秋雨一場寒,從令長到縣丞再到下面的小吏,十之七八染了風寒,因此耽誤了運糧,這實在是想不到的天災啊。

  這些理由看起來真真假假,都需要時間去分辨和查清,但田豫是沒有那麼多時間的,他注意到,甚至連這些公文送達的時間都有了遲誤。

  在這樣的工作效率下,想要讓這些官員警惕起來,集中精力備戰袁譚已經很不容易。

  而更令田豫感到詭異的是,北海的鐵官也出了問題。

  據說是因為新運來的一批鐵礦石質量不好,因此鍛打出的許多兵器也變得極脆易折,令鐵匠們十分苦惱,想要為北海軍隊添置一批新武器的目標也受到了影響。

  很早以前,田豫與陸懸魚曾經聊起過知人識物的本事,她這樣說過——

  「我雖不會觀人,但我還是可以觀一觀事的,」她說,「有些人臉上能藏住事,但身上不一定能藏得住。」

  「將軍是指……?」

  「比如說,隔壁想要娶婦,不願令你知曉,因此將消息藏得結結實實,」她說,「但你也是會知道的。」

  「我如何能得知呢?」

  「你見他家忙忙碌碌地布置房屋,灑掃庭院,連窗櫺都要擦得乾乾淨淨,再聽說他家去酒坊訂了酒,去肉鋪買了肉,又忙忙地準備祭祀器具……」

  那麼,如果他見到的不是突然開始忙碌的鄰人,而是突然開始懈怠的地方官員呢?

  田豫停了筆,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靜一靜心神時,陸白正從院中走過,除了戰爭的陰雲之外,似乎全然沒有察覺到北海郡中暗流湧動。

  她穿了一身半舊的曲裾,像男子一般將頭髮紮起來之後,以頭巾裹住,因此田豫一時間根本沒意識到是她。

  但當她那張明麗的臉轉過來,展露在陽光之下時,田豫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陸白是陸廉的妹妹,生得又十分美麗,因此青州士族中也有人為自家子侄向她提親的,但都被陸白婉拒了。

  因此這位年輕女郎盡管已至雙十年華,卻仍不曾婚配。

  她建起了健婦營之後,提親的人也漸漸少了。

  但前幾日卻又有人在酒席間提起了這件事——並非為青州的某一位士人說親,而是想要問一問,陸白性情如何,是否柔婉貞靜,配不配得上那位郎君?

  那人的問題問出來,旁人便嘲笑了他。陸廉的妹妹,怕是孔北海的子侄也配得上,哪裡有比孔北海身份更高貴的郎君呢?

  但將這所有的,零碎的,細微的小事聯繫到一起之後,田豫心中便漸漸有了一個想法:

  袁譚大軍雖未開拔,青州士族中已經有人準備投向袁氏了。

  ……因為劉備勢弱。

  ……因為將軍不在這裡。

  被田豫寄予厚望的陸將軍狼狽極了。

  當她醒過來時,濕漉漉的車輪在什麼東西上碾過,坎坷不平,因此吱吱呀呀個不停。

  因此她的親兵罵了一句車夫。

  「輕點兒!」他說,「你當是運糧車呢?車上躺的是將軍!你別晃疼了她!」

  「是是!小人,小人再慢些……」

  「好大的膽子!你還敢慢些?!你看將軍這樣子!你也慢些,醫師也慢些,豈不是想要害了她的性命!」

  「……小,小人到底要怎麼做?」

  「快些!但是輕些!穩些!不許顛簸!」

  「……是,是是是!」

  ……車夫的聲音有點崩潰。

  但作為受益者的她暫時將懸著的心放下了。毫無疑問,這一仗是勝了的。

  她嘗試睜開眼,但眼皮上的血跡已經乾涸了,那一大塊鮮血凝固之後牢牢地將眼皮固定住了。

  她摸了摸四周,黑刃還在,更放心了。

  敲一敲,不吭聲。

  ……儘管她現在身體好像被拆了個零碎,每一處傷口都火辣辣地疼,但她還是努力又敲了幾下黑刃。

  ……還是不吭聲。

  「將軍!將軍醒了!」

  「將軍!將軍可要喝點水麼?」

  ……她停下了敲擊黑刃的手。

  「我不要喝水,」她勉強地開口道,「但你們看我這一臉的血,就不能給我弄點水洗洗臉麼?」

  「是!是!將軍!其實將軍有所不知,將軍現在這個模樣特別威風!」

  「……」

  「小人跟隨將軍這一場血戰,原以為九死無生的!沒想到將軍真如天人!」

  「……」

  「將軍,關將軍麾下那些將士看到將軍這副模樣,都低了頭,嗚嗚嗚嗚嗚嗚……」

  「……」

  「還有張將軍……」

  「你快閉嘴吧……」她一呼吸時,感覺到胸腔也疼的緊,因此格外心煩,「水呢?」

  清水來了,她伸手接了一把,發現自己的手還是哆嗦得厲害,只好改變了命令,「拿塊細布來,打濕了給我。」

  「是!將軍!咱們要上舟橋了!」

  ……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

  ……她終於重見光明了。

  夕陽西下,有無數人在慢慢地過橋。

  有人扛著旗幟,有人牽著騾馬,有人抬著傷員,還有人在推著平板車。

  車上壘著一具又一具的屍體,他們的面目幾乎已經無法辨認,但看服飾還能認出來,那都是她的士兵。

  夕陽將淮水染上了一層深深淺淺的碎金光芒,而淮水又將最後的餘暉分給了舟橋兩岸的歸人——以及那些不歸人身上。

  他們的屍骨是運不回徐州的,只能在淮水之畔草草下葬。

  在運屍體的小車經過時,有士兵偷偷地用袖子抹起了眼淚。

  但更多的士兵只是那樣坐在河邊,茫然地望著那個方向。他們滿臉滿身的泥和血,望向同袍屍體的眼神似乎也不見悲傷。

  【那是什麼樣的眼神呢?】她習慣性地問了一句。

  沒有誰來回答她,於是她自己回答了自己。

  【那只是……只是太累了而已。】

  他們跟隨她,從平原,從下邳,從廣陵,從青州一路而來,走了萬水千山,然後將這一把屍骨拋灑在他們從未來過,甚至從未聽過的土地上。

  她當然會給他們的家人發很多,很豐厚的撫恤金的,她與關羽先打下壽春,後攻破曹仁,戰利品不計其數,這些都可以分發給將士們……

  車輪行走在舟橋上,水聲與木板聲落進耳中,彷彿一圈又一圈蕩開的波紋,讓她慢慢從這樣的沉鬱中爬出來。

  【我也只是有點累了而已。】她望了望前方已經不遠的營寨轅門,努力打起精神,【我很快就會恢復的,我會帶著剩下的人,一路北上,回到我們的家園。】

  「將軍——!」

  她努力地眯了眯眼,發現有人在向著她跑過來。

  那人看著略有一點眼熟,卻不是她麾下的士兵,再看看身上所穿的皮甲,看看那滿頭滿臉的塵灰,最後看看手裡抓著的文書。

  陸懸魚心中升起了一個不祥的預感。

  對於天下無敵的陸廉來說,似乎沒有什麼人能真正傷得了她。

  她打過許多場仗,有時也會受傷,但流血不能令她退卻,更不能令她畏縮!她即使受了再重的傷,似乎也能以冷靜而決絕的姿態掌控整個戰場,並且獲得最後的勝利。

  這樣的想法不止於陸廉軍中流傳,在此役之後,連關羽麾下的校尉與士卒也不得不對這個年輕女郎心服口服——但這也並不意味著,陸廉就當真不可戰勝了。

  當傅士仁無視了她的警告,也無視了劉備交代的任務,冒失地選擇迎戰于禁,並且被于禁誘殺——連帶他那五千郡兵,以及廣陵一線想要北上的援兵盡數交代在于禁手中之後,這個自打幽州便一路跟隨劉備至此的武將被于禁俘虜了。

  至於俘虜後是生是死,陸廉似乎根本不關心這一點,就像她並不關心曹仁在亂軍之中究竟被哪一個英勇的士兵所殺死,她只是反反復復地又問了兩遍。

  「淮陰丟了?」她說,「淮陰真的丟了?」

  「是……」那個傅士仁麾下的偏將匍匐在塵土裡,聲音幾乎比她還要沙啞,「陸將軍,而今于禁佔了淮陰,郡兵皆不能前往救援下邳……陸將軍!」

  後面的話他沒說,但是陸懸魚知道他想說什麼。

  曹操的主力將要追擊到下邳,正準備與張飛和劉備進行決戰。

  因此偏將想請她與關羽快一點,再快一點北上,將已經丟失的淮陰奪回來,這樣才能聚攏徐州各地的郡兵,救援下邳,奪回徐州。

  她全神貫注地思考時,周圍的人忽然變多,紛紛圍了上來,其中為首的是她軍中的醫師,驚慌失措地拎著藥箱想要爬上車。

  「將軍……將軍!」

  「我沒什麼事,」她的胸腔疼得厲害,腦子也疼得厲害,但她還是想要慢慢將話說完,「讓我想一想,淮陰地勢我是極熟的,于禁又是新打下淮陰,兵勢未穩,我……」

  她似乎還在分析著淮陰的戰勢,但她的身體與精神都在不斷地失重,下墜,最後終於落進了一片靜謐而溫暖,阻絕了一切聲音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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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三十九章 士庶

  春光明麗,秋景端凝。

  尤其是劇城外的這座莊園,不僅有山水樹木,還圈了一片附近的濕地。

  此時雖已收起毛扇,換下纖締製成的衣衫,但秋陽正暖,仍可坐在亭中鋪好的蒲草席上,慢慢賞玩遠處隼鳥盤旋飛翔於濕地間,或是近處槭樹紅葉紛落。

  莊園當初建造時,主人家便存了這樣巧妙的心思,庭院中那幾株槭樹也正是開得最好的時候。在這裡宴請客人是極風雅的,但崔壽的心思全不在這上。

  他偶爾悄悄看一眼自己那位自冀州而來的遠房從兄,然後嘆一口氣。

  「彥思何故作此態耶?」

  「聞聽將有戰事,」崔壽小心道,「心中不安。」

  從兄笑眯眯地摸了一把梳理得十分美觀的鬍子,「大公子所領者,是撥亂世,反諸正的王師,有何懼哉?」

  「弟亦知此理,亦深信大公子威武之師,定能全據青州,」這位北海的士人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說出來,「只是最近……」

  ……不,他根本不信。

  對於青州的士人來說,如果可以選一個領導者的話,孔融和袁譚之間,他們是一定會選孔融的。

  對他們來說,孔融來到北海之後,置城邑,立學校,表顯儒術,這很受青州士庶的歡迎,因此大家樂意選他為領導者,這是沒什麼疑問的。

  但這種「選擇」並不代表強烈的立場傾向。尤其當孔融慢慢被劉備和陸廉架空之後,現在青州的實際統治者就變成了劉備,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對於青州士族來說,劉備與陸廉並未結恩於青州士族——陸廉保衛了這片領土,並且在此之後,她一直鎮守此地,軍紀嚴明,謹慎清正。雖為女子,但若論私德,陸廉幾乎是完美無缺的。

  但青州士族並不能從她這些美德中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她整治了北海與東萊大片土地上的流寇與山賊,將那些無主的土地分發給了農人,又從寒微之士中提拔了許多基層官吏。

  她做這些事時,並沒有在明面上觸犯士族的利益,相反士族們也因她的赫赫戰功而守住了自己的財產,這是一點都不錯的。

  ……但那些慢慢聚攏過來的流民沒有變成依附士族的田客與奴僕,而是獲得了一塊田地,並且開始耕種起自己的田地來,這就令士族有一點不滿了。

  他們原本指望勝利能帶來更多更美妙的東西,比如那些流民,又比如一些可以安置自己子侄的地方官的位置,這些東西在這場勝仗之後也確實被陸廉獲得了,但她並沒有慷慨地拿出來與他們分享,而是提拔起了一群孔融與田豫選擇的寒門子弟。

  士族不會因為這一點不如意而選擇與陸廉為敵,她連袁譚都能戰勝,誰敢與她為敵呢?況且她的確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統治者,她有著那樣的美名,那些寒門子弟也同樣出身士族,這並不是什麼離經叛道的舉措。

  但他們也不會因陸廉對青州這片土地的清正與勤勉,便決定義無反顧地追隨她——僅僅是守護青州不為袁氏所欺,還不足以讓他們作出這樣的決斷。

  袁譚不算一個很好的統治者,但也遠沒有壞到他們需要不計一切代價逃難的程度,尤其暗流湧動之下,這位袁家大公子已經同北海許多豪族暗通曲款,承諾只要他們願意背棄陸廉,轉而在這場戰爭中投奔他,那麼他將慷慨地賞賜他的盟友。

  「大公子雖領王師,」崔壽說道,「但庶民卻更願意信陸廉。」

  崔邈忽然看了他一眼。

  「為何這麼說?」

  「弟在千乘亦置田產,是蒼頭向弟報信的。」

  自從劇城傳出備戰的消息之後,位於邊界線上百姓便開始慢慢後撤。剛開始數量不多,只有幾戶,十幾戶,走在土路上並不顯眼,但現在已經越來越多了。

  崔壽那片地租種給了一群田客,那些田客有自己家的地,但因為剛開墾不久,糧食打得還不多,因此為求穩便,又種了他的地,得一點糧食糊口。

  但聽說了戰事將至的消息之後,田客們收完了這一季的秋麥,表示不準備再種冬麥,而是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避難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有些細節很是反常,比如說一般是士人先走,而後是那些略有薄產的升斗小民,最後才是那些食不果腹的田客。因為他們沒有餘財,因此不足以支撐他們這樣漫長的一次遷徙。舉凡逃難,對他們而言必是九死一生。他們不知道該去哪裡,不知道該如何找飯,不知道怎樣能在風餐露宿的環境下活下來,因此甚至還不如留在原地。反正等到敵軍前來也未必會殺盡他們每一個人,至多不過掠了他們的妻女,再順便將他們也抓去民夫營做勞役罷了。

  但這一次,這些窮苦人走得很迅速,而且目標非常明確——他們要去徐州。

  「徐州?」崔邈有些不解,「徐州亦在戰亂之中,他們難道不知嗎?」

  崔壽嘆了一口氣,「他們說……」

  「什麼?」

  「他們說,就算戰亂,劉使君在那裡,小陸將軍在那裡。」

  崔邈那張淡然如出塵高士的臉霎時便陰沉下來。

  「這是什麼話,」他冷冷地說道,「誰教他們這些話的?田豫?」

  「田國讓為籌備軍務之事,已近心力交瘁,哪有那個餘力?況且教這些黔首又有什麼用?」崔壽反問道,「勸他們往徐州逃又有何用?劉備自顧不暇,難道還有餘力安置他們嗎?」

  話雖不錯,但崔邈仍然在其中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意味。

  「若只是千餘農人逃走也就罷了,」他最後還是沒有將擔心的話說出來,「大公子必速戰速決,月餘之間,他便會出兵了。」

  崔壽的臉上立刻露出喜色,「青州之士,盼大公子如盼雨露!」

  「但田豫手中有五千餘兵力,若他死守劇城,鏖戰之後,難免玉石俱焚啊,」崔邈詭秘地一笑,「彥思若能開城迎王師,必論頭功!」

  他這位附庸風雅的遠房從弟臉上的喜色一瞬間便凝滯住了,似乎連近處的紅葉都不能與他的面色相媲美,整個人像是被一顆栗子卡在了喉嚨中,不上不下,憋得整張臉都漲紅起來。

  崔邈鄙薄地看了他一眼。

  「彥思賢弟果不善此道?」

  「城防之事,孔北海亦不能置喙,弟有何本領,敢——」

  「既如此,還有一樁小事,若是能夠成功,賢弟亦是功勞不小!」

  崔壽完全沒有看穿這位遠房從兄的真正意圖,立刻便應下了,「只要弟做得到,絕無不允!」

  「陸廉在劇城的家眷,大多不過她的街坊友鄰?」

  「不錯,那幾名婦孺都不是她的親眷,她父母早已故去,只有——」

  崔邈看了他一眼。

  「只有一個妹子?」

  盡管連這一個妹子也不是陸廉的親妹,但陸白的確已經算是這世上與陸廉關係最為密切的人之一,她甚至夢到了她的阿姊。

  那夢十分混亂,顏色卻鮮明而繁復,她似乎回到了長安,似乎走在了昏暗的宮殿長廊裡,但當她一轉身,卻又看到她的阿姊站在城牆上,渾身是血的模樣。

  ……她的阿姊南下援助關羽,已經許久沒有音訊了。

  陸白似乎這樣恍惚地想著,因此接下來這一路,她夢見了許多個阿姊。

  有在長安城牆上的,有在鄔堡之中的,有在下邳城門前的,也有在千乘城下的。

  那許多個阿姊,每一個都是一身鮮血的模樣,因而令陸白逐漸變得心慌起來。

  ……她流了那麼多血,她的確有神劍,也有神通,但她身上的血,會不會流乾呢?

  當她這樣慌亂地想到這件不祥的事時,她的阿姊站在夕陽下的長河旁,微笑著看向她。

  她站在河岸的這一邊,她的阿姊站在河岸的那一邊,那一身的鎧甲殘破得不成樣子,上面還殘留了許多支弩矢。

  每一支弩矢都紮出了一個血洞,每一個血洞都在冉冉地向外流出鮮血,可阿姊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受了多麼重的傷,她的姿態還是那樣安然而平靜,但看起來卻遙遠極了。

  陸白的心越來越慌亂,想要大喊出聲,想要讓阿姊回到她這一邊來,可阿姊卻始終沒有回應。

  年輕的女將軍最後看了她一眼,神情那樣溫柔,那樣遺憾,而後手握那柄神劍,慢慢地走進了暮靄之中。

  陸懸魚忽然嚇醒了。

  其實這個床榻的感覺挺舒服,衣服似乎換了,身體似乎擦拭過了,也包紮了,雖然還是疼,但有種處理得挺妥當的感覺,尤其還能聞到一股藥香味兒,就沒那麼難熬。

  但是她這個夢很不對勁。

  她不知道自己夢到了什麼,好像夢到了陸白,似乎也夢到了其他人,比如張遼田豫太史慈,他們都圍著她哭得很大聲。

  ……哭紅了眼睛,哭得肝腸寸斷。

  ……關係處得很好,所以他們哭也就罷了,糜芳陳衷小號臧霸這幾個關係也還行,跟著哭一哭也罷了,但是,陳群在那裡哭個什麼!

  當她醒過來時,感覺自己耳邊還在嗡嗡亂響。

  很快她就發現這不是錯覺,當她睜開眼後,守在旁邊的劉蘭芝立刻去找了醫師,然後呼呼啦啦地跑進來一大群人。

  她仰面朝天,躺在榻上,看著關公熱淚盈眶,感覺就特別的怪異……

  「我沒什麼……」她的嗓子有點啞,「我睡了多久?這幾天如何?可有什麼新消息傳來?」

  「將軍睡了足有六七個時辰了!」醫官先這樣說了一句,「看面色是好了些!」

  「軍中之事,文遠與我盡可處理,若有一二不足處,亦有元直兄為我等出謀劃策。」太史慈接著說了一句,「現下身體如何?」

  「辭玉還不知道麼,」關公十分悲傷地說道,「淮陰丟了,咱們須得盡快開拔……」

  ……沒有新消息。

  ……她醒得有點早,不如再睡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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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章 阿姊

  淮陰已經丟了,但想立刻走還是走不動的。

  一方面是他們剛剛經歷過一場慘烈的戰爭,需要稍作休息,另一方面是他們獲得的戰利品實在太多了,需要分一些兵出來保衛勝利果實,比如說壽春就不能不放守軍……

  如果此刻是這場大戰的結尾,每個士兵都可以說自己贏麻了。

  他們從曹仁的軍營裡獲得了不計其數的糧草、鎧甲、兵器,財物根本不算什麼,因為還有一座美輪美奐的壽春宮等著他們有空砸碎帶走。

  她簡單地算一算,只算參加了這場戰爭應發的賞金,她和關羽麾下的兩萬士兵幾乎都賺到了五六年的薪水,除此之外還有軍功可以另算。

  因此這些人單論資產,幾乎個個都一躍升至小地主階級,別說買田娶妻生子,就是雇兩個田客在家種田,當一下剝削階級也能夠到邊兒了。

  因此在大戰結束之後的幾天裡,兵士們是挺開心的——尤其是陸懸魚這邊的士兵,聽到她的傷勢已經穩定,逐漸好轉起來之後,就更開心了。

  但這種歡欣鼓舞的氣氛並沒有維持幾天,因為關羽和太史慈都各自下令,要士兵們準備繼續向北進軍。

  他們剛剛打掃完戰場,埋葬掉同袍的屍體,他們身上的血跡還沒有擦乾,思緒還沒有從那場慘烈的戰爭中走出來,就要忙碌地奔赴下一場戰爭了。

  錢這東西,賺來自然是為了能更好的生活。

  但如果下一場,下下場的戰爭的都是這種酷烈程度,那他們到底有沒有命享受到那些勝利果實呢?

  考慮到這一點,士兵們就會想要開始花錢,盡情發洩。

  ……但是淮南戰場已經打爛了,壽春城內幾乎也沒有什麼娛樂項目,他們想要發洩苦悶,想要尋求一點慰藉,又能去哪裡尋找呢?

  當她走出帳篷時,陸懸魚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奇奇怪怪的兵營。

  那些士兵躺在旗桿下,一面曬太陽,一面喝著酒,打著嗝兒,他們的衣服敞開著,露出了有疤或者沒有疤的肚皮,兩條腿隨意地搭在什麼地方——比如說同袍的身上,旗桿的基座上,或者是已經破損廢棄的長牌上。

  ……她看了很久,手指有點顫抖地點著這些醉醺醺的家伙,最後還是決定先不抓他們。

  她受傷時,步兵的指揮權自動移交給太史慈,所以她得抓太史慈過來問話。

  被她抓過來的太史慈看起來有點慌亂。

  似乎還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新長出來的鬍茬。

  「辭玉已經大好了!」太史慈最後還是用有點誇張的語調說道,「我以為你得休養很久!」

  「我已經休息很久了,我都躺了兩天了,」她說,「但是子義,你就是這麼領我的兵的嗎?」

  太史慈回頭看了看那些人,又看了看她。

  「兵士們得歇一歇。」

  「可我們得去淮陰,片刻也不能耽擱,我以為前軍已經出發了。」

  這位身材高挑的青年將軍微微皺眉,上前了一步,「攻破曹仁營寨用了辭玉三天時間——不眠不休。」

  她有點不明白他想說點什麼,點點頭,「是啊。」

  「你……」他斟酌道,「不疲累嗎?」

  她愣了一會兒。

  「我有家人,」她說,「她們在等我回去。」

  陸白這一整天都有點心神不寧,她因此錯過了晨練,並且在接下來安排換崗等瑣事時幾乎完全發呆,聽任身邊幾個副手隨意去處置。

  袁譚的軍隊已經慢慢向平原集結,並且調遣了人手去修繕去歲曾被火燒過的厭次城,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戰爭信號,而陸白自從得到消息後就開始了備戰,從未像今天這樣懈怠過。

  她的狀態實在太奇怪了,自然就被健婦營的女兵看了出來。

  「女郎身體無恙否?」

  「我無事,只是……」陸白猶豫了一會兒,「我自然是無事的。」

  那個婦人仔細揣度了她的神情,似乎又想了一想,「女郎可是為什麼事心神不寧?」

  她只是做了個夢,她怎麼會為了一個夢而心神不寧呢?

  陸白這樣心緒紛亂,最終還是不自覺說出了口,「我只是做了一個夢……」

  那婦人恍然大悟,「女郎可是想求方術高明之人來解夢?」

  陸白的神色一凜,「我從來是不信什麼方術的!」

  婦人低眉斂目,口中告罪,連忙便要退下。

  但在她即將退出陸白的屋子時,女郎又叫住了她。

  「你……」她猶豫地說道,「可識得什麼善解噩夢之人?」

  在劇城外三十里外,一個靠近沼澤的小村莊裡,的確有這樣一個老婦人。

  據說她年輕是曾是燒炭人的妻子,因為丈夫在沼澤地裡失蹤,她進去尋找丈夫的蹤跡,但後來丈夫沒找到,她卻得了神通,不久後被一位在青州極有身份與名望的巫師收為了弟子,離開了北海。在數十年間,她生活得風光極了,現下回到故鄉隱居,實在是不願意他人來打擾的。

  但鄉鄰們知道有這樣一位神異的婦人隱居於此,自然恭恭敬敬,有事也會去尋她指點,名聲便慢慢傳進了劇城。

  當陸白走近這個老婦人所居住的茅草房時,屋子裡正飄出一股冰冷苦澀的香氣,那香氣她很久沒有聞過,所以愣了一下才緩緩地走上前去,敲了敲門。

  草屋看起來並不起眼,但內裡卻還整潔,地上鋪著香蒲草席,牆上掛著繡了各種晦澀圖案的細布,角落裡一隻銅製香爐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

  她這樣打量這屋子的時候,坐在屋中的老婦人便慈祥地笑了起來。

  「茅屋破舊,不足以迎貴客。」

  「我不是什麼貴客,」陸白忙說道,「我只是聽說法師擅解夢,因此來求教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婦人一面迎她坐下,一面為她倒了一杯水,「女郎之夢若是與自己有關,可以不必問了。」

  陸白看了看那個陶杯,又看了看這個面色平淡的老婦人,「為何說若是我只夢到自己,便可以不問呢?」

  「女郎的命數是極貴重的,」老婦人說道,「因此不必解。」

  陸白愣了一會兒,「那若是我夢到了至親之人呢?」

  老婦人看了她一眼。

  「若是夢到女郎的親人,那也是不必解的。」

  「為何?」

  「女郎命數雖貴重,卻缺親緣,」老婦人道,「與父母親眷是極不該在一起的,否則必有禍殃。」

  陸白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

  若只說命數貴重,她根本不放在心中,只當做方士隨口講的吉利話,但說她沒有親緣卻是立刻戳中了她的心病!

  她自出生時便喪父,幾歲時又喪母,從小是被大父養大,至十幾歲時,全族盡墨!

  這一路顛沛流離時,她偶爾想一想過去的時光,再想一想眼下,也會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親緣。但能被阿姊收留,相伴至此,上天已經待她不薄……難道她也會剋了她的阿姊嗎?!

  難道阿姊在淮南的確戰敗……甚至性命堪憂?!

  她心神已經亂了,幾乎就要聽一聽老婦人接下來想講些什麼時,還是硬著頭皮胡亂辯解了一句。

  「我這樣的人,哪有什麼貴重的命數。」

  「女郎莫回頭看,」老婦人笑道,「你回頭看時,只會因寒微出身而輕薄了自己,你卻不知,你有這樣的好相貌,還有這樣的好命數,不久自然有一門你意想不到的好親事上門。」

  那些關於董氏全族支離破碎的回憶,以及對她自己和阿姊命運不確定的擔憂,都在這一瞬間被清澈冰冷的山泉水洗滌乾淨了。

  她的阿姊出身寒微,曾在雒陽殺過豬,在長安做過雜役,又在平原城當過更夫,是十足的黔首出身,這一點也不錯。

  ——但她是董卓的孫女。

  儘管無人知曉,但如果這個老婦人真有什麼高明的方術,能夠窺探到她的過去,就該知道「渭陽君董白」與「寒微出身」是不挨邊的。

  因此那些看起來靈異神妙的說辭,不過是這個老婦人在已經知曉她身份的前提下做出的推測罷了。

  ……但這個老婦人為什麼會提前知曉她的身份,又這樣意有所指呢?

  當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一場關於她,甚至關於阿姊的陰謀的一角時,陸白用那雙冷而靜的眼睛定定地看了看這個老婦人,看著她的五官與神情,皺紋與雙手,衣衫與配飾,以及這間小屋裡所有的細枝末節。

  但她最後仍然臉上飛起了一抹嬌羞的紅霞,「怎麼會有什麼好親事呢?」

  「我看到……」老婦人伸出一段枯樹皮般的手指,輕輕地指了指她的額頭,「女郎眉眼間的貴氣如同玄鳥,這是天
子之母的徵兆!」

  「天子之母?」這位年輕女郎大吃一驚,「可是我在劇城,天子在雒陽,難道我有幸入宮嗎?」

  老婦人搖了搖頭。

  「漢室衰微,」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女郎所待的那位郎君,未必是現任天子啊……」

  漢室衰微,誰有可能為下一任天子呢?

  當今天下,諸侯並起,但論起實力,拿到並冀幽州以及半個青州的袁紹若自謙為第二,誰還能稱第一呢?

  心念電轉間,陸白覺得自己已經窺看到陰謀的一角了。

  但這還不夠。

  如果她想要守住青州,守住阿姊辛辛苦苦護住的這片疆土,這無數百姓,她需要更警覺,更果斷,還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陸白睜著一雙清澈而又美麗的眼睛,柔婉而羞怯地微笑著,抓住了老婦人的手。

  「若此事能成真,」她的聲音清甜得如同春日裡潺潺的溪水,「我一定要重謝法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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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一章 小算盤打得飛快!

  陸白眉目間形如玄鳥的「命氣」,以及將會誕下天子的,貴不可言的運道,自然不是被那個老婦人用眼或者用心之類看出來的。

  她是背下來的,而且背得很是認真,而且教她這些故事的那位貴人許了她一份豐厚的犒賞,足以讓她從容安排自己那幾個兒孫的生活。

  但教她這些故事的貴人也是在聽懂別人的暗示之後,才做出這些安排。

  而最開始將目光轉到陸白身上,並且將這個輕飄飄的念頭逐步變作現實的人一身高冠博帶,正緩步走進青州刺史府。

  盡管郭圖心中總有許多與其他謀士爭奪權勢的自私自利的念頭,但他無論是相貌舉止,穿戴打扮,總看不出一絲紕漏。

  他容貌雖不算十分英俊,但笑容卻總是很溫厚,眼神也是這般寬柔包容,因此袁譚的親兵見到他,總會發自內心的露出恭敬神色。

  這裡的人都很尊敬他,郭圖心中很享用這一點。

  ……但沮授就不尊敬他。

  ……審配也不尊敬他。

  ……田豐也不。

  ……還有那個狡猾的荀諶。

  大鵬鳥是吃不動這麼多人的,主公又分辨不出來哪一個人是忠,哪一個人是奸。在主公看來,他們每一個都是這樣風度翩翩,口若懸河,每一個都是這樣博學且機敏,果決且忠誠。

  所以郭圖一定得抓住他已經抓住的這一個。

  只有大公子袁譚能讓他緊緊抓在手裡。

  尤其是經歷了之前那一戰之後,郭圖已經慢慢感覺到袁譚的轉變,這就更令他信心滿滿了。

  此時的大公子正在處理公務。

  袁譚以往性情急躁,不耐煩處理瑣事,一心只想以武功取勝,直至去歲青州大敗後,他倒是開始關心起這片土地日常經營管理狀況了。

  聽到腳步聲走近,袁譚抬起頭來望了一眼,立刻將手上的竹簡丟下,忙忙起身迎了出來。

  「先生。」

  郭圖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案几上的公文,又將目光轉回來。

  「聞說人長而進益,今見大公子,果應此言。」

  「先生勸我謹慎,我豈能不知先生好意?」袁譚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我自當謹慎,只是……」

  郭圖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只是大公子擔心延誤了良機?」

  「現今曹操急攻劉備,關陸皆在淮南,鞭長莫及,」袁譚道,「這的確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他的話剛說完,便察覺到自己這番見解一定是有什麼不妥之處,否則郭先生不會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他。

  好在婢女煮好熱茶送了上來,令郭圖將目光收回在漆杯之上。

  「大公子以為,劉備與曹操,誰能贏下這一仗?」

  「曹公兵強馬壯,以逸待勞,兵馬過汝南而無人察覺,如驚雷一般剿滅劉備近萬兵馬,何等神妙!」袁譚道,「即使關陸全力來救,恐怕亦不能為。」

  「既如此,我們何苦現在仍要以勢逼人呢?」

  郭圖的話語緩緩而出,袁譚愣了一下。

  「先生的意思是……?」

  「曹公與主公是少年相交的摯友,親如兄弟,」郭圖笑道,「但畢竟不是親兄弟,況且如主公與袁公路這般親兄弟又如何?鬩牆之事自古也並不少見哪。」

  他的語速不疾不徐,聲音也溫和得如同這秋日的朗朗晴空,但袁譚卻在裡面聽出一絲隱秘的森然。

  「我父是磊落重情之人,」他說,「先生這番言論若是被我父聽到,怕是要當作離間之語。」

  郭圖見了大公子那狐疑的眼神,再聽了這番似乎要辯白的話語,便笑得更加溫和了。

  「主公自然是磊落寬宏之主,」他讚嘆道,「當今天下,還有誰能比得過主公?」

  這句話沒什麼內容,但袁譚聽得很順耳,連連點頭。

  「不過大公子,防人之心不可無啊——曹公若是只有東郡,他雖與主公不同父、不同母、不同姓、不同宗,但他就是主公的親兄弟!」

  ……這怪話說的,大公子含在嘴裡的一口茶水差點就噴出來。

  但郭圖的重點不是講怪話。

  「但他全據了兗州,那充其量只是從母昆弟(表兄弟)了。」

  袁譚已經徹底明白郭圖話中未盡之意,也明白了郭圖下一句話要說什麼。

  「若曹公兼有兗州、豫州、徐州,大公子細想,他與主公還能不能親愛如兄弟?」

  曹操帳下亦有出謀劃策之人,尤其是荀攸、郭嘉、程昱等輩,各個心狠手辣,詭計多端。郭圖絕對不相信這樣一群虎狼之輩能真心實意追隨一個寬仁庸碌的主公。

  況且就曹操在宛城大哭大鬧三個月,打著給兒子守靈的名義暗中串聯汝南士族,又調兵遣將突襲劉備的雷霆手段,要說這樣一位梟雄能一輩子跟著主公不變心——郭圖覺得不僅他不相信,哪怕是他看不上眼的那些謀士,比如沮授田豐什麼的,必然也是不能相信的。

  「話雖如此,」袁譚沉默了一會兒,「但陸廉用兵如神,劉備又有名望,我此刻威逼利誘,能拉攏青州士族,不過因我勢大罷了,待她歸來……」

  「仁義不過小道,」郭圖立刻勸道,「劉備陸廉魅於小道,不知大勢,早晚是必敗的!」

  若是真被曹操這樣的手段打敗,那也不算是摧折了英雄之名。

  袁譚這樣想著,感覺自己那些沉鬱的心思淡了一些,興致倒是提起來了,「話雖如此,那劉玄德也是豪傑,他丟了徐州,無處可去時,我倒要請他來青州,為我效力!還有他麾下那幾員猛將,先生還須為他們選好宅院,我當以禮相待!」

  這個青年說到這裡,展望那個美好未來時,眉眼全然舒展開了,於是那張瘦削許多,因此顯得更加嚴厲的面孔倒是奇異的溫和許多。

  但郭圖知道,袁譚所說的全都是心裡話,一點也不摻假。

  這位大公子對劉備也好,陸廉也好,並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私仇,他們的仇怨完全在於看上了同一塊土地。

  如果袁譚能全據青州,那單方面來說,他自然對劉備和陸廉都沒有什麼怨氣了,不僅沒有,還會興起愛才之心。

  ……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一種傲慢。

  因為袁譚藏在心底,視為畢生死敵,除之而後快的人,天下只有一位,就是他的同胞弟弟袁尚——恨不得食其肉,寢處其皮。

  「這個麼,自然,自然,」郭圖了然,「我已派人去青州探問,說不定將來陸廉就是大公子的姻親啦!若有這樣盡心竭力的部下,大公子難道還要擔心比不過三公子嗎?」

  袁譚的眼睛亮起來了。

  他也聽說過陸廉有個妹妹,生得十分美麗,並且一直未曾婚配。但對他來說,女子美貌算不得什麼令他特別在意之事,因此也不會因為這樣的隱隱聽聞就對陸白生什麼心思。

  但現在想一想,他心中開始蠢蠢欲動。

  如果趁著青州危難納了陸白,他自然就有了藉口派遣使者,以姻親的身份與陸廉來往。陸廉畢竟是女子,也許會認下這門親事,當然若她與亂世中大多數諸侯將領並無不同的話,她也許會不管不顧唯一妹妹的死活,全然不理會來自袁譚的示好。

  但這門姻親仍然是存在的,並且仍然會對劉備與陸廉之間的君臣關係產生影響。

  想到這裡,袁譚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郭圖。

  他很想盡快全據青州,但經過上一次的慘敗後,他已經冷靜許多,並且逐漸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讓別人替他廝殺,比他自己上陣廝殺更好。

  郭圖拈了拈鬍子,給了大公子一個肯定的微笑。

  「大公子且放心,」他說道,「除卻劇城,東海亦有安排,必令孔融田豫四面楚歌,不得不拱手讓出北海才是!」

  「這是什麼……這,宣高兄,宣高兄你這是!」

  當昌豨走進東海郡守府時,他懷疑自己的結義兄長被什麼怪東西附身了。

  因為臧霸身體一直很好,從來不會得病,前兩日還拉著大家出門去打過獵!可今日為何病得這樣重了!

  他的額頭上裹著一條白布,身上蓋著小被子,靠在憑几上,看姿態似乎虛弱極了。

  ……但面色還是很紅潤,臉上的肉一塊塊地也很飽滿。

  而且聽到昌豨帶了顫音的問詢時,臧霸還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裡藏著很多個意思,但是對於昌豨這個跟隨臧霸很久,且時不時會被他坑一把的小弟來說,這個意思可以簡略點當做「你是豬嗎?」來理解。

  這位態度不太好的病人雖然頭上包了白布,身上蓋著被子,但面前沒有擺什麼藥湯,而是擺了一箱子金餅,閃閃發光,頗為顯眼。

  ……這就更詭異了。

  「咳,咳咳咳,」臧霸將蒲扇一般的大手團成一團,放在唇邊咳了幾聲,「適才青州有使者來……」

  「青州?孔北海來求救麼?」昌豨問道,「可是袁譚發兵了?」

  「不,」臧霸一本正經地說道,「是平原來的使者。」

  昌豨看了看那盤金餅,又看了看臧霸裝病的架勢,忽然就明白了。

  「袁譚派使者以重金來說阿兄!」

  以重金來說他,要他作壁上觀,既不救劉備,也不救北海!當真小人!

  他很想氣勢洶洶地再加上一句,甚至再加上幾句!

  比如說臧霸當初見大勢在劉玄德處,便故意捆了孫康去投誠,還特地不帶上他!

  那一日在下邳的酒宴上,臧霸哭得那麼大聲!那全是假的!只有他才是真心想投劉使君!他!

  臧霸似乎根本不在意昌豨那指責的眼神,他只是裝模作樣地咳嗽過之後,才嘆了一口氣。

  「我原本想要發兵的,但是你也知道,我現下病了……」

  「是,」昌豨忍著氣說道,「宣高兄病得及時!」

  「唉……」臧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因此只能讓你替我跑這一趟了。」

  昌豨愣了一下,張了張嘴,但是既沒閉上,也沒有想好該說出什麼話來。

  「身邊這幾個兄弟裡,我自然是信得過你的!」臧霸虛弱得快要睜不開眼,卻還在勉力堅持著說道,「我是生病了,無力管著兵了,你替我去一趟青州吧!」

  幾個兄弟裡,昌豨論智謀,論勇猛,都比不過旁人,臧霸有什麼可信他的?

  他就一件事值得信任——他是這幾個兄弟裡,最為親近劉備,最想跟著劉備混飯吃的。

  因此言外之意也很明白了:我收了錢,那我得裝病,我不管青州和徐州的事了,但你要是接管了我的兵,那肯定也不是我收錢不辦事啊!

  ……昌豨看了看這一箱子的金餅,又看了看躺在那裡再次裝病,而且眉眼間全是坦然的臧霸,總感覺自己還是想說點什麼出來。

  ……但他最後也沒能找到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來形容這位帶頭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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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二章 陸白的婚事

  這位東海泰山軍的昌將軍自開陽出發,來劇城拜訪田豫時,田豫正拿著一卷青州諸郡縣士族閥閱事的竹簡在發呆。

  他雖然不知道這一切的幕後主使是郭圖,但他已經隱隱猜到袁譚身邊這位謀士的意圖,因此當昌豨說明來意,尤其說明了臧霸見到了來自平原的使者後,田豫一點都不感到驚奇。

  「袁譚這一手倒是精明,」他這樣說道,「劇城修繕數次,城高牆厚,兵精糧足,他硬攻不能得手,若只圍困孤城,誰知道數月間戰事將起何種變化?」

  「曹操不過是趁人之危罷了!主公現下回到下邳,修整兵馬,難道不能擊退曹操?袁譚若當真圍起城來,到時便是騎虎難下!」

  況且他若是圍城,田豫自會隔絕內外,不令城中士族受到外界訊息。

  但現在來這一手就十分精妙了。

  他現在自然還不能關閉城門,那些自平原而來的使者便會源源不斷地進入劇城,與城中士族暗通款曲。

  「我不擔心袁譚圍城,」田豫慢慢地說道,「但李傕郭汜禍亂長安時,長安城豈不比小小劇城堅固?」

  長安城破,非因外敵,而是內賊作祟!

  昌豨十分意外地看了一眼田豫。

  這位年輕文士生得並不高大健壯,因此看起來更似運籌帷幄的謀士,而不像真正能夠提劍領兵的武將。

  臧霸臨行前暗示過昌豨,要他將青州士族中有些蛇鼠兩端之輩的事提醒田豫一下。

  提醒一下,但不要多言。

  因為臧霸也並不清楚青州到底哪些士族與袁譚有私,又有哪些人仍然忠於劉玄德,而想要找出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其實很不容易——畢竟他們不會將自己的心思寫在臉上。

  如果田豫在城內大肆搜查,只會令此時本已緊張的局勢更加草木皆兵,甚至可能令更多人心倒向袁譚;

  但如果田豫不抓出他們,等袁譚圍城時,這些人說點喪氣話,或者是將城中訊息想方設法傳遞給袁譚都是小事,更有甚者還會偷偷集結私兵部曲,攻擊守軍,打開城門。

  但這件事只能田豫自己來做,臧霸作為外人是不能置喙的。

  好在聽到了田豫這句話,昌豨有些放心了。

  「一切須得小心,」他說,「若是北海士族不能齊心守城,劇城危矣。」

  田豫那張略有些蒼白而瘦削的臉似乎微笑了一下,他甚至十分謙和地垂下眼簾,於是眼睫毛輕輕地掃落了一片陰影蓋在眼睛上,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自然能令他們心齊的。」

  陸白走進府中時,昌豨已經離開去休息了,而田豫還沉浸在他的思緒之中,倚在案邊,一隻手握了一支筆,另一隻手握著一卷竹簡,似乎在那裡看,但又完全沒看,靜得好像一座石像。

  但陽光未曾灑在這一小片竹席和案几上,因此顯得陰影中的這位年輕官員的臉有些陰沉。

  陸白猶豫地叫了他一聲,田豫才清醒過來。

  「女郎這是從城牆上剛剛回來麼?」他十分和藹地笑了,「辛苦了。」

  陸白微微地皺了皺眉。

  她自從建了健婦營,成為阿姊麾下的一名小小校尉之後,偶爾也會阿姊身邊這些男子打交道。

  他們對阿姊大概是既敬且愛的,因而待她多少就帶了點「這是辭玉家的小閨女,需要好好照顧」的目光。

  比如說田豫此時看她的神色,不管她是健婦營的將軍,或者是後宅裡日日紡織的閨閣女兒,都沒什麼區別。

  這意味著她講的話想要讓他重視起來會有一點難度。

  「崔壽投袁譚了,」她決定開誠布公一些,「先生知否?」

  果然田豫那和藹而又寬柔的眼神一瞬間就變了。

  「這是什麼話?」他輕輕地問道。

  「他那一支原本便是博陵崔氏的分家,」陸白繼續說了下去,「前幾日崔邈來尋過他,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他背叛了阿姊。」

  田豫沉默了許久。

  「女郎警醒,將軍必定欣慰不已。」

  「我警不警醒,沒有什麼值得阿姊欣慰的,」她說,「我們得守住北海,阿姊才能欣慰,那一日,我——」

  「女郎的話說得不錯,袁譚大軍傳聞旬日間便會開拔,」田豫嘆了一口氣,神色十分淡然,「聽聞諸葛小先生又改了一批弩……」

  「……先生!」

  田豫抬起眼看向她,「女郎何不去演練那批輕弩呢?」

  她仍是被當做小女孩兒看待了嗎?

  雖說她的健婦營迄今為止一直在轄地內巡邏,從不曾打過什麼攻城略地的大戰,但這些女兵日日操練,夜夜警醒,不曾有半分懈怠!田豫這樣的神色,分明是看輕了她!

  比起那個天天待在學宮,優哉游哉同一群名士在一起,根本沒有備戰的緊迫感的孔融,田豫已經是她認為最靠譜的同袍了!

  陸白一瞬間感覺到胸腔內湧起了一股憤怒,但這股憤怒迅速平息了下來。

  她和他們共事的時日尚短,她盡管能著戎裝,畢竟沒有什麼高超武藝,也不曾如阿姊那般立過累累戰功,因此她的同袍才會拿她當小女孩兒看待。

  但她不能也用同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陸白心中這樣想,如果田豫因為什麼原因不希望她參與進來,也許是不夠信任她的能力,也許是不夠信任她的性情,那她也不能如他所盼望的那樣,回到城牆上,同一群姐姐妹妹一起拆輕弩玩。

  提起諸葛小先生新造出來的輕弩,陸白的腦子忽然像是被什麼碰了一下。

  陸白的腳步聲離去之後,田豫終於得以慢慢地呼出一口氣,平靜又淡然的神情變得有些陰沉。

  上陣殺敵是一回事,尤其是指揮士兵上陣殺敵。

  有些將領一輩子沒有弄髒過自己的手,但他們依然可以成為將軍——當然,這樣的名將的確略少些。

  陸白若是有心追尋她阿姊的道路,那麼作為女子,走在這樣一條道上盡管怪異一點,但在道德上並無什麼大過。

  但對付青州那些反叛的士族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

  如果他能尋到證據,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公布他們的罪狀,然後根據罪行輕重,或許他可以只殺首惡甚至寬恕這些人,或許他需要一場殘酷的夷族,令其他懷有異心的人畏怯而縮回黑暗之中。

  但如果他尋不到證據,袁譚又已經兵臨城下,他也可能會用一些「意外」,甚至是一場鴻門宴,誅殺那些背叛了孔融,也背叛了這片土地的青州士人。

  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不該牽扯更多人進來。

  陸白是將軍最疼愛的妹妹,現在又尚未婚配,雖說建起健婦營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但眾人並不認為她能如陸廉一般建功立業,而多半將其視為是年輕女郎的調皮與玩鬧罷了,因此對她的名聲也沒有什麼真正的損害。

  但謀殺是另一回事,尤其是謀殺那些世家豪族,他也許可以在將軍回來之前將這件事的餘波處理乾淨,也許不得不忍受青州世家群起攻之的敵意,就如同曹操誅殺邊讓之後的兗州一般!

  如果令陸白參與進這場謀殺,就幾乎徹底斷絕了她另一條路——那條可以嫁入青徐閥閱世家,安穩度日的路。

  田豫不清楚陸白到底對自己的人生有怎樣的規劃,但他心裡總覺得,若他自己能夠處理好這一切,那麼為陸白多留一條路總是不壞的。

  還有小陸將軍的那些家眷,他也總得提前將她們安置妥當,護她們周全才是。

  也不知道她現在如何?

  ……田豫短暫地陷入了這樣無意義的惆悵之中,但他立刻又清醒過來,重新將那卷竹簡拿了起來。

  那上面已經有了幾家被他用筆勾了一圈。

  現下又多了一個崔壽。

  崔壽家的馬車走得穩極了。

  這架馬車外表看著十分樸素,但內襯以絲綢,座下鋪了香蒲席,四角又以暗格安置了香料,坐在裡面十分舒適。

  陸白從裡面走下來時,崔壽的小夫人已經等在了門前。這位夫人生得杏眼桃腮,已經是難得的美人,但站在陸白身側時,仍然感到了一陣嫉恨。

  袁譚的妻子是冀州信都文氏的貴女,但袁譚與她並不和睦,因此陸白若是嫁進袁家成了側室,以她的容貌而論,必是受寵的!

  而袁譚是誰?袁譚是袁公的大公子,盡管有消息傳言這位大公子並不受寵,但他畢竟是長子!手下有兵馬,身邊有謀士,若是將來袁公當真取代漢室,那袁譚豈不是……?!

  這樣的想法短暫地蒙蔽了崔夫人的心神,她是斷然不相信天下還有誰家的女孩兒不願嫁給袁譚為側室的,況且陸白有什麼出身?她與她那個阿姊不過是黔首家的女兒,若不是陸廉成為了天下皆知的名將,陸白便是想作袁家的婢女也是不能夠的!

  前番她登門拜訪,勸說了陸白許久,這女孩兒似乎很是嬌羞,只說要細想一想,那時崔夫人便認定了她內心是願意的。

  果然不過幾日,她便又送信過來,想要登門拜訪——夫君交代的事,這就成了!

  陸白穿著一件絳紅絲綢深衣,於是肌膚便更顯雪白,眉眼彷彿畫出來一般,怯怯地開口時,那聲音似乎溪流蜿蜒而過。

  「我自然……我自然是沒有什麼不願的,」她說道,「可是阿姊不在,我怎能擅自做主呢?」

  「陸將軍與女郎年紀相仿,哪裡就做得這樣的主了!」崔夫人連忙說,「況且她若是知道,又哪裡有什麼不願意的?我已經得了信,只要袁將軍得了青州,他便要將文氏休棄回家的!女郎嫁過去,就是正室!」

  陸白迅速地看了她一眼。

  「夫人欺我,他若是真心,為何不來劇城迎我呢?」

  「他現下與孔融交惡,如何前來!」夫人想也沒想,「但大公子的確是真心愛慕女郎呀!」

  陸白似乎猶豫了一會兒。

  「我還是不信,」她輕輕地噘了噘嘴,「我阿姊可是名滿天下的將軍,我出嫁時怎能全無排場,沒有送嫁,也沒有迎親之人呢?」

  話說到這裡,幾乎就是已經成了。

  這女孩兒到底是個愛慕虛榮,被富貴迷了眼的蠢人,一點也沒想過她作為陸廉的妹妹,這樣主動地攀附袁家,青州士族將如何看待她,又如何看待陸廉?

  但出身低賤之人常有這般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一點小利的,崔夫人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她大喜過望,立刻就答應了。

  「女郎既如此說,咱們就讓他派使者來,也顯得鄭重些,再尋幾家親厚之人,大張旗鼓,為你風光送嫁如何?」

  陸白輕輕地握住了崔夫人的手。

  女孩兒的手指纖長,漂亮極了,但冰冷得全然不似活人,彷彿一尊冰雕一般,因此崔夫人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那雙眼睛在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看,眼睛裡藏了冰冷的光。

  「替我送嫁那日的酒宴定要隆重些,酒要好,菜肴也要上佳,」她聲音甜美地說道,「城中與大公子親厚之人,勞煩夫人與崔郎君一個不落地請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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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豫內心:要好好照顧將軍的家眷,阿白是個小姑娘,這些事別跟她說,別嚇到她

  阿白內心:(凶殘的西涼血脈正在慢慢覺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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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1:43:0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三章 婚宴

  當袁譚與田豫都在忙碌著備戰,而青州士族也漸漸各自選了陣營時,孔融似乎根本沒有理會這些。

  秋高氣爽,很適合找個地方感受一下椒樹與白楊在秋風颯颯中被吹得樹枝搖動,香氣四溢的美景,看著這樣的美景,應該也能多寫兩篇辭賦出來。

  他拉著一大群流散歸來的青州名士與各地依附而來的文人找到了這麼個地方,先是觀景,然後喝一點酒,再然後開始寫文章。

  其中有文采風流,令人擊節而嘆的,當然也有不擅辭賦,只能敷衍了事的,但無論哪一種,大家都是一個圈子裡的人,互相總是能找到一點理由吹吹捧捧。

  孔融那張席子擺在一棵十分高大的楊樹下,風一吹,偶爾一片樹葉便落到他的肩頭,風雅極了。

  而這位四十餘歲的青州刺史端著一盞酒,舉手投足便更有名士風流的味道了。

  「季彥這一篇平淡醇古,直如石砥,」孔融點評了其中一位管氏士人的文章,「頗有屈子之風。」

  「而今漢室衰微,天下擾攘,唯孔青州與劉玄德能施仁政,民之悅之,如解倒懸,」那位名士嘆了一口氣,「何敢在使君面前當此評?」

  這位名士的一聲嘆息引得其他人也跟著連連嘆息起來,一嘆天子蒙塵,雖歸雒陽,但朝廷上各路大臣彼此攻訐,紛擾不止;二嘆天下群雄並起,袁術僭位,曹操殘暴,連荊州牧劉表都會「郊祀天地,擬斥乘輿」,可見此真末世也;三嘆青州這麼好的地方,卻被連年征戰禍害成「野無青草」,而今戰亂又起,唉唉唉唉……

  孔融端著酒盞,不作聲地看著這些名士嘆息了一陣,那雙似乎總是帶點嘲諷的眼睛裡便慢慢帶上了一點隱秘的笑意。

  但當他開口時,他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臉上只剩下了深深的憂慮。

  「而今袁譚又興暴兵,我青州本該上下齊心,行正道滅之,」他嘆了一口氣,「可惜啊……」

  一雙雙眼睛便立刻轉了過來,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等他接著說下文。

  「而今人心紛亂,許多人祖宗食漢祿,自己亦為漢臣,卻不為漢室盡忠,竟欲背叛劉使君,投奔逆賊,」孔融的臉上滿是痛苦,「我為此日夜懸心哪。」

  這些一起來吃飯喝酒寫文章的名士彼此看了一眼,眼中的情緒立刻變得復雜起來。

  他們其中有青州本地士族,也有各地避難而來之人。

  那些青州本地士族都是之前因黃巾之亂四處逃難,現下流散而歸的。他們的家產毫無疑問受到了相當大的損失,但這並不是最嚴重的事——他們失去了在本地官府中的位置,這才是大事。

  士族看似是一個整體,彼此聯姻通婚,同氣連枝,但當他們面對的不再是來自外面的敵人,而是內部有限的資源時,他們自然會開始勾心鬥角,爭奪不休。那些流散回來的士人的官職被別的士族佔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只能耐心等待,從底層小吏開始慢慢尋找再次攀升的機會。但其中有些人微言輕,門庭冷落的家族連這樣的機會也尋不到,只能忍受慢慢沒落的痛苦,成為別人眼中的寒門。

  比起他們,那些逃難至青州的士族則有著更加急切的期望,他們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只能靠著自己的學識與談吐,以及奉迎的本事來尋到一塊立足之地,他們怎能不全力以赴?

  這些人裡有人喜歡做學問,也有人不喜歡做學問,但學宮是孔融建立起來的,他們因此逼迫自己來這裡做學問——這是他們唯一能夠近距離接觸到孔融,並且與他建立聯繫的方法。

  孔融是個真正喜歡做學問的人,但作為孔子之後,真正的清貴名門出身之人,他也完全明白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

  他平時不喜俗務,尤其不通軍事,但不代表他對這種士族的游戲一竅不通。

  因此當他滿臉痛苦地講出那番話之後,這些名士彼此看了看之後,便有人試探著接話了。

  「若真如明府所言,有這樣的人在,我等亦不能安寢矣!」

  「明府崎嶇孤累而不忘君主,今日為漢室除逆,在座諸君敢不效死!」

  不,他們不會效死,連孔融自己都不是那等剛勇孤直之人,這些名士怎麼會真心為漢室效死呢?

  但如果孔融暗示想要除掉一批青州的世家,並且騰出一批青州大小官職的空缺時——

  這些人的確是願意為了幫他除掉那些世家而效死的,因為這不僅是在幫他,幫漢室,更是在幫他們自己。

  位置就那麼多,一個人想上去,就必須要拉一個人下來。

  土地就那麼多,一個家族想上去,就必須要拉另一個家族下來。

  ……在座有幾十位學宮名士,本地的,外來的,都用他們那慷慨激昂的聲音和神情告訴了孔融,他們的確是願意為這件事效死的。

  「若是能將那些蛇鼠兩端之人除去,」禰衡這樣勸說過他,「進能保青州,退亦能全身而離北海,與劉使君合於一處,以圖後日。」

  但孔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與田豫計劃清理那些投奔袁譚的世家時,陸白已經開始了另一個更為冷酷,也更為野蠻的計劃。

  粉白黛黑,施芳澤只。

  崔家送來的梳妝匣十分精致,三層漆盒,每一層上面都以螺鈿鑲嵌出獸面鳳鳥紋,華麗精美,與眾不同。

  但陸白用過更好的。

  鑲嵌寶石的,美玉的,玳瑁的,她有一套梳妝匣,雖然都是黑漆為底,但上面繪畫各自不同,因此鑲嵌的金銀珠玉也各自不同,除此之外,那些匣子裡面裝的首飾也各自不同,但都同樣貴重。

  她並不懷念那些精致美麗的玩意兒,正如同她並不懷念過去的自己。

  因為那些玩意兒和過去的她一樣,都只是用來欣賞和把玩的。那精細的做工與美妙的紋理下,放著一把又一把飢不能食,寒不能穿的亮晶晶的東西,只要主人心情不好,將它高高舉起,再重重摔下,那些高明匠人的精巧設計也就頃刻間四分五裂了。

  她真切地體會過高高舉起,再重重摔下的滋味,因此再也不能欣賞這些命運不由自主的美麗產物。

  但她此時仍然展開了那隻梳妝匣,並且伸出手指,輕輕撥了一下裡面的玳瑁簪、玉搔頭,以及一串金瓔珞,平平無奇,但尚可一用。

  這些東西怎麼能與大父為她添置的相比呢?

  但一想到她的大父,陸白心中又隱隱地痛了起來。

  她的世界是壓抑的,分裂的,她從小接受了最良好最端正的教育,但她的大父卻是「狼戾賊忍,暴虐不仁」的董卓。

  因此她有時會想,既然她的大父是通過那些暴虐手段攫取的權力,為什麼又想將她教育成一個恭淑貞靜的軟弱女子呢?

  ……但軟弱也沒什麼不好。

  有人悄悄走過來,腳步極輕,「女郎,時辰將至,已有賓客到了。」

  「好。」她輕輕地應了一聲,看向鏡中的自己。

  她的膚色極白,只要薄薄用一層粉,便細膩潔白如美玉;

  她的眼睛極黑,睫毛極長,因為生母有一點胡女血統,因此她的眼窩也比旁人略深一點,襯得那雙眼睛又大又靜,多情級了;

  她的身姿窈窕,動靜有度,裹在一襲蜀錦深衣之中,整個人美得像是在發光。

  她看起來那麼美,那麼脆弱,纖細修長的脖頸彷彿一株經不起摧折的合歡,真的是軟弱極了。

  但這很好。

  陸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誰看到這樣的一個美人會想到她能有什麼反抗之力呢?

  因此崔家同意了她的請求,令她得以將自己的五十名心腹女兵帶進府中,充作婢女。

  據說袁譚的使者原本心有疑慮,但一想到來的不過是一些婦人,也就打消了所有不安的念頭。

  一群婦人能掀起什麼風浪?

  陸白輕輕地用指尖擦掉了一點嘴唇上的口脂,於是指尖染上一絲淡淡紅暈。

  她的力量就隱藏在她的軟弱之下。

  田豫的每一天都忙碌極了,他的行蹤也排得很滿,因此崔壽在城中大辦這場迎親宴的前兩天,田豫便離開劇城,去廣饒查看當地官員是否將所有的戶籍資料和其餘公文打包帶走,並且按照約定時間撤往劇城。

  他這一趟原本可以一兩天就返回,但因為路況不太好,所以稍微耽擱了幾個時辰。

  ……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向東南遷徙了。

  他們攜家帶口,不顧一切地往東逃,並且告訴這個迷茫的青年官吏:如果他們能在劇城安頓下來,那很好,如果劇城也不能擋住袁譚,他們就準備撤往徐州了。

  至於徐州也在打仗,他們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聽說那個劉使君很好,小陸將軍就是他的手下!」他們含含糊糊地這樣說,「去徐州總不會有錯的!」

  ……怎麼好?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

  這些或許識過幾個字,或許連一個字也不認得的老百姓並不明白那些,他們只是籠統地說,「聽說他治下很好,他的軍隊也不會亂殺人。」

  「……可他要是輸了,小陸將軍也輸了呢?」

  這問題更加超出了眼前推著小板車的漢子的見識,他是完全想不清楚,也說不明白了。

  但坐在板車上,顯得很精明的老婦人立刻替兒子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們去哪裡,我們跟著便是!」老婦人大聲說道,「郎君們不也是如此嗎!」

  一時間說不出話的換成了田豫。

  但當他快要回到劇城時,留在府中的侍從早就等在城外,一見到他,立刻迎了上來。

  田豫的神色變了。

  「……迎親宴?!」

  「是,聽說陸家女郎已經去了崔府,郎君——!」

  「你可知道究竟都有誰參加了婚宴?!」

  「小人派人等在府外,一個個地記下了那些車馬!」

  「好,」田豫飛快地說道,「你同我立刻去軍中調遣兵馬,將這些人的府邸用兵圍住,入府搜查,片刻不能耽擱!」

  「是!」

  天色將晚,而酒宴已經開始。

  賓客們臉上多多少少有一點不安,又有一點興奮,但當他們看到款款而至的這位新婦時,所有人眼前都是一亮。

  那個健婦營中的陸白也很美,而且也經常在城中跑來跑去,但那時她一身男子裝束,自然不如此刻著意打扮出的模樣符合他們的審美。

  「當真國色!」有人這樣讚嘆道。

  「堪配大公子。」

  「原以為陸氏將興在陸辭玉處,沒想到竟能結下這樣一門貴親!」

  賓客們交口稱讚,上座那位平原城的使者,博陵崔氏的名士也微笑著拈了拈鬍鬚,眼神很是滿意。

  他們看她,如同看一頭漂亮的牲口。

  而她嬌羞而恭順地低下頭,由婢女引著,坐在自己的坐席上,安靜得不發一言。

  她雖然很美,但沒有人需要她開口說話,只要她安靜坐在這裡就夠了,賓客們都是世家出身,即使有人對她的美色動心,也沒有人會無禮到不轉眼珠地看。

  主人舉杯,敬代表大公子來此迎親的使者,敬袁公與大公子,而後敬這些下定決心跟著袁家「棄暗投明」的賓客。

  其中還有一位,與別人略有些不同。

  那是崔壽的兒子,聽其他賓客喚他六郎,十七八歲,清朗少年模樣。

  在場之人總有些被美色所攝,因此偷偷看她的,但只有那個少年看她一眼,忙忙將目光轉開,然後臉色紅紅地,又偷偷看她一眼,顯見是一見傾心。

  見到她將目光移過來,那少年立刻慌亂起來,還打翻了杯盞,引得周圍的賓客笑出了聲。

  「真是胡鬧,」崔壽笑罵了一句之後,又轉回剛剛的話題,「待得明日見了孔北海,說他以厲害,他見咱們青州士庶上下一心,必也不得不歸附大公子,如此豈不消弭了一場禍端?」

  「足下高義,為青州生靈解此倒懸之急!不錯!若我等合力,孔北海豈能拒絕!」

  「當飲一杯!」

  陸廉又如何?

  憑她一世英雄,還不是要用妹妹來換退路!

  再想到陸白此去,名義上是作側室,若是陸廉不能活著回青州,不過也只一個玩物罷了,袁譚要怎樣處置她,就能怎樣處置她。

  那些人的目光又在酒氣氤氳下蒸騰得有了幾分淫邪之色,悄悄地打量起靜坐在那裡的美人。

  有婢女輕輕地走近了。

  陸白將目光自少年身上收了回來,低聲對婢女說了幾句話。

  她身姿裊娜地起身告罪,說是要去更衣,並未令在場賓客們感到有什麼異樣。

  她帶來的那幾十名婢女身材壯碩,不虛男子,賓客們也不曾過多在意。

  因為這些婢女並不曾佩戴長刀長劍,她們帶了些女主人的妝奩,以及一些灑掃庭院,幫崔家打下手的工具。

  行刺只能針對一兩個人,在場幾十名賓客,怎麼可能被幾十名婢女所傷呢?

  然而當那些婢女悄無聲息地將前後門關閉,並且自壁衣後而出時,終於有人察覺到她們的不對勁。

  但已經晚了。

  諸葛亮研製了幾款連弩,這一款實際上是失敗作品。

  盡管它保持了連發射速,但除了第一箭之外,後面的弩矢力道衰減得很厲害,準頭也差勁得很,而且裝填一次需要許久,若是用在戰場上,只能在敵人進五十步甚至三十步內,才能準確地殺敵。

  神射手可以百步穿楊,若是拋射箭雨,更可在數百步外殺敵,因而這樣的連弩在戰場上意義實在不大。

  但它個頭不大,只有一尺有餘,弩機可以拆卸折疊,而這些婦人每日練習拆卸保養這些輕弩,早已將拆卸和組裝的步驟爛熟於胸,現下帶到這座大廳裡,最遠的目標距離也不足三十步,每一張弩又能連發十枚弩矢,至於準頭差,一二十步的距離要什麼準頭!

  這豈不是有如神助?

  當那個賓客看到婢女拿起了一張弩,指向了他時,他吃驚極了,但依然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主人一個獨出心裁的玩笑,還是真遇到了鴻門宴。

  而主人卻沒有在意那些燈火與壁衣後的身影,他喝了許多酒,正在暢想自己美好的未來時,一支弩矢突然穿過了他的頭顱!

  崔邈比他更機靈些,他立刻低頭想要躲進案几之下,他原本是能做到的!只要那個刺客重新裝填弩矢!

  然而他只彎下腰去,還沒有將頭藏起來時,一股大力便紮進了他的脖頸。

  ……還有一個刺客嗎?!

  舉辦酒宴的主室忽然變得非常混亂,非常血腥。

  有人想拔出隨身所攜的佩劍,有人想要衝上去與這些婢女搏鬥,有人腰腹中矢,一時卻還沒咽氣,掙扎著想要逃走,於是婢女又補上一矢。

  終於有人衝到了一名婢女面前,那個膚色黝黑,容貌粗糙的女人沒有一絲憐憫,也沒有一絲恐懼,而是將弩機頂在了他的臉上,扣動了機擴!

  「求求……」

  「饒過我……」

  鮮血染紅了金絲木板地面,順著紋理慢慢地流了進去。

  還有人在喘氣,還有人在哀嚎。

  五十名婢女,五百支弩箭,二十餘名賓客,再算上崔家的健僕,門外的車夫,一共也只有六七十人。

  至於那些女眷和尋常僕役,皆不足道。

  但女兵們可能會緊張,也可能會浪費弩矢,因此多用些弩矢是正常事,算不得浪費。

  她還有幾名親隨女兵攜帶的連弩未曾拿出來用,若是遇到什麼力士或是劍客,應該也能應付得來。

  陸白重新從屏風後走出,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這血流遍地,濃稠得幾乎在蒸騰的屋子。

  她記得那些賓客全部的人數、以及他們每一個穿著和模樣,她必須確認他們每一個都在這間屋子裡。

  ……還有那個小郎君。

  他的胸膛上中了兩根矢,卻還沒有氣絕,一半的臉泡在血泊裡,另一半的臉看起來還是帶著十足的少年氣,兩隻眼睛茫然地看著她,似乎想問些什麼,但又問不出來。

  陸白彎下腰,伸出一隻雪一樣的手,輕輕蓋在他的眼睛上,另一隻手從懷中摸出短劍,深深地紮進了他的胸膛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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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1:43:1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四章 淮陰將近

  這個晚上對於劇城的百姓而言,其實是毫無關係的。

  但曲六有一點不同。

  他們這種寅時便要起來灑掃街道的雜役通常都起得很早,他也不例外。

  今日陸氏女舉辦迎親宴,有崔家人提早發了他們一點賞錢,要他們將城門到崔府的這一條路清掃得格外乾淨些。他拿了這幾十錢,並未像其他人那樣隨手花用,而是珍之重之地收了起來。

  城中現在不太平,他總得警醒些。

  因此剛睡下不久,一聽到有人敲了敲他那扇破窗,立刻便爬起來了。

  「快起來,」那個小吏說道,「有活計尋你們!」

  這排破舊磚房蓋在了郡守府後面不遠處的一條小巷子裡,住的都是他們這樣的人,無論貴人們需要幫傭、僕役、亦或者處理髒活的苦力,小吏只要出府不到五十步,總能找到這樣一群人。

  他起來得很迅速,其餘雜役發出了嘰裡咕嚕的抱怨聲後,也很快便跟著起身了。

  「貴人們有何吩咐?」

  火光搖曳下,小吏陰沉著一張臉,注視著面前這群畏畏縮縮的雜役。

  「給你們尋了個好活,每人可得一百工錢,賞錢另算!」他說,「只要你們動手,不要你們動嘴,若是多說了一句令貴人知道,性命不保!」

  大多數雜役們的臉上一瞬間便布滿了興奮,只有曲六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

  「是要小人們灑掃還是……還是別的什麼……」

  小吏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憑你們還做得什麼!你倒是大膽,一會兒可千萬別嚇尿了褲子!」

  他們的確是去灑掃清洗,只不過不是清掃街道,而是清掃今日舉辦酒宴的崔府。

  一整條街道都被火光所照亮,士兵們全副鎧甲,手持長戟,押送著許多哭哭啼啼的老幼婦孺,自崔府而出,從他們身邊經過。

  曲六看了她們一眼,又將目光轉向了他們即將進入的這座府邸。

  這裡到處都是血。

  有些是自然從身體裡流出,落到地板上,緩緩變成一灘;有浸透了衣衫,在死者掙扎扭動時也跟著在地板上擦拭描繪的圖案;有人踩過了血泊,慌不擇路想要逃走,因而留下的一連串血腳印;

  還有壁衣上、牆柱上、地板上、案几上、以及門檻上,都留下許多模糊的血手印。

  鮮血匯聚起來,慢慢地流出了這間燈火通明大屋,向著四面八方蔓延。

  這間主室的門已經大開,夜風肆無忌憚地衝了進來,將沾血的壁衣捲起,彷彿一面面招魂幡,正替那些死去的人訴說這裡曾經發生了什麼。

  即使是上過戰場,並且堪稱身經百戰的老兵曲六,對這一切也感到觸目驚心。

  因為這不是一場戰爭。

  這是一場謀殺。

  小吏已經忙忙地吩咐起了他們,那些屍體被抬走了,但這間屋子需要被收拾乾淨,可想而知,他們這個晚上會很忙亂。

  但再怎麼忙亂也比不過這座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那一群人。

  他們是注定不眠不休的,比如說田豫。

  這二十餘賓客並不盡數住在城內,因此搜捕起來很費力;

  但其中也有幾人是兄弟一同前來,一家人,這樣倒還省了一點力氣。

  吩咐過那些出城的校尉之後,田豫又立刻派人給孔融送了信。在這一切都安排完之後,他匆忙帶兵包圍了崔府。

  然後田豫見到了一個十分陌生的陸白。

  她穿了一件蜀錦裁製的墨綠羅裙,金線一般的紋縷在燈火下散發著光彩,將她整個人都映襯在那種恍惚而不真切的光暈裡。

  但她的手上拎著一柄短刃,有黏稠的鮮血在慢慢滴落,落在她的裙角上,然後田豫才發現,一路自廳中走出,陸白的裙角已經浸透了鮮血。

  在她身後,那些婢女打扮的女兵正從滿地的屍體上一根一根地拔出弩矢,以細布擦拭乾淨,再重新放回隨身攜帶的匣子裡。

  「它們染了血,不能重新放進弩機裡,」陸白察覺到他的目光,便這樣解釋了一句,「需要清洗乾淨之後塗上油脂,打磨保養之後才能繼續使用。」

  「……你殺了他們?」

  陸白站在台階上,那樣平靜地望著他。

  一陣風起,厚重的裙角雖然不能被這樣溫柔的秋風吹起,但她的髮絲輕輕地拂過了那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龐。

  有一絲不知何處而來的血跡跟著髮絲,輕輕地擦在了她的臉上。

  「他們背叛了阿姊,也背叛了青州,」陸白停了一下,腮邊淺淺地出現了一個酒窩,「先生,我行事魯莽了?」

  不,她行事不是魯莽。

  除卻誅殺這些背棄孔融,也背棄了劉備和陸廉的士人,斬斷袁譚伸向北海的手之外,陸白這樣做還有一個隱秘的理由——她想要斷絕掉孔融與袁譚媾和的可能。

  田豫甚至覺得,陸白這樣行事,不僅想要讓孔融站出來,旗幟鮮明地與袁譚徹底決裂,甚至還不放心他的選擇,也想要用這種方式來逼他。

  她的計劃看起來還略顯稚嫩,算不上周詳縝密。在一場屠殺之後,還需要他和孔融完成善後。

  但如果連這種「並不周詳」都被她考慮進去,變成變相逼迫他和孔融表明態度計謀呢?

  如果陸白真的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之後,選擇了這樣一條路,那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心思深沉,下手狠辣,即使對自己的盟友也永遠保持著一份懷疑與警惕的人。

  她身後一團燈火,神情十分模糊。

  田豫忍住沒有開口,沒有這樣發問,沒有向她確認。他更希望陸白並沒有這麼多的心思,她只是被崔氏三番五次地威逼,憤而用這種激烈的方式來對抗這些想要用她當人質,挾持陸廉的士族。

  「你……」他最後還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知不知道,你做下這樣的事,意味著什麼?」

  陸白怔忪了一會兒。

  那個跟著阿姊從長安一路到了平原,又從平原來到徐州的少女忽然也跟著回來了一會兒。

  但她迅速地恢復了清醒,因此那個復雜的神情也迅速隨之消失了。

  陸白沒有立刻回答田豫的問題,她的目光轉向了庭院中一棵正在慢慢飄落樹葉的古樹。

  那些葉片會在這個秋天慢慢掉光,再在冬雪來臨時被積雪埋在樹下。但到了明年,春天一樣會來,枝頭依然會開滿她不知道什麼顏色的花。

  這一切都不會有什麼問題,唯一有問題的只有她。

  「我知道。」她微笑著說,「今時今日,我才明白阿姊的話。」

  這場血腥大清洗始於一場迎親宴,陸廉之妹陸白領五十女兵,皆作婢女裝扮,身攜連弩,伏於壁衣後,待賓客酒酣耳熱,怠於防範時一起殺出,席間宗賊皆伏誅……

  自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會上門給陸白說親,與此相反,青州百姓若見自家小兒啼哭不止,倒是會提一句陸白的名諱。

  「再哭!再哭就讓陸白來抓你了!」

  但對於那些被謀殺了族人的豪族來說,他們需要應對的事情太多,甚至完全無暇去怨恨那個布置並實施了這場謀殺的女人——因為有人比她更值得他們憎恨。

  這些北海士族中,有人與冀州的確有所串聯,家中也搜出了書信,但也有人不過是被那些鐵桿的擁袁派說動心思,猶猶豫豫地倒向了袁譚的。

  這些人平日裡極方便見面,更不會留下什麼書信,因此只能由家眷或是僕役出來指證。

  但即使如此,還有幾家做事謹慎,管理家中僕役婢女都極嚴,因此能夠一口咬定不過是稀里糊塗去參加了一場宴席,根本不知道與袁譚串聯之事,死得實在是冤枉極了,想向孔融討一個公道。

  ……但孔融並沒有給他們公道,孔融甚至沒有親自出面,表明什麼態度,那些失地士人與外地逃難至此的名士已經跳了出來!

  若那幾家能夠自證清白,不僅孔融與田豫的威信將受到挑戰,孔融也會被迫給予這幾個家族更好的補償,那其中必然包括了官職與田產!

  這些決心用投靠孔融來換取家族再次振興的士族成為了這場風波中最受矚目的群體,他們竭盡所能,用各種辦法去威逼利誘那些已經認罪的家族指認這幾家,再想方設法地將證詞配上一套完整的證據——那其中包括筆跡幾乎以假亂真,言辭似是而非的密信,又或者是一匣打了平原印記的金餅。

  被羅織罪名的家族自然驚怒交加,想要駁斥這些欲加之罪,想要還自己一個清白,但他們已是階下囚,唯一的裁定者又是孔融。

  袁家大公子也許想救他們,可他離得太遠了。

  這樣一場審判的最後,孔融聽取了方方面面的證詞,也看了那些書信與財物的證據,他最後寬宏地決定,除了已經被誅殺的首惡之外,這些豪族都不必受到夷族的懲罰。

  他們其中一部分被抄了家,沒收了全部財物、部曲、僕役,被趕出了北海,送去東萊海邊的鹽田做工,還有一部分則被輕輕放過,除了罷免官職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懲罰。

  那些空出來的官職迅速被那些新依附北海的士族所佔據,於是在北海裡形成了一個十分奇異的怨恨鏈:被趕去鹽田的士人和他們的親族怨恨著那些留在城中,僅僅是被罷官的士人;而被罷官的士人又怨恨那些不擇手段,為了取代他們而污蔑他們的失地士人。

  孔融用這種簡單粗暴,但並不算非常正義的方法,到底替換掉了一批世家官員,也將北海握得更緊了一些。

  這一切慢慢平靜下來,袁譚也終於將要開始進兵時,青州人終於聽到了一個好消息。

  關羽與陸廉的兵馬已經來到了淮陰,只要他們擊退于禁,他們就可以恢復淮陰以南各郡縣對下邳的補給線了。

  當然,他們要速度快一點,因為曹操正在不斷擊退自小沛、東海、琅琊而來的援軍。

  ——誰也不知道下邳還能堅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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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五章 行軍苦

  淮水兩岸迎來了秋雨連綿的日子。

  雨下得不一定大,有時如絲如縷,有時氣勢滂沱。但哪怕是潤物細無聲的小雨,只要耐心地下足幾個時辰,那被雨水浸泡的土路也會變成一片泥淖。

  夏天走在這樣的泥淖裡還能勉強道一聲苦,入秋後走在這樣的泥地裡可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一腳踩進去,冰冷黏膩,想拔出來時,大地又要充分表達它的依依不捨,於是每走一步都要下大力氣。

  冒雨趕路,走是走不快的,但既然走不快,那就倍加感到寒冷了。

  軍隊盡力搜刮了一些蓑衣與簦笠,但汝南與淮南兩郡在袁術統治下,早就奔著無人區去了,附近既然沒有有規模的城鎮,想要採購雨具自然就不容易了。

  因此軍官們穿蓑衣,持簦笠的還略多些,士兵們能頂一塊油布在雨裡走的就算羨煞旁人,更多的士兵只能扛著自己的兵器,沉默地在雨中列隊前行。

  偶爾有士兵走著走著就倒下,被來回巡邏的騎兵發現,喊來醫官診治。如果病得不重,就攙扶起來,待到安營紮寨時再進行治療;如果病得嚴重,就只能放在板車上,到了營地時,將這些士兵放在營外搭起的棚子裡進行救治,好了歸隊,不好就只能就地掩埋,免得引發瘟疫。

  比起這些士兵,陸懸魚的處境似乎舒適許多,因為她是帶傷趕路,全部人都拒絕了她騎馬的議題,轉而要她坐在馬車上。

  馬車被收拾得很精心,鋪了香蒲席,又加了兩層毯子,還放了枕頭,她想躺可以直接躺,不想躺也可以靠著枕頭倚坐著。

  ……但她還是三番五次地表達自己想騎馬的請求。

  「我應當與士兵們同甘共苦。」她這麼表示。

  「你身上有傷。」大家這麼回答。

  「士兵們身上也有傷,」她說,「他們不也一樣在雨水裡走嗎?」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各自給出了各自的回答。

  「辭玉領統帥之任,怎能如此自輕?」這是張遼。

  「尋常兵卒若傷如將軍這般嚴重,已留於壽春,不會強令他們同行。」這是太史慈。

  「……辭玉將軍到底是願與士兵同甘苦,還是覺得土路坎坷,坐在馬車上不夠舒適?」徐庶摸了摸小鬍子,有點狐疑,「可需要民夫們將道路再修繕平整些?」

  盡管這條泥濘土路崎嶇至極,車輪又沒有任何減震設計,兩層毯子根本不能減少顛簸,她只能在車裡像條鹹魚一樣被動地顛上顛下,但大家都在外面走,她能坐在馬車裡已經是別人享不到的福氣了,還嘰嘰歪歪個什麼呢?

  ……在車子裡被顛得七上八下,五臟六腑都能嘔出來的陸懸魚終於放棄了。

  「民夫們已經很辛苦,」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必勞煩他們,我在馬車裡待得挺好。」

  於是大家安撫慰問了她一陣,又準備頂著雨去各忙各的。

  「……那個,等一下,」她叫住了身邊的一個親兵,「有口袋嗎?防水的那種?」

  親兵看了一眼她那張雪一樣慘白的小臉,很是同情,但搖了搖頭。

  「將軍且忍一忍吧,」他說,「前面更有的受呢。」

  「前面?」她想了一下,「洪澤湖?」

  實際上漢時的洪澤湖與後世的洪澤湖還不太一樣,這裡此時還不是一個整整齊齊的大湖,而是許多個小湖群,其中比較有名的一個稱破釜塘。

  後來位於青州的黃河決口,一路奔流南下,同淮河合流,青州、徐州、豫州、揚州一起被黃河沖了個稀巴爛,硬是沖出了一個大湖,名為洪澤。

  ……當然,現在離黃河奪淮入海還有將近千年的時間,這片土地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大片濕地加上許多個小湖與池塘罷了。

  ……但如果說在秋雨裡行軍是困難模式,那麼穿過洪澤湖地區絕對是地獄模式。因為沼澤與池塘這種地方,有沒有什麼肥美的魚或者水鳥都另說,各路吸血的小玩意兒一定是管夠的。

  他們在濕地裡只要走上一刻,坐在路邊歇息一刻,尋些湖水來洗一洗腳時,草鞋間就能看到一條條水蛭趴在腳面上吸得肥肥胖胖。

  士兵們已經都有了經驗,只要脫了鞋子,拍拍打打一番,那些水蛭就會被拍下去,但腳上被水蛭咬出來的傷口仍在,流血不止。

  這些帶了傷的腳繼續走在濕地的泥水裡,到了營地時難免就要腫脹發炎,到得第二天,有些士兵的腳已經感染得成了饅頭樣子,連草鞋也穿不進去了。

  可是營地也不是憑空變出來的,士兵們還得四處尋找樹木,砍伐樹枝,將這些潮濕的樹枝放在火堆上烤一烤,烤乾水分之後,再繼續分給每個營。

  有了這些火堆,他們才能烤乾自己的衣服,再將一雙髒兮兮的腳放在火邊,小心烤一烤。

  ……這幅畫面既邋遢,又淒慘。

  陸懸魚看到之後,立刻下達了一個命令。

  「讓他們多撿些木柴來。」

  「將軍,他們疲勞已極……」

  「那也得多撿些木柴,」她說,「令軍正監督他們,每一隊,每一行,每一伍的士兵,入夜前必須用溫水擦拭洗淨身體,有傷的地方,領細布包紮便是。」

  「……將軍何意?」

  「有傷的地方若不洗淨,容易加重感染,無傷的地方若是不常清洗,也容易受蚊蟲叮咬。

  「除此之外,不許這些士兵直接從池塘裡打水來喝,」她這樣嚴厲地吩咐道,「若是軍正見到誰在喝湖水或是池塘裡的水,就打他十鞭子!」

  「是!」

  壽春雖然有糧,但考慮到要留一部分給守軍與百姓,再考慮到他們帶不動那許多輜重,因此帶出來的糧食並不多。

  士兵們每天能分得兩個麥餅,還有一鍋菜湯。偶爾湯裡會加一點肉乾,但不多,很難被士兵們察覺到,但他們總能察覺到鍋裡其他的小東西,偶爾有士兵會將那些東西撈出來扔掉,但更多的士兵毫不在意地將它們唏哩呼嚕地全部喝進了肚子裡。

  這樣的伙食是無法提升士兵們的士氣的,原本這也並不要緊,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領了大筆的犒賞,若是附近有村落城鎮,他們可以帶著錢帛進城,大吃大喝,宣洩一番趕路的辛苦。

  但洪澤湖又因為連年戰亂摧毀了許多村莊,不僅找不到什麼交易的地方,他們甚至見不到一張平凡而又沒有敵意的面孔。

  於是這些士兵只能湊在一起,聊一聊自己記憶中已經模糊,但又變得越發清晰起來的故鄉。

  他們原本的家在平原、在下邳、在廣陵,後來慢慢搬去了青州,那裡有他們的土地,他們的父母妻兒,甚至還有些別的親戚呢!

  有些小伍長、小什長不無炫耀地說,自從他立了軍功,升了官之後,告假回鄉帶自己家人去青州時,有那些瞧不起他們的同宗兄弟也攜家帶口地跟了來呀。

  誰不知道他們是陸將軍的麾下,誰不知道他們無往不勝,誰不知道他們領了最多的犒賞,因此購置到最肥美的田產,最健壯的耕牛!

  他們其中有幾個人甚至驕傲地宣布,他們雖然跟著小陸將軍出門來打仗,但家裡的田地不僅不會荒廢,甚至也不需要他們家的女眷來下田!他們是雇得起田客的!

  烈日炎炎,曬也曬不到他們的父母妻兒頭上,自有那些田客下田替他們耕作!

  士兵們湊在一起,一面烤火,一面喝著小陸將軍堅持要求他們喝的熱水,忽然有人幽幽地開口了。

  「我倒是想當田客。」

  「孫七,你莫不是傻了不成?這幾戰攢下的犒賞,你便是雇十個田客也夠了!如何還要自己去當什麼田客,給別人下田?」

  「我若是不要那些犒賞,」那人說道,「能讓我回家,看一看我的妻兒嗎?」

  剛剛十分熱烈的氣氛忽然靜了一刻。

  「臨走時,」有人說,「我阿母的咳血症又犯了,我為她買了些蜂蜜,也不知道她吃沒吃完,見沒見好轉。」

  「我妻想來已經生了,不知道是不是母子平安?唉唉,臨出門時,我還因為瑣事與她吵了幾句……」

  太陽在慢慢下山,有人在慢慢嘆氣。

  終於又有一個老兵打起了精神,「今天承了將軍恩德,早早地紮營休息,你們講這些做什麼,換一個,換一個高興點的,有滋味點的!」

  「阿古,把你那玩意兒拿出來吹一曲?」

  「對對對,哎呦我耳邊蚊子就沒斷過!來點動靜把它驅了!」

  那隻「大如雁卵」,燒土製成的樂器並沒有什麼驅蚊的神奇功效,但當士兵慢慢吹起它的時候,附近的蚊蟲之聲的確暫時全然都聽不見了。

  輕緩而悠揚的壎聲慢慢飄了起來,轉過一個彎,出了營寨,飄過水氣氤氳的沼澤,飄過清波蕩漾的湖水,一路向著北方蒼茫的夜幕而去。

  那裡沒有潮濕而泥濘的水澤,沒有遍布蚊蟲的泥淖,沒有遮天蔽日的樹林。

  若是能夠穿透那片夜幕,再小心地繞過威嚴的泰山,展露眼前的便是青州大地。

  便是他們的家園。

  不知何時,有人和著壎聲,打著節拍,唱起了歌。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他們口中所說的那位小陸將軍正站在陰影裡,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幕,身旁的青年武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些正在打著節拍,慢慢應和的士兵。

  「可需要我出去——」

  「不必,」她說,「他們唱得很好聽。」

  「但士氣……」

  「你沒聽他們說嗎,」她輕輕地說道,「誰不知道我百戰百勝,誰不知道在我麾下,總不缺了犒賞。」

  作為將軍,她總是能夠帶領士兵取得勝利,只要有這個前提在,士兵們再怎麼疲憊不堪,也能咬緊牙關跟在她身後。

  這種信念令這支軍隊有了超乎尋常的忍耐力,他們自青州而下時,先逐孫策,後破壽春,然後馬不停蹄地強攻下了曹仁布置在淮水邊的大營。

  在連續三場戰鬥之後,他們仍然可以不經過休整,立刻跟著她北上準備攻打于禁,這一切全靠著士兵們對她的信任與崇拜來完成。

  太陽已經徹底落了下去,火光照在她忽明忽暗的臉龐上。

  這位臉色仍有些蒼白的女將軍看向了身旁的同伴,「于禁是個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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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簦:音同燈,古代禦雨的器具,猶如現在的雨傘。

  壎:音同勳,樂器名,吹管樂器。新石器時代已出土,形狀有橢圓形、管狀、魚形、蛙形、圓形等形狀不一,且音孔數多為一至五。今多為平底卵形,大小不一,吹孔在頂端,音孔數多為八至十一,雙手捧之而吹。以陶製為主,亦有石製、骨製,相傳為伏羲所創。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鬱鬱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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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六章 于禁的決心

  如果一個戰場上有兩支軍隊,秋雨是不會只給其中一支造成麻煩的,它並不狂躁,相反還很有耐心,就這麼日日夜夜,淋淋漓漓,澆透了淮安城內外每一寸土地。

  但于禁已經得到了淮安城,他的士兵們不會挨雨淋,他們可以住在堅固的房子裡,烤烤火,聊聊天,盡管他們也不被允許出門四處閒逛,感受一下這座城池的風土人情,但他們的確是不需要夜以繼日地泡在泥水裡的。

  當然,這座城池沒有那麼多的房屋給士兵居住,但這不是什麼問題。

  那些房屋的主人已經被成群結隊地趕了出去,與戰俘一起在泥水裡慢慢地挖壕溝。

  淮安城的壕溝足有丈餘深,但于禁認為還不夠,他要求至少挖足五丈深,五丈寬,並且方圓百十里都要堅壁清野,砍掉每一棵樹,燒掉每一座房屋,驅趕每一個他們視野範圍內的活人來到城下。

  這些民夫和俘虜吃得很差,每天只有一碗稀飯,夜裡就直接用草席裹住,躺在泥地裡睡覺,但這些都比不上做工時的辛苦。

  這座城是不可能有上萬支鐵鍬的,因此他們其中只有少數人有鐵鍬,多數人則只能用木鏟來鏟土,然而再怎麼堅固的木頭也總有極限,於是時不時就能見到有人劈壞了手中的木鏟,又不敢在監工的皮鞭下懈怠,只能用兩隻手去挖土。

  挖得鮮血淋漓,甚至白骨森森,都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事,他們的雙手也經常被污泥所感染,然後一雙手高高地腫起來,再進一步變紫發黑。

  死亡毫不意外地降臨了這群可憐人中間,成為了最後的憐憫。

  每一天的清晨,城外的民夫營與戰俘營中都會抬出許多具屍體,統一拉走處理掉,而剩下的,還活著的人則仍然要忍受在監督的士兵們的目光下,繼續加固城防的工作。

  這樣蕭殺的秋雨,這樣淒慘的景象,其實很不適合離近了觀看,但于禁還是一絲不苟地帶了一群護衛,騎馬出城巡視城防修建得如何。

  當那群民夫將一具又一具或者僅僅是同伴,或者同樣也是鄰居,甚至還可能是兄弟的屍體抬上板車,沉默地拉走時,于禁勒住了韁繩,站在遠處仔細地看了一會兒。

  雨水從他那編織得並不算精細,並且明顯已經有些陳舊的斗笠上順著縫流了下來,沿著額頭一路流過面頰,再從下巴落在他半舊的衣衫上。

  這個中年武將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似乎既沒有被這隻表現不太好的斗笠所激怒,也沒有對那些淒慘的民夫和俘虜有半點同情。

  但身邊的偏將看了那一車又一車的屍體似乎很有點不忍心,策馬上前,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將軍,其實這城經過劉備精心修繕,此次將軍用計取城,又不曾毀壞城牆,它很是堅固,何必還……」

  「它堅固嗎?」于禁的目光微微動了一下,轉向了這座城池。

  它是用淮陰本地的泥土一層一層地夯成,每一層都夯得十分精心,哪怕是下了這麼久的雨也未曾沖垮過哪怕一個轉角。

  但還不足夠。

  「如果是陸廉來攻,」于禁說道,「就還不夠。」

  況且對於于禁而言,他差遣這些民夫與俘虜還有另一層不曾道明的用意:

  主公自宛城風馳電掣,一路擊破劉備,包圍下邳,陸廉關羽只能長途行軍,自壽春一路擊穿層層防線,趕來救援。

  看起來兗州軍是佔據了極大優勢的,但世界上怎麼會有只佔一端便宜,卻不必承受另一端的不便之事呢?主公既然如雷霆一般長途奔襲來攻劉備,這一條長而脆弱的運糧線必然將會十分危險。

  現下陸廉關羽不曾去斷他的糧道,究其原因,主公手中尚有餘糧是其一,他們也極其迫切地想要打穿主公的包圍圈,援救下邳是其二。

  于禁屯兵在淮安,就是存了既能與主力兵馬成犄角之勢,相互援救,又能為主公守住一處糧倉,用徐州人的糧食來填飽兗州軍的肚子。

  但淮安的糧食是有數的,下邳究竟何時攻破卻無人知道。

  有了這樣的考慮,于禁看淮安的糧倉如同看自己家的積蓄,而那些每日要吃掉許多糧食的民夫和俘虜就變得礙眼起來。

  ——若是沒有陸廉美名在前,他本可以直接殺光這些人的。

  于禁憂慮的目光自那些衣衫襤褸,面目浮腫,明明只剩下一口氣,卻非要用一雙已經殘廢的雙手去刨土,還想繼續活下去的徐州人身上掃過。

  他並不是一個殘忍的人,他想,陸廉沽名釣譽,想要成就她自己的美名,卻令他難以對這些人乾淨俐落地下手!於是他不得不看著他們慢慢地,痛苦地死去,這簡直是一種酷刑!

  既折磨了他!又折磨了這些可憐人!

  但那些民夫與俘虜不明白這位神情嚴肅的將軍心裡在想些什麼,當監工的木棍舉起時,他們跪在——甚至是趴在污泥裡,尊嚴全無,如同野獸一般,越發賣力地挖起土來。

  于禁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策馬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過。

  距離淮陰還有七十里。

  陸懸魚也在烤火,其實天氣並不算極冷,但這樣陰冷的天氣,屋子裡生一盆火總是令人感到舒服的。

  尤其她可以裹著袍子,坐在席子上,喝著熱茶,看滿身雨水與爛泥的斥候一邊努力控制住擰一擰自己衣服的衝動,一邊堅持著向她報告完淮安城附近所有的動向。

  「曹兵極其警覺,」斥候這麼說道,「他們派出了許多騎兵,四散巡邏,于禁又砍倒了方圓三十里以內所有樹木,焚毀了所有房屋,附近根本沒有百姓,因此藏無可藏,避無可避!」

  ……這人聽起來就很缺德。

  ……雖然挺缺德,但是一個及格線以上的守將。

  「不過,小人還是冒死上前看了一眼!」斥候很大聲地說道,「于禁發動民夫,挖了極寬極深的壕溝,小人雖然離得遠了些,但約莫至少四丈有餘!將軍!」

  ……她搓了搓臉。

  她曾路過淮安,那丈餘深的壕溝她是記得的,于禁挖出了這樣的壕溝,到底是他這人強迫症,還是過於怕她?

  又或者,他只是想消耗一下民力?

  一個噴嚏。

  陸懸魚從自己短暫的沉思中清醒過來,拿過一隻空茶杯,又從壺裡倒出了一些加了油鹽與調味料的熱茶,向前推了推。

  「喝點茶,」她看了一眼斥候那個有點緊張的「喝了將軍的茶還有犒賞領嗎?」的表情,連忙又加了一句,「喝完再去領賞,順便幫我告訴親兵一聲,請文遠子義還有徐先生來中軍帳一趟。」

  「是!」

  現在捧著茶杯喝茶的人變成了四個,但喝茶的姿勢都不太一樣。

  張遼大概是去照顧戰馬——有幾匹戰馬吃了被雨水打過,發潮發黴的乾草後,上吐下瀉,給騎兵們折騰夠嗆——因此身上帶了一點不能忽視掉的馬棚的氣味,大概他自己也意識到了,喝了一口茶就放下,在那裡假裝沒有存在感;

  太史慈大概是巡營歸來,一氣喝光了一杯,又繼續滿上,開始喝第二杯;

  她一天都在帳篷裡待著,這種加鹽加花椒的茶她主要是暖暖手,偶爾喝一點時,也假裝自己味覺失效了;

  只有徐庶一個人是真正在品茶,於是大家都盯著他看。

  他品過了茶,也聽過了她匯總之後給大家講起的淮安附近的情況。

  「將軍欲攻城?」

  「攻城總歸是下策,」她有點發愁,「尤其于禁挖了五丈的壕溝,這太嚇人了。」

  張遼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略有點不屑,「這般堅壁清野,恐怕于禁懼將軍威名甚矣。」

  「我不喜歡畏懼我的敵手,」她這麼說道,「看不起我的人,總容易露出一點破綻,但于禁這種忌憚我又不肯投降的敵手,我覺得很麻煩。」

  徐庶又喝了一口茶,「二將軍處怎麼說?」

  她又有點猶豫起來,「我還沒同二將軍說起。」

  她的作戰風格已經很剛硬了,但關公的作戰風格只會比她更硬,如果她說想要試探著攻城看看,二爺一定會表示他的兵馬來當先登。若尋常來說……這也不是不行,但現下他們的兵力難以得到補充,也難以獲得援軍,因此總得數米下鍋。

  在這場春天開始的漫長大戰裡,下到士兵,上到將軍,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經十分疲憊,但精神疲憊可以用必勝與歸鄉的信念來暫時克服,身體的疲憊與傷病是精神所無法克服的。

  她無法想像那些腿腳腫脹,兩眼凹陷的士兵們拼著最後一口氣,絕望地攀爬城牆的畫面。

  ……這樣一支兵馬強要攻城,士兵的傷亡率會達到一個驚人的程度。

  她的兵馬很寶貴,二爺的也一樣。

  「既如此,」徐庶摸了摸小鬍子,「于禁此人持軍嚴整,軍中又有謀士……不過我倒是想到一計,將軍可以一試。」

  「……元直先生請講一講?」

  「將軍為何要攻打淮安?」

  「自然是因為于禁與曹操互為犄角,又卡住了廣陵北援下邳的道路。」

  「因此將軍打淮安,歸根結底是為了打下邳城下的曹操本部兵馬。」

  「……不錯。」

  「而于禁在淮陰一線遍布斥候,專侯將軍。」

  「不錯。」

  「既如此,將軍何不分一支兵馬,多舉旌旗,大搖大擺地繞開淮安,直接奔赴下邳呢?」徐庶笑道,「于禁守此城,歸根結底是為了替曹孟德擋住將軍,他豈能困守孤城不出?若將軍寧願棄輜重,鑽隙迂回,奔襲下邳,于文則又當如何?」

  當于禁看到這樣一支繞開城池,向北而去的兵馬時,他是會繼續守著淮安城,等待曹操的信使趕到,證明這確實是陸廉的主力,再點兵出發,還是立刻吩咐將士出城追擊呢?

  這是一個守將經常會面臨的問題,總有敵軍或真或假地想誘使他們出城,也總有敵軍在面對堅城時會選擇孤軍深入——但這次還有些不同,孤軍深入的是他們!只要繞開了淮安,北上來到東海下邳一線,對於陸廉與關羽來說,他們等於是回到大本營!他們可以得到郡縣的糧草補給,以及兵源補給!

  「曹操給他的命令裡,一定會有擋住我這一件——但在曹仁之後,天下間想與我們正面交鋒的敵手恐怕不多了,」主位上的女將軍猶豫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我們來看一看他的決心究竟如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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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禁持軍嚴整,得賊財物,無所私入,由是賞賜特重。然以法御下,不甚得士眾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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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1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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