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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三章 婚宴
當袁譚與田豫都在忙碌著備戰,而青州士族也漸漸各自選了陣營時,孔融似乎根本沒有理會這些。
秋高氣爽,很適合找個地方感受一下椒樹與白楊在秋風颯颯中被吹得樹枝搖動,香氣四溢的美景,看著這樣的美景,應該也能多寫兩篇辭賦出來。
他拉著一大群流散歸來的青州名士與各地依附而來的文人找到了這麼個地方,先是觀景,然後喝一點酒,再然後開始寫文章。
其中有文采風流,令人擊節而嘆的,當然也有不擅辭賦,只能敷衍了事的,但無論哪一種,大家都是一個圈子裡的人,互相總是能找到一點理由吹吹捧捧。
孔融那張席子擺在一棵十分高大的楊樹下,風一吹,偶爾一片樹葉便落到他的肩頭,風雅極了。
而這位四十餘歲的青州刺史端著一盞酒,舉手投足便更有名士風流的味道了。
「季彥這一篇平淡醇古,直如石砥,」孔融點評了其中一位管氏士人的文章,「頗有屈子之風。」
「而今漢室衰微,天下擾攘,唯孔青州與劉玄德能施仁政,民之悅之,如解倒懸,」那位名士嘆了一口氣,「何敢在使君面前當此評?」
這位名士的一聲嘆息引得其他人也跟著連連嘆息起來,一嘆天子蒙塵,雖歸雒陽,但朝廷上各路大臣彼此攻訐,紛擾不止;二嘆天下群雄並起,袁術僭位,曹操殘暴,連荊州牧劉表都會「郊祀天地,擬斥乘輿」,可見此真末世也;三嘆青州這麼好的地方,卻被連年征戰禍害成「野無青草」,而今戰亂又起,唉唉唉唉……
孔融端著酒盞,不作聲地看著這些名士嘆息了一陣,那雙似乎總是帶點嘲諷的眼睛裡便慢慢帶上了一點隱秘的笑意。
但當他開口時,他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臉上只剩下了深深的憂慮。
「而今袁譚又興暴兵,我青州本該上下齊心,行正道滅之,」他嘆了一口氣,「可惜啊……」
一雙雙眼睛便立刻轉了過來,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等他接著說下文。
「而今人心紛亂,許多人祖宗食漢祿,自己亦為漢臣,卻不為漢室盡忠,竟欲背叛劉使君,投奔逆賊,」孔融的臉上滿是痛苦,「我為此日夜懸心哪。」
這些一起來吃飯喝酒寫文章的名士彼此看了一眼,眼中的情緒立刻變得復雜起來。
他們其中有青州本地士族,也有各地避難而來之人。
那些青州本地士族都是之前因黃巾之亂四處逃難,現下流散而歸的。他們的家產毫無疑問受到了相當大的損失,但這並不是最嚴重的事——他們失去了在本地官府中的位置,這才是大事。
士族看似是一個整體,彼此聯姻通婚,同氣連枝,但當他們面對的不再是來自外面的敵人,而是內部有限的資源時,他們自然會開始勾心鬥角,爭奪不休。那些流散回來的士人的官職被別的士族佔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只能耐心等待,從底層小吏開始慢慢尋找再次攀升的機會。但其中有些人微言輕,門庭冷落的家族連這樣的機會也尋不到,只能忍受慢慢沒落的痛苦,成為別人眼中的寒門。
比起他們,那些逃難至青州的士族則有著更加急切的期望,他們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只能靠著自己的學識與談吐,以及奉迎的本事來尋到一塊立足之地,他們怎能不全力以赴?
這些人裡有人喜歡做學問,也有人不喜歡做學問,但學宮是孔融建立起來的,他們因此逼迫自己來這裡做學問——這是他們唯一能夠近距離接觸到孔融,並且與他建立聯繫的方法。
孔融是個真正喜歡做學問的人,但作為孔子之後,真正的清貴名門出身之人,他也完全明白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
他平時不喜俗務,尤其不通軍事,但不代表他對這種士族的游戲一竅不通。
因此當他滿臉痛苦地講出那番話之後,這些名士彼此看了看之後,便有人試探著接話了。
「若真如明府所言,有這樣的人在,我等亦不能安寢矣!」
「明府崎嶇孤累而不忘君主,今日為漢室除逆,在座諸君敢不效死!」
不,他們不會效死,連孔融自己都不是那等剛勇孤直之人,這些名士怎麼會真心為漢室效死呢?
但如果孔融暗示想要除掉一批青州的世家,並且騰出一批青州大小官職的空缺時——
這些人的確是願意為了幫他除掉那些世家而效死的,因為這不僅是在幫他,幫漢室,更是在幫他們自己。
位置就那麼多,一個人想上去,就必須要拉一個人下來。
土地就那麼多,一個家族想上去,就必須要拉另一個家族下來。
……在座有幾十位學宮名士,本地的,外來的,都用他們那慷慨激昂的聲音和神情告訴了孔融,他們的確是願意為這件事效死的。
「若是能將那些蛇鼠兩端之人除去,」禰衡這樣勸說過他,「進能保青州,退亦能全身而離北海,與劉使君合於一處,以圖後日。」
但孔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與田豫計劃清理那些投奔袁譚的世家時,陸白已經開始了另一個更為冷酷,也更為野蠻的計劃。
粉白黛黑,施芳澤只。
崔家送來的梳妝匣十分精致,三層漆盒,每一層上面都以螺鈿鑲嵌出獸面鳳鳥紋,華麗精美,與眾不同。
但陸白用過更好的。
鑲嵌寶石的,美玉的,玳瑁的,她有一套梳妝匣,雖然都是黑漆為底,但上面繪畫各自不同,因此鑲嵌的金銀珠玉也各自不同,除此之外,那些匣子裡面裝的首飾也各自不同,但都同樣貴重。
她並不懷念那些精致美麗的玩意兒,正如同她並不懷念過去的自己。
因為那些玩意兒和過去的她一樣,都只是用來欣賞和把玩的。那精細的做工與美妙的紋理下,放著一把又一把飢不能食,寒不能穿的亮晶晶的東西,只要主人心情不好,將它高高舉起,再重重摔下,那些高明匠人的精巧設計也就頃刻間四分五裂了。
她真切地體會過高高舉起,再重重摔下的滋味,因此再也不能欣賞這些命運不由自主的美麗產物。
但她此時仍然展開了那隻梳妝匣,並且伸出手指,輕輕撥了一下裡面的玳瑁簪、玉搔頭,以及一串金瓔珞,平平無奇,但尚可一用。
這些東西怎麼能與大父為她添置的相比呢?
但一想到她的大父,陸白心中又隱隱地痛了起來。
她的世界是壓抑的,分裂的,她從小接受了最良好最端正的教育,但她的大父卻是「狼戾賊忍,暴虐不仁」的董卓。
因此她有時會想,既然她的大父是通過那些暴虐手段攫取的權力,為什麼又想將她教育成一個恭淑貞靜的軟弱女子呢?
……但軟弱也沒什麼不好。
有人悄悄走過來,腳步極輕,「女郎,時辰將至,已有賓客到了。」
「好。」她輕輕地應了一聲,看向鏡中的自己。
她的膚色極白,只要薄薄用一層粉,便細膩潔白如美玉;
她的眼睛極黑,睫毛極長,因為生母有一點胡女血統,因此她的眼窩也比旁人略深一點,襯得那雙眼睛又大又靜,多情級了;
她的身姿窈窕,動靜有度,裹在一襲蜀錦深衣之中,整個人美得像是在發光。
她看起來那麼美,那麼脆弱,纖細修長的脖頸彷彿一株經不起摧折的合歡,真的是軟弱極了。
但這很好。
陸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誰看到這樣的一個美人會想到她能有什麼反抗之力呢?
因此崔家同意了她的請求,令她得以將自己的五十名心腹女兵帶進府中,充作婢女。
據說袁譚的使者原本心有疑慮,但一想到來的不過是一些婦人,也就打消了所有不安的念頭。
一群婦人能掀起什麼風浪?
陸白輕輕地用指尖擦掉了一點嘴唇上的口脂,於是指尖染上一絲淡淡紅暈。
她的力量就隱藏在她的軟弱之下。
田豫的每一天都忙碌極了,他的行蹤也排得很滿,因此崔壽在城中大辦這場迎親宴的前兩天,田豫便離開劇城,去廣饒查看當地官員是否將所有的戶籍資料和其餘公文打包帶走,並且按照約定時間撤往劇城。
他這一趟原本可以一兩天就返回,但因為路況不太好,所以稍微耽擱了幾個時辰。
……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向東南遷徙了。
他們攜家帶口,不顧一切地往東逃,並且告訴這個迷茫的青年官吏:如果他們能在劇城安頓下來,那很好,如果劇城也不能擋住袁譚,他們就準備撤往徐州了。
至於徐州也在打仗,他們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聽說那個劉使君很好,小陸將軍就是他的手下!」他們含含糊糊地這樣說,「去徐州總不會有錯的!」
……怎麼好?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
這些或許識過幾個字,或許連一個字也不認得的老百姓並不明白那些,他們只是籠統地說,「聽說他治下很好,他的軍隊也不會亂殺人。」
「……可他要是輸了,小陸將軍也輸了呢?」
這問題更加超出了眼前推著小板車的漢子的見識,他是完全想不清楚,也說不明白了。
但坐在板車上,顯得很精明的老婦人立刻替兒子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們去哪裡,我們跟著便是!」老婦人大聲說道,「郎君們不也是如此嗎!」
一時間說不出話的換成了田豫。
但當他快要回到劇城時,留在府中的侍從早就等在城外,一見到他,立刻迎了上來。
田豫的神色變了。
「……迎親宴?!」
「是,聽說陸家女郎已經去了崔府,郎君——!」
「你可知道究竟都有誰參加了婚宴?!」
「小人派人等在府外,一個個地記下了那些車馬!」
「好,」田豫飛快地說道,「你同我立刻去軍中調遣兵馬,將這些人的府邸用兵圍住,入府搜查,片刻不能耽擱!」
「是!」
天色將晚,而酒宴已經開始。
賓客們臉上多多少少有一點不安,又有一點興奮,但當他們看到款款而至的這位新婦時,所有人眼前都是一亮。
那個健婦營中的陸白也很美,而且也經常在城中跑來跑去,但那時她一身男子裝束,自然不如此刻著意打扮出的模樣符合他們的審美。
「當真國色!」有人這樣讚嘆道。
「堪配大公子。」
「原以為陸氏將興在陸辭玉處,沒想到竟能結下這樣一門貴親!」
賓客們交口稱讚,上座那位平原城的使者,博陵崔氏的名士也微笑著拈了拈鬍鬚,眼神很是滿意。
他們看她,如同看一頭漂亮的牲口。
而她嬌羞而恭順地低下頭,由婢女引著,坐在自己的坐席上,安靜得不發一言。
她雖然很美,但沒有人需要她開口說話,只要她安靜坐在這裡就夠了,賓客們都是世家出身,即使有人對她的美色動心,也沒有人會無禮到不轉眼珠地看。
主人舉杯,敬代表大公子來此迎親的使者,敬袁公與大公子,而後敬這些下定決心跟著袁家「棄暗投明」的賓客。
其中還有一位,與別人略有些不同。
那是崔壽的兒子,聽其他賓客喚他六郎,十七八歲,清朗少年模樣。
在場之人總有些被美色所攝,因此偷偷看她的,但只有那個少年看她一眼,忙忙將目光轉開,然後臉色紅紅地,又偷偷看她一眼,顯見是一見傾心。
見到她將目光移過來,那少年立刻慌亂起來,還打翻了杯盞,引得周圍的賓客笑出了聲。
「真是胡鬧,」崔壽笑罵了一句之後,又轉回剛剛的話題,「待得明日見了孔北海,說他以厲害,他見咱們青州士庶上下一心,必也不得不歸附大公子,如此豈不消弭了一場禍端?」
「足下高義,為青州生靈解此倒懸之急!不錯!若我等合力,孔北海豈能拒絕!」
「當飲一杯!」
陸廉又如何?
憑她一世英雄,還不是要用妹妹來換退路!
再想到陸白此去,名義上是作側室,若是陸廉不能活著回青州,不過也只一個玩物罷了,袁譚要怎樣處置她,就能怎樣處置她。
那些人的目光又在酒氣氤氳下蒸騰得有了幾分淫邪之色,悄悄地打量起靜坐在那裡的美人。
有婢女輕輕地走近了。
陸白將目光自少年身上收了回來,低聲對婢女說了幾句話。
她身姿裊娜地起身告罪,說是要去更衣,並未令在場賓客們感到有什麼異樣。
她帶來的那幾十名婢女身材壯碩,不虛男子,賓客們也不曾過多在意。
因為這些婢女並不曾佩戴長刀長劍,她們帶了些女主人的妝奩,以及一些灑掃庭院,幫崔家打下手的工具。
行刺只能針對一兩個人,在場幾十名賓客,怎麼可能被幾十名婢女所傷呢?
然而當那些婢女悄無聲息地將前後門關閉,並且自壁衣後而出時,終於有人察覺到她們的不對勁。
但已經晚了。
諸葛亮研製了幾款連弩,這一款實際上是失敗作品。
盡管它保持了連發射速,但除了第一箭之外,後面的弩矢力道衰減得很厲害,準頭也差勁得很,而且裝填一次需要許久,若是用在戰場上,只能在敵人進五十步甚至三十步內,才能準確地殺敵。
神射手可以百步穿楊,若是拋射箭雨,更可在數百步外殺敵,因而這樣的連弩在戰場上意義實在不大。
但它個頭不大,只有一尺有餘,弩機可以拆卸折疊,而這些婦人每日練習拆卸保養這些輕弩,早已將拆卸和組裝的步驟爛熟於胸,現下帶到這座大廳裡,最遠的目標距離也不足三十步,每一張弩又能連發十枚弩矢,至於準頭差,一二十步的距離要什麼準頭!
這豈不是有如神助?
當那個賓客看到婢女拿起了一張弩,指向了他時,他吃驚極了,但依然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主人一個獨出心裁的玩笑,還是真遇到了鴻門宴。
而主人卻沒有在意那些燈火與壁衣後的身影,他喝了許多酒,正在暢想自己美好的未來時,一支弩矢突然穿過了他的頭顱!
崔邈比他更機靈些,他立刻低頭想要躲進案几之下,他原本是能做到的!只要那個刺客重新裝填弩矢!
然而他只彎下腰去,還沒有將頭藏起來時,一股大力便紮進了他的脖頸。
……還有一個刺客嗎?!
舉辦酒宴的主室忽然變得非常混亂,非常血腥。
有人想拔出隨身所攜的佩劍,有人想要衝上去與這些婢女搏鬥,有人腰腹中矢,一時卻還沒咽氣,掙扎著想要逃走,於是婢女又補上一矢。
終於有人衝到了一名婢女面前,那個膚色黝黑,容貌粗糙的女人沒有一絲憐憫,也沒有一絲恐懼,而是將弩機頂在了他的臉上,扣動了機擴!
「求求……」
「饒過我……」
鮮血染紅了金絲木板地面,順著紋理慢慢地流了進去。
還有人在喘氣,還有人在哀嚎。
五十名婢女,五百支弩箭,二十餘名賓客,再算上崔家的健僕,門外的車夫,一共也只有六七十人。
至於那些女眷和尋常僕役,皆不足道。
但女兵們可能會緊張,也可能會浪費弩矢,因此多用些弩矢是正常事,算不得浪費。
她還有幾名親隨女兵攜帶的連弩未曾拿出來用,若是遇到什麼力士或是劍客,應該也能應付得來。
陸白重新從屏風後走出,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這血流遍地,濃稠得幾乎在蒸騰的屋子。
她記得那些賓客全部的人數、以及他們每一個穿著和模樣,她必須確認他們每一個都在這間屋子裡。
……還有那個小郎君。
他的胸膛上中了兩根矢,卻還沒有氣絕,一半的臉泡在血泊裡,另一半的臉看起來還是帶著十足的少年氣,兩隻眼睛茫然地看著她,似乎想問些什麼,但又問不出來。
陸白彎下腰,伸出一隻雪一樣的手,輕輕蓋在他的眼睛上,另一隻手從懷中摸出短劍,深深地紮進了他的胸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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