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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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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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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1:43:5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七章 德不孤,必有鄰

  關於這支誘兵該調出多少人,誰領兵,又該怎麼走,大家有不同的看法。

  陸懸魚覺得洪澤湖遍布濕地沼澤,她的兵難走出去,于禁的兵自然也難進來,不存在什麼分兵之後于禁繞到洪澤湖的西南方,從後面偷襲他們之類的擔憂。

  既然沒有被分別擊潰的危險,再加上于禁防的就是她,那自然該由她領兵。

  但是大家立刻就反對了她的意見。

  「區區一個于禁,何勞將軍?我領三千兵馬便是!」這是太史慈。

  「戰事須臾間便有反復,若于禁當真出城,將軍與關將軍合力取了淮安豈不更妙?」這是徐庶。

  「子義領兵是慣了的,勇武亦不在諸將之下,辭玉何必疑心?」這是張遼,想想又嘟囔了一句什麼。

  ……她可能聽清楚了,也可能沒聽清楚。

  但她還是得抗議一句,「我的傷全好了!」

  大家的眼神好像轉來轉去了一下,全然沒在乎她在嚷嚷什麼。

  營中尚有六千餘人,太史慈原本認為只要帶著東萊兵走就可以,但她有點不放心,還是替他挑挑揀揀一下,選了那些看起來沒傷或是傷勢輕一些,狀態也好一些的士兵。

  士兵們穿著骯髒而破舊的布衣,沉默地扛著旌旗與武器,跟隨著太史慈,在陰雲密布的秋風裡排隊走出營寨。

  他們的樣子看起來疲憊又蕭瑟,但如果轉頭看一看輜重營裡跟隨著他們出來的民夫,又令人覺得這些士兵的確狀態也還不錯。

  陸懸魚從來不吝嗇給民夫發糧發布發賞賜,但這些民夫要扛米麵糧草,要擔碎石來修整土路,要推一車接一車的輜重,還要在車子陷入泥坑時費力地刨一刨泥坑,將它拉出來。

  但真的完全放棄輜重是不可想像的,別的不說,這上面的油布帳篷是保證這些士兵不用露宿叢林的基本,還有那些紮營挖坑起柵欄的工具,還有那些桐油與吃飯的家伙,林林總總,都需要裝車帶著。

  而運送輜重是一件再苦累不過的活計,因此發他們再多的布料,他們也不捨得裁剪成新衣服。

  於是秋風蕭瑟下,這些民夫一個個衣衫襤褸,有人光著兩條胳膊,有人光著兩條腿,還有人乾脆裸露著上半身,也就這麼沉默地推著小板車出發了。

  「輜重帶得不多,只有不足十天的糧草,」徐庶站在她身邊,這樣解釋了一下,「這些車子到時候都可以丟掉。」

  「他們呢?」她忽然說道,「那些民夫呢?」

  徐庶看了她一眼。

  「這裡是徐州,我已經同他們說了,」他微笑著說道,「除卻被于禁堅壁清野的數十里外,只要往北走一走,便有村莊可以容身,等攻下淮安,聚攏兵力時,他們便可以復歸。想來有太史將軍在,于文則也沒有餘心餘力為難這些民夫。」

  她點了點頭,「那就好。」

  說完了這一句,她感覺似乎沒什麼可再叮囑的了。

  太史慈是領慣了兵的,又有張遼的騎兵遠遠地跟在後面,斷然不會出什麼差錯,哪怕贏不得于禁,全身而退應當不難。

  於是那些士兵的棕褐色身影在她的視線裡慢慢地褪去,變成了模糊的一道痕跡,最後與遠處沼澤中氤氳的水汽化為一體。

  也許是天氣有點冷,也許是傷勢真的沒有痊癒的緣故,她總覺得自己什麼地方不對勁。

  在那一仗之後,這個世界似乎慢慢失去了顏色。

  盡管他們一路旗開得勝,幾乎稱得上高歌凱旋,她在行軍途中也不會吃到什麼苦——她總是要求從軍官到士兵,標準盡量統一,樸素一點,但她平時的用度仍然是普通士兵難以比擬的精細——但她仍然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遲鈍。

  那不是來自於身體的,而是來自於心靈。

  軍士們採摘了濕地裡的野果,洗乾淨了裝進籮筐裡送過來;又或者撈上來一尾鮮魚,熬了魚湯端上來,那些原本都是有滋有味,令她所喜愛的食物漸漸失了滋味,變得乏善可陳。

  她似乎逐漸聽不見夜晚草蟲的鳴叫,也感受不到難得某個晴朗夜晚裡,掛在高天之上的月亮的光華。

  ……但這應該沒什麼關係。

  只有她的腦海過於寂靜這一點,是真的令她感到有些不適應。

  那把見到過她最慌亂、最狼狽、最醜陋一面,掌握她所有秘密,也知曉她所有心思的黑刃,短暫地陷入了沉睡之中,從此沒有再出過一聲。

  她應當愜意地享受這種寧靜,但她站在這座嘈雜的軍營裡,卻覺得自己的世界寂寞極了。

  不過這樣的寂靜沒有持續很久,在太史慈和張遼都離開的第三天上,有士兵通報說,徐元直先生似乎有事,想來中軍帳尋她。

  ……但並不是什麼正經事。

  「在下自荊州一路趕來時,太過匆忙,沒帶上自家的茶餅,」款款走進來坐下的徐庶這樣一本正經地說道,「不過,上次在中軍帳中喝到的茶不錯。」

  「先生想喝茶嗎?那不是什麼好茶,」她溫和地說道,「我命軍士送些給先生。」

  徐庶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好像忽然垮了一下。

  「在下只是想來將軍帳中討一碗茶喝,」這位謀士說完這句話,似乎覺得說得還不夠清晰明白,「……在下其實是有話想對將軍說。」

  「……哦。」

  說話就說話,為什麼要說想來討茶喝呢,文化人都這麼委婉嗎?

  不過要是按照這個邏輯,她想,那陳群那天非要請她喝茶又有什麼別的理由嗎?

  ……可能沒有,因為到最後他也沒說出來。

  ……大概那個是純粹想顯擺一下自家的好茶餅。

  軍士煮了一壺茶端了上來,徐庶給她倒了一碗,給自己倒了一碗。

  這位文士捧著茶碗,小心地喝了一口,似乎有點享受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才開口。

  「自庶至將軍麾下,戰事不斷,因而一直未曾尋將軍清談。」

  「……什麼是清談?」

  徐庶又啞巴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

  ……她這位新入職的謀士心理素質好得可怕。

  「就是想來尋將軍聊聊天,」他面不改色地說道,「我覺得今天是個好時機。」

  「……為什麼呢?」她有點狐疑,「先生想聊什麼?」

  「聊將軍近日來的形容。」徐庶說道,「將軍論智謀可比韓白,談勇武不下項王,但將軍不是神仙,總得多在意些自己才是。」

  ……她下意識地搓了搓臉。

  「我如何不在意了?」她說,「你們要我養傷,我便養傷了。」

  徐庶看了她一眼。

  「將軍這些日子似乎思慮甚重。」他說,「是擔心下邳,還是青州?」

  「下邳有主公與三將軍,城牆高厚,城下又有泗水,曹操欲圍城是極難布置的,我並不擔心;」她這樣說道,「青州有國讓在,孔北海又肯放權給他,再加上琅琊東海在其南,東萊在其東,皆可為援,袁紹想攻北海,是不容易的。」

  這些事總在她心裡反復地計較,徐庶問起來時,她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了。

  於是徐庶又愣了一會兒。

  「將軍是個心思縝密,思慮周全之人。」

  ……她不擅被人誇獎,有點尷尬。

  「我並不擔心戰事,」她說,「只要我不斷地取得勝利,我總能擊破曹賊——所以,先生到底擔心什麼呢?」

  徐庶的思路似乎仍然非常清晰,卻拋出了一個很不相關的問題:

  「子義與文遠兩位將軍素日裡喜歡什麼,將軍知道嗎?」

  ……她想了一會兒。

  「子義領兵時,並不逞一人之勇武,但他每每紮營後有空閒時,總喜歡拿著弓出門四處去打獵,」她說,「他很愛打獵的。」

  「嗯,那文遠將軍呢?」

  「除卻照顧戰馬之外,他最愛的就是吃湯餅!」她立刻說道,「四處踅摸好麵粉不說,還經常要廚子做了給我送來,但我不是很喜歡那東西,尤其他還喜歡往裡面加醋……」

  「那將軍呢?」徐庶問道,「將軍可有什麼吃的玩的,能想了來讓自己開心開心?」

  她那短暫的,因為別人的樂趣而提升起來一點的興致須臾間便消失了。

  連她的臉上也只剩下一點空蕩蕩的笑容。

  「我沒有什麼愛好,不管吃食也好,玩樂也好,」她說,「聖人不是說,『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麼?」

  徐庶嘆了一口氣,「將軍現下這幅模樣,莫說見識過什麼富貴極樂,便是路邊的田舍翁,看著也比將軍輕鬆些哪。」

  「富貴,我在壽春城中見過,但我不覺得那就能令人快樂。」她說,「而路邊的田舍翁,他們不比我輕鬆,這我是知道的。」

  徐庶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用微微皺著的眉頭,以及看一個重病患者的憂慮眼神看著她,看得她全身都不得勁了。

  就在她悄悄將手伸向了草席,準備輕輕摳一下的時候,傳令兵突然跑了進來。

  「將軍!有斥候回報,于禁領五千步兵,另有數百騎兵,自城中而出!正欲追擊太史將軍!」

  她立刻站起了身,「先報至關將軍處——還有,傳令下去,明日拔寨啟程,北上合圍于禁!」

  「是!」

  一切事情似乎都按照計劃發展。

  她雖然剩下的兵力不多,並且也都疲憊且帶著傷,但有她在,一定能擊破于禁這支主力,而二爺可以趁機攻城,將淮安重新拿回來。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徐庶也放下了茶碗,起身沉默地向她行了一禮,準備離開。

  「……先生。」

  「將軍?」

  「我知道先生是擔心我,」她笑了笑,「但我並不曾因為什麼事而憂心,我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這一仗打得有些久了,除卻我們這些人外,這一路同行之人也就只有我兄陳元龍與二將軍。」

  除卻他們之外,她自出廣陵,遇到的每一處郡縣,都不是他們的同路人,都需要他們花精力花心思恩威並施,才能勉強控制住——冷不丁還要遭個行刺——因此這種孤獨的感覺倍加清晰。

  她救濟流民,又或者二將軍嚴明軍紀,不令士兵侵擾百姓,都並非為了沽名釣譽,博取美名才如此行事,但他們的行動似乎得不到多少有力的,充滿善意的回饋,因而必須繼續孤零零在天地間搏命。

  這樣的道路自然越走越累,漸漸地便會疲憊不堪。

  但這些話說出來就有了訴苦的意味,因此她是不準備這樣說的。

  但徐庶似乎一瞬間便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

  那看起來憂慮不安的神情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將軍這樣想嗎?」他微笑道,「肯定是將軍想差了。」

  「……我怎麼想差了?」

  「若劉使君與將軍的名聲不顯,我怎麼會來到將軍面前?」

  這位文士的眼睛裡仍然帶著溫和的微笑,聲音卻堅定得如同山巒般,一絲也不曾動搖。

  「先生……」

  「豈不聞『德不孤,必有鄰』?」

  「我聽倒是聽過的,但……」她尷尬地說道,「先生是想講點什麼讖語嗎?」

  ……比如說「你好人有好報」之類的吉利話?

  「我不是方士,我也從來不講讖語,」徐庶似乎被逗笑了,但他的神情仍然很嚴肅,「今日之言,將軍很快便能親見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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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八章 「好劉玄德,真我敵手!」

  德行有用嗎?

  德行能夠化為刀劍,替那些賢士或是聖人戰鬥嗎?

  德行能夠戰勝這天底下數一數二的精兵嗎?

  一座又一座的營帳坐落於下邳城北方的平原上,它們整齊有序,期間錯落著不同將軍的旌旗,與鎮東將軍費亭侯曹操的玄色大纛,如同提早來臨的寒冬,帶著凜冽而極有威壓的北風,吹進了下邳城裡每一個人的心中。

  但這一片如刺骨寒風般軍團的主人此時卻全無凜然或是凶狠的神情,他穿了一身半舊的皮甲,騎在馬上,帶了數百親衛騎兵,外加一名謀士,正在泗水河旁巡視。

  他需要出營親自查看一下地勢,也需要冷靜一下自己的心神。

  鎮守淮北大營的曹仁戰死,殘餘士兵由曹休聚攏起來,先退至汝南,數日前才與他匯合。

  對於沒有什麼親兄弟的曹操來說,曹仁雖為他的從弟,但如他親弟一般,隨他南征北戰,立下累累戰功,甚至比夏侯惇、夏侯淵兄弟更加親近,是他極不能缺少的左膀右臂。

  他因此短暫地頭風病發作,臥在榻上躺了一日。

  但當他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曹操的神色卻堅硬得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在那些頭疼欲裂,回憶變得嘈雜紛亂,統治的領土變得支離破碎,兄弟的模樣變得鮮血淋漓的夢境裡,在那充滿了厚重霧氣的夢境裡,他又一次來到了泗水旁。

  那個夢真切極了,他能聞到潮濕霧氣下隱隱的腐臭氣息,能聽到潺潺流水之上,有屍體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

  他就在泗水旁,而那數十萬被他殺死的男女老幼,即使在這個清晰而混沌的夢裡……那些亡魂也只能睜著一雙雙哀慟憤怒的眼睛注視著他,再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慢慢順著河水一路向下,一去不返。

  ……他這一路付出了許多他能接受,或是不能接受的代價,因此眼下的這一仗,在泗水旁打的這一仗,他絕不能輸。

  他擊破了劉備的主力,又隔絕了廣陵、淮南、小沛三路的援軍,他接下來是一定要將下邳拿下的!

  只有真正剿滅了劉備,才能阻止徐州各地源源不斷向著下邳而來的援軍。

  ……只有真正剿滅了劉備,才能阻止那些自西南方而來,還在不斷想要進城的百姓。

  曹操沒有水軍,但泗水流經下邳,尤其現在正是漲水期,下邳西門與南門都被泗水所包圍。

  想圍住這樣的一座城很不容易,尤其他還要不斷地分出精力去堵截那些前來救援的郡兵。

  徐州的百姓得了空檔,便源源不斷地,大包小裹地,奔著下邳而來,有些人是推著小推車到了泗水旁,有些則是坐船自上游而下,他們當中有士人,但更多的是赤腳的黔首。

  這很不正常。

  這是一座即將被圍困的孤城,那些庶民即使不明兵法,看也當看到他兗州軍容之盛!

  即使他們看不到兗州兵強馬壯的架勢——難道說他數年前屠戮徐州之事這麼快就被他們忘了嗎?!

  他們怎麼還敢留下來?難道他們不知,以兗州軍現下實力想要攻破下邳,並不是什麼難事!躲進這樣即將被攻破的城中,豈不是自尋死路?

  可是那些黔首就是那樣扶老攜幼地跟隨著劉備來了!

  「劉使君在下邳!」他們說,「他在那裡,那我們就跟著去了!」

  他手下的斥候抓了十幾個百姓,這些骯髒的,瘦弱的,在泥裡打過滾,面目全非的小東西哆哆嗦嗦,連褲子也嚇得尿濕了,卻還要說這樣的話!他們跟著劉備有什麼用?劉備開著城門放他們進城又有什麼用?這些平民作為守城的戰力極其有限,但他們每一張嘴都要吃要喝,劉備放他們進城,難道下邳存了能支用十年的糧草不成?!

  可是這些對劉備的戰力幾乎毫無助益的庶民在泗水旁排成了長長的隊,他們彼此離得很近,也許是因為衣衫襤褸,想要取暖,也許是因為心中懼怕,總覺得身旁有人能安心些。

  他們驚恐又小心地左右探看,每逢曹操的騎兵衝過去,便只能慘叫著四散逃開。有人丟下自己身上最後背的一袋糧食,有人丟下年邁的父母,有人丟下年幼的兒女,毫無章法,毫無秩序,跌跌撞撞,手腳並用地逃到附近的叢林中,逃到附近的田地裡,甚至是在極度恐懼之下,跳進滾滾泗水之中,掙扎出幾個水花,然後便沉了下去。

  待等到趙雲的騎兵出城,虎豹騎的斥候呼嘯而去時,那些平民又會慢慢地聚在一起,一面哭著喚自己家人的名字,一面想盡一切辦法,哪怕是爬,也要爬進下邳城——

  「賣履捨兒,行此奸佞偽善之事,此賊無君無父、沽名釣譽之心不下王莽,天下人當共誅之!」劉曄騎馬行至曹操身邊,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幸其只貪名,不治兵,來日必為明公所破,到那時萬民才知,能以威信著於四海,救民於水火者,唯明公一人也!」

  他這樣激昂慷慨,直抒胸臆時,曹操的目光仍然沒有從那支長長的隊伍上收回,他看得很仔細,目光裡不帶絲毫的憤怒與鄙薄。

  城內有船劃出,不停地將百姓載上,運進城內。

  速度並不快,尤其相對於這至少數萬的百姓而言,幾乎是杯水車薪。

  劉備小心,懼怕伏兵在側,不敢搭舟橋,卻還是開了南門。

  而且始終沒有停過。

  曹操遠遠地看了很久,終於吐出胸中一口濁氣。

  「好劉玄德,真我敵手!」

  劉曄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他所認定的主公,想從主公眼中尋找到些別的東西,但曹操已經將目光移開了。

  「泰山軍如何?」他問,「還沒有動向嗎?」

  「已經派斥候去了,臧霸前番收了袁本初的賄賂,以他蛇首兩端的性子,恐怕是不會出兵的。」

  「還是得繼續打探,這些人跟了劉備……同以前就不一樣了,陸廉未曾出仕時,我也曾見過她的。」曹操忽然這樣說了一句。

  劉曄又是一愣。

  「明公既見過她,為何不招入麾下?」

  這個問題其實一言半語說不清楚,而曹操只是感慨一句,並不想繼續說什麼,他的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了。

  「小沛方向如何?」他皺皺眉,「張孟卓有回信麼?」

  按照郭嘉的建議,曹操也送了一封信給張邈,語氣十分情真意切,回憶了一下他們年輕時在一起的歲月。當然那些東西都是虛假的,他們曾經的情意也已經在彼此數番背叛後消磨乾淨了。

  但為了攻破下邳,曹操的確給了他承諾——只要張邈投降,獻出小沛,自己承諾可以放過他們全族的性命。

  那封信送進小沛之後,再無訊息,在最開始幾次企圖援助劉備失敗之後,小沛就緊閉了城門,沒有再徒勞地與曹軍交戰,但也沒有獻城投降。

  但實際上,張邈根本不在小沛城內。

  在曹操兵至下邳時,張邈將所有的兵力都交給了張超,自己帶上隨從數十人,快馬加鞭,借路臧洪的東郡,一路去了雒陽。

  他在進城時簡單地換了一下衣服,他的衣衫還是乾淨的,但鬚髮裡的塵土沒有辦法簡單地用梳子梳出來,因此當他坐在呂布對面的時候,呂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幾眼。

  雒陽是很養人的地方,也許黔首在這裡活得並不容易,但呂布這樣的諸侯在這裡過得就很不錯,即使西涼人在朝堂上總與他有些過不去,但天子還要借他的力制衡西涼軍,因此呂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被尊重的感覺。

  這種浮於表面的富麗與尊崇似乎迷住了呂布,至少在張邈眼裡,這個武將穿著一身閃閃亮的蜀錦衣袍,腰間配著一條精巧的玉帶,上面每一塊玉都清澈溫潤,毫無瑕疵,送上來的黑漆茶具上鑲嵌了玳瑁與寶石,他已經與原來那個四處征戰的溫侯大不相同了。

  而下一刻,張邈心中的不祥預感化為了現實。

  「孟卓辛苦,」呂布乾乾巴巴地這樣說道,「遠道而來,我當備薄酒,為你……」

  「將軍不必為我備什麼薄酒,」張邈將他的話截斷了,「我此來是為徐州。」

  「啊,啊,」呂布這樣無意義地發出了兩聲感慨,「朝中也隱有聽聞,曹操攻打徐州了。」

  「曹操已經兵至下邳,劉使君危在旦夕,」張邈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天下只有將軍能救他!」

  「我如何能救……」呂布小聲嘟囔了一句。

  「劉使君待將軍有大恩,陸廉亦為將軍摯友!」張邈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將軍不顧及劉使君的恩情,也不顧及小陸將軍的死活麼!」

  呂布的目光還是飄忽得很,「曹操未必就能攻下下邳,但我若是攻佔兗州,我……」

  「如何?」

  「我再想想吧,」呂布嘟囔了一句,「我再想想。」

  這樣的「再想想」意味著什麼,張邈再清楚不過,怒火忽然沖上了他的心頭,他猛地站起身,剛想要怒斥一番,再轉身離開時,呂布忽然抬起眼簾看了他一眼。

  「孟卓遠來辛苦,」他誠心誠意地說道,「好歹在我府上留宿一夜,明天再走不遲。」

  張邈氣得渾身發抖起來,但就在他準備破口大罵時,窗外忽然閃過一個人影。

  盡管只是短短一瞥,張邈卻立刻認出那是呂布的妻弟魏續。

  但那人在窗外偷聽,現下又故意出來,讓他看到自己,又是什麼意思呢?

  「既然這樣,」張邈迅速地改變了主意,「那便勞煩將軍了。」

  這間客房收拾得十分精細,處處透著主人家乍富的品位,小到杯盞,大到案几,幾乎都是嶄新的,過來服侍張邈的婢女也各個年輕貌美,嬌聲軟語,身姿婀娜,只是這位兗州名士根本沒心思同婢女調笑什麼,草草清洗了一下自己後,便令她們全部退下。

  等到晚宴之後,將要入寢時,魏續果然找上門來了。

  「張公為劉使君一路奔波至此,」這位看著也比以往富貴了不少的武將笑嘻嘻道,「足見高義!」

  「我是不敢稱高義的,」張邈一面請他進來,一面揣度他的神色,「但奉先此番卻真真令我心寒。」

  當他提起「呂將軍」時,魏續的眼中劃過了一絲隱藏得並不好的輕蔑。

  「我們將軍麼,是張公舊識,」他仍然笑道,「張公為何今日才這般驚詫?」

  張邈心中大定,「是我走投無路,才想來這裡求救兵,奉先卻作壁上觀,魏將軍可有高明見解教我?」

  魏續左右看了一眼,見張邈十分警覺地又將四面查看一圈,確定附近無人,隔壁又只有他自己帶來的隨從後,才小聲開口。

  「張公,你想差了,想勸將軍,不能談恩義,況且將軍現下與河內張楊聯手,暫時穩住了腳,一心一意,只想爭權奪勢,他如何肯去救援徐州?交惡曹操?」

  言外之意也很明白:劉備的恩,陸廉的義,難道比父子情誼更重嗎?

  「……那我當如何?」

  魏續的眼睛裡閃著一點凶狠而得意的光,「呂布有一女,很想嫁入宮中,又擔心董承那一班西涼人……」

  既然他只想禍水東引,招人去打兗州,呂布確實是不想打,但只要能想方設法,趁著曹操大軍東征,兗州空虛之際,把西涼人引去兗州不就得了!這呂布的確是願意的!

  至於再幹一次這事,呂布能不能被曹操恨死,或者等西涼人退回來時,能不能咬死呂布……別人在不在意他不知道,反正魏續自己是一點都不在意的!

  張邈聽後大喜,「將軍此計高明,我當何報!」

  他似乎是滿懷仇恨,一心一意想要算計呂布的,但聽到張邈這樣的話語後,魏續那張粗糙而凶狠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一片迷茫。

  「張公當初待我們甚厚,何言報答,況且……況且劉使君借我們小沛棲身,又贈我們這麼多糧草,總該,總該幫上一幫的,」他最後這樣猶豫著說了一句,「若是將來還有機會去徐州……再尋你,尋小陸來,一起喝個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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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三十二‧蜀書二‧先主傳第二》:比到當陽,眾十餘萬,輜重數千兩,日行十餘里,別遣關羽乘船數百艘,使會江陵。或謂先主曰:「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眾,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先主曰:「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

  盡管這條時間線不會再去當陽了,但還是很想寫一筆。

  漢武秋風辭意健,英雄何須嘆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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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四十九章 如臂使指

  如果不考慮蚊蟲、水蛭、荊棘、淤泥的話,這片濕地無異是很美的。

  蘆花白如銀,槭樹紅似火,其中又有許多種不知名的野草和灌木,彷彿被顏料洗過一般,透出層次分明的橙紅或是金黃,在那些長草與灌木中間,候鳥吃得肥肥胖胖,抖擻精神準備繼續向南而去,完成它們的旅程。

  這片顏色繽紛的大澤中間又有許多或碧藍或翠綠的湖泊,在朝陽下清澈見底,在夕陽下揉碎萬點金芒——真美啊,太史慈想,若他們不是來這裡行軍打仗,而是來這裡游玩,該有多麼愜意呢?

  他弓馬嫻熟,不輸文遠,大可以一展技藝,將那些展翅欲飛的大雁射下來,用麻繩穿成一串,拎到他的將軍面前,博她笑一笑。

  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蒼白、鎮定、冷靜得如同一尊雕像,卻又蘊藏著俯視眾生一般的強大壓迫力。

  但他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個小心翼翼,盯著他的鬍子的看瓜少年,那神情他熟悉得很,而且並不因為她身份的改變就有了什麼改變。

  她在平原時是那樣的,在下邳或青州時,似乎也是那樣的,有點遲鈍,又很輕鬆,無論言行舉止都透著一股「我不是待你不客氣,我只是說話時懶得走心,因而不小心冒犯了你」的懈怠。

  無論對面是一個被她冒犯到的,惡狠狠地準備缺斤少兩,坑她一筆的小販,還是一個被她氣得說不出話,指著她半天最後要她趕緊出去的主公。

  似乎比起天下大事,她更樂意關心轄下郡縣菘菜什麼價格,甜瓜什麼價格,新鮮的豬大腸又是什麼價格。

  ……那也是陸懸魚。

  是他們更加熟悉的將軍。

  當太史慈帶領的三千精兵終於走出洪澤湖濕地,北上向下邳進發了十餘里時,斥候騎馬匆匆趕來了。

  「將軍,于禁出城了!」

  他已經來到了通往下邳的大路上,士兵們褲腿上的泥巴也在漸漸乾涸。

  兩邊有收割得參差不齊的田地,仔細看似乎還有些麥子已經腐爛在地裡面,卻不知道農人究竟何處去了。

  再遠些便只見到一片片的果林,自林中蜿蜒而過的溪流,慢慢爬升的土坡,以及隱在地平線盡頭的高山與大海。

  那些復雜的,摻雜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情愫的回憶頃刻間消散無蹤。

  太史慈夾了一下馬腹,離開了這支行進中的長隊,奔著丘陵處跑了過去。

  片刻之後,他又跑了回來,「去那裡修整結陣!」

  「是!」

  「還有,」太史慈招了招手,令身邊一個親隨過來,「你去尋張文遠將軍,將這裡的地勢報之於他!」

  「是!」

  太史慈選擇在那座丘陵下修整結陣的原因很簡單,兩軍距離很短,若是于禁一心攻伐,那麼太陽落山前就會追上來。

  既然這樣,太史慈自然可以挑選自己迎敵的戰場。

  他選擇在高地下方也很簡單,這支兵馬只有步兵,幾乎沒有什麼騎兵,這自然是故意要示敵以弱,誘于禁出城的計謀,但他並不是真的沒有騎兵可用,張遼那裡有近千騎,背後那一處高地正可以留給並州騎兵突襲衝鋒,擊潰于禁的軍陣。

  他的信使帶著這樣的口信匆匆出發了,他們向西匆匆跑出了足有十數里地,才在一座早已被焚毀的村莊廢墟處找到了正在歇息的並州軍。

  太陽慢慢地向西落了一寸,它走得從容不迫,氣定神閒,根本不在乎這片大地上將要爆發什麼樣的戰爭,又有多少人將會在這個遠離故土的戰場上悲慘地死去。

  但就在斥候報信給太史慈之後,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間精神抖擻,忙忙碌碌起來。

  等待許久的並州軍迅速地出發了,他們需要繞行一圈,不令于禁察覺地爬上那片丘陵,再一鼓作氣,長驅直下。

  而太史慈在送出口信之後也沒有耽誤片刻時間,他帶領軍士早早地來到那片戰場,並且立刻要士兵們砍伐附近的林木,用斧子削尖其中一端,再用麻繩將尖端方向各自不同地交叉固定住,做成簡陋的鹿角護住兩翼。

  而就在士兵們這樣忙忙碌碌時,馬蹄聲由遠及近便傳來了。

  「是張將軍的騎兵麼?竟這樣迅速?」

  士兵們交頭接耳,「那是自然的,那可是並州鐵騎!你是不知道……」

  「閉嘴!」有隊率立刻粗聲粗氣地喝止住了他們,「有敵襲!」

  他這樣大喝時,金柝刺耳又嘹亮的聲音便一陣接一陣地急促響了起來!

  如果是于禁的步兵,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到了這裡?

  如果是騎兵……他是如何這樣精準地找到這一處高地?

  這些混亂的問題始於這支數量並不多的虎豹騎突然出現在丘陵上,這支騎兵不足五百人,但進退有度,他們每一個人都手持馬槊,從丘陵上衝下來時如同捲起一陣血腥的狂風,頃刻間便衝散了太史慈正在結陣的士兵。

  而他們的反應又極其敏捷,當看到弓弩手被長牌兵圍起來,準備用箭雨回擊之時,這些騎兵立刻又四散逃開了!

  于禁的步兵還沒有趕到,因此他們無法對徐州兵產生更大的殺傷,但即使如此,這仍然是一個令人心驚膽寒,並且大跌士氣的下馬威!

  直到張遼的並州騎趕到時,這些虎豹騎仍然如同嗅到血腥氣的鯊魚一般,圍繞在徐州軍的附近,不遠不近,不肯離去。

  而遠處的田野盡頭,兗州軍那烏雲般的旗幟正慢慢出現在這片大地上。

  這場戰爭不需要雙方再進行更多的交流,他們彼此很明白對方的意圖,因此先金鉦,後戰鼓,弓手在前,藤牌兵在後,長戟或是馬槊兵於兩側,謹慎地躲在鹿角後,等待著不知道將從哪個方向衝過來的騎兵——

  兩邊的陣線慢慢接近,箭雨也終於重疊交織時,黑雲般的軍陣中衝出了一隊刀手,一面手持藤牌,遮蔽鋪天蓋日的箭雨,一面口中呼喝,與同袍並肩,大步向前!

  他們的速度那麼快,幾乎連箭雨也追不上他們的腳步,臨近最後三十步時,甚至有人丟掉了藤牌,大吼著衝向了那些還來不及退後的弓兵!

  那鍛打自兗州鐵官的寒鐵環首刀,深深地紮進第一排弓兵的胸膛,待拔出時,便是一場血一樣的旋風!砍瓜切菜一般砍死了最前排這幾名弓兵之後,徐州人的陣線頃刻間便被這些悍勇壯碩的選鋒勇士拉開了幾個小小的口子!

  令旗變換,軍官大聲咆哮,想要將這支敢死隊剿滅,重整陣線之時,于禁的主力已經來到了他們的面前!

  弓兵已經後撤,一根又一根的長矛飛了過來,似是箭雨,卻比箭雨更沉重,更有壓迫力,那些力大無窮之人所擲出的長矛,刺穿藤牌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當第二排的藤牌兵也慘叫著倒下時,這片戰場頃刻間似是變成了某位正要炫技的屠夫的案板,刀光飛快地抬起落下時,一片接一片的血光濺起!

  而手持鋼刀的屠夫正站在中軍層層保護的大纛之下,仍舊一臉冷峻地注視著這片戰場。

  「太史慈亦不愧名將之譽,」他拎起馬鞭,指了一指那盡管緩緩後退,但仍然在維持核心陣型的徐州軍,「可惜畢竟強弩之末。」

  「畢竟不是陸廉親至……」

  于禁的眼珠忽然微微動了一下,他的語氣還是很平淡。

  「她親至,又如何?」

  那些士兵的手臂仍然有力,但養精蓄銳的兗州兵更有力;

  那些士兵的戰鬥意志很頑強,但傾巢出動的兗州兵同樣不在話下;

  那些士兵對這片土地很熟悉,但兗州兵也已經是第三次來到這片土地上了!

  這裡是徐州,是別人的故土,別人的家園,那又怎樣?

  戰爭不看誰更可憐,誰更正義,誰能流下更多的淚水,又或者誰的名聲更好,更懂得怎麼去安撫流民。

  陸廉也許是名將,但要她分心的事實在太多了,既然見到流民就會心懷不忍,大概見到這些死去的士兵也會心如刀絞吧。

  她的腦子裡裝了太多的東西,怎麼比得過他?

  于禁很重視這個對手,重視她百戰不敗的名聲,但他也堅信她總歸將會遇到她也無法戰勝的對手。

  那麼,為什麼不能是他呢?

  他不在乎庶民的性命,不在乎漢室、正道、寬仁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那些名士大賢們鼓吹的玩意兒在他眼裡一錢不值。

  但他在意他選擇的主公是否不斷取得勝利,也在意他自己是否不斷取得勝利。

  他生活得很簡樸,從來不好女色,軍中所繳物資從不藏私,幾乎沒有任何愛好。

  除了不斷地戰鬥,不斷地獲勝,不斷地積攢閥閱之外,他心無旁騖,無欲無求——所以他怎麼可能敗給陸廉?!

  張遼勒住韁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虎豹騎又一次跑回了兗州軍的側翼,他也是如此。

  而戰場盡管還不曾分出勝負,但他能看得出來,徐州兵只是在咬牙支撐,挺住一波又一波的進攻,甚至連太史慈也不得不親臨戰陣,拔劍廝殺。

  這的確是一名強敵,但這種壓迫感並不陌生。

  他的目光轉移到于禁的旌旗之下,心中這樣想到,這一場戰鬥是在同于禁打,但他卻有了極為熟悉的感覺。

  于禁軍的士兵分工十分明確,即使在廝殺中也能聽從調度,什麼時候向前推進,什麼時候後撤修整陣型,長牌兵撤退時,刀手上前,刀手退後時,長戟兵齊發一聲吼,向前再進一步!

  ……這與任何高明計謀都沒有關係,顯露出的,純粹是于禁自己對這支軍隊的掌控力。

  他的每一個命令都能夠迅速且完整地傳達下去,每一個士兵都能夠立刻做出于禁想要的反應。

  在張遼的印象裡,只有高順能做到這一點,但高順的陷陣營不足千人,而于禁這支精兵,足有五千。

  ——如臂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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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1:44:3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章 泥沱林

  陸懸魚先關羽一步啟程,她要向北去,圍攻于禁。

  她同樣也沒有帶太多輜重。

  那些輜重都留給了關羽,連帶從這片沼澤地裡運出物資的艱難任務也交到了關羽身上,但這比起他接下來要面對的事幾乎也不算什麼。

  那座被于禁挖出了五丈寬壕溝的淮安城也一並交給了關羽,但眾所周知,輜重主要是帳篷、日用品、糧草等,那些數丈高的攻城器械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隨行帶上,翻山越嶺,挑戰沼澤濕地的。

  因而離開沼澤地之後,他還需要四處去砍伐樹木,由軍中的工匠與民夫製成雲梯車和攻城槌,與此同時,還要將整座城池包圍住——否則軍隊在西門攻城,守軍從東門衝出來,不必殺人,只要對著那些龐然大物放一把火,也夠攻城軍隊血壓暴走的。

  這是曹操的軍隊遲遲沒有完全合圍下邳的原因之一,而此刻這種困擾同樣出現在了關羽和陸懸魚的面前。

  他們因此才不得不制訂這樣的計策,要誘于禁出

  只要于禁被攻破,那麼守城士兵必然士氣大跌,淮安城便可以不攻自破,重新回到他們手裡。

  ……這其實不算什麼很新鮮的招數,尤其是于禁不久前剛剛用過一次。

  傅士仁就是見到佯攻的兗州軍,腦子一熱,衝了出去,於是人也丟了,城也失了。

  現在他們重新來了這麼一把,唯一的期望就是于禁和傅士仁一樣不堪一擊。

  ……似乎這種期望落空了。

  將兩條腿從泥淖中拔出之後,士兵們扛著旗,拎著刀,默不作聲地跟著她走上了林間的土路。

  有不知哪裡的樹葉飄落下,被風捲了過來,漸漸地堆積在了路邊,士兵們踩過的時候,那些或蒼白,或金黃的葉子便在一雙雙草鞋下發出了沙沙的響聲。

  她騎著戰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黑刃背在身後,仍然安靜沉睡。

  失去了這個戰鬥伙伴之後,陸懸魚變得更加謹慎小心,也更加注意四周的動向起來。

  田野間很難藏住什麼伏兵,農人的草屋多半也已經被焚毀,有些房倒屋塌,於是慈悲地掩蓋住了主人家的屍體,有些房樑過於結實的,於是透過空洞洞的窗子還能看到裡面飄飄蕩蕩的人影。

  她忽然勒住了馬。

  「那裡有人。」

  她伸手指了指幾十步外,一塊裂成兩段的山神碑。

  親隨一夾馬腹,馬蹄輕輕巧巧抬了起來,踏進了已經荒蕪田野間,隨之而起的便是一聲尖叫。

  有個瘦瘦小小,一身泥巴的身影從碑後躥了出來,瘋狂地奔著田野深處而去。

  「不要去追了!」她忽然喊了一聲。

  「……將軍?」親隨策馬正準備追趕,聽到她的聲音,連忙又跑了回來,「行軍途中遇見不明身份之人,原本便該帶回詳查,以防有間,將軍何故放了他?」

  「咱們已在徐州了,又是奔著于禁去的,」她說道,「于禁心明眼亮,豈不知提防咱們的動向?他自兗州而來,必不可能隨軍帶上一個稚童,更不可能收買這麼一個本地的稚童。」

  「為何不能?將軍……」

  「你看這沿路的景象,」她指了指遠處那些戰爭來過的痕跡,「便知了。」

  於是騎兵也暫時地沉默了。

  「繼續趕路吧,」她平平淡淡地說道,「還有,取些乾糧,放在那塊殘碑上。」

  他們走得很遠,但離戰場還有二十里時,天還是完全黑了。

  斥候給他們帶回來了消息,不算很好,但尚可接受:于禁的五千精兵結成半圓陣,已將她交給太史慈的士兵圍住,但夜裡兩軍無法打仗,因此只能各自紮營休息,沒時間挖壕溝,就簡單地用車子擺成防禦工事,搭起帳篷,枕戈待旦。

  太史慈盡管落於下風,卻始終維持住了陣線,因此于禁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一口氣攻破,只好暫歇一步。

  「于禁必定也知曉了將軍將至,最晚明晨,必將興兵急攻,」這個張遼麾下的騎兵用一口並州風味的普通話說道,「因此張將軍請將軍示下,當如何退敵?」

  「先紮營休息一下吧,」她這樣說道,「至於如何退敵……我得想一想。」

  盡管紮營,但兵士們還不能休息,他們要支起帳篷,要打水,要撿柴,要四處尋些野菜野果回來——軍中自然是有糧米的,但副食稀少,只有鹹肉與乾菜,吃起來只能說勉強果腹——要是運氣不錯,再能打兩隻傻乎乎的錦雞回來就更好了,打不到的話,在林間摸到一窩錦雞蛋也成啊。

  這些士兵們忙忙碌碌地支鍋燒水,將那些簡單洗洗涮涮的食材一股腦地扔進去,然後就專注地盯著熱氣騰騰的湯鍋,那裡面什麼都有,有蔬菜,有野果,有肉乾,有鳥蛋,還有足夠一隊人吃的一隻錦雞。

  為了公平,那些東西基本都被切得稀碎,未必能漂在湯鍋的水面上,因此士兵們無師自通地都學會了「輕撈慢起,勺子沉底」的技巧,見到水滾了一滾,立刻便急不可耐地捧著自己的破碗準備舀湯喝。

  ……當然,就算是掌握了多高明的舀湯技術,其實也撈不到多少就是了,但一碗熱湯還是足以驅散行軍途中的疲憊與勞累。

  比起士兵,她這裡的伙食自然好了許多。

  一隻烤鷓鴣,外加幾隻鷓鴣蛋,一碗菜湯,還有一塊麵餅。

  她盯著這份頂級的伙食發了一會兒呆,決定還是出門走走,四處巡視一番,找找胃口。

  大家都在急行軍,不僅于禁和太史慈的兵馬沒辦法修整出一個安全可靠的營地,她這裡也是一樣,只能用車子將營地圍起來,再砍伐樹木,綁些簡陋的鹿角擺出來。

  天已經完全黑了。

  營地裡十分嘈雜,但只要走出去,立刻就能感受到幾乎令人窒息的安靜。

  遠處有樹葉在風中搖曳,近處有流水潺潺而過,只是無論遠近,附近都再也沒有什麼人家。

  她站在河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轉過頭去。

  「你怎麼膽子這麼大呢?」

  那個髒兮兮的小腦袋從石頭後面小心地探了出來。

  他在家中排行老大,因此可以稱他為大郎,但父母更喜歡稱他為阿熊,啊呀,他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可是還是會因為編不好草鞋而被阿母罵……

  她坐在石頭上,聽著這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有點緊張,因此話格外多,也格外找不到重點的嘀嘀咕咕。

  其實他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麼人的兵馬,他不識字的,因此騎兵一過來,他就飛快地跑掉了,他慌得了不得,幾天沒吃什麼東西,原本就怦怦亂跳的心跳得更快了。

  但待兵馬走過,他悄悄返回來時,看到有鳥兒在那塊碑上落著,似乎在啄什麼東西。

  那幾隻鳥真是討厭極了!這個孩子嚷嚷道,將軍賞他的餅子被它們吃了小半塊不說,還在上面拉了一泡鳥屎,呸呸呸。

  可那到底是一塊餅子,擦乾淨了,掰下來吃一小塊,剩下的藏在懷裡,他能吃好幾天呢!

  「你的父母呢?」她問道,「他們在哪裡?」

  「阿耶和阿兄被捉去了城裡,」小孩子立刻說道,「聽說那裡需要人做工!」

  「阿母呢?」

  那張泥潭裡滾過的臉愣愣地看著她,嘴巴張開了一會兒,嘴唇哆嗦著,「我阿母……」

  那個孩子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但兩道沖洗了臉龐的淚痕比什麼話語都清晰。

  於是她立刻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她溫和地說道,「過幾日淮安城就會被我們奪回來,你阿耶和阿兄都會回來的。」

  「真的?!」

  她點了點頭。

  「那將軍為什麼不去攻城?!為什麼還要北上?!」

  「害了你全家的人在北面,」她說道,「我得帶著我的士兵追上他。」

  「追上他!」那個孩子有點神經質地重復了一遍,聲音尖利極了,卻仍然抖得厲害,「追上他!」

  「是的。」

  那個孩子從小聲嗚咽,忽然變成了一種想要壓抑,卻無法壓抑住的號啕。

  那是懼怕嗎?是仇恨嗎?那裡面有欣慰,或者是期望的淚水嗎?

  「他們為什麼要來我們這裡?!」那個孩子在哭聲中,還在斷斷續續地問問題,「他們為什麼要殺了我阿母?!為什麼要劫了我阿耶和阿兄?!為什麼要燒了我們的房子?!」

  這些問題其實都可以用「堅壁清野」來回答,于禁不想在淮安城附近留下任何能為敵軍服務的平民,不想留下任何攻城也許用得上的材料。

  在這個時代,這個人的名聲並不算壞,她想,他並不嗜殺,他殺死的,僅僅是那些他認為應當去死的人而已——至於那些人是不是一輩子辛辛苦苦守在田裡,老實巴交耕田種地,養活父母妻兒的農人,他們有沒有自己的人生,他們想不想這樣悲慘地死去,于禁並不在乎啊。

  「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她安撫地說道,「等我們打敗他們……」

  「他們就再也不會來了?」那個小男孩大聲嚷道,「我聽說他們已經來了三次了!」

  那雙因為幾天沒吃什麼東西,因而凹陷下去的眼睛在悲憤地盯著她,等待她說出點什麼來。

  因此陸懸魚沉默了很久。

  「他們再也不會來了,」她說道,「如果兗州人想來徐州,他們要放下兵器,要和和氣氣,像你的鄰人那樣,像那些走在鄉間的貨郎那樣,像一個大漢子民對另一個大漢子民原本該有的態度那樣,我們才允許他來徐州。」

  小男孩似乎聽不懂這樣的排比句,但他仍然被她認真的態度說服了。

  「那,那就好,」他抹了一下花貓似的臉,「將軍,你明天要繼續往北嗎?你們是在路上打仗嗎?」

  「嗯,嗯,」她不準備說很多,只是點點頭,「大概是在路上打仗的,但也可能在路邊打仗,這都不一定的。」

  「往東北去二十多里,有個泥沱林,將軍得小心點!」

  「……什麼東西?」

  「那裡遠看是林子,長了不少樹,其實裡面都是泥地,可深著呢!幾年前陳莊有人往那邊去探親,孩子貪玩,跑進林子裡,據說就陷在裡面,找不到了!尤其早起還有毒瘴,嚇死人了!將軍,你得多留心……」

  小男孩還在那裡絮絮叨叨地講著「本地鄉下人才知道的冷門地理知識」,她一邊注意地聽,一邊思維發散了一下——

  于禁呢?他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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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0 01:42:0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一章 軺車上的廢柴

  秋夜漸長。

  他們在巢湖旁紮寨那會兒,寅時天光已經乍亮,湖面上泛著橙紅與墨藍交織的波光,漸漸那一段橙紅色的朝霞間透出金光時,早起換崗的士兵正可以迎著那抹朝陽舒展一下筋骨,去湖邊看一看網子裡是不是鑽進了幾尾魚。待確定了朝食有沒有一點加菜之後,再慢吞吞地去帳篷裡躺下,而那時他的同袍們尚在酣夢之中。

  但現下也是寅時,士兵們默不作聲地從榻上爬起來,穿好衣衫,踩上草鞋,再用破布將腿綁得緊緊的,最後才掀開帳簾,一個個出門時,外面的火把還在劈啪作響,散發著桐油焦糊刺鼻的氣味。

  透過火把的陣陣黑煙,天幕間仍有許多星星不肯離開,仍舊居於高天之上,冷酷地注視著這座已經甦醒,即將整裝開拔的軍營。

  在經歷了疲憊的行軍一日後,這個時辰起床無疑是痛苦的。

  但還有比他們更痛苦的人,比如枕戈待旦,根本無法睡得踏實的太史慈,以及他身邊的那些士兵,他們疲憊不堪的身體和精神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血戰。

  但好在他們堅持到了黑夜的降臨,也好在于禁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不願意在十分有把握的前提下安排夜戰。

  士兵們埋坑造飯,朝食是兩個餅子,以及一碗肉湯,裡面有煮過之後像泡水的紙一樣口感的肉乾,也有些艱難從沼澤地裡帶出來的羊,宰殺之後,那些羊肉來不及炙烤,切個稀碎就扔進了鍋裡。

  因此這一鍋肉湯浮著血沫,又羶又腥,難吃極了。

  但士兵們吃得津津有味,連那些血沫也很珍惜地一起喝了下去,或許他們其中有些人是吃不慣這種味道的,但誰也不會如此嬌氣地表露出來。

  這樣一頓豐盛的朝食代表了即將來臨的大戰,因此多吃一點肉,就多攢出一分力氣,也就多了一分活下來的把握。

  至於那兩個餅子,老兵們倒是不忙著立刻吃掉,而是只吃了一個,留一個揣在懷裡。

  「打仗時吃得太飽可不行。」他們這樣交頭接耳。

  當灶坑裡的火被熄滅,所有的物資都被裝在車上,士兵們舉起旌旗,拿起武器,準備跟著她繼續出發時,陸懸魚難得地停了下來。

  「我有話要對你們講,」她說,「今天咱們要打于禁,我原以為此人不過爾爾,因此分了三千兵給太史將軍,要他去誘于禁出城擊之,但他的確很強。」

  在她身後,地平線的盡頭出現了一抹濃稠而凝重的深紅。

  士兵們沉默地看著他們的將軍,這支即將開始行軍的長隊如同林中的樹木,風一吹,只有衣衫擦過的沙沙響聲,寂靜得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不過也僅此而已,」陸懸魚說道,「他難道能勝得過我麼?」

  她看著麾下那些士兵,那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因此已經不能承受高強度作戰的士兵,「你們殺得了曹仁,就同樣能殺得了于禁,但這一仗與往常不同,你們必須聽從我的命令——」

  「我們都聽將軍吩咐!」

  「將軍要小人去死,小人也絕不遲疑!」

  「不,」她說道,「我不要你們死,我要帶著你們活著回到青州。」

  「將軍!」

  「將軍!」

  「必勝!」

  「必勝!」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親隨,忽然一笑,「去為我尋一架馬車。」

  太陽慢慢自林間升起,照亮了葉片上的露水,偶爾有鳥兒踩了一腳枝葉,晶瑩剔透的露水便在葉片的抖動下輕輕跳了跳,然後順著脈絡一路向下,落在了高坐軺車的陸懸魚額頭上。

  她抬起頭時,正看見那隻鳥兒舒展開翅膀,一聲清鳴,自林間飛起,向著東北的方向一路飛去。

  那裡有種特殊的氣味,那是盛宴的氣息,吸引著四面八方的野獸、飛鳥、昆蟲向著那裡而去。

  那正是她要去的方向。

  太陽剛剛升起不久,于禁與太史慈已經簡單地將自己的陣型整頓好,于禁還剩四千出頭的戰力,而太史慈這邊則更慘一些,只有兩千堪堪能戰的士兵,剩餘因為傷勢過重,已經留在了後面的帳篷裡。

  當陽光灑落在這片浸透了鮮血的戰場上時,戰鼓一聲接一聲,士兵的腳步也一步接一步,越來越近,越來越急!

  張遼策馬來到太史慈的身側,見此情景並不慌亂,只低聲同他說了一句。

  「剛剛有斥候報信,將軍將至,」他說,「最多不過一刻。」

  太史慈猛地看向了他。

  這一夜士兵們睡得也許並不踏實,而他則完全不曾入眠,因此兩隻眼圈立刻染上了一層青黑。

  「那三千兵馬久戰疲敝,尚不及我領出的這一支——」

  「所以將軍要輸給他看,」張遼輕輕地說道,「子義只要一心守住,我來從旁襄助便是。」

  那張英俊但十分憔悴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了一縷神采。

  盡管因為這片戰場上有雙方的騎兵斥候往來巡邏,陸懸魚不能寫信同太史慈講明,但只要她帶來了這樣一個口信,他便立刻明白了。

  于禁並沒有將全部的兵力都用在圍殺太史慈上,盡管他很想這麼做,但斥候報告說陸廉的兵馬將至,他必須留出一支預備隊來應付她,防止腹背受敵的困境發生。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斥候都不能接近那支兵馬,仔細看一看士兵們面貌如何,士氣是高是低。盡管他抓到的俘虜聲稱陸廉帶的士兵身上都或多或少有傷,但于禁仍然認為不能掉以輕心,他因此派了十幾名斥候去探查,但每一人只要近了二百步內,便會被射落馬下!

  陸廉身邊竟有這樣的神射手!

  但那些俘虜卻又都否認了,他們說軍中若論劍術,自然要推陸廉,但若說射術,那只有太史慈是獨一無二的高手,現下太史慈就在這裡,陸廉身邊哪裡又出來一個高手?

  那也許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十幾名,甚至幾十名神箭手的把戲,于禁這樣不確定地想,心中又升起了一個猜測:

  陸廉既然用了這樣的手段,自然是軍中有什麼事怕他看出來。

  但他們遠道而來,士氣低落,兵卒疲憊已經不是什麼需要掩飾的事了——那她到底在掩蓋什麼呢?

  想起之前從淮水大營裡逃出來的那些兗州兵所說的——

  「陸廉亦身受重傷,可惜被她的士兵救回去了!」

  自那一仗到現在,還不到十幾天,她若真是瀕臨生死,勉強被救回來,只歇了這幾天便能上戰場了不成?

  「將軍——!」

  「青州別駕陸」字樣的旌旗慢慢從田野間的盡頭升起。

  她的士兵走得不疾不徐,但那面旌旗一瞬間便給了太史慈這邊士兵無窮的勇氣!

  「將軍來了!」

  「將軍來了!」

  「將軍在這裡!」

  于禁猛地轉過頭去,眉頭緊皺,注視著那面旌旗——陸廉竟然有這樣的聲望,這的確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那些士兵經歷了昨日的苦戰,勉強支撐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似乎只要他輕輕巧巧揮兵向前,他們便會一個接一個地頹然倒下,再也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可是現下只是見到了那面旌旗!這些身上的血跡尚未乾涸的徐州兵便從身體深處迸發出了無窮無盡的勇氣!

  他們在嘶吼著迎擊面前的強敵!哪怕身受重傷,哪怕鮮血將要流乾——可是只要還剩最後一滴血,只要能等到將軍的到來!他們就一定能從這場戰鬥中活下來!

  于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眯起了眼睛,仔細查看著那越來越近的兵馬,他很快發現了一點紕漏:

  陸廉是天下無雙的劍客,神勇幾如項王在世,幾次三番的惡戰幾乎都靠她一人決定勝局,但大纛下遠望並沒有騎馬的身影,相反那裡倒是有一架軺車,正被身側親衛們眾星捧月般包圍著。

  這樣遠的距離,于禁根本看不清軺車上坐著的身影,但他心中恍然大悟。

  她是男是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到底只是個「人」,到底是肉身凡胎,寥寥數日根本無法傷勢痊癒!

  如果她原本就是個纖纖弱質的小婦人,這一路的戰功都是靠運籌帷幄而來,那也就罷了,但她戰功中的一大半都是靠了她能衝鋒陷陣而來!

  現下她既重傷,憑什麼還能這樣激勵士氣?!

  「傳我將令,」他厲聲說道,「後軍改前軍,留文思兩千兵馬擋住太史慈,其餘跟我一同擊破陸廉本部!」

  「是!」

  他原本可以竭盡所能地圍剿太史慈,但那樣做也將令他自己的士兵傷亡慘重——他待他們並沒有什麼情分可言,若是需要,也可以毫不猶豫地令他們戰死,但他心中十分清楚,還有關羽一支兵馬正欲取城!

  騙取淮安之後,他暫時算是拔了頭籌,但這裡是離兗州千里的徐州腹地,周遭郡縣又已經被劉備收服,就連庶民也在盡其所能地襄助劉備,現下明公尚未合圍下邳,陸廉關羽卻已至淮安!

  這場兗徐之戰中,誰人不是在沸騰的湯鍋裡煎熬?

  但只要能夠攻破陸廉的兵馬——只要能夠趁她重傷未癒斬殺了她,那顆首級將對徐州上下的士氣產生毀滅性的打擊!

  戰鼓一聲接一聲響起時,于禁座下那匹雄健的戰馬也甩開了馬蹄,滿懷希望地小跑起來。

  那些兗州兵頃刻間便如巨浪,撞在了那些排隊向前,陣線還沒有完全調整好的士兵身上!就在那一瞬間,久經戰陣的于禁立刻察覺到了這些徐州兵的狀態很不對勁!

  他們盡管看起來精神抖擻,士氣高昂,但面對他的士兵時,卻只有招架之能,而無還手之力!

  對面的士兵中,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後退了一步,隊率立刻大聲責罵起來!聽了那一聲責罵,于禁心中卻湧起了一股巨大的喜悅。

  若是陸廉不曾受傷,若她兵精糧足,他現在豈能勝得過她?可是古往今來的戰爭總不會只比兩軍兵勢——否則哪裡來的「天時地利人和」之說?

  她缺了一點運勢,那一點運勢是在她與曹仁鏖戰時消耗掉的,而于禁一點也不準備如宋襄公一般仁慈地放過她!

  這是他的勁敵,他當然要追逐這支兵馬,直到他們徹底死亡。

  「追上去!」他指著那開始徐徐後退的徐州兵,厲聲喝道,「能得陸廉首級者,銀錢百萬!仕之良士!」

  于禁治軍甚嚴,無論金帛還是軍功,從不濫賞,因而當主帥爆發出了這樣一聲怒喝時,兗州兵的眼睛一瞬間紅了起來!

  他們向著似乎已經開始潰散的那支兵馬而去,尤其是那個坐在車上,慌慌張張扶著車欄的身影。

  那輛馬車晃啊晃,在泥土間顛簸得將要飛起來,可是車夫還在瘋狂地用鞭子抽打那兩匹可憐的馬兒,要他們跑得更快些!只是不管他怎麼著急,在這樣的林地裡總也跑不快——

  因此那山一樣的銀錢,閃著光的絲帛,還有良田美宅,還有從此一步青雲的戰功!近了!近了!就要到眼前了!那輛馬車慌不擇路,終於是陷進了泥淖裡——再也拔不出來了!

  那些士兵們心花怒放,步步逼近時,遠處不知哪裡傳來了一陣金鉦聲。

  並未一馬當先,而是壓著陣腳,緩緩而行的于禁忽然冷靜了下來,四處打量起他們追著這些潰散的徐州兵,究竟到了什麼地方。

  這裡似乎也仍然是一片林子,只是樹高葉厚,光線稀疏地落下來,遠看有些昏暗,因此士兵們走進去了才注意到,也許這裡地勢低窪,數日前又下過雨,所以地面十分泥濘,隨便踩一腳進去,便很難再拔出。

  這不是什麼好地方,于禁立刻這樣想到,他的士兵陣型已經跑散了,又追著陸廉進了這樣一片泥淖之中,若是——

  但那個似乎一直躲在車子裡,無力起身指揮軍隊的身影,遠遠地隨著這一陣金鉦聲站起來了,當她摘下了背後的長弓,向著于禁身後大纛的方向瞄準時,連金鉦也無法掩蓋住的,弩機拉開機擴,慢慢絞緊時發出的聲音,一片片地在周遭響了起來。

  可是于禁的腦內短暫地放空了。

  離得這麼遠,他似乎還是看清楚了她的一舉一動。

  她架在弓弦上的那支箭閃著冰冷的光,與她眼睛裡的光芒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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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二章 踏碎天道

  「快護旗——!」

  當這樣的聲音響起,身側士兵慌亂不堪,忙忙地去護這面大旗時,陸廉的箭已經如流星般飛了過來,第一箭釘穿了一名護在旗下的牙旗兵頭顱,一片混亂中,第二箭又至,正中旗桿!

  若是再有第三箭,這面大旗是無論如何也擎不住的!軍旗一倒,士兵們不明所以,士氣頃刻間便要崩塌了!

  於是連護衛于禁左右的親衛也忙不迭地舉起長牌,欲護大纛時,在這片混亂旋渦中心處的于禁一瞬間卻把什麼都想明白了。

  ——那個神射手正是陸廉本人。

  而陷入這樣的困境中,實在是他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的緣故。

  今晨決戰時,太史慈只剩兩千步卒,而他兵力兩倍於他,一旁又有虎豹騎護衛,並不懼怕張遼的並州騎兵,因此他若是不計代價,傾盡全力的莽夫,他必定已經將太史慈這兩千餘人攻破了;

  但他心中忌憚陸廉,又漸漸起了貪念,認為無論如何他也是據城而戰,若是陸廉羸弱,他可破之,若陸廉勇武,士兵亦悍勇不輸兗州兵,他也能維持住守勢,從容後撤回淮安城下,與城中守軍合擊劉備的這支精兵;

  他有了這樣的謀劃,便以此為據,開始揣度陸廉會如何行動——她一路小心,不許敵方斥候離近打探,必定想要掩蓋些什麼,再考慮到俘虜所說,這支兵馬疲憊之極,于禁自然覺得勘破了她的計謀,並分兵上前,想要摧枯拉朽一般大破她的兵馬!他這樣想,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陸廉成名的第一戰,不就是在下邳城下,使三百新兵偽裝成袁術麾下五雷道徒模樣,虛張聲勢,令曹兵不戰自亂,才有機會陣斬了曹洪嗎?

  他分兵稍稍一試,被陸廉小心掩蓋起來的孱弱便一覽無遺了!這豈不是證實了他心中的懷疑與推斷?

  于禁想了這麼多,卻不曾想到連這一層順理成章的孱弱也是陸廉偽裝出來的表象!

  那些士兵的戰鬥力的確已經大幅度下降,但他們的士氣並不低落,他們盡管撤退,但仍然一伍一什地互相拱衛,並肩作戰。

  而維持這股士氣的根基,便是那個站在車上,第三次拉開強弓的女性統帥!

  想要在萬軍從中射殺敵方主帥,難度不啻於登天,因為主帥身邊永遠有數十甚至上百名親衛,手持長牌,警惕地保護著他。

  但主帥身後的大纛也有如此待遇,這兩者不管哪一個受到了威脅,都會令士氣瞬間崩塌。

  因此當追星趕月般的兩箭都奔著那面大旗而去時,于禁身前的親衛也不免慌亂地去看顧那面軍心的象徵,就在這須臾之間,主帥面前終於短暫地露出了一小片空隙!

  當弩矢自林中而出,向著那些散亂的士兵而去時,陸廉的第三支箭並沒有繼續瞄準大纛,而是微微地調整了一下角度。

  於是箭尖輕輕地,指向了于禁。

  而他身前的騎兵與長牌兵都已經被前兩支箭分去了心神,在這一瞬間,誰也不會回過頭來,保護他們的主將。

  盡管在千軍萬馬中,于禁周身卻如墜冰窟,他清楚地意識到,他要靠自己面對這一箭。

  盡管持軍嚴整,以法御下,甚至看起來很有些高高在上的莊嚴風度,但于禁出身並不高貴。

  他出自寒門,早年濟北相鮑信招募郡兵圍剿黃巾時,于禁附從,此後鮑信迎立曹操為兗州牧,再之後鮑信戰死,于禁也就順理成章來到了曹操麾下。

  他這十數年的戎馬生涯並非一蹴而就,但于禁很注意學習,無論他在什麼位置,他既刻苦攻讀兵書,也會認真聽取那些老革的經驗之談。

  比如說,若是騎在馬上,對面有弓手彎弓欲射,該當如何?

  有個北面戍邊歸來的騎兵這樣教過他:你用力地去拉扯韁繩,迫使馬兒抬頭,再抬頭,它便會後退著地,人立而起。

  ——再然後,會發生什麼事?

  于禁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生死關頭,但他心中仍然牢牢記著這句話。當對面的主帥鬆開手,滿弓便化為了一道流光,帶著破開空氣的清鳴,筆直向他而來時,這個中年男人一瞬間狠狠地勒住了韁繩!

  戰馬猛地站起,將主帥的身軀擋在它身後,而後那一片光滑的皮毛便被箭矢狠狠地穿透了!一聲長長的嘶鳴自這匹雄壯的戰馬胸腔中迸發開來,隨之那匹戰馬兩隻前蹄落地時,身軀便再也站不穩了。

  可只要這一瞬,只要擋了這一箭便足夠了!

  不待被掀下去,于禁身手敏捷地從馬上跳下,幾乎與此同時,那匹戰馬的嘴裡冒出血沫,沒掙扎幾步便頹然倒地。

  親衛們大驚失色地重新轉回來援救他時,于禁正轉過頭去。

  他的目光穿過了無數士兵,他麾下的,或者是陸廉麾下的,穿過了那些昏暗的樹木與枝葉,視線最終仍然落在了那個人身上。

  她的第三箭不能取他性命,似乎也並不令她氣惱,她自那輛陷入沼澤的馬車上跳下來,步履十分輕巧地融入了林中,與她的士兵們混在了一起。

  天色漸漸變得陰鷙起來,這片于禁所陌生的林地也變得更加危險起來。

  顯而易見,這片林地也在她的計謀之中——他竟然不熟悉這裡的地勢,令自己缺少戒備地陷入到這樣的困境之中。于禁心中閃過一絲這樣的懊惱,但這絲懊惱很快被他拋之腦後。

  他也曾身經百戰,立下了赫赫的戰功與威名,他可不是那等稍稍一詐便嚇得六神無主的庸才!哪怕是絕境,他也要走出一條路來!

  「傳令下去!藤牌兵在前,遮擋箭矢!」他厲聲道,「其餘士兵以伍為戰,聽金鉦而動,徐徐退後,重整陣型!」

  如果說剛剛誘于禁入彀時,陸懸魚心中稍稍有過那麼一點對他的輕視——她的確是很順遂地用少量兵力將他誘進了這片林中,並且以弩兵與主力漸取合圍之勢——此刻這點輕視也煙消雲散了。

  當于禁察覺到自己陷入陷阱,他幾乎一點也沒有表露出慌亂。

  無論是躲過她那一箭的手段,還是之後所下達的命令,都顯出這個武將冷靜而果決的手段。

  他犯了一個錯,但他坦然地接受了因這個錯誤而陷入的困境,並且極其努力地企圖從困境中逃脫出來,甚至不放棄翻盤的可能。

  那些士兵們艱難地在沼澤地裡步步後撤,這並非一件容易之事。

  他們想要將雙腳從泥裡拔起時,總要用盡全身力氣,但與此同時,他們還必須盡量地躲在藤牌手的身後,因為林中埋伏好的弩手與弓手還在一輪接一輪地向他們傾瀉箭雨!

  可是藤牌不過三尺見方,且又只能擋住一面,于禁想要用一面藤牌護住五六個人,哪裡護得住這許多人呢?

  那些士兵還在不斷地掙扎,不斷地倒下,他們渾身都是泥,渾身都是血!他們的眼珠幾乎要凸出來,嚎叫著,怒吼著,在泥淖裡打滾,甚至手腳並用地向著主帥的方向而去!

  他們的主帥以及為數不多不曾進入沼澤的同袍,正在這片林地的入口處,同陸廉的士兵苦戰,只要到了那裡……只要走到那裡!只要爬到那裡!

  旗幟也好,戰利品也好,裝了隨身乾糧的口袋也好,什麼都可以丟下!

  只要能到那裡去!

  林中漸漸地下起了雨,在層層疊疊的葉片接手之後,慢慢滑落到地面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接一個不容忽視的水珠。

  她被這樣一枚雨珠砸在了額頭上,愕然地抬起頭時,遮蔽住她頭頂的葉片猛然間搖動起來!

  狂風大作。

  這一場風雨雖有預兆,但她想不到,誰也想不到,它來得那麼快,那麼巧,那麼不適時!

  于禁也猛然間抬起了頭,他想得與陸廉一樣快,幾乎不假思索一般,便喊了出來。

  「天道在我!」他大吼道,「這風雨便是明證!」

  「天道在我!」

  「必勝!」

  「必勝!」

  有了這樣的風雨,那些箭與弩矢失了準還在其次,失了力度才是關鍵!誰能在這樣風雨大作的景況下拉弓射箭?

  要麼上前一步,真刀真槍地決戰,要麼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退出這片林子,與于禁另外那兩千軍匯合!

  士兵們的衣衫被打濕了,連同他們包紮好的細布繃帶,他們手中的長矛短戟,一並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打濕了。

  他們仍然在奮力作戰,但于禁身邊的士兵越來越多了。

  沒有了箭雨的隔絕與收割,僅僅沼澤是無法消滅一支軍隊的,因此兗州兵得以漸漸地集結起來,漸漸地恢復陣型,即使他們看起來狼狽極了,但他們仍不曾逃走,不曾退縮!

  面對這樣的強敵,誰能夠不動容呢?因而她的士兵在作戰的同時,似乎也都在沉默地看著她。

  他們跋涉過千山萬水,打了一仗又一仗,每一個人身上都帶著傷。

  因此幾乎只靠著一口氣在堅持。

  如果回到平原上,他們敵不過于禁的精兵,這是她所清楚的,也是他們所清楚的事。

  一雙雙眼睛裡的火焰彷彿也經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漸見黯淡。

  如果她不能將于禁困在這裡,待他恢復了兵力之後,即使她能逃走,張遼的騎兵能逃走,太史慈在兩面合圍之下該當如何?

  如果她的兵馬在這裡折戟沉沙,關羽又如何在抵擋于禁與城中守軍的同時奪回淮安城?

  如果她不能在這裡擊破于禁,她要如何對那個孩子說,這世上是有公道,有天理的?

  淮陰離下邳不過二百里,輕騎一日夜便能到達。

  但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之下,這二百餘里似乎突然化為崇山峻嶺,無可觸及。

  她的手慢慢伸向了背後。

  【我以為你很喜歡下雨,因為下雨就要打雷,尤其是在這種狂風大作的時刻。】

  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自腦內響起,帶了一點驚奇,一點嘲弄,但總體來說還是十分溫和。

  陸懸魚愣住了。

  但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響起,這次語氣中的溫和消失不見了,轉為了凌駕於眾生之上的傲慢與狂妄!

  【他既認為天道在他,風雨便是明證,那就踏碎風雨,踏碎他的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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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三章 「大秦」的巨人

  午後的天色漸漸暗了下去,一片片或者已現枯黃,或者仍顯翠綠的葉片被粗暴地從枝頭扯下,甚至連樹枝也被那隻無形的手折斷,丟進了風中,成了抽打在交戰雙方身上、臉上、手上的鞭子。

  狂風愈急,黑雲愈低。

  鞭笞的力度也越來越大了,雨點又冷又硬,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所有人身上都濕透了,但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無論是于禁的士兵還是陸廉的士兵,都在這冰冷而血腥的旋渦中全力以赴地搏命,只有一個人除外。

  于禁與陸廉中間隔著四五千人的混戰,他根本看不到她的人影,更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通過那面被風雨澆得打蔫的牙旗判斷她大概的位置。

  但他心中並不慌亂,他已經看到,通過這一場有如神助的風雨,他確信即使不能全殲陸廉,也能迫得她鎩羽而歸!

  遠遠似有雷動。

  雲層間穿行過曲折狹長的光。

  那雷沉悶而並不響亮,那道電光也稱不上耀眼,但卻一瞬間照亮了于禁的眼睛!

  他看到那電光在黑雲裡自如地往來穿梭,那藍白色的流光分裂成蛛網一般的千條萬條,細密而又明亮地落進了林子以外的大地上。

  大丈夫生於世間,豈會畏雷?

  但他仍然在那一瞬間莫名地想到了陸廉的另一個稱號,一個因為她的戰績已經漸漸無人再提起的名字。

  那些自長安流散四處的庶民說她劍如驚雷,一劍能當百萬兵,而笮融的浮屠教徒則說她是佛陀降世,能以雷電殺滅妖邪——她的神劍因此名為「列缺」,列缺所指,正是雲層迸裂,電光破出的景象。

  這些念頭有些荒誕無稽,並且也並不新鮮,自黃巾之後,各地都有方士方術的傳聞,蜀中五斗米道信徒們甚至聲稱他們的天師能鳴鐘扣磬,呼風喚雨,請神兵助陣,斬八方妖鬼等等。

  任何一名諸侯都不會真心去相信這些東西,大賢良師會死,張道陵也會死,陸廉又豈會真有什麼神通——她只不過是劍術超群罷了,可她畢竟也只是一個人而已,在這場風雨面前,在這樣的「運道」面前,她也只能甘心落敗!

  于禁想了很多,但在這場戰爭中,只是須臾間的一個念頭罷了,然而就在這須臾間,林地中忽然亮起了一道電光!

  一道閃電下來,如無形的利劍,劈中了遠處一棵枝繁葉茂,格外高大的柳樹,將那棵樹最為繁盛的一半肢體砍了下來!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鳴,無數根柳條頹然傾瀉在地時,電光卻並未停止。

  它從那棵樹的柳條間落在地上,落在了被雨水擊打得紛紛擾擾的泥濘中,漸漸匯聚成了一條閃著藍白光輝的溪流,蜿蜒著,崎嶇著,冰冷而又浩大,寂靜而又決然地穿過了無數陸廉士兵的腳下,來到了這場混戰的最前方!

  當那些兗州兵的眼睛也被這一道電光照亮時,他們在恢弘的閃電後面見到了那個人影——那個離開了她的騎兵,她的親衛,還有她的長牌兵的統帥!

  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交戰雙方誰也沒辦法開弓引弩。

  沒有了強弩,要如何才能戰勝陸廉?

  可是當這個念頭浮現在那些軍官心頭時,陸廉已經到了他們的眼前。

  這冰冷而血腥的旋渦之中,頃刻間便匯聚了天地間所有的雷光!而她手上的列缺神劍,比雷電的光輝還要奪目!

  當她向前時,擋在她身前的士兵便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連同那士兵身側的,身後的,其餘想要補上這個陣線缺口的,一並被她踏在了腳下;

  當她向後時,與她共同作戰的士兵們用已經嘶啞的嗓子和悍不畏死的衝鋒來回應她的信任,而在她的面前,甚至沒有哪個兗州兵敢再向前一步!

  她站在風雨中,身材因為幾個月來的鏖戰而消瘦許多,幾乎撐不起那一身細鱗甲。

  她的面容蒼白瘦削,彷彿隨時會被即將面臨的風雨所擊垮。

  但她手裡緊握著那柄四尺長的長劍,正屹立於軍隊的正中心。

  風雨無法撼動她,戰爭無法撼動她,天道也無法撼動她!

  她與閃電一同降臨,帶著壓迫眾生的力量,無可匹敵!

  在這場雷暴下,于禁正注視著逐漸崩潰的戰場。

  他的士兵們在逐步後退,軍法官已經不得不靠殺人來維持軍紀,但他十分清楚,這種飲鴆止渴的方式只能維持一時,如果沒有任何能夠翻轉的局勢的情況發生,他的軍隊崩潰的速度只會越來越快。

  他犯錯了嗎?他犯錯了。

  但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原本是幫了他,令他重新得以佔盡優勢,從容面對這戰局的!

  他雖不信什麼「天道」,也不覺得他的主公代表了「天道」,但這場大雨對他而言難道不是吉運嗎?!「吉運」在戰場上,同樣也能左右戰局,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為什麼在陸廉面前,連這樣的運勢都失去了作用?

  在行軍時,陸廉時常在武將之間提起。

  他們聊起她高明的劍術,聊起她並不高明的擇主;他們粗俗地對她未嫁女郎的身份品頭論足,又隱藏了一絲敬意地批評她的「婦人之仁」。

  然而這些不足以成就她百戰百勝的名聲。

  她曾出使鄄城,因此面容對於曹操的麾下武將們而言是清晰的。

  但直到今天,于禁才終於看清楚了她。

  她有品行名望,因此能得到上至名士,下至黔首的助力,這沒什麼;

  她智謀超群,能算計他落進她的圈套,這也沒什麼;

  她勇武過人,有萬夫不當之勇,這也沒什麼;

  陸廉最可怕的,並非這些其他名將也可能擁有的長處,于禁這樣想著,甚至喃喃自語出來。

  「你不知道要如何放乾她的血。」

  除非以山海一般的兵力淹沒她。

  同等兵力,甚至是數倍兵力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用。

  如曹仁那般用部曲死士與她死鬥,沒有用。

  如他這般以軍陣迫得她的士兵士氣低落,也沒有用。

  她劍如驚雷,能在一瞬間照亮天地,但她的心性卻與雷電全然不同。

  只要她還活著,只要不曾在肉體上徹底殺死她,她永遠是打不倒的。

  傳說中極西之地有一大國,名為「大秦」,通過西域亦有財貨流通至大漢,與那些精巧的擺件共同流傳過來的,還有許多稀奇的故事。

  曾經有安息商人講過這樣一個「大秦」傳說,說上古時曾經有一名巨人,為地母所生,因此只要雙足踩在大地之上,任何人都不能勝他。

  這傳說被刻在了一隻銀杯上,作為給這隻極具異域風情的酒杯增光添彩,賣出更多銀錢的一點調劑。于禁沒有買下那隻銀杯,他生活素來簡樸,因此只不花錢地聽了這樣一個荒誕的傳聞。

  但他騎在馬上,注視著步步推進的敵軍,忽然覺得這個故事來襯陸廉合適極了。

  只要她的雙腳踩在大地上,只要她心中所堅信的那條路沒有崩塌,她就不僅僅是不世出的名將。

  ——她是不可戰勝的。

  「戰事於我不利,」于禁平靜地下達了一個命令,「鳴金收兵。」

  「……將軍!……是!是!」

  「還有,」于禁冷冷地說道,「本部兵馬與我先行,其餘斷後!」

  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但他還有需要拯救的東西。

  他確定自己不會像曹仁一樣戰死,但這並不是因為他的不忠,而是因為他認為戰死無益於對曹公盡忠。

  他必須帶著親隨,回到與太史慈的戰場上去,收攏他最後的軍隊,然後返回淮安城。

  那座城池,他反復修繕,修得那樣堅固,守軍又以逸待勞,他絕對不信關羽能夠在數日內破城!

  城下的屍體很快堆起來,成了一座小山。

  于禁堅壁清野的工作做得不錯,淮安城方圓數十里沒有什麼能夠用來造攻城器械的東西,因此關羽只能從沼澤地邊緣處盡量砍些木頭運出來,製成雲梯,再用皮子蓋在士兵們的身上,先搭梯子爬過五丈寬的壕溝,再搭第二道梯子爬上城牆。

  但這樣的長梯與雲梯車豈能同日而語,城上的守軍有一百種辦法來對付他們。

  滾石檑木,箭矢沸水,一時之間傾盆如雨,於是那些劉備軍的士兵一個接一個地慘叫著滾落下去,摔在布滿尖刺的壕溝裡,不過半日便死了近千士兵!

  如果這樣繼續攻城下去,淮安城還未曾攻下,關羽的兵力卻將耗盡,等到于禁領兵歸來時,這支兵馬的命運顯而易見。

  城下的士兵這樣絕望地議論著他們的未來,城上的守軍也志得意滿地議論著他們的未來。

  美中不足的是,于禁既然領兵而出,他便要帶走兗州軍自帶的一批民夫運送輜重,因此上下搬運守城物資的事,只能驅使那些之前在城外挖溝的淮陰本地民夫來做。

  那些巨大的檑木,那些磨盤般的滾石,都需要民夫慢慢地運上城牆,但他們也確實馴服,即使被監工皮鞭拳腳相加,這些民夫仍然柔順得如同羔羊。

  只要能夠活下去,他們就可以捨去臉面,忍氣吞聲,天下的黔首和賤民不都是這個樣子嗎?

  因此在關羽領兵攻城時,守軍一面守城,一面驅趕民夫不斷地將各種物資送上來,這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

  但有一名民夫將兩擔木柴運上城牆後,沒有立刻就退下去,而是往下看了一眼。

  城下只有屍體,以及他所熟悉的旗幟。

  關將軍曾經頻繁往來於下邳與廣陵之間,因此許多淮陰人是識得他的。

  他是劉使君的兄弟,待人是很和氣的,從不曾打罵庶民,而且途徑淮安時,還很喜歡買一點小吃。

  他是自己人。

  他來了。

  他就在城下。

  這些簡單至極的事實在這個民夫腦子裡反復地撞來撞去,那顆並不該跳動在黔首胸腔裡的心臟突然激烈地跳動了起來,連同他冷寂的血液也一併開始沸騰。

  他是應該大喊一聲,或者振臂一呼的,但他那愚笨的腦子裡什麼都沒有。

  他的腦子也沸騰了起來!

  他赤手空拳,沒有任何東西能與這些守城士兵對抗,可是,可是,淮安城也只是一座土城,女牆也只高三尺啊!

  士兵將滾石推到牆邊,準備向下砸去的時候,他自己也站在了女牆旁啊!

  當這個淮安民夫伸出雙手,用盡全力,將那個士兵推下城牆的時候,無論淮安城的守將,還是正在收攏兵馬,準備返回淮安的于禁都沒有想到,這座城能夠最終被劉備軍奪回,轉機不在陸廉的神劍,不在關羽的精兵,而在一個衣衫襤褸,連字都不認得的民夫這裡。

  可這怎麼可能呢?

  那是如泥土一般微不足道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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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四章 旗幟

  這樣的事對於兗州軍來說並不算離奇,但很讓他們感到驚訝。

  他們是鐵一般的軍團,征伐各地,帶走財富與戰功,留下累累的屍山,那裡面有經過村莊時殺死的農人,有經過土路時殺死的旅人。為了掩蓋兵馬經過的痕跡,不令那些本地人逃去敵軍陣營中通風報信,這是必要的。

  除此之外,將軍也會帶領他們攻陷某一座或者某幾座城池,並且放任他們大肆劫掠一番,但因為曹公麾下除了他們還有許多青州兵,而那些青州兵在劫掠城池這方面又十分貪婪,因此兗州人對於那些黃巾餘孽是頗有微詞的。

  他們自覺在殺戮方面遠比那些屠夫仁慈得多,盡管因為殘酷地驅趕他們整修城防而令一部分民夫死亡,但那不是他們身體孱弱,自己便死了嗎?他們未曾親自動手啊!

  淮安城暫為他們所據,他們需要這座城裡的勞力,他們絕對不會現在就開始屠殺民夫——因此那些衣衫襤褸的東西為什麼突然發癲了?

  但就在他們驚訝的同時,那個民夫終於喊了出來——「城下!城下有關將軍!」

  兗州人恍然大悟,那名跌落城下的士兵同伍兄弟衝過來,拔出腰間的環首刀,狠狠一刀捅進了這個民夫的胸膛之中!

  這只不過是個瘋子,但毫不出奇,畢竟在漫長的戰爭中,這些士兵們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在絕望之際魯莽衝動、瘋狂愚蠢的表現。

  他以為城下的「關將軍」能救他於水火,豈知待到將軍回來時,連「關將軍」也自身難保哪!

  那名兗州士兵將環首刀從民夫的胸腔中拔出來時,上前又補了一腳。

  民夫還不曾咽氣,只睜著一雙眼睛,嘴巴裡「呵呵」地想說些什麼,血沫卻已經從嘴邊冒了出來。

  他就這樣從女牆後面被人踹了下去,頭朝下地摔在了他之前推下去的士兵身上。

  正在攀爬城牆的徐州兵注意到了這一幕,但這一幕並不是這場小小混亂的終結,而是一個開始——

  在那座土城的女牆後面,有人在大聲喊著什麼。

  城上戰鼓喧天,城下金鉦齊鳴,到處都有人嘶吼,到處都有人慘叫,有石頭砸在屍山上的聲音,有肉體被壕溝中削尖竹竿貫穿時的聲音,有沸騰開水澆下的聲音,也有彎弓射箭時箭羽破開空氣的聲音。

  在這片戰場上,每一種聲音都是痛苦的,每一種聲音都是絕望的。

  但在那堵女牆後面發出的聲音不一樣!

  有人在喊,「關將軍!關將軍來了!」

  關將軍來了!

  剛開始是一個人在喊,後來似乎變成許多人,再後來混雜著慘叫與廝打,不一時便又有士兵被推下城牆!

  「將軍!快看!」

  正在督戰的關羽也意識到了什麼,將目光放在了那片城牆上。

  他還有些錯愕,因為赤手空拳的民夫怎麼能與這些兗州兵相抗衡呢?

  他們怎麼敢呢?!

  很快有民夫被丟了下來。

  一個。

  兩個。

  三個。

  有些是血淋淋地被丟下來的,但這也許是一種仁慈,因為還有些是直接推下來的,掉進壕溝裡,或是摔斷了脖頸,或是大腿死死釘穿在竹竿上,就那樣在坑底慘叫著,一聲接一聲。

  這是兗州人無聲的嘲笑。

  死去的每一個民夫都比他們更有資格留在這裡,因為他們祖祖輩輩生在這裡,長在這裡,死也會埋在這裡。

  淮陰是他們的故土!不僅淮陰,自琅琊始,至廣陵終,這三面皆敵的徐州是他們的故土!

  關羽沉默地看著城牆上每一寸的爭奪,沉默地看著那短暫而血腥的叛亂很快被鎮壓下去,他忽然從馬上跳了下來。

  「將軍?」

  這個身材高大的北地漢子緊了緊自己的束腕,又整了整頭盔。

  「把那些冀州兵撤回來,」他說,「換徐州兵上。」

  「是!」

  「還有,」他向著身攜各色武器的親隨指了指,又搖搖頭表示否定,「不要長槊。」

  「將軍不欲取長槊?那是……」

  「拿那對手戟來,還有一柄短刃,」關羽稍稍調了一下自己腰間環首刀的佩帶,「我為先登。」

  想要靠十幾名,甚至是幾十名民夫的暴動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是不可能的,他們哪怕手持兵器都無法勝過那些身經百戰的兗州兵,何況他們赤手空拳,無寸鐵可用呢?

  這樣的混亂引起了關羽士兵的注意,並且在短時間裡造成了一小片城牆差點失守,但兗州兵立刻將那片城牆奪了回來,並且在城下又堆積起了幾十具屍體。

  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風平浪靜,士兵們不僅殺死了那些叛亂的民夫,還用力地鞭笞和責罵了其他城門處老老實實的民夫一頓,而那些民夫又恢復了唯唯諾諾的卑怯模樣,即使被鞭打得渾身血痕,即使疼痛得在泥裡哀嚎打滾,他們仍然不敢在兗州兵的兵刃下再有任何出格舉動。

  但這場動亂仍然帶來了一個可怕的問題——那些民夫也許已經乖順,也許仍然心存反叛,只是暫且蟄伏,只等待時機來臨,就要有樣學樣地繼續在城牆上造成混亂,迎那些徐州兵登上城頭,這要如何判斷呢?如果判斷錯了,令奸細登上城牆,誰能負起這樣的責任?!

  如果于禁在城中,他立刻就會做出決斷——那些民夫不過是被欺壓得狠了,一時反叛,既無人牽頭,又無人策應,根本不足為懼,當下之急仍然是守城,只有擊退關羽的攻勢,只有確保這座城池不失,這一切才有意義!

  但于禁不在城中,守城的偏將斟酌之下,只能要求那些民夫將運來的物資置於城牆下,由士兵們自己將那些檑木滾石,木柴清水,一擔接一擔地,慢慢挑上去。

  這樣的活計既疲累,又繁瑣,並且只要關羽仍在攻城,士兵們就一刻也不得休息。

  幾千兗州軍既要當守城的士兵,又要當搬運物資的民夫,兵力很快捉襟見肘起來,偏偏就在此時,對面的主將出陣了。

  關羽注視著這些自後軍調遣過來的徐州兵,「我沒有什麼命令要交代給你們!但有句吩咐爾等須得記牢!」

  「將軍!」

  「今日我若戰死,死不足惜!庶民尚能輕生死,丈夫生世,又有何懼哉!」關羽厲聲道,「爾等只要將旌旗插上城頭便是!好叫天下皆知,淮陰復歸!」

  「淮陰復歸!」

  「徐州復歸!」

  士兵們的眼睛一瞬間便紅了!這是他們的家園,他們的城池!那些徒勞反抗,幾近可笑的民夫,是他們的鄉鄰親故!

  令旗揮動時,士兵們又一次扛起了雲梯,怒吼著衝向了那座已經被鮮血塗滿的城池!

  今時今日,將軍為先登!

  每一個人都願作先登!

  他們頂著箭雨,頂著滾石檑木,頂著惡臭的沸水與熊熊火焰,那長梯的盡頭是被侵佔的故土,是被褻瀆的家園!

  當第一個登上城頭的士兵終於等到了第二個,第三個爬上來的同袍時,這塊被三面圍攻的小小陣地又一次成為了兗州兵爭奪的重點。

  但在這樣短兵相接,刀刀搏命的混亂戰場中仍然出現了一副奇景——

  有些兗州兵是在城牆上與他們搏殺的,這些士兵身上的武器十分齊全,是再正常不過的作戰狀態;但還有些兗州兵一面拼命地向著敵人跑過去,一面還在將背後背著的木柴卸下去,將拎著的水桶丟到一邊去,甚至還有推著滾石慢慢向上的士兵慌慌張張地丟下滾石,跑上去迎敵,因而將後面的士兵也砸了個頭破血流的景象。

  ……這些兗州兵都是訓練有素的精兵,何故還要分出一部分來做這樣的勞役?

  混戰之中的關羽遙遙地瞥了一眼,心中的困惑始終不解。

  但當攻城的士兵越來越多地爬上城牆後,守將迅速地做出了決斷,全軍自北門迅速撤了出去!

  攻城時永遠不可能四面皆盡全力猛攻,總有一面城牆要承受絕大部分的壓力,其餘城門的壓力則相對輕了許多。

  他現在逃,還能逃出去,若是等攻城的兵馬下了城牆,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想逃恐怕也插翅難飛了。

  ……但如果他繼續死守,是不是能夠再一次將徐州兵趕下城牆呢?

  這是一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了。

  當兗州人快速且保持著完整陣容撤離淮安城時,關羽的樣子狼狽極了。

  這個很愛惜自己顏面,尤其是鬍鬚的美髯公坐在城頭,摸了摸自己那把被火撩過,因此散發著焦糊味的鬚髯。

  與此相比,他滿臉的灰,滿身的血都不算什麼了。

  「執旗兵呢?」這個大漢坐在城頭,粗聲大氣地喊道,「執旗兵呢?!」

  「將軍!小人來了!來了!」

  「你來我這裡做什麼!」關羽盡管喊得很大聲,卻一點也沒有動怒,「快將旗插上城頭!」

  「是!」

  金烏西下,遠處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大雨,雲彩尚未散去,一霎便被夕陽的光輝點燃,鋪就了千里紅雲。

  就在那燃燒的半面天空下,「關」字大旗重新插上了城頭。

  「他們會知道嗎?」有疲憊的士兵望著那面旗,小心地互相問,「他們識字嗎?」

  「那是關將軍的旗幟?他們回來了?!」有躲藏在林子裡的稚童悄悄探出了頭,仔細張望之後,擦一擦眼睛,「他們回來了!」

  「從父,從父?」有年輕的民夫聲音顫抖著,搖一搖相依為命的叔父,「你看!你看!我們勝了!我們勝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泥沱林的雨停了。

  于禁的兵馬走得並不快,他需要維持自己這兩千士兵的陣容齊整,盡管曹休奉命斷後,拖住張遼的騎兵,但于禁平素並不是個莽撞的人,他總得時刻準備著應對張遼的追擊。

  不過這段路程就要走到終點,只要回到淮安城,只要城中的守軍出迎,他是可以與守軍合為一處,先擊退關羽,再從容進城休整的。

  當淮安城的輪廓終於自火燒雲下慢慢顯露出來時,風中飄來了鮮血與烈火的刺鼻氣息。

  ……那不是從城下那些屍體身上飄過來的。

  ……那是從遠處趕來的那一隊人馬身上飄過來的!

  于禁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凝固了。

  ……那是他十分看重的一名偏將,被他委以守城重任,絕不會在這樣強敵環繞的情況下貿然出城來迎接他!

  「爾如何卻出了城?!」于禁觀其神色,立刻明瞭,「淮安已失?」

  「將軍……」

  「守城尚不足三日,這城究竟如何能丟?!」

  「將軍——!」那偏將的表情糾結極了,既委屈,又憤怒,但最終化為了一片茫然,「將軍留在城中的民夫,少了!」

  這樣的回答簡直離譜至極!

  但于禁已經從一瞬間的困惑與憤怒中冷靜了下來,他慢慢地掃了一眼那些守軍的數目與面貌。

  至少帶出了兩千餘人,因而他仍有一支具有威脅力的兵馬,不管是北上與主公匯合,還是留在淮陰一帶阻止關陸北上,于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總不能現在束手就擒。

  「經此一役,關羽亦為強弩之末,」于禁冷冷地說道,「且不要慌,待下邳城破,關陸奪回一城一地,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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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五章 他們怎麼看你?

  于禁沒抓到。

  當察覺到戰局已經無法挽救時,于禁迅速做出了決定,留一部分士兵殿後,自己領著親隨與預備隊很快就撤退了。

  盡管那些殿後的士兵也在察覺到主帥撤退後很快開始了潰退,但他們仍然拖延了一些時間,使于禁並未被擒,並且成功召回了一部分仍然在與太史慈僵持的兵馬。

  這人很難評價,雖然都堪稱名將,但他與曹仁孫策的作戰思路大不相同。後者有一股古人的意氣與血性,要打就轟轟烈烈打一場,戰死沙場也可稱一聲快哉。

  而于禁在進攻時比莽夫還要勇猛,但撤退時又瞬間變回了四足爬行動物的思路,冷靜殘酷,自斷半條尾巴也在所不惜,反正就是要活下來,再圖後日。

  ……陸懸魚不知道于禁覺得她是打不死的那種討厭生物。

  ……如果知道的話,她可能會謙虛一句,認為他才是那種打不死的討厭生物。

  但此刻無論如何,這場戰鬥算是暫時結束了,于禁可能會帶兵與曹操匯合,也可能在淮陰附近徘徊不去,繼續企圖阻絕援軍北上,但不管哪一種,關羽和陸懸魚都沒有力氣再去追擊他了。

  ……無論如何,總得先休息一下。

  淮陰城很熱鬧。

  大戰之後,民夫們要搬運屍體,要搬開外面的鹿角,士兵們收繳兵器,小吏清點物資,大家都很忙忙碌碌。

  她騎在馬上進城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氣味極其刺鼻,滿眼都是褐色的血跡與屍體,有人在尋找自己親故之人的屍體,也有人已經尋到了,正在哭泣。

  進了城門裡時,哭泣聲便漸漸消了,取而代之是一種熟悉的吵嚷。

  更多的百姓已經走出家門,有些站在路邊圍了一圈,探頭探腦正看熱鬧,將城門口這裡堵了個水洩不通。

  她伸了脖子去看時,發現那一大圈的中央不是別的什麼稀罕物資,而是幾十具屍體,擺在路邊,看衣衫既不是兗州兵,也不是徐州兵,只是一群民夫而已。

  她正準備問一句出了什麼事,路邊看熱鬧的已經有人察覺到這邊又進來了一隊兵馬,立刻閃到一邊去,讓出了一條路來。

  這些人從一個圈變成了半圓,原來在內圈的人就顯了出來。

  ……一群民夫,灰頭土臉,衣衫襤褸。

  「怎麼回事?」她看了一眼那個關羽麾下的小吏,招了招手。

  後者臉色鐵青地跑了過來,「將軍!這群賊人!」

  「……怎麼說話呢。」

  「將軍!這真是一群賊人!」小吏顯見是被氣得狠了,嚷嚷道,「將軍不信,問問他們自己!」

  她看看這個小吏,又看看那群民夫,民夫立刻就趴在地上,頭也不抬,烏壓壓跟一片抱窩的鵪鶉似的。

  「……你先說,」她說,「這些民夫屍體是怎麼回事?他們又是怎麼回事?」

  「昨日攻城時,城內有義勇冒死搏殺,襄助我軍!」小吏大聲說道,「雖為賊軍所殺,但關將軍說,他們每一個人的屍體都要好好安葬,還要尋到他們的親眷家屬,給他們一些錢帛糧米,彰其凜凜義士之風!」

  她聽得愣了一下,看了看那個憤怒的小吏,又看了看那一具具靜靜躺在路邊的屍體。

  他們有高有矮,幾乎都不怎麼胖,但即使腸穿肚爛,血糊了眉目衣衫,也能看出原本的窮苦困頓的模樣。

  ……那並不是世人想像中勇士該有的,高大壯碩,威風凜凜的模樣。

  但她立刻跳下了馬,不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

  「然後呢?」她問道,「為什麼又吵起來了?」

  「小人今晨開始,便奉命四處尋這些民夫來,詢問義勇們姓名與親眷所在,只說要一個個地安葬他們,晌午前尚算順利!」小吏說道,「後來有士兵說漏了嘴,提及這些人的親眷還有一筆錢帛可領,這些賊人便動了貪念,跑過來一個個地嚷嚷自己就是這些義勇的兄弟親人!要領了屍走!」

  她轉過頭去看那些民夫,那些人已經悄悄將頭抬起來了,見她的目光掃過來,立刻又臊眉耷眼地低下頭去。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她問道,「義勇已死,又不能開口告訴你。」

  「屍體雖不能說話,但這些賊人尚有親鄰不曾離去,小人只要稍一打聽便立刻清楚了!」小吏大聲吐槽道,「何況這些人根本記不清那些屍體的面目,初時指了一具,待小人命他過一刻再回來,便又指了另一具!既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怎麼連臉也記不住!」

  ……她看看氣憤的小吏,又看看那些伏倒在地的民夫。

  「你們這麼幹,」她說,「實在是缺德了些,論理該打你們幾棍。」

  「將軍,小人們知錯了,」其中有個民夫大著膽子又抬起頭,滿臉愁苦地哀告道,「只是今歲的糧食都被兗州人奪了,房屋也被燒了,就算回到田地上去,一家人不知該吃什麼喝什麼,小人又無處投親靠友,故而……」

  有了第一個哀告的,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然後有人開始哭,還有人叩首。

  她的目光從那個民夫身上挪開,又看了看其他人。

  這些人裡沒有衣衫整齊的體面人,他們每一個都衣衫破落,臉上,身上,手上,帶著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有些人的手腳傷得不輕,發黑腫脹,這也是真的。

  「你們有苦楚,」她說,「卻不想想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他們的妻兒老小難道不苦麼?」

  「小人有罪!將軍!小人確實是無法……」

  「將軍,將軍,小人們的確是活不下去才行了這樣的騙術的……」

  「將軍能不能和關將軍說說,借小人們一點糧食也好,明年,明年小人必還!必定還的!」

  這樣一聲接一聲的哀求,以及身前小吏氣憤的大罵,身後百姓們的指指點點,混雜在一起,吵嚷極了。

  她一面想著該如何同二爺說,一面走出了這一片吵嚷的城門口,將這些人都拋在了身後。

  士兵牽過了馬,她上馬之後,繼續前行。

  【你看,你看,以那位于禁將軍治軍之能,相比他們在他的治下應該乖巧得很吧,】黑刃又開始嘲諷了,【看看他們現在的嘴臉,這樣死乞白賴,你是在為這樣的人而戰嗎?】

  【這有什麼關係?我寧可看他們這樣沒臉沒皮想要佔一點便宜的模樣,也不想看到他們因為死亡的恐懼而乖順沉默。】

  【……你心態真是越來越穩了,對這種小人也這樣寬容。】

  【如果他們都是你想像那樣的小人,為什麼關將軍還要嘉獎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她說,【他們當中也會出現英雄的。】

  【那些受到嘉獎的人已經死了,英雄總會死的。】

  ……這個,她不發表什麼看法。

  【活下來的,是些什麼人?】

  活下來的人當中,傅士仁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但他一點都不這麼覺得。

  他和淮安城的那些官吏與武將都被于禁塞進了監牢裡,並且不曾被威脅逼問,就這麼塞在監牢裡晾著。

  這也許是因為于禁對他們尚有三分客氣,但更有可能是因為于禁實在太鄙視這群草包,不準備從他們這裡問出任何關於陸廉與關羽行軍的訊息。

  因此他被冷落在監牢裡,每天吃兩頓粟米飯,喝一罐清水,不能更衣,也不能沐浴。

  當家人和僕役在士兵的引領下,趕著馬車過來接他出獄時,傅士仁整個人髒兮兮的,連鬍子都長出了跳蚤。

  「主君!主君辛苦——!」

  幾名蒼頭忙忙地撲上來迎他時,傅士仁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戰事如何了?」他警惕地問道,「我主如何了?!」

  「主君且寬心,劉使君暫且無恙,關將軍已經奪回了此城!」

  傅士仁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

  但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那身邊親近的健僕又小心翼翼加了一句,「不過聽說關將軍有令,城中文武皆有失城之罪,究竟如何,還得等關將軍審問清楚,再行定奪。在此之前……主君且先回府……」

  後半段根本沒被傅士仁聽進去。

  淮安城又回來了,淮安城又回來了!

  而且是二將軍打回來的!

  關將軍是主公在涿郡起兵時便追隨左右,情同兄弟之人,傅士仁即便自恃輩分老資歷老,也不會想要同關羽比一比資歷。

  因此二將軍奪回了這座城池對於傅士仁來說,是再好不過的!

  尤其這個親隨只說二將軍,不曾說起陸廉的名字,傅士仁想了想,覺得心中更加火熱起來。

  他失城有罪,這不錯,但陸廉也並未一起跟來啊!

  她是不是兵敗在哪一處,只能原地休整?

  又或者看到主公落了下風,乾脆便叛了主公,去投奔曹賊了?!

  她一個婦人家,懂什麼領兵,又懂什麼忠義!見到誰勢大,便投奔了誰去,做了那蛇鼠兩端,隨波逐流之人,這是一點都不會錯的!

  傅士仁換了一身外袍,但鬍子裡的跳蚤還得等回家之後再行處置。

  因此坐在車上,一面聽車輪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發出顛簸的聲音,一面撓一撓鬍子,一面還要繼續想一想自己的猜測。

  這些猜測很是振奮他的心神,因此心跳就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激昂。

  傅士仁壓下莫名的興奮,咳嗽了一聲,問道:「我聽說關將軍與陸廉是合於一處,圍攻壽春的,怎麼攻城時沒有陸將軍的事?」

  「主君有所不知,小陸將軍誘于禁領五千精兵出城,而後在一處沼澤林中設了埋伏,大破于禁,因此關將軍才能順利攻城!」

  主君沒有吭聲,車輪還在吱呀吱呀地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但一提到小陸將軍,車夫便彷彿打開了話匣子,想一想主君這些天一直被關在牢裡,他錯過了多少新聞啊!

  「小陸將軍破壽春,斬袁術後,又與淮水大營的曹仁大戰了三天三夜,聽說那一戰真是屍山血海,驚世駭俗,天下間竟有這樣的名將!這不是吉兆什麼是吉兆!因此主君莫擔心劉使君了,還有人說劉使君將如光武——」

  「住口!」

  傅士仁很想說些什麼,但他那些惡毒的話語都忽然噎在了喉嚨裡。

  對面有人騎馬而來,帶著一隊士兵。

  路邊有百姓攔住了她,似乎是想請她嘗一嘗自己家烙的餅子。

  但那位騎在馬上的女將軍笑著擺了擺手。

  遠處坐在軺車上的中年男人因為這一幕,憤怒得渾身都顫抖起來。

  【你也是英雄,】黑刃輕飄飄地,不懷好意地吹捧她了一句,【想想看,那些活下來的人,他們怎麼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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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六章 讒言

  在數度易手的縣府中,關羽正在努力地處理著一冊冊的公務。

  首先是淮安城裡還有多少人,當初傅士仁魯莽地出城迎戰,結果兵敗被俘時,那些被俘的士兵很快都被于禁坑殺,而守城的士兵一部分留下來投降——當然也是同樣的命運——還有一部分逃去了廣陵。

  現下聽說淮安復歸,這一部分士兵應該又會慢慢回來。

  其次是糧食,淮安城中囤積了許多軍糧,偏將離開時沒有功夫運走,於是灑了些油在上面,又點了一把火。

  盡管關羽入城之後立刻派遣士兵去滅火,但糧草必不可免地遭受了損失,因此仍然需要清點出到底還有多少糧食可用。

  再然後是淮安附近的各路郡兵,現下已經可以恢復聯絡,一方面要集結兵馬,北援下邳,另一方面還要留心于禁的動向,這人手裡還有近五千的兵力,他本人的作戰風格既膽大,又隱忍,是個如附骨之疽的敵手,需要再三注意。

  他正想到這一處時,陳到走了進來。

  「二將軍。」

  關羽抬起頭來,「斥候可放出去了?」

  「是,」他這樣回答,「不過于禁走得很急,恐怕一時探聽不到什麼消息。」

  這位美髯公思索了一會兒,十分愛惜地又摸了摸自己那修剪過的鬍鬚。

  「既如此,這裡須得留些兵馬才是。」

  陳到微微皺了皺眉。

  曹操自宛城出兵時,戰線拉得很長,但當他來到下邳之後,實際兗州與下邳之間的距離並沒有那麼遠,因而對於曹操來說,他既希望能夠速戰速決,同時也做好了在這裡過冬的準備。

  ……他偷襲了擁有大義名分的劉備,這令他與朝廷的關係十分冷淡,因此這一戰不比前度來屠徐州。

  ……他必須獲勝。

  而考慮到這一點後,只要于禁還在淮陰附近徘徊,那麼淮安始終是危險的。

  與袁紹聯手,由袁譚來出兵青州,令孔融不能南下援助劉備;

  曹操自己兵臨下邳城下,同時也將琅琊東海的援軍隔開;

  於是最後的一條路就只有自淮陰北上,因而他始終都隔絕掉這一路援軍的需求;

  還有一件事是他們不確定,但心中有了大概輪廓的——如果曹操兵敗想要撤退,自淮安一線離開總比從小沛離開更安全些,要知道駐守小沛的可是張邈張超兄弟!

  但與此同時,淮安也是距離劉備最近,最可靠的後援了,因此必須留下一名能夠抵擋曹兵偷襲的武將,以及人數不多,但必須足夠守城的兵馬。

  陳到低下頭思考了一陣子,然後悄悄抬起頭,看向關羽。

  「將軍欲留誰在淮安?」

  「懸魚用兵已勝過我多矣,若留她在此,豈不——」

  陳到心中一緊,「將軍。」

  美鬚髯的將軍愣住了,「叔至有何見解?」

  「在廬江時,郭嘉曾寫信給小陸將軍,」陳到說道,「將軍可曾聽說他們有什麼私交嗎?」

  就在關羽一愣的時候,忽然有親兵疾行來到了門口。

  「將軍,傅將軍求見。」

  這座縣府他住過很久,他將這裡當做自己行使權力的中心,因此修繕得格外精心,力圖要處處顯得氣派,但不那麼奢華;莊重,但又不能顯得僭越。

  傅士仁滿腦子爭權奪勢的心思,以及得到權力之後該如何使用的心思,其中有一大半都用在了這裡,但劉備偶爾路過一兩次,從來沒對他這這座府邸有任何的評價,這令傅士仁很是失望。

  在他淪為階下囚後,生活簡樸,根本不在意屋宅是否精致的于禁將這裡作為他的作戰指揮所,命令那些粗魯的軍官將這裡能夠拆下來做守城材料的東西都拿走,因此傅士仁走進縣府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破破爛爛的景象。

  那些精心購置的圍欄被拆了,那些花園裡的奇石被搬走了,還有雨水擊打在上面,猶如弦樂清響的長廊地板也被拆了。

  ——就像他自己一樣。

  所有那些外在的,體面的東西都被剝落後,只剩下一個狼狽的自己,光禿禿地站在人前,為人所笑!

  他將手留在袖子裡,狠狠地用手指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他盡管出戰不利,有失城之罪,但主公待人寬和,不會當真怪罪他,他還有重新起復的機會。

  但在此之前,他總得想些辦法,想些辦法……將那個百戰百勝的,將那個處處把他比下去的陸廉……

  ……以他現下的地位,想要撼動陸廉,無異於螞蟻撼樹。

  ……但這裡還有關羽在!

  在主公生死不明的前提下,關羽的忠心與地位都是毋庸置疑的!是所有忠於劉備的兵馬都承認的!即使陸廉也不能與他抗衡!

  只有說動了關羽,只有說動了關羽,才能處置陸廉!

  ……而且這應該是不難的,傅士仁這樣想,情緒又從低落轉為了亢奮,陸廉此人張揚太過,主公麾下其他將領豈不是都被她比了下去?!難道關羽能不嫉恨她嗎?

  他走上台階時,關羽已經將目光掃了過來。

  並不溫和,但也沒有什麼敵意,只是很冷淡。

  「你有何事?」

  「將軍!在下,在下當初急於擊破于禁,不料兵敗……」他滿臉羞愧地剛準備剖一剖自己的肺腑,表一下自己「盡管能力不足,但忠心可嘉」的赤膽熱血時,關羽卻打斷了他。

  「失城之事,留待來日我兄處置,你這些日子受了驚嚇,在家中靜養即可。」

  陳到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眾所周知,關羽是個「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的人,他待窮苦百姓,待底層士兵,態度都很不錯,溫和且有耐心。

  但這種溫和與耐心會隨著對方地位的上升逐漸下降。對方地位越高,關羽的要求標準也跟著變高。

  比如說百姓大字不識一個,見到他的旗幟也認不出來,不知道該用什麼禮儀來對他,甚至無心地冒犯了他,二將軍也絕不會發怒,只會呵呵一笑了之。

  但如果對方是官員,是閥閱世家出身,同時又沒有能令他高看一眼的本事或才學,那二爺的態度可就肉眼可見地急劇下降了。

  傅士仁意識到自己在關羽眼中已經變成了一個草包,但他還是咬緊牙關,一定要將話說出來。

  「在下已是罪人,自當安分守己,只是主公現下處於危難之中!除了曹賊,還有一難,在下,在下必須直言相告才是!」

  對面的眉頭皺了起來,「什麼危難?」

  「將軍!陸廉此人,不得不防啊!」

  陳到忽然輕輕地吸了一口冷氣。

  哪怕是一心一意嫉恨她的傅士仁都不得不承認,陸廉不僅配得上名將的美譽,而且更是天下少有的名將!

  不用說那些一心一意欣賞她或是崇敬她的人,哪怕是敵人也認可她的實力,並且不吝於交出自己的敬意。

  但傅士仁因此想到了一個更加巧妙的攻訐角度:

  人生於世,都有父母親族在,因此才有牽掛,陸廉有嗎?不錯,她有一個妹妹,但也只是一個妹妹而已。

  如果她想要奪權,想要反叛,難道她會在意一個妹妹的死活嗎?

  將軍認為她很忠心嗎?不錯,她追隨主公以來,賞罰分明,作戰勇猛,這些自然是好的……但她為什麼待百姓那樣好,又處心積慮,寧可分出一半的兵力,也要去保護流民呢?

  「將軍,且細想啊……」

  「你說這些話,」關羽聽完立刻就問出了問題,「究竟想要我如何處置她?」

  傅士仁的眼睛一亮,他急切地上前了一步,「將軍!在下一片拳拳之心,不過是想要保全小陸將軍!依在下看,她既為年輕女子,又未曾嫁人,不如令主公納她為側室,收了她的兵權……」

  屋子裡陷入了一片寂靜。

  勸說過後,傅士仁便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關羽的神色,但關羽既不說話,也沒有什麼神情。

  只有陳到的臉越來越白。

  ……怎麼會有這樣的蠢貨!這些話與其說是在攻訐陸廉,還不如說是在幫她!

  但關羽已經開口了。

  這次是問他身側的這個親近之人,「叔至也這麼想嗎?」

  陳到曾經同陸廉打過幾次交道,但又並不在陸廉麾下,他對陸廉的看法與傅士仁略有一點相似,但總歸還有很大的不同。

  他總覺得,陸廉是個很好的人,她做事並不是「處心積慮」,而是她發自肺腑就那麼想,因此那麼做了。

  天下擾攘,能堅持每一件事都以德行為標準的人不多見,在領兵打仗的人當中就更少見,因此他十分尊敬這位小陸將軍。

  但如果哀帝能活到耄耋之年,誰能說王莽不是大賢呢?

  而且即使小陸將軍自己不曾有擁兵自重的想法,她身邊那些人呢?田豫、太史慈、張遼,還有北海的那些人,若是小陸將軍居高位時間久了,他們又會不會有什麼想法呢?

  郭嘉的信能寫給陸廉,那麼來日他會不會寫給她身邊的人?

  別人又會不會寫這些信給他們?

  陳到因此多了一點心思。

  ——小陸將軍已經打過無數場硬仗了,不如令她守城,在這裡暫歇一歇,由關將軍領兵北上,迎擊曹操。

  她已經立了這麼多的大功,想來也不會再搶這一樁最大的。

  但關羽現下在等他的回答,陳到必須立刻想出一個能夠說服他的回答。

  「現下外敵未殲,傅將軍竟然陰懷嫉害,這樣攻訐他人——怕是太心急了些!」他這樣冷冷地叱責了一句,見傅士仁臉色發白,又十分溫和地看向關羽,「小陸將軍一路如此辛苦,二將軍,依在下看……」

  「世如沸釜,我等尚未能殲敵於垓下,」關羽嘆了一聲,「你們卻想要先殺了淮陰侯嗎?」

  「……將軍!」

  似乎是覺得屋簷低矮,關羽從那張有點髒,也有點舊的席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廊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攻破曹仁的大營時,差點流乾了身上的血,能取信天下,卻仍不足取信同袍!」

  這位身材高大的北方漢子的目光穿過院中秋葉,穿過縣府的高牆,彷彿回到了那一日的淮水岸邊,而後忽然轉過頭,雷電般冰冷雪亮的目光釘在了傅士仁的臉上。

  「來人!」

  「……將軍!」

  關羽指了指那個已經抖如篩糠的中年男人,厲聲說道,「我兄寬仁,我卻沒有那樣的好脾氣!將他的帽冠拔去,衣袍剝掉,趕出門去!」

  陸懸魚處理過自己營中一些瑣事之後,想著那些民夫的事情,溜溜達達來縣府裡尋二爺說話時,正好撞到了這一幕。

  ……這個人很眼熟,她看了兩眼就認出來是傅士仁。

  ……莽撞出城,導致損兵折將,的確是個草包,看了就來氣。

  ……但他披頭散髮,穿著中衣被打出來的模樣,已經社死到了但凡有點同情心就不能上前與他相認的程度。

  ……二爺脾氣真大,她心裡這麼驚嘆了一下。

  ……當然其實不相認也沒什麼用,因為士兵還特意吩咐了,不許他坐車回去,必須得走路回去,鐵了心要他這副模樣被全城圍觀一圈。

  因此陸懸魚雖然不明白傅士仁到底怎麼惹到了二爺,但還是硬著頭皮同這個倒黴鬼招了招手。

  「傅將軍,」她說,「好久不見,你……」

  她看到對方的目光,忽然覺得怎麼說好像都不太好。

  小陸將軍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沒話找話地寒暄了一句,當然她立刻就後悔了。

  「今天天氣挺好的,」她說,「沒事出門溜溜彎,對身體……傅……傅將軍!你為什麼吐血了!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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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垓:音同該。垓下之戰:楚漢戰爭最後一場大戰。項羽麾下的楚軍約10萬人在垓下(在今安徽省境內)戰敗,全軍覆沒。劉邦獲勝後建立漢朝。

  淮陰侯:漢初名將韓信。

  (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到傅士仁的敵意的魚魚)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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