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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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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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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0 01:43:4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七章 讖

  傅士仁瞪著她。

  面如金紙。

  想說點什麼。

  但一口血就噴出去了,整個人也跟著就倒下了。

  所以他到底想說什麼,她到最後也沒明白。

  ……大概是失地丟兵,羞愧難當吧,唉。她很寬和地這樣想,其實這人雖然草包了點,但是草包就草包吧,哪個地主家沒有幾個傻兒子,難道能殺了吃肉嗎?

  士兵們忙忙地跑過來,給栽進地裡的傅士仁撈起來,一面吆喝著一面給他塞車上,周圍漸漸來了閒漢,在那裡指指點點這位數月前十分威風神氣的傅將軍怎麼現在就頹成了這個樣子。

  傅士仁眼睛緊緊閉著,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假裝死了。

  她站在縣府門口,也跟著這群閒漢一起看到馬車慢慢離開,才有點戀戀不捨地轉回了頭。

  「陸將軍,關將軍等候多時了。」

  「好的,好的。」她撓撓頭,跟著親兵走了進來。

  二爺在和陳到說些什麼,看臉色似乎剛剛被氣得不輕,因此那張紅潤得過分的臉還能隱隱見到一點鐵青。

  不過見到她走進來時,二爺還是很高興地沖她招了招手。

  「怎麼樣?不曾受傷吧!」

  「這次沒有!」她擺擺手,「于禁很機智,根本就不曾同我死戰。」

  「這人倒是輕狡!是存了心思要與我們為敵,」二爺罵了一句,「比曹仁更麻煩!」

  「他定然還是想要隔絕掉淮陰以南的道路,現下恐怕不知躲在哪裡,便是急也沒有用,」她說道,「不過等咱們北上時,他必得出來。」

  陳到揮了揮手,士兵端了茶上來,三個人坐下喝茶,她想想又掏了一包小麻花出來。

  「新買的!」她說,「城裡已經有賣這個的了!」

  二爺的情緒似乎更好了一點,「喔,那還不錯,懸魚是去市廛買的?」

  「嗯,東邊第三家!」

  「那老翁已逾古稀,但粔籹做得倒是……」二爺咬了一口,忽然皺了皺眉,「是東邊第三家?」

  她仔細回憶一下,「沒錯,不過不是什麼老翁,是個個子很矮,額頭有塊疤的中年男子,嗯……」

  但是沒看出來有什麼問題,應該沒……

  ……就算家中的老爺子真在這幾日去了,小小的商賈又哪裡有資格閉門在家守孝呢?

  軍隊來了,並且是買東西會掏錢的軍隊,他們當然是要趕緊跑出來擺攤,賣點東西換錢換糧啊!

  秋天就快要過去了!

  在她想起來自己跑來到底有什麼事時,二爺也模糊地嘆了一口氣。

  「二將軍,我有事來尋將軍的!」她忙忙地說道,「我進城時,在路邊見到了許多民夫……」

  戰死的義士是值得鄭重地悼念並嘉獎的;

  冒充那些義士的民夫是可惡的;

  但他們雖然可惡,說到底也只是擔心過不去這個冬天。

  而且除了死去的和準備接受懲罰的這兩種人之外,還有數千民夫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很有忍耐力,只要給他們一點糧食,給他們一個窩棚,他們就可以像動物一樣努力地拉扯著親人一起求生。

  但如果連這些都沒有,他們仍然有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

  「所以我想,要是淮安城的糧食還夠……」她想了想,「能不能支出來一點給他們?」

  關羽摸摸鬍子,「這可不是一點。」

  「那就多支一點,」她改口,「多支一些,我們的話只要夠吃一個月就可以了,等打退了曹操,還有琅琊和東海的糧食是不是?」

  關羽看向陳到,陳到思索了一會兒。

  「小陸將軍的意思,在下大概明白了,」他說道,「但各處郡縣將有郡兵前來支援,這部分糧草也得預留出來,就算支糧食給民夫,也支不多的。」

  ……她感覺小麻花都不香了。

  「不如這樣,」陳到說道,「由淮安的令長出面,為那些家在城外的民夫提供一點糧食和麥種,讓他們將冬麥趕快補種起來。」

  陸懸魚聽了又精神起來了。

  現在已經十月了,冬麥播種時節將要過去,但如果還能補種一些,那麼來年五月就能收糧,也就不必怕餓殍遍野了。

  至於中間這段時間,淮安就算能提供糧食給民夫,也沒辦法令他們的家人都能吃飽。關於這一點,她倒還稍微能看得開一點。

  「那就行,」她說,「若是咱們按照一個人的量發糧,他們自然就能讓全家吃飽了。」

  陳到沒理解,「怎麼吃飽?」

  「嫩葉和草芽,冬天還有塌地松,」她比比劃劃,「可以在雪下挖出來!洗淨!切碎!」

  「然後呢?」陳到愣愣地還在問,「煎了吃麼?」

  「……用一分麥粉,加上九分的野菜,加一點鹽,和在一起!」她說,「要是出門的話就要做成團子吃,不出門可以熬成糊糊,唏哩呼嚕地喝,可暖和了。」

  汝南世家出身的陳到目光忽然放空了一下,關羽看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拿起一塊小麻花吃。

  「這些瑣事叔至去辦就是了,這兩日你且讓士兵們好好休息一下。」

  這兩日之後呢?

  最主要的「百姓們要怎麼樣過這個冬天」的問題解決了,關於民夫就沒什麼大問題了。

  那些想要冒領賞金的家伙原本應該打十軍棍,但大家討論了一下後覺得還是算了,這些民夫平時在田裡耕種,基本就沒有什麼胖子,被于禁拉進城中當苦力這麼多日,現下各個不說皮包骨也略有點瘦骨嶙峋了,再敲十棍容易出人命,於是關羽拍板,給他們剃了個光頭,曰「髡首」,跟傅士仁一樣的社死向刑罰。

  除去這些瑣事,最重要的事仍然是——

  下一步該怎麼辦?

  「咱們稍作休整幾日,」關羽說道,「而後留一支分兵在這裡迎接郡兵,運送糧草,其餘主力北上。」

  「稍作休整的話,主公那裡會怎麼樣?」她沒忍住又問了一句,「青州又會怎麼樣?」

  關羽看了她一眼,摸摸鬍子,笑了起來。

  「懸魚是在擔心留在劇城的親眷與屬下嗎?」

  「我是相信國讓的!」她彷彿是要給自己點信心,立刻這麼回道,然而說完之後又停了停,「但我也明白,我越來越明白,兵者之事,總不會你我想如何,它便會如何。」

  那些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想法早就在這一路上消散了。

  除卻一個十五六歲的諸葛亮外,她目前覺得智力頗高,挺能給她找麻煩的也就郭嘉了。

  但即使是郭嘉也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說——需要鐵與血才能取得的勝利,靠紙筆是不成的。

  「懸魚想得不錯,」二爺溫和地說,「但在曹操未曾攻下下邳之前,袁譚攻青州的決心並不堅決,只要你我援救下邳,袁譚必會緩緩退兵。」

  「但天下沒有不救而不陷之城,」她說道,「曹操若知淮安丟失,必日夜攻城。」

  「是也,任他如何的堅城,城中糧草與守軍總是有限的,若無人援救,士氣必潰。」

  二爺的目光既溫和,又堅定,「但下邳走不到這一步。」

  「為何?」

  「我兄縱困守孤城,他也信你我會趕來援救,」關羽說道,「他不會絕望。」

  到了這一步,大家都在湯鍋裡煮著,就看先將誰煮個稀爛。

  她和關羽無疑是強弩之末,士兵在短時間內經歷了一戰又一戰,需要休養很久才能恢復元氣。

  但曹操同樣煎熬著!

  曹仁的淮水大營被擊破,于禁鎮守淮安的兵馬也被擊敗,劉備在城中降自然是不肯降的,於是附近總有各地的援軍想要繼續往這裡跑!

  他一面仍要擊退那些郡兵,一面還要繼續攻城!

  因為如果關陸兵馬趕到,他再想贏下這一仗便千難萬難了!

  關羽拿了份地圖,正推演曹操到底會用些什麼壞招時,太史慈忽然登門了。

  「子義?」

  他進城後顯然是換了一身衣服,因而遠看乾乾淨淨,但沒功夫沐浴,不僅烏黑的頭髮上有一星半點沒擦去的泥巴,而且走近了還有一股行軍久了的特殊氣味在身上。

  不是那種運動員會有的單純的汗味兒,而是一種汗水、泥土、鮮血混雜的氣味。

  這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氣息,所以當她看到他手裡拿著一封信時,立刻神經緊張起來。

  「哪裡的信?」

  「青州來信,」太史慈看了看關羽陳到,又看了看她的神情,立刻聲音很大地說道,「他們都安然無恙!」

  ……她搓搓手,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一點,然後拆開了信。

  雖然同心等人安然無恙,但青州的局勢失控了。

  她雖然不是三國愛好者,但她很早以前模糊聽說過劉備攜民渡江的故事情節,這聽起來並不真實,尤其她跟著東三道的鄰居們一起從雒陽去了一次長安之後,她感覺這就更不真實了。

  因為百姓們不到迫不得已是不願意離開家鄉的,他們很窮,沒有足夠的物資支撐他們這一場長途旅行,他們也很迷茫,通常不知道東西南北哪個方向可以避難,他們會遲疑著,猶豫著,最後到了兵臨城下時,才匆匆忙忙地四散逃開,像風滾草一樣隨便地逃到哪裡,再死到哪裡。

  但當田豫有意收縮兵力,並轉移北海東萊一部分文官和行政人員退去徐州時,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青州百姓們攜家帶口,跟著那些文官一路南下,也奔著南邊去了——即使袁譚根本還沒打過來,他們根本沒看到敵人的旗幟。

  百姓們需要吃喝,需要藥品,需要有官員維持秩序,需要有士兵維持治安,他們在路上會被盜匪打劫,會遇到洪水與瘟疫,他們有可能會走散,還需要有人幫他們將迷路的親人找回來。

  可這些百姓從幾千人變成了上萬人,從上萬人變成了十萬人,從十萬人又變成了十幾萬!

  半個青州在大搬家!

  那些百姓們傷心地哭泣著,不捨地回過頭,再看一眼他們那低矮的茅草房,再看一眼他們那破舊的柵欄,再看一眼他們那可愛的小家園!

  可是沒有人逼迫他們!田豫只想讓那些文官帶著一車接一車的竹簡先離開——為什麼會這樣!

  這聽起來一點都不真實!而且這是可怕的麻煩!她得趕緊想辦法,讓臧霸在琅琊與東海接應,這樣一來,她也不能再指望琅琊和東海出兵了!

  可是她怎麼能指責百姓?指責他們給她添了這樣大的麻煩嗎?

  「這確實有些棘手,是麻煩。」

  看完她手裡的信,二爺又一次摸了摸鬍子。

  「是有點棘手……」她的頭腦有點混亂,想著要怎樣才能冷靜下來,進一步思考該怎樣寫信給臧霸。

  二爺的話還沒說完,他的神情很復雜,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感嘆:

  「——但亦可為讖。」

  這是預兆,是明證,也是獎賞。

  是哪怕世家與朝野都聚焦於這場大戰究竟誰輸誰贏時,上天借由十數萬青州百姓,以及那些千辛萬苦也要逃進下邳的百姓們,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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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髡:音同昆,髡刑,中國上古五刑之一,為將人頭髮全部或部分剃掉的刑罰,由於古人認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因此非常重視頭髮,除非必要絕不剪髮,因此這是一種恥辱刑,主要流行於中國古代夏商周到東漢。

  讖:音同趁,預測災異吉凶的言論或徵兆。如:「一語成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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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八章 諸葛亮的算計

  輜車並不豪華,但很結實,並且比起軺車,它遮風避雨。

  這架輜車原本是劇城某個世家大族的財產,但那個家族裡有人在某一個秋高氣爽,月明星稀的夜裡,參加了一場送親宴。

  於是這個家族被冠上了通敵的罪名,從老到幼都被送去了東萊海邊的鹽場,族中的婦女再也不能穿上錦繡衣袍,不能在袖子裡藏起精致的香囊,更不再有名貴的香料可以使用。

  她們只能眼中含著淚水,一面盡力耐心地哄著孩子,一面忙碌地紡線織布,一面懷念著曾經那舒適而又平淡的歲月。

  作為這段「舒適而又平淡」歲月的證明之一,這輛輜車被送到了陸懸魚在劇城的宅邸裡,這略有一點假公濟私,也有貪污受賄的嫌疑,因此田豫是特意用了自己的俸祿將它買下。

  他是要守在劇城的,孔融也是要守在劇城的,連陸白也不會離開,但他必須將宅邸裡剩下那幾名婦孺送去琅琊。

  「城中有的是婦人留下,你們還要上城牆呢,我們為什麼要走?」羊四娘十分不解,「我們留下來,也可以幫你們挑水做飯,裁剪細布,照顧傷兵啊。」

  「話是不錯,」陸白說道,「但你們還是得走。」

  「為什麼?」

  「阿姊要迎戰曹操,」陸白說道,「你們若是返回了徐州,她見了便會心安許多,她若是安下心來,便更有把握能打勝這一仗,豈不比你們留在這裡燒火做飯更加重要?」

  羊四娘那張已經出落成妙齡少女的臉鼓了起來。

  「白阿姊雖這麼說,」她說,「但你自己不也留下了嗎?」

  「我?我是帶兵打仗的!」

  「可是你若是有什麼閃失,小陸將軍不是更傷心嗎?」羊四娘強調了一句,「你才是她的妹妹。」

  陸白那張其實生得和陸懸魚一點都不像的美麗臉龐上閃過一絲怔忪,但很快就消失了。

  她仍然在微笑,彷彿一點都不擔心袁譚的大軍。

  「我留下來,亦是為我自己。」她說道,「我需要這場戰爭。」

  車子裡還有熏香的氣味,這令同心感到有些不適應。

  她偶爾會看一眼簾子外面,每當阿草發現他的母親作了這個小動作時,便吵著也要向外看一看。

  吵得實在大聲了,阿母便將他拖過來,照著屁股又是兩巴掌!

  「你還要看!看什麼!」她粗聲粗氣地說道,「你出生時便見過這景象了!」

  「我怎麼不記得!」阿草仍然大聲地哭叫,「我第一次見!第一次見!」

  羊四娘靠在車壁上,看了一眼自家弟弟。

  靠在另一邊角落裡的小郎很是安靜,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手上的竹簡。

  「小先生……」羊四娘想了一會兒,猶豫地開了口,「其實在孔使君那裡,一定是安全的。」

  小郎抬起頭來,看了自己姐姐一眼,又將頭低下去了。

  他的聲音很悶,「我知道。」

  那位小先生既未曾安安穩穩地留在家裡,也不準備同他們一起回返徐州,他跟隨他的老師,成為了田豫帳下的一名小吏,準備死守劇城。

  他只有打人手板的那點本事,如何能進軍營,如何還能跟著出門去打仗呢?小郎心裡這樣擔心地想,想著想著就冷不丁開口了。

  「阿姊,若是我說什麼,就應驗了什麼,這算什麼?」

  羊四娘手裡正在編一隻小小的藤筐,聽了這話手頓時就是一滑。

  「你說的什麼胡話?」她說。

  小郎雖然年紀尚幼,卻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奇怪極了。

  但他到底是個孩子,便在角落裡盯著那卷竹簡,心裡暗暗念了起來。

  若是,若是,四方神明真聽得到他的祈禱,那就……

  就讓他們贏得這場戰爭吧。

  阿草還在哭,哭聲卻減弱了很多,於是漸漸被車外的聲音蓋了過去。

  他們已經進入了琅琊郡蓋縣的地界,按理說是已經安全了。

  但百姓們還不能停下,因為這裡已經擠滿了青州人。

  城裡的每間客舍都已經擠滿了人,老板剛開始還和氣待人,見到生意越來越好,脾氣也越來越蠻橫,留下幾間屋子價格水漲船高,看得比金子還重,一般的士人都住不起,更不用說平民百姓了,因此平民們不得不忍受著秋夜刺骨的北風,住在街頭巷尾的帳篷裡,但這也已經令人感到豔羨,因為還有許多人連蓋城也進不去。

  蓋城的令長從來沒見過十幾萬百姓遷徙的景象,急急忙忙地便關了城門,不許他們進來,甚至諸葛玄的公文送進了城中,這位令長也還是硬著頭皮又拖了幾天,才滿不情願地開了城門,又放進一些百姓進來。

  但更多的百姓已經認清了這裡無處容身的現狀,只能繼續向南走。

  車輪碾壓過土路上已經枯黃的草,發出了輕微的吱呀聲,然後被一旁正在唉聲嘆氣的男人蓋過去。

  諸葛亮從記錄了流民信息的一堆竹簡上抬起頭,看了看睡也睡不踏實,夢裡都要嘆幾口氣的叔父。

  叔父的嘴巴沒張開。

  但又是一聲嘆息。

  於是諸葛亮明悟了,他向著車外看去。

  正推著板車的男人一面走,一面在那裡嘆氣。

  見到這位俊秀少年掀開了車簾,那男人嚇了一跳,停下了板車,立刻便要跪下來。

  「小人是不是吵到了貴人?!」

  「不曾,不曾,」諸葛亮連忙擺手,他很想安慰他一句,說他可以隨便嘆氣,但又覺得這樣的安慰實在算不上安慰,只好溫言道,「待到了陽都,便能好起來了。」

  於是不僅那個男人,還有跟在他身邊的婦人,以及板車上穿了自己最整齊的衣服出門逃難的老人臉上也露出了心馳神往。

  但當諸葛亮剛剛放下車簾時,發現叔父已經醒了。

  眼底的烏青在昏暗的車內還是那樣明顯,似乎根本沒被這半個時辰的小憩解決多少。

  「你何必這樣騙他。」叔父說道。

  「我不曾騙他,」諸葛亮連忙說道,「只要咱們到了陽都……」

  「陽都能救他一人,難道還能救下十幾萬青州士庶嗎?」

  見侄子沉默,諸葛玄便捂住了額頭,靜靜地在那裡不知想了一會兒什麼,才重新開口。

  「整理了多少?」

  「臨朐、益城、安丘已經整理完畢,」諸葛亮連忙將身邊的十幾冊推了過去,「雖有許多隱戶,但案比亦有萬人。」

  諸葛玄放下了手,去尋毛筆。

  「從父?」

  「待傍晚紮營時,與這幾縣的士族送封信去,我須置一席酒宴。」

  一直待在鐵官裡研究連弩的諸葛亮那兩道清秀的眉毛皺了起來。

  「何故?」

  百姓們出門時攜家帶口,因此不免想要盡量趨附在宗族或是村落有名望的人家附近,若是有哪個世家大族也出門逃難,那自然就更好,但人家有部曲私兵,跟得近了會被豪奴鞭打,離得太遠又怕有賊寇,距離這方面總得小心謹慎些。

  這種一村一鎮出逃的人群也經常不那麼和睦,族內也會有大魚吃小魚,這一戶欺壓那一戶窮兄弟的事情發生,欺負別人的一般人丁興旺,被欺負的多半孤兒寡婦,但總是比那些散戶的境遇要好上許多。

  他們彼此間沒有照應,很快就會被有心人看出來。

  然後陸懸魚在雒陽遷徙去長安路上遇到的事情就會發生了。

  今年秋天豐收,這不錯,但趕路時想要帶上全部的糧食很不容易,帶上的糧食遇到秋雨連綿的天氣想要妥貼儲存更不容易,因而糧食的消耗總會比預計更快,很快就有人擔心挨餓的問題了。

  因此其中有些居心叵測的人就做了賊,一面不忘記跟著去琅琊尋一條活路,一面也不忘記在路上打劫別人家的板車,搶兩袋糧食。

  若是被搶的人家任憑拳打腳踢也不肯放手,鬧的動靜太大了,免不了就是割喉一刀。

  這種賊人不比那些招兵買馬,盤踞山林的賊寇,他們平時也還混在隊伍裡,殺過人之後便匆匆逃走,待護送隊伍的郡兵趕到時,哪裡還抓得到犯人?

  既然抓不到,便等於是變相地鼓勵那些賊人,但要每隔十丈就安排一名郡兵,自東海琅琊一路到守護到青州,這顯然也是不可能的。

  「咱們須得借助他們的力量,」他說道,「請他們幫忙照顧一下那些黔首,尤其是與族人失散,形單影隻之人。」

  「他們?」少年問道,「他們便不欺壓那些庶民,不擄掠他們的糧食了麼?」

  「自然也是欺壓的,」諸葛玄嘆了一口氣,「但多少也要留人家一條性命。」

  「憑琅琊東海兩郡若是無法收留這些庶民,他們便到底要靠自己熬過這場寒冬,」諸葛亮的眼睛裡藏著一絲不滿,「他們的糧食被世家搶走,到時仍是死路一條。」

  實際上,現下已經有人吃光了自己僅存的糧食,不得不忍飢挨餓地走在路上。

  他們剛開始會嘗試賣兒賣女,然後便只能賣掉自己的妻子,他們當然也樂於賣掉自己,但在現下這種不需要多餘勞力的時刻,哪有人會買他們?

  琅琊郡送來了一些糧食,令諸葛玄得以時不時分發一點給百姓,但仍然是杯水車薪。

  到處都有人死亡,到處都有人在偷盜或是搶劫。

  現下這情況還不算嚴重,流民們還能在官員們的指揮下維持住秩序,但如果沒有足夠的糧食和棲身之所提供給他們,大量死亡只會是必然的前路。

  這隊伍慢慢如長河,負責疏導它,清理它,令它能夠緩緩流進徐州,並安穩度過這個冬天的官員們已經焦頭爛額,精疲力盡,而流民仍然那麼多,多得彷彿無休無止,永無止境。

  「那些士人也要吃糧的。」諸葛玄嘆息著這樣說了一句,「再說,糧食進了他們的手裡,不比在賊寇們的手中,畢竟還是看得見的。」

  就算看得見,從父還能將它們再要出來嗎?

  諸葛亮偷偷地打量著自己的叔父。

  叔父明顯覺得走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至於下一步,他根本無暇去仔細思考。

  但坐在另一邊的這個少年心裡卻嘀咕了起來。

  諸葛玄是個正人君子,談吐時風度高雅,處理事務時手段寬和,是士人最喜歡的那一類地方官。

  如果他到時候要不出糧食,還有誰能要出糧食呢?

  「從父既要寫信,」他突然說道,「不如給臧宣高也寫一封信吧。」

  「他?」諸葛玄一愣,「寫信給他做什麼?有傳言說,他與袁紹曹操亦有來往……」

  「那就更好了,」諸葛亮笑道,「他與袁本初、曹孟德有來往,但他與小陸將軍不是更有來往麼?」

  看看從父!好歹也是個秀雅端方的太守,往日裡也是被小陸將軍高看一眼的!就說這些文士武將加在一起,誰能被小陸將軍千里迢迢從荊州接過來!

  這樣的人物,難道還唬不來臧霸幫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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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輜:音同資,古代一種前後都有帷幔的車。

  (剛剛收到鹹魚手書,要他幫忙救護那些青州流民的臧霸大吃一驚:沒想到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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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五十九章 禰衡的本事

  陳群是個聰明而謹慎的人,因此他很少陷入困境。

  但現在的他的確狼狽極了。

  一夜秋雨,清晨又恢復了澄澈萬里的氣象。天空被洗滌得如明鏡,又如通透的湖水,抬頭望一望,不覺令人心曠神怡。

  林中的葉片已經漸漸黃了,林地堆積了一層又一層的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伸出手搖一搖樹幹,枝頭又如下雨一般,再灑下一片落葉。

  大雁已經飛盡了,初冬的冷風卻還沒有到達這片林地,因而作為經學世家出身,審美高雅,自有風儀的陳群來說,這樣的天氣即使不同兩三好友出門游玩,至少也可以泡一壺好茶,再打開窗子,賞玩一番庭院裡的景色。

  這是他所熟悉的秋季。

  即使因為戰亂,不得不流離到徐州,潁川陳氏的清名仍在,這個少年也從未跌落雲端,受過一點苦楚。

  陶謙也好,劉備也好,又或者未來哪一位諸侯入主徐州也好,有清流雅望的陳群仍然不會埋沒於人群之中。

  因而這一個秋天,這一個境況,實實在在地令他狼狽極了。

  他的束髻冠歪了,腰帶也差點被扯斷,鴉青的細布直裾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泥巴,一隻袖子幾乎被撕碎,一隻木屐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但衣冠不整不算什麼困境,四周仍然圍著他的那些流民才是他目前面臨的最大困境,他因此不得不向後退一步,退到琅琊郡兵們的身後。

  那些郡兵齊齊地排出了長矛,將流民逼退了一步,於是這位徐州從事得以靠在載滿糧食的輜車上,緩一口氣。

  ……他們瘋了!

  每一個人都有一雙超乎尋常的大眼睛,當然他們原本也許沒有那麼大的眼睛,但是長途旅行令他們迅速消瘦下來,急切又令他們努力地瞪大眼珠,因此那一雙雙染著血絲的眼睛就顯得特別大,特別森冷。

  在大眼睛的下面,還有兩隻手,黑瘦,有些像雞爪,布滿了繭子與裂口,指甲縫裡染滿了泥,但仍然企圖向他伸出手來。

  然而那兩隻手,以及手後面連著的胳膊無論如何也越不過長矛的距離,因此他們只能徒勞地揮舞,不斷揮舞。

  其中也有人想要去抓矛尖,但郡兵豈會容忍?長矛猛地收回,高高舉起,狠狠砸下來!

  於是便有人慘叫著滾在地上。

  更多的人也跟著跪在地上。

  昨夜下過的雨,地面仍然泥濘,但那些人一點也不在乎。

  「郎君,求求你,求求你!」他們這樣一聲疊著一聲地哀告,「再熬些粥吧?」

  「小人家中尚有幾個孩兒,幾天未用水米了!」

  「已經捨過麥粥!」陳群狠下心腸,聲音卻還帶著點兒猶豫和青澀,「你不曾得嗎!」

  「小人尚有老母在室,她年邁體弱,挨不得餓,因此郎君的麥粥,小人獻給家母用了……」那個漢子哀求道,「可是,可是小人的孩兒……」

  「郎君!他便是個貪心的!一家只有一碗,如何還能再求!」有人急切地將那人推到後面去,「可我們還不曾得了粥!」

  「你們……」陳群努力地辨認那一張張面孔,「你們的竹籤呢?」

  「竹……竹籤?」那人臉上的急切便換作了悲憤,「郎君難道當真要等到第三日再捨我們一碗粥嗎?!」

  「郎君!你身後便是糧食!那麼多糧食,為什麼不能予我們些!」

  「我們願意服勞役,充苦力,郎君!求你捨我們些糧食,救救我們好不好?!」

  又有婦人抱著孩兒,被人努力地推到前面來,立刻便跪在地上,哭泣起來,「郎君,郎君,救救這孩子,妾願將這孩子賣與郎君為奴為婢,求郎君給她一口米湯好不好?郎君!她是妾所出第一子啊!」

  有人在哭,有人在哀告,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訴苦,這些聲音化為了一個巨大的旋渦,而陳群就在這旋渦中心。

  他知道這些人為什麼圍住他不放,為什麼這樣苦苦哀求。

  他將這一段通往陽都路上的流民按戶編制起來,每戶發一竹籤,每隔三日,可憑竹籤領三升麥粥,若是始終不曾領麥粥,到了陽都則有優先安置的福利。

  這個想法是陳群想出來的,諸葛玄很是讚同,並且想方設法從琅琊郡的糧倉裡抽調了一些糧食出來,專門用來賑濟這些流民,相當於一日發一升麥粥。

  聽起來其實還不少。

  ……但如果陸懸魚在這裡的話,會在內心糾正一下「此升非彼升」的問題。

  漢朝時也有「升」這個容積單位,但一升約相當於現在的200毫升。

  全家老小,一天只能分到200毫升的粥,這絕對是受不住的。

  因此這樣做只能減緩,卻不能真正阻止因為飢餓而導致的死亡來臨。

  而那些糧食的消耗速度仍然十分驚人,他總得精打細算,數米下鍋才行!

  但百姓們看不到「減緩」,只能看到他們的父母妻兒,正在因為忍飢挨餓而慢慢消瘦下去,直到耗盡最後一點生命力。

  與此相對的是——這位郎君身後還有那許多的糧食!大袋大袋的糧食!

  「郎君,若是劉使君在,若是,若是小陸將軍在!她豈會袖手旁觀呢?」

  「若是小陸將軍在,她定然會救這孩子的!郎君!」

  「郎君!求你救救我們!」

  陳群顫抖著嘴唇,望著這許多雙絕望的眼睛,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死死地壓著他。

  快要將他壓碎了。

  臧悅騎馬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那個冷淡的,清高的,漂漂亮亮,總是滿臉「不跟你們一起玩」的世家子,像隻在泥地裡打過滾,又被稚童拔了兩根翎毛的錦雞一樣狼狽。

  ……再考慮到阿兄對他說的那些關於小陸將軍的事,臧悅內心深處那點看不上迅速化為了同情。

  「陳從事!」他高喊了一聲,然後撒開馬蹄便衝了過來!

  人群一片驚呼,狼狽不堪地地為他分開了一條路,而這條路的盡頭,那個衣冠不整的年輕人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這幅模樣有多不端肅,他只是倉惶地抬起了眼睛。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裡滿滿都是痛苦,似乎就快要哭出來。

  要是此時有個什麼人也來替自己解圍……也不需要解圍……至少是站在自己身邊,禰衡認為會心裡會鎮定許多。

  但他身邊什麼人也沒有,只有千乘城的士兵在望著他。

  千乘城的人已經很少了。

  除了不足千人的守軍之外,只有些民夫在這裡,其餘百姓大多去了劇城附近,或者也跟著南下去琅琊了。

  因此他得以坐在黃土砌成的城牆上,看一看北方平原上的景象。

  袁譚的軍隊已經漸漸近了。

  他的使者送了一封信進城,信裡的內容很客氣,準確說袁譚根本不想同他打仗,只是意思意思地說,如果他願意獻出千乘城,就保證他將來依然能在袁譚麾下得到重用。

  當然,禰衡畢竟是青州的官吏,如果他不想跟隨袁家,那也可以好好放他走,任他去留。

  禰衡拿著這封信,思考了很久。

  「袁譚會怎麼做?」

  田豫曾經尋他與孔融諸葛玄等人來議事,猜測袁譚的目的。

  袁譚自然是想要青州的,但一個沒有人的青州,他要來做什麼?

  沒有人種地,沒有人服役,荒草叢生,萬物凋敝。

  這不是青州,這只是一片名為「青州」的荒地,莫說袁譚不想要這樣的青州,哪怕他想要,這樣一片堅壁清野過的土地,他甚至找不到嚮導,找不到民夫,更找不到一粒糧食!

  所以除了攻打劇城之外,袁譚更想要追擊流民隊伍,將他們攔下來。

  禰衡坐在千乘城的城頭上,望著城外烏壓壓的帳篷,思考著這樣一個簡單而又困難的問題。

  「他不欲攻城。」他這樣嘟囔了一句。

  身側有士兵聽見,眉梢眼角便全是喜色,「從事所言當真?」

  禰衡轉過頭瞪了他一眼,「他不想要來攻打千乘城,是因為他想擄回那些士庶!那其中豈無你我的親人故舊?!」

  士兵猛然便是一怔,而後也肅然起來。

  「從事,我等當如何?!」

  禰衡又看了一眼那烏雲一般,綿延數裡的帳篷。

  「當懷死志。」

  即使禰衡心懷死志,想要留下袁譚仍然很難。

  此一時,彼一時,陸廉遠在徐州,田豫亦於劇城死守,區區一個禰衡,誰不知道他不過是個善作辭賦的文人。

  他若出城,袁譚隨便分一點兵力便能驅趕開他,因此這座城池有什麼必要打下來?

  這位心氣已經十分沉穩的大公子一面在同郭圖推演劇城的攻守,一面派了騎兵斥候去探查南下流民的動向,準備先將那些百姓擄回來,再行攻城。

  這位年輕的將軍與他的謀士就這樣笑吟吟地一面說話,一面靠著火爐,剝一隻烤得已經十分溫暖的橘子時,信使回來了。

  當親兵掀開簾帳時,一股冷風忽然吹了進來。

  袁譚略有些不喜歡地皺了皺眉,但又將眉毛舒展開。

  「禰衡可有答復?」

  「有!」信使立刻說道,「下吏帶了手書歸來!」

  袁譚將一瓣橘子從橘皮中剝離出來,塞進了嘴裡,漫不經心地看了信使一眼。

  他一點也沒有去看一看那手書的興趣。

  「那念念吧。」

  信使從絲袋裡拿出了那封手書,十分小心地將它展開。

  大公子的注意力還在郭圖所指的青州與徐州的邊界線上,因此沒有察覺到這個信使彷彿啞巴了一般,遲遲沒有開口。

  倒是郭圖轉過身,很納悶地看了他一眼。

  「怎麼不念?」

  「禰衡狂妄,有許多不恭不敬之言在上面,」這個文吏的額頭上眼見就冒出了汗珠,「下吏不能……」

  袁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拿來給我。」

  這封信確實不太恭敬,因為簡單來說,他是一封針對袁氏的檄文,上面洋洋灑灑地寫了袁家四世三公,袁譚名為漢臣,不思報效皇帝,私自攻伐,其罪大焉的那些東西。

  空氣裡暫時地寂靜了一下。

  郭圖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大公子的神色,但他很快便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因為大公子「呵呵」一聲,將信遞給了郭圖。

  「不過腐儒。」大公子這麼說道。

  但郭圖看完之後立刻給出了不一樣的看法。

  「禰衡想要激怒大公子,令我等徒勞消耗心血,攻打千乘而已,」郭圖說道,「大公子卻勘破了他的計謀,實在高明!」

  兩人相視一笑後,郭圖將那封檄文遞給了信使。

  「拿出去燒了吧。」他不在意地說道。

  這樣拙劣的計謀,三歲頑童也不會上當的!

  但此時的袁譚也好,郭圖也好,就萬萬沒想到禰衡這個人和一般的謀士不一樣。

  一般的謀士,或許是靠計謀來安排敵軍;

  禰衡這個人,他靠的不是計謀,而是罵人的功夫。

  當發現第一封信如石沉大海之後,禰衡一點也沒有氣餒,他頗為平靜,甚至輕鬆地從匣子裡取出了第二封已經寫好的手書。

  在那封手書下面,還有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來人呀!」這位禰從事喊了一聲,「我還有一封信要送去袁顯思的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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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0 01:44:2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章 誰留下來?

  使者的馬跑得很快,但是到了袁譚的軍營時,似乎仍然晚了一小步。

  軍需官在分發武器,排到的士兵領到自己的武器,背在身後,沒排到的士兵在用布條或是繩子綁一綁小腿,再最後將腳上破舊的草鞋調校一下。

  帳篷已經收了起來,民夫將這些寶貴的油布財富與其他輜重有條不紊地裝在緇車上。

  營寨的柵欄被推倒,繩索被收攏起來。

  這些亂七八糟,忙忙碌碌的景象匯總到一起,很容易讓人得出一個結論:袁譚要走了。

  他的軍隊要繼續向前推進,繞過千乘。

  也許他會留下一千的預備隊放在這裡,也許連一千兵力也不會放,只要留下幾十個斥候,偶爾在千乘附近巡邏一下就夠了。

  使者猶豫了一會兒,不確定自己要不要送上這封信——這對於千乘來說應該是個好主意。

  沒有人希望激怒這樣一個強大的敵人,尤其是兵不滿千的千乘城。

  但即使是這個小吏心裡也會嘀咕一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就是懷著這樣必死之心,被帶到了已經騎在馬上,正在同坐在車裡的郭圖說些什麼的袁大公子面前。

  「又來?」袁譚很有些吃驚,「你們那位小書生難道寫文章寫得興起了不成?」

  「我們從事說了,」信使硬著頭皮說道,「大公子若是不欲再見到我們從事的書信,那便親自來城下說一聲。」

  「大膽!」

  「狂妄之輩!」

  「大公子!這樣的人,應當……」

  袁譚已經拆開了那隻絲帛織成的書信袋子,將禰衡的第二封信拿出來看了。

  ……這封信的語氣也不怎麼好。

  禰衡罵他欺軟怕硬,明明在小陸將軍面前是敗軍之將,此時看到陸將軍南下援救劉備,便趁虛而入,恐非大丈夫所為,要惹天下人恥笑了。

  光是小陸將軍也就罷了,禰衡甚至還連呂布一起拉過來了,說他被小陸將軍打回平原還不知羞,還要再被呂布打一次,丟盔棄甲,天啊這種事一百年之後也不會被史官忘掉!大公子!你要還是個男人,你要還想一雪前恥,你就來打個千乘試試啊!

  坐在車上的郭圖十分在意地看了一會兒大公子的臉色。

  似乎有一絲烏雲經過,但又很快釋然了。

  「他說我膽小如鼠,不敢窺千乘。」大公子這麼說道。

  郭圖摸了摸鬍鬚,微微笑起來。

  「禰衡技窮矣。」

  連這種幾乎罵大街的話都噴了出來,難道禰衡還有什麼值得大公子在意的實力嗎?

  見到袁譚的軍隊即將開拔,他已經慌了,跳腳了,這豈不是顯而易見?

  聽到郭圖這樣輕飄飄的評價,袁譚眉目間那最後一絲陰鷙也散了。

  「區區狂士,不足與論,」他笑道,「待我全據青州,再回來尋他的當面對峙吧!」

  這位年輕將軍再沒分給那個千乘來的信使一個眼神,調轉馬頭,喝令一聲。

  隨著他的一個命令,成千上萬的士兵便沉默著向著同一個方向進發了。

  「嗯,我知道,」禰衡這樣說道,「我這裡還有一封信。」

  「從事,袁譚已經走了!」信使大吃一驚,「你便是再送信給他,還有什麼用?」

  禰衡翻了個白眼給他。

  這個瘦削的,衣衫樸素得近乎破舊的青年總是很愛翻白眼的,他也因為這樣狂傲的脾氣一路上吃過不少苦。

  但自從他來到青州,投奔了孔融與陸廉之後,這樣的白眼倒是很少翻了。

  現在他又一次歪著脖子,將這個招牌性的白眼放出來,看得使者還愣了一愣。

  「我這封信給他,他必回來。」禰衡說道,「你尋一個弓手與你一同過去,拿一支箭拔了箭頭,把這信綁上,射進去就是。」

  「從事——」

  禰衡撇了撇嘴,打開了自己手邊的匣子,丟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送到袁譚手中時,他已經繞過千乘,繼續向東行進了二十餘里,正在安營紮寨。

  士兵們的帳篷要慢慢立起來,但主帥的中軍帳總是最先收拾整齊的,因此袁譚得以在這間布置得十分精美舒適的帳篷裡,一面同自己寵愛的兩個美貌婢女嬉笑,一面吃一勺幾乎在深秋見不到的甜瓜。

  親兵跑進來同他說起那個信使又一次送來書信,並且這次乾脆遠遠地射了箭就跑時,袁譚哈哈大笑起來。

  「這狂人別看有罵人的本事,倒是惜命得緊了!」

  兩個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小心地奉承著她們的主人,「在大公子面前,他還能怎麼張狂呢?」

  「以大公子的軍容軍威,別說是一個小小的從事,難道雒陽那些公卿就能不露懼色?」

  袁譚原本不想看那封信的,但聽了兩個美婢的小心吹捧,他的心也飄飄然起來。

  他有這樣一支兵馬,青州又無陸廉鎮守,禰衡便是罵一千句,一萬句,又豈能傷得到他分毫?

  「把那信給我,」他笑道,「我看看禰衡這次又罵了點什麼?」

  禰衡這封信措辭其實並不尖銳,也沒有如他想像那般跳腳罵大街。

  他甚至表示,他有意投降。

  ——這原本是一個很不錯的消息,但禰衡的投降是有條件的。

  他說,天下皆知袁公最出色的,也是唯一的嫡子是袁尚,如果他投降,也希望可以向三公子投降。

  至於這位大公子,出身非正,窺測主支,不孝不親,即使他奪了青州,難道青州人願意向袁公的侄子——而非嫡子效忠嗎?

  ——對不起,禰衡在信裡這樣很客氣地寫道,公子你很努力,可是,你不配啊。

  在一片死寂後,忽然有慘叫聲貫穿了這座中軍帳!

  美麗的婢女連滾帶爬地想要逃出來,她那美麗的雙頰上帶著一道長長的血痕,盡管這只是她的主人暴怒之下的一點小小懲罰,但她確實再也美不起來了。

  然而比起那兩個統帥身邊的小玩意兒的死活,全軍將士很快收到了主帥的一道新的命令:

  折返回去!折返回去!

  全力攻下千乘城!傳令官這樣大聲宣布——不留俘虜!

  天氣有些陰,因此風很冷。

  那漫長得幾乎看不到盡頭的隊伍還在自北海緩緩向東,向著琅琊的方向而去。

  平民們的厚實衣服不多,皮毛更是他們不敢肖想的珍貴奢侈品,因此在這樣的天色下趕路,他們的面色總是很憔悴的,微微透著青灰,也不停地發著抖。

  在他們中間總有些人穿得比他們更暖和些,但臉色一樣的憔悴,他們其中有一些人會站在路邊,用大鍋燒些羊湯,每當有流民經過,便可以停下來喝一碗。

  鍋裡的骨頭已經煮了幾天,淡薄得幾乎便是油花也不起幾個的一碗清水,可它的確是熱的,是不需要百姓們自己在路上撿柴,自己挑水,自己燒水煮出來的一碗熱水。

  ——況且裡面確實還有幾個油花呢!

  因此百姓們只要路過,總得停下來喝上幾碗,喝到肚子滾圓,撐得快要走不動時,還在戀戀不捨。

  於是羊家小郎的那位小先生便會用已經說啞了的嗓子再勸他們一句:快走吧,快走吧,袁譚的軍隊就要來了啊。

  可是,前面不是還有咱們的兵馬嗎?不是說他總得打下千乘才能打來這裡嗎?

  小先生便語塞了。

  話是這樣不錯,可是千乘究竟能替青州的百姓們守住幾天呢?

  那雙已經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望了望千乘的方向,然後重新將目光轉向了東南方。

  「千乘,千乘會守住的,」他這樣喃喃地說道,「可是,小陸將軍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抱著必死的心,守在這裡。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抱著必死的心,等她回來啊。

  打下淮安的第三天。

  陸懸魚在那些土屋前一間間地走過。

  醫官和城中的醫生在這些土屋裡跑進跑出。

  門外支起了大鍋,立面翻滾沸騰著莫可名狀的藥湯,路過的人都要捂著鼻子,匆匆走過。

  門內是她的士兵。

  挨過一場大雨之後,她不知道于禁的士兵們怎麼樣,她的士兵是病倒了一片。

  這些人身上原本多多少少帶著傷,原本就在不同程度地因為感染而發燒,這場大雨所導致的戰局失利雖然被她不科學的戰鬥力和士兵們最後的頑強意志扭轉了過來,但這些士兵的身體畢竟還歸科學管,所以他們當中幾乎一半人是不能上戰場了。

  「讓他們好好休息,」她吩咐給手下校尉一句,「不必擔心。」

  「但是將軍,」那名校尉又忙忙地加了一句,「斥候今日也不曾……也不曾尋到于禁的蹤跡。」

  「……北上去下邳的路上,也不曾尋到?」

  「不曾。」

  她踟躕了一會兒。

  下邳城已經被曹操圍了個水洩不通,因此城中境況她根本無法得知。

  只能由「曹操還在圍城」這件事判斷出下邳未失。

  與此同時,于禁的那五千兵馬消失了,這又是一個大麻煩。

  這人在吃了一個大虧之後彷彿預判了她所有的想法,悄悄地藏在了她尋覓不到的地方,如同一片永遠籠罩在淮陰上空的陰影。

  ……但是她不能守在這裡,耐心等待。

  ……她不能,關羽肯定也是不能的。

  她這樣猶豫著的時候,街上傳來了馬蹄聲。

  關羽的一名親兵跑了過來,「陸將軍!關將軍請你,還有張將軍,太史將軍,徐先生去府中議事!」

  【你在猶豫。】

  【你看到那些士兵的狀態了,】她說,【我怎麼能不猶豫?】

  【他們?你平時虐待過他們嗎?】

  【當然沒有,你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似乎對一些戰爭的基本原則產生了很低端的認知錯誤?】

  親兵牽來了馬,她翻身騎上去,調轉馬頭,向著縣府的方向而去時,心中仍然混沌著一片疑惑,【什麼錯誤?】

  【如果你將士兵看做單一的個體,】它說,【你怎麼能指揮他們去死?】

  【……所以我要將他們看做一個沒有生命的資源嗎?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你即將面對的,也許是你人生中最為榮耀的一場戰役,】黑刃的態度仍然很溫和,似乎又帶了一絲嘲笑,【你們其中總有一個要留下,休整兵馬,防範于禁。難道你想將主帥的位置讓給關羽,自己守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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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1:43:3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一章 夜霧

  當她走進淮安縣府時,關羽麾下的校尉們已經到了。

  盡管關羽只說「議事」,但這次議事與升帳無異,因此這些武將們每一個身姿都筆直得幾近刻板,肅然中透著行伍之人的殺氣。

  但當陸廉一步步踏上台階,走進這間主室時,那些北地漢子一個個將目光投向了她。

  目光中沒有狐疑,沒有輕視。

  她的眼睛隨意地望向誰,那人就會將眼皮稍稍落下,與頭顱一起輕輕地低一低。

  這是軍中,而非酒宴,主帥就在中軍案後,無人會當著主帥的面相互寒暄。

  但他們仍然用這種含蓄又直白的禮節表明了他們待她的態度。

  就像她進城時那些百姓的歡欣雀躍,就像敵營的警惕小心,就像郭嘉的那封信,廬江士族不著痕跡的討好。

  她的性別與出身都已開誠布公,無所隱瞞,他們所敬重的也不是「婦人陸廉」,不是「殺豬匠陸廉」,而是名滿天下,大小場戰役未嘗一敗的將軍陸廉。

  她在不斷地取勝,也在不斷地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她在平原時,即使出仕劉備,也不過只是個麾下只有五十餘人,比雜牌還要雜牌,甚至連百夫長都算不上的小偏將。

  但她現在統領半個青州,麾下馬步兵精兵五千,若是算上守在青州的郡兵,足有萬餘。

  看啊,黑刃便是這樣告訴她的,她的地位,她的前途,她傳奇一般的美名,這一切都是靠著戰爭得來的。

  士兵們累極了,想要停下歇一歇,她卻不能停。

  她如同攀爬一座巍峨險峻的高山,一旦停下就會前功盡棄。

  所以繼續向前吧,黑刃說,繼續向前,向著那光輝如日月的最高處前行吧。

  ……可是在那光華奪目的群山之巔上,到底有什麼?

  「信送不進。」

  這次議事開始於陳到這樣一句話。

  當然斥候並不只做了這一件事,他們還要盡力地接近兗州軍的大營,看一看他們的營寨是怎麼下的,都安排在下邳城外的哪個方向,兵力多寡,各自又由哪名武將統領。

  但這一句話就足夠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曹操的決心。

  信送不進,也取不出,因此沒有人知道下邳現下境況如何,大家只能慢慢估算守城的兵力。

  三爺有三千餘兵馬守城,主公回返下邳時,至少也有一千餘兵馬。

  這五千人是他們自己帶出來的老兵,雖不能以一當十,但守城原本就是比攻城方佔據地理優勢的,有這五千兵馬,曹操便是十倍的兵力也難以立刻攻下城池。

  大家議論紛紛時,氣氛便漸漸地好轉起來,直到有個年輕將軍這樣嚷嚷了一句:

  「何況前番還有數萬士庶進城,他們就算不能入伍從戎,難道不能做民夫嗎?這也是一處優勢!」

  關羽看了他一眼,那個年輕的武將立刻就閉了嘴。

  校尉們互相看看,最終是陳到開了口。

  「曹操遠道而來,原本欲取淮安為己用,現下既然淮陰復為我所得,他運起糧來又談何容易?」

  「他畢竟搶了一季新糧,」太史慈提醒了一句,「況且曹操這一次背信棄義,置朝命於不顧,頗有破釜沉舟的氣勢,恐怕糧絕亦不能歸。」

  大家又一次沉默了。

  下邳城中到底有多少百姓沒人知道。

  恐怕即使是傲上而不凌下的二爺,心中也不是一點埋怨都沒有——阿兄放那麼多百姓進城做什麼呢?

  城牆就那麼寬,那麼長,就算百姓們排隊上了城牆,給曹操看一看徐州百姓們心之所向,難道曹操就會感慨萬千地退兵嗎?

  一定數量的百姓在城中,作為民夫來使用,很好。但這個數量已經大大超出了下邳城的容載量,其中大部分的百姓在城內是全無用途的,他們只能露宿街頭,相互取暖,製造大量的垃圾,然後瘋狂地消耗城中的存糧與其他物資,再然後迫使士兵與他們一起忍飢挨餓。

  士兵們也許是忠誠的。

  但飢餓的士兵就未必了。

  當然,無可置疑的是,百姓們逃進了這座擁擠的城池後,他們的確暫時不必再擔心數度來屠家鄉的兗州軍,他們的壓力,士兵們的壓力,都交給了劉備,交給了他麾下擔負起守城重任的張飛與趙雲,也交給了他新結不久的姻親糜家,以及下邳各戶士族。

  但最大的壓力不在城內,而在二百里外的淮安城中,在關羽與陸懸魚的肩上。

  「下邳危如累卵,你我不能再等下去,」關羽說道,「得盡快擊破曹操。」

  這結論幾乎是明擺著的,誰也不會驚訝,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關羽忽然看向了她。

  他的目光很認真,但並不焦慮,也不執著。

  沒有野心家的懷疑猜測,也沒有賭徒的狂熱盲目。

  「懸魚,你領兵回援下邳,如何?」

  這座空落落的主室裡忽然起了一片低低的吸氣聲。

  「將軍——!」

  「陸將軍連戰勞苦,兵士困頓,如何能再戰?」

  「末將請為先鋒,領本部兵馬在前,與曹賊交戰,也好令下邳城中消息得通,將軍!」

  關羽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去,那些校尉們便立刻收了聲,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這是多大的功勞,怎麼能拱手讓給她?!

  她現下除了資歷與年齡外,無論戰功、兵馬、領地,幾乎都壓了關將軍一頭!

  這樣的一場大戰,怎麼能再一次交給她?!

  若她再勝了這樣一場大戰,別說關張兩名將軍,主公還能不能繼續作她的主公了?!

  那些眼睛都在訴說著這樣的困惑,甚至連她也要被這層層困惑捲進去。

  她忽然想起了黑刃對她說過的那些話,以及那座有光暈籠罩在山頂,卻高峻陡峭的山峰。

  她似乎時時都在攀爬,每向上一步,就要忍受著刀一般的寒風,針一樣的雨雪,但她又似乎只能向上,不能低頭。

  下面不是萬丈深淵,而是她踩過的一步步階梯。

  每一步階梯都是用士兵的屍體搭成,她的士兵,敵人的士兵。

  她踩在那些再不能歸鄉的靈魂之上,成為了令百姓敬仰,士族敬服,敵人敬畏的名將。

  天下人皆知!她是不敗的陸廉!

  但她的士兵已經沒辦法再戰鬥下去了,有沒有人知道呢?

  二百里外有她的主公,以及這個時期最偉大的戰略家。

  「我的士兵……」她說道,「他們疲憊至極。」

  「我知道,」關羽聲音平和地說道,「我準備將所有士兵集結在一起,你的,我的,還有這兩日趕赴淮安的郡兵,你挑選出尚有一戰之力的帶走,傷兵留下便是。」

  她驚呆了。

  但關羽的神情也自然極了。

  「守城與糧草運轉事,由我一力承擔,于禁那賊匹夫若是死心不改,我也必斬了他的頭顱,你不必擔心!」

  這位北地大漢自案後起身,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面前,忽然伸出了手,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既有連番破曹的戰績,這最後一戰自該由你出戰,」他定定地看著她,「我阿兄的身家性命,就交給你了!」

  城中與他們所估計的差不多。

  下邳城自然囤了糧草,但是糧草官原本算計的守城士兵也只有五千,這想得一點都不錯,因為如果守軍超了一萬,那根本就不必困守城中,等待援軍。

  畢竟在所有的守城戰裡,困守孤城都是人數極佔劣勢的下下策。

  因此沒有人準備過這種「如果十萬百姓衝進了下邳城並且要吃要喝你該怎麼辦」的預案。

  它現在就這樣不真實的發生了。

  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帳篷或是草棚,到處都散發著無法忽視的臭味。

  下邳城中的原住民與流民會為了門口的一小塊空地而吵起來,但那只不過是物價飛漲的一點餘波而已。

  流民不斷湧入時,城中的物價也在飛漲,直到現在,銅錢已經什麼都買不到了,有人開玩笑喊出了五十萬錢換一斗糧食,沒有人應他。

  糜竺讓出了自家華美的宅邸,下邳陳氏在猶豫之後,也作出了這樣高風亮節的舉動,但這不過是杯水車薪。

  天氣寒冷,百姓們即使擠在一起,衛生狀況堪憂,但也不容易立刻就爆發瘟疫。

  但他們要吃飯,為了讓他們能吃到飯,劉備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做到了一切能做到的,甚至連士兵們也跟著一起挨起了餓,一天只能吃一頓飯。

  但即使如此,城中糧倉的存糧還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曹操也許還能支撐一個月,但下邳城無論如何也支撐不過一月。

  僅僅是為了博取寬仁愛民的美名,這座城池的主人即將要帶領他的兵馬走上絕路。

  ——主公瘋了。

  這樣質疑的,不信任的目光漸漸地落在了那個老革身上,跟著他在城中慢慢走動,跟著他穿過了一戶又一戶的低矮草棚,跟著他繞過了一口又一口水井,跟著他走上城頭,跟著他一起看向城外遮天蔽日的精兵。

  那些兗州兵,每一個人都像一把刀。

  而這個人的身後只有一群疲憊又飢餓的士兵,以及一座疲憊又飢餓的城。

  他怎麼能贏?

  袁譚也是這樣望著城頭上的禰衡。

  這座數度攻伐,數度修繕的城池竟然守住了五日!

  但它注定見不到第六日的清晨了。

  這座土城已是傷痕累累,攻城的士兵踩著雲梯車攀登而上,數度搶佔了城牆,又數度退了回去。

  他們每進攻一次,城頭上就留下一片守城士兵的屍體,那些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屍體,那些仍然睜著眼睛,扭曲著五官的屍體。

  袁譚騎在馬上,注視著這座殘破的土城,似乎快意極了。

  他甚至狂妄地策馬向前,幾乎進入了守城士兵的箭雨範圍。

  「大公子——!」郭圖連忙想要制止他。

  「無事,」袁譚笑了一聲,「兩天前他們的箭就已經用完了。」

  他自然不是想來送死,他就是特別想親眼看一看這個心存死志的守城將領,憑著那雙好眼睛,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個人。

  那人看起來渾身是血,受了很重的傷,因此根本看不清穿了什麼衣服,只能模糊看到他靠在「禰」字旗幟下。

  他的身邊所剩的士兵已經寥寥無幾。

  夕陽的餘暉慢慢灑向這座黯淡的孤城,因此顯得他更加孤寂,更加狼狽。

  但那人似乎狂妄得根本看不清他的處境,當他察覺到這十幾騎跑到城下時,那人便搖搖晃晃地又一次站起來了。

  「禰衡!」袁譚冷笑了一聲,「你還不降嗎?!」

  「大公子——!」那個不知死活的文士搖搖晃晃地走到女牆邊,用盡最後一口氣,大聲地喊了出來,「你身為長子!連令袁公立你為嗣的本事都沒有,我便是降,也不降你——!」

  袁譚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他的嘴唇可怕地顫抖起來,英氣勃勃的面孔扭曲起來!

  「殺了他,」他神經質地大喊起來,「殺了他!誰得了他的頭顱!這座城便是誰的!!」

  禰衡的血已經將要流盡,他原本還想再喊幾句,可實在沒有力氣再喊下去。

  這座城誰也得不到,他想,誰也得不到。

  待到春天,這無數屍骸埋在土地,化為春風時,那些攜家帶口,拖兒帶女的百姓會回來的,小陸將軍會帶著他們回來的。

  他們才是這座小城真正的主人啊。

  「既如此,容我一日整兵,後日啟程。」

  陸懸魚這樣回答到,於是周圍又是一片低低的吸氣與驚嘆聲。

  【很好,你想通了,】黑刃的聲音很愉快,【這一仗就應該由你來!這是你應得的。】

  【任何人都不該得到這樣的機會。】

  這樣的回答不能令黑刃感到滿意,她耐心地等了等,發現它確實不願意理她,只是在這樣沉默的僵持之後,它還是勉強地問了她一句。

  【那你為什麼沒有拒絕呢?】

  【青徐危如累卵,傾覆只在一刻之間,】她說道,【我不能拒絕。】

  【……為了別人?】

  【為了我自己。】

  當她走出縣府,已經暫時結束戰爭的淮安城正在慢慢恢復一座小城應有的模樣。

  有點邋遢,也有點破舊,不太起眼。

  有商賈賣力地招呼她要不要看看新編的草鞋;

  有婦人拎著木桶,成群結隊地一邊去打水,一邊起勁地抱怨自家夫君;

  有稚童在街上跑,踩翻了哪個老太婆的竹籃,引得後者勃然大怒,叱罵連連。

  但在這座城池之外,還有無數的百姓在冰冷的長夜裡忍受著飢餓與恐懼。

  他們等待著青徐最後一支軍團的到來,已經等得太久了,那支關陸所率領的兵馬,能不能像一柄利劍,破開冰冷濃重的夜霧,迎來破曉的那一縷春風?

  【這世上很多人都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想法——戰爭是解決矛盾的最後一種方式,只要能打贏一場戰爭,下一場戰爭,再下一場戰爭,他們就可以通過戰爭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不錯。】

  【我要讓他們知道,】她注視著這座平靜的城池,【他們什麼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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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二章 「這世上真有聖賢嗎?」

  碎石鋪就的街道被清掃得很乾淨,兩旁擠滿了百姓,有些是本地人,衣著尚還算體面,有些是滯留於此的民夫,相對襤褸些。

  但他們都在盯著她看。

  看她的執旗兵在前開路,看她的戟兵在後壓陣,看牙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看長戟的尖端閃著寒光。

  當然,他們看得最多的還是她這位騎在馬上的將軍。

  在她於軍中挑挑揀揀,整裝待發時,城中的百姓們也在想方設法用他們的方法幫點忙。

  比如說替她請一位法力高強的巫師,用香油和絲帛來換取他對這支軍隊的祝福。

  ……聽起來有點熟悉,且有點怪怪的。

  再比如說進行一些野祀,祈禱那些山神,水神,以及那些故去之人的精魂都來保佑她。

  ——保佑她能夠擊退曹操,能夠將兗州人徹底地趕出徐州,趕出他們的家園,百姓們已經習慣了這位徐州牧,不願意換成那個殘暴無道的曹將軍。他們的確是這樣想的。

  ……在聽說這一路野祀之事時,她稍微地困惑過。

  實際上曹操對自己的百姓並不算殘暴,兗州在他的治下雖不稱富足和樂,但也是能讓百姓安靜過日子的地方。

  他並不嗜殺成性,他是懂得百姓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的。

  「殘暴」只是一種手段而已。

  但什麼樣的人會選擇這種手段?

  當陸懸魚想到這裡時,她已經將要走到城門口了。

  一張張或興奮,或惶恐,或期待,或不安的面孔被她短暫地拋到了腦後。

  她忽然轉過了頭。

  在人群最前面一晃而過的小個子似乎很是眼熟,一樣的小鼻子,小眼睛,一邊的眉毛上有顆痣。

  那破破爛爛,髒兮兮的衣服也很眼熟。

  他似乎是跟著一個少年在一起的,但身邊有沒有相貌與他肖似的漢子呢?

  他有沒有找到他的耶耶和阿兄呢?

  旌旗已經過了城門,陸懸魚還是沒有尋到那個叫「阿熊」的孩子,只能有些遺憾地轉過頭。

  關羽正等在城門口。

  這個男人頭上的髮帶與鬚髯在秋風裡飄來蕩去,身姿卻像一株青松,一點也不曾搖晃。

  她下了馬,一旁立刻有人端上了幾爵酒。

  「今歲遭了戰亂,糧食不足,我已代我兄發了禁釀酒令,」二爺磊磊落落,一點也沒覺得自己雙標,「這是縣府中最後一壇酒了!」

  ……渾不是問題,這時代什麼酒都渾。

  ……但喝起來有點酸。

  ……果然被于禁剩下的也不能是什麼好酒。

  ……她咂咂嘴,感覺這爵酸酒應景極了。

  他們現在可不就是近乎彈盡糧絕,連這最後一壇酸酒也要珍之重之地拿出來品嘗嗎?

  「那就先別忙著喝完了,」張遼說道,「先留著。」

  二爺爽朗地大笑起來,將他自己手中那爵酒一飲而盡。

  「好,待你們大破曹操時,我再帶著這壇酒回下邳,到時咱們一起,喝個盡興!」

  在關羽陸廉奪回淮安的消息傳到下邳城外時,曹操離開了一趟軍營。

  徐州的流民有許多進了下邳城,但還有一些被他攔截了下來。他這一次十分仁慈,沒有立刻殺死他們,也不像于禁那樣幾乎無意義地消磨他們的人力。

  他將他們送到了三十里外的泗水上游,一片連綿起伏的丘陵後面,要他們挖一條河道出來。

  泗水與黃河不同,黃河水多泥沙,清理淤泥稍有不慎,河床漸漸上升,就會成為地上河,一遇暴雨便能決口,泗水清澈,河道也相對穩定許多,想要改變河道需要在上游掘河,一路蜿蜒向下,才能達成目標。

  因此那些民夫被逼迫著日夜掘河,不得歇息。

  他們偶爾會回頭看一眼,穿過槭樹與松柏,穿過厚厚的落葉與落葉下游走的小東西,目光便放在了林後的那片平原上。

  他們耕耘了一季的糧食已經被收割殆盡,那些沉甸甸的麥穗被兗州人珍之重之地收進了軍營的糧倉中,不許他們這些「外人」多看一眼,連同他們親手照顧過的豬狗牛羊,一並成為了兗州軍的口糧。

  但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再忍一忍,只要這些兗州人走了,哪怕冬麥已經來不及了,他們也可以忍飢挨餓,度過這一個寒冬。

  等到春天到來時,他們就會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他們——

  可是那條生生挖出來的河道,正對著他們的農田和家園!

  有些民夫挖著挖著就會哭起來。

  一個人哭,帶著其他人也跟著哭。

  監工剛開始只是仁慈地抽了幾皮鞭,並不願為難他們,但這種寬仁並沒有換來感激涕零的回報。

  那些下邳附近的農人一點也不感激他們的仁慈!

  那些農人心心念念只有他們的農田要被放水淹了!他們不僅哭,而且在夜裡還偷偷地串聯了好幾次,想要逃走,想要反抗,甚至想要去給「劉使君」和「關將軍」、「小陸將軍」通風送信!

  因此監工不得不嚴酷地對待他們,將那些不願意親手毀滅自己家園的人一個個殺掉,再將他們的頭顱一個個擺出來,才令這些民夫終於收斂了愚蠢的念頭。

  當這個已經披上黑色大氅,騎著一匹黑馬緩緩而至的將軍看到這一幕時,他的眉頭微微皺了皺。

  不過很快的,在他確認了掘河的工程並沒有被那些民夫耽誤之後,眉頭便又舒展開了。

  「陸廉關羽馬步兵混雜,」劉曄說道,「她不會趕在明公事成之前到達下邳。」

  「子和雖勇,」曹操搖了搖頭,「未必能攔住她。」

  那個趕著一群豬在雒陽城外走過的少年,已經成長為令他感到十分陌生的模樣了。

  掘河這一手繁瑣至極,泗水更改河道,沖刷掉下游的下邳城時,方圓數十里也會成為一片澤國,他因此不得不下令士兵做好準備,提前撤離這片平原。

  如此一來,他需要另選一處戰場與除了下邳守軍之外,這片土地上最後一支軍隊作戰。

  但他必須這麼做。

  只有水淹下邳,才能完全地斷絕掉守軍與關陸聯軍前後夾擊他的風險,同時留給他從容決戰的機會。

  曹操十分確定,這場戰爭,優勢仍然在他手中。

  下邳城缺糧,不能久持,而關陸旗鼓相當,若劉備被滅,徐州士庶的態度立刻就會大變,到那時關陸再不能獲得補給,便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如何還能留存下去?

  只有徹底將徐州收入彀中,他想,他才有進一步爭霸天下的資格。

  天氣似乎在漸漸放晴,兵馬則繼續向前。

  張遼的騎兵承擔起了斥候的責任,徐庶除了謀士之外,還暫時地承擔起了田豫的責任,幫忙看顧輜重,太史慈則負責整支軍隊的運轉。

  一切俗務都有人替她做了,因此她可以走在這秋景明媚的路上,想一想接下來的路程,以及有可能遭遇的麻煩。

  埋伏、夜襲、騷擾、以及有可能出現的兩面包夾。

  【在我自我整修的這段日子裡,你對於戰爭的考慮與處置越來越熟練了。】

  【難能可貴的誇獎,你這是放乾一次劍魂之力脾氣就會好一點嗎?】

  【我對你的勸告一直是很溫和的,】黑刃這樣狡猾地表示,【如果其中有一些不太順耳,你應該明白那是你難得從別人口中聽到的事實。】

  ……這個,她持保留意見。

  【你在這位主公麾下已經待了好幾年,】黑刃又一次地提起了一個新的話題,【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好人?】

  【……具體一點。】

  【一個好的統治者,】她乾巴巴地這樣說了一句,又想一想更加確切的,也更加鮮活的劉備的形象,【手工也做得好,聽說女婿當得也很好。】

  【但你既不需要他的手工製品,也不準備招他當女婿,】黑刃這樣鄙夷了一下,【你覺得,他和你想像中應走的路,完全一致嗎?】

  【雖然有些小的地方不那麼統一,但總體來說還是挺一致的?而且我還是挺喜歡他當主公的,嗯……】

  【哦,我還以為你對他有更高的要求呢。】

  黑刃的態度很含糊,但仍然令她吃了一驚。

  【為什麼?】

  【你有很多種選擇,很多條路,比如說守在青州,不曾南下,你現在應該已經從容擊退了袁譚,你的子民也可以安穩地在他們的土地上生活,不必顛沛流離;】

  【或者你也可以留在廬江,孫策為你所敗,你不僅可以獲得廬江,還可以將淮南與汝南慢慢地收入囊中,袁術的遺產理所應當由你來接收,你一樣可以成為中原舉足輕重的諸侯;】

  【但這兩條路你都沒有選,你選擇了最為艱難的那一條路,你領兵擊敗了一個又一個敵人,獲得了——的確,你獲得了令朝廷與士族刮目相看的美名,那你的前路盡頭,到底是什麼呢?】

  在山巔之上,被榮耀的光輝所籠罩的寶物,到底是什麼呢?

  在曹操帶著劉曄出門去巡視泗水上游的掘河進展時,荀攸與郭嘉難得得到了一點空閒,他們可以坐在一株紅葉將要落盡的槭樹下,擺上棋盤,從容地對弈一局。

  這不僅是一種休息娛樂,同樣也可以令他們整理一下思路,想一想該怎樣應對即將到來的這支兵馬。

  這支久戰勞苦,疲憊不堪,因此狼狽至極,理應不穿魯縞的兵馬,此刻成為了全天下最為矚目的軍隊。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呢?」郭嘉拈起一粒棋子,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嘆氣,「我數番用計,她不曾用什麼巧思破解,竟是全然憑著一腔孤勇闖了過來。」

  「奉孝工於心計,善察人心,卻從不曾見過這樣的人?」

  郭嘉想了一會兒,挫敗地搖了搖頭。

  不同位置上的人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期望,他的心機並不真如某些人所猜得那樣深不可測。

  他只不過是非常善於模擬那些人的想法,想一想他們缺什麼,要什麼,渴望什麼,因此可以用什麼東西來悄悄地引誘,最後入他彀中。

  但陸廉不同。

  如果一個人不求名聲,不求利祿,她追隨劉備到底為的是什麼?她所求的到底又是什麼?

  荀攸一直看到他將那枚棋子落在棋盤上,才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

  「這世上真有聖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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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1:44: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三章 營嘯

  盡管距離下邳還有二百里,但她走得並不快,每天不到五十里便會安營紮寨。

  當一支軍隊在行進途中,它的斥候放出去就未必還能回來,因為這時候沒有什麼隨身攜帶的指南針,更沒有什麼GPS導航系統。斥候在移動,軍隊也在移動,斥候跑出去幾個時辰,探查過自己周圍的動向之後,很可能再回來時就會發現軍隊已經不知道去哪了。

  她因此必須拿出一部分時間給那些斥候補習地圖學,要他們將淮陰到下邳一路上附近村鎮山林沼澤等等情況記清楚,同時還不能走得太快,要給斥候們留有充分的返回追蹤軍隊的時間。

  軍中有些武將對她的小心很不解,但徐庶倒是十分讚同。

  這支軍隊當中有陸懸魚本部兵馬一千餘人,關羽兵馬四千餘人,再加上張遼的騎兵一千,一共六千餘人,聽起來並不是什麼很大陣仗,但已經是她這支兵馬最後的力量。

  留在淮安城的人雖然更多,但其中許多士兵已經在短期內失去了作戰的能力,他們需要醫生仔細的照顧,否則傷病帶來大量死亡之前,他們的士氣就會全面崩潰。

  因此陸懸魚必須謹慎對待這六千兵馬,她原來未嘗一敗是一種無心的偶然,但現在則變成了一種必然的任務——她輸不起。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是曹操,我會怎麼做。」

  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徐庶讚許地點了點頭。

  「若我為曹孟德,我必定誘兵於前,伏兵在後,」他這樣說道,「不為一舉功成,而是要慢慢地,放乾將軍的血。」

  沒有什麼比于禁的兵馬更適合做誘兵的,如果做不成誘兵,他也會成為一支伏兵。這是大家召開作戰會議時認定的一件事——于禁至今遲遲沒有出現,他總該要完成一個什麼目的。

  但于禁也是人,他的兵馬需要糧草,他行進時也會留下痕跡。

  這些斥候就是為此而四散打探的,盡管至今還沒有得到于禁下落的消息,但每日都提前令斥候開道偵查,至少也能排除掉于禁伏兵於近的風險。

  僅是如此還不夠。

  這支兵馬是不能有任何閃失的,因此軍營每晚紮營是否穩妥,夜間巡邏的士兵是否盡忠職守,營寨旁是否有水源,水源是否乾淨清潔,這些微不足道的事都可能影響到他們到達下邳城下時的狀態,因此馬虎不得。

  陸懸魚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飯,睡過一宿覺了。

  她偶爾會幻想自己躺在某個小院子裡。

  可能是葡萄藤架下,風一吹,藤上的葡萄搖一搖,於是一粒熟透了的葡萄就會掉下來,落在她的頭頂,她可以從容地將它摘下,放進嘴巴裡。

  但也可能是朦朧春月夜的廊下,她可以拿起一壺酒,慢慢地自斟自飲,賞玩月色,什麼時候睏倦,什麼時候就將早已備好的席子鋪開,躺在上面,睡一個安穩的覺;

  但在這漫長而迷離的幻想盡頭,她總會回到雒陽城的那個破落小院裡。

  那裡有她靜心購置的每一件家當,有她的菜園子,有她的小青菜,甚至有她的老鼠洞。

  陸懸魚忽然醒了過來。

  軍營裡一片寂靜,只有桐油火把燃燒的聲音,仔細聽一聽,才能聽到巡夜士兵的腳步聲。

  現在大概剛過丑時,刁斗已經敲過一遍,燈盞裡的燈油將要溢出,偶爾滴落一滴在案几上。

  她將地圖從油燈下面搶救出來之後,遲疑了一會兒,決定出去轉轉。

  曹純正是這時候悄悄接近了這座沉睡中的營寨的。

  這座營寨修建得挺標準,也挺用心,箭塔上的士兵並不曾偷懶打盹,營中透出的火光下,也有巡夜的士兵在走來走去。

  營門緊閉,門前推倒了兩輛輜車,想要從營門處攻進去,需要將緇車移開,但這樣的時間已經足夠士兵們醒過來,並在軍官的集結之下作出反擊。

  因此想要偷襲這樣一座營寨,從營門處攻進去的確是不容易的。

  但他有更好的準備。

  這支兵馬已經很疲憊了,士兵們連續作戰時,不僅他們的身體在忍受著摧殘與壓力,他們的精神更是在經受著最殘忍的虐待。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不停地失去同袍,那可能不僅是他們的同袍,還是他們的同鄉、同族、甚至是同胞兄弟。

  每一次同袍的死亡都是一次創傷,這些人的精魂早已遍體鱗傷。

  當太陽升起時,他們的身前站著光芒萬丈,如太陽一般耀眼的小陸將軍,他們大可以將那些殘酷而頻繁的死亡丟在腦後,一心一意地跟著小陸將軍衝鋒陷陣。

  但當太陽落下之後,當夜晚來臨,當他們躺在行軍榻上,想一想他們這一路打不完的仗,想一想越來越少的人,想一想他們還有那麼多的仗需要打呢?

  曹純是個十分年輕的曹家武將,但他跟在曹操身邊的時間卻一點都不短,他因此學會了許多道理。

  ——比如說,那些士兵們的心志在深夜猛然驚醒時,會變得格外脆弱。

  「準備停當?」

  「是。」

  「西北角?」

  「那一處土質鬆軟,柵欄必定不穩,」他身旁的偏將低聲說道,「陸廉察覺不到,她的偏將也應該察覺到這一點。」

  「他們太疲憊了,」曹純說道,「他們察覺不到,或者即使察覺到,也不願意令士兵再大動干戈,將整座營寨稍稍挪一挪。」

  「這是上天給將軍建功立業的機會。」

  曹純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注視了一會兒那座飄揚著陸字大旗的營寨之後,並未露出任何志得意滿的神色。

  「不可輕敵,明公此戰能否攻下青徐,都要看我們今夜這一戰。」

  「是!」

  在這漫長而寂靜的黑夜裡,近千名騎兵跟隨在曹純身後,每一匹戰馬後面都帶了一捆乾柴,上面澆了許多桐油,只等待一支火把將它們點燃。

  ——陸懸魚猜得不錯,他的確要放乾她的血。

  他因此耐心地等了又等,甚至將他的虎豹騎躲到了離陸廉兵馬數十里之遙的林中,小心地避開了所有斥候的探查。

  他要等到那些士兵在漫長而繁瑣的巡查與安營紮寨的苦役中慢慢厭倦,然後就如今夜這般。

  「諸位——!」

  「必勝!」

  「必勝!」

  曹純拎起馬槊,自數里外的荒原上衝向那座仍在沉睡的營寨時,營寨中的士兵在睡夢中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

  他們也許是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也許只是久戰勞苦後無法放鬆下來的徒勞緊張,但這種大地的震動從輕到重,從微乎其微到逐漸變得震天動地時,刁斗忽然被急促地敲響了!

  「敵襲!」

  「敵襲!」

  「敵襲!」

  哪裡?!

  哪裡來的敵人?!

  有士兵慌亂地爬起來,四處探看,然後狂亂地大呼大叫起來!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敵人!

  他們已經到了絕境!他們還在戰場上!他們就要死去!快逃啊!!!

  不知道哪個士兵先叫嚷起來,立刻便有新的士兵加入了這場營嘯之中。

  士兵們接二連三的開始四處奔逃,罔顧軍官的指令——他們的眼睛裡幾乎再也看不到軍官了!他們一心一意只有逃跑,誰當在他們面前,誰就是他們的敵人!

  戰鬥!繼續戰鬥下去!和擋在他們面前的人戰鬥!

  這種混亂與曹純的敵襲立刻攪在了一起,從這座營寨西北角的柵欄被推倒,並且丟進去點燃的木柴開始,迅速變成了席捲整座營寨的災難!

  同袍的亡魂在召喚著他們,召喚他們繼續戰鬥下去,用手臂,用牙齒,用兵刃!

  而在他們之上,帶著烈火與死亡而來的騎兵已經衝進了營寨之中,迫不及待地要用一場突襲解決掉這困擾兗州人許久的勁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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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1:44: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四章 夜襲

  【你怎麼了?】黑刃似乎在提醒她,【你的思緒為什麼這麼混亂?】

  她站在中軍帳門口,手中黑刃已經出鞘,遠處一片火光,近處士兵們在跑來跑去,忙碌,但並不慌亂。

  六千人不會直接住在一座大寨裡,在柵欄與壕溝之內,又有六座小營,以柵欄隔開,互為援手,守望相助。

  她的中軍營在最中間,最為堅固,也最為安全,因此在外圍忙著放火衝殺製造混亂的曹純並未立刻衝到她的面前。

  ——他是個很謹慎的人,她想,這個年輕人深知夜戰的妙處在於虛張聲勢,引得敵軍驚慌失措,自相殘殺。

  他的騎兵衝進營地之後,就忙著完成這樣的任務。他們將倒了桐油的木柴丟進各座營寨中,引發火災,然後趁機衝殺進去,將那些尚未集結起來的士兵衝散後,再去衝擊下一座軍營。

  但在這個階段,他們能造成的傷害還是很小的。

  因為騎兵天然不善於在逼仄之地進行纏鬥,他們沒辦法仔細收割每一座營寨的士兵,只能寄希望於這些士兵或是逃出營地,或是自殺自滅起來。

  想清楚了曹純的行動路數,陸懸魚也就相應地想清楚了應對方案。

  但她仍然站在中軍帳門口,沉默地望著這一片喧囂的夜空。

  她在這須臾之間,似乎割裂成了兩個人。

  「將軍?將軍!」

  她一轉過臉,差點就是一個跟頭。

  一身淺灰細布中衣的徐庶,光著腦袋拎著劍就衝出來了!

  「有敵夜襲,寅營兵士心神不穩,似引了營嘯,將軍!需得及時處置!」

  「……我知道。」

  營嘯的士兵要怎麼處置?

  如果是普通行軍途中,她可以令其他士兵暫時撤出,而後選些精兵,由她自己帶領,拎了棍棒衝進去,劈頭蓋臉地打翻在地,一個個捆起來,到得第二天天亮,這些士兵打也挨了,腦子也清醒了,就可以蔫蔫地按照軍法打個十幾棍子,再趴幾天長長記性和教訓。

  然而這一場營嘯是由敵襲引起,除了這些士兵之外,她還需要組織起人手,擊退曹純,這是當務之急,片刻也不能耽誤。

  但如果不理不睬,那些營嘯的士兵會逐漸將混亂擴大,夜晚,濃煙,火光,敵襲,這些都會刺激到他們,令他們的癲狂行止停不下來,直至傳染到其他營寨,將她麾下所有兵馬都吞噬進這張深淵巨口之中。

  他們當中哪怕是最理智的那部分也會逃離營寨,匆匆逃進夜色之中,等到第二天想要收攏殘兵時,已經十不存一,再也拉不起這支隊伍。

  ——這就是曹純的心思。

  她因此割裂成了兩個人。

  主帥陸廉很清楚現下應該做什麼——她應當派遣一支小隊,圍殺掉那些高聲喧嘩,四散奔逃,甚至攻擊自己同袍的士兵,而她自己一點時間也不能浪費,她要立刻開始一營接一營地組織士兵開始反擊,只要將他們組織起來,她一定能將曹純趕出去。

  但陸懸魚在想另一件事——那些士兵不僅僅是士兵,他們每一個人她都認得。

  她知道他們的姓名,知道他們的籍貫,他們娶了誰家婦,又生育了幾個子女。

  他們跟隨在她的身後,離開青州時,身上穿著嶄新的衣服,彼此還會炫耀自己妻子的針線活做得多麼精巧,乾菜曬得多麼香脆有滋味,家裡的孩子又是多麼的聰慧可愛,學了幾個字,讀了幾卷書?哎呀呀呀,要是將來可以在縣府中某個差使,那也算光宗耀祖了呀。

  時間久了,他們又會進一步炫耀比拼,這一場戰鬥過後,誰砍了幾個敵人?得了多少犒賞?他們帳的伍長既能雇得起田客,我也一樣是個伍長,我難道比他差了不成?

  但是再久些,那些炫耀慢慢地再也說不出口。

  妻子是什麼模樣?孩兒又有沒有長高些?那些模糊的念頭化為模糊的面容,被這一路的屍山血海所覆蓋。

  於是再沒了充滿幻想的新兵,只有在安營紮寨的閒暇時,站在高處,向北望一望的老革。

  「再看一眼,越過那片栗子林,再遠些,再遠些,你再看一眼啊,」他們那樣指指點點,「就在那裡——那裡——你可看到了嗎?」

  望得再遠些,就能望到家了啊。

  他們其實不必再那樣每天每天的眺望,她想,因為就快要到家了啊。

  「太史慈何在?」她轉過頭去,看向了身側的親兵。

  幾名士兵跑開詢問,片刻間便帶回了一個消息。

  「子義將軍正召集強弩營!將軍可有吩咐?」

  「很好,令他帶了那些弩手……」她停了停,「令他帶那些弩手去處置了寅營的叛兵。」

  「……是!」

  徐庶就站在她的身邊,在意地注視著這位年輕主帥的一舉一動。

  或明或暗的火光在她那張蒼白的臉上搖曳著,照得她的神情也變幻莫測起來。

  她心中似乎藏了一個柔軟得幾近軟弱的念頭,那個念頭一定是與當下局勢頗不相稱的,因此只要她想到那個念頭時,那兩條寡淡的眉毛會溫柔地舒展開,但眼睛裡則藏著深不見底的痛苦。

  但那個念頭最終還是被她所摒棄了——那個將許許多多歸鄉心切的士兵都記在心裡的念頭,彷彿火光閃過,不僅將一座座帳篷點燃了,也將那個溫柔的念頭燃燒殆盡。

  風一吹,餘燼便散了。

  當她轉過臉來看向他的時候,那雙眼睛已經變得又黑又冷,裡面只映出冰冷的火光,再不見一絲波瀾。

  「將軍……」徐庶猶豫著,「那些士兵……」

  「我沒有資格救他們,」她這樣平靜地說道,「若我救他們,便是捨棄了其他幾營的士兵,捨棄了主公與下邳。」

  陸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劍,似乎唇角間微微帶了一點笑意,轉過頭去,看向了士兵。

  「擊鼓,」她說道,「中軍營在前,執旗兵在後,隨我出營殺敵!」

  「是!」

  這樣一座軍營想要徹底擊破並不容易。

  淮陰不缺河流,因此軍營一路都安置在水邊不說,每座小營之間又被陸廉有意以緇車隔開,再加上夜色深沉,那些車子位置低矮,常常藏在火光之下,便成了騎兵的困擾,令他們不能隨意突殺。

  但即使如此,他的目的也已經完成了一小半。

  在引發了那場營嘯之後,陸廉的士兵自相殘殺起來,也要好一陣才能撲滅,而在這樣一個夜晚,難道她還有什麼本事立刻集結起士兵嗎?

  要不是陸廉太過謹慎,以至於他無法接連于文則前後夾擊這支兵馬,他原本能立下比今夜更大的功勞!

  曹純不是一個狂妄的人,但當幾處營地火光漸盛,他心中還是忍不住起了一點輕飄飄的,愉悅的心思。

  火光熊熊,將這一片天空都點燃成鮮血般熾熱濃烈的顏色。

  他看了一眼這片燃燒的天空,想要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來,領著身邊的兒郎們再突殺一次——這一次,他要試一試中軍營的分量!

  但他的目光沒能立刻收回。

  因為就在濃煙與烈火,戰鼓與金鉦之中,升起了陸廉的旌旗。

  雄渾的戰鼓越來越急,越來越響。

  不知道從哪裡飄來的火星似乎點燃了旌旗的一角,於是即使隔開近百步之遙,旗腳那隱隱的火光仍然落進了他的眼中。

  曹純的瞳孔一瞬間收縮時,旌旗動了。

  天下沒有哪支軍隊擅長夜戰,因此夜戰時真刀真槍殺敵的少,虛張聲勢,令敵方自亂陣腳,再待天明時逐個擊破的才是正理。

  因為這樣的濃煙與烈火中,士兵們看不清令旗,找不到隊率,只要有一個人慌了,他們很容易茫茫然地跟著慌了,然後尚未集結起來的陣型就開始崩潰。

  但陸廉的兵馬不是這樣,那些士兵們彼此間喊的也不是「快跑啊!」「燒營了!」

  當陸廉還沒有出現時,他們喊的是——「將軍在哪?!」

  而此時陸廉終於出營了。

  於是那些零零散散的聲音變成了一股接一股,一浪接一浪的巨響,拍打著河水,摧擊著山林!

  「將軍!」

  「將軍在那!」

  「跟著將軍!」

  「跟上將軍!」

  「將軍來了!」他們的聲音最後匯聚成這樣一句意味明確得不能更明確的話語,「我們必勝!」

  在這昏暗狹隘的營間小路上,士兵們一個挨著一個,藤牌向上,環首刀在下,隊率發一聲喊,刀手們便步步逼近!

  虎豹騎強橫,天下皆知,那又怎樣?無法衝鋒的騎兵是算不得騎兵的!戰馬的四條腿再怎樣矯健有力,只要狠狠地一刀斬下去!

  有不服輸的騎兵揚起馬蹄,狠狠朝著第一排的刀手踩下,沉重的馬槊似帶了千鈞之力,一瞬便砸向那個士兵的頭顱,帶起一片血色!

  但第二排的矛手不但沒有退卻,反而以牙還牙地將矛尖狠狠紮進馬腹之中,戰馬痛苦地長長嘶鳴一聲,將騎兵甩下了馬!

  甩下馬的騎兵便再不是騎兵,而只是一團還在喘氣的肉罷了!

  矛手拎起了長矛,用力紮了下去!

  「將軍!他們漸漸起來了!」

  「不如暫撤,將軍!今夜陸賊必已元氣大傷,將軍何苦再為她損兵折將?」

  曹純的目光從那個發出了人生中最後一次慘呼的士兵身上移開。

  那面大纛漸漸近了,即使是他,心中也隱隱起了一層懼意。

  與陸廉正面交手,這是任何武將都不能拒絕的榮譽——但何其愚蠢?

  趁著這場混亂還未消除,趁著她的士兵剛剛集結完畢,還不曾真正展開陣線,完成對他的包圍,趁著……趁著陸廉營中那些騎兵還不曾在一片濃煙中尋到進營的方向!

  「傳令下去,」他堅決地調轉馬頭,「咱們撤!」

  這場敵襲開始到結束,其實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營中的烈火還在熊熊燃燒,徐庶還在組織輜重營的士兵去提水救火,太史慈還在指揮弩手,圍剿那些在恐懼中失去心志的士兵,而第一抹天光才剛剛染紅一絲東方的海平面。

  張遼帶領著他的騎兵,在營地兩里外的丘陵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那片被火燒紅的夜空。

  「將軍,我們可要回去救援?!」

  「小陸將軍自己能應付得了,」張遼這樣說道,「我帶你們來,不是為了當個滅火的民夫。」

  「話雖這麼說,」身邊的偏將小聲嘀咕,「將軍既有心,畢竟也該陪在小陸將軍身邊才是……」

  張遼的氣息忽然為之一滯。

  這些人不僅是他的部下,還是他的部曲或是鄉鄰,他們跟隨他征戰十數載,忠心耿耿,無可比擬,因此他從不驕橫粗蠻地對待這些能夠為他效死的人。

  ……但這就產生了一個小問題。

  這些並州人心裡想什麼,那就順嘴說什麼了。

  ……跟呂將軍似的,跟當初的丁建陽丁刺史似的,只要不違反軍法,那張嘴想說點什麼,張遼也管不了!

  他們都是打了十幾年仗的老兵,顛沛流離,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戰場上也能這般說笑不誤。

  張遼原本很有點自傲自己這支兵馬輕生死的豪情義氣。

  ……但現在他不這麼想了。

  「不跟在身邊,還帶我們出來,留子義將軍在營中……」

  那人還在小聲嘀咕。

  「夜襲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張遼怒罵道,「誰許你們替我生這般妒心了!」

  偏將小心地瞥了他一眼,又瞥了山下一眼,而後神情忽然一肅。

  連同他身邊那些下馬休息的騎兵,彷彿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馬蹄聲一般,也紛紛站起身,向著這個方向看來。

  「上馬!」

  「上馬!」

  「他們既有膽夜襲,」張遼一手抓住韁繩,另一隻手拎過一支馬槊,「就當做好回不去的準備!」

  「好叫他們見識見識咱們並州鐵騎的厲害!」

  「不錯!」

  戰馬自鼻腔裡打了一個噴嚏,而後輕輕地抖了抖鬃毛。

  這些並州騎兵早在曹純衝進營中時便跟隨張遼離了營,夜裡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曹純與自己的騎兵尚不能時時聚攏在一起,又如何能查明這些並州騎兵的動向?

  陸廉所建的營地是不適合騎兵衝鋒的,但出了營地,這一片丘陵平原就再無妨礙了。

  天光似乎又明亮了一分,閃在槊尖的寒光之上。

  這一抹寒光正指向撤出軍營,企圖逃走的那一群騎兵。

  「留下他們!」張遼厲聲道。

  回應他的不僅是並州騎兵們眾聲如一的怒吼,還有低沉如雷鳴般的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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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五章 此世無敵

  天亮了,清晨河邊的霧氣與木柴燃燒過後的餘煙混合在一起,於是整座軍營都變得霧氣氤氳,看什麼都是影影綽綽。

  她很熟悉軍營的清晨,也熟悉這樣的晨霧,儘管霧氣後面的人影晃動,看不分明,但只要仔細聽一聽,就能聽到許多聲音。

  有士兵晨起時磨磨蹭蹭收拾行囊的聲音,有火坑裡的木柴仍在燃燒發出的噼啪聲,湯鍋裡濃稠的麥粥已經沸騰,卻離香甜可口還遠著,需要再耐心地熬一熬,聽那咕嘟咕嘟的聲音再饞一陣鍋邊打轉的傻小子們。

  除此之外,還有換崗的士兵嘀嘀咕咕的交談聲,有馬夫清晨收拾馬棚的抱怨聲,有河水流過的潺潺聲,有點了一夜的火把上最後一滴桐油發出的爆裂聲。

  但今天不同。

  當她走進那片霧氣,那些影影綽綽的,晃動的,懶散的,精神抖擻的,滿心滿眼都在等著吃早飯的士兵不見了。

  他們似乎就藏在霧氣裡,似乎還在興致勃勃地交談,但離近時聲音沒有低下去,血腥氣卻越來越重。

  它變得黏膩、濃烈、黑暗,似乎伸出手去,都能在那冰冷而厚重的血霧裡尋到一抹血痕。

  當她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時,那些熟悉的聲音便在一瞬間消散了。

  這座小營裡靜極了,只有燒盡的帳篷,沒燒盡的鋪蓋,以及從營地各個角落裡冉冉流出來,最後匯入低窪處的血潭。

  民夫與弩手穿梭於其間,前者收集輜重,後者收集弩矢,而後又有士兵將一具具屍體搬出來,放在營前的空地上,很快就擺滿了一排,又一排。

  他們表情各異,有的似乎仍在噩夢之中,有的卻十分安詳。

  彷彿他們並不是死在了離家還有數百里之遙的地方。

  彷彿他們已經回到了家鄉。

  霧氣又濃重了起來,於是那些竊竊私語漸漸又繚繞在她的耳邊,眼前,最後沉入心靈深處。

  「咱們快到家了?」

  「快到了,快到了,過了下邳,就是東海。」

  「東海也不是家!」

  「東海離北海不足百里,你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那……小陸將軍……」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如海浪一般,不斷沖刷著這座軍營,不斷向她而來。

  「小陸將軍,會帶我們回家嗎?」

  想回家——什麼人會不想回家?

  那些兗州人也會想,難道他們就不想回家嗎?

  這一場輕巧的夜襲如意料中那般給陸廉帶來了巨大的混亂,甚至引發了營嘯,毫無疑問,曹純的作戰計劃已經成功了。

  他不需要靠這支騎兵剿滅掉陸廉全部兵馬,他沒有那樣的實力,但他有不斷讓陸廉失血的能力。

  這支虎豹騎損失了十餘人,對於曹純而言已經是個相當令他心痛的損失。因為接下來他還需要率領他們繼續反復地騷擾陸廉行軍紮營,直至尋找到機會,或是與于禁合圍,或是令陸廉的兵馬失血過多,無法再對曹公造成任何威脅。

  但當他下令撤退,向著他們早已籌謀好的,數十里外的營地而去時,這些騎兵怎麼也沒想到,自營外數里的山坡上忽然捲來了一陣狂風!

  自離營開始,張遼就一直在遠處觀察並估量著這些騎兵的行動路數。

  騎兵來去如風,他們不需要,也不敢與營寨的主帥硬碰硬,因此他們在四處放火,燒毀一些輜重,並擾亂營寨,致使軍心大亂之後,就應該撤退了。

  撤退時的騎兵會按隊而行,但不會保持陣型,再加上戰馬的體力各異,這些騎兵自然會將距離拉開。

  他們跑得很快,但很不容易集結隊形,這是騎兵特性使然。

  張遼抓住的就是這個時機。

  先快步,而後是快跑,速度慢慢增加,隊形卻仍然保持密集,一刻也不曾散亂。

  當他的騎兵自山坡上如雁翼一般衝下時,曹純與他的親兵已經跑出近半里之遠!待得他們調轉馬頭,想要回頭看一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並州人已經將這支兵馬攔腰截斷!

  那些居高臨下,速度與力量都達到了頂峰的戰馬如同烏雲一般,待得兗州騎兵想要拔出武器對抗時,敵人已經到了眼前!

  寒光凜冽的馬槊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紮進了這些陣型散亂的騎兵中間,揚起了一蓬又一蓬的血霧!

  剛剛調轉馬頭,向著後隊而來的曹純一瞬間心也沉了下去。

  他的馬已經在營地裡奔襲了一夜,體力自然是比不過這些並州軍的,那散漫的陣線頃刻便被敵軍切斷,擊潰,然後昨晚在陸廉營中見到的一幕,很快又要重現在他的身上。

  這是一片平原,準確說是一片已經收盡了麥子田地,在荒蕪的溝壑間,有人衝鋒,有人怒吼,有人用盡全力想要逃離,有人被戰馬甩下來,摔斷了脖頸,有人在荒原上翻滾慘叫,有人被馬蹄踩塌了胸膛。

  衝鋒的騎兵調轉了馬頭,並未心急地立刻纏鬥在一起,而是將他們的步伐調整一致,仍然是先快步,後快跑,慢慢加速,直至再一次地收割這片已經開始四散,無法協同作戰的潰軍。

  騎兵總是可以逃走的,曹純更可以帶著被分割出來的二百騎從容撤走。

  但除了家大業大的袁本初外,沒人能對四五百騎兵的覆滅無動於衷——曹操也不能!

  太陽又升高了一些,將並州騎兵手持的紅黑兩色「張」字旗映得鮮明極了。

  那一面又一面的旗幟將曹純與他的士兵們隔開,也將這場戰爭最終的勝利緩緩隔開。

  ——曹純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側的騎士,重新轉過頭去,將馬槊拎在手中,一夾馬腹,向那面旗幟下騎著黑馬的年輕將軍衝了過去!

  兩支騎兵在十數里外打起來了。

  似乎是張將軍這邊佔優。

  確實是張將軍這邊佔優。

  張將軍已經衝散了他們。

  曹純又與張將軍纏鬥在一起了。

  張將軍……

  「好了,」徐庶看了一眼頻頻跑來報信的斥候,「張將軍可曾求救兵?」

  「不曾!」

  「那就莫要頻頻來尋將軍,讓她休息一下。」

  於是有點不甘心的並州斥候跑開了。

  「我沒事,」她說道,「若不是我不擅馬戰,我也想去為文遠助陣。」

  「文遠將軍騎術高明,將軍不必擔心,」徐庶打量了她的臉色之後,又重復了一遍,「將軍一夜未眠,應該休息一下。」

  太史慈去清點人數,調整兵馬配置了,徐庶得看一看輜重的損失,張遼還沒打完仗。

  大家都很忙,只有她一個比較閒。畢竟她是主帥,只要願意,大可以回去補覺,不必處理軍中俗務。

  她思考了一會兒,正準備返回站起身,回後帳稍稍休息一下時,又有人跑了進來。

  「將軍!斥候帶了青州信使回來——!」

  田豫站在城頭,注視著這片曾經豐饒的原野。

  春夏時鬱鬱蔥蔥,麥苗青青,如同稚童頭上細軟的髮絲。

  秋冬時農人仍不會放棄它,但是它現在被潮水一般的冀州軍所遮蔽,被鋪天蓋地的旌旗所遮蔽。

  而在那些旌旗與士兵之間,金鉦與戰鼓一聲又一聲地近了。

  孔北海究竟降還是不降?

  那些冀州人大聲地叫罵著,威脅著,如果他們投降,大公子會仁慈地放過北海生民。

  ——就算他們執迷不悟,大公子仍然是仁慈的,他不願意用雲車和投石機來對待這些被劉備和陸廉所拋棄的可憐人,他願意想辦法幫助他們清醒過來!

  有冀州人拉開了投石車,將什麼東西綁在上面,對著城裡,呼嘯著便砸了過來!

  那不是石頭,因此遠比巨石更輕,投得也更遠。

  ……但那比石頭更可怕。

  「看到那個狂士的下場了嗎?」有偏將出陣,在城下這樣遙遙地喊道,「若還執迷不悟,少時城破,你們也是這個命運!」

  城上的士兵目眥盡裂,但冀州人的叫罵聲如山如海,席捲過來!

  「劉備已死!陸廉亦亡!他們趕不回來了!」

  陸懸魚握著手中的這封急信,站了很久,直到並州斥候又跑了過來。

  「張將軍大破曹純!甲首二百!並……」

  她仍然站在那裡出神。

  【那是你的家。】

  【那是我的家。】

  【禰衡戰死,劇城被圍,的確很緊急,而你已經在這裡,離青州並不遠,】黑刃問道,【那麼告訴我,你選哪一個?】

  下邳或是青州,她要救哪一個?

  她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發現這不是一個應該拿來選擇的問題。

  下邳有她的主公,有她並肩作戰的同袍,有近十萬的百姓,他們飢腸轆轆,日復一日,忍受著恐懼與飢餓的痛苦煎熬,盼著她的援軍;

  青州有她的家園,她的土地,有田豫和阿白,還有她的士兵們的親人與家園。

  她不知道在那座夕陽黯淡的土城上,禰衡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赴死的——她不能去想。

  【我不能選。】

  【你必須選,】黑刃的態度很平靜,但堅決,【而且,就是現在——你要去青州嗎?】

  她閉上了眼睛。

  那洪水一般的痛苦與懊悔在一瞬間似乎將她淹沒,但在這洶湧而黑暗的絕境裡,她似乎又一次分裂出了兩個人。

  這裡距離下邳只有一百餘里。

  劉備不僅是她的主公,也是徐州世家所認可的主君,曹操因此堅持著一定要攻破下邳,一定要殺了或是俘虜了劉備,才能讓整個徐州徹底崩潰。

  ……她難道不記得兄長陳登的三月之期?

  作為這場戰爭的統帥,她要如何選,才能盡快結束這場戰爭?

  【我不會去青州。】

  當她作出了這個決定時,痛苦與懊悔似乎一瞬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陌生的力量,自她的靈魂深處蔓延開來。

  冰冷,強大,帶著壓迫眾生的力量,直至指尖!

  【恭喜你,】黑刃的聲音裡似乎不摻雜一絲一毫的嘲諷與戲謔,而是純粹的喜悅,【你升級了!】

  ——你拋棄了你的家園,你因此變得更加強大了!

  ——你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懊喪,會不會覺得,如果你早一些拋棄掉,拋棄掉這些並不重要的東西,你還可以更加強大?

  這樣尖銳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裡響起,直至黑刃的聲音蓋過了它們。

  【啊,既然你已經真正的此世無敵了,】那股聲音裡的喜悅已經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那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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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六章 「我會留下什麼?」

  自泗水上游至下邳的這條人工河道已經修成,綿延十餘里,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工程。

  但比起掘河,這些日子的辛勞又全然不算什麼了。

  一旦掘開河堤,將泗水引入下邳城下,數萬兗州軍也會陷入泥淖之中,因此必須提前將兵馬調開。

  但如果調開兵馬,劉備又隨時可能帶領親隨離開下邳——這人老革出身,論起逃跑的本事的確是尋常人比不過的。

  因而曹操詳細地制定了一系列計劃,比如緩緩分兵離開,但營寨裡的火坑比起之前還要再添加幾個。

  待到斜陽西下,下邳守軍登上城樓時,看見的自然就是一片接一片的炊煙,也就想不到那些士兵正在緩緩撤走。

  他要用洪水將下邳圍住,再尋一個適宜的地方,同陸廉進行這一場決戰。

  曹操騎在一匹不摻半分雜色的雄壯戰馬上,周圍是幾十騎親衛,各個看著都是勇猛彪悍的騎將,將他小心地拱衛在中間。

  因此儘管他裹著一身火紅的狐狸皮毛大氅,臉上又帶著十分和氣的微笑,但的確再沒有什麼主帥比他更有威儀。

  「再等幾日,泗水便落了……」有人在身後這樣小聲地嘀咕。

  「莫想著那些偷懶的事,現在掘開,不光是下邳,看地勢甚至可以將小沛方向數十里都……」

  若是再等幾日,天氣轉涼時,秋水也漸漸枯竭,就可以只淹下邳城下這十數里的地方,他大可從容布置自己的兵馬緩緩撤離這片澤國。

  曹操心中有了兩個主意,正想要轉過頭去,微笑著同自己的謀士們聊上幾句時,遠處忽然有幾騎正向這裡而來。

  「主公!兗州有信至!」

  這位穩穩坐在戰馬上的將軍在意地看了一眼那個信使。

  當他跳下馬時,有一滴鮮血滾落進了塵土裡。

  他的葛布褲磨破了,上面沾染著血跡,因而比起來那張滿面灰塵的臉已經算不上什麼明證。

  曹操居高臨下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封信。

  ——信是鎮守兗州的夏侯惇寫的,內容十分簡短,十分明確,十分急迫:董承與張繡這兩個西涼人聯手,共同起兵,向兗州而來!

  他仔細地看完這封信,將絲帛握在手中,不動聲色地又打量了這名信使幾眼。

  「信送得遲了,」曹操平靜地說道,「拉下去,斬了。」

  戰局已經變得越來越麻煩了。

  但他不能停,更不能退!

  這漫長而痛苦的旅途如同在風雪之中前行攀登,只有最終爬上山巔,才能獲得鮮血與痛苦淬煉出的果實。

  但這段路太漫長,也太痛苦了。

  即使是心志堅忍遠超常人的曹操,在那一瞬間也被痛苦攫取了心神。

  【盡管我經常會批評你的某些行為太過幼稚,但我不得不承認,即使你擁有遠超常人的力量,這段旅程也依舊並不容易。】

  【……你這是在誇獎我嗎?】

  【你可以當成誇獎,】黑刃說道,【你堅持了你的信念,你的道德準則,並且將它們付諸實際,這些看起來愚蠢的行為實際上並不愚蠢,它們為你積累了超乎想像的聲望,甚至突破了這個世界對於男女認知的既定界限,你應該感到驕傲。】

  收拾整個營寨的工作交給了太史慈,與青州信使打交道的任務交給了徐庶,曹純跑沒跑,她不知道,也不關心。

  她慢慢地走回後帳,並且吩咐任何人都不要進來,然後坐在了自己的行軍榻上。

  她沒有感覺到什麼驕傲與得意,她只覺得很累。

  但黑刃似乎並不覺得疲憊,它的聲音仍然十分清晰且穩定地在她的腦海響起。

  【對於你贏得的名望,你有什麼想法嗎?】

  【……想法?】她遲鈍地想了想,【什麼想法?】

  【你是一名武將。】

  【不錯。】

  【不是諸侯。】

  【不錯。】

  【但你擁有了堪比諸侯的人望,你從來沒有令它為你所用,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浪費嗎?】

  她覺得黑刃似乎在勸說她,也可能是在誘導她,只是她的心志有些遲鈍,無法很敏銳地給出反應。

  於是黑刃等了等,便又一次發聲了。

  【我聽說過一句話,『若你是一個商人,你做生意時總該守規矩。』】

  【這不錯。】她表示認可。

  【『——除了最後一筆。』】

  身側忽然有人上前,這令曹操迅速地清醒過來,但他迅速意識到,沒有人敢這樣僭越——除了郭嘉。

  這個青年微微皺了眉頭,眼睛裡卻似乎仍然在微笑地看著他。

  「主公?」

  他「嗯」了一聲。

  兗州危急,但形勢已經容不得他退兵。

  他必須殺了那個信使,斷絕掉這樣的流言在軍中流傳。

  他必須贏下這一仗。

  他的馬蹄踩在徐州的原野上,鬆軟的泥土還是不久前收割時的模樣,如果彎下腰來細細翻撿,也能尋到一株兩株麥穗。

  那些民夫是哭著挖掘出這一條即將淹沒自家田野的河道的,哭得眼睛裡快要流出血來,然後其中哭出聲的那些人就被悄無聲息地拉走了,再也沒回來。

  因此現在當他站在河岸上,環視那些剩下的民夫時,他們小心翼翼地低著頭,誰也不敢同他對視。

  誰也不能保證他們在抬起頭時,會用什麼樣仇恨的眼睛看著他。

  可是怎麼會這樣呢?

  曹操的目光從他們的身上掃過,落在了這片他執著地想要統治,想要拯救的大地上——他已經把能做的,能試的,都做過了,都試過了啊!

  當大漢還是他心中的那個大漢時,他想要做一個不畏強權的官員,他付出了代價;

  大漢傾頹,天子蒙塵時,他孤軍奮戰,想要力挽狂瀾,他也付出了代價;

  他與袁紹結盟,收編青州兵,攻伐陶謙,作戰時雖然殘暴,但只要是歸入他治下的土地,他總會盡心竭力地治理——他心中是有這個天下的!他發誓要還給天下一個清平!

  ……所以,怎麼就走到了這樣的絕境上呢?

  曹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他有許多事要做,比如說將頭腦中那個作戰計劃進一步完善,比如說繼續將他的兵馬調出,比如說他需要給本初寫一封信,情真意切一點。

  他的思路已經從那片刻的痛苦與仿徨中冷靜下來,重新變成了這個冷酷而鎮定的軍事統帥。

  但他仍然伸手緊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大氅。

  還未至寒冬,卻已經這樣冷。

  陸懸魚伸出手去,慢慢地將床腳的被子扯了過來。

  帳篷裡有些冷,也許她該升一個火盆。

  但比起這樣一個深秋的上午,黑刃話裡的未盡之意才更令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這場戰爭如同一座高山,她這一路的奔波,一路的奮戰,一路的傷痕與痛苦,都是她在向上攀爬時付出的代價。

  那麼她能獲得什麼獎賞呢?

  毫無疑問,主公會很感激她,二爺三爺也會感激她,還有子龍將軍,簡雍先生,糜竺和陳登,還有……

  還有徐州百姓,他們會感激涕零,用幸福的淚水迎接她進城。

  在這一役結束後,說不定朝廷也會給她一個封賞,蓋上朝廷印鑑的那種。

  但這些就足夠嗎?這些足夠補償這一路以來的辛勞嗎?足夠補償她的士兵忍受過的血與火嗎?足夠補償她捨棄家園的痛苦嗎?

  不,不足夠——黑刃這樣暗示她。

  那麼,她能不能自己尋求一些獎賞?

  比如說,她可以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直到下邳城陷落,直到曹操殺了劉備。

  她可以打著為主公報仇的旗號,擊破曹操——她有神兵,又有神通,世間再無亞者,這才是她應該做的事!

  如果曹操與劉備都死在這場戰爭中,她可以趁機發展自己的勢力,直至將兗、徐、青、豫以及部分揚州收入囊中。

  山巔之上,籠罩在光輝之中的獎賞,究竟是什麼?

  在這一刻,她終於清晰明了。

  ——那耀眼光輝裡終於顯露出來的寶物,是天下共主的玉座。

  當田豫帶著昌豨走上城牆時,陸白慌忙地站了起來。

  但她站起時仍然很小心,不忘記向外看一眼。

  她坐在女牆後的空地上,正同幾個健婦營的女兵維護弩機。

  這是諸葛小先生設計的守城巨弩,堪比十石強弩,可擊穿牛皮,因此十分適合在雲梯車靠近時殺傷攻城方。

  袁譚一連攻了數日,卻未能佔下半分好處後,只好轉攻為守,專心同城上守軍比起耐心。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忘令強弓手爬上雲梯車,偵測城中形勢為主,但也得順便射幾箭。

  ……這算不得什麼高明的攻城戰術,倒是更像一種怨懟的發洩。

  因此城中守軍不免猜測,禰先生真是將他惹怒了。

  但昌豨的關注點不在於此,他很好奇那些弩機,想要親眼看一看。

  「憑著這個,我看你們至少能守上三月!」

  「便是一年也守得住,」田豫靜靜地笑了,「但我們不需要守那麼久。」

  這句話在那個小鬍子中年人身上產生了一點作用。

  他將目光從那些精巧的弩機上收了回來,上下地看著他,有些猶豫,有些遲疑。

  「兄若有見教,盡可講來。」

  「你信她會回來嗎?」

  若是無法擊退曹操,或者是擊退曹操後,陸廉生了什麼異心……又會如何?

  田豫忽然怔了一下,但他絲毫沒有被昌豨的話所激怒,更沒有被他所動搖。

  「我信她,」這個氣質更似文士,卻一身戎裝的年輕武將站在劇城的城頭上,這樣確定地說道,「她一定會回來。」

  【如果我獲得了玉座,】她問道,【我會留下什麼?】

  【……什麼?】

  【我仔細地想過了,如果我真要這麼做,我一定會同關羽決裂。】

  【這不錯。】

  【如果張飛、趙雲,還有那些武將還活著,我必須殺了他們,他們的忠心已經給了劉備,我開不出收買他們的價碼。】

  【不錯,】黑刃表示,【但你也不缺他們,你身邊有一群簇擁者。】

  【當我從一個簡單的,擁有好名聲的武將變成了一個陰謀家,你確定我還有那麼多簇擁者嗎?】她問道,【我能夠說服陳登嗎?田豫不會對我失望嗎?還有孔融,諸葛玄……我是不是還要殺了簡雍、糜竺、陳到,我還要……】

  【一場清洗是必要的,】黑刃仍然很平和,【你用效忠劉備換來了第一桶金,這是你要付出的代價,但僅此而已。】

  【如果我在最開始不曾選擇一名主公效忠,我無法積攢這樣的人脈與名望,現在我用背叛回報他,我要付出的代價不僅如此。】

  【……你還需要付出什麼?】

  【……你知道的。】

  如果一個接近聖賢的人背叛了她的主君,將她的政權建立在謊言與血腥之上,她需要付出什麼代價來讓它穩固??

  她不再信任她的臣子,因為每一個人都不再崇敬她的人品,他們只為利益而來,她必須用利益滿足他們!

  當她的帝國變得越來越龐大,她需要讓渡的利益也會越來越多,如果不是她手中的權力,那就勢必要從下層,更下層當中榨取。

  【我的百姓們將會被什麼樣的人所統治?一群被血腥與利益吸引來的鬣狗?】

  【他們都與你不一樣,不是嗎?】黑刃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你生來強大,為什麼要在意他們的死活?】

  【那麼,即使我不在意他們的死活,】她問道,【當我的統治結束後,我能在史書上留下什麼?】

  【你不該考慮後世的看法,你不是從來沒想過讓自己成為聖賢嗎?】

  ……說得其實沒錯。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聖賢,也不需要別人將她看作聖賢。

  她活在地上,活在一群販夫走卒之間。

  是這個世道不對,她想,她只是被迫地拿起了劍,想讓盡可能多的人活下去,活得好一點,至少像個人一樣。

  【我不是聖賢。】

  【不錯,所以你為什麼那麼在意你的名聲?】

  【因為我不能留一個壞榜樣,我不能讓後人覺得,這個世界更適合卑鄙的道理——我知道,一定會有那一天,人們覺得那些背叛自己的承諾,背叛自己的主君,甚至可以將這個世間所認定的所有公義都能肆無忌憚踩在腳下踐踏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但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不是因為你格外高尚,而是因為你格外傲慢。】

  【……我沒有傲慢。】

  【你傲慢,是因為你有我在,你可以此世無敵,你始終能在最後一刻翻盤,你始終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黑刃的聲音從溫柔重新變得冰冷刺骨,【那些在泥坑裡打滾的人,難道他們一開始就樂於在泥坑裡來回滾著不出來嗎?】

  ——如果你沒有了這樣的力量,如果你沒有了這樣的神兵,你還是那個你嗎?

  【我——】她的思緒彷彿一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那隻手冰冷而輕柔,覆蓋在了她的眼睛上,鼻子上,嘴巴上,於是什麼東西慢慢地融入了她的腦子裡。

  【噓,】黑刃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作出這樣的選擇。】

  【但我喜歡。】

  這冰冷的惡意一瞬間將她全然淹沒。

  那洶湧而來的寒意充斥著她頭腦中的每一個角落,它們都在喊著同樣的一句話——

  你不會,你不能,你不敢反抗。

  因為反抗意味著同你的神兵決裂,意味著同你的力量決裂!

  前面還有最後一場大戰,如果你失去了當世無匹的力量,如果你變成了一個孱弱的婦人!

  ……你還會堅持嗎?

  彷彿無數隻黃蜂鑽進了她的腦子裡,嘲笑著,鄙夷著,安撫著,勸慰著,它們搧動著翅膀,一面講著這樣刺骨的話語,一面又在甜蜜地安撫著她。

  不要擔心,黑刃不能長時間控制主人……它們這樣說道,黑刃只是想要幫你,幫你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斷,你知道的,那是對你來說,最好的決斷!

  她的身體在逐漸失去控制。

  她的精神也在逐漸崩潰。

  她翻滾掙扎,直至記憶深處的許多東西都被翻了出來,一張張地展示在她面前。

  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那些市井煙火氣的東西,那些沒有資格載入史冊,卻被她記在心裡的零零碎碎——

  雒陽的菜園,長安守歲時扛在肩上的羊,一包小麻花,還有在那條被鮮血所染紅的河水下,當她抬頭望去,所看到的一雙閃著銀光的耳墜。

  她的眼睛裡漸漸亮起了藍白色的電光,那道電光照亮了整座帳篷,那光芒穿透出去,一瞬間蓋過了太陽的光輝!

  當她用盡全力所召喚出的電光砸落在那柄四尺餘長的長劍上時,陸懸魚發出了自她來到這個世界以來,最為錐心刺骨,痛苦至極的慘叫。

  斜陽西下,最後一支需要調走的兵馬已經撤離了營地。

  曹操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城池,而後發布了他在城下的最後一個命令。

  「掘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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