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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六章 「我會留下什麼?」
自泗水上游至下邳的這條人工河道已經修成,綿延十餘里,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工程。
但比起掘河,這些日子的辛勞又全然不算什麼了。
一旦掘開河堤,將泗水引入下邳城下,數萬兗州軍也會陷入泥淖之中,因此必須提前將兵馬調開。
但如果調開兵馬,劉備又隨時可能帶領親隨離開下邳——這人老革出身,論起逃跑的本事的確是尋常人比不過的。
因而曹操詳細地制定了一系列計劃,比如緩緩分兵離開,但營寨裡的火坑比起之前還要再添加幾個。
待到斜陽西下,下邳守軍登上城樓時,看見的自然就是一片接一片的炊煙,也就想不到那些士兵正在緩緩撤走。
他要用洪水將下邳圍住,再尋一個適宜的地方,同陸廉進行這一場決戰。
曹操騎在一匹不摻半分雜色的雄壯戰馬上,周圍是幾十騎親衛,各個看著都是勇猛彪悍的騎將,將他小心地拱衛在中間。
因此儘管他裹著一身火紅的狐狸皮毛大氅,臉上又帶著十分和氣的微笑,但的確再沒有什麼主帥比他更有威儀。
「再等幾日,泗水便落了……」有人在身後這樣小聲地嘀咕。
「莫想著那些偷懶的事,現在掘開,不光是下邳,看地勢甚至可以將小沛方向數十里都……」
若是再等幾日,天氣轉涼時,秋水也漸漸枯竭,就可以只淹下邳城下這十數里的地方,他大可從容布置自己的兵馬緩緩撤離這片澤國。
曹操心中有了兩個主意,正想要轉過頭去,微笑著同自己的謀士們聊上幾句時,遠處忽然有幾騎正向這裡而來。
「主公!兗州有信至!」
這位穩穩坐在戰馬上的將軍在意地看了一眼那個信使。
當他跳下馬時,有一滴鮮血滾落進了塵土裡。
他的葛布褲磨破了,上面沾染著血跡,因而比起來那張滿面灰塵的臉已經算不上什麼明證。
曹操居高臨下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封信。
——信是鎮守兗州的夏侯惇寫的,內容十分簡短,十分明確,十分急迫:董承與張繡這兩個西涼人聯手,共同起兵,向兗州而來!
他仔細地看完這封信,將絲帛握在手中,不動聲色地又打量了這名信使幾眼。
「信送得遲了,」曹操平靜地說道,「拉下去,斬了。」
戰局已經變得越來越麻煩了。
但他不能停,更不能退!
這漫長而痛苦的旅途如同在風雪之中前行攀登,只有最終爬上山巔,才能獲得鮮血與痛苦淬煉出的果實。
但這段路太漫長,也太痛苦了。
即使是心志堅忍遠超常人的曹操,在那一瞬間也被痛苦攫取了心神。
【盡管我經常會批評你的某些行為太過幼稚,但我不得不承認,即使你擁有遠超常人的力量,這段旅程也依舊並不容易。】
【……你這是在誇獎我嗎?】
【你可以當成誇獎,】黑刃說道,【你堅持了你的信念,你的道德準則,並且將它們付諸實際,這些看起來愚蠢的行為實際上並不愚蠢,它們為你積累了超乎想像的聲望,甚至突破了這個世界對於男女認知的既定界限,你應該感到驕傲。】
收拾整個營寨的工作交給了太史慈,與青州信使打交道的任務交給了徐庶,曹純跑沒跑,她不知道,也不關心。
她慢慢地走回後帳,並且吩咐任何人都不要進來,然後坐在了自己的行軍榻上。
她沒有感覺到什麼驕傲與得意,她只覺得很累。
但黑刃似乎並不覺得疲憊,它的聲音仍然十分清晰且穩定地在她的腦海響起。
【對於你贏得的名望,你有什麼想法嗎?】
【……想法?】她遲鈍地想了想,【什麼想法?】
【你是一名武將。】
【不錯。】
【不是諸侯。】
【不錯。】
【但你擁有了堪比諸侯的人望,你從來沒有令它為你所用,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浪費嗎?】
她覺得黑刃似乎在勸說她,也可能是在誘導她,只是她的心志有些遲鈍,無法很敏銳地給出反應。
於是黑刃等了等,便又一次發聲了。
【我聽說過一句話,『若你是一個商人,你做生意時總該守規矩。』】
【這不錯。】她表示認可。
【『——除了最後一筆。』】
身側忽然有人上前,這令曹操迅速地清醒過來,但他迅速意識到,沒有人敢這樣僭越——除了郭嘉。
這個青年微微皺了眉頭,眼睛裡卻似乎仍然在微笑地看著他。
「主公?」
他「嗯」了一聲。
兗州危急,但形勢已經容不得他退兵。
他必須殺了那個信使,斷絕掉這樣的流言在軍中流傳。
他必須贏下這一仗。
他的馬蹄踩在徐州的原野上,鬆軟的泥土還是不久前收割時的模樣,如果彎下腰來細細翻撿,也能尋到一株兩株麥穗。
那些民夫是哭著挖掘出這一條即將淹沒自家田野的河道的,哭得眼睛裡快要流出血來,然後其中哭出聲的那些人就被悄無聲息地拉走了,再也沒回來。
因此現在當他站在河岸上,環視那些剩下的民夫時,他們小心翼翼地低著頭,誰也不敢同他對視。
誰也不能保證他們在抬起頭時,會用什麼樣仇恨的眼睛看著他。
可是怎麼會這樣呢?
曹操的目光從他們的身上掃過,落在了這片他執著地想要統治,想要拯救的大地上——他已經把能做的,能試的,都做過了,都試過了啊!
當大漢還是他心中的那個大漢時,他想要做一個不畏強權的官員,他付出了代價;
大漢傾頹,天子蒙塵時,他孤軍奮戰,想要力挽狂瀾,他也付出了代價;
他與袁紹結盟,收編青州兵,攻伐陶謙,作戰時雖然殘暴,但只要是歸入他治下的土地,他總會盡心竭力地治理——他心中是有這個天下的!他發誓要還給天下一個清平!
……所以,怎麼就走到了這樣的絕境上呢?
曹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他有許多事要做,比如說將頭腦中那個作戰計劃進一步完善,比如說繼續將他的兵馬調出,比如說他需要給本初寫一封信,情真意切一點。
他的思路已經從那片刻的痛苦與仿徨中冷靜下來,重新變成了這個冷酷而鎮定的軍事統帥。
但他仍然伸手緊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大氅。
還未至寒冬,卻已經這樣冷。
陸懸魚伸出手去,慢慢地將床腳的被子扯了過來。
帳篷裡有些冷,也許她該升一個火盆。
但比起這樣一個深秋的上午,黑刃話裡的未盡之意才更令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這場戰爭如同一座高山,她這一路的奔波,一路的奮戰,一路的傷痕與痛苦,都是她在向上攀爬時付出的代價。
那麼她能獲得什麼獎賞呢?
毫無疑問,主公會很感激她,二爺三爺也會感激她,還有子龍將軍,簡雍先生,糜竺和陳登,還有……
還有徐州百姓,他們會感激涕零,用幸福的淚水迎接她進城。
在這一役結束後,說不定朝廷也會給她一個封賞,蓋上朝廷印鑑的那種。
但這些就足夠嗎?這些足夠補償這一路以來的辛勞嗎?足夠補償她的士兵忍受過的血與火嗎?足夠補償她捨棄家園的痛苦嗎?
不,不足夠——黑刃這樣暗示她。
那麼,她能不能自己尋求一些獎賞?
比如說,她可以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直到下邳城陷落,直到曹操殺了劉備。
她可以打著為主公報仇的旗號,擊破曹操——她有神兵,又有神通,世間再無亞者,這才是她應該做的事!
如果曹操與劉備都死在這場戰爭中,她可以趁機發展自己的勢力,直至將兗、徐、青、豫以及部分揚州收入囊中。
山巔之上,籠罩在光輝之中的獎賞,究竟是什麼?
在這一刻,她終於清晰明了。
——那耀眼光輝裡終於顯露出來的寶物,是天下共主的玉座。
當田豫帶著昌豨走上城牆時,陸白慌忙地站了起來。
但她站起時仍然很小心,不忘記向外看一眼。
她坐在女牆後的空地上,正同幾個健婦營的女兵維護弩機。
這是諸葛小先生設計的守城巨弩,堪比十石強弩,可擊穿牛皮,因此十分適合在雲梯車靠近時殺傷攻城方。
袁譚一連攻了數日,卻未能佔下半分好處後,只好轉攻為守,專心同城上守軍比起耐心。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忘令強弓手爬上雲梯車,偵測城中形勢為主,但也得順便射幾箭。
……這算不得什麼高明的攻城戰術,倒是更像一種怨懟的發洩。
因此城中守軍不免猜測,禰先生真是將他惹怒了。
但昌豨的關注點不在於此,他很好奇那些弩機,想要親眼看一看。
「憑著這個,我看你們至少能守上三月!」
「便是一年也守得住,」田豫靜靜地笑了,「但我們不需要守那麼久。」
這句話在那個小鬍子中年人身上產生了一點作用。
他將目光從那些精巧的弩機上收了回來,上下地看著他,有些猶豫,有些遲疑。
「兄若有見教,盡可講來。」
「你信她會回來嗎?」
若是無法擊退曹操,或者是擊退曹操後,陸廉生了什麼異心……又會如何?
田豫忽然怔了一下,但他絲毫沒有被昌豨的話所激怒,更沒有被他所動搖。
「我信她,」這個氣質更似文士,卻一身戎裝的年輕武將站在劇城的城頭上,這樣確定地說道,「她一定會回來。」
【如果我獲得了玉座,】她問道,【我會留下什麼?】
【……什麼?】
【我仔細地想過了,如果我真要這麼做,我一定會同關羽決裂。】
【這不錯。】
【如果張飛、趙雲,還有那些武將還活著,我必須殺了他們,他們的忠心已經給了劉備,我開不出收買他們的價碼。】
【不錯,】黑刃表示,【但你也不缺他們,你身邊有一群簇擁者。】
【當我從一個簡單的,擁有好名聲的武將變成了一個陰謀家,你確定我還有那麼多簇擁者嗎?】她問道,【我能夠說服陳登嗎?田豫不會對我失望嗎?還有孔融,諸葛玄……我是不是還要殺了簡雍、糜竺、陳到,我還要……】
【一場清洗是必要的,】黑刃仍然很平和,【你用效忠劉備換來了第一桶金,這是你要付出的代價,但僅此而已。】
【如果我在最開始不曾選擇一名主公效忠,我無法積攢這樣的人脈與名望,現在我用背叛回報他,我要付出的代價不僅如此。】
【……你還需要付出什麼?】
【……你知道的。】
如果一個接近聖賢的人背叛了她的主君,將她的政權建立在謊言與血腥之上,她需要付出什麼代價來讓它穩固??
她不再信任她的臣子,因為每一個人都不再崇敬她的人品,他們只為利益而來,她必須用利益滿足他們!
當她的帝國變得越來越龐大,她需要讓渡的利益也會越來越多,如果不是她手中的權力,那就勢必要從下層,更下層當中榨取。
【我的百姓們將會被什麼樣的人所統治?一群被血腥與利益吸引來的鬣狗?】
【他們都與你不一樣,不是嗎?】黑刃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你生來強大,為什麼要在意他們的死活?】
【那麼,即使我不在意他們的死活,】她問道,【當我的統治結束後,我能在史書上留下什麼?】
【你不該考慮後世的看法,你不是從來沒想過讓自己成為聖賢嗎?】
……說得其實沒錯。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聖賢,也不需要別人將她看作聖賢。
她活在地上,活在一群販夫走卒之間。
是這個世道不對,她想,她只是被迫地拿起了劍,想讓盡可能多的人活下去,活得好一點,至少像個人一樣。
【我不是聖賢。】
【不錯,所以你為什麼那麼在意你的名聲?】
【因為我不能留一個壞榜樣,我不能讓後人覺得,這個世界更適合卑鄙的道理——我知道,一定會有那一天,人們覺得那些背叛自己的承諾,背叛自己的主君,甚至可以將這個世間所認定的所有公義都能肆無忌憚踩在腳下踐踏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但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不是因為你格外高尚,而是因為你格外傲慢。】
【……我沒有傲慢。】
【你傲慢,是因為你有我在,你可以此世無敵,你始終能在最後一刻翻盤,你始終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黑刃的聲音從溫柔重新變得冰冷刺骨,【那些在泥坑裡打滾的人,難道他們一開始就樂於在泥坑裡來回滾著不出來嗎?】
——如果你沒有了這樣的力量,如果你沒有了這樣的神兵,你還是那個你嗎?
【我——】她的思緒彷彿一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那隻手冰冷而輕柔,覆蓋在了她的眼睛上,鼻子上,嘴巴上,於是什麼東西慢慢地融入了她的腦子裡。
【噓,】黑刃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作出這樣的選擇。】
【但我喜歡。】
這冰冷的惡意一瞬間將她全然淹沒。
那洶湧而來的寒意充斥著她頭腦中的每一個角落,它們都在喊著同樣的一句話——
你不會,你不能,你不敢反抗。
因為反抗意味著同你的神兵決裂,意味著同你的力量決裂!
前面還有最後一場大戰,如果你失去了當世無匹的力量,如果你變成了一個孱弱的婦人!
……你還會堅持嗎?
彷彿無數隻黃蜂鑽進了她的腦子裡,嘲笑著,鄙夷著,安撫著,勸慰著,它們搧動著翅膀,一面講著這樣刺骨的話語,一面又在甜蜜地安撫著她。
不要擔心,黑刃不能長時間控制主人……它們這樣說道,黑刃只是想要幫你,幫你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斷,你知道的,那是對你來說,最好的決斷!
她的身體在逐漸失去控制。
她的精神也在逐漸崩潰。
她翻滾掙扎,直至記憶深處的許多東西都被翻了出來,一張張地展示在她面前。
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那些市井煙火氣的東西,那些沒有資格載入史冊,卻被她記在心裡的零零碎碎——
雒陽的菜園,長安守歲時扛在肩上的羊,一包小麻花,還有在那條被鮮血所染紅的河水下,當她抬頭望去,所看到的一雙閃著銀光的耳墜。
她的眼睛裡漸漸亮起了藍白色的電光,那道電光照亮了整座帳篷,那光芒穿透出去,一瞬間蓋過了太陽的光輝!
當她用盡全力所召喚出的電光砸落在那柄四尺餘長的長劍上時,陸懸魚發出了自她來到這個世界以來,最為錐心刺骨,痛苦至極的慘叫。
斜陽西下,最後一支需要調走的兵馬已經撤離了營地。
曹操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城池,而後發布了他在城下的最後一個命令。
「掘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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