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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三章 馬陵山之戰(六)
這是一座散發惡臭的城池。
石頭是最珍貴的東西,它可以搭建出更加堅固的樓台,但在下邳城裡有這個條件的人不多,哪怕是士族,也不能全部都做到這一點。
因而在劉備的指揮之下,守城士兵將儲備的木板拿出來,搭建起了一座座高於洪水的木台,讓那些進城避難的百姓也有一個可以避難的地方。
他們就這樣將帳篷搭在了木板上,小心翼翼,依靠取暖。
但便溺成了問題。
一座原本只能收容萬人的城池,突然進了十萬百姓之後,每天產生的生活垃圾本來就是個問題。在曹操只圍城,未放水時,劉備很重視這一點,徵發了民夫,由小吏帶領,每日要在城中反復清掃,將污物清理出去,防止瘟疫。
但現在浸泡在及腰深的污水裡之後,民夫沒有辦法再沿著街道清掃這座城市,百姓們毫不在意地將污物都扔進了水裡。
劉備不能因為這樣的事怪罪這些百姓,他們既沒有這樣的學識,又沒有這樣的心思——他們活過每一天已經足夠艱難,無法再顧及到這座城池會不會引發瘟疫。
但這座城池失去了潔淨的水源,這是千真萬確的。
於是已經泡在水裡的軍士與百姓,仍然不得不祈求下雨。
只有下雨,他們才能夠接到一點水喝。
而在不下雨的日子裡,每天都有人因為乾渴而被迫去喝被污染的髒水,每天都有人因此腹瀉不止,而他們的腹瀉又進一步引發了更嚴重的水污染。
那些喝過髒水的人大多在幾近癲狂的掙扎和哀求之後,結束了痛苦的生命,被沉默的守軍從他們的家人手中奪走,然後順著高高的城牆丟下去。
漸漸要變成一座土山了,一個守軍說,下次需要換一個方向丟。
其實也不必那麼在意,另一個守軍這樣回答,下次扔下去的,說不定就是我們,你不想佔一個好位置嗎?
比起那些被丟在最底層,浸泡在泥水裡,已經無法辨認的屍體來說,很顯然越疊在上面,就越體面些。
想像自己被丟在最上面……下了黃泉,那應該也能讓親人分辨出他的模樣吧?這個提議竟然也令那個守軍心動了。
但這樣的竊竊私語忽然又被打斷了。
主公!
他們連忙抓起了自己的武器,努力舒展開骯髒而破爛的衣服,想要讓自己在這一刻也顯得體面一點,不過他們的主公看起來也已經十分不體面了,因此並沒有嫌棄他們滿臉的泥濘,以及滿身的尿騷味兒。
他們的主公穿了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袍子,但在這兩個守軍的印象裡,這袍子原本應該是墨藍色的,上面繡了美麗的銀線。
主公喜歡漂亮衣服嘛,誰不知道?
但這衣服也骯髒極了,泥濘、血腥、以及一些分辨不出的污漬留下了一層又一層的印記,反復乾涸,又在污水中反復浸泡。
就像劉備這個人一樣狼狽。
下邳城裡的清水已經很少了,不夠喝,更不夠沐浴或是清洗衣服的。
因此當劉備向他們走來時,眼窩是凹陷下去的,鬍鬚是亂糟糟的,看起來憔悴極了。
「今日怎麼樣?」主公一張嘴,開裂的嘴唇綻開了血絲,顯得嘴唇更白了。
一點血色也沒有。
「一切,一切都好!」小兵看了一眼那張嘴,趕緊應了一句。
主公低頭打量他們倆,儘管知道這位主公性情並不暴躁,他們還是惴惴不安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麼地方惹怒了他。
或者什麼地方也沒惹怒他,只是他也很暴躁,很絕望,想要尋個人來罵一頓,發洩一下心中的情緒,這不也很正常嗎?
這座城已經快要忍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在崩潰邊緣,難道劉備就能置身事外嗎?
「哈,」主公打量完了,忽然嘲笑了一聲,「也不擦擦臉上的污漬,我都快認不出你們倆誰是誰了。」
……啊這。
小兵趕緊用一隻還沒完全破爛的袖子擦擦臉……好像還沒擦乾淨。
主公恨鐵不成鋼地伸手過去,用自己的袖子又給他擦了擦。
「擦擦臉,精神點,」他一邊擦,一邊說,「等趕跑了曹操,把河道修一下,其實這地很肥,明年種起來挺好的。」
……有點用力,擦得臉有點疼。
……疼也忍著。
……沒忍住。
……於是就哭了。
「主,主公!」他自己捂著腮幫胡亂地一邊擦,一邊哭,「咱們還能守得住嘛?」
劉備瞥了他一眼。
「怎麼守不住?你看前些時日,曹操攻城挺急的,後來攻不下來就開始圍了,也算有章法,你再看現在。」
他指了指城外,「你看。」
城外遠處仍然有兗州兵的營地,只是確實冷清了些。
「現在鼓聲不振,陣仗不嚴,這是曹操不在軍中了,」他說道,「他能去哪呢?」
小兵傻乎乎地看著他,「主公,去哪了?」
「那肯定是我二弟和小陸來了啊!」劉備叉著腰說道,「我二弟和小陸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嗎?天下無敵!」
……有點羞恥。
小兵又擦擦臉,不知道該說點啥。
「不過曹操這個人多詐,他們要是打的急了,怕是得中埋伏,咱們得再打起精神,堅持些時日,讓他們能專心對敵——來來,還有你們,」劉備很自然地指指點點著周圍湊過來的士兵,「你們也把臉擦擦,衣服曬曬,小陸將軍畢竟是女娃娃,等她進了城,看到你們這樣,怕不是要笑話你們啊!」
……笑話我們。
……聽起來也有點羞恥。
……小兵趕緊又擦擦臉,順便把眼淚一併擦下去。
陸將軍和關將軍在為他們而戰嗎?
下邳城馬上就要得救了嗎?
那就太好了呀!
陸廉在為她的主公,為這座城池而戰嗎?
毫無疑問,是的。
但她能成功嗎?未必。
當陸廉的中軍慢慢壓上時,曹操立刻發現了敵軍的異常。
即使是前軍已經與中軍拉開了一定距離,幾乎已經將脖子伸進了那個繩圈,陸廉仍然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性。
這沒什麼,曹操與荀攸制定了許多套計劃,如果能將她誘進馬陵山,他會贏得更輕鬆些,但他非常清醒,同時也為自己左右翼的伏兵更改了幾次計劃。
——這些計劃有的簡單,有的繁復,但目的只有一個,將她的陣型拉開,拉散,分割,包圍,逐步殲滅。
關陸聯軍是徐州最後一支尚有一戰之力的兵馬,曹操甚至不奢求一戰功成,因為他清楚,只要能夠不斷切割,不斷吃掉陸廉的兵馬,她終究會露出疲態。
於是徐州收入彀中也就變成了一個時間問題。
只要攻滅了陸廉,他就可以分兵回兗州,擊退張繡和董承的聯軍!他在淮安城外留下了于禁阻絕關羽,于禁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他失望!
只要攻滅了陸廉,兗州、徐州、豫州、揚州,都會逐漸變成他的領土!
令旗揮動,兩翼加快了腳步。
即使留在遠遠的丘陵上俯視這片戰場,曹操對自己軍隊的熟悉程度與掌控力仍然達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
他算計著要在陸廉的中軍趕到之前,合圍這支前軍,兩翼的伏兵就一定能做得到。
兗州人一手持盾,一手長矛,衝向了陸廉的前軍!
陸廉的中軍也已經趕到了。
在這鋪天蓋地,如山洪一般自群山間傾瀉而下的兵馬面前,只慢了一步。
這支中軍無論是行動力,還是前進時的空隙與姿態來看,都能很輕易地看出他們與前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軍隊。
因而只要這一步,就足夠了。
曹操的臉上很快浮現出了笑容,這並非安撫軍心時的笑容,而是發自肺腑的笑容已經許久沒在他的臉上出現過。
「陸廉用兵老道,會將兩翼的士兵收攏,保護中軍,」荀攸觀察了一會兒說道,「不能輕視。」
彷彿驗證了他所說的話一般,雁行陣的兩翼也開始向內收縮,如同一層油膜,將中軍裹在了其中。
有這些士兵擋在前面,中軍得以調整了他們的步伐與陣型。
曹操重新皺了皺眉,一道命令又跟隨著旗語發布了下去。
進攻!堅決地進攻!加固包圍圈!厚實一些!
看到那面大纛了嗎?!那就是陸廉本人所在,要確保你們的進攻能夠在她到來之前消滅掉她的前軍!要確保你們的防御能阻攔她的步伐!
她也是人!天下沒什麼人是不可戰勝的!哪怕是項羽在世也是一樣的!
無邊無際的兗州兵發出了一聲怒吼!
她的馬蹄走得並不快,但這就夠了。
當她自整個軍陣的後方開始緩緩前行時,她立刻成為了己方與敵方最為矚目的存在——大纛總是引人注目的,奪旗斬將這種事自古以來就是所有軍人的夢想,沒有什麼人會例外。
當她經過時,士兵們會激動得握緊武器,眼睛裡發出奪目的神采。
「將軍!」
「將軍!」
「將軍!」
她只走了一小半軍陣的距離,士兵們的呼聲便如同大海深處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席捲到了最前方!
因而連那些即將被包圍的前軍也從驚慌之中鎮定了下來。
「將軍就在這裡!」太史慈大聲說道,「但爾等七尺男兒,豈能坐等將軍來救?!」
藤牌手在前!弩手在後!這樣熟悉的聲音迅速蔓延開來,在包圍圈中,這些士兵調整了他們的陣型,開始不斷地向著後方突破!
那些弩手隨身攜帶著十分精巧的弩機,比起龐大沉重的腰引弩,這些弩不僅輕巧,而且迅捷,裝填一次,可以發出數枚弩矢。
當這些徐州兵在藤牌手的掩護下,悄悄跑到了後方,對著後面包抄上來士兵臉上就是一矢的時候——戰勢幾乎立刻就產生了變化!
一排兗州的矛手慘叫著倒下,第二排的藤牌手想要整理陣型時,那些弩手卻又一次拉動了懸刀。
……他們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這是什麼東西啊?!怎麼不需要裝填的?!
……他們不需要裝填,那己方哪來時間調整陣型啊?!
「蠢貨!」夏侯淵自軍陣中快馬而出,怒吼了一句,「長牌兵何在!」
一名弩手將手中精巧的輕弩稍稍上抬了些,又反復地校正了望山。
在這一片混戰中,夏侯淵忽然後背一涼時,一枚弩矢幾乎貼著他的面頰便飛了過去!
「嘖,」那個小兵輕輕嘟囔了一句,「小先生說的不錯,這東西真是不準。」
雙方終於在馬陵山下纏鬥在了一起。
陸廉是不惜命,不藏私的,這種態度很容易從她堅決的進攻中看出來。
這個愛惜士兵生命的將領在一次又一次地號召士兵衝鋒,並且用了一些藏得很好的新巧兵器,將她的前軍從一個小的包圍圈中拯救了出來。
因而曹操必須回擊以更堅決的進攻!
她就在那裡,她已經全力以赴,她的士兵也已經全力以赴。
他必須回以同等全力以赴的反擊!
「傳令下去,全軍出擊,令妙才將陣線拉長,再設法擊其右翼!」
「主公,此豈非險招……」
「爾等難道看不出,陸廉並未藏私?」曹操用馬鞭指了指,眼睛裡閃爍著冷酷的光,「脅其一側,陸廉必薄其陣,可破矣!」
她的後軍也已經壓上去,這支萬人隊已經全部進入戰場,並且在她的指揮之下越戰越勇,幾乎令他不能相信,這是被他反復屠戮過的徐州能操練出的士兵!
彼軍士氣正勝,他必須拉長戰線,並不斷投入兵力——他的士兵是陸廉的兩倍之多,該怎麼用?就該這麼用!
自馬陵山而出的兗州兵似乎沒完沒了,像山洪一樣反復沖刷著她的兩翼。
然而位於前端的兗州兵卻並沒有得到這樣的援兵,在她的老兵們的追擊之下,漸漸後退。
於是整個戰場很自然地開始伸展,拉長,到處都有人在廝殺,到處都有人被包圍。
於是漸漸地,到處都有人被殺死。
……她需要戰鬥,她必須戰鬥。
但敵人同樣也有弩手,盡管沒有諸葛小先生造出來的連弩輕巧快捷,但腰引弩能穿重盾,更能穿透她的鎧甲。
她帶著親兵不斷地修補防線,不斷想要將防線縮短,不斷想要維持住軍陣——但這一切似乎是徒勞的。
她已經砍斷了兩把馬槊,而後她的戰馬被一名兗州人砍斷了馬腿。
當她拔出長劍,決定徒步與敵軍開始戰鬥時,這些人立刻用長牌手回敬了她。
那是一層獸皮、一層鐵皮、以及一指厚的木料製成的獸頭鐵質長牌,堅固無比!任憑她將長牌剁出了怎樣的痕跡,都不能戰勝它!
於是她的眼睛漸漸紅了。
牙齒間也冒出了血沫。
有矛手一矛戳在了她的額頭上,因此她的頭髮散亂,狼狽至極。
太史慈似乎來到了她的身邊,牽來了戰馬,大聲要她突圍出去,但被她一把推開了。
在兩倍於己方的兵力面前,在這樣謹慎而又凶殘的敵人面前,戰場形勢即將向著潰敗而去,她的力氣卻已經慢慢地枯竭了。
她沒有了力挽狂瀾的力量。
——你失去了你的力量,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尋常人。
——這不是緣於你的愚蠢嗎?
——你為了貫徹你的「道」,拋棄了神兵,可你的「道」又將如何繼續下去呢?
——你要死在這裡了。
這個念頭一瞬間忽然跳進了她的腦海裡。
那會怎麼樣呢?
這個時代有許多的名將,不,自古以來就有許多的名將,像流星一樣,曾經在某個戰場上,曾經在某段時期裡,大放異彩,彷彿全夜空只有這樣的一顆星。
但他們總會歸於沉寂,區別大概是有些退場得體面些,壯烈些,有些退場得淒慘些,寒酸些。
而她,她的退場會是什麼樣呢?
當對面的盾牌撞過來,推了她一個趔趄,隨著她的腳步不穩,一名刀手便猛地上前一步,將環首刀用力劈下時,這名女將軍忽然露出了一個微笑。
戰鬥從清晨到了晌午,太陽又開始慢慢向西而去。
當曹操將自己手中的最後一個士兵也投入了戰場,並且由夏侯淵將戰線拉長,將這些士兵全部投入進去之後,即使是陸廉也無法面對一個千瘡百孔的陣線。
她的士兵當中,老兵都很疲憊,新兵都很膽怯,她可以在某一個點上奮力戰鬥,卻無法顧及到長過一裡的陣線。
因而這片戰場已經變成了無可挽回的潰敗。
徐州人開始爭先恐後地逃命,而兗州人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他們追上前去,狠狠地將兵器捅進他們的後背,割下他們的頭顱,再奪下他們手中的旗幟!但即使這樣也還沒完,因為這些倒在故鄉前的士兵還要用他們的鮮血,最後一次澆灌在馬陵山腳下的泥土裡。
夏侯淵下達了最後一條命令:
追擊敵人,殺死陸廉!
他們不僅要勝利,並且要保護住自己的戰果!
被數百親衛護衛著,緩緩行進在後軍中的曹操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身邊的文士們則用各種溢美之詞來令主公的微笑更加鮮明,更加深刻一些。
但郭嘉沒有笑,荀攸也沒有笑,因此顯得有些不合群。
郭嘉說不清楚自己這種不合群的情緒是從哪裡來的,但他在長久以來與陸廉打交道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個想法——
除非士兵能將陸廉的頭顱裝上盤子,端到他的面前,否則他是不能鬆懈下來的。
而荀攸的雙眼緊緊盯在戰場上。
再愚笨的人也能看出,現在雙方都已經散開了陣型,區別只在於一方追擊,一方潰逃,就連陸廉自己的大纛也數度被奪,旗兵死傷慘重。
但還是不對。
這個中年文士忽然出聲。
「張遼呢?」
「他的旗幟不是在軍中——」
「他的旗幟,」荀攸冷酷而輕蔑地重復了一遍這幾個字,然後聲音變得嚴厲,「他和他那千名並州騎兵呢?!」
當陸廉的陣型齊整時,側翼有少量騎兵游弋,擎著「張」字旌旗,他們並不顯眼,更多的只是起到護衛與騷擾作用。
現在連那少量的騎兵也不見了——他們是被步兵剿滅了嗎?
曹操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但彷彿是在佐證荀攸的話,大地開始了輕微的震顫。
震顫越來越明顯,比戰鼓更加低沉,更加雄壯。
它們終於變成了清晰的馬蹄聲!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陸廉已經傾盡全力,連她自己的性命也要拋灑在這個戰場上!她怎麼敢!
她怎麼敢在這樣生死存亡的戰場上,硬生生藏起一支騎兵,就為等到自己潰敗的這一刻!就為等到兗州人因追擊而散亂陣型的這一刻!
曹操的呼吸忽然變得粗重起來,他的嘴唇彷彿也跟著馬蹄的震顫而輕輕顫抖了起來。
「狂妄!狂妄之至!」他從胸腔裡吼出了這樣的咆哮,「整合陣型——!」
可是長達數里的戰場,傳令官要如何傳令啊?
曹操在那一瞬間幾乎將要策馬而出,親自傳令,可是狂風一般的騎兵已經從山後衝了出來,帶著毀天滅地的怒氣與殺意,決然地踏進了這片蒸騰的戰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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