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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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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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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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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1 01:45:2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七章 馬陵山之戰(序)

  陸懸魚走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山中。

  初時遍地都是落葉,一腳踩上去,沙沙作響,不知已經堆積了歲月幾何,待她經過,枝頭又有一兩片枯殘的黃葉飄落下來。

  於是怪石便更顯嶙峋,山路則更為崎嶇,她在險峻處便攀了巨石,慢慢地繼續向上攀爬,偶爾見到一樹未落的紅葉,偶爾又見到一眼自石壁上流下的山泉。

  似乎有錦雞在紅葉間飛過,抖一抖美麗的尾羽。

  她出神地望著那隻錦雞,後者卻似乎理會錯了她的意圖,十分不滿地展開雙翼,又匆匆飛離了這處落腳地。

  這裡很好,她想,哪怕停留在這裡也很好。

  但內心似乎有個聲音告訴她,繼續向上,繼續向上,看一看山頂的風光才好。

  於是她繼續迷茫地向上爬去,似乎翻過了一座山頭,又繞過了一條山路,而後踩在腳下的聲音便慢慢變了。

  那些落葉不知何時摻雜了冰雪的痕跡,初時濕滑,越向上走,空氣便越來越寒冷,腳下的積雪也越來越厚。

  陽光依然在頭頂,灑下了一片耀眼的銀光。

  那是銀子一樣雪白潔淨的樹枝散發出的光,是山石上終年不化的白雪散發出的光,是冰雪深處的山泉潺潺而出,折射出的美麗光輝。

  當她爬到山頂上時,她卻驚奇地發現早有人捷足先登。

  在山頂的皚皚白雪中,立著幾塊巨石,上面刻了無數的字跡。

  那些字跡大小不同,字體也不同,甚至深淺痕跡也不同,顯見分出了個先後。

  這些大大小小的巨石都沐浴在山頂的金光之中,絢爛耀眼,令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山頂上還站著一個人。

  ……奇怪極了。

  那人似乎一身玄色裝束,高冠博帶,寬袍大袖,但她不管怎麼看,似乎都無法用眼睛聚焦那人的臉,甚至連他袍服上的紋理都看不清晰。

  她心裡有點狐疑,便走上前去,想湊近了看看,於是那人便將目光從那些巨石上收了回來,轉過臉看向了她。

  ……即使他們的距離在不斷接近,她還是看不清這個人的臉。

  「你為什麼要看我呢?」那人說道,「你看那些石頭,不比我更稀奇嗎?」

  ……她十分聽話地將頭轉過去,看了看那些石頭,又重新轉過頭盯著他。

  「那些東西沒什麼好看的,都是一些歌功頌德,吹噓皇帝的文書。」她說。

  「嗯,說的沒錯,」那人說道,「但那些人爬上山頂,就為了同我說這些話。」

  他的未盡之意很明顯了。

  「我不是,」她連忙說道,「我只是隨便溜達,溜達溜達就上來了。」

  那個人好像沉默了一會兒。

  「你沒有別的想說的話嗎?」

  她一個激靈。

  「有有有,我想請問一下,我看不清你……」她連忙解釋了一下,帶了點敬畏,「但我沒有近視眼啊,我看別的東西都很清楚的,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人好像默默地緊握起了拳頭,然後又鬆開了。

  「你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說什麼?」她有點迷茫,說她沒買票就跑進來了?

  「什麼都行,」那個人的聲音好像在忍著氣,「說說你的委屈,你的辛苦,你行了何舉,做了何事。」

  ……這人聽起來有點像心理醫生,還是用打折券購買的服務,因此態度十分差勁的那種心理醫生。

  「那我能坐下說嗎?」她左右看看,「坐下聊?」

  那個人似乎又把拳頭露出來,揮舞了一下,她趕緊改口了。

  「那我還是站著說吧。」

  對方沒吭聲,於是她仔細想了想。

  「其實我原本可以更討人喜歡的,我現在嘴這麼笨,都怪我自己……」

  她這樣開始訴苦之後,對方一聲也不吭,於是她覺得好像被暗暗地鼓勵了,可以將那些藏在心裡的話都說一說。

  「其實孔乙己賣我的那個房子,我思來想去,還是買得貴了。」

  「殺豬這個活計倒還行,但是少東家和夫人太麻煩了,好幾次我都說錯了話,你知道吧,我當時嚇一跳,以為自己就要失業了,但是我怎麼知道他家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彎彎繞繞。」

  「那個大腸,我尋思供它也沒什麼用,哪裡會有什麼老鼠神仙啊!其實後來我仔細想想,我是應該買隻貓的……」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訴苦,但那個無法用眼睛看清的人終於沉默不下去了。

  「你來這裡,」他說,「沒有什麼別的要說的?」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人問的是什麼。

  那些更加宏大,更加史詩,更加波瀾壯闊的事。

  但那些事沒什麼好講的,那不是「她」的事。

  那是無數人,無數她還能再相見,無數再也見不到的人所做的事,她做了其中一小部分,也許別人只是還沒開始,但她看到了,於是就做了的事。

  當她這樣思索的時候,她想要將自己的所思所想說出口,但陸懸魚忽然發現了另一件怪事——

  她連話也說不清楚了。

  她似乎說了什麼話,那是她自己聽不懂的東西。

  對方仔細思考了一下,也回了她一句。

  ……她還是聽不懂。

  ……似乎說的還是漢語,但她就是聽不懂。

  陸懸魚一臉驚愕地盯著那個仍然看不清臉的人,吭哧了半天,「你再說一遍。」

  對方又說了一遍。

  ……她還是聽不懂。

  「……你說普通話!」她眼睛瞪得要脫出眼眶,「你說普通話!」

  那個人好像笑了一聲。

  「你看那些石頭,有些端正一點,有些崎嶇一點,所以它們一樣在哪裡,不一樣在哪裡呢?」

  那些石頭?哪些石頭?

  當陸懸魚迷茫地轉過臉去,想要自山峰上探頭探腦,看一看下面那些石頭時,那個人不知什麼時候,忽然來到了她的身後。

  就在她以為自己能講點什麼高明見解時,一股大力自她的後背傳來!

  「將軍醒了!」醫官揮舞著拳頭大喊,「她醒了!」

  那支虎豹騎最後並未被全殲。

  ——想要全殲一支騎兵隊總是很難的,儘管他們的戰馬因為連夜的作戰而在體力方面落了下風,但只要他們想,仍然可以盡量撤退。

  但張遼帶著並州鐵騎,秉承著不走空的原則,還是砍了二百餘人,外加抓了一個曹家的子弟回來。

  只不過這場凱旋沒有贏得主帥的誇獎——當他回到軍營時,到處都流傳著惶惶的傳言。

  陸將軍昏倒了,而且一直沒有醒過來,營中的醫官已去看望過,卻也束手無策。

  張遼的腦子簡短地炸了一下。

  然後衝進帳篷裡,看到了這樣一個正坐在榻上揉眼睛,頭頂還豎起一搓毛,十分威儀不肅的主帥。

  「你們都看著我幹嘛?」她那兩隻並不怎麼明亮的眼睛從徐庶和太史慈還有醫官等人臉上掃過去,而後看向了張遼,「文遠,你回來啦?」

  太史慈似乎低低地吸了一口氣。

  張遼緊張地屏住了呼吸,捋了一下思路才緩緩開口。

  「我軍擊退了虎豹騎,斬首二百餘,戰馬尚在清點中,」他盡量將聲音提高一點兒,「並俘獲了……」

  她忽然想起來昏睡之前的事了。

  「你的親隨都說了,而且還特意說了好幾遍,」她說,「文遠,你們並州漢子嗓門真大啊!」

  張遼的臉忽然綠了。

  太史慈似乎翹起了嘴角。

  ……徐庶摸了摸小鬍子。

  「將軍無恙?」

  「嗯嗯嗯,」她搓搓臉,「沒事,沒事。」

  「這柄劍……」

  她看了一眼被親兵小心翼翼收進匣中的兩截斷劍,又將目光收了回來。

  「沒事,沒事,」她說,「我不小心給它弄斷了。」

  帳篷裡所有人都啞巴了一下。

  有人嘆氣了。

  她假裝沒聽見。

  見她的確身體沒有什麼問題,徐庶的聲音也變得嚴肅起來。

  「將軍,剛剛探馬有報,曹操引泗水淹了下邳城。」

  這位剛剛甦醒,面色恢復了紅潤的女將軍眼神一瞬間變了。

  「他不想再拖下去,」她說道,「他做好了與我決戰的準備。」

  「將軍所言是也,」徐庶微微點頭,「曹操留萬餘人困守下邳,其餘兵馬已經南下,欲與我決此生死之戰。」

  當她下了床榻,站起身時,帳外不知哪裡吹來了一股冷風,帶著山頂積雪的濕潤與清新,也帶著這漫長路途上的凜冽與寒意,撲在了她的臉上。

  陸懸魚並未意識到自己昏迷不醒,並且已經成為整個軍營議論的中心。

  人人都在討論她的中軍帳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刺客,又或者遇到了什麼邪祟?才會在情急之下使出那樣石破天驚的一劍?!

  但那些聲音無法傳達進她的耳中,就像那些激烈的情緒也暫時被她摒棄掉了。

  就在這初冬的寒風吹進帳篷之時,倦怠與痛苦似乎都被這陣清新的冷氣暫時吹散了,她想著那個夢境,冷靜而又無比確定地說出了她的預測:

  「曹操兵力數倍於我,但我有勇武不下項王的名聲,他必不願在平原上與我決戰。」

  太史慈向前了一步,「將軍的意思是?」

  「我們要在通往下邳的路上,找出曹操選定的戰場,」她說道,「我心裡已經有了個計較。」

  與陸廉決戰,應該選一個什麼樣的戰場?

  馬陵山狀如奔馬,地形復雜,綿延一百二十餘裡,傳聞大禹治水時,劈山引水,令沭水得以蜿蜒越山,西流入海,因此其中有數條河流經過,又有起伏山嶺,九曲山道。

  對於熟讀兵法的曹操來說,他年輕時路過徐州,還曾經來這裡游玩過一圈——畢竟這裡是孫臏誘殺龐涓之處。不親眼見一見溝壑縱橫,群峰屹立,是領會不到孫臏此戰其中妙處的。

  他登上一座山頂,登高望遠,將這一片古道舊址看了個遍後,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身後十分艱難地跟著爬上來的郭嘉終於也能跟著喘勻這口氣,順便擦一擦自己那張被樹枝刮了兩下的臉,引得主公還回頭略帶嘲笑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身體素質就是不行,那他有什麼辦法嘛。

  好在曹操的注意力不在於讓郭嘉多運動,而在於這片崎嶇復雜的地勢。

  「就這裡吧,」他對郭嘉說道,「這是處好戰場,配得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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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八章 馬陵山之戰(一)

  「陸廉不似龐涓。」這是郭嘉聽到主公的話後,第一個反應。

  「嗯,」曹操含糊地應了一聲,「奉孝看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廉其人,用兵果決,但謀定而後動,並不魯莽,」他這樣略一思考後說道,「想誘她中計,並不容易。」

  「即使下邳被淹,劇城被圍,也是如此?」

  郭嘉在山頭上尋了一塊石頭坐下,「也是如此。」

  一個魯莽的人總會撞上經驗豐富的老練對手,她贏過曹洪不算什麼,贏過袁譚也可以說不算什麼,甚至孫策、袁術,這都可以被視為庸將。

  但曹仁與于禁不同。

  這兩個人性格迥異,但都不是平庸之輩,而陸廉在面對他們時,選擇了不同的應對策略——攻打曹仁的淮水大營時,陸廉不計代價地強攻;但在誘于禁出城決戰時,陸廉用兵又十分小心狡詐。

  她是一個會用心判斷自己形勢,並且估量對手實力的將領,與輕狂疏忽的龐涓大為不同。

  郭嘉這樣的分析判斷之後,曹操摸了摸鬍子,微微笑起來。

  「她雖非輕狂疏忽的性子,但未必不會入我彀中。」

  陸廉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有赤子之心的人。

  有親兵擺下了一張胡床,想要請主公坐下稍歇,曹操卻隨意地擺了擺手。

  爬上山頭的確有些疲累,但山風冷硬,坐著不動時很快便會覺得寒冷,若是一時不慎,便要受寒發熱。

  他不是一個放縱自己的人,即使有些腿腳酸疼,曹操也仍未坐下。

  他因此又多看了坐在石頭上的郭嘉一眼。

  陸廉與奉孝,幾乎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因此奉孝能揣摩世上人心,卻獨不能操縱陸廉。

  因為奉孝從小就是個極其聰明,看破世情的人。

  他行事不羈,惹人非議,骨子裡卻極其謹慎,也極其冰冷。

  他沒有匡扶漢室,再立江山的一腔熱血,也沒有救護天下生民的仁心。

  他知道這世界是什麼樣的,也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若是己身弱小,總要先求存,再一步步圖謀壯大。

  他會追隨自己,並非因為自己有什麼賢名,而完全是因為荀彧與戲志才選擇了這個主公,而自己與他又確實性情相投。

  曹操將目光從那個文弱青年身上將要收回來時,郭嘉似乎已經有些受了涼,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見主公望向他,便十分溫柔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無恙。

  郭嘉的心裡沒有那些迂腐道理,只有寥寥幾人。

  只要入了他的眼,便是那人行了何等凶暴忤逆之事,被上至朝野,下至庶民唾罵摒棄,郭嘉也會一力回護,絕不離棄。

  但陸廉完全是另一種人。

  她看世情人心簡直稱得上愚鈍,她看不破漢室傾頹,氣數將盡,已無可挽回,也看不破想再造江山,須用雷霆手段,絕不能心慈手軟。

  她甚至連「求存」都看不清。

  對她來說,書上的道理該如何,她便如何行事。

  若是這世間的人心早已變卻,她便要一個個糾正過來。

  若是連這個世界也變了模樣,她也要將世界糾正回來。

  所以陸廉心中,一定有一個十分清晰的夢,他對此篤定極了。

  但這個推測曹操是不會說出口的,因為自己主公究竟如何能揣摩到敵方主將的心思,郭嘉也許一時想不到,但久後必然能想得到。

  ……因為這其實並不難猜。

  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啊。

  那個夢裡的細枝末節曹操是無法得知的,但他仍然能把握住陸廉的心思。

  「她雖然不是個魯莽的人,但她比我們更急迫。」

  「不錯,但此戰關乎青徐生死存亡,她豈能不識大局?」

  主公並未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郭嘉疑惑地皺了皺眉,然後忽然舒展開了。

  「主公高妙!」

  水淹下邳,方圓百里盡為澤國,但土城堅固,即使引了泗水沖刷,月餘間也不會坍塌,至於劉備自己,更不會因為被困一兩個月就被迫投降。

  但城中避難的百姓不同,城中沒有供給十萬人的糧食,最多不過一個月,那些百姓將會開始大量死亡。

  對曹操來說,只要能戰勝劉備,得到下邳,他就能打開徐州的大門,就是勝利,因此劉備就是「大局」。

  但對陸廉來說,就算她能回援下邳,救出主公,若是見到飢民早已相食殆盡,難道對她來說,稱得上勝利嗎?

  那些被劉備所庇護的百姓在陸廉心裡也是「大局」——因此她怎麼可能不急呢?

  「既如此,」郭嘉想了想,輕輕一笑,「嘉還有一計。」

  一路北上,天氣也變得越來越寒冷。

  於是守更漏的士兵不得不在帳篷裡點起了炭火,省得夜裡更漏結了冰,誤了報時。

  但士兵們的取暖問題倒是沒那麼難辦。

  準確來說,自從那個夢之後,除了黑刃是被她自己暫時幹掉,也一並幹掉了自己的一大部分戰鬥力,但許多事情倒是都有了一點好轉。

  比如說當他們接近郯城時,這座曹操沒功夫攻打下來,因此仍然忠於劉備的城池立刻給他們送來了許多物資,其中就有很多布匹。

  ……出資的大頭也是她特別熟悉的人。

  ……不穿華貴衣服,臉上也不塗粉,但看氣色仍然一臉慘白的東海糜芳。

  「是子方啊,」她看到這位熟面孔時,趕緊迎了上去,「謝天謝地,你竟然來了!」

  這位敗家小少爺沉默地行了一禮,然後沒再吭聲。

  ……哎?

  「……子方?」

  「天氣轉冷,因此特地送來五千匹細布,供軍中將士添置寒衣。」

  除卻布匹之外,還有牛羊等家畜,以及木炭乾柴草料。

  東西挺多,流水一般地送進軍營,看得人眼花繚亂。

  但糜芳記的很清,都一樣樣地說了出來。

  而且每說一樣,他會抬起眼簾,很留意地看她一眼。

  盡管天氣很冷,寒風凜冽,但初冬的陽光是冰冷而耀眼的,不一定能讓人溫暖起來,但一定能曬黑人的皮膚。

  她看看糜芳,糜芳素著一張臉,站在轅門前,日光下,一點也沒有留意什麼曬不曬黑的問題。

  他的眼睛下面有淺淺的烏青色。

  ……糜芳在等待她給出一個什麼回復。

  在後知後覺地聽他念了許久之後,陸懸魚忽然意識到這一點。

  中軍帳沒怎麼收拾過,樸素且有些凌亂,有親兵端上了茶水。

  不是這時代的人喜歡喝的那種加油鹽的茶,就只是茶磚敲一塊下來煮一煮,因此苦澀極了。

  糜芳沉默地喝了一口,還是坐得很規矩。

  ……這看起來更反常了。

  「你必定是有事要同我說的,」她說道,「你我認識了這麼久,沒什麼不好說的。」

  這個少年忽然抬起了頭。

  「將軍要同曹操決戰嗎?」

  「嗯。」她點點頭。

  「將軍何時與曹操決戰?」糜芳這樣愣愣地看著她,「我聽說曹操的大軍已經近了。」

  陸懸魚愣了一下。

  「我自然是要尋一個時機……」

  「我兄一家,還有我阿姊,」這個少年死死地盯著她,「都已被困下邳很久了。」

  曹操的軍隊離開下邳,向南而行,穿過馬陵山後,終於停下了腳步。

  兩邊的斥候都察覺到了對方的動向。

  他們剛開始相距百里,而後開始慢慢接近,到現在時,曹操的軍隊剛好穿過了馬陵山。

  如果不出任何意外,他們大概兩天以內就會遇上。

  但她並不準備立刻決戰——斥候探出兗州軍的動向,但兵力多寡卻並未看得十分清楚。

  曹操帶來了三萬兵馬,其中一部分一定要留在下邳周圍,防止劉備在泥淖中艱難跋涉地逃出去。

  但他留下多少人,帶走多少人,現在出現在馬陵山腳下的又是多少人?她並不清楚。

  馬陵山縱橫百餘里,想在裡面藏一支伏兵的話,別說藏個萬八千人,就是藏上幾萬,也是藏得住的。

  但她只有這幾千兵馬,輸了一次就再沒下次,她總得更小心些。

  ——面前這支兵馬是不是曹操的主力?他有沒有分兵?如果分兵了,在哪裡?多少人?

  這些問題困擾著她,但糜芳根本不能理解。

  「將軍還需要什麼?」他這樣執著地問道,「凡我糜家有的,我都能為將軍送來,沒有的,我也為將軍尋來。」

  「你送來這麼多輜重,我已感激不盡,」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更柔和點,「放心吧,我一定會救出你阿兄阿姊——」

  「何時?」糜芳又追問了一次,「何時去救?!」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自己都未察覺的嚴厲與懷疑,終於讓她恍然大悟。

  陸懸魚擅長領兵作戰,卻不擅陰謀詭計,這是真的。

  但一個人要是在同一個水坑處跌倒了許多次,她總會長一點記性的。

  她堅持著要謹慎用兵時,糜芳突然出現了,並且這樣急迫地希望她進兵與曹操決戰。

  而他這種懷疑與不信任,很明顯是被什麼言辭強烈地影響了。

  因此她自中軍案後起身走出來,在糜芳身邊繞來繞去了幾圈之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收到什麼人的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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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六十九章 馬陵山之戰(二)

  慘白少年的臉真的變得慘白了。

  雖然陸懸魚不知道歷史上的糜芳是個什麼人,但她和這位人形聚寶盆打了一階段的交道,對他是稍微有一點認知的。

  這是個被糜家慣壞了的小孩子,有富家少爺的聰明,也有富家少爺的輕浮,他從小到大都在父兄的羽翼之下,錦衣玉食,因此心志還沒有堅韌到能夠獨自面對這樣一場將糜家也席捲進去的戰爭。

  他因為某個外界因素開始懷疑她,但又沒有更強大,更高明的手段左右她的決斷,因此想到用這種辦法來試探她。

  ……小心翼翼,且不願意正面激怒她。

  這樣的手腕是沒辦法獨當一面的,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不該強求。

  「我現在就在你面前,」她很耐心地說道,「若我有愧於你,難道還會見你嗎?你知道我不擅作偽。」

  「這倒也是。」他小聲嘟囔了一句。

  「所以你到底是聽了誰的言辭,還是收了什麼人的書信?」

  「原本……原本朐城便有流言……」

  仗打到這個份兒上,沒有流言都是不正常的。

  今天是曹賊久攻下邳不下,明天就是陸廉已經授首;

  昨天是關陸聯軍揮師北上,前天就是于禁大破陸廉;

  在這些流言中間,自然還有「曹操又屠了哪裡」、「我們態度恭敬點,曹孟德必能放過我們」、「若我們奉了牛酒,說不定曹公將來平定徐州,還要借我們的力哪!」這一類的失敗主義言論。

  這些流言對糜芳沒造成太大影響,他家大業大,從東海到廣陵都有他家的田產,怎麼跑都能跑得掉。

  但下邳城中還有他的兄長與阿姊,這是極其緊要的。

  劉玄德可以死,他的親人不行!

  不知道是不是他十分在意的緣故,前幾日便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小沛那邊傳過來的,糜家在那裡也有產業。

  那個寫信的管事說,這邊的兗州人有些傳言,說小陸將軍與郭嘉私交甚好,早已同曹公暗通款曲,但具體密謀了什麼,那可就沒人知道了。

  ……她與郭嘉私交甚好。

  陸懸魚的心情有點復雜。

  「你信嗎?」

  糜芳此刻的目光倒是短暫飄開了一下,但立刻又回到她的臉上。

  「那將軍與郭嘉有書信往來嗎?」

  ……有來,但沒有往。

  「若我真有什麼二心,曹操就不會水淹下邳,」她說,「我也不會耐心同你解釋這麼久。」

  那雙眼睛狐疑地盯了她很久,最終露出了一點被安撫的情緒。

  「將軍這樣說,」他說道,「那是一定會救下邳了?」

  「我一定會救下邳,」她十分肯定地說道,「而今曹操欲令我入他的陷阱,用這些小伎倆迫我出戰罷了。」

  慘白少年思索了一會兒,忽然直起身,特別鄭重地給她行了個大禮!

  「是我錯想了將軍!」他特別誠懇地說道,「若是將軍不棄,能否令我在營中將功補過?」

  ……以前她不管在哪裡,糜芳都不太同她的士兵住一起,他要麼住城中,要麼自己另外有個小營地。

  但現下他卻很迫切地想要留在她的營中,她想了想,恍然大悟。

  糜芳一方面大概確實有將功補過的心,另一方面跟在旁邊不僅能將功補過,還能勤刷好感度,方便時時提醒她進兵。

  雖然也有把自己折進去的危險——她要真準備學一下呂布,糜芳留在這裡也無法阻止她,反而小命堪憂——但很顯然這孩子想明白了,願意為了兄長和阿姊賭這麼一把。

  「我這裡不少你一個帳篷,」她微笑著應了下來,「但軍中清苦,恐怕你受不住。」

  慘白少年連忙一迭聲地答應下來,「我是吃得苦的!將軍鞍前馬後,就由我來照顧便是!」

  趙六自營中而過。

  他的刀柄有點問題,需要工匠再打一個新的給他,除此之外,他還在營外尋到了一個草鞋編得很好的農戶,在他那裡花了近百錢,才買得了一雙草鞋。

  這東西原本不值這個價,但農人也是有理有據的,說現下曹操又來劫掠徐州,什麼東西不漲價呢?一雙草鞋原本可以換幾升米的,但現下十幾錢難道還能買得到什麼東西嗎?

  這話說得不錯,趙六也只能咬著牙付了錢,唉唉唉。

  原本在淮安城中,他是買了一雙草鞋的,老兵都知道鞋子是極其重要的東西,但隊裡來了個新兵,在行軍時磨破了自己的草鞋,又不知道提前備一雙。想到這裡,趙六又嘆氣了。

  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佔據了這個士兵大部分的頭腦,因此他走進營中時,幾乎可以說是目不斜視,一心一意地在想自己的事,但在經過一處帳篷時,他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都被吸引過去了。

  將軍生活樸素,中軍帳裡除了必備生活用品之外,幾乎沒什麼裝飾;

  太史將軍的帳篷跟將軍基本是對齊的,最多再加上幾張他收集來的好弓,掛在帳子上,平時也可以當裝飾品;

  張將軍的帳篷略有些不一樣,裡面有幾件或金玉,或骨製的東西,大多很有異族風情。有士兵好奇地去問,張將軍身邊的並州人便回答,那是同鮮卑人作戰時獲得的戰利品;

  徐元直先生的帳篷比他們清雅些,多了一把古琴,還有幾箱路上搜羅來的書,士兵們認為這是最重的東西,有個功曹說,若是簡憲和先生在這裡,一定要誇元直先生至少有惠施兩成的學問。

  ……這是什麼意思?

  總而言之,自將軍以下,營中文武幾乎各個都生活簡樸,和士兵們衣食住行區別是有的,但不多。

  而營中新來的這個人就特別誇張。

  別的不說,現下天氣還不算特別寒冷,河水還沒結冰啊!

  這座帳篷下面就開始鋪起了木製箱籠,準備在裡面安置火炭,給整座帳篷加熱!

  趙六頗為敬畏地尋了一個僕役來套近乎。

  「你家主君知不知道,」他說,「我們明日還得啟程?」

  那個長得很精明的山羊鬍蒼頭立刻瞥了他一眼,「我們豈能不知呢?你看這帳篷已經很是簡陋了!」

  ……趙六摸了摸腦袋,感覺刷新了自己對於「簡陋」的認知。

  但那個蒼頭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似乎是因為他的親兵打扮而對他有了一點不同的態度,「你知道我們小郎君是什麼身份嗎?」

  趙六想了一想,「東海糜家的小郎君。」

  那蒼頭挑挑眉毛,「不止。」

  ……還是主公的內弟。

  蒼頭似乎看出這個老兵的未竟之語了,立刻傲慢地挑挑眉毛,「你豈不知,我們家這位郎君與你們陸將軍……」

  ……天啊!

  陸懸魚全然不知道又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流言即將掀起來,她不是一個擅長揣摩別人心思的人,自然不知道糜家上下現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但即使知道,她也沒什麼精力去回應這點不痛不癢的流言。

  她的心很急。

  下邳被淹是曹操為了隔絕內外而行的計策,下邳城並未修建在窪地中,因此那水便是一時淹進去,按她的猜想應該也沒不了人,過幾日自然漸漸退了,而後下邳周圍在重築堤壩之前,都將成為一片澤國,這便是直觀能看到的後果。

  但下邳城中要面對的麻煩遠不止這些。

  那些糧倉是不防水的,被泡過的糧食會迅速發黴;

  百姓們在冰冷的水裡泡上幾天,不被凍死也要凍去半條命;

  下邳城外這片平原城成了水鄉澤國,她想進城,就只能帶著士兵再走一次比洪澤湖還可怕的沼澤;

  騎兵根本用不上。

  這許許多多的麻煩聚集在一起,每一個都在告訴她,趕緊擊退曹操,趕緊把城中的百姓和主公都救出來——

  還有她的青州。

  這個女將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想決戰的心,幾乎比糜芳還要急迫。

  ……但是她還得等一等。

  等到曹操忍不住,先走這一步。

  另一個也想要決戰的人離她很近,兩邊只剩下三十餘里。

  但兗州兵走得不緊不慢,讓人絲毫看不出的主帥迫切的心情。

  這位主帥同樣也是個生活簡樸的人,不喜華服,也不喜奢靡的飲食——但這幾天有些小小的不同。

  主公在馬陵山裡走了一圈之後,吩咐廚子給他做幾種本地的小吃呈上來。

  喜歡根據上位者一舉一動來揣測心思的士兵們便這樣猜測起來——主公的心情定然是很不錯的,否則也不會有心情來品嘗美食,是不是他已經勝券在握?

  這種隱秘的流言也漸漸在營中彌漫起來,於是那些將要面對陸廉的士兵的心情也跟著放鬆了下去。

  主公點了些什麼好吃的哇?那些兗州人交頭接耳,聽說郯城當地有種麵湯,裡面加了什麼什麼什麼,主公吃的就是那個,咱們能不能也弄一點來嘗嘗?

  士兵將做好的新鮮晡食小心地端進了帳篷,幾碟菜乾,蒸煮過之後又用油鹽調了味,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湯,用雞湯打了底,聞著就十分鮮香。

  曹操將注意力從書卷上稍稍轉移開,抬起眼睛望了一眼。

  「沒有什麼別的消息嗎?」他這樣問道。

  小兵恭恭敬敬地搖了搖頭。

  「去吧。」這位主公和藹地說道。

  當那個親兵站在帳門口,時不時還在用眼睛往裡瞟時,曹操用勺子舀起了一勺麵湯,放在嘴裡。

  ……有點燙。

  除此之外,他嘗不到任何味道。

  他根本不覺得這東西好吃,兗州此時危如累卵,他哪裡有什麼心思品嘗美食!

  他身體裡彷彿無時無刻不在迸發著一股狂怒的力量,要鞭策他立刻同陸廉決戰。

  所以陸廉為什麼還沒有主動發起決戰呢?

  難道下邳的洪水,難道徐州士庶的流言,都不能迫得她主動決戰嗎?

  主公舀起了第二勺,輕輕吹了吹,這次他吃得很有耐心。

  而且非常香甜。

  他夾起了一筷菜乾吃下,又夾起一些麵片,吃過之後又喝了一勺湯。

  就這樣吃吃喝喝,雖然神情平靜,但就那個速度,那個專心致志的勁頭,帳門口的士兵卻仍然看得饞極了。

  主公有這樣的好胃口,又有這樣的好興致,他們嘀咕道,這一仗,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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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懿(突然):我學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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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章 馬陵山之戰(三)

  盡管兩軍行軍都十分謹慎,甚至稱得上遲緩,但既然兗州軍在南下,徐州軍在北上,那麼他們終究是會遇上的。

  當他們遇上了,互相還會先遣使說點廢話。

  曹操雖然師出無名,但仍然盡力地找到了藉口,大概就是說陶謙當初與袁術是一伙的,劉備其實也沒有真心實意地打袁術,反正他就是要替天子討不臣,至於你到底臣不臣這事兒,他說了算。

  ……陸懸魚這邊就簡單多了,關於怎麼寫回信,徐庶自然是能寫出符合這時代「駢四儷六」水準回信,但她覺得要在文辭上勝過曹老板是不可能的,她都背過人家的大作,還不止一篇!

  「那將軍要怎麼寫呢?」

  她想了一會兒,決定把那個信使叫來。

  然後當著他的面,「呸」了一聲。

  ……信使瞪著她。

  「就這麼回復就行了。」

  張遼看看太史慈,太史慈看看徐庶,徐庶看看她。

  「我覺得這麼幹挺對勁,」糜芳抱著個小手爐,立刻當起了捧哏,「這樣的逆賊,不足與論!」

  「將軍究竟是覺得不足與論,」那個信使冷冷地說道,「還是出身寒微,說不出什麼高明見解呢?」

  張遼的神色一冷,上前一步,手已經摸到了劍柄。

  「不要對他動怒。」她制止了一下。

  這位信使顯然是抱了必死之心跑來祖安的,目的就是要激怒她,讓她不惜一切代價地發動進攻。

  這樣的把戲曹操已經玩了好幾手,接下來估計還得繼續玩,這也算不得什麼新鮮事。

  她走上前去,使者立刻一臉鄙夷地揚起臉。

  「我出身寒微,學識淺薄,這一點也不錯,」她平和地說道,「但我已經斬了曹公兩位從弟,還生擒了一人在營中,可見作戰這事,與出身是沒什麼關係的。」

  使者的臉色變了,咬牙切齒,一時沒想好該怎麼罵。

  「既然你想要我說點什麼帶給曹公,那我就說點什麼。」

  「……將軍欲說什麼?」

  她略微思考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孟德公如何畏一婦人,勝如畏虎?」

  中軍帳裡暫時地寂靜一片。

  陸廉是個婦人,這不錯。

  ……但仗打到這時候了,誰都想不起來這事兒了,因為提它根本就是沒意義的啊!這人論武力能與項王比肩,戰績幾乎要追一追韓白了,別說她是個婦人,說她是個異族人,說她甚至不是人,是隻狸子,又有什麼意義嗎!人家從上到下都已經接受了這個婦人的領兵,從劉備到孔融,該給她的並不會因為她是婦人而少給些許。

  除了尚未獲得朝廷的封爵之外,陸廉與男人的地位沒有什麼區別——曹操不會拿這事兒罵人,使者也沒想起來。

  ……但就沒想到陸廉嘴這麼損。

  ……她雖然行軍打仗不像個婦人,但她的確是個婦人!主公若是不出擊!那豈不是畏了這個婦人!

  彷彿覺得這麼做還不夠,陸廉招了招手。

  士兵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將軍?」

  「把我那條……」她遲疑了一下,「算了,我也沒帶幾條。」

  ……幾條什麼?

  這位女將軍上下打量使者一番。

  「我在營中很少穿女裝,」她說道,「沒多餘的給你,你下次再來,我再準備一條給你帶回去便是。」

  荀攸與郭嘉站在曹操的身邊,互相看了一眼。

  曹操聽完使者的敘述,揮揮手令他下去領賞。

  儘管沒能成功激怒陸廉,但這樣高風險的職業還是需要高回報的。

  但當使者出去之後,這個最近看起來心情非常好的中年男人立刻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主公。」

  「無事,」曹操低低地說道,「我只是頭風病犯了。」

  「可要醫官進藥?」

  「不能進。」

  如果是在平時,曹操喝藥也就喝了,這些稀碎小事不會引起兵士們的注意。

  但現在不同,這些兗州兵久圍下邳不克,軍中又接連損失了曹仁曹純幾名將領,于禁鎮守的淮安也被關羽重新奪回,營中已經漸漸有了一絲不安的氣息。

  靠著他們對主帥的信任,這種不安重新被壓了下去,一度轉為了十分樂觀的氛圍。

  但如果主帥此時生病,這些士兵們迅速又會開始不安——也許曹操多疑了,但只要有這樣的可能,他一定不會去試。

  郭嘉清秀的眉頭緊鎖起來。

  「如此竟仍不能激陸廉出戰。」

  「她是主帥,」曹操的聲音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嘆息,「不受你我的激將之法,又當如何?」

  「主公當出兵了。」

  曹操和郭嘉忽然看向荀攸。

  這位容貌與荀彧一般俊美,但因為年紀略長而略顯樸素許多的秀雅文士微微笑了一下。

  「公達有何高見?」

  「主公這樣頻頻挑釁,陸廉心中便會判定主公比她更急切些。」

  她雖然還沒有什麼辦法得知西涼人攻打兗州之事,但未必不會察覺出曹操的態度。

  「主公愈急,她愈緩。」

  曹操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額頭,牙齒間發出了細碎的響聲。

  「……她如何能緩得住呢?」

  「無論青州戰事,還是下邳城中此時的境況,陸廉豈能不放在心上?」郭嘉也忽然出了一聲,「她並非那等偽善之人,絕不會無動於衷。」

  「不錯,既然主公與奉孝皆料定她心中亦急,何不由我們先出兵迎戰?」荀攸說道,「到時主公試一試她的動向,看看她心境究竟如何?」

  在威脅要送去小裙子之後的第二天,曹操加快了一點速度,明顯是受到刺激了。

  因而在馬陵山以東,兩軍相遇了。

  旌旗招展,金鼓齊鳴,對面的兵馬比這邊多一些,但這邊有了一些郯城送來的郡兵湊數,算算也近萬人,看起來並不很虛。

  兩軍中間隔了二百多步,差不多就是標準的「一箭之地」。

  遠遠地互相誰也看不清誰,只能憑著大纛模糊認個方向。

  「曹賊在那裡嗎?」她指了指對面,「但凡我要是——」

  「是什麼?」太史慈在她身邊,有點疑惑地問道。

  「沒什麼。」她把後面的話藏起來了,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那柄佩劍。

  曹操的軍陣一眼望去,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大概是按照二千到四千人為一陣,分了六個陣,主帥自然居中,兩翼有騎兵。

  而且看起來有點鬆散。

  ……但這怎麼可能呢?這可是曹操啊。

  在她的設想中,從進入這片平原戰場開始,那些士兵離敵人雖然還有數百步之遙,但他們應當已經開始緊密地湊在一起,以戰鬥的姿態謹慎前行,不曾擾亂一點軍陣。

  盡管眼前看到的這些士兵與她想像中的不符,但她仍然決定謹慎些。

  ……如果曹操故作此態,想要誘她衝鋒,即使她能安然無恙地回來,她的兵力遠不如他,又一直未曾偵查清楚這確否是兗州兵全部主力,這就很容易陷入危險。

  ……更何況還有一個于禁不知道哪裡去了啊!對面的旗幟裡有曹有夏侯,但沒有「于」啊!

  再想一想,她現在失去了黑刃,想要再身先士卒已經很吃力了。

  「可要我去試一試?」張遼這樣表示,「我領騎兵,先衝側翼,試試虛實如何?」

  「耐心等一等,」她說道,「看看他們會不會先出兵。」

  這樣說話的時候,她忽然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張遼立刻察覺到了。

  「辭玉這是怎麼了?」

  「沒事,沒事,」她伸手摸了一下嘴唇,「長了個泡。」

  太陽從東邊慢慢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

  如果這是在夏季,任何士兵也受不了這樣的酷暑。

  但現下初冬的寒風被正午的太陽一曬,感覺還很舒服,這樣幾個小時等待下來,士兵們避免不了的就開始竊竊私語了。

  「他們怎麼還不來?」

  「是不是怕了?」

  「咱們將軍是極有威名的,說不定這些兗州人就是怕了!」

  「說的不錯,唉我想撒泡尿……」

  「這裡如何尋得到解手之處!你就在地上尿就是了!」

  「那你且讓讓,讓讓,我好……」

  「呸!壞了陣型,隊率容得我,軍法官容不得我!」

  鼓聲敲得越來越慢,金鉦聲也越來越小。

  敲鼓的士兵累斷了胳膊,吹金鉦的士兵兩腮快要腫起來。

  曹操的軍隊仍然還在旌旗之下,威風凜凜地站著。

  ……就不知道站個什麼。

  終於,軍陣中有了一陣混亂。

  「將軍!快看!」

  她不敢昏昏欲睡,一直騎在馬上,向著敵陣的方向看,但看了幾個小時,連她的眼睛也花了。

  聽了身邊人這樣的聲音,她連忙將那兩隻睜得發酸的眼睛揉一揉,又蹭一蹭,終於重新看清了對面的動向。

  兗州軍似乎在撤退,而且撤得不是很穩,在前軍改後軍時,似乎因為指揮不當,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混亂中。

  這種混亂並不嚴重,只不過是士兵聽了命令,但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心中疑惑,所以擠擠挨挨地跟著走,生怕被落下,因此打亂了撤軍的節奏罷了。

  這是一萬多人的軍隊,出現這樣的混亂再正常不過。

  ……但這不是應該在敵人面前露出來的混亂。

  因為撤軍原本就很危險,在敵人面前撤軍則更加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變為潰退。

  如果她現在帶兵衝上去,如果她現在就衝進變為後軍的那個軍陣之中,她能輕而易舉地擊潰這數千兵馬,再將這一個軍陣的混亂擴散為兗州軍的全面崩潰嗎?

  「將軍!」有偏將激動起來了,「他們必定是怯了!我們追上去!我們追上去好不好!」

  「將軍!趕緊打敗他們吧!」一旁觀戰的糜芳也激動起來了,「求你,快打敗他們!救救下邳城啊!」

  在離這裡只有百餘里的下邳,洪水在漸漸地消退,但百姓們的悲苦不會因為洪水的消退而一併退卻。

  城牆上到處都擠滿了人,房頂上也到處都擠滿了人。

  但還有更多,更多的人,沒有辦法尋到一處高地,只能在冰冷的泥水裡熬著,然後慢慢死去。

  那些原本可以作為儲備糧的豬羊也迅速被淹死,泡在水裡,漸漸出了不新鮮的色澤。

  在城外圍困的兗州人看不到這些,但他們可以將另一些消息報給曹操。

  城牆上到處都是人;

  後來開始向城外扔屍體;

  初時扔十幾具,幾十具,後來每日都要扔數百具;

  有老人孩子,也有一些士兵;

  有人自己從城牆上跳了下去。

  這樣的事,難道陸廉的斥候看不到,也打探不到嗎?

  兗州軍還在慢慢撤退,而且撤得十分混亂。

  曹操的目光略帶了一點好奇地望向對面一絲不亂的陣容。

  所以,現在,陸廉怎麼能忍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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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一章 馬陵山之戰(四)

  太陽漸漸西斜,曹操的兵退完了,她的兵也退回大營了。

  士兵們忙忙碌碌地開始生火造飯,並且討論今天為什麼沒有追擊上去。

  但他們的種種議論與猜測無法影響到那位主帥。

  能影響到她的所有人此刻都聚在了中軍帳裡。

  「曹操排兵布陣不過爾爾,」第一個人這樣開了口,「將軍,不如趁夜襲營,一舉殲滅!」

  「兗州人久戰勞苦,現下軍心已散,今日所見便是明證!」

  「不錯!將軍!機不可失啊!」

  她看了一眼那幾個校尉,又看向了自己身邊最親近的這幾人。

  太史慈沉默著,似乎在思索什麼。

  張遼沒有吭聲,在看著她。

  徐庶看了一圈帳中諸人,「曹賊反復,一直在等我軍先進攻,將軍不可中計。」

  「我們便是先走這一步,又能如何中計?」糜芳立刻反駁了,「諸位若是齊心協力,難道還不能勝過曹賊嗎!」

  她很想說一句——不能。

  這些人看曹操是庸才,不過兵力數倍於她而已,但她自己絕對不敢將曹操當做庸才看待,哪怕不提曹操給後世留下的累累名聲,只說之前曹操二屠徐州,與其交鋒時的一點記憶,她就極其明顯地能夠感受到,這人是個冷酷、精明、控制力絕對不輸于禁的將領。

  跟一個兵力數倍於自己的大軍事家打仗,她連對方在下邳留了多少人,帶出來多少人,其中又藏了多少在左近的山中都不清楚,她哪來的信心全面進攻呢?

  當然,一個糜芳沒什麼不容易說服的,她這樣想了想,剛準備開口,太史慈看了一眼糜芳,忽然說話了。

  「將軍,糜子方所言——」

  她一愣。

  「恰為軍中將士所想。」

  「不錯!」糜芳急急忙忙地又添了一句,「將軍,曹賊就在眼前,此時不破,更待何時?縱今夜不襲,明日呢?後日呢?」

  太史慈的眼睛裡什麼情緒都沒有,仍然在定定地看著她,但她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光說服糜芳一個沒有用,全軍都在等待她出擊的命令。

  那些校尉,那些偏將,以及下面那些小軍官,還有功曹們,他們的家眷可能在青州,但也有一部分仍在下邳。

  不管在哪裡,都需要她快一些去解救,再快一些!

  那些從城牆上跳下去的人裡沒有她的家眷——他們會這樣想——但未必沒有他們的!

  只要想一想自己的父母妻兒在那樣冰冷的河水裡浸泡著,他們的心也像在沸釜裡煎熬一般。

  因此曹操激將法用了一次就不再用了。

  他自然是清楚的,這種急迫的情緒一天兩天也罷了,三天五天,八天十天,總會彌漫在營寨裡,最後裹挾她不得不下令進攻。

  簾帳突然掀開,餘暉灑進了帳內。

  有小兵探頭探腦,「將軍,可要用些晡食?」

  ……她趕緊擺擺手,想要讓小兵退下時,徐庶卻忽然站起來了。

  「將軍且先用晡食,好好歇一歇,」他微笑著說道,「我軍斥候這兩日頻頻打探,或許今晚便有什麼消息傳回。」

  糜芳似乎還很想說點什麼,但這位慘白少年好歹是有些眼力勁兒的,沒有再催促她,只是轉頭去看了看門口那個小兵手裡端著的餐盤。

  「將軍怎麼吃這些?」他說,「我吩咐他們殺一隻羊羔,給將軍烤了吃吧!」

  陸懸魚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嚨,不知道是這幾天沒怎麼進水米的關係,還是壓力太大的關係,喉嚨疼得緊。

  「算了吧,」她說道,「有碗麵湯喝就行了。」

  眾人魚貫而出時,徐元直先生彷彿拿起了簡雍的人設,還隨口講了一個冷笑話,「說不定曹孟德現下也如將軍這般,只願意吃一碗麵湯哪。」

  ……不知道曹操的胃口好不好,大概是好的吧?看兗州軍左右橫跳那個勁兒,她感覺曹操似乎心態還穩得很,什麼花招都敢出的樣子。

  反正她的確是沒什麼胃口,看看端上來一碗麵湯,一碟蔬菜,一碟肉乾,她拿起筷子,想想又放下了。

  「吃不下嗎?」

  ……她沒注意到,給她端麵湯的不是親兵,是張遼。

  「子義慢了一步。」張遼察覺到她的疑惑,有點自得地這麼說到。

  「……你們又不是我的親兵,搶這種活幹什麼。」

  她把筷子放下,又換了湯勺,決定舀一勺嘗嘗味道。

  ……嘗不出味道。

  ……而且熱湯碰到了嘴唇上的泡,一瞬間就給她疼精神了。

  張遼挺不見外地在她對面坐下來了。

  「你這幾日一點看不出憂慮,怎麼嘴上起了這樣的泡?」

  這話該怎麼說呢?

  儘管那一日後帳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有人都很好奇,但也沒人猜得出。

  ……即使沒人猜得出,但她與黑刃爭論的那些話,逐漸將會變成一股流言,左右整座軍營。

  劉備是她的主公,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他至今還沒有兒子,也就是說如果她在救援下邳的路途中,劉備遇到了什麼不測,而她又的確剿滅了曹操,那麼這幾州將出現巨大的權力空虛。

  她失去了黑刃,不再有超凡脫俗的戰力,不能身先士卒,拿自己當項羽用——但是士兵們會信嗎?

  他們會怎麼想,徐州的士族會怎麼想?

  為什麼陸廉之前那樣所向披靡,現在明明對上曹操,只要靠她自己勇冠三軍的氣魄衝過去就好,卻這樣停步不前了?

  她究竟是求穩,還是求一個更高的位置?

  「你在猶豫,」張遼盯著她看,忽然問了一句,「為什麼不讓我去呢?」

  「……什麼?」她沒反應過來,「去什麼?」

  「去襲營,試一試虛實。」張遼態度很自然地說道,「若是曹操早有預謀,騎兵也有機會逃脫,到時你便能說服營中將士了。」

  「我不需要試也知道,曹操多疑,營中必有布置。」

  「但將士們不知道,你不是要說服他們嗎?」

  ……這個路數很不對。

  「他既有布置,如何會讓你輕而易舉地逃脫?」她皺起眉頭,「這事極險,斷不能如此。」

  張遼似乎一點也沒被打動,「難道我便怕死嗎?」

  夕陽漸漸黯淡下去,營中煙火氣漸濃,外面一時熱鬧極了。

  但帳中還未點起各處的燈盞,只有案几上一盞小燈,映著張遼的臉。

  他微笑著看向她,眉眼和那年去長安路上似乎並無不同。

  但憑著她的好眼力,她還是突然看出了眼角處的細紋。

  似乎算算年齡還不到三十歲,但這些年戎馬生涯還是留下了一點痕跡。

  「文遠,」陸懸魚不知道為什麼,沒頭沒腦地蹦出了這一句感慨,「你老了。」

  那個笑容就忽然地滯了一下。

  「是啊,比起初見辭玉時,的確已經過去很久了,」他這樣乾巴巴地應了一句,然後忽然端正了一下身姿,一本正經地看著她,「而且至今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跟她說有什麼用,她又沒缺了他的祿米……

  她剛想隨口反駁,忽然意識到他在說什麼。

  那根因為戰爭而繃得很緊,而且也繃得很久的弦似乎突然被碰了一下。

  ……但是這個時間說這個話題,這就很不對勁啊!

  「這事,」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裡帶了一點惱羞成怒,「這事現在解決不了!」

  張遼似乎很想笑,但是憋回去了,而且也將目光移開了些,又很突兀地咳嗽了兩聲。

  火光一跳一跳的,映著他眼睛裡的光。

  但當他轉過臉,重新看向她時,剛剛跳動著的光似乎只是她的錯覺。

  他那雙漆黑的眼睛收斂了一切的情緒,十分鄭重而嚴肅。

  「曹操這樣的對手,兵力又在我之上,辭玉不該尋求必勝之道。」

  她忽然睜大了眼睛,意識到這與什麼兵書和謀略無關,而是作為呂布麾下將領的張遼在兗州與曹操頻繁作戰得來的經驗之談。

  「因為曹操不會給我這樣的機會。」她說。

  這個並州武將微笑著點了點頭。

  「不錯。」

  這樣對峙下去,在尋找到轉機之前,她的軍心會先出問題,因此她不能再幻想一場必勝的決戰。

  她必須在摒棄掉個人勇武之後,面對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這就是一場需要她做好輸的準備的戰爭。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

  回營之後小睡了一會兒的曹操已經醒了過來,有親兵進帳為他添了炭火,而後才扶他下榻。

  有點頭重腳輕,並且頭疼也沒完全好,但他告訴自己,必須打起精神來,也許陸廉會來襲營,即使他做好了準備,但他仍然無法忽視陸廉個人勇武可能帶來的變局。

  就在他將要端起碗,繼續喝一點麵湯時,劉曄走了進來,而且興致顯然很好,進帳便行了一禮。

  「主公。」

  曹操笑著點點頭,「子揚何來?」

  「特來稟主公一事,」劉曄笑道,「自主公水淹下邳之後,小沛亦受水災,數條土路皆被水淹沒,只剩西北、東北兩條路尚可騎馬而行,主公派人守住那兩條路後,今日果然截下了十餘騎欲向陸廉通風報信之人!」

  他這樣一邊說,一邊從袖中取出了那一疊染了血的帛書。

  當曹操展開那些帛書時,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這十幾騎是在不同時間離開小沛,踏上兩條路的,但書中所寫的內容完全相同——

  他們都是想要向陸廉報信,告訴她西涼軍大舉進攻兗州,現下滎陽已失,董承正向鄄城逼近!

  如果陸廉收到這樣一封信,她會如何?

  哪怕是個庸將!哪怕是個愚才!她也會信心十足地同曹操耗下去!

  曹操將這十幾封帛書盡皆丟進火盆中,看著它們慢慢被火舌舔舐殆盡,帶著那些冒死送信的騎兵的不甘一起,化為灰燼。

  「子揚此計,幾乎救我一命啊,」他感慨道,「若是陸廉收到了這些帛書,我大軍將休矣!」

  「這並非在下之功,」劉曄堅定地說道,「乃是主公受上天眷顧的明證!」

  曹操抓住了這個文士的手,用力地搖了一搖,引得對方激動得紅了眼圈兒。

  這是他的恭維話嗎?

  顯然不是!這是真心話!這是鐵一樣的事實!

  因為到了第二天,兩軍再次擺出軍陣,相互對峙時,位在東南,面向西北的陸廉軍終於有了動靜!

  在戰鼓齊鳴下,大軍作雁行陣,緩緩向前而來!

  大纛之下的曹操睜大了眼睛,卻遲遲沒有開口,還是他身邊的人用極其激動的聲調重復了一遍——

  「彼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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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二章 馬陵山之戰(五)

  對於這片大地來說,已經經受過無數次戰火的洗禮,但這無疑將是最慘烈的一天。

  在清晨時,曹操是不會進行誘敵的。

  因為此時的陽光對他不利,陸廉的兵馬居於東南,太陽正在他們身後冉冉升起。

  在看不清敵人的時候如果故意自亂陣腳進行誘敵,很容易變成一場真正的混亂與災難。

  陽光漸漸變得刺眼,盾牌與環首刀上折射的光輝也漸漸變得刺眼。

  戰鼓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低沉而雄渾,席捲了群山之後,整座馬陵山彷彿發出了它的迴響。

  與這迴響相應和的,是步兵緩緩而來的腳步聲。

  有風自馬陵山中而來,寒冷刺骨。

  寒風帶起了曹操的大氅,令他微微眯了眯眼,對身旁的傳令官下了命令。

  弓兵們彎弓搭箭,箭尖指向了那一輪熊熊燃燒的太陽。

  旗令揮動之時,箭雨傾瀉而下!

  就像陸廉選擇了清晨時背對陽光發動總攻一樣,曹操自然也有自己的小把戲。

  兗州兵背靠著馬陵山口,清晨的山風自然是極冷硬的,因此他這邊的弓箭總比對面射得更遠些。

  藤牌能擋住前方箭,卻難以擋住來自頭頂的拋射箭雨,因此有士兵不斷地倒下。

  後面的人步伐仍然很穩,幾乎可以說是踩著他們的身體繼續向前,並且將空隙補上。

  「你能相信嗎?」曹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原本是個殺豬的幫傭。」

  如果只聞名,不見面,他也會覺得陸廉與自己的典韋相似,都是衝鋒陷陣的勇將。

  但也僅此而已。

  這樣的人或許能在小規模戰爭中獲勝,但不足以統領三軍。

  因此即使那些人傳頌陸廉有項王之勇,然而僅有項王的勇武是不足以戰勝他的!

  為將者需要一些更精細的,更嚴肅的,更系統的東西,那些東西需要通過學習而來,否則她的軍隊一定會有某一方面是脆弱的。

  也許是士兵的素質,也許是後勤的共計,也許是糧草使用的效率,也許是建營的堅固程度。

  陸廉都做得很好,尤其是現下進攻時,試探與騷擾的箭雨不能令她的軍陣產生混亂。

  她的士兵依舊謹慎而堅定,步伐沒有半分遲疑,這一點超過許多由黃巾或是山賊轉化而來的軍隊,幾乎已經與大漢的軍隊無異。

  考慮到她的黔首出身,再考慮到從她第一戰至今只過了四五年。

  這個人在不斷成長。

  如果不能俘虜她,並且令她為自己所用,那麼必須殺死這個年輕人——縱他擊敗了她,殺死了劉備,但如果放她去袁紹處,或者是去江東孫策處,荊州劉表處,這都將會帶來一場巨大的災難——因此必須殺死她,曹操想,這與這一戰的勝負一樣重要。

  荀攸輕輕地望了他一眼,並沒有接話,而是重新將目光聚精會神在這片即將接敵的戰場上。

  弓手已經退後了,有長牌兵拎著長矛,蓄力之後狠狠地丟出去,而對面也立刻回以矛尖的寒光。

  在這幾十步的距離上,雙方終於殺成了一團!

  當她拿起一柄長劍時,陸懸魚皺了皺眉。

  這世上的任何武器都與黑刃不能相比,她只要拿在手中掂量一下就知道了。

  黑刃是沒有重量的,握在手中,彷彿是自己肢體延伸出的一部分,因而她用黑刃戰鬥時毫無負擔,彷彿赤手空拳;

  但黑刃又是無比鋒利的,它能砍斷一切擋在面前的兵刃,破開獸皮包裹的鐵質長牌如同撕開一張劣質的麻紙,輕鬆殘忍,所向披靡。

  當她失去了黑刃,不得不拎起一柄也算是百煉鋼製成的寶劍時,她清楚地感受到武器的分量。

  它沉甸甸的,需要消耗自己的力氣去握起它;

  它並不算極鋒利,用它只能架住對面的兵刃,而無法砍斷;

  它自然不可能穿透一面盾牌。

  而她的力氣也不再無窮無盡,因此她不能再隨意揮霍自己的力量,拿自己當先鋒隊來用。

  因此她必須小心謹慎。

  左右翼各有兩千士兵,這是關羽從淮安城帶出來的士兵,經驗豐富。

  中軍六千,前軍是她自己的老兵,太史慈統領,中軍和後軍都是郯城與附近送來的郡兵,她親自壓陣。

  「將軍,如此是否太過冒險?」徐庶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轉向她。

  「也許吧,」她倒是很想得開,「先生是覺得應該驅趕郡兵在前,消耗掉曹操的士氣嗎?」

  徐庶嘆了一口氣,「將軍的本部兵馬不多矣。」

  就在他嘆氣的時候,那些老兵已經撕開了兗州兵的第一條防線。

  他們的士氣似乎迅速分出了高低。

  一方是為了財貨而來強盜,一方想要保衛就在百里之外的妻兒,因此那些老兵幾乎各個奮不顧身,呼喝著,怒吼著,頃刻間便壓制住了兗州人!

  那荒涼的,被洪水淹沒的大地,那一個個從城頭上扔下去的屍體,還有那些絕望的,自己跳下去的下邳百姓,每一夜都出現在這些老兵的夢裡!

  她以雁形陣出兵,曹操卻只派出了一個方陣,此時見到她的士兵作戰勇猛,左右翼又緩緩向前包圍,這個方陣立刻開始緩緩後退。

  「……豈能這般容易?其必有詐!」徐庶忽然說道,「將軍,曹操前軍與中軍之間,留出近百步之距,豈不是早有準備?!」

  她看了一眼對面,又看了看自己這邊前軍與中軍的距離,立刻令傳令官揮動令旗,讓中軍也跟著進入戰場,保持住對前軍的支援。

  曹操這些日子的千層餅已經讓人不知道他到底詐在什麼地方,怎麼詐,詐多少了,反正他就是要這樣左右橫跳,示敵以弱,徐庶知道,太史慈知道,她自然也知道。

  但他們知道沒有用,士兵們想殺敵的心一定會裹挾著她必須進兵的。

  她不能等,下邳不能等,青徐兩州的無數人都不能等。

  尤其是在曹操已經下了這樣血本的前提下,她想要指揮士兵,小心前行更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嗯,先生你看,」她策馬出陣,準備帶著大纛向前軍而行時,用手指了指馬陵山,「曹軍將要退進馬陵山了。」

  當徐庶的目光轉向那裡時,陸懸魚吩咐了一下。

  「要前軍追趕時依舊列隊而行,還有,不許他們進山。」

  她將自己的本部兵馬放在前軍作為誘餌,就是因為只有他們才是她能指揮得十分順手的那部分軍隊。

  如果換做郡兵面對這樣一場勝利……

  她想都不敢想。

  那些士兵在後撤的時候,踐踏了自己的同袍,扔掉了自己的旗幟,甚至扔下了自己的兵器。

  但他們仍然無法逃脫死亡的命運,只不過這一次的致命傷來自後背,而非前胸。

  於是一個接一個的士兵倒在了這片離他們家園很遠的地方,鮮血肆意流淌出來,染紅了初冬冷酷的土黃色荒原。

  他們有些人在呼喊,有些人在求救,但都無法躲過徐州兵的屠刀,士氣崩塌得這樣容易,這樣真實,讓中軍許多待戰的士兵手指都微微顫抖起來。

  終於傳令官一聲令下,中軍也開始緩緩後撤。

  而那些徐州兵已經近了!越來越近了!

  曹操的眼睛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前方的戰勢,此時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她的軍陣到底是散了,」他微笑道,「他們的士氣倒是極好的。」

  「若不是主公下令水淹下邳,恐怕還不能這樣激怒徐州人,」荀攸說道,「但陸廉驍勇,主公仍不得不防。」

  「待退至馬陵山中,看她如何驍勇。」

  「……若她不進山,或是不以全軍進山呢?」

  正欲調轉馬頭,跟著中軍一併後撤的曹操並未勒住韁繩,他是個多疑的人,但荀攸經常想得比他還多。

  她能不進山嗎?面對這樣的一場勝利,她能阻止住本部兵馬,難道能阻止住後面的郡兵嗎?

  他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她怎麼能不上鉤呢?!

  曹操無比清楚這一點:這樣堪稱潰敗的撤退才能進一步裹挾陸廉的士兵繼續向前,而且不需要向前走很久,在戰爭中,戰場總會慢慢拉開距離的,有些甚至會拉開十餘里,數十里。

  但他不需要,他只要這些徐州人向前再走個幾百步,走進馬陵山口就好。

  當趙六又砍翻了一個兗州人,並且準備進一步追擊的時候,隊率與軍法官的聲音在後面錯亂地輪番響起。

  「列隊!列隊!」

  「擅進者死!」

  「擅進者死!」

  「停下!」

  「停下!」

  他身邊有人停下了腳步,因而他也跟著停下了腳步,並且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

  現在是初冬,落葉滿地,這片群山也光禿禿的,只有站在進山的土路上,寒風呼嘯而過,彷彿在提醒他山裡有什麼樣的危險。

  ……但他是徐州人,跟隨將軍在馬陵山裡穿梭過,這還不至於有什麼埋伏吧?

  那些兗州人進了山,他們的隊形也沒辦法維持住啊,只要絞殺在一起,今日就一定能大破敵軍!

  他這樣想時,後面也有人這樣竊竊私語。

  而在他們更後方,郡兵的腳步幾乎也有些不穩了。

  地面上到處都是戰利品,兗州人甚至扔下了輜重!

  盡管他們被要求小心地整隊經過,上前與前軍互相策應,但是拿一件,就拿一件沒什麼問題吧?

  那匹絲帛光滑得像流水,輕薄得像蟬翼,能換多少糧米啊!

  但他們也只這樣想了一下,因為馬陵山口吹出來的山風似乎突然變了個模樣。

  在兩側的山坡之後,有腳步聲同寒風一併呼嘯而出,變成了無數把利刃,向著陸廉的兵馬而來。

  「這支伏兵,曹操藏在山中已經許久。」

  「他原本一定想要將我誘進山道之中,再行伏擊,但形勢所迫,只能更改了主意。」

  「只要我的軍隊在進攻時因為求勝心切,陣型渙散,他將兩翼的伏兵傾巢而出,他便有了決勝的機會。」

  「我沒有必勝的把握,他也一樣,選在山口處埋伏,他也是迫不得已。」

  她只有五千士兵能夠獨立作戰,還有五千郡兵需要用她的智謀和聲望,關鍵時刻甚至需要用她自己上陣的勇武來維持住士氣不至崩塌。

  曹操就是想到了這一點,才費勁心力想要將她的陣型拉散,最大限度地抵消她個人勇武所能給軍隊帶來的助益。

  但她要怎麼說……她已經無法再像以前一樣摧枯拉朽地戰鬥了呢?

  戰場的形勢頃刻間有了變化,不再給她過多思考的餘地。

  山口處厚厚的落葉被紛亂的腳步踩碎,再被血漿染得猩紅。

  兩翼的兗州兵正在快速地進入戰場,兵馬越來越多,並且前段也在不斷地收攏,想要切斷前軍與中軍之間的聯繫,完成一次合圍。

  ……這次大戰之後,恐怕山腳下的落葉要比槭樹的紅葉還要鮮豔了吧?

  戰鼓又一次響起,環繞著群山雄渾而悲壯的迴響。

  陸懸魚並沒有拔出腰間那柄佩劍,而是從親兵手中取過了一柄馬槊。

  在士兵們期待的,狂熱的,崇敬的目光中,在他們追隨的腳步中,這位年輕的主帥什麼都沒說,只是沉默著,策馬向群山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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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三章 馬陵山之戰(六)

  這是一座散發惡臭的城池。

  石頭是最珍貴的東西,它可以搭建出更加堅固的樓台,但在下邳城裡有這個條件的人不多,哪怕是士族,也不能全部都做到這一點。

  因而在劉備的指揮之下,守城士兵將儲備的木板拿出來,搭建起了一座座高於洪水的木台,讓那些進城避難的百姓也有一個可以避難的地方。

  他們就這樣將帳篷搭在了木板上,小心翼翼,依靠取暖。

  但便溺成了問題。

  一座原本只能收容萬人的城池,突然進了十萬百姓之後,每天產生的生活垃圾本來就是個問題。在曹操只圍城,未放水時,劉備很重視這一點,徵發了民夫,由小吏帶領,每日要在城中反復清掃,將污物清理出去,防止瘟疫。

  但現在浸泡在及腰深的污水裡之後,民夫沒有辦法再沿著街道清掃這座城市,百姓們毫不在意地將污物都扔進了水裡。

  劉備不能因為這樣的事怪罪這些百姓,他們既沒有這樣的學識,又沒有這樣的心思——他們活過每一天已經足夠艱難,無法再顧及到這座城池會不會引發瘟疫。

  但這座城池失去了潔淨的水源,這是千真萬確的。

  於是已經泡在水裡的軍士與百姓,仍然不得不祈求下雨。

  只有下雨,他們才能夠接到一點水喝。

  而在不下雨的日子裡,每天都有人因為乾渴而被迫去喝被污染的髒水,每天都有人因此腹瀉不止,而他們的腹瀉又進一步引發了更嚴重的水污染。

  那些喝過髒水的人大多在幾近癲狂的掙扎和哀求之後,結束了痛苦的生命,被沉默的守軍從他們的家人手中奪走,然後順著高高的城牆丟下去。

  漸漸要變成一座土山了,一個守軍說,下次需要換一個方向丟。

  其實也不必那麼在意,另一個守軍這樣回答,下次扔下去的,說不定就是我們,你不想佔一個好位置嗎?

  比起那些被丟在最底層,浸泡在泥水裡,已經無法辨認的屍體來說,很顯然越疊在上面,就越體面些。

  想像自己被丟在最上面……下了黃泉,那應該也能讓親人分辨出他的模樣吧?這個提議竟然也令那個守軍心動了。

  但這樣的竊竊私語忽然又被打斷了。

  主公!

  他們連忙抓起了自己的武器,努力舒展開骯髒而破爛的衣服,想要讓自己在這一刻也顯得體面一點,不過他們的主公看起來也已經十分不體面了,因此並沒有嫌棄他們滿臉的泥濘,以及滿身的尿騷味兒。

  他們的主公穿了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袍子,但在這兩個守軍的印象裡,這袍子原本應該是墨藍色的,上面繡了美麗的銀線。

  主公喜歡漂亮衣服嘛,誰不知道?

  但這衣服也骯髒極了,泥濘、血腥、以及一些分辨不出的污漬留下了一層又一層的印記,反復乾涸,又在污水中反復浸泡。

  就像劉備這個人一樣狼狽。

  下邳城裡的清水已經很少了,不夠喝,更不夠沐浴或是清洗衣服的。

  因此當劉備向他們走來時,眼窩是凹陷下去的,鬍鬚是亂糟糟的,看起來憔悴極了。

  「今日怎麼樣?」主公一張嘴,開裂的嘴唇綻開了血絲,顯得嘴唇更白了。

  一點血色也沒有。

  「一切,一切都好!」小兵看了一眼那張嘴,趕緊應了一句。

  主公低頭打量他們倆,儘管知道這位主公性情並不暴躁,他們還是惴惴不安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麼地方惹怒了他。

  或者什麼地方也沒惹怒他,只是他也很暴躁,很絕望,想要尋個人來罵一頓,發洩一下心中的情緒,這不也很正常嗎?

  這座城已經快要忍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在崩潰邊緣,難道劉備就能置身事外嗎?

  「哈,」主公打量完了,忽然嘲笑了一聲,「也不擦擦臉上的污漬,我都快認不出你們倆誰是誰了。」

  ……啊這。

  小兵趕緊用一隻還沒完全破爛的袖子擦擦臉……好像還沒擦乾淨。

  主公恨鐵不成鋼地伸手過去,用自己的袖子又給他擦了擦。

  「擦擦臉,精神點,」他一邊擦,一邊說,「等趕跑了曹操,把河道修一下,其實這地很肥,明年種起來挺好的。」

  ……有點用力,擦得臉有點疼。

  ……疼也忍著。

  ……沒忍住。

  ……於是就哭了。

  「主,主公!」他自己捂著腮幫胡亂地一邊擦,一邊哭,「咱們還能守得住嘛?」

  劉備瞥了他一眼。

  「怎麼守不住?你看前些時日,曹操攻城挺急的,後來攻不下來就開始圍了,也算有章法,你再看現在。」

  他指了指城外,「你看。」

  城外遠處仍然有兗州兵的營地,只是確實冷清了些。

  「現在鼓聲不振,陣仗不嚴,這是曹操不在軍中了,」他說道,「他能去哪呢?」

  小兵傻乎乎地看著他,「主公,去哪了?」

  「那肯定是我二弟和小陸來了啊!」劉備叉著腰說道,「我二弟和小陸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嗎?天下無敵!」

  ……有點羞恥。

  小兵又擦擦臉,不知道該說點啥。

  「不過曹操這個人多詐,他們要是打的急了,怕是得中埋伏,咱們得再打起精神,堅持些時日,讓他們能專心對敵——來來,還有你們,」劉備很自然地指指點點著周圍湊過來的士兵,「你們也把臉擦擦,衣服曬曬,小陸將軍畢竟是女娃娃,等她進了城,看到你們這樣,怕不是要笑話你們啊!」

  ……笑話我們。

  ……聽起來也有點羞恥。

  ……小兵趕緊又擦擦臉,順便把眼淚一併擦下去。

  陸將軍和關將軍在為他們而戰嗎?

  下邳城馬上就要得救了嗎?

  那就太好了呀!

  陸廉在為她的主公,為這座城池而戰嗎?

  毫無疑問,是的。

  但她能成功嗎?未必。

  當陸廉的中軍慢慢壓上時,曹操立刻發現了敵軍的異常。

  即使是前軍已經與中軍拉開了一定距離,幾乎已經將脖子伸進了那個繩圈,陸廉仍然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性。

  這沒什麼,曹操與荀攸制定了許多套計劃,如果能將她誘進馬陵山,他會贏得更輕鬆些,但他非常清醒,同時也為自己左右翼的伏兵更改了幾次計劃。

  ——這些計劃有的簡單,有的繁復,但目的只有一個,將她的陣型拉開,拉散,分割,包圍,逐步殲滅。

  關陸聯軍是徐州最後一支尚有一戰之力的兵馬,曹操甚至不奢求一戰功成,因為他清楚,只要能夠不斷切割,不斷吃掉陸廉的兵馬,她終究會露出疲態。

  於是徐州收入彀中也就變成了一個時間問題。

  只要攻滅了陸廉,他就可以分兵回兗州,擊退張繡和董承的聯軍!他在淮安城外留下了于禁阻絕關羽,于禁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他失望!

  只要攻滅了陸廉,兗州、徐州、豫州、揚州,都會逐漸變成他的領土!

  令旗揮動,兩翼加快了腳步。

  即使留在遠遠的丘陵上俯視這片戰場,曹操對自己軍隊的熟悉程度與掌控力仍然達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

  他算計著要在陸廉的中軍趕到之前,合圍這支前軍,兩翼的伏兵就一定能做得到。

  兗州人一手持盾,一手長矛,衝向了陸廉的前軍!

  陸廉的中軍也已經趕到了。

  在這鋪天蓋地,如山洪一般自群山間傾瀉而下的兵馬面前,只慢了一步。

  這支中軍無論是行動力,還是前進時的空隙與姿態來看,都能很輕易地看出他們與前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軍隊。

  因而只要這一步,就足夠了。

  曹操的臉上很快浮現出了笑容,這並非安撫軍心時的笑容,而是發自肺腑的笑容已經許久沒在他的臉上出現過。

  「陸廉用兵老道,會將兩翼的士兵收攏,保護中軍,」荀攸觀察了一會兒說道,「不能輕視。」

  彷彿驗證了他所說的話一般,雁行陣的兩翼也開始向內收縮,如同一層油膜,將中軍裹在了其中。

  有這些士兵擋在前面,中軍得以調整了他們的步伐與陣型。

  曹操重新皺了皺眉,一道命令又跟隨著旗語發布了下去。

  進攻!堅決地進攻!加固包圍圈!厚實一些!

  看到那面大纛了嗎?!那就是陸廉本人所在,要確保你們的進攻能夠在她到來之前消滅掉她的前軍!要確保你們的防御能阻攔她的步伐!

  她也是人!天下沒什麼人是不可戰勝的!哪怕是項羽在世也是一樣的!

  無邊無際的兗州兵發出了一聲怒吼!

  她的馬蹄走得並不快,但這就夠了。

  當她自整個軍陣的後方開始緩緩前行時,她立刻成為了己方與敵方最為矚目的存在——大纛總是引人注目的,奪旗斬將這種事自古以來就是所有軍人的夢想,沒有什麼人會例外。

  當她經過時,士兵們會激動得握緊武器,眼睛裡發出奪目的神采。

  「將軍!」

  「將軍!」

  「將軍!」

  她只走了一小半軍陣的距離,士兵們的呼聲便如同大海深處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席捲到了最前方!

  因而連那些即將被包圍的前軍也從驚慌之中鎮定了下來。

  「將軍就在這裡!」太史慈大聲說道,「但爾等七尺男兒,豈能坐等將軍來救?!」

  藤牌手在前!弩手在後!這樣熟悉的聲音迅速蔓延開來,在包圍圈中,這些士兵調整了他們的陣型,開始不斷地向著後方突破!

  那些弩手隨身攜帶著十分精巧的弩機,比起龐大沉重的腰引弩,這些弩不僅輕巧,而且迅捷,裝填一次,可以發出數枚弩矢。

  當這些徐州兵在藤牌手的掩護下,悄悄跑到了後方,對著後面包抄上來士兵臉上就是一矢的時候——戰勢幾乎立刻就產生了變化!

  一排兗州的矛手慘叫著倒下,第二排的藤牌手想要整理陣型時,那些弩手卻又一次拉動了懸刀。

  ……他們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這是什麼東西啊?!怎麼不需要裝填的?!

  ……他們不需要裝填,那己方哪來時間調整陣型啊?!

  「蠢貨!」夏侯淵自軍陣中快馬而出,怒吼了一句,「長牌兵何在!」

  一名弩手將手中精巧的輕弩稍稍上抬了些,又反復地校正了望山。

  在這一片混戰中,夏侯淵忽然後背一涼時,一枚弩矢幾乎貼著他的面頰便飛了過去!

  「嘖,」那個小兵輕輕嘟囔了一句,「小先生說的不錯,這東西真是不準。」

  雙方終於在馬陵山下纏鬥在了一起。

  陸廉是不惜命,不藏私的,這種態度很容易從她堅決的進攻中看出來。

  這個愛惜士兵生命的將領在一次又一次地號召士兵衝鋒,並且用了一些藏得很好的新巧兵器,將她的前軍從一個小的包圍圈中拯救了出來。

  因而曹操必須回擊以更堅決的進攻!

  她就在那裡,她已經全力以赴,她的士兵也已經全力以赴。

  他必須回以同等全力以赴的反擊!

  「傳令下去,全軍出擊,令妙才將陣線拉長,再設法擊其右翼!」

  「主公,此豈非險招……」

  「爾等難道看不出,陸廉並未藏私?」曹操用馬鞭指了指,眼睛裡閃爍著冷酷的光,「脅其一側,陸廉必薄其陣,可破矣!」

  她的後軍也已經壓上去,這支萬人隊已經全部進入戰場,並且在她的指揮之下越戰越勇,幾乎令他不能相信,這是被他反復屠戮過的徐州能操練出的士兵!

  彼軍士氣正勝,他必須拉長戰線,並不斷投入兵力——他的士兵是陸廉的兩倍之多,該怎麼用?就該這麼用!

  自馬陵山而出的兗州兵似乎沒完沒了,像山洪一樣反復沖刷著她的兩翼。

  然而位於前端的兗州兵卻並沒有得到這樣的援兵,在她的老兵們的追擊之下,漸漸後退。

  於是整個戰場很自然地開始伸展,拉長,到處都有人在廝殺,到處都有人被包圍。

  於是漸漸地,到處都有人被殺死。

  ……她需要戰鬥,她必須戰鬥。

  但敵人同樣也有弩手,盡管沒有諸葛小先生造出來的連弩輕巧快捷,但腰引弩能穿重盾,更能穿透她的鎧甲。

  她帶著親兵不斷地修補防線,不斷想要將防線縮短,不斷想要維持住軍陣——但這一切似乎是徒勞的。

  她已經砍斷了兩把馬槊,而後她的戰馬被一名兗州人砍斷了馬腿。

  當她拔出長劍,決定徒步與敵軍開始戰鬥時,這些人立刻用長牌手回敬了她。

  那是一層獸皮、一層鐵皮、以及一指厚的木料製成的獸頭鐵質長牌,堅固無比!任憑她將長牌剁出了怎樣的痕跡,都不能戰勝它!

  於是她的眼睛漸漸紅了。

  牙齒間也冒出了血沫。

  有矛手一矛戳在了她的額頭上,因此她的頭髮散亂,狼狽至極。

  太史慈似乎來到了她的身邊,牽來了戰馬,大聲要她突圍出去,但被她一把推開了。

  在兩倍於己方的兵力面前,在這樣謹慎而又凶殘的敵人面前,戰場形勢即將向著潰敗而去,她的力氣卻已經慢慢地枯竭了。

  她沒有了力挽狂瀾的力量。

  ——你失去了你的力量,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尋常人。

  ——這不是緣於你的愚蠢嗎?

  ——你為了貫徹你的「道」,拋棄了神兵,可你的「道」又將如何繼續下去呢?

  ——你要死在這裡了。

  這個念頭一瞬間忽然跳進了她的腦海裡。

  那會怎麼樣呢?

  這個時代有許多的名將,不,自古以來就有許多的名將,像流星一樣,曾經在某個戰場上,曾經在某段時期裡,大放異彩,彷彿全夜空只有這樣的一顆星。

  但他們總會歸於沉寂,區別大概是有些退場得體面些,壯烈些,有些退場得淒慘些,寒酸些。

  而她,她的退場會是什麼樣呢?

  當對面的盾牌撞過來,推了她一個趔趄,隨著她的腳步不穩,一名刀手便猛地上前一步,將環首刀用力劈下時,這名女將軍忽然露出了一個微笑。

  戰鬥從清晨到了晌午,太陽又開始慢慢向西而去。

  當曹操將自己手中的最後一個士兵也投入了戰場,並且由夏侯淵將戰線拉長,將這些士兵全部投入進去之後,即使是陸廉也無法面對一個千瘡百孔的陣線。

  她的士兵當中,老兵都很疲憊,新兵都很膽怯,她可以在某一個點上奮力戰鬥,卻無法顧及到長過一裡的陣線。

  因而這片戰場已經變成了無可挽回的潰敗。

  徐州人開始爭先恐後地逃命,而兗州人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他們追上前去,狠狠地將兵器捅進他們的後背,割下他們的頭顱,再奪下他們手中的旗幟!但即使這樣也還沒完,因為這些倒在故鄉前的士兵還要用他們的鮮血,最後一次澆灌在馬陵山腳下的泥土裡。

  夏侯淵下達了最後一條命令:

  追擊敵人,殺死陸廉!

  他們不僅要勝利,並且要保護住自己的戰果!

  被數百親衛護衛著,緩緩行進在後軍中的曹操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身邊的文士們則用各種溢美之詞來令主公的微笑更加鮮明,更加深刻一些。

  但郭嘉沒有笑,荀攸也沒有笑,因此顯得有些不合群。

  郭嘉說不清楚自己這種不合群的情緒是從哪裡來的,但他在長久以來與陸廉打交道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個想法——

  除非士兵能將陸廉的頭顱裝上盤子,端到他的面前,否則他是不能鬆懈下來的。

  而荀攸的雙眼緊緊盯在戰場上。

  再愚笨的人也能看出,現在雙方都已經散開了陣型,區別只在於一方追擊,一方潰逃,就連陸廉自己的大纛也數度被奪,旗兵死傷慘重。

  但還是不對。

  這個中年文士忽然出聲。

  「張遼呢?」

  「他的旗幟不是在軍中——」

  「他的旗幟,」荀攸冷酷而輕蔑地重復了一遍這幾個字,然後聲音變得嚴厲,「他和他那千名並州騎兵呢?!」

  當陸廉的陣型齊整時,側翼有少量騎兵游弋,擎著「張」字旌旗,他們並不顯眼,更多的只是起到護衛與騷擾作用。

  現在連那少量的騎兵也不見了——他們是被步兵剿滅了嗎?

  曹操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但彷彿是在佐證荀攸的話,大地開始了輕微的震顫。

  震顫越來越明顯,比戰鼓更加低沉,更加雄壯。

  它們終於變成了清晰的馬蹄聲!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陸廉已經傾盡全力,連她自己的性命也要拋灑在這個戰場上!她怎麼敢!

  她怎麼敢在這樣生死存亡的戰場上,硬生生藏起一支騎兵,就為等到自己潰敗的這一刻!就為等到兗州人因追擊而散亂陣型的這一刻!

  曹操的呼吸忽然變得粗重起來,他的嘴唇彷彿也跟著馬蹄的震顫而輕輕顫抖了起來。

  「狂妄!狂妄之至!」他從胸腔裡吼出了這樣的咆哮,「整合陣型——!」

  可是長達數里的戰場,傳令官要如何傳令啊?

  曹操在那一瞬間幾乎將要策馬而出,親自傳令,可是狂風一般的騎兵已經從山後衝了出來,帶著毀天滅地的怒氣與殺意,決然地踏進了這片蒸騰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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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四章 馬陵山之戰(完)

  曹操並不是沒有騎兵,正相反,他訓練出了一支引以為傲的精兵——「虎豹騎」,並且借由他們,從南下宛城開始,一路摧城拔寨,如一場席捲中原的狂風一般,一路將專心於對抗袁術的劉備追殺至下邳。

  他以逸待勞,而劉備的兵馬原本已經久戰勞苦,他因此輕取了大半個徐州,並且準備安心在徐州城下以逸待勞,困死劉備。

  這計謀是他與荀攸郭嘉反復推演之後制訂的,他當然不會忘記關羽和陸廉這支兵馬,因此他派曹仁守淮水,又派于禁去拿淮安。

  有了這兩重防線,關陸怎麼能來到他的面前?

  更不用提還有一個孫策虎視眈眈!

  每一步都是死局,每一步都是絕境,每一步都要留下無數屍骨!

  自廬江北上,先破孫策,後攻袁術,滅曹仁,驅于禁,一氣不停!

  這是一條血路。

  依曹操來推算,關陸聯軍共計三萬人馬,這一路折損甚劇,果然到了他面前時,只有五千老兵,另外數千兵馬完全是附近支援的郡兵。

  若以尋常人的眼光來看,強弩之末,不穿魯縞,這樣一支疲憊已極的殘兵,曹操是不必花心思對待的。

  但他依然全力以赴地迎戰了——

  在他眼裡,陸廉和她那最後的一萬人馬值得他這樣鄭重其事!

  陸廉並非什麼強弩,而是一柄劍,這與她握著列缺也好,握著長戟馬槊也罷,都沒有什麼關係。

  她是個謀定而後動的將領,謀時謹慎多思,動時一往無前,除非殺了她,否則即使他獲得徐州,也無法安眠。

  ……但這樣的幻想已經徹底破滅了。

  張遼的騎兵從戰場的東南角繞行了數十里,自馬陵山後而出,戰馬奔騰,須臾間便在曹操的後軍防線上衝開了一條口子!

  若那位統帥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一幕,也許他會笑罵一聲小兒輕狡,但這一群騎兵衝進防線鬆散的後軍之中,只要幾步路便能來到他的面前,因而他的笑罵已經無法出口了。

  士兵如同被疾風蕩滌的勁草,而他自然是這股自並州而下,翻過太行山,跨過黃河,冰冷而又浩大的寒風一心想要摧毀的敵人。

  但他仍然感覺諷刺極了,因而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一聲。

  就在他笑出聲的那一刻,一股寒風比騎士們更快地來到了他的面前!

  「主公!」

  曹操一驚,但他身旁的校尉許褚比他的反應更快,舉起了一面盾牌,那支長箭狠狠地釘在上面,箭羽顫抖許久,不肯停下。

  就在虎士們圍在曹操四周,用盾牌和自己的身體護住主公時,統領這支並州騎兵的將軍策馬一躍,戰馬輕輕巧巧地越過了前面幾名士兵,並且用這股高速衝刺的力量撞翻了接下來的幾名身著鎧甲的旗兵。

  馬槊上的寒光帶著壓迫眾生的力量,精準地戳向那面飾以犛牛尾的玄色大旗。

  「鎮東將軍」、「費亭侯」、「兗州牧」,這一串雄渾華美的篆字因這股寒風而輕輕地飄蕩了起來。

  士兵們一瞬間睜大了眼睛。

  而在下一刻,它彷彿已經承受不住這許多沉重的頭銜,轟然倒在了塵土裡。

  張遼的騎兵數量並不算多,但在這個陣型已經完全鬆散的平原戰場上,他們幾乎是無敵的。

  在這場戰鬥還未開始之前,他曾經同陸懸魚聊起過到底要怎樣才有可能勝過曹操,討論了很久都討論不出一個結果。

  「問題不在於他想要誘我出擊,」她這樣說道,「曹操是個很謹慎的人,僅憑不足千的騎兵想要一力衝開陣型是很難的。」

  「但若不以騎兵當先,又有何計能令其自亂陣腳?」

  「你就算用騎兵當先,也是沒有用的,」她想了半天,愁眉苦臉,「你看,他佔著馬陵山,若是退,只會退進山口裡,難道你的騎兵還能翻山越嶺,跑到山路上去衝鋒他嗎?」

  於是張遼也跟著憋憋屈屈地不吭聲了。

  「曹操選此處紮營,顯見是心中謀劃已畢,」徐元直先生思考一會兒之後,精確地分析道,「除非能將他的戰線拉長,帶到平原上來,否則文遠就算以騎兵當先,恐怕也不能撼動兗州軍。」

  ……將戰線拉長。

  ……徐元直先生的想法對勁肯定是對勁的,若是將兗州軍不僅拉到平原上,還能將戰線拉長,陣容拉散,那肯定是騎兵想怎麼衝就怎麼衝。

  ……但問題是曹操不是傻子啊!他長得像傻子嗎!

  「我可以領一軍誘之,」太史慈這樣表態了,「到時詐敗如何?」

  「曹操兵力數倍於我,子義豈能瞞得過他。」

  大家於是又開始了一輪沉默。

  「我有一個想法。」

  陸懸魚突然這樣說道。

  她的聲音平靜極了,就像是在說「淮安城的小麻花確實很好吃」一樣平靜。

  因此張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出了一個怎樣的計謀。

  在大纛倒下之後,戰場的形勢並沒有立刻起了變化。

  先是雙方士兵都茫茫然了一會兒,追擊的不知道自己這方有了什麼變化,他們已經被勝利攫取了心志,他們的耳朵裡聽不到金鉦急促的聲音,眼睛裡看不見令旗揮動的軌跡,他們奔跑在這片荒原上,繼續努力地追逐潰逃的敵人,繼續爭奪那些精美的戰利品。

  而逃走的無法感知到衝進戰場的是他們的友軍,他們仍然在全力以赴地逃命,丟下武器,丟下旗幟,丟下尊嚴與理智,丟下鼻涕與眼淚,甚至連胸腔裡最後一口空氣也丟了出去,直到跑得筋疲力盡,倒在已經沾滿鮮血的荒草之上。

  就在此時,太史慈開始收攏起殘軍。

  他用身邊的數百名最後的,也是最忠誠的東萊子弟組成了一道防線,攔住了那些仍然在逃走的士兵,並且要求他們每一個人都不斷地大喊。

  「曹操敗了!」

  「曹操敗了!」

  「曹操敗了!」

  當這樣吶喊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兗州軍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們身邊的同袍在一個接一個倒下!

  那盤旋在耳邊,揮之不去的馬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快拿起武器!快結陣而戰!快修整你們的隊列,快啊!

  校尉們騎在馬上,這樣歇斯底裡地大喊,喊得嗓子都要嘶啞,喊得眼睛都要流下血淚,可是還沒等他們真正將士兵集結起來,並州騎兵已經衝到了他們的面前。

  那些騎兵也許用馬槊,也許用長戟,也許只是順手從地上拔起了一根長矛,也許他們從腰間拔出了環首刀……但當他們來到面前時,兗州兵發現他們其中還有許多人手持銅殳。

  這種銅殳不同於儀仗隊裡那種丈餘長而無鋒芒的禮器,它被改良過,比環首刀略長一些,但仍然不足四尺,殳頭上的三棱刃不足尺長,殳頭後面便是布滿尖刺的銅球。

  當騎兵拎著這釘錘一般的凶器,帶著戰馬衝鋒的力量砸向對面的敵人時,無論是穿甲的武將還是不穿甲的士兵,都在那一瞬間被砸得腦漿迸裂,胸骨凹陷!

  它不像馬槊可以撕開嚴密而結實的防線,但在凶殘程度與殺戮方面,這種狼牙棒一樣的武器更勝一籌!

  看著這樣一柄染著血跡的釘錘自頭頂砸下來,什麼樣的勇士能站穩腳步?

  尤其他們……尤其他們已經搶奪到了很多的戰利品啊!

  如果能夠逃開,他們是知道這條路的!他們……他們可以……

  他們不用跑過騎兵啊,他們只要跑過同袍……他們是不是就可以帶著這些戰利品,慌慌忙忙地回下邳旁的軍營裡去?

  這數百騎兵迅速地衝進戰場,目標卻並不是殺光敵人。

  張遼的指示非常明確,他們要一次又一次地驅趕敵人,像狼群驅趕羔羊那樣,擊碎他們重新集結陣線的努力,殺死那些仍然在傳令,仍然在指揮的軍官與武將,直至兗州軍也徹底潰散為止!

  那麼,要不要去救援小陸將軍呢?

  有並州老兵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即使這群騎兵在大戰之前,肌肉都繃得很緊,表情也繃得很緊,但聽到有人這樣問時,其餘幾個同袍還是悄悄地露出了一張怪相。

  他們的將軍似乎一點也沒聽出自己士兵的言外之意。

  她是為了我們,才甘冒這樣的風險。

  張遼的眼睛黝黑極了,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而我們的職責就是贏下這一陣,諸君!

  曹賊贏過我們一次,難道他能再贏一次?!難道他能在我們面前屠戮青徐生民嗎!

  我們是為大義,為萬民而戰!

  將軍的大義凜然立刻引得騎兵們心神激蕩,也跟著用馬槊狠狠砸在地面,表達自己的慷慨激昂。

  ——不過也是為了小陸將軍而戰。

  有狹促的老兵仍然偷偷這樣使眼色,不過將軍假裝沒看見。

  在所有仍然徒勞地企圖重新建起防線的武將之中,夏侯淵是最為努力的。

  他不僅收攏了身邊的兩千餘人,而且在騎兵的不斷衝擊下,頂住了壓力,甚至仍然在向著陸廉的大纛所在步步逼近。

  當然這位諸夏侯曹中最勇武的武將此刻也狼狽極了,他的肩頭中了兩根弩矢,腰上被刀手砍了一刀,盡管鎧甲擋住了大半的傷害,但那一刀仍然見了血。

  因此在一片混戰中,當他見到騎馬而至的荀攸幾乎比他還要狼狽時,夏侯淵詫異地眯起眼睛。

  「公達為何至此?」

  「為君速歸!」荀攸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膀,「夏侯將軍!再戰無用!」

  夏侯淵感覺就在那一瞬間,身體裡的血液凍結了。

  「為何無用?!」他大怒著掀開荀攸那隻滿是擦傷的手,「我若能陣斬陸廉,他張遼難道殺得完我兩萬人馬不成?!」

  「主公身臨險境,你殺陸廉又有何用!」荀攸跺腳道,「張遼殺不完你兩萬人馬,劉關張難道也殺不完嗎?!」

  夏侯淵一瞬間張開了嘴巴。

  這位身材並不高大,但十分敦實壯碩的武將最後還是轉過了頭。

  他的矛已經不能穿過重重陣線,直指大纛下那個渾身血污的身影,但他知道,他離幾乎所有諸夏侯曹都為之發狂的榮耀,只差了一步。

  「鳴金!」他最後還是壓下了痛苦,大吼一聲!

  陸懸魚此時感覺腦子昏昏沉沉的,她已經站不住腳,因此將身體的重量悄悄地壓在了手中握著的馬槊上。

  但她手持馬槊,威風凜凜站在那裡的樣子似乎還唬住了不少人。

  那些人在她身邊吶喊著,一步步地向前,一步步地反擊。

  即使如此,還是比今天清晨時少了很多,只有三千人左右。

  考慮到有一部分潰逃的士兵會在晚上慢慢收攏回來,因此並不一定就戰死了七千人。

  但這一仗,傷亡是至少在三千以上的,她心裡草草地估算了一下,認為有可能會超過五千。

  ……這多好笑啊。

  她自認排兵布陣的謀略還沒有學精學通,可是已經先學會通過戰場判斷估量傷亡人數了。

  士兵們還在精神抖擻地反推回去。

  踩著已經滿是血漿的荒草,踩著那些再也不能睜眼的屍骸。

  「將軍?」

  她努力抬起眼皮,一個髮冠被削掉,因此披頭散髮的徐元直先生拎著染滿鮮血的劍,站在她面前。

  ……要不是先生幫忙解救,她今天可能就真的完了。

  ……但怎麼居然是他救了她呢?

  ……太不科學了。

  「先生是文士,」她勉強地說道,「劍術卻這樣精妙。」

  元直先生伸出黏糊糊的手想摸摸自己的小鬍子,但看看手,有點嫌棄地又放下了。

  「將軍,不能再用這樣的險計啊。」

  「我也不想,」她說道,「可是主公,下邳的百姓,青州的百姓,都在等我啊,還有……」

  ……還有誰來著?

  天色漸漸地黯淡下去。

  曹操帶著他的親衛,還有夏侯淵收攏起來的那些殘兵,離開了戰場,丟下了一萬多兗州兵在這裡,他們有些仍然活著,雙手被繩索套起來,痛苦而沉默地排著隊,時不時回頭去看一眼躺在泥土中的兄弟;有些便只能躺在泥土中,安靜地注視著這場大戰的落幕。

  糜芳半個身子都在血裡,那血漸漸地涼了,他覺得他的身體也涼了。

  在潰敗時,他同樣也被迫拔出了武器,可是他哪有資格與敵人作戰呢?是他太不自量力,落敗不說,還留下了這樣的笑柄啊……

  健僕們圍在他的身邊,在用力地說著什麼,可是他感覺他已經聽不見了。

  他怎麼這麼髒,身旁怎麼這麼多血,他心裡這樣想,感覺很是羞恥。

  但是當那位女將軍的腳步聲傳來時,糜芳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都消失了。

  「我們……贏了嗎?」

  那張染了血跡的面孔漸漸靠近了他,俯視著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是在為他難過嗎?

  「我們贏了。」她最後這樣說道,聲音沙啞,透著掩飾不住的疲憊。

  於是糜芳努力地露出了一個笑容,「那太好了,將軍……能不能……能不能去救……救我阿姊……」

  女將軍注視著他的面孔,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個少年感覺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他似乎再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那……」他說道,「我可以……」

  他想說,他可以瞑目了,可是為什麼他還是很捨不得呢?

  ……為什麼,身邊的那些健僕,用那樣怪異的眼神看著他呢?

  忽然之間,小陸將軍伸出手去,掀起了他的鎧甲!

  這個富可敵國的少年尖叫起來!

  「啪——!」的一聲,一股大力擊打在了他的額頭上!

  好疼!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比剛剛被敵人砍的那一刀還要疼啊!

  「你沒受什麼傷,」小陸將軍冷冷地說道,「閉嘴吧!」

  糜芳顫抖著嘴唇,看著有士兵跑過來說了些什麼,於是直起身匆匆離開的將軍,又看看周圍那群慌忙將目光移開的健僕,忽然感覺更委屈了。

  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想我阿姊了……」

  這片戰場需要打掃很久,但己方的傷員,和最珍貴的那一部分戰利品,肯定是首先會匯聚到她面前的。

  戰利品裡自然也包括了戰俘——話說回來,她要戰俘有什麼用?

  「聽,聽說,這位戰俘,與,與將軍是,是,是舊識……」親兵說話有點不太流暢,結結巴巴,「而且他,他身體,身體也……小人不能……不能做主!」

  「我哪來的什麼舊識!」她一邊跟著親兵匆匆往抓了俘虜的方向走去,一邊罵道,「我在兗州就沒有什麼認識的——」

  天色暗了,風更冷了,因此點起了火堆。

  那個戰俘坐在火堆旁烤著火,但看起來還是很冷,咳咳咳咳個不停。

  當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時,他便抬起了頭。

  ……是個青年文士,灰頭土臉,但看著長得還行,身體素質似乎不太好,咳得眼圈發紅,因此顯得比糜芳還要委屈。

  「這個,這個,」親兵指著郭嘉,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是將軍舊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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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五章 第七批「義勇」

  她似乎是很久以前見過他一面。

  那時郭嘉長什麼樣來著?

  ……一個和和氣氣的,清秀愛笑的青年,很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不像荀彧那種讓你絕對不會忘記自己身份的端肅高雅範兒,郭嘉給人的感覺是那種——在朝堂上能和公卿談談國家大事,在鴻都門能和文士們講講經學,在街頭巷尾也能和販夫走卒聊聊今天的豬肉幾文錢一斤。

  但經過了這數年的歲月之後,透過溫柔開朗的表象,她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郭嘉。

  這人胸有城府,工於心計,知道有需要的前提下,見什麼人該說什麼話,屬於情商跟她完全對角線的那種生物,再考慮到他們的陣營也同樣是對角線的,陸懸魚就很不想承認她和郭嘉有什麼來往。

  ……也就有一封信的來往,雖然沒蠱惑到她,但她回憶起看完那封信之後,黑刃漸漸起的變化,她偶爾就會想一想:他有沒有蠱惑到黑刃呢?

  她心裡這樣想過之後,並沒有說出口,而是看了郭嘉一眼。

  「嗯,算是舊識吧,」她說,「帳篷若是不夠的話,給他尋一條毯子來。」

  「自然是夠的!」小兵立刻嚷起來,「將軍的吩咐,小人記下了!絕不會薄待了這位先生!」

  ……這話說的,薄待其實也沒所謂,別凍死就行。

  小兵轉過了身,跑去吩咐人取毯子來,她趁機努努嘴,準備離開。

  郭嘉叫住了她。

  他的臉色一定是很難看的。

  畢竟他身體孱弱,又不擅騎射,從馬上摔下來那一下,疼得他一瞬間便暈了過去,哪怕醒來,胸口依然疼得厲害,估計是摔斷了一條肋骨,也無怪主公在撤軍時不得已留下了他。

  但這不重要,他不過是個文士,在軍中並不觸目,以後待主公回返兗州時,也總有辦法再以書信往來,想方設法回到主公身邊的。

  但在此之前,他總得想方設法活下去。

  ……咳。

  他想過一些陸廉見到他之後的反應。

  好一點的比如說客氣些,殷勤些,覺得他很受曹公重視,因而擺出千金買馬骨的樣子,雖然親親熱熱握個手是不可能的,好歹鄭重行個禮啥的;

  壞一點的自然就是冷淡些,惡劣些,考慮到他之前寫了不少封信,其中有一封甚至都寫到她那裡去了,每一封都不怎麼懷好意,那見到他破口大罵一頓,打一頓給他扔出去斬了也是有可能的;

  但她只是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簡單吩咐幾句就準備離開。

  ……郭嘉感覺有點不得勁。

  ……考慮到陸廉是個粗人,待人接物時頗為直率,他還是直截了當比較好。

  「將軍。」他雖然胸口疼得厲害,還是努力站起身,叫住了她。

  「嗯?」她停了腳步,轉過身看向他,「怎麼了?」

  「將軍欲如何處置在下?」

  這個問題讓她略有點困惑地皺了皺眉,似乎根本沒在她的考慮之中。

  但很快她便給出了答案。

  「足下受了傷吧?」她說道,「受了傷也好,留在這裡安心養病,不必再寫什麼書信了。」

  她的臉色在火光映襯下,依舊很淡,是那種失了血色的淡,眉目也是如此,整張臉都像是褪了色的青瓷,帶了一股掩飾不住的疲倦。

  這令他想好的話都留在了嘴邊,沒有說出去。

  這位女將軍又看了他一眼,便匆匆離開了。

  郭嘉準備重新坐下時,小兵已經匆匆忙忙地跑回來了,為他取了一條毛氈,正好方便他裹在身上。

  毛氈暖洋洋的,火堆也很暖和,火堆上支起鍋,煮了些沸水,原本是醫官用來救人的,但郭嘉也分得了一碗,就這麼一邊喝,一邊看著夜色沉沉的這片戰場。

  「先生,先生可還需要些什麼?」小兵殷勤地問道,「若有什麼不適,告訴小人便是。」

  這位青年文士有點詫異地上下打量他幾眼。

  「在下不過一個平平無奇的俘虜罷了,足下何以待我這樣和氣呢?」

  「先生這個樣貌氣度,哪裡平平無奇了!」小兵嚷起來,一面嚷,一面又不自覺地回頭看一眼將軍離去的身影,「尤其還同將軍是舊識!還有過書信往來!」

  ……這位因為「樣貌氣度」而受到敵軍厚待的青年文士沉默地低下頭,吹了吹碗裡的熱水,慢慢喝了一口。

  他大概明白了這個小兵是怎麼看待他的。

  但郭嘉也沒心思去辯解剖白,倒是陸廉那句話,令他心情略有些微妙。

  他該怎麼說,就在這場決戰開始前的一天,也就是昨天,他思來想去,提前寫了一封信送出去了呢?

  「先生?先生腹中可飢?」小兵又湊了過來,「小人去為先生取幾塊餌餅來可好?」

  郭嘉神情復雜地盯著這個小兵看了一會兒,決定還是把那封信繼續藏在肚子裡。

  「那便勞煩你了。」他最後還是和顏悅色地這樣說了一句。

  朐城離海邊已經不算很遠,因此到了這個時節,城裡的人總比其他時節更多一點。

  畢竟冬天的海邊誰也不想待。

  海風刺骨,但又不會結冰,裡面帶著滿滿的鹽分與潮氣,鍥而不捨地貼在衣服上,慢慢滲進去,很快那股冰冷厚重的感覺便穿過衣衫,貼在了肌膚上。

  但現下的海風裡除了苦澀的海水潮氣之外,還多了一股血腥氣。

  于禁站在海邊,默默注視著民夫拖動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扔到海灘上去,那長長的血痕觸目驚心,但在下一刻,又被大海溫柔地舔舐乾淨。

  「將軍,都處理乾淨了。」

  于禁「嗯」了一聲,沒有什麼反應。

  偏將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已經是第六批了,將軍,咱們還不回主公那裡去嗎?」

  這句話起了一點反應。

  這個眼皮被海風吹得微微發紅,眼袋下垂得也很厲害的中年武將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怕了?」

  偏將吃了一驚,「在下怎麼會怕這些烏合之眾!」

  那些人與其說是士兵,戰鬥力與流寇相比也強不到哪裡去,以于禁治軍之嚴來說,擊敗他們真是太容易了。

  但于禁仍然在偏將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恐懼的神情。

  那些人的確不是什麼精兵,他們只不過是從青州南下的流民,同琅琊東海本地農民一起組成的義勇,他們的戰鬥力別說同于禁的精兵抗衡,就是同于禁麾下的民夫們相比,仍是不足夠的。

  他們沒有足夠的糧食,沒有統一的軍服,更沒有趁手的兵器。

  統領他們多半是北海學宮裡的哪個文士學子,平生從來沒有見過陣仗,最多只讀了一兩卷兵書。

  這是什麼軍隊,這哪配稱之為「軍隊」!

  他們知道直接向著西南而去會遇到曹公統領的兗州精兵,憑他們這樣可笑的實力斷然是打不過的,因此便動了這樣的壞主意,想要繞路南下,先到淮安來,與陸廉或是關羽合為一路,再去支援劉備。

  于禁屯紮在朐城以南的某個小村莊裡,原本是為了阻絕淮安以南的援軍,但遇到這樣可笑的「援軍」,也順手就打發了。

  戰勝他們不需要很久,見面就全軍出擊,兩面包夾,然後——屠戮殆盡即可。

  但于禁明白自己偏將的恐懼是從何而來。

  ……這場戰爭與以往很不一樣。

  同樣都是自己的轄地被人攻佔,他曾跟隨主公在濮陽討伐過呂布的,因此並不算沒有經驗。

  在他的印象裡,士人也好,庶民也罷,除了最有名望的那一批豪族之外,其餘多半隨波逐流,明哲保身。

  今天呂布來了,他們便小心翼翼地奉承呂布;

  明天曹公回來了,他們又忙著簞食壺漿,想要在曹公的目光下求得全家老小的性命。

  這些人是卑怯的,懦弱的,也許在主公看來,還要費心安撫他們一下,但以于禁這個純粹的武將看來,這些寒門士族也好,庶民也罷,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都對戰爭沒有任何影響——他們沒有勇氣做出任何的決斷。

  因此那些南下的「援軍」的確令他吃驚了。

  那些「援軍」會排起鬆散得令人發笑的軍陣,會笨拙地傳令,會舉起舉著破破爛爛的旗幟,衝向他的兵馬。

  ……然後在他的全軍衝鋒下,作鳥獸散。

  于禁原本是不想殺絕他們的,他沒那麼殘暴,而且也沒有那樣的精力。

  但在這樣的幾次拉鋸戰之後,這位將軍還是不得不下令全軍追擊,務必殺死他們每一個人。

  因為那些人在四散之後又會捲土重來。

  如果他們的兵源一時得不到補充,他們也會想方設法地藏在山林裡,藏在溪水旁,伏擊那些砍柴的,或是打水的士兵。

  如果他們的人數慢慢多起來,他們會重新開始發動進攻……

  擎起他們那破爛得根本看不出字跡與顏色的旌旗,步履蹣跚,呼聲混雜地衝過來!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永無止境!

  「將軍!」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過來,「有斥報!大路北方約十里處,有兵馬五千,向我而來!」

  于禁看了偏將一眼,轉向了士兵,「什麼樣的兵馬?」

  「還是那些,那些義勇!」

  「什麼義勇!」偏將罵道,「是賊軍!」

  「是!」士兵連忙改口,「是青徐的賊軍!」

  「打著誰的旗號?」

  「污漬斑斑,看不清楚!」

  「兵刃如何?」

  「許多都是使棍棒的!有利器者,十不足一!」

  于禁點點頭,「傳令,備戰。」

  「是!」

  太陽正漸漸向西而去,海風便愈加冷硬,因此偏將突然打了個哆嗦,于禁也全當沒有看見。

  「將軍……」

  「我能殺他們六次,就能殺他們六十次,六百次,」于禁頭也不回,冷冷地說道,「殺得青徐兩州,再也沒有那些敢為劉備出頭的愚民為止!」

  「……是!」

  朐城以南,離于禁兵營不足十里的土路上,這支「義勇」正緩緩而來。

  他們穿得很破爛,但仍然很珍視手裡的棍棒,小心翼翼地用最後一點布條將它們裹了起來。

  這是可笑的,因為裹了布的棍子也仍然不能與真正的軍隊制式武器相抗衡。

  他們其中有些人還趕著驢子或者是牛,車上堆著些袋子,一看就知道裝了些糧草,走在崎嶇不平的路上,便更加小心,遠遠看去,不像一支軍隊,倒更像是一群出來運送糧草的民夫。

  有個身材特別高大的漢子走在了這一群衣衫襤褸的「義勇」之中,為了讓自己不太顯眼,還特意頂了個草帽。

  ……遠處的斥候沒怎麼注意到他,但身邊的人卻頻頻地打量他這幅奇怪的打扮。

  終於這漢子忍不住了。

  「你看個什麼!」

  「我看將軍這草帽,」陳到乖覺,立刻找了個說辭,「十分精巧,不似市面上能買到得那等貨。」

  「那是自然,」關羽呵呵一笑,「這是我阿兄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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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六章 碑

  「賊軍」將至的時候,于禁的士兵也在戰場上排好了戰鬥隊列,嚴陣以待。

  這支軍隊在撤出淮安城時,遭受了一點損失,但在同曹操報過信後,又休整了一下,依舊維持了兩營共五千人的陣容,鎧甲兵刃都十分整齊,並不寒酸。

  但這支軍隊失去淮安之後,糧食就成了問題,不得不四處劫掠為生,而且于禁為了隱藏起大營的位置,還特地令士兵去遠一些的村鎮劫掠糧草與民夫回來,這些來來回回的行動也令士兵們感到疲憊。

  但這支「賊軍」不僅有人,斥候回報說還押了些糧草,這就很招人喜歡了。

  于禁不認為這有什麼異常的,前六批援軍也曾如此,他們是從琅琊一路南下,輜重車上除了兵刃之外,幾乎什麼都帶,鍋碗瓢盆,糧草錢帛,還有牛羊馬匹,這些東西都是重要的補給,因此盡管自偏將以下的有些人隱隱產生了懼意,但于禁的情緒卻是截然相反的。

  他很樂意用這些青徐百姓的家當,煮一鍋熱熱的肉湯來喝,驅一驅冰冷的海風帶來的寒意。

  盡管沒有說出口,但他的偏將並不樂意。

  于禁是泰山郡人,這意味著他所居住的地方,離青徐並不算很遠,無論是商賈還是學士,在曾經大漢還是那個大漢的時代,泰山郡的人同青徐兩地來往都十分密切。

  他們的口音很相似,講起話來一點妨礙也沒有。

  偏將踩了踩地上的荒草。

  這片荒原已經承受了六次戰爭,它似乎已經起了些變化。

  究竟是什麼樣的變化,這個粗俗的,沒有什麼學識的漢子說不出來,但他就是隱隱覺得,當他帶領一營的兵馬進入這片戰場時,這裡變得不對勁了。

  每次戰鬥過後,這片荒原先是透著橘紅的色彩,風裡帶著一股熱氣騰騰的腥甜,到處都有人在呻吟,在慘叫,有一部分土地是黏膩的,一腳踩下去,會發出咕嘰咕嘰的響聲,這多半是凹地,血液匯聚得太多,慢慢吸進泥土裡之後,土壤自然變得鬆散濕潤了。

  但在士兵們來來往往收繳戰利品,並且給那些漸漸變得安靜的百姓堆積起來,再吩咐民夫將他們拉走之後,荒原的顏色就漸漸發烏了。

  漆黑的,有些像鏽跡,但走近了又會看到沒有乾涸的鮮血依舊在裡面冉冉流過,氣味是不再腥甜了,這樣的土地會發出一股腐臭味,而且在天氣越來越冷之後,它也漸漸變得越來越硬。

  但過去數日,土壤間為什麼還會有鮮血流過?它早該乾涸了啊。

  副將想不明白這件事,但他卻莫名覺得很不舒服。

  「這裡視野開闊,離朐城與淮安有一段距離,道路邊又有一片樹林遮掩,」于禁平靜地說道,「不是正好做戰場嗎?」

  副將還是很不喜歡這裡。

  太陽在漸漸拋棄這裡,光線暗了下來,周圍溫度也在不斷下降。

  風刮過光禿禿的樹林,發出了尖細而淒厲的聲音,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控訴。

  風停了。

  可是那聲音還沒止住似的,依然在他的耳邊轉來轉去,帶著冰冷而怨毒的語氣,低低地質問他什麼。

  「他們來了!」

  偏將打了一個激靈。

  在影影綽綽,蒼白而細瘦的樹林盡頭,那些陰影慢慢地來了。

  有士兵在竊竊私語。

  那些人臉上有血污嗎?

  軀殼上有血洞嗎?

  他們的下巴被撕掉了嗎?

  他們的鮮血,在肆無忌憚地流淌而來嗎?

  「擊鼓——」于禁大喝一聲,「刀手!」

  他的聲音驚醒了那些狐疑而猶豫的士兵,有將軍在這裡,他們有什麼值得懼怕的!

  隊率大聲地呼喝,只要殺死第七批賊軍!

  殺光他們!

  就可以用他們的車,裝運他們的糧米,牽走他們的牛羊,回到營地裡去,大快朵頤一頓!

  當他們這樣想著,並且一步接一步,先是慢慢走,然後步伐越來越快,越來越急,甚至帶了些迫不及待的癲狂時,對面的敵軍也動了。

  那些人有的從裹了布的木棍裡,拔出了寒光凜冽的環首刀,有的在輜重車上拿下了藤牌,還有一排衣衫襤褸,穿著破爛草鞋的漢子來到了最前排。

  他們的手裡端著弩,他們的手穩極了,他們的眼睛也冷極了。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這些兗州人在這片空地上奔跑與殺戮得極其熟練了,斷然不會出這樣的意外啊!

  他們的眼睛看錯了嗎?

  天色這麼暗,是那些農夫顫顫巍巍地將釘耙架在了身前嗎?

  當第一個士兵終於決定收住腳步,卻被後面的士兵推倒時,有人用力揮動了令旗!

  那些弩矢不是假的!

  它們真真切切地帶著破開空氣的尖銳聲,與這戰場上彷彿經久不滅的如泣風聲混雜在了一起,向著兗州軍而來,紮進了他們的脖頸裡、腰腹間、大腿上!

  于禁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鳴金——!鳴金!重整陣型!敵人有詐!」

  「敵人有詐!」

  「那,那是鬼魂嗎?!」

  那怎麼可能是鬼魂?!

  可是那些農人,那些商賈,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士,怎麼可能跑得這麼快!頃刻間便到了眼前啊!

  那一雙雙血紅的眼睛,高高舉起的屠刀,真的不是這片荒原上游蕩的,復仇的鬼魂嗎?

  軍心一瞬間便亂了。

  于禁想要努力地整編兵馬時,敵軍之中卻奔出十幾騎戰馬,上首的騎將拎著一桿馬槊,風馳電掣般衝進了中軍!

  作為曾經守過數日淮安城的人,偏將無數次在城下看到過這張面孔,因此只打了個照面,便將他認了出來。

  那不是什麼鬼魂,那是鎮守淮安的關羽關雲長,臉紅潤得很,座下騎一匹紅馬,長槊上又染盡了鮮血,奔馳之時,整個人都像是燃燒起來一樣。

  而這個燃燒著的殺神帶著烈火般的暴怒與殺意,挺起馬槊,向著大纛下的主將而來!

  自己是應該擋一擋的,副將想,雖然擋也擋不住關羽的這一擊。

  但他仍然在那一瞬間策馬上前,隨之而來便是一股大力紮進了他的胸口,將他自馬上挑了起來!

  那一瞬間似乎是痛的,但還帶著一股輕飄飄的暖意。

  這片戰場不再令他感到不舒服了,這個兗州漢子想,它接納了他,寬容地允許他成為了它的一部分。

  但他的將軍呢?

  最後一絲陽光也不見了。

  冷風捲起了于禁的大氅,令他渾身顫抖起來,面色比樹林盡頭的陰影還要蒼白。

  但在關羽的注視之下,他終於還是開口了。

  「我降……」于禁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好似讓自己也燃燒起來一樣,「關將軍!我降!」

  關羽的神情裡沒有一絲一毫的釋然,「你知道降,為何卻不許那些百姓降?!」

  這是一個讓于禁無法回答的問題。

  因為答案不是他殺降,他的確殺降,但這一次不是!真的不是!

  「他們……」于禁的聲音變得連自己也聽不清,「他們不降。」

  那些握著犁耙的,那些趕著牛車的,那些文質彬彬,手無縛雞之力的,在這支冷酷而驍勇的兗州軍面前,滑稽得讓人幾乎笑出眼淚的人,他們沒有降啊。

  在百里外的馬陵山下,戰場還沒有打掃完,因而有人飛馳而來時,是結結實實嚇了士兵一跳的。

  當士兵們將那個騎士架進帳篷時,陸懸魚大吃了一驚。

  「你是怎麼來的?!」她不受控地嚷了起來,「你怎麼這麼狼狽!」

  騎士滿頭的泥,滿身的血,滿臉的汗,他無暇回答她的話,手止不住地哆嗦著,指著自己的胸口。

  有親兵連忙從他的細甲內取出了一封帛書。

  「孟卓公有急信給將軍,不能耽擱。」這人吃力地說道。

  ……急信是急信,但是送得慢了一點。

  信上說,西涼董承聯合張繡,起兵征伐兗州,現下就快要圍上鄄城了;

  信上還說,張邈已經去尋了臧霸,說以厲害,這就發兵去北海,解青州之圍了;

  信上最後說,請她千萬不要急著同曹操決戰,因為曹操比她還急,她蹲在下邳城外,不管怎麼說曹操是不敢攻城的,那曹操再耗下去,家肯定就沒了,因此最後曹操就只有兩條路,要麼不惜一切代價強攻她的大營,要麼丟盔卸甲卷旗而逃。

  她看看信,又看看這個信使。

  這信但凡早送來一天……該多好呢?

  天黑了,士兵們點起火把,在尋尋覓覓,有人在找同伙的兄弟,有人在找自己轄下的士兵,有人在找自己這伍這什或是這一隊的軍官。

  他們持著火把,仔仔細細地從戰場的一端,翻找到另一端,在這片已經完全漆黑的戰場上,一腳深,一腳淺地尋找著啊。

  「王五!王五!」

  「趙羆!趙羆!」

  「隊率!隊率!」

  「阿兄!阿兄啊——!」

  一旁的徐庶倒了一杯水,請這個信使喝下去。

  「辛苦你了。」她這樣說了一句。

  信使目光炯炯地緊盯著她,咬著牙齒問道:

  「將軍可知,孟卓公前後遣五十餘人為將軍送此急信?」

  她大吃一驚:「我不知。」

  「孟卓公七日前得了消息,便立刻遣人送信,均為曹賊所攔,他在出小沛的幾條路上派了許多斥候往返巡邏,一見有異,立刻射殺,這七日間,已經折了五十多名信使!」

  「那……那你,你真的辛苦了,沒想到孟卓公有你這樣的,這樣的部下……」她感覺自己有些不太會說話了,連忙加了一句,「你是如何逃出包圍圈,將信送到的呢?」

  「我並非張公之臣,」信使說道,「張公曾有恩與我兄,今見張公愁眉不展,我兄弟五人又擅騎射,因而毛遂自薦。」

  哦,兄弟五人,一起出發的,既擅騎射,彼此又有照應,怪不得能夠衝破曹老板的包圍圈,厲害!

  她點點頭,然後那顆因為作戰而變得混沌的頭顱一瞬間清醒過來。

  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想到了很多話,但每一句都無法表達她此時的心緒。

  這人根本看不出長相,整個人就像是被鮮血和泥濘裹了一層似的,站在帳篷裡,簌簌地就往地上掉帶血的泥渣。

  就像一座碑一樣。

  像一座刻了他的名姓,刻了他兄弟們的名姓,刻了那五十多個信使的名姓,刻了很多很多她從來不認得,以後也不會知道名姓的一座碑。

  因此她起身走到碑前,鄭重而肅然地,向著這座碑行了一個大禮。

  那座碑沉默地注視著她,用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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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張邈字孟卓,東平壽張人也。少以俠聞,振窮救急,傾家無愛,士多歸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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