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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三章 劇城保衛戰(中)
扔石頭是不可能永遠扔石頭的,因為沒有哪座城池是靠著扔石頭而被不攻自破的。
但扔石頭仍然是件有百利無一害的事,尤其是袁譚用這種改進後的投石機扔石頭,距離超過三百步,精確度卻還相當不錯——這就很可怕了。
在最初兩天的調校和試試手感之後,第三天時,這位暴躁的主將開始了全面攻城。
石頭被民夫先從土山下慢慢運到山上,再用絞索吊上樓櫓,將那些重逾十斤的石頭掛上梢底,再拉動繩索,將其丟出。
這樣的龐然大物盡管威力巨大,但一般而言也粗糙笨重,那些石頭過重則丟不出去,甚至有可能壓斷長梢,輕則會偏離軌道,扔到不知什麼地方去。
在劇城四面開花的巨石,其中大多是打偏了,隨便砸到誰的頭頂上去,反正袁譚也不甚在意。
他要求工匠們反復計算距離與方向,不斷校對。
第三日時,冀州的士兵開始一步接一步地向著城牆而去。
城上的守軍向下傾瀉箭雨,對面的樓櫓則回擊以石彈。
那些呼嘯著自冀州兵的頭頂飛過,奔向對面的石頭終於顯現出它們真實的威力:
在「三百步」這個距離上,寬約五丈的城牆如同一條細線。
如果距離不足,那些石頭很容易砸到自己人;
如果距離過了,那些石頭便會飛進城中;
如果永遠不改變角度,守軍會躲開石彈的落點;
如果改變角度,那麼隨之而來的是距離也需要重新計算;
那些工匠在這幾日裡用城中幾十個百姓的生命作為練手的工具,逐漸掌握並記下幾個不同角度下,牽拉長梢的力量刻度。十顆石彈當中,足有四顆能砸到城牆上,還有五顆依舊會飛進城裡,只有一顆會落在城下,砸開哪個——或者哪幾個冀州兵的腦殼。
軍官在焦頭爛額地咆哮,士兵們在跑來跑去,民夫們跟在後面。
當袁譚找準了距離之後,泥土築城的女牆不再安全,士兵們更不能指望依靠盾牌,他們只能他們只能徒勞地一面躲閃飛來的石彈,一面努力地繼續守城。
他們當中一部分人需要一輪接一輪的拋射,另一部分人需要向下澆熱油,拋火把,燒毀雲梯車,還有一部分人需要拿著盾牌守在垛口前,隨時準備將每一個攀爬上來的冀州人重新推下去。
這些工作已經十分繁重,加上石彈的干擾之後就更加令人不堪承受,因此很快出現了巨大的傷亡。
盛滿滾油的大鍋可能會被石頭砸翻,旁邊的士兵一瞬間便被熱油裹住了身體,整個人發出歇斯底裡的慘叫,但這甚至也不算是最倒黴的——因為也有人手持火把走近油鍋時,自己被石頭砸飛不說,手中的火把將這一片灑滿熱油的城牆變作了火海。
城中因此不得不徵調了更多的民夫,他們當中身強力壯的一部分需要拿了兵器守衛城牆,差一等的需要搬運傷員和屍體,需要滅火,需要重新燒起熱油,需要在散發著血腥、腐臭、焦糊香氣的城牆上死守不退。
天氣冷得很,但城牆上所有的士兵和民夫幾乎都是大汗淋漓,有些人的臉上和手上甚至被燒紅的土地烤出了水泡,但沒什麼人在意這些細節。
他們都戰鬥在煉獄裡。
「你能想到嗎?」田豫站在城樓上,注視著這一幕,「於攻城之事上,袁譚稱一聲天縱奇才也不為過。」
孔融皺了皺眉,很是不解,「國讓如何有了這般懼意?」
「我非懼他,」田豫啞然了一瞬,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樣的強敵,便是懼他,說出去也不妨事!使君細想,他若能早些施展這一番攻城手段,劇城便是守得住,也難免死傷慘重。」
袁譚是一個非常擅長攻城的人,或許袁家都很擅此道。
正如陸廉這邊求教於未及弱冠的諸葛小先生,在城牆上安置了巨弩,加強了城牆的防禦力,袁譚在不打仗的日子裡,似乎也在琢磨怎麼改進攻城戰術。
投石機並不稀罕,但袁譚能將它調校得這樣精準,飛得這樣遠,所選石彈又這樣有分量,田豫憑心論,若換他來,多半是尋不到這樣一批優秀工匠的。
如果不是那些樓櫓太過巨大,因此袁譚日夜趕工,也只在四面造了不足二十架,石彈裝填也需要花極長時間,這座城只要區區數日,便會面目全非。
孔融裝模作樣地雙手扶了窗洞,探頭往外看一看。
「兵貴神速,他造得這樣晚,是他的過失。」
「他並非不想快些,」田豫說道,「只是北海堅壁清野得這樣堅決,他又在千乘耽誤了那麼久。」
孔融扶著窗洞的手忽然用力,那黃泥築成的窗洞頃刻便留了一個有些觸目的手印。
千乘,千乘。
若是論到戰事,這位不諳兵事的青州刺史是再窩囊不過,無用不過的一個人。
但即使是這樣一個人,在聽到這個詞時,臉上也露出了悲涼與愧意。
「正平凜凜烈士,吾不如也。」
除了第一日被砸壞的兩架巨弩之外,其餘巨弩大多被拆卸下來了。
……這東西很貴,而且田將軍還沒想好該如何反制那些在三百步外丟過來的玩意兒。
……三百步,這是拋射的距離,正常人誰會在這個距離上找準星呢?
……袁譚找到了,至少找到了將石頭盡量砸在這條線上的辦法,因此守軍必須得先把這些貴重的巨弩收起來,以防萬一。
但在西城牆上,正對著袁譚中軍的方向上,留下了一架巨弩。
有十來個婦人圍著那架巨弩,忙忙碌碌。
其餘守軍就在她們身邊,戰事不忙的時候,也會探頭探腦,投去好奇的目光。
軍中是不缺神射手的,第一位便是跟隨陸將軍出征的太史子義將軍,他不僅能百步穿楊,而且能在馬上左右手齊發,是個萬裡挑一的神射手。
在他之下也有幾個能開三石弓的力士,但射得並不準。
若說能開石弓的神射手,軍中也有,但石弓除非拋射,否則射不出三百步。
待說到這巨弩,大家更是心裡沒什麼底。
但這樣一來,這些士兵心裡就更加狐疑,也更加不忿了。
若是有人能用這東西能射中三百步外的敵人,那也應該是軍中哪個百發百中的勇士,怎麼會是這種婦人呢?
……不錯,陸廉就是個婦人。
……但誰也不會當她是婦人啊!他們都在背地裡說,小陸將軍是神佛化身,下來匡扶漢室的,至於男身還是女身,一點都不重要,你沒聽說過女人這麼勇猛?那你聽說過當世有哪個男人能立下這樣百戰不敗的功業嗎!
……哪怕是她的妹妹陸白,那不也是要靠謀略,而非勇武殺人嗎!
因此這群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婦人在他們眼裡怎麼看怎麼不靠譜。
她們當中,有陸廉將軍萬分之一氣質的,一個也沒有,小兵們嘀嘀咕咕,估計是以訛傳訛,有哪個小婦人瞎吹噓,傳到將軍這裡來了。
看她們怎麼辦!要是射不中,將軍那樣鐵面無情,必定會罵她們一頓!
但是……也別說得這樣無情吧,聽說她們營中也有些年輕女郎,說不定真有個美貌的女弓手!你們這樣輕視人家女郎,說不準一會兒便要瞠目結舌!
他們這樣指指點點,信誓旦旦,並且準備用這場熱鬧來稍微犒勞一下自己緊繃的神經時,那個神射手終於現身了。
當健婦營的女兵將那架巨弩檢查完畢,又裝填好弩矢之後,她們稍微地散開,只留兩個人在弩旁,協助弩手,於是那個神射手便自一群婦人之間顯現了出來。
她並不是士兵們想像中高挑白皙的美貌女郎,也沒有什麼英姿勃發的氣質。
那是個黝黑粗壯的女人,至少三十餘歲,粗糲的面容上見不到青春與嫵媚的痕跡,她的右臂比左臂明顯粗了一圈,額頭與手上都有些零零碎碎的疤痕。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麼稀奇之處,這就只是個鄉下隨處可見的農婦。
當軍官走上前去,詢問她的時候,那個女人低眉斂目,低聲答了軍官的問話。
安靜乖順,看起來也是最卑微不過的黔首模樣。
士兵們嘀嘀咕咕的聲音稍大了些。
但頃刻間便被另一種聲音蓋了過去。
一陣接一陣低沉的戰鼓聲自城下響起!如同大地深處傳出的咆哮!
袁譚又一次開始攻城!
「列隊!列隊!」軍官跑了過來,「弓手——!」
而正在此時,另一名軍官也跑了上來,「矛手!矛手隨我來!」
「校尉,要矛手何用?」
「下城牆!」那個偏將大聲吼道,「將軍有令!準備出城殺敵!」
守城的這名隊率一瞬間便怔了,「城牆上人手不足,如之奈何?!」
偏將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沫,「你去多尋些民夫來頂上便是!這等事還要問汝公不成!」
城中的守軍沒有那麼足,這是毫無疑問的。
然而田豫仍然制訂了這樣一個計劃。
如果繼續守下去,他很確定仍然能夠堅守十數日,那時即使陸廉還未歸來,但必定已有援軍的眉目。
但在這十數日裡,劇城將承受巨大的傷亡,這座城池將變得滿目瘡痍,哀鴻遍野。
因此他必須想出一個辦法,即使不能令袁譚退兵,至少也要扼制他那些樓櫓的作用。
他考慮過以牙還牙地也用石頭扔過去,砸爛那些車。
……但比起袁譚只需要瞄準一條線,他的反擊是必須瞄準數百步外的一個點,這太難了。
因此他要想一些別的什麼辦法。
比如說,袁譚的軍隊是駐紮在土山下的,土山上只有工匠與運送石頭的民夫。
但每天都有那麼一陣,一隊騎兵舉著旗,上了土山,而且這些騎兵會在劇城四面游走,但只會爬城西的土山。
這就很值得在意了,田豫想,袁譚很可能是覺得這個距離很安全,沒人能傷到他,因此會爬一爬樓櫓,居高臨下地觀望一下攻城的態勢。
……如果將軍或是太史子義在的話,說不定是能留下他的。
盡管他們都不在,田豫仍然要試一試。
那個婦人仍然在盯著弩機上的望山看,誰也不知道她在看個什麼。
但周圍的守軍已經無暇再看熱鬧了。
城牆上下,到處都是一片戰火。
有被巨石砸出的缺口,頃刻便有冀州兵攀附其上,三五人一組,並肩作戰,佔住了這一片城頭!
他們可不是那些青州匪類,更不是用來徒勞消耗守軍人力的民夫,他們各個都是冀州精兵,袁氏父子以恩義厚待他們,他們的父母妻兒都能在北國肥沃而寧靜的土地上耕種生活,他們只需要不斷進取,不斷攫取榮譽與戰功——無論生死,都能令家人活得更好!
先登的功勞那樣光耀奪目,甚至蓋過了太陽的光芒,蓋過了生死的恐懼。
但對於守軍而言,戰功與犒賞都不那麼重要——他們人人都聽說了千乘陷落之後的遭遇。
他們也因此堅信,如果劇城失守,這也是他們將迎來的命運。
這也許是整個青州將迎來的命運!因此誰敢後退一步?!
他們就這樣牙齒裡冒出血沫,眼眶幾乎也要裂開地上前去爭奪,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把他們掀下去!掀下去!
城頭如同一鍋煮沸的熱湯,所有人都燴在裡面,哀嚎著,咆哮著,掙命著,連那些健婦營的女兵也拔出武器,同冀州人廝殺起來的時候,那個黑皮膚的婦人還在盯著望山看,一動不動。
天空上飛過一隻烏鴉,盤旋了一圈,迎著寒風,向西而去。
寒風將十幾面旗幟展開,那些旗幟穩穩地擎在騎兵的手中,自中軍而出,爬上了土坡。
五座樓櫓中,左側第二座被反復加固過,因此比其他的樓櫓更加結實一些,離遠看也更加臃腫一些。
她的望山正對著那座樓櫓。
有幾乎看不清,如同一片鴉羽的東西,自樓櫓間輕飄飄地打了個旋。
那個婦人的嘴角動了一下。
那不是鴉羽,那是一件皮毛光滑的黑色大纛。
她輕輕地伸出了一隻手,向著身邊的一個婦人打了手勢。
當那個女兵磕磕絆絆,自滿是屍體的城牆上跑下來時,傳令官立刻便看到了她從懷裡摸出的那面小旗。
「將軍,袁譚登上了樓櫓!」
袁譚的確是爬上了樓櫓。
他今天的攻城效果很不錯,儘管損失也很驚人,但他心裡算計著,至少可以維持五日這樣的攻城規模。
但劇城能支撐多久呢?那些守軍還有多少鬥志呢?
他想親眼看一看,因此在一隊騎兵的護衛下,登上了樓櫓。
這原本不是什麼魯莽之舉,土山前面便是他的中軍,後面是他的大營,他站在樓櫓上,離城池有數百步之遙,樓櫓上又防護極為嚴密,堪稱萬無一失。
尤其登高望遠能令他一舒胸中鬱氣,他便更加喜愛這座樓櫓了。
此刻這位年輕統帥將手扶在粗木搭建而成的圍欄上,滿意地注視著那座被鮮血浸透的城池時,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異樣的事。
——吊橋在漸漸被放下。
「他要開城門?」袁譚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他為何要出城?」
他剛想要彎一彎腰,看得更清楚些的時候,空氣中忽然傳來一聲不祥的蜂鳴!
不,那不是蜂鳴,那是利箭破開空氣時,發出的警告!
他的身體比他的頭腦更快,想也不想地就準備趴下躲藏。
——可是那支弩矢比他的反應更快了一步。
「他們說你是個神箭手。」
「小人的夫家是獵戶,」那女人匍匐在地上,「夫君一家擅射,小人只是曾經跟著練過幾次。」
「你有夫家?你不是獨自一人,入的健婦營?」
「小人曾有夫家,還曾有幾個兒女,」那婦人的頭仍然低著,「現在都不在了。」
他們在連年的攻伐中散落在各處,化為了青州的野草,連她的精魂也跟著一起丟在了那片袁譚與田楷相互攻伐過的荒野上。
她的手很穩,眼睛一眨也不眨。
當她將反復校對後的弩矢對準遠處那一小片鴉羽時,這個野草一般安靜柔順的婦人心跳甚至都沒有快過一拍。
那不是什麼烏鴉,也不是野豬,那是敵軍的統帥!
那是四世三公,門生故吏滿天下的袁氏之子!
她豈看不到那些丟進來的人頭嗎?
她豈不知千乘一個俘虜都沒有剩嗎?
這個黔首出身的婦人眼睛裡看不見累世閥閱,也看不見名門風流。
但當弩矢從煉獄一般的城頭上飛出,狠狠地紮進目標的身體裡時,那位累世閥閱的青年將軍發出了一聲前所未有的慘叫。
城門終於完全打開了。
手提長牌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戰吼!
「為劇城!」
「為劇城!」
田豫咬著牙,拔出了他的長劍。
「為千乘!」
為那些背井離鄉的百姓。
為那些再也不能回來的士兵。
為那位再也不能以文采傳世的先生。
當這支兵馬與攻城的冀州軍廝殺在一起時,一小隊騎兵已經迅速衝出城去,奔向了那座樓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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