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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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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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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2 01:39:4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七章 狐鹿姑

  劇城下了第一場雪。

  雪是入夜下的,自空中飄飄灑灑,輕柔地落在了被人反復踐踏過的枯草上,第一片、第二片剛剛貼近地面,就被大地最後一點熱氣所融化,化為晶瑩的淚珠,滑落進泥土裡。

  待得清早士兵們起床時,掀開簾帳,看到的便是這樣一片晶瑩而潔白的世界。

  但這些粗人無心欣賞,後半夜的寒風已經令他們很不想下榻,現下撲面而來的冷意更令他們打起了哆嗦。

  這樣的天氣,不必說枯枝也好,枯草也好,都被打濕了,可是天氣這麼冷,他們加倍需要弄點木柴回來了。

  畢竟火爐在這樣的天氣裡,不僅代表了溫暖,還代表了清潔的水,乾燥的衣物,以及不容易生鏽的武器。

  於是一部分士兵便嘰裡咕嚕地發出了一陣陣的牢騷,一邊發牢騷,一邊踩著冰冷潮濕的地面,匆匆走出營寨,四處尋些枯枝回來。

  另一部分士兵在支鍋造飯,還有一部分士兵則匆匆忙忙地爬上了雲梯車,按照郭先生的吩咐,將這些入夜前檢查過的攻城器械再仔細照看一遍。

  但郭圖沒有這樣的心思,他匆匆忙忙地走向了中軍帳。

  袁譚昨夜飲了些酒,還未起身。

  片刻之後,兩名美貌的婢女小心地進了後帳,很快後帳中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先生清早前來,」袁譚的臉上帶著遮掩不住的睏倦,「必有要事。」

  「大公子,兩日前,陸廉於馬陵山下大破曹操,徐州之危解矣!大公子知否!」

  袁譚臉上的睏倦一瞬間消失了,他招招手,婢女立刻為他遞上了一杯熱蜜水。

  待喝過半杯蜜水之後,這位青年統帥的思緒已經靜了下來。

  「如何破的?」

  「聽聞是以全軍為餌,誘曹操入彀,曹操征戰多年,原本也是極警覺之人……」

  他不作聲地聽完之後,若有所思,「這麼說陸廉自己也損失頗重。」

  郭圖一瞬間便變了臉色。

  「大公子,不可心存僥幸啊。」

  「我以逸待勞,等她來便是,如何稱得上僥幸?」袁譚疑惑道,「曹公兵力三萬有餘,陸廉縱勝他,必定也是大傷元氣,劉備被困孤城月餘,如何能為其後援?這般疲敝至極的兵馬,我為何要懼她?」

  郭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這位大公子已經聽出他的畫外音,知道這位老師想勸他寫信向父親借兵。

  但這事兒有點麻煩。

  它並不麻煩在說服袁紹向南擴張這件事上,實際上,現在袁紹已經掌握了青州以北的全部土地,他早晚是要向南擴張的,大公子這一役,不過是為其馬前卒耳,就算是急切攻不下劇城,報與父親,請求增兵,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但觀大公子神色,郭圖心中便了然,袁譚的心病是越來越深了。

  他嫉恨他的幼弟,無時無刻不想將他踩在腳下,想要令父親知道,他才是獨一無二的繼承人,因此這位袁氏的大公子生出了極其自傲與極其自卑的心。

  因為自傲,他相信自己必能將北海攻下,因此即使劇城久圍不下也不願寫信向父親請求援兵;

  因為自卑,他做任何事都不希望借助父親的力量,哪怕有一點點可能被父親拿出來放在秤上秤一秤的行為,亦或者被世人議論他能有今日,不過是倚靠父親的威名與軍隊,袁譚都會避之不及。

  但他們已經是二度來打北海了,劇城城牆高厚不說,守城的器械又備得很足,別的不說,就那個守城的巨弩,他們便有些吃不消。

  陸陸續續攻了十幾日的城後,袁譚終於確定一時打不下來,轉為圍困。

  但圍困是要同城外不斷趕來的援軍作戰的,他們或許能擊退東海琅琊的援軍,難道當真能擊退休整之後的徐州軍嗎?

  要是再有第三回 ,就真的要變成天下人的笑談了。

  郭圖嘆了一口氣。

  「大公子,劉備久困城中,兵士疲憊,陸廉損兵折將,士氣不振,這都是真的,但徐州並非只有這兩支軍隊,能援青州啊!」

  袁譚猛地抬起頭盯著他。

  「不是說泰山寇那邊……」

  「泰山寇輕狡反復,之前以金帛賄之,臧霸全看在劉備被圍,形勢不明上,才會按兵不動,縱如此,他亦派昌豨領私兵部曲而去!現下劉備之圍一解,臧霸怎會捨近從遠呢?若東海與琅琊援兵齊出,戰事勢必膠著不下,待得月餘之後,陸廉休整兵馬再來之時,又當如何?大公子三思!」

  這位大公子臉上最後一絲倦意也消失了。

  「我明白了,」他說道,「我立刻寫信給父親。」

  大公子匆匆忙忙寫家信的時候,趁著清晨時分,冀州軍尚未準備出戰,劇城的城門也短暫地被放下來了。

  軍營不能將城圍個水洩不通,但騎兵可以,他們分了幾班,日夜在外游走,若是見到有人想要進出城,立刻便以弩箭射殺。

  經過上一次被匈奴人背叛之後,這次袁譚選的騎兵是地道的冀州騎兵,忠心耿耿,斷然不會再出什麼差錯。

  這次也算不上是差錯,主要還是這個進城的斥候騎術確實十分了得。

  這人一路北上時,帶了三匹馬,因此接近劇城時,身邊還有一匹體力尚足的快馬,他換了馬,趁著清晨靠近劇城之後,冀州騎兵立刻便察覺到了,想要將他射殺,但這人騎馬跑得飛快,左躲右閃,就是不肯承這一群騎兵的情,斷然不願下馬領死。就這麼帶著一群騎兵在城外跑了一圈,險象環生時,城上終於忙忙地尋了校尉來,拍板決定將城門打開,放他進來。

  這人下了馬時,兩條羅圈腿抖了一抖,竟然又直起來了。

  「我是劉豹!自徐州出,正為我父劉使君送信而來!」他大喊一聲,「我要見田將軍!」

  ……劉使君今年也就三十六七歲,再看看這個瘦瘦小小的漢子,年齡比劉使君只大不小,這父子關係是怎麼論的?

  但田豫已經自城牆上走下來了,他見了這位劉備家的公子,便大吃一驚:

  「狐鹿姑!」

  劉使君的匈奴公子很是自然地行了一禮,「在下劉豹,久慕大漢天威,田將軍休叫差了。須知我父見我容儀機鑑,有文武長才,又赤膽忠心……」

  大清早的,田豫聽了這半文不白,任何一個漢人學子都講不出來的奇怪玩意兒,額頭便一跳跳的疼。

  「好,好,劉,劉兄,」他耐心地聽完,客客氣氣地問道,「你如何來了劇城?徐州戰勢如何?」

  「好極了!」

  一說到這個話題,狐鹿姑也立刻卸下了一板一眼背誦課文的包袱,大聲地說起了這數日間,馬陵山之戰的來龍去脈。

  他並未親見,但潰兵之勢,下邳城頭也能遠遠地察覺出來。

  這位十分狡猾的匈奴人在圍城前並未進城,而是一直在遠處游蕩,數次差點被曹操的虎豹騎所殺時,便連忙逃去了東海。

  現下他聽說了這場大戰的結果,再加上東海琅琊也準備出援軍,立刻自告奮勇,跑來送信,順便看一看劇城這邊形勢如何。

  看形勢……他也得趕緊立點戰功了!

  劇城的城牆顯見有了戰火的痕跡,城頭被石頭砸爛數次,又重新夯起來,這樣修修補補,顯得顏色新舊不一,十分顯眼。

  在那些泥土與石板之間,又有黑褐色痕跡,蜿蜒流淌,在積雪下黯淡無光,卻令人不能忽略。

  神色匆匆的士兵扛著武器走過,又有民夫有條不紊地搬運物資,上上下下。

  城中的市廛蕭條了很多,有婦人拿出自己織的布匹來賣,也有心靈手巧的漢子編些草鞋,賣食物的不多,但是有。

  粟米的價格有些貴,但麥子尚可,也有些貧窮的人來這裡買糠,一見便知不是用來餵豬,而是自家吃的。

  糠的價格倒是很便宜,狐鹿姑想,窮苦人哪裡都有,但顯然這月餘間的圍困對劇城沒有造成太大影響,因為他是知道的,若是圍困日久,糠這東西也會變成千金難買的糧食。

  因為吃它總比吃人要體面些。

  他繼續在城裡走一走,繼續查看那些軍官和士兵的狀態如何。

  在走過一條街道後,他在一口水井旁看到了一個戎裝女子。

  那女子似乎在吩咐周圍的婦人,要她們看好水井,平時用草席將水井蓋上,不令結冰,有人過來打水時,要盯好了,不能令奸邪之人有機可乘,往水井裡下毒。

  女子背對著他,又迎著清晨的陽光,因此整個人在一團光裡模糊不清,只覺得非常熟悉。

  但不對勁啊,狐鹿姑想,陸廉不是在馬陵山嗎?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那女子轉過臉來,皺著眉看向了他。

  「在下認錯人了。」他有點尷尬地告了罪,又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幾眼——這肯定就是陸白了。

  狐鹿姑原本覺得陸廉這個妹妹和她肯定不是同母所生,有可能連同父都不是,就算是族妹,那也得七拐八拐出五服了。

  這倆人長得實在是不像啊!

  但陸白轉過頭來,神情平淡地打量他時,他忽然覺得她們倆確實是有些像的。

  劇城很大,四處走走,一時也走不完。

  順便還遇到了出行的孔融,連忙上前寒暄。

  這位青州刺史瘦了一大圈兒,原本看起來很有珠圓玉潤之美的一個高士,現在漸有飄飄欲仙的道家風度了。

  說來就很奇怪。

  守城是一件會給人帶來極大精神壓力的事,守軍會日漸消瘦憔悴,脾氣變得暴躁易怒也完全正常,因此孔融會瘦這麼一圈兒不算什麼,但為什麼田豫一點也沒瘦呢?

  那個青年不也是文士出身嗎?現在皮膚一點也不白皙了,臉蛋一點也不細嫩了,手上長了繭子,眼神也變得冷酷老練了。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漢家的文士,而是一個真正的武將了。

  他甚至沒有從這場攻城戰中感受到什麼壓力。

  他站在城頭,居高臨下地指揮守軍,擊退一波接一波的敵軍時,他的神情與舉止必然是這樣告訴他的士兵的。

  這讓狐鹿姑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渾身都冒著黑氣的,就差點想要衝過來打他,但還忍住了的年輕文士。

  「孔使君,在下曾受過禰先生的恩惠,」狐鹿姑有點期待地,笑嘻嘻地問道,「他可在城中?在下方不方便拜訪?」

  孔融臉上那得體而有風度的笑容消失了。

  「禰衡先生?」

  禰衡先生在城東的一個小院落裡。

  他曾經住在那個有點冷清的小院子裡,而且用他狂士的風度滿不在乎地打扮了一番這間屋子,比如說畫了一些狐鹿姑看不懂的畫,寫了一些狐鹿姑讀不懂的字。

  但那座碑是他讀得懂的。

  因此他從自己鬼鬼祟祟背過來的麻布口袋裡,掏出了一樣又一樣的好東西。

  他拿出了一些肉乾,一些魚乾之後,又將一大塊烤牛肉拿了出來,用小刀切了塊。

  牛肉只是表皮烤熟,裡面還是血淋淋的,但這樣的烹飪方式在匈奴人看來十分美味,是拿得出手的祭品。

  他又拿出了一個水袋,打開之後,澆了一些在碑前的地上,於是酒味兒便飄了起來。

  對於一座困守月餘的城池來說,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違禁品。

  因為牲畜可以用來運貨,不能隨便殺了吃肉,而濁酒更是良好的麻醉劑,可以讓傷員在醫官處理傷口時減輕很多痛苦。

  但狐鹿姑畢竟是個匈奴人,骨子裡有十足的野蠻習氣。

  「若是小先生還在,必然是要罵我不守軍規的,況且這些東西,別人也不該賣我啊!誰賣給我的,該罰!」

  這個小個子自言自語著,卻一點也沒有反省的意思,反而很有些洋洋得意,「但比起禰先生你啊,我比你更懂怎麼和市井間的商賈打交道,我想要什麼,沒有弄不來的!」

  他想了想,又耀武揚威地加了一句,「先生不是很會罵人嗎?你氣不氣啊?」

  碑下面埋著的那顆頭顱自然是不能開口罵他的,因此他這樣自言自語了一陣,又取了牛肉來吃,一口肉,一口酒,嘀嘀咕咕,像是真的在和人邊吃邊聊,而且聊得開心極了。

  酒足飯飽,匈奴人拍拍屁股站起來了。

  他的臉上有一點醉意,大概確實是有點醉了,因此剛開始吃喝時的笑容不見了。

  他就這樣居高臨下地盯著那塊刻了名字的木頭。

  「我得走了,我還有要緊事。」

  「過幾日我去尋了你的屍身,為你收斂下葬。」

  「我今天只是來尋你吃喝,並不是來祭祀你,禰衡先生,你千萬莫想多。」

  他還在繼續慢吞吞地講話,但講著講著,那張黑紅色的,不起眼的臉上逐漸浮現起了一股殺氣。

  「等我將來踏破冀州,我去尋來上等的皮裘,肥美的牛羊,還有那些出身最高貴的士人,我拿他們的鮮血來祭祀你。

  「因為你配得上這一切,先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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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2 01:39:5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八章 郭嘉

  仗還沒打完。

  但是要說追擊,其實也不用追,曹老板的軍營就在馬陵山以北,雖然騎兵要繞一大圈才能跑到,但終歸不算很遠。

  但她不是很著急了。

  在她擊破兗州軍主力之後,增援很快就會潮水一樣地湧來,她沒有必要再不顧死活地追擊,尤其現在處境更加惡劣的明顯是曹操。

  董承是皇帝的岳父,但同時也是一個西涼人,他所率領的也是一支西涼軍。

  她很清楚西涼軍在作戰之外是什麼風格,曹操必定也同樣清楚。

  與殘暴的西涼軍相比,那些屠戮過徐州的青州兵甚至都稱得上仁慈了,現在這樣一支軍隊來到了兗州,如果這個消息傳出,那些兗州兵會怎麼樣呢?

  兗州現下只留有少量兵力,除了幾座大城能堅守一段時間外,其餘的村鎮田莊會如何呢?

  那些在田間耕種的農人會如何?

  在家裡織布的婦人如何?

  圍在爐火邊一面烤火,一面修理農具的老人如何?

  見到第一場雪,便迫不及待地跑出門去,和鄰家的玩伴一起撒歡兒野跑的頑童又如何?

  他們對於徐州人來說,什麼都不是;

  他們對於西涼人來說,也什麼都不是;

  但對於兗州軍而言,他們是自己的父母妻兒,兄弟姊妹。

  只要他們想一想自己的親人在西涼軍的鐵蹄與屠刀之下——這些兗州兵真的還有心思在別人的家園,別人的土地上征戰劫掠嗎?

  陸懸魚正和徐庶聊起這件事時,曹營有使者到了,很簡單一件事:交換戰俘。

  兗州軍撤退時,不知道哪個謀士出了個損主意,趁著形勢混亂,抓了一群戰俘回去。準確說不是抓,是趕,因為戰場太散,天色又暗,有些徐州兵以為是自己這邊輸了,稀里糊塗地就束手就擒,跟著去了曹營。

  算上曹老板之前還抓到了一些附近郡縣過來的援軍,湊一起也有兩千餘人,準備跟她換一下戰俘。

  但是她這邊抓到的多一些,數目沒清點完,至少有五千餘人了,和兩千餘人換,那肯定是不劃算的。

  「聽說將軍待江東孫討逆便如此寬宏,」這位信使厚顏無恥地一躬到底,「這些士卒家中亦有妻兒老小,盼將軍能放他們解甲歸田,在下待兗州士庶,感念將軍恩德——」

  她看看徐庶,徐庶摸摸小鬍子。

  「此役徐州上下一心,為剿狡虜,更為報仇雪恨,曹公以自己與孫討逆作比,實在是看輕了自己,也看高了辭玉將軍,憑將軍一人,何能逆眾意而專斷獨行呢?」

  球,被打了出去。

  她坐在上首,不吭聲,專心看徐庶替她和使者掰扯。

  「陸將軍,我兗州士庶難道就不是大漢子民了嗎?」

  徐元直又摸了摸小鬍子。

  「曹公水淹下邳時,也未曾掛念城中大漢子民們的安危啊。」

  「將軍!將軍待黔首如自己兒女,為何卻忍見我兗州百姓骨肉分離?」

  「拿你家主公來換。」她終於開口了,「他一個人來就夠,我放所有的兗州戰俘走。」

  使者驚呆了。

  徐庶也拔下了一根自己的鬍鬚。

  「這……這是什麼道理……」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她注視著這個使者,「他想要徐州的土地,為什麼不能自己來同我家主公打一架?」

  聽說在很古早以前,有過兩軍各派將領陣前決鬥的傳統。

  陸懸魚覺得那是個挺好的傳統,尤其適合野心家之間的戰爭。

  看看這綿延數里的戰場,看看還未曾下葬的屍首,到處都是。

  天這麼冷,土地這麼硬,怎麼埋他們啊。

  可是待到第二年春天來臨,冰雪消融時,他們就真的變成散落在田間的白骨了。

  在一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之後,使者終於給出了一個比較靠譜的談判價格。

  他送來兩千餘戰俘,要走的並不多,大頭當然是有名有姓的那幾個,比如說曹純,比如說郭嘉,往下的一些小軍官也是重點,反正林林總總湊了數百人。

  剩下那些兗州兵就別想回去了,徐庶這麼跟她說的,當然元直先生也不是奴隸販子,他覺得這一戰之後,徐州死了不少青壯,把這些戰俘送去種地,懺悔個十年八年再給他們分田分地,這也能補充一點人口,肯定不是壞事。

  交換戰俘的時間約在三日之後,交換過後,繼續決戰。

  這個消息傳到郭嘉這裡時,他還在繼續裹著毯子,一面烤著火,一面看著一卷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書。

  小兵躲在帳篷門口,有點敬畏地看。

  看看這位先生,他們這樣嘀嘀咕咕,這兩日未曾淨面更衣,裹著個毯子就不鬆手,可還是顯得這麼的……

  這麼的……

  兩個小兵想不出什麼形容詞,只覺得這人容貌俊秀還在其次,主要是舉手投足,真有那種風流不羈的貴人範兒。

  但將軍還是喜歡乾淨點的吧?

  那誰知道。

  怎麼不知道!你看張將軍和太史將軍每次作戰歸來都洗得乾乾淨淨的,鬍鬚都剃了!

  你說得有理……那咱們是不是該打水給先生洗一洗?萬一將軍得了閒,過來看望先生……

  陸懸魚站在他們倆身後,很想照屁股一人踹上一腳。

  但她是個愛護士卒的將軍,尤其是這樣一場酷烈的戰鬥之後。

  她決定還是咳嗽一聲。

  小兵猛地跳起來了!腦袋撞在支撐帳簾的竿子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一臉寵辱不驚的郭嘉手一哆嗦,那卷竹簡就直奔著火盆下去了!

  「將軍!」小兵嚷了起來,「我們給先生照顧得很好的!他就是臉髒了一點!我們這就去燒水讓他洗——」

  ……她搓了搓臉。

  「滾。」

  ……小兵迅速跑遠了。

  那卷書又從火盆邊上扒拉出來了,竹簡被烤糊了一點點,但看起來並不要緊。

  「將軍屈尊而至,未知有何見教?」

  郭嘉仰起頭,頂著一張花貓臉十分平靜地看著她。

  ……給俘虜的飯一般不會太多。

  ……一則要優先供給士兵,二則防止俘虜們吃飽了暴動。

  ……但這些小兵看起來是真怕他餓瘦了變得不那麼美貌。

  ……因此這兩天除了一點飯食之外,這位謀士大半時間在自食其力地烤山藥充飢。

  她在火盆旁邊坐下了,拿起火鉗在裡面翻了翻。

  ……真翻出一個山藥來。

  「曹孟德派人來約定交換戰俘,再過三日,先生便自由了。」

  郭嘉抬眼看了看她。

  「將軍願放還在下?」

  「嗯。」

  「如此,感念將軍恩德。」

  「但我還有件事很是疑惑,」她這樣說道,「雖然不重要,但想問問你。」

  這位青年謀士點點頭。

  「將軍請講。」

  「你給我寫過信,」她說道,「你勸我離開主公,既為了試一試我的志向,也為了讓軍中同袍懷疑我。」

  花貓臉點點頭,「寫信所費人力物力,比起征戰,不值一提。」

  因此為什麼不寫呢?

  「你還給其他人寫過信。」

  這個花貓臉想了想,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你是個十分聰明,能察人心世情的人,」她說道,「也明白什麼是善惡。」

  花貓臉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

  「你也知道曹操數番屠戮徐州,令泗水不流之事。」

  她的語氣變得嚴肅,郭嘉臉上那種輕鬆的表情也消失了。

  「在下十分清楚。」

  「今番又掘河以淹下邳,」她盯著他看,「我所疑惑的是,你們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麼會跟隨他這樣手段殘暴的主公呢?」

  郭嘉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轉向火盆,注視著裡面流動著的,明亮的紅光。

  「將軍欲助劉使君平定天下,」他說道,「曹公所思亦是如此,沒有什麼分別。」

  「……沒有什麼分別?」

  「將軍想要以生民之慘相來說在下,」郭嘉微笑著說道,「但在下看不見。」

  彷彿早有預料她的目瞪口呆,郭嘉平靜地繼續說了下去。

  「古來征戰,皆是如此,袁公與曹公為天下,劉使君為萬民,令君為大漢江山,公達為興耀荀氏門庭。當今天下,諸侯征戰中,有人為建功立業,有人為青史留名,征戰所為的,左右不過這些事,難道有什麼稀奇之處嗎?」

  「……沒有什麼稀奇之處,」她疑惑地看著他,「你不為建功立業嗎?」

  郭嘉的眼睛忽然彎了一下。

  「我為我的摯友,」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讓人無法看透的笑容,「將軍愛萬民,在下只愛故人。」

  這是個好天氣,雖然風有些冷硬,但萬里晴空,能清楚看見那些被繩索捆著,像羊群一樣被趕過來的士兵。

  他們衣衫襤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因此陸懸魚立刻下令,要軍士們支鍋煮些羊湯分給他們喝。

  身側的郭嘉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又輕輕感慨一句。

  「將軍待士兵如此,無怪乎他們願意為將軍死戰。」

  「我不需要他們死戰,」她平靜地說道,「我要他們活下去。」

  「嗯,將軍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她看了他一眼,「還有最後一仗。」

  這位特地將臉洗乾淨的青年謀士忽然噗嗤笑了一聲。

  「將軍莫非當真以為,曹公還在這裡?」

  看到陸廉錯愕著睜大的眼睛,郭嘉覺得心情又小小地愉悅起來。

  「主公深謀遠慮,用兵如神,而且性如烈火,」他解釋道,「他斷然不會等上這三天的。」

  陸廉為什麼會傻乎乎等三天?利益所致,她願意等啊,這三天裡徐州各地的援軍越來越多,她一邊整編兵馬,一邊和鎮守淮陰的關羽聯絡,一邊又有郯城送來的補給,而兗州軍那邊卻不可能再補充一個人,換誰誰不等啊!

  但主公卻絕對不會為了他的族人和謀士等上這三天,這裡不僅沒有補充的兵源,糧食也越吃越少,老家還水深火熱。

  況且最重要的是,兵精糧足士氣高漲時尚不能勝,現下人心思歸,他反而要留下來修整等待?等個什麼!

  想必主公派使者來的時候,人已經跑出八百里地了,現在想一想,連斷後的精銳應該都追上中軍了。

  「你既這麼說,」她說,「我可以不守信了?」

  「自然,」他說道,「沒有大軍庇護,就算我瞞了將軍一時,難道當真能逃過將軍麾下並州鐵騎的追擊嗎?」

  「……你還挺誠實。」

  「所以,將軍欲如何決斷?」郭嘉一本正經地問道,「蒙將軍營中士兵照顧,在下已沐浴更衣過了,隨時都可受死。」

  她看了他一眼。

  「若是以前,我多半是要殺了你的。但現在不一樣了。你們來徐州一次,我便打你們一次,想來你們也是有記性的,曹孟德既有雄才大略,又有許多謀士輔佐,我殺你一人又有什麼用?反而污了我的名聲。」

  郭嘉抿抿嘴,看起來很是誠懇地欠了欠身。

  「將軍此恩,永生不忘。」

  士兵們越來越近了,已經有人手搭涼棚,不停地踮腳張望了。

  「我阿兄在不在?」

  「那是老五吧!你們看看是不是!」

  「是他了是他了!這個慫人!待會兒回了帳,先打他一頓!」

  ……聲音裡要是沒帶著驚喜的哽咽,這狠話聽著還能更真一些。

  她看了看士兵,突然感到了一點疲倦與輕鬆湧上心頭,因而說話的語氣都變得溫和了。

  「給這位郭奉孝先生尋一匹馬來,」她吩咐了一句,想想又加了個後綴,「不要戰馬,尋一匹駑馬就行,騾子也行。」

  一個並州老兵看了郭嘉一眼,很爽快地跑開了。

  不到片刻,牽了一匹老馬過來,「將軍!郭先生的馬已經牽來了!」

  ……她打量了幾眼,默默又把目光轉了回去。

  ……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她的意思是,一般這樣瘦骨嶙峋老態龍鐘的馬,應該找個地方讓它壽終正寢,安靜而祥和地過完馬生中最後的一點時日,而不是非要拉它出來站好最後一班崗。

  但她還是揮了揮手,示意將馬牽過去。

  「奉孝先生,」她點點頭,「我便不遠送了。」

  郭嘉看了看這匹馬,又看看她,最後還是沉默且努力地爬了上去,並且顫顫巍巍地坐穩了。

  「將軍,在下臨行前,尚有一言……」

  「嗯?」

  「原本不當講給將軍。」

  「沒事,你說。」

  郭嘉一面這樣說,一面在馬背上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姿勢,想要適應這匹馬,當他最後似乎坐穩了時,臉上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笑容。

  「此戰之前,在下曾有書信寫給張繡,」他說道,「勸他與其同董承爭奪兗州,不如將汝南淮南這兩大郡收入囊中。」

  ……………………

  汝南和淮南,簡單說來就是,袁術的地盤。

  是關羽圍了一年,跟她一起先打袁術,後打曹仁,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

  城防空虛,守衛不足,這沒錯,大部分兵力都被她和二爺帶走了。

  但她也是一時沒想到郭嘉能在聽說西涼人來打兗州之後,迅速地想出了這麼一個禍水東引的缺德招數。

  ……這人怎麼這麼缺德呢。

  老馬稍微地轉了個圈兒,但郭嘉還沒有決定撒開韁繩讓它跑起來。

  似乎還挺想看看她的反應。

  「寫就寫吧,」她說,「沒事,先生,路上小心些啊。」

  於是這個缺德主義謀士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錯愕。

  陸懸魚注視著那抹身影漸漸離去,才終於將目光收回來。

  「曹操的大纛何在?」

  張遼回答得很快:「在我營中。」

  「派個人,送給張繡。」

  「……將軍?」

  「什麼書信也不必帶,什麼話也不必說。」

  冬日的陽光灑在這位女將軍的臉上,她平淡的臉上映著一層霜雪般的光。

  「他見了大纛,便該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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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2 01:40:1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七十九章 胡桃

  在陸懸魚處置過戰俘,又將受傷的士兵安頓在郯城後,打掃戰場的活計交給了附近郡縣發動起來的民夫。

  這種活計算是勞役,沒什麼報酬不說,而且天氣這樣冷,給那些兗州兵挖坑也是很難挖得動的,因此絕對不算什麼好活計。

  但每個人每天發三升粟米,可供一個人吃飽,也可供全家每天喝上一碗熱熱的小米粥,因此立刻又變得搶手。

  畢竟這個冬天才剛剛開始,整個徐州都不得不面臨這場前所未有的考驗。

  下邳所經受的考驗是最為苛刻的。

  洪水已經漸退了,天氣這樣寒冷,河水自然漸漸枯竭,待到來年春潮來臨,才會重新漲起水勢。

  因此下邳城中又漸漸能見到陸地了。

  但井水仍然是渾濁而惡臭的,附近數十里也沒有能喝的水。

  陸懸魚在接到這個消息之後,不得不發動士兵,將全軍上下的陶罐都收拾出來,準備在穿過馬陵山時接滿山泉,再將這些清水運去數十里外的下邳。

  「你猜下邳現在什麼模樣?」有士兵這樣竊竊私語。

  「估計挺髒的。」有人這樣嘀咕。

  「原來就不乾淨,我跟你說,我姑母熹平六年時嫁來下邳,就住在南市後的那條巷子裡,喔唷!那邊住了個賣糞的!」那個小兵繪聲繪色,「那個味兒喔……」

  「快閉嘴!」

  「那麼多人擠在一起,肯定是不大乾淨的,」旁人忙忙地打圓場,「這有什麼的,我跟你們說,我的胃口就很好!東市有家客舍的燉肥羊肉,有人在裡面吃出來過……」

  她騎在馬上,默不作聲地聽著小兵嘀嘀咕咕,心想她似乎也去過那家客舍。

  她在下邳買過房子,她挑房子挑得很仔細,因此下邳的每一條街巷她都去過。

  那些巷子深處是不是有一家小酒坊,是不是又有個點心鋪子,城中為數不多的美食都在哪裡,她慢慢地都記下來了。

  門臉也許破落,但小商賈多半還是很在意乾淨的,他們清早起來便會忙忙地挑水灑掃門前塵土,好準備開張迎接客人。

  有的傭工做事就很不走心,灑水的時候差點灑到她的鞋子上。

  ……好幾次。

  但下邳城不可能還是那幅模樣了。

  當她向著下邳前進的時候,主公差人送信前來,同她簡單說了一下城裡現在漸起疫病,讓她在城外駐紮,到時候他去營中見她即可。

  於是她又趕緊跟附近郡縣要些草藥,一併運送過來。

  在她這樣跟徐庶先生交代這些庶務時,徐庶忽然摸了摸小鬍子,又看了看她。

  「先生?」

  徐庶一般不會這樣直白地觀察她,因此看得她稍微有一點懵。

  「劉使君要將軍駐軍在城外。」

  「嗯,因為城中起了瘟疫嘛……」

  徐庶又摸了摸小鬍子。

  「將軍去尋治療時疫的藥材,足見將軍愛民之心,」他慢悠悠地說道,「但還不夠。」

  她愣了一下。

  徐庶在盯著她看。

  這種目光裡藏了一些什麼東西,似乎不願意明白地說出來,要她自己去想。

  主公要她駐軍在城外,他自己出城,去營中見她。

  ……她想不出來。

  「我是真的想不出來。」

  徐庶微笑了起來。

  「劉使君應當也是一位至誠君子,」他說道,「否則將軍不會是這樣天真的性子。」

  她迷茫地眨眨眼。

  「我有一句勸告,願將軍聽取。」

  「什麼?」

  隨著高低起伏的土道慢慢綿延,記憶中的下邳慢慢展現在了眼前。

  ……完全變了一個模樣。

  城門已經開了,無數人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城外泥濘的荒野上,其中一些人看起來很瘦弱,還有一些皮膚皺而蒼白,帶著不正常的腫脹,有的穿得起衣服,有的衣衫襤褸。

  盡管看起來都非常骯髒憔悴,但他們的神情舉止各不相同。

  許多人圍在城下,於是她將目光投過去,便見到了無數具堆在城下的屍體。

  他們在屍堆中翻找自己的親人。

  哭聲隱隱地傳來,一聲接著一聲。

  但也有些人並沒有去找屍體,他們只是走出來,尋了一塊地勢略高點的地方坐下來,感受這清新而寒冷的空氣。

  或許也會感受一下再也不必擔心城破家亡的安全感。

  但那些人終歸又會將目光投在她的旌旗上,投在她的兵馬上,投在她的戰馬,她的鎧甲,她的臉上。

  看啊,他們這樣交頭接耳,小陸將軍來啦。

  她來救我們了。

  不錯,要不是她,劉使君和我們都要被困死在城裡啦。

  他們最後這樣顫顫巍巍地向她走來,卻再也不能簞食壺漿。

  「我這裡有水,」她望著他們乾枯的眼睛,乾枯的嘴唇,連忙說道,「我這裡有乾淨的水,還有乾糧,可以分給你們!」

  於是那一張張龜裂的嘴唇咧開,露出了歡欣不已的淒涼笑容。

  主公是過了幾個時辰之後,天色將暗時才出城的。

  自然沒有準備什麼紅毯,也沒有找衛兵開路。

  就這樣帶著幾個人騎馬出來了。

  但他站在轅門前的模樣看起來比百姓們好很多,尤其是衣服穿得很乾淨,雖然也瘦了一大圈,但他的眼睛裡還閃著微笑的光。

  「我就知道你會來!」他笑道,「可惜二弟不在。」

  「二將軍俘虜了于禁!」她立刻說道,「他還在淮安!過幾日便來!」

  二爺雖然無恙,但留下的兵馬傷的傷,殘的殘,病的病,不能說完全無恙,而且就算能來,估計也只能跑來點一卯就走。

  因為廬江、淮南、汝南這幾郡守軍不足,二爺肯定還要南下——但郭嘉那封糟心的信就先別提了。

  「對了,三將軍和子龍將軍呢?」

  「城中剛經過洪水,」主公回答得也很自然,「翼德還要監督兵士民夫,加固城牆,子龍出城去了。」

  都有事,都沒來,就主公自己帶了幾個親隨來了。

  她想起了徐庶先生提醒她的話。

  營中這些人,太史慈張遼徐庶都得見見,糜芳不用見了,這不爭氣的小舅子一路撒歡兒跑進城裡去看他阿兄阿姊了,但是臨走前也沒忘記財大氣粗地再整點牛羊過來,提前幫她把酒席備好。

  大家都見過面了,但是牛也好,羊也好,才剛開始掛上烤架,離宴席開始還有一段時間。

  因此其他人先撤下去,她將主公請到上座,先匯報一下這些日子以來的戰事。

  從打孫策開始,到打袁術,打曹仁,打于禁,打曹純,最後是打曹操。

  她和二爺各自領了多少兵,損耗了多少,又從附近郡縣處補充多少,現在還剩多少。

  劉備聽得很仔細,偶爾會輕輕用手撥一下腰間佩戴的一根犛牛尾製成的穗子。

  她看看主公那根穗子,又看看他。

  「現下主公與下邳百姓都安全了,我就放心了,現下尚存的兵士中,有一千八百人是郯城所遣,兩千三百人為二將軍借出,兩千人為琅琊所出,還有一千一百三十五人,是我從青州帶出來的,其中三百東萊兵,八百本部兵馬。

  「二將軍的兵馬,郯城的兵馬,還有琅琊的援軍,這六千一百人今日交還給主公,」她說道,「若主公尚有差遣,我亦隨時聽命。」

  主公眼睛裡的微笑消失了。

  他微微皺起了眉,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苦惱地嘆了一口氣。

  「誰教你的?」

  ……啊這。

  「我自己想出來的不行嗎?」她尷尬地說道,「我也會逐漸明白人情世故的。」

  主公開始揉眉心。

  「我起於微末,與懸魚相識在貧寒之中,我自然是明白你的,你若有那樣的野心,也看不上我這樣的主公。」

  「看得上的!」她趕緊說道,「我早就知道主公你將來有一番作為!」

  這是真話,九年義務教育的漏網之魚也知道劉備將來建立了蜀漢啊。

  ……但是主公瞪了她一眼。

  「城中缺兵,各郡人心又不穩,這幾日又會有許多援軍到來,我確實是要用你的兵馬充實本部,不能令那些豪強窺破虛實,見我這裡太過疲敝,動了心思……但不是為了防你,」他很認真地說道,「你不要多想。」

  「我懂了!我真的想明白了!」她趕緊說道,「就像主公今天特地穿了一件乾淨華麗的衣服來,就是這個意思!」

  劉備呆呆地看著她,愣了一會兒。

  「我這次前來,想過贈你什麼禮物才是,」他說道,「總得帶一點什麼東西來。」

  「唉?!」她搓搓手,「什麼禮物?」

  主公慢悠悠地從袖子裡掏了一個胡桃出來,遞給了她。

  ……這東西啃一口就挺麻的。

  但她還是接了過來,還真仔細打量了一下。

  「城中困頓,尋不到粔籹,」他說,「就先給你拿個胡桃吧,這一枚也是運氣好,一直沒被水泡過,乾淨的,天意留存以贈君啊。」

  ……這聽起來就太靈性了。

  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在主公看蛇精病的目光下,當真湊近了仔細看看這個胡桃。

  在來下邳的一路上,她經常會想起一個問題。

  如果她同黑刃妥協了,如果她真的選擇背叛了主公,拋棄一切,向著玉座的方向前進。

  站在下邳城下的她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那些百姓會如何看她?

  三將軍、子龍、簡雍、糜竺,還有教授她許多學問的陳珪,又會如何看她呢?

  她還能像現在這樣,毫無端儀地坐在主公面前,一邊搓胡桃,一邊聒噪,享受著這得來不易的,短暫的勝利時光嗎?

  「三將軍和子龍將軍呢?晚上尋他們一起來喝酒吧!」

  「嗯,那我派人去告訴他們一下吧……哦對了,其實簡憲和很想跟著我一起來……」

  「也帶上簡先生!」

  「還有別人嗎?」

  「糜先生也來!還有我的老師陳公!」

  「還有呢?」

  「……還有誰?」

  「……沒有,沒有,我只是忽然想起陳長文了,不過他現下在琅琊,為了照顧民眾,辛苦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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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章 楚巫

  自狐鹿姑進城後,袁譚的攻勢漸緩。

  田豫為此開了一個小會。

  「陸將軍既已破曹,徐州少則旬日,多則月餘,必出援兵,」他很肯定地說道,「袁譚久攻不下,卻未撤軍,他必定也在等待援兵。」

  孔融撇撇嘴,「他的援軍,那必然是袁本初了。」

  「若是袁本初親至,又會如何?」

  狐鹿姑的眼珠忽然動了一下,「田將軍,這可不行。」

  「……如何?」

  「縱他四世三公,累世閥閱,」孔融傲慢地看了這個匈奴人一眼,「也未必能攻下劇城。」

  「跟那個沒關係,」狐鹿姑舔舔嘴唇,「田將軍,小陸將軍有多少騎兵?」

  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突兀。

  陸廉有一支由張遼統帥的騎兵,約有千騎,這是她很引以為傲的一支兵馬——要知道,劉備的騎兵都未必比她的多呢!曹操的虎豹騎,比她多也就多個一二千罷了!這已經是可以令中原震動的威武之師了!

  「大袁公與公孫瓚相爭時,雙方騎兵是以萬計的。」

  狐鹿姑這樣說道。

  然後他一臉的「換你們說」。

  ……但是誰也沒說。

  ……大家都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

  有人小聲嘟囔了一句,「這怎麼打啊。」

  立刻又有人咳嗽了一聲,無聲地譴責了那個失敗主義文士。

  一個清越婉轉的年輕女聲響起,「劉兄如此說來,關鍵便在不能令袁紹出兵了?」

  田豫也立刻捋清了思路,「那咱們須得以寡敵眾,趁袁紹未動,先擊破袁譚——」

  但陸白和田豫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袁紹若興師動眾,為的不過是替這個長子爭奪青州,」她輕輕地問道,「可他不是很疼愛小兒子嗎?」

  田豫愣了,狐鹿姑也愣了,孔融也愣了,一雙雙眼睛都看向了坐在門口的年輕女郎。

  她穿得很樸素,站在城頭上巡視軍情時,神情氣質有時甚至有些肖似她那位名滿天下的阿姊。

  但此時她略低了頭,一雙多情的眼睛輕輕地掃過屋內這幾個人時,她忽然又像個深宅裡的美婦人了。

  ——安靜、溫婉、帶著滿腹冷酷的算計,並且隨時準備投身於下一場與後宅姬妾和子嗣們的爭鬥中。

  火把將整座大營照亮。

  美酒被一罐一罐地從車上搬下來,士兵們不斷地吆喝著,提醒著,小心翼翼,珍之重之。

  鮮紅的牛羊肉在火舌舔舐下,慢慢染上另一種更加誘人的色澤,紋理變得清晰,肉汁慢慢溢出,油脂偶然被點燃,一陣或明或暗的火光過後,帶著吱吱的響聲。

  木炭的熱浪將這股無可匹敵的香氣送上夜空,於是自北而來的寒風南下時,便裹挾了這熱乎乎的,饞人的氣息,飄出營去。

  這是士兵們應得的犒賞。

  有百姓慢慢地聚集過來,隔著柵欄,探頭探腦,滿臉渴望地往裡看。

  能不能給口吃的呀?他們這樣哀求著,有沒有啃剩的骨頭?給兩根也行啊。

  有士兵拎了一條羊腿想走過去,又被隊率攔下。

  你是單給某一個呢,還是那些百姓都有份呢?這是你自己那份,還是大家的份?

  可是,士兵辯解道,他們餓啊,他們一定很久沒吃過肉了。

  我們便不餓嗎?難道這些酒肉是將軍每日都隨我們吃的嗎?你知道為了能在這裡好好吃一頓飯,我們死了多少人嗎!他們!他們躲在城裡,他們摧過城,拔過寨嗎?他們殺過人嗎?他們在屍體堆裡爬出來過嗎!他們憑什麼跟我們吃一樣的飯食!

  面對小軍官的叱罵,百姓畏怯地漸漸退開,士兵也把頭低下去了。

  「我只是不忍心,我沒別的意思……」他眼睛裡噙著眼淚,「我就想著,要是我的家人去哪裡逃難,有人也給他們一口吃的,就,就行……

  「天挺冷的……」有人這樣悄悄地說道,「肚子裡沒東西,好難熬啊。」

  我們的妻兒,我們的父母,要是逃去了什麼地方……

  他們也會這樣伸手求一口飯食嗎……

  會有人給他們嗎……

  隊率站在那裡,看著自己的士兵。

  那人用缺了兩根手指的手握著那條羊腿,放回去也不是,拿著也不是,就那麼手足無措。

  「把羊腿放回去。」他這樣冷酷地下了命令。

  士兵低低地應了一聲,剛轉過身時,聽到隊率又說了第二句話。

  「我去稟告劉功曹,請他去見太史將軍,」他說道,「看太史將軍怎麼定奪。」

  怎麼定奪?

  士兵愣愣地轉過頭看他,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如果只想懲罰他的愚蠢行徑,是根本不需要去見太史將軍那樣的大人物的。

  只要照著屁股踹他兩腳就罷了呀。

  那張剛剛流過眼淚的臉又明亮起來了!

  「隊!隊率!」

  「呸!滾去吃你的飯!」

  她是個女子,又是個將軍,尋常在軍中是不飲酒的。

  但今天可以破個例。

  主公在上座,舉起酒爵,除卻她營中之人,瘦了一圈兒的三爺和子龍,瘦了兩圈兒的簡憲和先生和糜竺先生,還有明顯老了很多的陳珪,還有幾個文官在下手。

  主公應該是很想說點什麼的,他的聲音沉穩而清潤,帶著從容不迫的力量,不管是鼓舞鬥志還是穩定民心,憑著這把好嗓子都不在話下。

  ……特別有親和力,跟她完全是兩個極端。

  但主公舉起酒爵時,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想說很多話,最後還是咽下去了。

  「諸君,滿飲此杯!」

  與後世的白酒不同,濁酒上層清,下層濁,一口喝下去時,帶著濃厚的米香,對於這個時代來說,這東西尤其珍稀,因為它是用糧食釀的,糧食在亂世總是很珍稀的。

  但在亂世,人們又更加迫切地渴求酒精。

  她在青州時,偶爾會喝點酒,少少一兩盞,嘗嘗味道,這麼滿飲是沒喝過的。

  但現在一氣灌下去時,感覺又很不一樣了。

  「二將軍與小陸將軍今次立下了不世之功!尤其是小陸將軍!」

  「從此徐州便安寧了!」

  「說起來,主公欲何賞?」

  「要我說……」簡雍先生摸摸鬍鬚,「表請朝廷為上。」

  席間有人悄悄地進帳,同太史慈竊竊私語了幾句什麼,待她將目光移過去時,太史慈已經悄悄離開了。

  「不錯,咱們是奉天子旨意,誅討逆賊的!」大家還在討論現下的局勢,「今次不僅誅了袁術逆賊,又大破逆朝命而行的曹操,天子就應當論功行賞!」

  三爺覺得很對勁兒,再加上喝過一點酒,比比劃劃地開始幫她研究該要個什麼名號的將軍,子龍努力地讓三爺動動嘴就行,不要動手;

  糜竺先生誇她說糜芳現在懂事多了,都是她的功勞呀,讓糜芳成長了不少——是好話,但她覺得有歧義;

  簡雍先生講了一個關於陳登的笑話,當然他是不知道三月之期的;

  白鬍子老頭摸摸鬍子,笑而不語。

  一片歡聲笑語,推杯換盞中,燈火之間的主公微笑著看向她。

  她想要什麼獎賞?

  她得仔細想想。

  帳外的士兵們在大吃大喝,有人高歌,有人在哈哈大笑,有人似乎打起了拍子,於是又有蹦蹦跳跳的聲音,多半是在跳舞。

  他們在慶祝,慶祝這一路的勝利,慶祝這一路的披荊斬棘,慶祝他們跟對了將軍,他們跟隨的不是別人,是活生生的傳奇!現在徐州全境都已收復,很快就能修整兵馬,出兵奪回青州,他們的家園近在眼前!他們可以活著回到家鄉,可以用力地給父母磕一個頭,可以親一親妻子的面頰,可以抱起自己的兒女,放在膝蓋上。

  他們這樣暢想著,高歌著,而後不知何時起,又有人摻雜起了嗚嗚咽咽的哭聲。

  怎麼哭了?有人這樣問。

  啊,啊,我只是——那個老兵連忙擦一擦鼻子,我只是想起,我們這一什,只剩我一人了。

  他們也想給父母磕一個頭,也想親一親妻子的面頰,也想再抱一抱兒女,看一看可愛的家園……看啊!它就在眼前,來年春天,那土地上還會發出新芽,若是將軍不再興兵事,他們就可以從容地扛起鋤頭……

  蒿裡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稍踟躕。

  有人這樣低低地唱,於是也有人跟著和。

  夜有些深了。

  她似乎也有點醉了,走出中軍帳時,撲面而來的夜風令她一瞬間清醒了許多。

  有些士兵回去睡覺了,有些還圍在篝火旁,從容地聊一聊天。

  聊點什麼?她有點好奇地問。

  ——總有很多事可以聊。

  那些老兵這樣說,聊一聊他們跟隨將軍這一路的見識,這一路的拼殺。

  聊一聊他們見過巢湖的清晨,見過廬江街頭的小婦人;

  聊一聊他們在壽春宮中見了天宮,在洪澤湖見了那樣大那樣笨的水鳥;

  聊一聊淮水邊的那個落日,又或者淮安城外的……

  「將軍,你還記得那個稚童嗎?」趙六突然發問。

  她愣了一下,「我當然是記得的,他怎麼樣了?」

  這個小個子士兵咧開嘴,很是開心。

  「將軍記得!」他嚷道,「我們出城時,我曾經見過他!是他讓我問將軍的!他!」

  那孩子尋到他的家人了嗎?

  看趙六的樣子,應當是尋到了。

  這個夜晚,還有很多人沒有入睡。

  營外也起了一片片的帳篷,有兵士行走在那些帳篷間,維持秩序。

  有衣衫襤褸的婦人端著缺了口的陶碗,一口口地餵孩子喝湯。

  太史將軍下令,調撥了十隻羊過來,支鍋煮了羊湯,分給那些百姓,怕他們爭搶,因此又派了些士卒過去維持秩序,帳篷也是自營中借出的。

  這很好,那些百姓得到了安穩妥貼的照顧,應該可以安心度過這一晚了。

  她是這樣想的,但她慢慢踱過去時,發現她的想法和現實還有些出入。

  有些人是圍在火堆前的,還有些人離開了營地。

  他們打著火把,站在荒原上,聲聲地喊著他們的親人。

  有老人在喊兒女;

  有婦人在喊夫君;

  有男子在喊妻子;

  也有幾個聲音聽著還沒到變聲期的稚童,一聲聲地喊著——

  「耶耶!耶耶!」

  「阿母!回來啊!阿母!」

  她隔著轅門,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幕。

  直到有人走到她的身後。

  「除了替你和雲長向朝廷討賞,」主公說道,「還有件事,我準備這兩天籌備一下。」

  她轉過頭,「什麼?」

  「元龍曾經與我閒聊時說,廣陵那邊有個楚巫,很有名望,」主公注視著夜色中,星星點點火光亮起的荒原,「我欲以金帛之禮,請他來下邳。」

  「……楚巫?」

  「楚巫擅招魂,」劉備這樣平靜地看著她,「可以舉辦一場盛大的儀式。」

  ……這個是封建迷信活動。

  ……一點都沒用的。

  ……純純的浪費錢。

  她很想這麼說,但她的話噎在喉嚨裡,忽然吐不出來了。

  那句話上上下下,噎得她從喉嚨到胸腔鈍鈍的疼,最後吐出來時,完全變了個方向。

  「那個巫師,他很厲害嗎?」

  「聽說很厲害。」

  「那些死在異鄉的人,」她的聲音裡帶了明顯的顫抖,「他也能招回來嗎?」

  劉備看向了她,神色變得格外溫柔。

  「那是在楚地頗有名望的大巫,一定能的。」

  「我那,我那——」她的聲音抖得越來越厲害,「我那五千餘士兵,他們,他們,他們不是戰死在同一個地方……」

  「那也能。」

  「有的,有的在……在歷陽,打韓當時,有的,有的在淮水,還有……」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都能回來嗎?!」

  在轅門前這一小片陰影裡,劉備溫柔而寬和地望著這個名滿天下的年輕將軍,看她哭得渾身都在發抖。

  他離開幽州十幾載,自與黃巾作戰,就開始一次次地同自己的同袍作別。

  ——那是一種無可挽回的訣別。

  世人皆知他與關羽張飛親厚,情同兄弟。

  但有沒有人知道,他帶著家鄉的好兄弟離開幽州時,究竟幾人呢?

  「他們會回來的。」

  主公用這樣堅定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等到楚巫來作法時,你只要豎起大纛——」

  「……大,大纛?」

  「對。」

  看到大纛上的犛牛尾,看到旗幟上的「陸」字,他們就會認出來啦。

  那些戰死的士兵,一定會追隨他們的將軍,翻過千山萬水,回到你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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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公孫瓚大破黃巾,還屯涅盤河,威震河北,冀州諸城無不望風響應。紹乃自擊之。瓚兵三萬,列為方陣,分突騎萬匹,翼軍左右,其鋒甚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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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一章 他寫信,我也寫信!

  鄴城偏北,因此氣候比下邳更冷了一點,街上的行人總力所能及地多用兩層布將自己裹起來,匆匆忙忙,踩著冰雪而過。

  但在袁氏那幽深的宅邸裡,隨處可見上好的皮毛與燒得旺盛的炭盆,因此冬季的到來並不會令人感到為難。

  尤其對於孩童來說,他們可玩的游戲又多了許多種。

  他們可以在結冰的院落裡滑來滑去,可以在下雪後互相打雪仗,又或者爬上樹去,悄悄埋伏起來,看誰在樹下走過,便用力搖一搖樹枝,灑他一頭一臉的雪。

  但現下他們又有了新的游戲。

  那個垂髫之齡的男童站在池塘邊一塊大石頭上,挺著胸膛,揮舞著一柄木劍,大聲嚷道,「這裡是巢湖!」

  「巢湖是哪裡!」

  「巢湖就是——」男童想了想,聲音還是很大,「就是一個大湖!」

  「喔!」其他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孩子齊齊發出了一聲敷衍的應和,「然後呢?」

  「我!陸廉,陸辭玉!」他說道,「我就是在這裡打敗江東孫伯符的!」

  一個穿著水紅羅裙的小姑娘立刻抗議了,「你怎麼會是陸廉!」

  「我怎麼不是!」

  「你扮皇甫嵩,扮劉虞也就罷了!怎麼還能扮陸廉!」小女孩氣憤地嚷道,「陸廉是女人!你是女人嘛!」

  「她是將軍!我也是將軍!」男童叉腰道,「我怎麼不能扮!」

  「你下來!要扮也該我來扮!」

  「喔!喔!」其他幾個熊孩子立刻開始起哄,「大將軍不服眾!不服眾!」

  「你——」男童氣得狠狠跺了跺腳,「你頭上簪著花呢!你怎麼帶兵打仗!」

  「陸廉打仗時,頭上肯定也簪著花!」

  「沒有!肯定沒有!誰打仗不戴頭盔!簪什麼花!」

  這場爭吵最後以氣急敗壞的小姑娘訴諸於武力,一掌將男孩從石頭上推下來的勝負手告一段落。

  小男孩坐在地上大哭阿姊欺負他,婢女們匆忙跑過來連哄帶勸,而一位遠路而來的使者,此時正自廊下走過。

  他目不斜視,匆匆而行,無論是哭泣的稚童,還是美貌的婢女,都未落入他的眼中。

  使者悄悄趕往鄴城的同時,在這座宅邸的正堂,袁紹居於上首,從左到右環視了一圈,覺得眼睛裡的人太多了。

  ……其實要是比起雒陽時的朝會,人也不算很多。

  ……但那時他只是站在階下的眾臣中的一位,感覺不到天子的困擾。

  ……現在他做了主公,這一群謀士、文官、世家代表都湊到他面前,在滿足他的虛榮心的同時,又令他感到很有一點不安。

  但今天說不定大家就不吵了呢。

  袁紹自我安慰地這樣想。

  這位生得很是端正有氣度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徐州的兵事,諸位已經略有所聞了。」

  謀士們沒有吭聲。

  他繼續往下說,「劉玄德既已脫困,陸廉便能揮兵北上,援救劇城,顯思若分兵去攔,怕是未必能攔得住。」

  「陸廉驍勇,」逢紀乖巧地說了一句,「主公所憂者極是。」

  「因而我有心揮兵南下,襄助顯思奪取青州,」袁紹說道,「諸位怎麼看?」

  「主公高見!」 許攸立刻給出了回應,「現下徐州疲敝已極,主公若南下,不僅要拿青州,而且應當一舉剿滅劉備!不可令其有緩軍之機,否則待得數年,劉備統領徐、揚、青、豫,主公再想與之決斷,那便是難上加難了!」

  袁紹眼前一亮!

  「子遠欲令主公行暴兵,失人望麼!」

  袁紹眼前一暗。

  但審配找到機會開腔,便不曾輕易住嘴,他一點也沒在乎主公和許攸的神色,而是開始滔滔不絕。

  「劉備奉朝令而攻淮南,曹操於此時攻伐,已令人心向背,因而董承張繡出兵攻打,天下間竟無人為其說項!主公豈能不識此前車之鑑呢!」

  袁紹伸出一隻手,放在案几上,開始輕輕地敲。

  「況且豫州以南原本便在劉表手中,現下董承張繡既出兵兗州,劉表必欲南下廬江!若是西涼人一時攻不下鄄城,多半便有心去攻汝南!主公!大公子爭青州,可不是與劉備相爭,而是與孔融爭,曹操失人望,主公卻未失,何必與曹操同污了名聲呢!」

  「此言差矣!西涼軍殘暴,難道便是奉了朝命麼!」

  「難道不是!足下又有什麼高見了!」

  袁紹的手指越敲越快,越敲越響時,這些謀士們終於暫時中止了爭吵。

  於是這位主公又把眼睛重新抬起,開始在謀士裡掃來掃去,但特意跳過這種特別聒噪的。

  「阿瞞如何了?」

  幾個謀士互相看了一眼。

  「已歸鄄城,正與董承相持不下,」被主公盯著看的辛評連忙說道,「若曹公有難,必會書信報之,主公不必多慮。」

  說到陷入困境的曹操,謀士們短暫地回到了統一陣線。

  不管哪一派的謀士,都不是草包,因此他們始終有一個清晰的認知:曹操是個既有野心,又有決斷的梟雄,這樣的人絕不可能永遠當主公的兄弟——除非他不得不依附主公,看主公臉色而活。

  因此讓曹操狼狽些,落魄些,有什麼不好?

  袁紹那只寬大的手掌忽然收緊了,握成了一個緊緊的拳頭。

  「他不曾寫書信報我?」

  「不曾。」

  這位主公似乎嘴裡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

  「青州之事,容我再想一想,」他看向辛評,「正南為我寫一封信,給臧洪送去。」

  辛評愣住了,「主公尋臧子源何事?」

  「他駐守東郡,離鄄城近些,」袁紹的言辭還有些斟酌處,目光卻一點也不曾猶豫,「若是鄄城危殆,令他立刻出兵救援!」

  「主公!董承張繡是領了朝命而行的!」

  「嗯,」聽到這樣的警告,袁紹的神情裡帶上了一層無動於衷的輕蔑,「而阿瞞,他是我弟弟。」

  枝頭有雪。

  年少的婢女用潔白纖細的手指搭在枝頭,輕輕掃一掃,比少女的柔荑更加潔白的輕雪便飄灑下來,落進早已準備好的罐子裡。

  這些穿著青色羅裙,腰肢纖細的少女在庭院裡幹活的身姿比雪後初晴的庭院還要美麗,因此很難有人不被她們勾走注意力。

  尤其這幾個少女的目光時不時還會飄過來,悄悄看一眼窗子裡的兩名年輕男子,那活潑而又多情的目光便更加鮮活,也更加讓人忍不住心跳就要快一拍了。

  但荀諶端起了黑漆獸腳杯,細細地聞了聞這股茶香,又悠然地品了一口,再重新將杯子放下。

  從頭到尾,他的注意力似乎都在茶中。

  他穿了一件竹色直裾,外面搭了一件墨藍色的氅衣,端坐在那裡,便自然有松竹般的風姿,因此總令人感覺不管什麼樣的人,坐在他對面總會有些壓力。

  但現下坐在他對面的人從姿容來說,卻絕不遜色於荀諶。

  袁尚已及弱冠之年,但身上殘留更多的是少年意氣,而非青年男子的成熟穩重。他的額頭光滑飽滿,眼睛明亮有神,鼻樑挺拔,嘴唇紅潤,提筆時沾了一絲書卷氣,拎劍時又帶了輕快迅捷的武將之風。

  這樣郎朗如日月的美少年,也無怪他的父親十分偏愛他了。盡管太史公曾有言「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上至朝堂,下到小門小戶,誰不會高看一眼美人呢?

  在冀州,喜歡袁尚的世家會嘆息道,可惜他是幼非長啊,而不喜歡袁尚的那些人則悄悄地說道,袁公為了三公子的俊俏伶俐便偏疼這個小兒子,恐怕是取禍之道啊。

  流言在冀州隱秘地蔓延著,荀諶一點也不覺得新鮮,甚至連今天袁尚尋他來喝茶的目的,荀諶都猜了個七七八八。

  「公子愁眉不展,」他微笑道,「恐怕是有心事。」

  「的確是有心事……」袁尚那秀氣的眉頭皺了起來,「因此想要請教先生。」

  「已近歲末,這是家人團聚的時節啊,」荀諶感慨了一句,「我每到這個時節,便會想念在兗州的兄長,不知何時才能與他團聚,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碗柏椒酒呢?」

  「先生也在思念兄長麼?」

  「我既奉主公為主,便事事以主公大業為重,不能時常見兄長的面……唉,因而無時無刻都在思念兄長,」荀諶這樣嘆過氣之後,輕飄飄地將話題轉到了袁尚身上,「公子這樣愁眉不展,也是在思念兄長嗎?」

  袁尚一瞬間睜大了眼睛,又重新將眼簾落下。

  鴉羽般的睫毛輕輕地抖了抖,似乎浸出了一粒淚珠,因而顯得動人極了。

  「我兄在青州浴血,我怎能不掛念呢?」

  「公子待大公子的友愛之心,令人動容啊。」

  袁尚輕輕地搖了搖頭,「聽聞徐州已復,陸廉已歸,或許不日間便將領兵而至青州,我兄臨此危難仍未回返,我卻無能為力,幫不到他,怎麼稱得上友愛?」

  荀諶狡黠地看了他一眼。

  「袁公或許將領兵援助大公子,到時……」

  「我正為此擔心!」袁尚的聲音裡透出了忍不住的急切,「天寒地凍,父親去歲征伐遼東公孫瓚,耗了許多心血,他的舊傷還沒有好!」

  對面端坐的青年文士臉上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笑容,但頃刻又收斂了笑,變作憂心忡忡。

  「公子實在是思慮太重,於身體無益,」他這樣推心置腹地說道,「須善加保養啊,公子!袁公如此疼愛公子,你若是病了,他必定要日夜陪在公子榻前,勞心勞神,荒廢政事……」

  美少年抬起了眼簾,望了對面的文士一眼,然後情真意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謝先生教導!」

  庭院的另一端,一位中年美婦站在廊下,正望向這個方向,身旁一名僕婦小心地陪著。

  「荀先生真有辦法?」

  「區區小事,夫人莫擔心。」那僕婦上前一步,聲音也轉低了,「劇城的來使……」

  「嗯,不必說了,」劉氏淡淡地說道,「我也不是為了那些珍奇寶物,我們袁家什麼東西沒有?」

  「夫人說得是。」

  「我只是看不慣袁譚那般張狂,還沒得那半個青州,便心心念念要與幼弟爭這個家了,也不知道聖賢書是不是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就這樣,夫君還欲伸援手,哼。」

  「夫人放心,」僕婦穩穩地說道,「公子是個機靈的,這件事,夫人要如何,必定會如何!」

  那張豔若桃李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你說得對,」這位後母笑道,「阿尚是個機靈孩子,他都懂的!」

  盡管袁紹只是「想一想」,但這場戰爭對於冀州而言是極有利的,這一點所有人都清楚。

  曹操與劉備都已疲敝不堪,冀州卻兵強馬壯,不趁此時,更待何時?

  幾個謀士仍然將大軍出行的糧草事都一一安排妥當。

  寒冬臘月,輜重難行,又不能在青州就地補充,因此援軍越多,輜重壓力越大,這是一點都不能馬虎的事。

  因此田豐點燈熬油,一面清查自鄴城往南所有郡縣糧倉的數據,一面又派人問詢沿路能徵發多少民夫,準備在大軍開拔前,先將糧草運到青州前線上去。

  諸事已畢,只等主公一聲令下。

  田豐終於找到了單獨與主公交談進言的機會。

  「一定得打?」

  「一定得打,」田豐斬釘截鐵地說,「漢室衰微,政令不出雒陽,天下人皆知!董承難道便是忠臣麼?朝令又有何用?!主公欲問鼎否?!」

  ——他要問一問,漢鼎的大小輕重嗎?

  袁紹猶豫了很久。

  這個北方實力最為強大的諸侯終於抬起了頭,看向他最忠心的謀臣。

  他的目光裡,滿滿都是併吞天下的野心!

  田豐一瞬間的心情激蕩了起來!

  他挑了這個主公自己在書室裡的機會,前來拜見進言,果然是正確的!只要主公下了令,以冀州雄師的實力——

  有匆匆的腳步聲中斷了這場對話。

  一名婢女跑了進來,「主君!三公子他——」

  袁紹猛地起身,「阿尚怎麼了?!」

  「三公子今晨便說頭重腳輕,很是有些胸悶……」

  袁紹的神色變了,「賤奴!為何不早報來!」

  「他不願意打擾主君,不讓奴婢們說!」婢女含著眼淚嚷道,「剛剛公子昏過去了!」

  田豐有些無措地看著面前的主君從一個逐鹿天下的梟雄,一瞬間變成了一個驚慌失措的父親。

  「快去!快去尋醫官!」他嚷道,「我馬上過去!」

  「……主公!」田豐顫抖著嘴唇喊道,「主公究竟作何決斷?!」

  「我的三郎染了急病!你還問我打不打仗?!」袁紹跺腳道,「青州什麼時候不能打?!讓袁譚滾回來便是!」

  他這樣一股風般跑出書室,只留下瞠目結舌的謀士。

  這樣一場戰爭,就只因為這樣一個理由,就如同陽光下的殘雪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弭無盡了。

  但這怎麼可能呢?

  錯過了這樣的時機,再想剿滅劉備,談何容易啊?主公!

  那土壇之上,威嚴矗立的漢鼎,似乎觸手可及,但當他將目光投向它時,這個王朝的象徵又慢慢隱進了黑暗裡。

  天有些陰暗,捲起了零零散散的幾片雪花。

  城頭上支了鍋,燒起了滾水,令守軍得以隨時喝點熱水取暖。

  「我以前聽阿姊說,曹操那邊有個謀士很愛寫信,挑撥人心,」陸白一邊端著裝滿滾水的陶杯,一邊同幾個守城的婦人聊天,「既如此,他寫信,我也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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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髫:音同挑,兒童垂下的頭髮。垂髫之齡:三四歲至八九歲的兒童。古時兒童不束髮,頭髮下垂。

  《三國志‧魏書六‧董二袁劉傳》:建安五年,太祖自東征備。田豐說紹襲太祖後,紹辭以子疾,不許,豐舉杖擊地曰:「夫遭難遇之機,而以嬰兒之病失其會,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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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二章 劇城保衛戰(上)

  天陰了晴,晴了又陰。

  明明一絲烏雲也沒有,滿天的繁星近得就要落在城頭上,偏偏一顆也帶不來溫暖,又冷又亮,照得城牆上的守軍打了個哆嗦,然後又來個哆嗦。

  他們忍不住時,是可以抖抖腿,跺跺腳的,但除非有軍情,否則不能互相交談,只能盼著焦斗聲走過,換崗的同袍將他們替下,這時才能聚到女牆下的鐵鍋旁,打一碗熱湯,再從懷裡摸出一個冰冷的餅子。

  「你們聽說了麼?」一個老兵便開了腔,「小陸將軍要回來了!」

  「還要你說麼!你沒看袁大這幾天這般規矩,必是怕了咱們小陸將軍!琢磨怎麼逃跑呢!」

  「援兵呢?」

  「誰知道!」

  「唉唉,這一仗打得可真是……」

  一個面容尚顯稚嫩的小兵忍不住,悄悄問起了一個很是關心的問題,「話說,咱們的犒賞,和小陸將軍那些兵的,哪個多?」

  「你這要怎麼比!」老兵立刻說道,「小陸將軍的兵,那可是連袁術都打下來了!袁術你們知道嗎!」

  「喔!喔!」

  「聽說他那個宮殿……是用金子砌起來的!那些老革,光是搬金磚都搬了三天三夜!」

  「金、金子!」一群人悄悄長大了嘴巴,「那豈不是!從此,從此便成了富豪!」

  小兵咽了一口口水,眼睛裡藏不住的憧憬,「若是,若是我也能在小陸將軍麾下……」

  「呸!就憑你,也想進小陸將軍的麾下!」

  「我可聽說了,他們那些人自家的田都是雇了田客去種的!」

  「嘿!」有人懊喪地拍了大腿,「可惜咱們沒這機會,仗都打完了!」

  有人一瘸一拐地提著桶上了城牆。

  非戰鬥減員是統帥必須正視的一件大事,尤其在寒冬時節,因此為了不令這些士兵著涼受凍,城中徵了些民夫,跟著士兵日夜輪崗,士兵們上城牆守城,他們則是負責擔水燒火,給士兵們做雜役。

  這個民夫默不作聲地將水桶提上來,小心地等在角落裡,待那些士兵吃喝完畢,下了城牆去睡覺時,他才費力地走過來,將桶裡的水倒進鍋內。

  「你看著也像個曾經打過仗的人。」

  有人在身後這樣問了一句。

  曲六大吃一驚,連忙丟了水桶,匍匐在地,「小人在這城中灑掃已久,並非奸細!」

  「我知道,起來吧,」田豫的聲音很是平和,「聽口音,你倒是很像並州人。」

  「小人曾在溫侯麾下為執旗兵,」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只是後來受了傷,不能再跟隨溫侯,所以留在了北海。」

  「嗯。」

  這個年輕武將走到了女牆旁,居高臨下地望著數裡外星星點點的火光,那火光並不密集,卻如星河一般,蜿蜒著將這座城團團圍住,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彷彿星河跌落。

  那並不是城外的萬家燈火,到了這個時辰,百姓們也不會點起這樣的一支火把,空耗桐油。

  那是袁譚的營寨,連綿著將劇城包圍。

  這位年輕的守將在每個夜裡都會登上城牆看一看城下這片景色——對於北海人而言,這蜿蜒如星河的火光並不美麗,反而可怖得很。

  看到它們,便會令人想到讓人透不過氣的包圍,便會想到劇城已是一座孤城。

  它已經堅守了許久,現在終於迎來了一抹曙光。

  「將軍。」

  身後的民夫忽然開口了。

  田豫轉過頭看向他,「何事?」

  「小人有一言……」

  「講。」

  民夫又一次匍匐在地,「小人跟隨溫侯時,曾與冀州兵一共攻破黑山軍,袁譚那時便因作戰勇猛,擅於攻城而受袁紹器重。」

  田豫聽了一會兒,「你覺得,就算沒有援兵,袁譚也不會撤退?」

  「小人不敢擅自揣測。」

  這位守將重新轉過頭去,將目光望向了那一片星火。

  火把比之前更多了。

  這就意味著袁譚的大營中有什麼舉動,並且是白日裡不願意被察覺的。

  他當然也可以樂觀地猜測那只不過是士兵們熬夜打包行李而點起的火把。

  但如果不是呢?

  在那一片星火的後面,袁譚獨自坐在帳內,誰也不想見。

  他知道郭圖會勸他什麼,郭先生是一個很明白審時度勢的人,既然冀州不會派兵增援,那就趕在陸廉未歸青州之前趕緊撤兵就是了。

  他還知道先生會尋到許多理由,比如說現下西涼兵攻伐兗州,袁公必定憂心朝廷為董承裹挾,說不定這就是第二個董卓,那要不要清君側呢?何況兗州為北方四州的屏障,若是這道屏障被破,冀州也會受到威脅,因此還是要以兗州戰事為重……

  那都是狗屁。

  袁譚手裡死死握著父親給他寫的信,他看得出來那並非父親的字跡,因此心中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層。

  說什麼三弟生病!別說他病了,他就是死了!難道要為一個黃口小兒耽擱這樣的戰事嗎?!難道他便不是父親所生嗎?!

  袁譚死死握著手裡的信,過了一會兒,終於將已經握得滿是褶皺和汗水絲帛丟進了火盆裡。

  火舌輕柔,映出了一張陰晴不定的臉。

  有士兵敲著焦斗走過。

  天已經快要亮了。

  但這位大公子根本沒有睡意,他蒼白著一張臉,精神抖擻地展開了劇城的城防圖,並且下定了決心。

  徵發的民夫快要到了,他們將會運送無數原木至此,那些木頭原本是想要給父親一個驚喜的……

  但它們仍然可以用來取悅他自己。

  當清晨的霧氣還沒有褪去,市廛裡的商家睜著一雙惺忪睡眼,正在慢條斯理地和麵加水,忽然有什麼沉雷一般的聲音,滾滾而來。

  ……打雷了?

  有人這樣抬頭望去,可是在稀薄的晨霧之上,只有漸漸升起的太陽,沒有一絲烏雲哪!

  「是哪裡來的聲響?」

  「怎麼回事?」

  商賈們這樣交頭接耳時,那聲音陡然地變大了!

  那是極遠處的巨石穿過冰冷濕潤的晨霧,砸在了城牆上的聲音!

  「小心哪——!」有人嚷嚷道,「冀州人又開始攻城了!」

  「躲起來!快躲起來!」

  「小七!小七在哪!芸娘你見沒見過——」

  一塊分量並沒有那麼重,但仍然被冀州人報以全部期望的巨石越過了城牆,肆無忌憚地砸在了街面上!

  沒有人發出驚叫,周圍的人彷彿一瞬間變成了啞巴,好像濺出來的不是鮮血,而是一雙雙握住他們喉嚨的巨手。

  但很快劇城的百姓便明白了,那顆石頭根本不是沒校準,袁譚完全是故意的!

  只要在能打到劇城城牆的極限範圍之內,他根本不在乎那些會不會越過城牆,對城中的房屋和平民全面開花。

  他掘土山,又築樓櫓,現下將所有挖出來的石頭吊上去,一塊接一塊地扔進了城裡!

  城有四面,他便四面開花!

  田豫咬緊了牙關。

  在圍城初期,袁譚曾經嘗試著攻了幾次城,但均未見效。

  劇城以土築成,城高且厚,天氣寒冷時,土城便會比往日更加堅固,城上又有巨弩,能穿長牌,用投石機等攻城器械討不到太多便宜,因此袁譚在令士卒數度登城皆被擊退之後,便轉為圍城。

  但現下袁譚明顯是換了一種思路。

  這一日過後,當田豫下了城牆,見到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劇城。

  那些石頭有大有小,但最輕的也有十斤的分量,若是砸在人的頭上,斷然是沒有生路的,便挨邊也是非死即殘。

  它們的殺傷力並不大,畢竟這些石頭不能燃燒,也不能爆炸,但它們的震懾意味遠遠超出了城裡居民的承受極限。

  因為不管是住在茅草屋裡的貧民,還是住在高門大戶裡的累世閥閱之家,他們的房頂都是挨不住這樣的巨石的。

  城東便有幾戶世家挨了砸,家中有幾個僕役被砸傷,還有一個特別倒黴的士人,壓根沒起床時,房頂便被石頭砸穿了。

  到處都有嘆氣聲,到處都有滿臉惶惶的人,到處都有人在忙忙碌碌地修補房屋;

  他繼續走一走,能看到有人一面在補屋頂,一面在擦眼淚;

  又有人胡亂包紮過之後,頂著一張滿是鮮血的臉,坐在門前;

  有人在房前掛起了白布,臉上卻沒有多少悲傷,完全是渾渾噩噩,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的模樣;

  不是說好了小陸將軍要來了,敵軍就要退兵了嗎?

  為什麼會這樣?

  袁譚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呢?」

  戰爭總要有個目的,僅僅是這樣四處扔石頭是殺不光城中之人的。

  既然不能幫他攻破城池,那他的目的何在呢?

  他也許在調校距離,確定那些石頭的重量,如果是這樣,明天那些石頭就會更多地落在城牆上。

  另一種可能則是他想要用城中百姓的傷亡——甚至不光是百姓,這城中可是有許多人對袁家心猿意馬,舉棋未定——來逼迫這座城池投降。

  ……不管袁譚是什麼目的,他都需要看一看他是否達成了效果。

  田豫有了這樣的主意之後,看向身邊的士兵。

  「你們誰會用那個巨弩?」

  「將軍!小人們都極擅長的!」

  這位年輕將軍看了這群躍躍欲試的士兵一會兒,「我若想用那弩,射一隻三百步外飛過的大雁,你們誰能做得到?」

  士兵們面面相覷起來。

  這巨弩貴在穿透力強,射得極遠,但它這樣笨重,轉動便已很不易,想要幹點精細活簡直想都不要想。

  忽然有個小兵悄悄地伸出了手,引來了田豫的目光。

  「你能?」

  「小人不能,」那小兵支支吾吾了一會兒,「不過健婦營天天擺弄這些弩機……」

  旁邊早有隊率聽不下去,罵了一句,「將軍問的是張弩射物,你說那些只會拆卸擦拭的婦人有什麼用!」

  「聽說諸葛小先生令她們試一試這批弩機是否完好時,有個婦人用了三支弩矢,射死了一隻在城外叢林裡跑過的野豬……」

  「尋她過來,還有,」田豫略一思考了一會兒,「請狐……請劉豹去我帳中,我有事與他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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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三章 劇城保衛戰(中)

  扔石頭是不可能永遠扔石頭的,因為沒有哪座城池是靠著扔石頭而被不攻自破的。

  但扔石頭仍然是件有百利無一害的事,尤其是袁譚用這種改進後的投石機扔石頭,距離超過三百步,精確度卻還相當不錯——這就很可怕了。

  在最初兩天的調校和試試手感之後,第三天時,這位暴躁的主將開始了全面攻城。

  石頭被民夫先從土山下慢慢運到山上,再用絞索吊上樓櫓,將那些重逾十斤的石頭掛上梢底,再拉動繩索,將其丟出。

  這樣的龐然大物盡管威力巨大,但一般而言也粗糙笨重,那些石頭過重則丟不出去,甚至有可能壓斷長梢,輕則會偏離軌道,扔到不知什麼地方去。

  在劇城四面開花的巨石,其中大多是打偏了,隨便砸到誰的頭頂上去,反正袁譚也不甚在意。

  他要求工匠們反復計算距離與方向,不斷校對。

  第三日時,冀州的士兵開始一步接一步地向著城牆而去。

  城上的守軍向下傾瀉箭雨,對面的樓櫓則回擊以石彈。

  那些呼嘯著自冀州兵的頭頂飛過,奔向對面的石頭終於顯現出它們真實的威力:

  在「三百步」這個距離上,寬約五丈的城牆如同一條細線。

  如果距離不足,那些石頭很容易砸到自己人;

  如果距離過了,那些石頭便會飛進城中;

  如果永遠不改變角度,守軍會躲開石彈的落點;

  如果改變角度,那麼隨之而來的是距離也需要重新計算;

  那些工匠在這幾日裡用城中幾十個百姓的生命作為練手的工具,逐漸掌握並記下幾個不同角度下,牽拉長梢的力量刻度。十顆石彈當中,足有四顆能砸到城牆上,還有五顆依舊會飛進城裡,只有一顆會落在城下,砸開哪個——或者哪幾個冀州兵的腦殼。

  軍官在焦頭爛額地咆哮,士兵們在跑來跑去,民夫們跟在後面。

  當袁譚找準了距離之後,泥土築城的女牆不再安全,士兵們更不能指望依靠盾牌,他們只能他們只能徒勞地一面躲閃飛來的石彈,一面努力地繼續守城。

  他們當中一部分人需要一輪接一輪的拋射,另一部分人需要向下澆熱油,拋火把,燒毀雲梯車,還有一部分人需要拿著盾牌守在垛口前,隨時準備將每一個攀爬上來的冀州人重新推下去。

  這些工作已經十分繁重,加上石彈的干擾之後就更加令人不堪承受,因此很快出現了巨大的傷亡。

  盛滿滾油的大鍋可能會被石頭砸翻,旁邊的士兵一瞬間便被熱油裹住了身體,整個人發出歇斯底裡的慘叫,但這甚至也不算是最倒黴的——因為也有人手持火把走近油鍋時,自己被石頭砸飛不說,手中的火把將這一片灑滿熱油的城牆變作了火海。

  城中因此不得不徵調了更多的民夫,他們當中身強力壯的一部分需要拿了兵器守衛城牆,差一等的需要搬運傷員和屍體,需要滅火,需要重新燒起熱油,需要在散發著血腥、腐臭、焦糊香氣的城牆上死守不退。

  天氣冷得很,但城牆上所有的士兵和民夫幾乎都是大汗淋漓,有些人的臉上和手上甚至被燒紅的土地烤出了水泡,但沒什麼人在意這些細節。

  他們都戰鬥在煉獄裡。

  「你能想到嗎?」田豫站在城樓上,注視著這一幕,「於攻城之事上,袁譚稱一聲天縱奇才也不為過。」

  孔融皺了皺眉,很是不解,「國讓如何有了這般懼意?」

  「我非懼他,」田豫啞然了一瞬,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樣的強敵,便是懼他,說出去也不妨事!使君細想,他若能早些施展這一番攻城手段,劇城便是守得住,也難免死傷慘重。」

  袁譚是一個非常擅長攻城的人,或許袁家都很擅此道。

  正如陸廉這邊求教於未及弱冠的諸葛小先生,在城牆上安置了巨弩,加強了城牆的防禦力,袁譚在不打仗的日子裡,似乎也在琢磨怎麼改進攻城戰術。

  投石機並不稀罕,但袁譚能將它調校得這樣精準,飛得這樣遠,所選石彈又這樣有分量,田豫憑心論,若換他來,多半是尋不到這樣一批優秀工匠的。

  如果不是那些樓櫓太過巨大,因此袁譚日夜趕工,也只在四面造了不足二十架,石彈裝填也需要花極長時間,這座城只要區區數日,便會面目全非。

  孔融裝模作樣地雙手扶了窗洞,探頭往外看一看。

  「兵貴神速,他造得這樣晚,是他的過失。」

  「他並非不想快些,」田豫說道,「只是北海堅壁清野得這樣堅決,他又在千乘耽誤了那麼久。」

  孔融扶著窗洞的手忽然用力,那黃泥築成的窗洞頃刻便留了一個有些觸目的手印。

  千乘,千乘。

  若是論到戰事,這位不諳兵事的青州刺史是再窩囊不過,無用不過的一個人。

  但即使是這樣一個人,在聽到這個詞時,臉上也露出了悲涼與愧意。

  「正平凜凜烈士,吾不如也。」

  除了第一日被砸壞的兩架巨弩之外,其餘巨弩大多被拆卸下來了。

  ……這東西很貴,而且田將軍還沒想好該如何反制那些在三百步外丟過來的玩意兒。

  ……三百步,這是拋射的距離,正常人誰會在這個距離上找準星呢?

  ……袁譚找到了,至少找到了將石頭盡量砸在這條線上的辦法,因此守軍必須得先把這些貴重的巨弩收起來,以防萬一。

  但在西城牆上,正對著袁譚中軍的方向上,留下了一架巨弩。

  有十來個婦人圍著那架巨弩,忙忙碌碌。

  其餘守軍就在她們身邊,戰事不忙的時候,也會探頭探腦,投去好奇的目光。

  軍中是不缺神射手的,第一位便是跟隨陸將軍出征的太史子義將軍,他不僅能百步穿楊,而且能在馬上左右手齊發,是個萬裡挑一的神射手。

  在他之下也有幾個能開三石弓的力士,但射得並不準。

  若說能開石弓的神射手,軍中也有,但石弓除非拋射,否則射不出三百步。

  待說到這巨弩,大家更是心裡沒什麼底。

  但這樣一來,這些士兵心裡就更加狐疑,也更加不忿了。

  若是有人能用這東西能射中三百步外的敵人,那也應該是軍中哪個百發百中的勇士,怎麼會是這種婦人呢?

  ……不錯,陸廉就是個婦人。

  ……但誰也不會當她是婦人啊!他們都在背地裡說,小陸將軍是神佛化身,下來匡扶漢室的,至於男身還是女身,一點都不重要,你沒聽說過女人這麼勇猛?那你聽說過當世有哪個男人能立下這樣百戰不敗的功業嗎!

  ……哪怕是她的妹妹陸白,那不也是要靠謀略,而非勇武殺人嗎!

  因此這群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婦人在他們眼裡怎麼看怎麼不靠譜。

  她們當中,有陸廉將軍萬分之一氣質的,一個也沒有,小兵們嘀嘀咕咕,估計是以訛傳訛,有哪個小婦人瞎吹噓,傳到將軍這裡來了。

  看她們怎麼辦!要是射不中,將軍那樣鐵面無情,必定會罵她們一頓!

  但是……也別說得這樣無情吧,聽說她們營中也有些年輕女郎,說不定真有個美貌的女弓手!你們這樣輕視人家女郎,說不準一會兒便要瞠目結舌!

  他們這樣指指點點,信誓旦旦,並且準備用這場熱鬧來稍微犒勞一下自己緊繃的神經時,那個神射手終於現身了。

  當健婦營的女兵將那架巨弩檢查完畢,又裝填好弩矢之後,她們稍微地散開,只留兩個人在弩旁,協助弩手,於是那個神射手便自一群婦人之間顯現了出來。

  她並不是士兵們想像中高挑白皙的美貌女郎,也沒有什麼英姿勃發的氣質。

  那是個黝黑粗壯的女人,至少三十餘歲,粗糲的面容上見不到青春與嫵媚的痕跡,她的右臂比左臂明顯粗了一圈,額頭與手上都有些零零碎碎的疤痕。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麼稀奇之處,這就只是個鄉下隨處可見的農婦。

  當軍官走上前去,詢問她的時候,那個女人低眉斂目,低聲答了軍官的問話。

  安靜乖順,看起來也是最卑微不過的黔首模樣。

  士兵們嘀嘀咕咕的聲音稍大了些。

  但頃刻間便被另一種聲音蓋了過去。

  一陣接一陣低沉的戰鼓聲自城下響起!如同大地深處傳出的咆哮!

  袁譚又一次開始攻城!

  「列隊!列隊!」軍官跑了過來,「弓手——!」

  而正在此時,另一名軍官也跑了上來,「矛手!矛手隨我來!」

  「校尉,要矛手何用?」

  「下城牆!」那個偏將大聲吼道,「將軍有令!準備出城殺敵!」

  守城的這名隊率一瞬間便怔了,「城牆上人手不足,如之奈何?!」

  偏將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沫,「你去多尋些民夫來頂上便是!這等事還要問汝公不成!」

  城中的守軍沒有那麼足,這是毫無疑問的。

  然而田豫仍然制訂了這樣一個計劃。

  如果繼續守下去,他很確定仍然能夠堅守十數日,那時即使陸廉還未歸來,但必定已有援軍的眉目。

  但在這十數日裡,劇城將承受巨大的傷亡,這座城池將變得滿目瘡痍,哀鴻遍野。

  因此他必須想出一個辦法,即使不能令袁譚退兵,至少也要扼制他那些樓櫓的作用。

  他考慮過以牙還牙地也用石頭扔過去,砸爛那些車。

  ……但比起袁譚只需要瞄準一條線,他的反擊是必須瞄準數百步外的一個點,這太難了。

  因此他要想一些別的什麼辦法。

  比如說,袁譚的軍隊是駐紮在土山下的,土山上只有工匠與運送石頭的民夫。

  但每天都有那麼一陣,一隊騎兵舉著旗,上了土山,而且這些騎兵會在劇城四面游走,但只會爬城西的土山。

  這就很值得在意了,田豫想,袁譚很可能是覺得這個距離很安全,沒人能傷到他,因此會爬一爬樓櫓,居高臨下地觀望一下攻城的態勢。

  ……如果將軍或是太史子義在的話,說不定是能留下他的。

  盡管他們都不在,田豫仍然要試一試。

  那個婦人仍然在盯著弩機上的望山看,誰也不知道她在看個什麼。

  但周圍的守軍已經無暇再看熱鬧了。

  城牆上下,到處都是一片戰火。

  有被巨石砸出的缺口,頃刻便有冀州兵攀附其上,三五人一組,並肩作戰,佔住了這一片城頭!

  他們可不是那些青州匪類,更不是用來徒勞消耗守軍人力的民夫,他們各個都是冀州精兵,袁氏父子以恩義厚待他們,他們的父母妻兒都能在北國肥沃而寧靜的土地上耕種生活,他們只需要不斷進取,不斷攫取榮譽與戰功——無論生死,都能令家人活得更好!

  先登的功勞那樣光耀奪目,甚至蓋過了太陽的光芒,蓋過了生死的恐懼。

  但對於守軍而言,戰功與犒賞都不那麼重要——他們人人都聽說了千乘陷落之後的遭遇。

  他們也因此堅信,如果劇城失守,這也是他們將迎來的命運。

  這也許是整個青州將迎來的命運!因此誰敢後退一步?!

  他們就這樣牙齒裡冒出血沫,眼眶幾乎也要裂開地上前去爭奪,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把他們掀下去!掀下去!

  城頭如同一鍋煮沸的熱湯,所有人都燴在裡面,哀嚎著,咆哮著,掙命著,連那些健婦營的女兵也拔出武器,同冀州人廝殺起來的時候,那個黑皮膚的婦人還在盯著望山看,一動不動。

  天空上飛過一隻烏鴉,盤旋了一圈,迎著寒風,向西而去。

  寒風將十幾面旗幟展開,那些旗幟穩穩地擎在騎兵的手中,自中軍而出,爬上了土坡。

  五座樓櫓中,左側第二座被反復加固過,因此比其他的樓櫓更加結實一些,離遠看也更加臃腫一些。

  她的望山正對著那座樓櫓。

  有幾乎看不清,如同一片鴉羽的東西,自樓櫓間輕飄飄地打了個旋。

  那個婦人的嘴角動了一下。

  那不是鴉羽,那是一件皮毛光滑的黑色大纛。

  她輕輕地伸出了一隻手,向著身邊的一個婦人打了手勢。

  當那個女兵磕磕絆絆,自滿是屍體的城牆上跑下來時,傳令官立刻便看到了她從懷裡摸出的那面小旗。

  「將軍,袁譚登上了樓櫓!」

  袁譚的確是爬上了樓櫓。

  他今天的攻城效果很不錯,儘管損失也很驚人,但他心裡算計著,至少可以維持五日這樣的攻城規模。

  但劇城能支撐多久呢?那些守軍還有多少鬥志呢?

  他想親眼看一看,因此在一隊騎兵的護衛下,登上了樓櫓。

  這原本不是什麼魯莽之舉,土山前面便是他的中軍,後面是他的大營,他站在樓櫓上,離城池有數百步之遙,樓櫓上又防護極為嚴密,堪稱萬無一失。

  尤其登高望遠能令他一舒胸中鬱氣,他便更加喜愛這座樓櫓了。

  此刻這位年輕統帥將手扶在粗木搭建而成的圍欄上,滿意地注視著那座被鮮血浸透的城池時,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異樣的事。

  ——吊橋在漸漸被放下。

  「他要開城門?」袁譚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他為何要出城?」

  他剛想要彎一彎腰,看得更清楚些的時候,空氣中忽然傳來一聲不祥的蜂鳴!

  不,那不是蜂鳴,那是利箭破開空氣時,發出的警告!

  他的身體比他的頭腦更快,想也不想地就準備趴下躲藏。

  ——可是那支弩矢比他的反應更快了一步。

  「他們說你是個神箭手。」

  「小人的夫家是獵戶,」那女人匍匐在地上,「夫君一家擅射,小人只是曾經跟著練過幾次。」

  「你有夫家?你不是獨自一人,入的健婦營?」

  「小人曾有夫家,還曾有幾個兒女,」那婦人的頭仍然低著,「現在都不在了。」

  他們在連年的攻伐中散落在各處,化為了青州的野草,連她的精魂也跟著一起丟在了那片袁譚與田楷相互攻伐過的荒野上。

  她的手很穩,眼睛一眨也不眨。

  當她將反復校對後的弩矢對準遠處那一小片鴉羽時,這個野草一般安靜柔順的婦人心跳甚至都沒有快過一拍。

  那不是什麼烏鴉,也不是野豬,那是敵軍的統帥!

  那是四世三公,門生故吏滿天下的袁氏之子!

  她豈看不到那些丟進來的人頭嗎?

  她豈不知千乘一個俘虜都沒有剩嗎?

  這個黔首出身的婦人眼睛裡看不見累世閥閱,也看不見名門風流。

  但當弩矢從煉獄一般的城頭上飛出,狠狠地紮進目標的身體裡時,那位累世閥閱的青年將軍發出了一聲前所未有的慘叫。

  城門終於完全打開了。

  手提長牌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戰吼!

  「為劇城!」

  「為劇城!」

  田豫咬著牙,拔出了他的長劍。

  「為千乘!」

  為那些背井離鄉的百姓。

  為那些再也不能回來的士兵。

  為那位再也不能以文采傳世的先生。

  當這支兵馬與攻城的冀州軍廝殺在一起時,一小隊騎兵已經迅速衝出城去,奔向了那座樓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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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四章 劇城保衛戰(完)

  田豫這一輩子沒怎麼走過運。

  ——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他少時想要謀一個出身,遇到了天下大亂;

  想回家讀書耕地,被一棍子敲暈套了麻袋;

  想認認真真跟著這位主君,發現她是位女郎;

  女郎也就罷了,身邊又有一群年輕的武將和世家子圍著,一天到晚出去打仗,沒功夫看他;

  沒功夫看他也沒什麼,他可以守在青州,將這裡治理得民生和樂,既為他自己,也為青州庶民,還為了她;

  ……袁譚又來了;

  他在一輩子沒有走過什麼運的前提下,制定了一個不需要太多運氣的計劃:

  袁譚的兵馬是四面圍城,盡管只有西面攻城愈急,但其餘三面也有兵馬,因此中軍也不過數千人,這樣的人數差距,他是可以領兩千兵出城突襲的。

  那個弩手既然被稱為神射手,就算射不中袁譚,令其受驚,挫折軍心也就夠了。

  兵貴神速,戰場上千變萬化不過須臾一瞬間,只要冀州軍有那麼很短的一段時間不能將注意力集中在戰場上,他就有可能擊破中軍!

  推開城門的一刻,濃重的腥臭與焦糊氣席撲面而來。

  這幅慘烈的戰場畫卷不是向他徐徐行來,而是鋪天蓋地砸向了他!

  到處都是斷肢,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烈火。

  雲梯車已經被守軍盡心盡力地砸壞了數輛,但又有敵軍呼喝著,推著新的雲梯車向前而來。

  車子高不過一丈有餘,下面有三對木輪,上面折疊木梯,外裹獸皮,可防水火,數十名士兵分為兩組,一組持藤牌頂在前面引導方向,清除路障,一組士兵在後面推動雲梯車,待得靠近城牆時,便立刻拉動鉸鏈,將木梯慢慢升起來,靠向城牆。

  而與此同時,這些士兵也會立刻攀爬上去,木梯靠向城牆時,他們既可以先一步跳上城牆,又可以保護木梯不為守軍所毀。

  這東西主要材質不過是一些木頭,其次是獸皮,也有一些銅鐵,無論如何,它是不比人命更金貴的。

  但當田豫看到幾輛雲梯車又一次推上來,憑著這些日子守城的經驗,他迅速判斷出來——袁譚又要發動一波進攻。

  因為在堅壁清野過的青州戰場上,這些雲梯車遠比那些冀州軍的性命更值錢。他既然捨得推出三四輛新的雲梯車,那就一定要給這些昂貴得攻城器械配上大量士兵的進攻才行。

  ——像殉葬一樣。

  ——不是人死了,戰車殉葬。

  ——而是反過來,為這些一定會損毀在這片戰場上的戰車,獻上血食與人牲。

  田豫腦子裡忽然出現了這樣一個念頭。

  那些冀州兵還在繼續向前,每一張臉都陌生極了。

  但當他們步步靠近時,他們那陌生而警惕的臉變得猙獰起來。

  就是這些人,屠了千乘。

  當這個念頭出現時,剛剛閃過田豫腦子的那個念頭消失無蹤了。

  他的傳令官揮動令旗,士兵們舉著長矛,衝了上去!

  雲梯車是用來攻城的笨重東西,但當它出現在平原戰場上時,它立刻變得脆弱而可笑起來。

  每一輛雲梯車都需要士兵層層包圍和守衛,而對面的守軍立刻發現了這點,有人在城裡點燃了火把,又有人背了柴草,也衝了出來。

  他們需要用錘子和夾具,拆卸那些雲梯車嗎?

  不需要啊!

  雲梯車的前段包了獸皮,但後面可沒有!

  只要丟柴草上去,再丟上一根火把就足夠了!

  有人在前面和冀州人打成一團,也有人在後面丟火把。

  於是對面用冀州話高聲謾罵著,有人在說去滅火,也有人說快將雲梯車推走。

  場面一時變得非常混亂,並且膠著了起來,這種膠著對於身處戰場之中的人來說完全不算什麼,但城牆上有人迅速發現了這一點。

  ——那些攻城的士兵沒有後援了。

  ——他們的後援被突出城的田豫打斷了。

  當攻城的士兵發現他們不再是一支前赴後繼的整體,而變成大海汪洋中的孤島時,士氣立刻開始滑落。

  有人在城下猶豫著不想攀城,有人想要換一個方向,去攻打城門,有人想去救援那些雲梯車,還有些人想要逃走。

  於是就在城下,這些冀州的小軍官拔出了自己的環首刀,用令旗和殺人的方式暫時立威,穩住了局勢。

  「還是很不對,」陸白站在女牆旁向下望著,嘴裡喃喃念叨,「還是很不對。」

  「將軍?」

  這位女郎猛地驚醒,抓住了身邊的女兵,「趁著城門未關,你快去城下給田將軍送個口信!」

  「送何口信?」

  「中軍未動!」

  中軍未動?

  守在城門前,指揮這一片混戰的田豫短暫地懵了一下。

  這不能怪他,因為每一場戰爭都是毫不相似的,跟在陸廉身邊的戰爭和她不在的情況下,自己指揮一場戰爭,又是截然不同的。

  田豫的長處在於對軍隊後勤的每一個環節都十分清楚,如何調度糧草,如何抽調兵馬,如何安排四面守軍與義勇和民夫協同作戰。

  但他的眼前只有屍山血海,只有混戰的士兵,再讓他去思考整個大局,他卻不似小陸將軍那般,作戰時好似腦子裡隨時有沙盤與地圖,甚至還能代表雙方兵馬的棋子隨意擺弄——因而不免就懵了一下。

  他阻攔了這一批兵馬,也阻攔了雲梯車。

  於是攻城的士兵沒有了後援。

  正常情況下,中軍應該會派出一支千人隊,解救這幾輛雲梯車的同時,也給予城下士兵們援手,保持住進攻方對守軍施加的壓力。

  但為什麼……

  田豫忽然覺得剛剛自己的腦子因為混戰而變得遲鈍了,他整個人都因為不安和興奮而微微顫抖起來。

  「傳令!」他大吼道,「傳令!弓箭手!齊射!」

  城上城下的戰鼓與金鉦早已震聾了許多人的耳朵,只有傳令官騎著馬返回了城內。

  「弓手何在!」

  「弓手何在!」

  當命令傳到城頭時,下面的濃煙已經越來越大。

  已經有兩輛雲梯車上起了熊熊黑煙,敵軍聚攏在另外兩輛雲梯車旁,並肩戰鬥。

  袁譚的中軍也終於動了,一支千人隊緩緩而出。

  「弓手!」

  校尉滿頭大汗地穿梭在城頭,大聲咆哮,「弓手呢!」

  「校尉,我們營的弓手都被將軍帶下去了!」

  「義勇!有沒有義勇——!」

  ……義勇有點難辦。

  備用的弓可以翻出來,但是開弓射箭並不是什麼人都一教就會的。

  壯漢只要手裡拿根長矛,就可以成為義勇,上城牆守城,但給他們一張弓,他們更可能割傷自己的手。

  「不要緊,」陸白看了一會兒城外,「健婦營也有弓手。」

  校尉張了張嘴。

  這位年輕女郎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微微一笑。

  「他們陣容散亂,顯見是心存猶疑的,」她指了指那緩緩而來的千人隊,「我的弓手們開不了石弓,但二百步以內,便見分曉了。」

  女兵們的箭雨自城頭拋射而下時,田豫已經完全理清了思路。

  「他們遇到箭雨,不曾並肩結陣。」

  狐鹿姑並沒有吭聲。

  「甚至有人開始後退,逃跑。」

  第三輛雲梯車也已經被點燃。火焰並不顯眼,但煙已經慢慢升起來了。

  「這不是袁譚的作戰風格,這明顯是中軍無人,有人暫代其職,眾將心中存疑,」田豫終於大膽地做出了一個判斷,「那支弩矢說不定已經得手。」

  狐鹿姑一直安靜地聽著,此時才終於開口,「田將軍欲令在下何為?」

  「將袁譚帶回來,」田豫看向了狐鹿姑,「活著的最好,死了,也能用。」

  這個蠟黃臉的小個子匈奴人咧開了嘴,看了一眼身後跟著的百餘騎——這已經是整個北海能湊齊的所有騎兵——呼喝了一聲,揚起馬蹄,便奔向了對面的土山!

  至於田豫,他看了一眼戰場。

  「燒過最後一輛之後,」他說道,「全軍出擊!」

  中軍在前,土山在後,那數座樓櫓所在之地,原本是極其安全的。

  但當中軍出現罅隙,軍中無人指揮,又有這樣一支騎兵如狂風一般襲來時,士兵們竟然畏懼而不敢上前!

  ——他們是冀州人,耕種的都是袁家的土地,每一個都被反復教導,願意為袁氏效死。

  ——但前提是,向他們下令的是大公子。

  ——現下在中軍裡留守的是郭圖先生,他自然也是有極高威望,但他畢竟不是大公子。

  ——因此跑出來傳令的也不是大公子身邊的傳令官。

  而那支兩千人的劇城守軍向著他們而來了!

  他們到底要先抵禦誰?!

  在騎兵面前是不能這樣猶豫的。

  但那些冀州兵想不到這一點,郭圖的私兵部曲也想不到這一點。

  因為那些最精銳的親衛們早就不關心戰場到底如何了,他們只關心一件事,就是將身受重傷的大公子活著搬下樓櫓!

  這座樓櫓是用來拋射石彈的,同時也可以令斥候上去觀察敵情,因此它不可能在其中修建台階,無論上下都是靠圓木搭成的長梯,即使是大公子,也得這麼爬上爬下。

  但現在他在樓櫓最頂層的平台上倒下了,怎麼給他弄下來就是個大難題。

  所有人都魂飛魄散!

  幸好他還沒有死!

  幸好他們也跟著不必立刻就死!

  但大公子沒有死,那支四尺長的弩矢卻將他的肩膀釘穿了!血流如注,誰敢搬動他呢?

  ……若是搬動的時候咽氣了,這還不如早就在樓櫓上死了算了!

  關鍵時刻,視死如歸的醫官想了個辦法,先用布帛將大公子裹了起來,再綁在一名力士身上,由他慢慢地背著他下了樓櫓,到了土山上。

  「快將大公子搬上車!」有人這樣喊。

  「先用藥!先用藥!」

  「大公子!大公子你醒醒!」

  狐鹿姑策馬衝上土山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一群人亂哄哄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慌失措,注意力幾乎完全不在防範外敵上。

  他們當中也有人注意到了馬蹄聲,並且舉起輕弩,胡亂地射向了他,那些弩矢大部分射偏了,小部分紮在了他的鎧甲上。

  而後那幾個衛士便被他的銅殳掃過,馬蹄踏了過去!

  「這……」這個匈奴人將裹得嚴嚴實實,昏迷不醒的袁譚拎在馬上,準備回返時,心裡很有點疑惑地自言自語,「這到底怎麼說?」

  這算是他的功勞,這是一定的。

  他來劇城,原本就是想要為自己掙一份軍功,他完成了他的目的,這樣天大的功勞,劉使君是決不能無視的!

  ……但這究竟是誰的功勞呢?

  是誰射出了這一箭?

  是誰吸引了中軍的注意力?

  是誰在燒成焦地的城樓上,戰鬥到最後一刻?

  戰馬破開混亂的軍陣,向著火光與濃煙,屍山與血海的城下而去。

  從這一刻起,這場戰爭真的結束了。

  冀州軍的軍官再也無法壓制住恐懼的士兵。

  主帥生死未卜,為敵所擒,沒有任何軍隊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作戰。

  一片嘩然。

  「軍陣不能亂!不能亂!」

  「搶回大公子!」

  「大公子死了!」

  「北海人殺過來了!」

  「刀手!刀手!向前!迎敵!」

  「迎敵啊——!」

  這些亂七八糟的命令已經無法維持住軍心,聚集在劇城下的這支軍隊曾經如烏雲一般,而現在彷彿陽光襲來,它們便化為潮水,爭先恐後地逃回了營地,消弭不見。

  但這片戰場上仍然還有些角落在戰鬥。

  那些潰兵忘記了,或者是拋棄了仍然在攻城的先登營士兵。

  再也沒有援軍,甚至連返回的戰場都已經被田豫的守軍所截斷。

  這些冀州兵當中,有一部分扔下了武器,爬下長梯,乖乖地束手就擒。

  也有些人對於敵軍發出的排山倒海般的歡呼,和各種謾罵置若罔聞。

  那些冀州老兵當中,甚至有人再一次爬上城頭,並且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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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五章 「驅虎吞狼」

  在劇城這場攻防戰以主帥被射中,又為敵軍所劫,因而不得不暫時告一段落時,下邳的百姓們還無從得知。

  下邳城中拿出了最後一點糧食,雇傭他們重新填平決口,將泗水引回河道,以期待來年能夠重新耕種。

  整個青徐都因這場戰爭而精疲力盡,許多人背井離鄉,忍受著淒風苦雨,但當他們慢慢回到家鄉時,所見又是這樣的滿目瘡痍。

  但沒有什麼關係,那些面目粗糙的人忍著淚水,互相安慰,至少一家人還在,他們可以從泥濘中刨出一面泥牆,再在林間撿些樹枝,慢慢地搭起一個小窩棚,避一避風雨。

  只要忍過這一個寒冬,待來年春天時,他們就可以趕快耕種了。

  使君有令,只要大家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沒有來年的種子,官府可以免費借一些給他們,只要秋收時還回來便是。

  可是要怎麼忍過這個寒冷而飢餓的冬天呢?

  是去偷,去搶,還是將家裡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變賣光?甚至賣掉自己聰明伶俐的兒女去別人家中為奴為婢?

  這是黔首們不得不面臨的困境,但好在各個郡縣的郡守與令長都發布了一些政令,徵調民夫掩埋屍體,重修城牆與護城河,以及充為義勇,清剿流寇。

  這些勞役一個比一個苦,一個比一個累,但都會給一點糧食做報酬,有些比如清剿流寇的,更是允許義勇們剝光流寇身上最後一塊遮羞布,用以充作犒賞。

  在這個嚴苛的寒冬,原本不會受人歡迎的這些勞役也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至少咱們還活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民夫們這樣哀嘆著,想一想,曹操三臨徐州,可他們這些黔首竟還活著,哪怕活得狼狽些,那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比起那些衣衫襤褸,手掌紅腫開裂,卻依舊在寒風中費力夯城牆的民夫來說,呂布現下過得愜意極了。

  牆壁是中空的,有僕役在不停燒火,令溫暖的火氣鑽進中空的煙道裡,房間裡不需要四處放置火盆也可以溫暖宜人。

  龜茲的掛毯,蜀錦的屏風,樓蘭的杯盞與美酒,還有玉一樣明潤的宮燈。

  角落裡置了一把價值萬金的古琴。

  呂布在這一片富貴氣象裡整了整衣冠,準備迎接訪客,但還是覺得不得勁極了。

  因為女兒的事,他的妻子剛剛沖他痛哭了一場。

  「將軍可知那董氏女在宮中何等的頤指氣使,旁若無人!」

  呂布不自在地將目光別開,「那只是個沒有什麼見識的婦人,你何必——」

  「她縱沒有見識!宮中誰能制得住她!皇后都要避她一頭,難道將來阿姁入宮,也要看她的臉色不成!」

  「這是什麼話!」呂布不悅地瞪了她一眼,「我的女兒,何須看那婦人的臉色!」

  「董氏女為何驕橫,將軍豈不知嗎?!」嚴氏嚷道,「城中皆傳董承接連攻城奪地,就要全據兗州,權傾天下!」

  呂布的臉色便更加惱怒了。

  「那董承不過一個西涼武夫!張繡更是喪家之犬,如何能勝曹操!」

  但這話是無法說服妻子的。

  ……其實也無法說服他自己。

  好在有客至,暫緩了夫妻倆的爭吵。

  這位訪客登門拜訪時,滿臉都是笑容,「一見溫侯,便覺春風拂面。」

  盡管訪客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文士,但他這樣的吹捧,還是讓呂布的確感到了一點春風拂面。

  文士姓楊名修,字德祖,三年前舉了孝廉,今歲剛在朝中任郎中,若看職位,實在是無足輕重的,但他出自弘農楊氏,父親是尚書令楊彪,這就立刻令人不能輕視了。

  「德祖今日前來,究竟有何見教?」

  婢女端上了家中所藏最好的茶,賓主都意思意思喝了一口之後,才開始講起正題。

  「溫侯可知徐州戰事?」

  呂布臉上那客氣的笑容一瞬間變得有些不自在,將目光轉開。

  「天子將行郊祀之事,我一心在此,未曾分神。」

  楊修看了他一眼,一點也沒有戳破呂布那點淺薄的心事。

  今番劉備為朝命而誅滅袁術,曹操卻趁此時機前去攻打徐州,滿朝上下無不義憤填膺,只有呂布十分小心,不曾表露什麼態度,最後還是董承前往討賊。

  滿朝公卿誰也不是傻子,立刻便明瞭呂布心中所想:

  劉備有恩於他,但他卻貪圖雒陽的這點安樂,又畏懼曹操兵勢,不願相助。

  現下若聽說劉備被曹操或虜或殺,這位坐視恩公遭難的將軍豈能不愧疚呢?

  但這種愧疚很快會過去的,而另一種就沒那麼容易被拋之腦後了。

  楊修的聲音清清朗朗,但講起戰勢時,帶上了一絲極其明顯的興奮。

  「陸廉於下邳城南馬陵山處,大破曹軍,殲敵人萬餘,曹操已倉惶回返兗州,未知生死!」

  呂布猛地轉過臉,瞪著他看。

  但這位郎中彷彿根本沒有察覺到呂布那驚駭而復雜的目光,還在繼續亢奮地大聲向他報喜。

  「這位陸將軍而今真是名滿天下,雖韓白在世,恐怕亦不及她!她現下已解下邳之危,劉玄德無恙矣!」楊修講得忘情之處,竟然伸手過去抓了呂布的手,又親切,又感動地搖一搖,「聽聞劉使君於溫侯有恩,溫侯必定為徐州戰事日夜懸心,因此在下特來報喜!」

  屋子裡靜了一會兒,呂布忽然誇張地一拍大腿。

  「我就知道小陸是個好的!有她在,我原本不該這般茶飯不思,憂心滿腹的!」

  「劉使君的奏表已至雒陽,天子明日欲在朝會上,令公卿大臣們議一議,該當如何封賞——」

  「憑小陸的戰功與名望,憑她的品行!這有何可議!」呂布大聲道,「她早該封侯的!」

  「當真?」楊修笑道,「家父素來看重溫侯,況且溫侯又與徐州諸將交厚,因而特地命在下前來探問,溫侯既如此說,在下便放心了!」

  他當然會這樣說,他還能怎麼說呢?

  楊修已經走了,嚴氏也十分乖覺地沒再出現。

  有僕役前來問他要不要用晡食,被他不耐煩地打發走了,於是再沒人來煩他,留他一個人坐在屋子裡靜一靜。

  日落西山,屋子由明漸漸轉暗。

  他明明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著牆壁上那一縷黯淡的,金紅色的光,像是要將它牢牢釘在那裡,可它還是飛快地逃走了。

  他似乎又做錯了一件事,他想。

  楊修會特意登門,真的是因為為了尋求他的意見嗎?世家公卿從來都瞧不起他,他的意見有什麼值得詢問的?

  但他們曾經也這樣瞧不起小陸。

  當初因她出身卑賤,又是個婦人,劉備封她為別駕,已是驚世駭俗,令朝中多有臧否。

  但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臧否慢慢變了個模樣?

  是從她救護流民開始嗎?

  是從她攻破壽春開始嗎?

  是從她聽說主君被圍,明明可以留在廬江,自領一地,卻仍然要披荊斬棘地趕回去,救援主君嗎?

  無論廬江還是淮南,離雒陽都頗有些山高水長,因而剛開始什麼樣的流言都有,他們說她救流民是謠傳,說她攻破壽春是謠傳,再後來他們信誓旦旦地說,她必會背棄主君。

  因為那些出身卑賤的武人要名聲何用?

  他們哪裡懂得什麼禮義廉恥?

  誰要是想反駁他們,公卿們也會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

  但這樣的爭論從不會在朝堂上進行。

  ——沒有人會在朝堂上評判陸廉會不會背棄主君,因為所有人都看著哪!那裡站著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一個出身寒微,勇武過人,被主君信任提拔,卻因為貪心不足而背棄了主君的例子!

  她為什麼不會有樣學樣,沽名釣譽之處如王莽,行事卻如呂布呢?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將這個呆坐在案旁的中年男人隱在了黑暗裡,將他頹唐的臉色也隱在了黑暗裡。

  他已經完全想像得到,明日的朝會上,或許還有些公卿對如何獎賞陸廉之事猶豫不定。

  但德高望重的尚書令楊彪已經給出了他的態度,因此這件事在一番爭論之後,必定會走向那個既定的結果。

  ——自陸廉之後,天下再無人可小覷武人,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忠勇仁義,品行幾乎能與日月爭光的榜樣!

  可是,可是,他原本是可以去救劉備的,他也是可以同小陸並肩作戰的,他若是沒有猶豫,若是沒有按照魏續的計謀去推了董承一把,是不是現下劉備的奏表上,也有他一筆?

  ……這比徐州丟失,比劉備被俘或是戰死,更令他感到苦澀。

  她原來只是他府上一個雜役來著,若僅論富貴,倒也仍是不及他的。

  但現在她不僅有兵,有領地,還即將有一個爵位,並且還有青史留名的天下人望。

  呂布這樣混亂地想著,她怎麼一路走到他前面去了?

  他還使了心機,想要驅狼吞虎,令董承和曹操相爭,他好漁翁得利,他一心一意想要在雒陽站住腳,可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呂布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好像想清楚了一些,又好像還是沒有想清楚,於是他決定叫下人端一壺酒來。

  那個被魏續獻出的計策到底意味著什麼,呂布看到了對自己有利的地方,魏續當然也有他的謀劃,而張邈則僅僅想要借解救徐州和下邳。

  所有這些能夠推動這場戰爭的人都未曾認真想過,這條計策,對於兗州人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當朝廷的使節帶著紀亭侯的虎鈕銅印離了雒陽,奔赴徐州時,臧洪的兵馬也接了袁紹的命令,一路南下。

  他鎮守東郡,離鄄城是很近的,平時兗州人與東郡人往來也頗為密切。臧洪和曹操都是那種會將領地治理清平的人,盡管區別在於曹操好征戰,而臧洪沒有那樣的野心,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都還十分安寧。

  他們的父親、丈夫、兒子出征去打仗,留婦孺老幼在家中耕作紡織,日子清苦,卻很有盼頭。

  因為待得他們的親人返回故鄉時,必定帶回了可觀的犒賞與戰利品。

  也許是布帛,也許是糧米,還有大把的銀錢,除此外還會帶回一些銅器、衣物、牲畜,大大小小,琳琅滿目。

  於是那些婦人和孩子就要忙著清洗掉戰利品上的血跡,將它們一個個擦拭乾淨整齊,再分門別類地安置它們。

  有些是自家留用的,有些也可以拿去市集上換些別的家用,那張憑几被丈夫搬回來時十分精心,連黑漆都沒有磕掉,不如留下來給女兒當嫁妝吧……

  那些婦人在討論這樣的事時,必定是歡聲笑語,對明天的日子充滿了期待的。

  但現在她們與翁姑和子女一起,扭曲地堆在房前或是屋後,只有慈悲的烈火遮蔽住了她們的軀殼。

  西涼人經過之處,所有的村莊都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熊熊大火,燃燒數日也未燒盡這觸目驚心的一幕。

  戰馬忽然退了一步,引著臧洪低頭去看腳下那條血河。

  那條蜿蜒在鄄城下,漫延了整個兗州的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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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姁:音同許,姁姁:喜悅自得的樣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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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3 02:08:1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六章 就是小心眼!

  請楚巫來作法需要一些時間,當然大家誰也不會停留在原地乾等著。

  下邳城內外都可以說是滿目瘡痍,被兗州人糟蹋個稀巴爛,官吏們需要重新建設城池,百姓要重建家園,劉備需要待在他的軍營裡,接受整個徐州世家源源不斷的投餵。

  那些在曹老板三番五次的劫掠下已經變成投降主義的豪強都跑過來了,為新王的誕生獻上小米和麥子,並且準備在這場大戰之後刷一刷主公的好感度。

  這裡已經沒什麼需要她處理的急事,因此在酒宴之後,她很快就離開了下邳,帶著一千多的步卒,以及不足千人的騎兵,還有一些民夫,準備從琅琊返回青州,擊退袁譚。

  自下邳往北,真稱得上民生凋敝,滿目蒼涼。

  這一路她是很熟的,以前往來下邳時,她經常會在路上停一停,買些吃喝,歇一歇腳,她知道哪裡有集,賣的胡餅十分香酥入味,四娘很愛吃;知道哪裡有一片棗林,棗子成熟時可以買一包帶給二爺,二爺每次收到棗子都有點迷惑……

  但是那些集市不見了,那些村莊裡也只剩下了幾個看莊子的孤寡老人,以及逃到這裡來的青州流民,見到她路過,那些人便顫顫巍巍地走到村口,站在寒風中小心探看。

  「過了這裡,將軍,」老人嚷道,「過了這裡,人就多啦。」

  「人就多了?」

  「有好多北海郡過來的人哪!糧食不夠吃了!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回去!」老人大聲地抱怨著,也不管那些流民在身後露出什麼樣尷尬委屈的神情。

  「就快了!」她喊道,「待我們回去,他們也就能回去了!」

  「那就太好啦!」老人興奮地用拐杖敲敲地面,然後望了望她的隊伍,「將軍,怎麼比去時少了那麼多?」

  陸懸魚坐在馬上,想沖老丈笑一笑,可是笑不出來。

  「他們都在後面呢,」太史慈策馬上前,「他們都跟著呢!」

  慢慢北上時,這一路的人也就漸多了起來,糾紛也漸漸多了起來。

  有些自下邳回到家中的百姓發現村子裡多了一些陌生人,還住進了他們的土屋,立刻氣憤地要將人趕走。

  有些村子裡歸鄉的人多,成功將青州人趕走了;有些村落人丁稀少,青州人便死皮賴臉地住下來,或者是央求,或者是耍賴,好歹要過了這個冬天……

  「至少,至少等打完仗的吧!」他們這樣苦苦哀求,哭哭啼啼地說道,「我們也不願離開故土啊!」

  「你們可以去陽都啊!」有些百姓便不忍心地讓他們住下了,還有些卻不那麼好說服,「不是說陳從事在陽都主事嗎?還有諸葛家的郎君……」

  「陽都那地方,房頂上都快擠滿了人!樓上撒尿,樓下還以為下了雨呢!那怎麼住得下!」

  ……這就有點誇張,她想,太誇張了。

  ……陽都這地方真就這麼誇張。

  她自南向北,離陽都還有十幾里的地方,田野間,土路旁,已經到處都是帳篷和小窩棚。

  男人們成群結隊地去林子裡騷擾動物,見到什麼就打什麼,打到什麼都能扛回來。

  女人們瘋狂地剝樹皮,挖草根,有手腳靈巧點,扛了紡車出來的,也可以紡一點線,拿去換一點摻了許多糠的糧食回來。

  小孩子們倒是多了不少樂趣,他們可以在林邊拾柴,畢竟天寒地凍,窮人穿的又少,若是火再生不起來,是要凍出人命的。

  一片片的帳篷與窩棚之間,又有許多火坑和柴堆,因此小吏總要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雜役穿梭其中,大聲叱罵那些將自家的火堆同別人的帳篷離得太近的人。

  「你們這些蠢驢!燒了自家這點破爛也就罷了!若是燒了別人家的帳篷,惹出人命來,你們拿什麼賠!」

  「……他罵的是不是有點難聽。」她有點不滿。

  「是有點,」徐庶笑道,「但是這樣正好。」

  「……為什麼?」

  「將軍看到這些小吏在流民中間指手畫腳,是什麼感覺?」

  她眨眨眼,「肯定是不滿啊。」

  「將軍會不滿,是因為將軍不需要那個小吏,」徐庶說道,「流民卻不同。」

  ……他們要一個罵罵咧咧的家伙在這裡做什麼呢?

  她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這些一輩子可能都沒有出過村的農人離開了他們的故鄉,茫茫然地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這是哪裡?他們該怎麼活下去?如果遇到了歹人,被人欺凌該怎麼辦?會不會有賊寇?會不會有敵軍?

  有這樣一個郡守派來的小吏告訴他們到了什麼地方,最近戰事如何,若是流民之間起了爭執,有這個頤指氣使的家伙可以過來解決爭端,若是有歹人作惡,或是附近起了賊寇,也有郡兵來保護他們。

  ……官吏的素質肯定還待提高。

  ……但是據說整個琅琊郡所有的小吏都已經無薪加班了幾個月,有怨氣也正常,督郵巡查時,只看這些小吏是不是盡心盡力地幹活了,維持住這些流民的秩序了,是不是盡量沒讓人餓死。

  ……至於扯著嗓子罵人,罵就罵吧,督郵也沒那個心力管這些細枝末節了。

  「誰幹的!」那個小吏又歇斯底里地罵了起來,「你們是不是蠻子!是不是蠻子!告訴你們污物要丟去林中!不許圖近路扔進河裡!你們在上游丟了污物,若是下游起了時疫,打你們的軍棍!打完再徒你們三千里!誰幹的!快滾出來!」

  ……她受不了地捂住了一隻耳朵,趕緊撤離了這裡。

  流民們身上的氣味總是有些不好聞的,他們沒有條件勤換洗衣物,更沒有條件沐浴,因此那片營地的氣味就很有百年古都雒陽的影子。

  ……而正統雒陽,在陽都。

  她精心治理過的這座郡治,迅速墮落成了一個大垃圾場。

  房前屋後,到處都是帳篷,到處都是雜物,到處都是髒兮兮地尖叫著瘋跑的熊孩子。

  所有人都像是在沸騰的湯鍋裡翻滾沉浮,掙扎著,煎熬著,等待著戰事結束的捷報傳來。

  只有那些孩子,不管是瘦弱的,還是健壯的,他們在這裡尋到了天然的樂趣。

  ……考慮到城中已經夠擁擠了,她最後還是沒敢進城,在城外跟流民擠一擠,尋了一塊地方安營紮寨。

  ……再考慮到城中的官吏各個都是睡眠不足的樣子,也沒讓他們再搞什麼三十里外迎接儀式之類的玩意兒。

  她進了郡守府,左右看一看,「主公跟我說陳從事在琅琊,怎沒見到他?」

  「陳從事正在城中,不過他前些日子操勞太過,病倒了,」一名文官這樣說道,「聽醫官說,這兩日才將高熱降下來,身體卻還虛弱得很,他雖然想扶病前來……」

  陳群又睡著了。

  他這數月以來,幾乎不眠不休,一心都在維持著琅琊的青州流民生計之事上。

  前幾日聽說下邳大捷,陳群心中大定,不知怎麼就倒下了。

  在反復的高熱中,他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什麼離奇而又漫長的夢。

  他夢到主公失了徐州,他跟隨著父親,去了曹操身邊。

  他並不喜歡那位殘暴的雄主,但他仍然明晰自己的目的——他要一步步向上,潁川世家也會跟著他的腳步,一步步向上,逐漸與新的天下共主分享這份權力。

  那似乎是一條孤獨而光輝的道路,他將世家的影響力發揮到了極致,他本人也會得到三公的榮耀。

  ……但那條路上缺了什麼人。

  他在睡夢中不斷地,反復地尋找著那個人,他找得辛苦極了,也仿徨極了,他總覺得她是不在那條路上的。

  她在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上,那條路更加孤獨,更加光輝,也走得更加遠。

  出身潁川的年輕士人似乎想要追尋那條路,卻怎麼也追不上她的腳步。

  他又焦急,又委屈,滿頭大汗之下,再也睡不下去,一睜眼便醒了。

  僕役站在門口,很有些吃驚:「郎君醒了!小人正欲報來,陸將軍來探望郎君……」

  ……陳群一下子從被子裡坐了起來,整個人都有些發懵時,有人探過來一個腦袋。

  「長文醒了嗎?」那個熟悉的沙啞嗓子響起,「醒了就太好了!」

  她邁開步子,便走了進來,似乎根本沒注意這是內室,而他一個年輕男子,只穿了中衣在被子裡,這一幕又是多麼的不合適!

  「陸將軍!」他不滿地喊了一句,但她一點也沒察覺到,只是順手將提著的一個小紙包放在了一旁,大大咧咧地搬了一張几,在他的榻旁坐下了。

  陳群不由得裹緊了被子,感覺自己的臉上又一陣燙似一陣。

  「我都聽說了,他們說長文這幾個月以來,為了青州這十幾萬庶民,夙興夜寐,盡心盡力地安排他們……」她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你辛苦了!」

  那股委屈似乎慢慢地消散了,轉化為了更加酸澀而又甘澈的東西。

  盡管這樣盯著年輕女郎頗為無禮,但他還是愣愣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她這一路,打了多少仗?她受沒受傷?她沖著他微笑,眉眼間一片晴朗。

  「將軍看起來……」他這樣仔細地看著她,「比在下辛苦多了。」

  陸廉似乎怔了一下,微微張開了嘴,想說什麼。

  屋外忽然有什麼喧嘩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

  她臉上的怔忪一瞬間轉為警惕。

  「我去看一看。」她起身便向外走去,「街上這遇了什麼事?走水了不成?」

  有騎兵身攜露板,自青州一路南下,來到了陽都。

  他並不曾進城,只在城門處換了馬,又令人為他裝上些食水,便立刻就離開了。

  但他每到一城,一縣,一村莊,他都會大聲報訊——

  「劇城大勝!」他高喊道,「劇城大勝!生擒袁譚!」

  陽都城因此自城門開始,陷入了一場狂歡之中。

  房屋裡的人,窩棚裡的人,帳篷裡的人,還有藏在房前屋後陰溝一般地方容身的人,都跑出來了。

  陽都的百姓開心極了!

  他們一直擔心的戰爭終於結束了!

  他們忍受的飛漲的物價也要結束了!

  他們不必再被那些偷糧食,偷衣物的流民所困擾,這座城池將會恢復昔日的整潔與寧靜,它再也不是這個髒兮兮的樣子了!

  他們立刻端出了酒,擺在了家門前,並且高聲請往來的行人來一碗酒,尤其是那些青州人——再討厭的客人,離別時也會看起來順眼一點。

  比起那些狂歡的,大聲歡笑,痛飲美酒的琅琊人,流民們似乎應該更開心些。

  但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並未開懷大笑。

  他們跪在了地上,向著城門的方向,向著北方,向著青州大地,向著他們的家園,伏倒在地,放聲痛哭起來!

  他們哭得那樣歇斯底里,痛斷肝腸,彷彿要將這幾個月裡所有的恐懼與委屈,所有的心酸與痛苦,都在這樣聲勢浩大的嚎啕中發洩出來!

  戰爭結束了!

  他們可以回家了!

  百姓可以肆無忌憚地哭泣,士人卻相對矜持了許多,那些衣衫上不曾打補丁的士人一面流著淚,一面忙忙地吩咐僕役,快些,快些將馬車趕出來啊!馬兒昨晚有沒有餵飽草料?沒餵!蠢材!蠢材!那就多帶些草料!他們這樣聲音顫抖地喊道,「片刻也不要耽誤!」

  陸懸魚站在大門口,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熱鬧的景象。

  看得她的眼睛也有些發熱。

  田豫沒有辜負她的信任,還有阿白,還有孔融,還有……她想回青州,片刻也不要耽誤!

  「……將軍要回劇城嗎?」

  陳群悄悄地也走出來了,他只穿了中衣,還未曾下台階,僕役便連忙給他披了一件大氅,給他裹得嚴嚴實實的。

  「嗯,」她點點頭,「我要趕緊回去。」

  屋簷下的陳群小臉瘦了一圈,眼睛略有點凹進去,微微伸出頭,小心地望著她。

  「在下也準備立刻回劇城。」

  她「哈哈」一聲笑了出來,「長文又不是青州人,家眷也未在青州,你怎麼也忙著『回』劇城?」

  榻上那個穿著中衣,看起來很柔和的美少年陳群一瞬間消失了。

  冷冰冰的紀律委員似乎又出現了,他站在那裡,冷冷地盯著她,一臉要跟她茬架的氣場。

  ……不是,她也沒說錯啥,他怎麼就又沉著臉了,這人是不是天生小心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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