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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八章 大勢
對於一部分人來說,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但對另一部分人來說,尚未結束。
比如旌旗上書鎮東將軍、費亭侯、兗州牧大字的曹操,他要面臨的這場戰爭比起之前還要棘手許多。
兗州已經下起了雪,而他所駐紮的鉅野城中卻未曾囤積足夠的布匹,為他的士兵準備寒衣。
曹操不得不下令,從城中徵集衣物與糧食。
即使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政令,曹操想得也很細致入微——比如說在軍中找出鉅野本地的士兵,給他們的親人發放寫明免除這次「賦稅」的竹簡。於是那些士兵可以感激涕零,流著眼淚守在營中,看著同袍扛回一匹又一匹的布,抱回一捆又一捆的衣服,而不必去細想那到底出自哪位親鄰故舊的箱底還是身上。
這支兵馬離開鉅野時,帶走了城中幾乎所有的布匹和糧食,但那些飢寒交迫的平民要如何度過這個冬天,已經不是將士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前方不遠便是鄄城,已經被董承困守了許久。
是他們唯一的家園。
當臧洪走進這座軍營時,他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但軍營的主人彷彿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皺眉,而是伸出手去,親親熱熱地挽住了這個體貌魁梧的大漢。
「子源果然來了!」曹操大聲地喊道,「見到你的兵馬,我這顆心便有了底!」
「使君休過譽了,」臧洪不自然地微微掙了掙那隻手,「在下是奉袁公之命……」
「本初是我兄,我豈不知?!但兗州眼下虎狼橫行,除子源外,又有何人甘赴險境?!」這位小個子中年人鬆開了手,很是肅然地向他點了點頭,「子源此恩,我豈能忘?」
盡管一路奔波,樣貌很是辛苦憔悴,但曹操的那雙眼睛明亮有神,望向他時,那幅豪氣干雲的神采一瞬間便打動了臧洪。
臧洪心裡的那些不自在漸漸地消了。
當初酸棗同盟時,他便覺曹孟德是個慷慨激昂的英雄。後來因為邊讓與張邈張超兄弟所遇的那些事,心中起了芥蒂,總覺得這人心狠手辣,城府頗深,並非值得傾心結交之人。
現在看來,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我今為援救使君而來,」入帳之後,兩人立刻開始講起正事,「董承勢大,又有朝命在身,使君不可與敵,不若與我同歸冀州,再圖來日?」
曹操很認真地聽他講完,才皺起眉頭,「我全家老小皆在鄄城……」
「使君放心,我領五千兵馬疾行至此,還有五千兵在路上,須臾便至,到時足可擋董承一時,令使君得以入城接走家小親信。」
臧洪講得誠懇,曹操聽得仔細。
聽過之後,曹操起身繞至他面前,忽然便是一個深揖大禮!
臧洪大驚,連忙起身扶住,「使君這是為何呀!」
「不瞞子源,子源未至之前,操為此事日夜懸心!」曹操的眼睛裡漸漸起了眼淚,「我妻子雖不足惜,但族中許多兄弟皆在城中,我父已在徐州罹難,我豈能……」
說到舊事,這個以心狠手辣聞名的梟雄也說不下去了,後面的話化為了無聲嗚咽。
無聲,卻勝有聲。
那雙手寬厚有力,如鐵鑄成,他用它殺過天下聞名的賢士,也寫過精妙絕倫的文章。
但它此時正在微微顫抖,將內心的脆弱與無助表露無疑。
臧洪最後一絲對曹操的懷疑也不見了。
「使君不必擔憂,使君兵馬疲憊已極,留在使君左右護衛即可!」他這樣凜然許諾,「待明日在下兵馬齊至,我必親冒矢石,上陣與董承交戰!誓死也要為使君救出親眷!」
那雙眼睛裡的淚水如潮水一般,層疊而洶湧,「子源如此大恩於我,來日我必報之!」
夜深了。
士兵們睡得很沉。
他們原本是不敢這樣入眠的,因為西涼人擅騎射,擅襲營。董承的這支兵馬人數並不算多,畢竟京畿之地在諸侯們數度征戰之下,已經殘敗不堪,養不起多少騎兵。
然而董承的手裡不僅有李傕郭汜留下來的西涼兵,一路上還裹挾了一些其他小諸侯的潰兵。這支軍隊軍紀敗壞,但士兵中有經過戰陣的老兵,因此戰鬥力並不算低,尤其面對一個被曹操幾乎搬空的兗州,這支軍隊更加的士氣大盛,足有數萬!
比起西涼人,這些兗州兵士氣低迷,疲憊不堪,因此更加懼怕夜間襲營。
但現在臧洪將自己的兵馬帶來合在一起,有這些友軍在外面安營紮寨,兗州人總算能睡個安穩覺。
士兵們已經睡了,謀士和武將卻未曾歇息。
他們點起燈燭,將整座中軍帳照得如同白晝,商討軍事。
「主公當真欲棄鄄城而歸冀州?」
聽到手下問出這樣武將氣十足,甚至有些忿忿的問題,曹操臉上卻是一絲聲色也沒有。
「公明以為呢?」
「主公,袁公雖與主公有兄弟之義,但寄人籬下終非丈夫所為啊!」
「那若是不降,公明有什麼好主意嗎?」
徐晃一愣,隨即挺起胸膛,「但得主公下令,某唯死而已!」
「主公!」
「主公!」
武將們齊齊地抱拳,「我等皆唯死而已!」
劉曄與荀攸互相看了一眼,程昱摸了摸鬍子。
與需要激一激的武將不同,這些文士更加清楚主公的想法——便是走到了絕境,以主公之心志堅韌,也斷然不會棄城逃走的!
他輸了徐州之戰,為朝廷所聲討,的確棋差一著。
……但遠未至絕境。
「明日臧洪替我出陣,拖住董承主力,」曹操平靜地說道,「他既有此美意,我豈能不領他的盛情?」
「主公!」
他的眼睛裡燃著冰冷的火焰,「明日寅時造飯,點卯發兵!」
太陽漸漸升起,夜間凝結的冰霜漸漸開始融化。
這片平原已經迎接過數場降雪,表層的冰雪雖融化了,下層卻仍閃著冰冷的光澤。
但它們很快也開始融化。
有馬蹄踩在了上面,很快又有一雙草鞋,再一雙草鞋,將它踩得更實些,也更冷硬些。
踩在積雪上的腳步越來越多,漸漸又停下了。
體溫透過草鞋,慢慢地傳到地面上,令它化得越來越快。
那些穿著草鞋的腳似乎是不耐嚴寒,跺了跺地面。
它們布滿了凍瘡,紅腫開裂,因此若有人起了這樣的猜測,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很快那些套著草鞋的腳又開始走起來。
它們走得很有序,先是慢慢走,而後越來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那些被無數腳步踩得比石頭還要硬的冰雪又開始融化起來。
這一次融化它們的是一整個的人。
他躺在那裡,殷紅而溫暖的鮮血流了出來,很快將肚腹下面融化出了一個小小的洞。
在冰雪與鮮血交融的雪洞下方,靜待來年春時的野草怯生生露出了一片枯葉。
又有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但他傷得並不重,他的手指極其用力地在地上劃出了五道血痕,想要用盡全力爬起來。
但他失敗了,他還沒有完全起身,另一個人就衝了過來,一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但是那個刀手也沒有堅持很久,一支不知哪裡射出來的弩箭洞穿了他的頭顱,令這個西涼人也頹然倒地,用自己身體的最後一點體溫,慢慢融化這冷硬的冰雪。
這一點都不稀奇。
曹操親眼見到這一幕時,他已經帶著他最後的兵馬繞著鄄城一圈,避開了敵軍視野,來到了西涼軍的身後。
「那些西涼蠻夷劫掠了這裡,屠戮了這裡,他們豈是為了什麼朝命!」這位統帥厲聲道,「什麼樣的朝命會令他們將兗州生民屠戮殆盡?!」
隨著主帥高亢的話語聲,那些疲憊的、頹唐的、痛苦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怒火。
士兵們頻頻地敲擊盾牌,給予他們的將軍以回應。
「他們既然踏足這裡,」曹操冷聲道,「你們便該將他們留在這裡——!留下來!將他們埋在這裡!」
兗州軍發出了最後的怒吼聲!
他們是絕望的,也是憤怒的!到了今天,道義也好,公理也罷,那些東西都不能打動他們了!
只有勝了這一場!
他們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下去!
即使是困獸,也會在絕境中殊死一搏!
這支兗州軍出現在西涼軍身後時,原本已經大出董承所料。
曹操不是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了嗎?不是需要臧洪來替他打這一仗嗎?
他怎麼敢用最後這不足萬餘的兵力,發動這樣的衝鋒!
但董承立刻發現,曹操用兵銳利與果決,遠在他之上!
兩軍尚未接陣,曹操已經看出這數萬軍隊當中,真正的西涼人不過三五千人,其中大部分放在中軍壓陣,前軍與後軍皆是黑山、白波等眾混雜而成。
因此當他集中兵力,自後而出時,又多整旗鼓,以壯軍威——
甚至連前三排的士兵都立刻調整了一下,不求配置得當,只要前三排的士兵服飾齊整,盔明甲亮!
「穩住!穩住!」
敵軍中有人這樣歇斯底里地大喊,「退者殺!」
「長牌,長牌兵——!」
「將軍!他們已經逃了!」
軍中一片騷亂。
面對這樣的威武之師,西涼人的後軍甚至還不待接戰,便潰散開來。
他們可不是什麼忠於大漢的軍隊!中平五年時,他們還在河東郡起義,討伐過漢靈帝來著咧!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督戰的校尉帶著親隨奮力想要維持住陣線,士兵們卻嘩然起來,很快有人一刀上前,砍掉了這個西涼人的頭顱!
鎮守中軍的董承回頭看了一眼,神色初時驚駭至極,而後便漸漸絕望起來。
「如……如之奈何?!」
「將軍!」有人立刻上前一步,「將軍難道忘了嗎?張將軍今日也將至鄄城啊!」
若不是張繡要來,他也不必這麼急急忙忙地發動進攻,不錯,他原本是來爭功的!
那些見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忽然煙消雲散,隨之湧上心頭的是一股落水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感動,「不錯!不錯!他,他何時能來?!」
臧洪在前,曹操在後,若是多待片刻,他該如何是好?!
當上書「建忠將軍、宣威侯」的張字大旗出現在地平線上之時,兗州軍中立刻一片騷動。
「主公!那必是張繡的援兵!」
「不若與臧郡守合於一處,徐徐而撤?!」
「也可先入城中,再圖後日!」
「荒唐!以此情形,若是入城,必為西涼人所困!」
騎在馬上的主帥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便轉過頭來,哈哈大笑。
「董承小兒東施效顰罷了,我豈不知奉孝早有書信與張繡,他絕不敢來!」他以馬鞭指了指,「那不過是些民夫,打了張繡的旗幟,也想嚇退子源的援兵!」
「吾偏不中他的計!」曹操厲聲道,「傳令下去!一鼓作氣,擊破董承!」
「是!」
傳令官將命令層層下達之時,滿腹疑惑的劉曄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盡管是背對著這個文士,曹操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般,轉過頭來,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裡冰冷而帶著殺氣,他一瞬間便被嚇住了!
……那不是什麼董承東施效顰的計謀,那的確是張繡的援兵。
但兩軍交戰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戰術已經沒有多大的用處了。
大家都在咬牙堅持,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劉曄又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這位統帥已經將頭轉了回去,目光也重新放在了這片戰場上。
他的神情桀驁而自信,沒有半分遲疑,更沒有恐懼!
張繡的前軍雖然已經接近戰場邊緣,卻沒有踏足一步。
這近萬人的兵馬最後還是停了下來——戰爭已經結束了。
董承的兵馬在臧洪與曹操的合圍下,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屠殺之中。
那些士兵被合圍起來,想要尋一個出路,但三面都沒有出路,只有濮水這一條。
無數西涼兵踩上了凍得並不堅固的河面,不出所料,河面上的冰很快開裂。
而後河水沸騰。
注視著這一幕的將軍握緊了韁繩。
「我為何不能去救?!」
「將軍晚了一步,便上前,也只能為人魚肉。」賈詡平靜地說道,「曹操果是人傑,勘破前軍疾行,已不堪驅使,只欲驚嚇他罷了。」
張繡的呼吸從急促慢慢變得平緩下來。
「後軍轉前軍,」他說道,「且退祁鄉。」
「是!」
那位坐在軺車裡的文士很是平靜地裹緊了自己的斗篷,一點也沒有因為友軍潰敗而表現出悲痛或是憤怒的神情。
這令張繡又看了他一眼。
「先生,接下來我們該如何?」
「將軍欲如何?」
「我想……既然不能勝曹操,我為何不能取汝南?」
「可取,」賈詡這樣說的時候,又有僕役上前,遞給他一個裝好炭的手爐,於是這位鬢間已現銀絲的謀士很舒服地抱住了這個小手爐,「但將軍不當取。」
「為何?」
車輪咕嚕嚕地又開始走起來。
「陸廉將曹操的大纛送來,不過是為了唬你,青州戰事未歇,徐州流民遍地,她疲憊已極,縱有心,也無力來淮南,如何能再度南下?就算是關雲長來,他也要休整一番,那時莫說汝南,便是淮南,將軍多半也能收入彀中。」
「既如此……」張繡皺了皺眉,「先生為何不願我取之?」
「兩郡荒蕪,將軍從何處取軍糧?江北有劉表,江東有孫策,將軍又如何當之?」賈詡慢悠悠地說道,「將軍想要的,不過是一塊落腳地,劉表能給,劉備便不能給嗎?」
……這是什麼話。
他想要的,自然不是替劉表當一條看門狗。
難道替劉備當狗,就是他心中所願了嗎?
但賈詡似乎已經察覺到張繡那狐疑而憤怒的目光,因此又繼續說了下去。
「將軍,而今大勢在劉備啊。」
「……大勢?」
張繡是西涼豪族出身,書讀得不多,但確實讀過。
因此他聽得懂「大勢」兩個字,但放在這裡,他暫時聽不懂。
賈詡也沒準備再嗆著風給他繼續上課,而是將身體靠在了皮毛裡,慢慢閉上眼睛,養一養連夜行軍的疲憊。
現今光武事將重演,朝廷察覺不到,難道這些諸侯也察覺不到嗎?這時候不與劉備結好,更待何時呢?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
鮮血已經漸漸冷卻,變成了紅色的冰,因此許多屍體半凍在了泥土裡。
士兵們必須立刻將他們刨出來,因為過了這一夜,就是真凍在地裡,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輜重、糧草、布匹、金銀、那些西涼兵在兗州大肆劫掠的東西,現下必須一件件地吐出來!還回來!
甚至也包括了那個領朝命而來的西涼將軍。
他不僅是朝廷親封的衛將軍,他還是天子的岳丈!
他縱敗了,只要曹孟德還是朝廷的兗州牧,就不該待他無禮!
他這樣大聲地咆哮著,那張染上血污的臉仍然帶著勃勃的生氣,臧洪也被他的話所打動了,上前一步,想要替天子為其說項時,這名統帥忽然拔出了身側親隨的長刀。
「曹公!」
一蓬鮮血如彎月一般,灑在了雪地上。
臧洪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具頗為魁梧的身軀慢慢倒下去,轉回頭去看向曹操時,發現他甚至不是帶著怒意砍下的那一刀!
「他想回去,」曹操說道,「就令人將他的頭顱送回去吧。」
他的神情那樣平靜,似乎在說「我昨天看了一篇新賦,寫得很好。」
但注視著這一幕的兗州將士早已忍不住地歡呼起來!
他們的身體裡帶著多少壓抑已久的痛苦,此刻的歡呼和嘶吼就有多麼的歇斯底里。
天漸漸暗下去了,夕陽落在了這片戰場上。
臧洪的士兵已經回了營,兗州的士兵則是進了城。
城外的人不多,那遍地的屍體被搜刮完畢之後,還有人留在外面,將頭顱一顆顆地砍下,準備堆在城外築起京觀。
士兵們需要用這種殘暴的方式來炫耀他們的勝利。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有人點起火把,立在京觀四周,很快引來了鄄城的百姓圍觀,滿臉驚駭,指指點點。
而帶領士兵們打勝這一場的人,遠遠地騎在馬上,注視著他們的興奮與吵嚷。
他的神情裡帶著誰也看不懂的痛苦,甚至連淚水都掉落得那樣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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