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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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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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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3 02:08:3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七章 將軍歸來矣

  「原來將軍剛剛說的話,皆為虛言。」

  「……剛剛,剛剛我說什麼來著?」她咽了一口口水,有點緊張地問,「哪一句?」

  ……氣氛有點尷尬。

  陳群垮著一張貓臉,裹著淺灰色大氅站在離她十步遠的地方瞪著她。

  聽她這麼說,那張臉顯得就更氣憤了。

  「在下這數月的奔波操勞,原本也是不值一提的。」

  她的大吃一驚:「我沒這麼說啊!陽都從上到下,有口皆碑,都說你不愧是潁川經學世家出身,處理庶務井井有條,就連北海過來的許多小吏也感念你的辛苦哇!」

  那張貓臉稍微好看了一點,但還是揚著下巴。

  「將軍既念在下於青州庶務上,曾獻微薄之力,」陳群咄咄逼人,「在下不放心這些士庶,欲與將軍同歸青州,如何稱不得一個『回』字!」

  有理有據,關鍵是她不擅長吵架,不管是同平原城的大嫂、裝神弄鬼的假「列缺劍」,還是經學出身的陳長文,反正她都吵不過。

  ……但她還是努力找到了一個台階給自己下。

  「我這不是怕你身體不好,旅途勞累嗎?」她小心地說道,「你放心先歇著,城中還有事需要處理,待我們啟程時,我來尋你好不好?」

  冷冰冰的紀律委員用有點懷疑的眼神上下看了她兩眼,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把眼神別開了,聲音也放低了,就好像心虛似的。

  「勞煩將軍掛心,在下已經無礙,」他的眼神飛來飛去了一小會兒後,重新又恢復了正常的,不吵架也不心虛的狀態,「那在下這便收拾行裝,將軍開拔時,知會一聲便是。」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還輕輕地將白玉一樣的手握成拳,放在唇邊咳嗽了一下。

  ……怎麼看都跟軍營不搭調。

  但她還是就著這個台階,忙忙答應之後,撒腿跑路了。

  她翻身上馬,拽起韁繩,輕輕夾一下馬腹準備離開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陳群輕輕地欠了欠身,行了一個揖禮。

  她似乎沖他笑了一下,但也許是他這幾日未曾出屋,外面的陽光太耀眼產生的錯覺。

  但即使是那一瞬的錯覺,都令他發了一會兒怔。

  「郎君初癒,還是別在外面久站,免得又著涼的好。」

  「嗯,」他無意識地應了一聲,目光忽然一頓,「那是什麼?」

  「那位陸將軍拿過來的茶餅,」僕役說道,「不是郎君喜歡的武陽茶,小人這就收到後面去。」

  「……拿來。」

  僕役睜大了眼睛,看看小郎君伸出來的手,又看看小郎君的臉。

  站在外面這麼一會兒,那張原本就很白淨的臉凍得更白了,偏偏兩頰又爬上來一抹紅。

  僕役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雙手將這包徐州本地的茶餅遞了上去。

  郎君抱著這包茶餅,進屋去了。

  不管陳群心裡在想什麼,陸懸魚心裡在想一件事。

  袁譚被俘,這意味著什麼?

  曹操和袁譚盡管算是盟友,但他們的戰略意圖是完全不同的。

  對曹操來說,徐州的土地是次要的,幹死這個有威脅的鄰居,令朝廷只能接受既定事實更為重要——除他之外,誰也不能當那個「天下人望」,他那個姓劉的,出身宗室的鄰居更不能當。

  對袁譚來說,這位大公子沒有那麼復雜的野心,他的想法樸素無華,他想擴大自己統治下的領土面積,但又不能回頭向自己老爹要,於是只能向南擴張,順帶著,還可以給老爹看看他的本事。

  劇城具體的情況她已經派信使去了,但在此之前,她心裡有一個模糊的想法。

  「將軍欲殺袁譚否?」徐庶這麼問過她。

  她搖搖頭。

  「欲放袁譚否?」

  ……心裡也不得勁。

  看看那些背井離鄉的青州百姓,他們耽誤了一季的冬麥,這意味著他們沒辦法在開春的時候靠新下來的糧食充飢,他們要忍過一段青黃不接的漫長時間。

  這種「忍耐」不是一千八百年後年輕人晚上不吃飯,忍一忍喝點水就能熬過去那種,它意味著男人可能會賣掉自己的妻和子,母親會殺死剛出生的嬰兒,甚至年邁的父母需要謹慎地選擇一個不會令兒女為人詬病的方式,悄悄死去。

  待到來年豐收之時,農夫便可以坐在田壟間,望一望滿目金黃,感慨一聲那麼難捱的日子也挺過來了。

  還有更多挺不過來的人,就那麼無聲無息地因為這場戰爭所帶來的飢荒,悄悄消失了。

  ——因為袁譚的一個念頭,就那樣悄悄消失了。

  徐庶看了看她遲疑的臉,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兵者,國之大事也,將軍宜三思為上。」

  天氣越來越冷,帳篷裡燒起了加倍的炭,但不必擔心中毒的問題,因為這個時代的軍帳不可能做到嚴絲合縫,反而四面到處都有一點看不到的,但能令朔風呼嘯往來的小縫隙。

  入夜之時,營中士兵早早都爬被窩裡去睡覺了,士兵們沒她這麼多心思,一聽說青州不用打仗了,睡得就特別香甜,於是寒風中還能聽到遠遠近近或大或小的鼾聲。

  ……有點羨煞人。

  她也躺在被子裡,盯著兵器架發呆。

  上面的那柄劍是她最近的佩劍,三尺餘長的漢劍,百煉鋼鍛打而成,鋒銳難當,但在這一路的頻繁作戰中,劍身也有了一些傷痕,待有空時,該送去鐵官處重新保養一下。

  下面四尺餘長的那柄劍,劍鞘仍在,劍身卻已經斷裂了,安安靜靜地擺在那裡,一點聲音也沒有。

  但當她思考這樣的問題時,她的目光還是會忍不住看向它。

  它會怎麼說?

  它會說劉備與袁紹是遲早要有一戰的,哪怕田野荒蕪,哪怕白骨盈野,哪怕千里無雞鳴,這一仗一定是要打的。

  因為這個國家實質已經分裂了,不管是誰想要重新令它重新成為一個大一統王朝,僅靠王道是不足夠的。

  如果那些爭霸的諸侯已經年老去世,換了一個不爭氣的,不曾經歷過戰陣的繼承人上來,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但無論是袁紹曹操,還是江東的孫策,都是年富力強的人,他們出身或許高貴,或許平凡,但都是從血裡殺出來,泥裡滾出來的,他們誰也不會心甘情願被別人吞併。

  她這樣混沌而模糊地想,如果她的士兵都能回來,如果她有一萬訓練有素的兵馬,她可以全據青州。

  ……但真的太累了。

  無論是她,還是主公,亦或者這片土地,都太疲憊了。

  他們已經將領土擴展了一倍有餘,但在新獲得的領土上沒有農夫與良田,只有流離的飢民、白骨和荒土。

  他們需要人口,需要糧食,需要經營……

  他們需要時間。

  炭火燒得很暖,她帶著許多復雜的心思,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

  袁譚此時才剛剛醒來,腦子還有些不清醒,整個人似乎躺在被子裡,又似乎浮在半空中。

  外面有腳步聲,有樹枝掃落枯葉的聲音,偶爾還有寒鴉三兩聲。

  ……這裡聽起來不像泰山,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這一點。

  但他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什麼地方受了傷,因為他半個身子都在沉沉的鈍痛之中。

  不過這一點他很快就確認了,他想要伸出手時,錐心刺骨的疼痛令他明晰自己傷在臂膀上。

  他發出了一聲痛苦的悶哼。

  聽到聲響,有人走了過來,輪廓剛開始模糊,然後變得清晰,連帶著這間樸素得甚至寒酸的屋子也跟著清晰起來。

  那是個陌生的男人,蒼頭打扮,只看了他一眼,便匆匆走了出去。

  「袁譚醒了!」

  袁譚渾渾噩噩的腦子在這一瞬間陷入了冰窖之中。

  若他還在軍中,怎麼會有人當著他的面喚他的名!

  ……但他如何會被俘?

  他被俘後,又會被如何對待?

  他砍了禰衡的頭,他砍了所有駐守千乘的士兵和民夫的頭,一個活口都沒留!

  ……那些人也會如此待他嗎?

  又有人走進來。

  這次是個蠟黃臉的小個子,一身直裾,兩袖以束袖攏起,那雙眼睛掃過來時,不像在看人,倒像在看什麼獵物。

  「大公子醒了?」他笑嘻嘻地說道,「你睡了好幾日!」

  他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爾是何人?此處何地?」

  「在下劉豹,此處是劇城,」小個子依舊笑嘻嘻地,「大公子住得可慣?」

  袁譚用尚能活動的左手狠狠地攥住了身下的褥子,平復了一下心情。

  「爾欲何為?」

  「大公子何必擔心,」小個子伸出手去,誇張地在自己的鼻子前搧了一下,「這裡的人不敢慢待大公子的。」

  那隻手輕輕地又放下了。

  小個子的眼睛瞄到了這個細微動作,但他臉上的笑容還是沒變。

  「待袁公的人到了北海,大公子便可以回去了。」

  大公子用一雙陰惻惻的眼睛望向了他。

  「速出!」

  那個小個子不僅沒有離開,反而上前了一步。

  「大公子不必擔心太過,袁公是必至的,」他說道,「須知父母哪有不疼愛兒子的呢?」

  那兩片嘴唇似乎還在說些什麼,但袁譚已經漸漸聽不到了,他捂住了胸口,難耐地噴了一大口血出來,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當陸懸魚的兵馬終於回到青州時,劇城下起了雪。

  在冀州軍緩緩撤去數十里後,白雪將這片戰場上的所有痕跡都溫柔地掩蓋掉了。

  孔融、田豫、陸白、狐鹿姑,還有一群大大小小的青州官員等在城南三十里處,待得快要堆成一個個雪人時,終於在白茫茫的風雪裡見到了旌旗的輪廓。

  「將軍歸來矣!」

  她跳下馬,一步步走上前去。

  「我回來了。」

  在她身後,還有許多百姓艱難地跋涉在風雪裡。

  他們也回來了。

  孔融似乎瘦了許多,田豫黑了點兒,陸白看著好像沒什麼變化,但眼神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

  ……但暫時沒看到禰衡?

  她挨個仔細看看時,正有一片雪花輕輕地飄落在了田豫的眉毛上。

  「……國讓受傷了?」她伸出手去,指了指眉邊的那一道傷疤。

  盡管有破相的危險,但田豫似乎一點也沒有在意,聽到她這樣詫異的問話,反而微微笑了起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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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3 02:08:5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八章 大勢

  對於一部分人來說,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但對另一部分人來說,尚未結束。

  比如旌旗上書鎮東將軍、費亭侯、兗州牧大字的曹操,他要面臨的這場戰爭比起之前還要棘手許多。

  兗州已經下起了雪,而他所駐紮的鉅野城中卻未曾囤積足夠的布匹,為他的士兵準備寒衣。

  曹操不得不下令,從城中徵集衣物與糧食。

  即使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政令,曹操想得也很細致入微——比如說在軍中找出鉅野本地的士兵,給他們的親人發放寫明免除這次「賦稅」的竹簡。於是那些士兵可以感激涕零,流著眼淚守在營中,看著同袍扛回一匹又一匹的布,抱回一捆又一捆的衣服,而不必去細想那到底出自哪位親鄰故舊的箱底還是身上。

  這支兵馬離開鉅野時,帶走了城中幾乎所有的布匹和糧食,但那些飢寒交迫的平民要如何度過這個冬天,已經不是將士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前方不遠便是鄄城,已經被董承困守了許久。

  是他們唯一的家園。

  當臧洪走進這座軍營時,他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但軍營的主人彷彿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皺眉,而是伸出手去,親親熱熱地挽住了這個體貌魁梧的大漢。

  「子源果然來了!」曹操大聲地喊道,「見到你的兵馬,我這顆心便有了底!」

  「使君休過譽了,」臧洪不自然地微微掙了掙那隻手,「在下是奉袁公之命……」

  「本初是我兄,我豈不知?!但兗州眼下虎狼橫行,除子源外,又有何人甘赴險境?!」這位小個子中年人鬆開了手,很是肅然地向他點了點頭,「子源此恩,我豈能忘?」

  盡管一路奔波,樣貌很是辛苦憔悴,但曹操的那雙眼睛明亮有神,望向他時,那幅豪氣干雲的神采一瞬間便打動了臧洪。

  臧洪心裡的那些不自在漸漸地消了。

  當初酸棗同盟時,他便覺曹孟德是個慷慨激昂的英雄。後來因為邊讓與張邈張超兄弟所遇的那些事,心中起了芥蒂,總覺得這人心狠手辣,城府頗深,並非值得傾心結交之人。

  現在看來,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我今為援救使君而來,」入帳之後,兩人立刻開始講起正事,「董承勢大,又有朝命在身,使君不可與敵,不若與我同歸冀州,再圖來日?」

  曹操很認真地聽他講完,才皺起眉頭,「我全家老小皆在鄄城……」

  「使君放心,我領五千兵馬疾行至此,還有五千兵在路上,須臾便至,到時足可擋董承一時,令使君得以入城接走家小親信。」

  臧洪講得誠懇,曹操聽得仔細。

  聽過之後,曹操起身繞至他面前,忽然便是一個深揖大禮!

  臧洪大驚,連忙起身扶住,「使君這是為何呀!」

  「不瞞子源,子源未至之前,操為此事日夜懸心!」曹操的眼睛裡漸漸起了眼淚,「我妻子雖不足惜,但族中許多兄弟皆在城中,我父已在徐州罹難,我豈能……」

  說到舊事,這個以心狠手辣聞名的梟雄也說不下去了,後面的話化為了無聲嗚咽。

  無聲,卻勝有聲。

  那雙手寬厚有力,如鐵鑄成,他用它殺過天下聞名的賢士,也寫過精妙絕倫的文章。

  但它此時正在微微顫抖,將內心的脆弱與無助表露無疑。

  臧洪最後一絲對曹操的懷疑也不見了。

  「使君不必擔憂,使君兵馬疲憊已極,留在使君左右護衛即可!」他這樣凜然許諾,「待明日在下兵馬齊至,我必親冒矢石,上陣與董承交戰!誓死也要為使君救出親眷!」

  那雙眼睛裡的淚水如潮水一般,層疊而洶湧,「子源如此大恩於我,來日我必報之!」

  夜深了。

  士兵們睡得很沉。

  他們原本是不敢這樣入眠的,因為西涼人擅騎射,擅襲營。董承的這支兵馬人數並不算多,畢竟京畿之地在諸侯們數度征戰之下,已經殘敗不堪,養不起多少騎兵。

  然而董承的手裡不僅有李傕郭汜留下來的西涼兵,一路上還裹挾了一些其他小諸侯的潰兵。這支軍隊軍紀敗壞,但士兵中有經過戰陣的老兵,因此戰鬥力並不算低,尤其面對一個被曹操幾乎搬空的兗州,這支軍隊更加的士氣大盛,足有數萬!

  比起西涼人,這些兗州兵士氣低迷,疲憊不堪,因此更加懼怕夜間襲營。

  但現在臧洪將自己的兵馬帶來合在一起,有這些友軍在外面安營紮寨,兗州人總算能睡個安穩覺。

  士兵們已經睡了,謀士和武將卻未曾歇息。

  他們點起燈燭,將整座中軍帳照得如同白晝,商討軍事。

  「主公當真欲棄鄄城而歸冀州?」

  聽到手下問出這樣武將氣十足,甚至有些忿忿的問題,曹操臉上卻是一絲聲色也沒有。

  「公明以為呢?」

  「主公,袁公雖與主公有兄弟之義,但寄人籬下終非丈夫所為啊!」

  「那若是不降,公明有什麼好主意嗎?」

  徐晃一愣,隨即挺起胸膛,「但得主公下令,某唯死而已!」

  「主公!」

  「主公!」

  武將們齊齊地抱拳,「我等皆唯死而已!」

  劉曄與荀攸互相看了一眼,程昱摸了摸鬍子。

  與需要激一激的武將不同,這些文士更加清楚主公的想法——便是走到了絕境,以主公之心志堅韌,也斷然不會棄城逃走的!

  他輸了徐州之戰,為朝廷所聲討,的確棋差一著。

  ……但遠未至絕境。

  「明日臧洪替我出陣,拖住董承主力,」曹操平靜地說道,「他既有此美意,我豈能不領他的盛情?」

  「主公!」

  他的眼睛裡燃著冰冷的火焰,「明日寅時造飯,點卯發兵!」

  太陽漸漸升起,夜間凝結的冰霜漸漸開始融化。

  這片平原已經迎接過數場降雪,表層的冰雪雖融化了,下層卻仍閃著冰冷的光澤。

  但它們很快也開始融化。

  有馬蹄踩在了上面,很快又有一雙草鞋,再一雙草鞋,將它踩得更實些,也更冷硬些。

  踩在積雪上的腳步越來越多,漸漸又停下了。

  體溫透過草鞋,慢慢地傳到地面上,令它化得越來越快。

  那些穿著草鞋的腳似乎是不耐嚴寒,跺了跺地面。

  它們布滿了凍瘡,紅腫開裂,因此若有人起了這樣的猜測,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很快那些套著草鞋的腳又開始走起來。

  它們走得很有序,先是慢慢走,而後越來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那些被無數腳步踩得比石頭還要硬的冰雪又開始融化起來。

  這一次融化它們的是一整個的人。

  他躺在那裡,殷紅而溫暖的鮮血流了出來,很快將肚腹下面融化出了一個小小的洞。

  在冰雪與鮮血交融的雪洞下方,靜待來年春時的野草怯生生露出了一片枯葉。

  又有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但他傷得並不重,他的手指極其用力地在地上劃出了五道血痕,想要用盡全力爬起來。

  但他失敗了,他還沒有完全起身,另一個人就衝了過來,一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但是那個刀手也沒有堅持很久,一支不知哪裡射出來的弩箭洞穿了他的頭顱,令這個西涼人也頹然倒地,用自己身體的最後一點體溫,慢慢融化這冷硬的冰雪。

  這一點都不稀奇。

  曹操親眼見到這一幕時,他已經帶著他最後的兵馬繞著鄄城一圈,避開了敵軍視野,來到了西涼軍的身後。

  「那些西涼蠻夷劫掠了這裡,屠戮了這裡,他們豈是為了什麼朝命!」這位統帥厲聲道,「什麼樣的朝命會令他們將兗州生民屠戮殆盡?!」

  隨著主帥高亢的話語聲,那些疲憊的、頹唐的、痛苦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怒火。

  士兵們頻頻地敲擊盾牌,給予他們的將軍以回應。

  「他們既然踏足這裡,」曹操冷聲道,「你們便該將他們留在這裡——!留下來!將他們埋在這裡!」

  兗州軍發出了最後的怒吼聲!

  他們是絕望的,也是憤怒的!到了今天,道義也好,公理也罷,那些東西都不能打動他們了!

  只有勝了這一場!

  他們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活下去!

  即使是困獸,也會在絕境中殊死一搏!

  這支兗州軍出現在西涼軍身後時,原本已經大出董承所料。

  曹操不是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了嗎?不是需要臧洪來替他打這一仗嗎?

  他怎麼敢用最後這不足萬餘的兵力,發動這樣的衝鋒!

  但董承立刻發現,曹操用兵銳利與果決,遠在他之上!

  兩軍尚未接陣,曹操已經看出這數萬軍隊當中,真正的西涼人不過三五千人,其中大部分放在中軍壓陣,前軍與後軍皆是黑山、白波等眾混雜而成。

  因此當他集中兵力,自後而出時,又多整旗鼓,以壯軍威——

  甚至連前三排的士兵都立刻調整了一下,不求配置得當,只要前三排的士兵服飾齊整,盔明甲亮!

  「穩住!穩住!」

  敵軍中有人這樣歇斯底里地大喊,「退者殺!」

  「長牌,長牌兵——!」

  「將軍!他們已經逃了!」

  軍中一片騷亂。

  面對這樣的威武之師,西涼人的後軍甚至還不待接戰,便潰散開來。

  他們可不是什麼忠於大漢的軍隊!中平五年時,他們還在河東郡起義,討伐過漢靈帝來著咧!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督戰的校尉帶著親隨奮力想要維持住陣線,士兵們卻嘩然起來,很快有人一刀上前,砍掉了這個西涼人的頭顱!

  鎮守中軍的董承回頭看了一眼,神色初時驚駭至極,而後便漸漸絕望起來。

  「如……如之奈何?!」

  「將軍!」有人立刻上前一步,「將軍難道忘了嗎?張將軍今日也將至鄄城啊!」

  若不是張繡要來,他也不必這麼急急忙忙地發動進攻,不錯,他原本是來爭功的!

  那些見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忽然煙消雲散,隨之湧上心頭的是一股落水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感動,「不錯!不錯!他,他何時能來?!」

  臧洪在前,曹操在後,若是多待片刻,他該如何是好?!

  當上書「建忠將軍、宣威侯」的張字大旗出現在地平線上之時,兗州軍中立刻一片騷動。

  「主公!那必是張繡的援兵!」

  「不若與臧郡守合於一處,徐徐而撤?!」

  「也可先入城中,再圖後日!」

  「荒唐!以此情形,若是入城,必為西涼人所困!」

  騎在馬上的主帥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便轉過頭來,哈哈大笑。

  「董承小兒東施效顰罷了,我豈不知奉孝早有書信與張繡,他絕不敢來!」他以馬鞭指了指,「那不過是些民夫,打了張繡的旗幟,也想嚇退子源的援兵!」

  「吾偏不中他的計!」曹操厲聲道,「傳令下去!一鼓作氣,擊破董承!」

  「是!」

  傳令官將命令層層下達之時,滿腹疑惑的劉曄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盡管是背對著這個文士,曹操卻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般,轉過頭來,盯了他一眼。

  那一眼裡冰冷而帶著殺氣,他一瞬間便被嚇住了!

  ……那不是什麼董承東施效顰的計謀,那的確是張繡的援兵。

  但兩軍交戰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戰術已經沒有多大的用處了。

  大家都在咬牙堅持,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劉曄又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這位統帥已經將頭轉了回去,目光也重新放在了這片戰場上。

  他的神情桀驁而自信,沒有半分遲疑,更沒有恐懼!

  張繡的前軍雖然已經接近戰場邊緣,卻沒有踏足一步。

  這近萬人的兵馬最後還是停了下來——戰爭已經結束了。

  董承的兵馬在臧洪與曹操的合圍下,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屠殺之中。

  那些士兵被合圍起來,想要尋一個出路,但三面都沒有出路,只有濮水這一條。

  無數西涼兵踩上了凍得並不堅固的河面,不出所料,河面上的冰很快開裂。

  而後河水沸騰。

  注視著這一幕的將軍握緊了韁繩。

  「我為何不能去救?!」

  「將軍晚了一步,便上前,也只能為人魚肉。」賈詡平靜地說道,「曹操果是人傑,勘破前軍疾行,已不堪驅使,只欲驚嚇他罷了。」

  張繡的呼吸從急促慢慢變得平緩下來。

  「後軍轉前軍,」他說道,「且退祁鄉。」

  「是!」

  那位坐在軺車裡的文士很是平靜地裹緊了自己的斗篷,一點也沒有因為友軍潰敗而表現出悲痛或是憤怒的神情。

  這令張繡又看了他一眼。

  「先生,接下來我們該如何?」

  「將軍欲如何?」

  「我想……既然不能勝曹操,我為何不能取汝南?」

  「可取,」賈詡這樣說的時候,又有僕役上前,遞給他一個裝好炭的手爐,於是這位鬢間已現銀絲的謀士很舒服地抱住了這個小手爐,「但將軍不當取。」

  「為何?」

  車輪咕嚕嚕地又開始走起來。

  「陸廉將曹操的大纛送來,不過是為了唬你,青州戰事未歇,徐州流民遍地,她疲憊已極,縱有心,也無力來淮南,如何能再度南下?就算是關雲長來,他也要休整一番,那時莫說汝南,便是淮南,將軍多半也能收入彀中。」

  「既如此……」張繡皺了皺眉,「先生為何不願我取之?」

  「兩郡荒蕪,將軍從何處取軍糧?江北有劉表,江東有孫策,將軍又如何當之?」賈詡慢悠悠地說道,「將軍想要的,不過是一塊落腳地,劉表能給,劉備便不能給嗎?」

  ……這是什麼話。

  他想要的,自然不是替劉表當一條看門狗。

  難道替劉備當狗,就是他心中所願了嗎?

  但賈詡似乎已經察覺到張繡那狐疑而憤怒的目光,因此又繼續說了下去。

  「將軍,而今大勢在劉備啊。」

  「……大勢?」

  張繡是西涼豪族出身,書讀得不多,但確實讀過。

  因此他聽得懂「大勢」兩個字,但放在這裡,他暫時聽不懂。

  賈詡也沒準備再嗆著風給他繼續上課,而是將身體靠在了皮毛裡,慢慢閉上眼睛,養一養連夜行軍的疲憊。

  現今光武事將重演,朝廷察覺不到,難道這些諸侯也察覺不到嗎?這時候不與劉備結好,更待何時呢?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

  鮮血已經漸漸冷卻,變成了紅色的冰,因此許多屍體半凍在了泥土裡。

  士兵們必須立刻將他們刨出來,因為過了這一夜,就是真凍在地裡,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輜重、糧草、布匹、金銀、那些西涼兵在兗州大肆劫掠的東西,現下必須一件件地吐出來!還回來!

  甚至也包括了那個領朝命而來的西涼將軍。

  他不僅是朝廷親封的衛將軍,他還是天子的岳丈!

  他縱敗了,只要曹孟德還是朝廷的兗州牧,就不該待他無禮!

  他這樣大聲地咆哮著,那張染上血污的臉仍然帶著勃勃的生氣,臧洪也被他的話所打動了,上前一步,想要替天子為其說項時,這名統帥忽然拔出了身側親隨的長刀。

  「曹公!」

  一蓬鮮血如彎月一般,灑在了雪地上。

  臧洪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具頗為魁梧的身軀慢慢倒下去,轉回頭去看向曹操時,發現他甚至不是帶著怒意砍下的那一刀!

  「他想回去,」曹操說道,「就令人將他的頭顱送回去吧。」

  他的神情那樣平靜,似乎在說「我昨天看了一篇新賦,寫得很好。」

  但注視著這一幕的兗州將士早已忍不住地歡呼起來!

  他們的身體裡帶著多少壓抑已久的痛苦,此刻的歡呼和嘶吼就有多麼的歇斯底里。

  天漸漸暗下去了,夕陽落在了這片戰場上。

  臧洪的士兵已經回了營,兗州的士兵則是進了城。

  城外的人不多,那遍地的屍體被搜刮完畢之後,還有人留在外面,將頭顱一顆顆地砍下,準備堆在城外築起京觀。

  士兵們需要用這種殘暴的方式來炫耀他們的勝利。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有人點起火把,立在京觀四周,很快引來了鄄城的百姓圍觀,滿臉驚駭,指指點點。

  而帶領士兵們打勝這一場的人,遠遠地騎在馬上,注視著他們的興奮與吵嚷。

  他的神情裡帶著誰也看不懂的痛苦,甚至連淚水都掉落得那樣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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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八十九章 鸚鵡

  人已得食,馬已得料。

  收復兗州全境還需要一些時間,而且就西涼兵這個天啟四騎士的風格來看,兗州想要恢復元氣估計三五年內是很難了。

  誰說不是一報還一報呢?

  但對於曹操來說,他總算是暫時守住了自己最後這一塊根據地,不曾寄人籬下。

  損兵折將是沒跑了的,但最後那次並不怎麼真心實意的談判也還換回了幾個身邊的親信,比如年輕力壯,一路上斬殺了不少流寇,還收攏了一點兵馬回來的曹純。

  以及被曹純所救的,灰頭土臉的郭嘉。

  ……現在都洗得乾乾淨淨的,坐在下手處。

  婢女擺上珍饈佳肴,葡萄美酒,樣樣都是這一路流離奔波中難以享用到的美味。

  上座的主公豪邁舉起酒爵,先敬自從斬了董承之後,就一直有不豫之色的臧洪,而後敬諸位勠力同心,大破西涼軍。

  朝廷怎麼想,那不重要,董承出身西涼,還是董卓女婿牛輔的部曲,親手斬殺過皇后身邊的宮女,皇帝必定苦他久矣,等過後有機會上表辯解一下就是。

  兗州怎麼辦,這也沒關係,文若在,元讓也在,兗州照舊是能重新建設起來的!

  至於劉備小兒,將來總有機會再去跟他打一場!

  酒過三巡,夜也見深。

  人人都覺得需要犒勞一下自己,哪怕是始終沉默寡言的荀彧,也多喝了一杯酒。

  自從主公發動這場戰爭以來,他的精神一直繃得太緊,以至於在聽說主公兵敗馬陵山時,甚至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曹操看了自己這位子房一眼。

  子房高冠博帶,坐在那裡自斟自飲的模樣,如同出塵之人。

  他又看了另外幾位謀士一眼。

  荀攸程昱劉曄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總隱隱透著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

  ……這也許是他想多了。

  又看了郭嘉一眼。

  瘦了一圈兒。

  奉孝總是十分敏銳的,這邊主公的目光剛掃過去,那邊他喝酒的姿態便滯了一下。

  但他還是坦然地轉過頭來,看向了他。

  此時臧洪以不勝酒力為由,早早先回營中。

  過了一會兒,夏侯惇也以軍中尚需看管查點輜重和戰利品之類的瑣事,帶著武將們走了。

  室內只剩謀士們陪著主公飲酒。

  曹操又喝了一杯酒,眼圈忽然紅了。

  那漸紅的眼圈並未被其他人注意到,但室內的推杯換盞之聲漸漸歇了。

  ……因為主公在哭泣。

  先是無聲地在那裡落淚。

  而後開始抽噎,一聲接一聲。

  那張鎮定而又豪氣,睥睨天下的臉上,留下了兩行清淚。

  劉曄的聲音裡立刻帶上了顫音。

  「主公!主公為何如此啊?!」

  「唉,」主公的聲音裡還帶著一點顫音,「我只是……想念志才了。」

  劉曄的神情裡帶上了一絲迷惑。

  荀彧不聲不響地又倒了一杯酒。

  荀攸看了程昱一眼。

  郭嘉抬頭,望向了主公。

  在座諸位都是絕頂聰明的才學之士,論兵書謀略,天文地理,皆為世間佼佼。

  但那幾位謀士萬萬沒想到,這位鬚髯濃密,眉宇間滿是哀傷的英豪長嘆之後,用泣血一般的聲音喊道:

  「戲志才在,不使吾至此!」

  劉曄的臉青了。

  程昱的臉白了。

  荀攸皺起了眉。

  但三個人最後還是默默地低下頭,滿臉愧色。

  荀彧冷冷地看了主公一眼,端起那杯酒,喝了下去。

  郭嘉的目光從自己同僚間掃來掃去,最後盯在了自己面前微微蕩著波光的葡萄酒液上。

  ……他總覺得主公哭戲志才是假。

  ……用戲志才來擠兌他們幾個才是真。

  ……所以按照這個假設繼續想下去,要是他死在了徐州,主公大概也會流著眼淚懷念他的。

  ……主公就是這樣的性格,習慣就好了。

  這個清雋消瘦的青年文士坐在角落裡,任憑上座的主公長籲短嘆,一心一意地發起呆來。

  陸廉為什麼沒殺他呢?郭嘉這樣百無聊賴地想,她現在在做什麼?擊敗了這一路的勁敵,現在這位女將軍應該已經到了青州,在滿心歡喜地享受自己的勝利吧?

  陸懸魚並沒有滿心歡喜地享受自己的勝利。

  她在禰衡的墓前坐了很久,從雪停時坐到天上又開始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花。

  但她的胸膛裡也沒有冷酷的憤怒。

  她只是坐在墓前發呆,看著雪花落在墓碑上,一層層地堆起來,再被風吹散。

  看雪花落在酒爵中,慢慢融化進去,將那杯原本就不怎麼酷烈的酒稀釋。

  看最後一絲天光打在這座新墳前,又被雪掩蓋。

  她感受不到悲傷,也感受不到憤怒。

  在最初的錯愕感消失之後,坐在禰衡的墓前,她所能感到的,只有寧靜與疲憊,以及一絲奇異的羨慕。

  禰衡可以在這裡不慌不忙地喝酒,賞雪,就像她初見他時那樣。

  待枯草長出新芽,待一輪明月初升,他可以無憂無慮地欣賞美麗的春月夜。

  夏時鳴蟬,秋日落葉,他盡可以從容不迫,慢慢地感受這世間最美妙的風景。

  因為他已經與泥土融為一體。

  他已是一個英雄,他已打完他該打的仗,做完他該做的事。

  ……他還沒有做完許多他喜歡的學問。

  但那沒什麼要緊吧?

  他已經留在了史書上,從此可以傲然地注視著那些還繼續活在世間的人,以他不朽的名聲為準則,一個個地挑剔他們,是否有資格與他並肩。

  她靠在牆角下,這樣混沌地想著,漸漸連想也不願意想了。

  她似乎睡著了。

  當張遼和太史慈一前一後穿過了這座陋室,來到後院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陸廉。

  她縮成一團,凍得青白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睡得香甜極了。

  ……這裡顯然不是一個適合睡覺的地方。

  張遼走上前去,輕輕地搖了搖她的肩膀。

  沒搖醒。

  「辭玉這一路本就疲憊至極,」太史慈伸出手去,又縮回來,「屋內也有炭火,讓她在這裡歇一夜吧。」

  張遼看了他一眼,意味很明顯了——不叫醒,怎麼搬進屋裡去?

  這要是個普通的男子,這倆人斷然不會婆婆媽媽在這裡踟躕,畢竟二人都是身材高大的武將,別說扛人進屋,就是拎也能拎了去。

  但這是他們的主帥,還是位年輕女郎,這就很不恭敬了。

  ……扔在這裡睡一夜更不恭敬。

  「將軍,」有人探頭過來,「臧霸臧宣高將軍來了,欲見將軍。」

  兩個人對視一眼。

  「將軍已經睡下了,」太史慈說道,「若是臧宣高沒什麼事,就明日相見吧。」

  親信看了太史慈一眼,又看了看牆角的將軍一眼。

  他想說的話簡直呼之欲出——就讓將軍睡在這兒嗎?

  太史慈瞪了他一眼。

  ……這人連忙跑了。

  盡管沒能見到陸廉,但臧霸並不失望,他的效率很高,立刻就去見了青州名義上的主人,青州刺史孔融。

  「宣高?此來何為?」

  「來為袁譚說項。」臧霸說道,「使君,究竟是誰的主意,令沿途報捷之人大喊生擒袁譚事?」

  孔融手裡握著竹簡,臉色就有些尷尬。

  「是我。」

  於是這位輕易不會尷尬的泰安大漢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尷尬。

  「有使君坐鎮北海,果然退卻冀州精兵無數,」臧霸那絲尷尬也被掩蓋住了,「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但孔融也不是那麼容易被糊弄的,這位名滿天下的高士冷哼了一聲,「臧宣高如此懼怕袁紹嗎?我卻不怕!」

  「使君不怕,」臧霸問道,「是因為陸廉回來了嗎?」

  陸廉自南下廬江開始,這一路披荊斬棘,連戰連勝,堪稱不世出的名將,有她在青州,為什麼要怕?!

  ……當然,就算陸廉不在,以孔融那個「活著賺死了算」的性格,他也依舊是不會怕的。

  但臧霸已經全然讀懂了。

  「小陸將軍帶回來的兵馬,使君沒看見嗎?」臧霸雙目緊盯著他,「我自琅琊北上時,從沿途庶民耳口相傳中已經聽說了,去時萬餘,回來不過數千!使君是想要她以這樣的疲憊之師,繼續與袁紹對抗嗎!」

  客室陷入了一片寂靜。

  如樹一般的九枝連盞銅燈裡,不知哪一盞的燈花忽然爆裂開,閃開了明亮而短促的火光。

  而後復又陷入沉默中。

  「按說這事也該劉玄德決斷。」

  過了很久,孔融才這樣含糊地說了一句。

  「不能由劉使君決斷。」臧霸斬釘截鐵地回答。

  孔融看了他一眼,緊緊皺起了眉頭。

  他已經意識到臧霸的言外之意了。

  這件事交給劉備來決斷,就是丟過去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那也不能交給小陸來決斷,」孔融悶悶地說道,「她不該擔這個罵名。」

  戰事似乎完了,但似乎又沒完,至少它留下的麻煩事是沒完的。

  孔融和臧霸因此在背後密謀些什麼,而領軍後撤至千乘的郭圖要面對的麻煩事則更多一些。

  這裡已經變成了一座死城。

  在攻破城池之後,袁譚並未修繕它,因此土城四面都有坍塌和破洞。

  每當寒風經過,黃土間的縫隙便會發出淒厲的風聲,像那些士兵的鬼魂不甘的咆哮與嘶吼。

  風愈急,風聲便愈來愈響,從某一個士兵的低泣,逐漸化作了許多士兵的慘叫。

  這裡不適合居住,他也不想來這裡住下。

  但他需要一份表示誠意的禮物,能令他妥貼地同陸廉交涉。

  數千士兵們因此不得不在城下努力地翻找屍體。

  「先生,已經尋了一整日了,的確尋不到那人的身軀哪!」

  「找不到就繼續找,」郭圖緊緊地皺起眉,「大公子不是將他丟在城下了嗎?」

  「但……」

  但城下遍地都是屍骨啊。

  當他們返回時,這裡遍地都是過冬的老鴉。

  那些留在戰場上未經掩埋的屍體上,站滿了前來大快朵頤的食客,它們盡管不能理解人類之間為什麼會廝殺到這樣慘烈的程度,但它們卻沒有這樣的劣習。

  當第一隻烏鴉尋到了這座饕餮聖殿時,它立刻慷慨地與自己的親友和鄰人分享這個寶貴的新聞。

  然後一傳十,十傳百,千乘城下,到處都是過冬的寒鴉。

  士兵們將它們短暫地趕走,去辨認一下那具屍首時,它們便盤旋在這座小城的上空,不甘心地鳴叫著,謾罵著。

  待得士兵發現不是他們要找的那一具,失望地丟開時,烏鴉立刻便又落下了,彷彿烏雲一般遮蔽了那些戰死士兵的屍骨。

  行走在這樣一群烏鴉之間,想尋到那具屍體……的確不容易。

  郭圖拄在女牆上,俯了身向下看。

  「那是什麼?」他忽然用手指了一指。

  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過去時,未曾驚起寒鴉,卻有一隻五彩斑斕的鳥兒飛了起來。

  「那是鸚鵡嗎?」郭圖疑惑地問道。

  但冀州人仔細地驗看過之後,終於大喜過望地轉頭向著城頭上的郭圖大喊:

  「先生!我們尋到禰衡的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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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祢衡自比並不是袋鼠,這是魚魚對他的看法,他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鸚鵡賦》,這人是自比鸚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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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九十章 田太守的小舅子!

  她做了一個夢。

  春天似乎已經來了。

  有潺潺流水,有桃花無數,有滿目瑤草,有沾滿露水的枝葉。

  枝頭似乎站了一隻五彩斑斕的小動物,舒展翅膀,放聲歌唱。

  它的聲音忽而婉轉,忽而嘹亮,帶著沖破雲霄的放肆與快意,讓人忍不住為之駐足。

  但當她壓低了幾條樹枝,伸頭過去,想要離得更近些,將那隻毛色美麗的小東西看得更清楚些時,它忽然變成了一隻袋鼠,揮舞著拳頭,沖她打了過來!

  陸懸魚猛地坐了起來。

  前面的夢一直很好,後面的有點不對勁,這可能是禰衡對她在墓前睡著的一點不滿,畢竟這個哥見誰槓誰的脾氣是改不掉的。

  ……也不知道他要是遇到那個,那個她以前夢到的,脾氣也不太好的,站在泰山之巔的家伙,會不會也來一套祖安輸出。

  她揉揉眼睛,決定將這個奇怪的腦洞屏蔽掉,觀察一下周圍。

  盡管她哪怕在寒冬的野外過夜也不會真就出什麼大問題,但顯然是有人給她撿回了禰衡的那間小屋,放在了榻上,還給她蓋了被子。

  榻下有個炭盆,裡面的炭火已經燃盡了,在冬日的晨光裡微微透著餘燼的暗紅。

  ……啊這。

  她有點尷尬地揉了揉頭髮,下榻穿鞋。

  ……和衣而睡,還挺有分寸的。

  拉開門,門外蹲著兩個正在屋簷下烤火的小兵,見她探出頭,立刻蹦了起來!

  「將軍醒了!」

  「嗯,嗯,我醒了,」她有點尷尬,「昨天誰給我搬榻上去的?我怎麼沒有印象?」

  小兵互相看了一眼。

  「昨天是張將軍和太史將軍……」

  ……怎麼搬她還需要倆人的?一個搬頭,一個搬腳?這姿勢不太好看吧?

  小兵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

  「但具體是誰搬的,怎麼搬的,」他甚至還擺了擺手,「小人也不清楚!」

  ……她又看了他一眼,決定把心裡的疑惑咽下去。

  今天也有很多事要處理。

  比如說一個最基礎的:冀州軍怎麼處理?

  不像曹老板打輸了直接就全軍撤退,冀州軍駐紮在千乘,要退還不退,態度十分曖昧。

  「郭圖曾經三番兩次遣使,」田豫不緊不慢地說道,「言說到聽聞將軍赴淮南剿賊,青徐又數聞賊寇作亂,因而十分擔心,才來替孔使君看家的。」

  ……這套鬼話她也聽得很熟稔了,「然後呢?沒說清楚怎麼打起來的?」

  「因為與禰衡先生的一點口角,致使了這樣的誤會,但袁公的士兵也好,將軍的士兵也好,都是大漢子民,這樣的意氣之爭,將軍回來了,也就分辨明白了。」

  ……這個鬼話水準還是超出她的臉皮厚度了。

  「說來說去,他們還是沒有退兵。」

  「他們不敢退兵,要迎大公子回去,否則無顏見袁公。」

  看起來十分沒有存在感的狐鹿姑忽然抬起眼睛,望了一眼田豫。

  「……狐鹿姑,」她看過去,「你想說什麼?」

  「在下劉豹,字伯謳,」狐鹿姑一本正經地說道,「將軍休叫差了。」

  這怎麼回事,他怎麼還論起伯仲叔季了?他跟誰論的伯仲叔季?

  但陸懸魚眼裡那點不解迅速被這個凶殘的小個子匈奴人給幹掉了。

  「將軍,劇城大捷之後,軍中難道不當行禡禮以祭鬼魂麼?」

  她沒理解狐鹿姑突然從冀州軍的問題轉到了祭禮上來是做什麼,但還是從善如流地點點頭,「是這樣,沒錯的。」

  「大公子出身名門,祖上四世三公,他又為青州統帥,」狐鹿姑很熱切地說道,「鬼魂不吃他的血,吃誰的啊?!」

  ……………………

  她想像了一下《奧德賽》般的景象,一群英雄排著隊過來挨個喝袁譚的血。

  按照狐鹿姑的設想,禰衡還得吃頭一份兒。

  她心裡是有些想殺袁譚的。

  ……但狐鹿姑這個風格太狂放了,她受不住。

  「先不考慮拿他祭旗的事,」她乾巴巴地說道,「先說說現下要處理的事。」

  「袁譚畢竟是袁本初的兒子,雖不受重視,卻也必定不會坐視不理,」陳群也發表了一下意見,「將軍還是交還為上。」

  她看看陳群,「袁譚該怎麼處置,應該主公發話才是,主公若是忙於下邳之事,無暇管理,便等袁譚身體好些,送去下邳就是。」

  臧霸和孔融忽然彼此看了一眼,而後孔融摸了摸鬍子。

  ……她有點奇怪地看了一眼孔融。

  但這位躺平的吉祥物刺史什麼也沒有說,仍然沉默著。

  「今天除卻袁譚之事外,還有件事需要商議一下,」她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冀州軍既然仍然留在北海不肯走,那咱們得給他趕回去。」

  眾人似乎都滯了一下,然後神色各異,一起看向了她。

  「辭玉將軍,郭圖留在北海,並不是為了與將軍交戰哪。」

  「他不想與我交戰,就該回平原去,」她平心靜氣地對臧霸說道,「他不走,難道不是為了威脅我?」

  「郭公則是為袁譚,他身為袁氏的謀士,現下丟了主帥,怎麼敢領兵回去!」

  「那是他的問題了,」她轉過頭去,看向了自己的武將,「國讓清點輜重,文遠多派斥候,子義休整兵馬——」

  她這樣說話的時候,神情並沒有變,但氣勢卻變了。

  那幾名武將的神色也變了。

  「是!」

  陳群輕輕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她壓根沒有察覺到,或者察覺到了也沒有在意。

  於是年輕文士的目光移到了張遼的身上。

  該講的事講完了。

  剩下的瑣事她也不管了,都丟給了北海的文官們去管。

  她只負責送別級別比她高的孔融,其他人魚貫而出,陸懸魚自己則準備稍微休息一下,然後開始制訂一個圍剿千乘的冀州軍的計劃。

  千乘附近幾乎是平得不能再平的平原,但同樣也有河流與溝壑,叢林與田野,她需要靜下心來,慢慢回憶那附近的地勢細節,然後再數米下鍋——守軍能調動多少,附近郡縣能調動多少,她自己的兵力又有多少,將這些都計算完畢之後,才能出兵。

  她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察覺到有人在接近她。

  「……文遠?」

  他伸手指了指案几前,她連忙起身,尋了個墊子丟過去,「天冷,你不要直接坐在地上。」

  張遼微笑了起來,「多謝。」

  見他坐下,她伸手去拎了水壺,一面倒水,一面問他,「文遠留下來,是有什麼事嗎?」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他,令他踟躕了一會兒,直到接過陶杯才斟酌著開口。

  「只是覺得今日的將軍,有些像溫侯。」

  「……溫侯?」她盯著將杯子端起來喝水的張遼,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溫侯?哪裡像?我認義父了嗎?」

  ………………

  張遼一般是很穩重的,她的身手也是很敏捷的。

  但兩個人還是花了一點時間,她喚僕役過來清理案几上的水,他順便平復一下劇烈咳嗽的胸腔。

  「初平三年起,我隨溫侯離開長安,欲歸並州而不得,於是輾轉流離,一路上打了不少仗。」

  張遼忽然突兀地說起了以前的事,她有點迷惑,盯著他看,不理解他怎麼講起了這個。

  「其實除了劉使君與雲長和翼德將軍之外,以我觀之,自將軍之下,很少有人打過這麼久的仗。」

  「日復一日,甚至是年復一年,一直在行軍,一直在打仗,打得久了,再懦弱的新兵也會變成無畏的老革,生死離別漸漸習以為常,都看得淡了,」張遼緩緩地說道,「精兵便是如此歷練出來的。」

  「……我也察覺到了,」她下意識地應和,「我的隊率,什長,伍長,都與以前不同了。」

  張遼眼睛彎了彎,點點頭,「主帥也會變得不同。」

  ……她也歷練出來了?

  但張遼的聲音慢慢變冷了:

  「仗打得久了,人就會變得遲鈍,我曾以為只是一路辛勞,太過疲累,因此不願意去多思多慮。伯遜卻對我說,兵事是生死間的大事!心志再剛強的人,若是日夜都在生死之地搏殺拼鬥,於許多事上也會變得魯鈍的。」

  「——溫侯便是如此。」

  「時逢亂世,他能帶著我們這些並州人闖出一條生路,何等的艱辛,何等的不易!」

  「但這條路走得久了,便容易令人生起惰心。」

  「溫侯之勇武,堪比項王,卻不能看明白這世間種種,因而處處碰壁,」張遼緩緩地說道,「將軍,且細思。」

  張遼似乎出去了。

  留她自己坐著,盯著那杯冷掉的水發呆。

  冬日裡,水總是容易冷的。

  但她想了很久也沒想到她和呂布有什麼相似之處。

  呂布是會後退的,會畏懼的,會打敗仗的。

  而她不會。

  她憑著鋼鐵一樣的意志力,憑著彷彿與生俱來的本能,她始終可以不斷地取勝!她可以贏下一場又一場戰爭!

  將那些冀州人趕出去?

  將他們留下!永遠的留下!

  她打了一路的勝仗,也死了一路的人,她甚至一度以為自己需要放棄她的家園!

  而田豫、陸白、禰衡,他們為了保住北海,保住這半個青州,他們又付出了多少!

  憑什麼冀州人就可以全鬚全尾地回去?!

  憑什麼她要交還袁譚?!

  她坐在那裡執拗地盯著那杯水,腦子裡混亂著,爆裂著,轉過許多個念頭。

  她忽然站起身來,決定將這些紛亂的戰勢與地形都暫時丟開。

  「……將軍?將軍要出去?」

  「沒事,」她一面披上在營中常用的打了補丁的氅衣,一面說道,「我自己出去,你們不用跟著。」

  市廛變得熱鬧起來。

  封城結束,附近郡縣的,徐州的,甚至是冀州的商賈都有人來劇城,賣些貨物,而且生意也很好。

  有些生意氣味有點大,比如賣牛馬的,賣豬羊的,商賈在那裡扯著嗓門喊半天,生意做得好不好且不說,糞蛋倒是被這些沒有公德心的牲口灑了滿地。

  ……對面就是賣湯餅的,還有人就在攤邊的草席上坐著吃東西。

  那邊熱氣騰騰,這邊也熱氣騰騰。

  她在市廛裡溜達來溜達去,心裡想著要買一點什麼小吃。

  那些她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心心念念的美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熱氣騰騰的緣故,似乎沒有了食欲。

  ……她的食欲跑到哪裡去了?

  她最後還是在一家賣蜜餈——其實就是米糕——的攤前停下了。

  這種小吃比較金貴,尋常人買不起,因此裝米糕的陶罐被嚴絲合縫地蓋著,看著就乾淨了許多。

  儘管這個也沒什麼食欲,但她還是決定為培養一點胃口努努力。

  「給我來點兒這個吧。」她指了指。

  攤主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陸懸魚一瞬間有了一種熟悉的,不太得勁的預感。

  這個長得就有點大哥氣質的攤主從陶罐裡尋了一塊米糕,秤了秤遞給她。

  米糕通體潔白,彷彿散發著蜜糖的香氣。

  但她一手接過來,一手遞錢時,順手掂了掂。

  「你這不足數?」她說道,「這蜜餈絕對沒有八兩。」

  大哥氣質的攤主一瞬間變臉了,「銀貨兩訖!你在那裡瞎說什麼呢!」

  「我怎麼瞎說了?」她分辯道,「這就是不足數!」

  攤子左右又圍上來了幾個人,大哥冷哼一聲,「小郎君,看你眼生,言語間也不似劇城人,你是逃難來的吧?」

  「你這蜜餈不足數,跟我是不是劇城人有什麼關係?」她立刻說道,「你要是想威脅我,我便去告官。」

  那人斜著眼睛看了她幾眼,「實不相瞞,這半個市廛,都是咱們王善人的產業,你便是去尋官吏,吃棍子的也只有你一個!」

  ……王善人又是誰?她迷茫地盯著這個大哥看。

  看這個窮酸的年輕文士站在寒風裡發呆的模樣,旁邊一個幫傭湊過來拉開了她,又好心開解了一句:「小郎君,你怕是不知,那位王善人與田將軍是有親的!」

  「……田將軍?」她思索了一會兒,「田豫?」

  「不知死活!田將軍的名諱也隨隨便便說出口!」

  「你豈不知,他納了王善人的阿姊,否則豈會將這半個市廛都交給他!」

  「……不是娶嗎?」

  「你又不知了!王善人論出身畢竟比不上北海的高門大戶,田將軍也是一郡的使君,年輕有為,又在小陸將軍麾下效力,豈會娶一個商賈家的女子做正室?但我聽說,那女子的確是花一般的容貌,也不怪田將軍……唉……」

  大哥繼續回去坐穩了,一臉的睥睨天下。

  但是圍觀這場小小爭執的百姓們並沒有立刻離開,還在三三兩兩地繼續討論著市井瑪麗蘇和霸總田國讓的傳奇愛情故事。

  這個年輕士人注意力也不在那塊米糕上了。

  他的嘴巴張開成了一個小小的圓形,兩隻眼睛裡閃著大徹大悟。

  --------------------------------

  餈:音同瓷,糕餅。

  禡:音同罵,古代行軍在軍隊駐紮的地方舉行的祭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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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九十一章 天台上的田豫

  硯台裡堆著黝黑的墨汁。

  它一般是濃稠的,飽滿的,帶著墨汁特有的光亮,並且隨時準備由那支禿了毛的筆蘸起,為它的主人不眠不休的工作添一點助力。

  但現在它的表面出現了淡淡的紋理,在主人偶爾呼出的白氣中變得模糊。

  屋子裡很冷,炭盆什麼時候將要熄滅了,似乎也沒有人注意到,進進出出的每個人都很忙碌,而始終坐在屋子裡的人尤其忙碌。

  對於陸廉來說,「輜重」是一個詞,但對於田豫來說,它意味著一堆小山一樣的竹簡,以及竹簡所帶來的工作。

  與曹操需要操心的事一樣——除卻籌集糧草,徵發民夫之外,現在的天氣下,過冬需要的寒衣和木炭同樣是必不可少的。

  軍隊一旦缺少寒衣,緊隨而來的是大規模的凍傷與瘟疫。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打贏一場戰爭,當瘟疫來臨時,甚至主帥自己也經常不能倖免。

  因此田豫為了徵調足數的布匹來製造寒衣,必須要整理出一個計劃。

  他首先得知道劇城能調集出多少布匹,其次是整個北海,然後是東萊,必要時也要向琅琊與東海求助,但他對後者沒有多少信心。

  大量的平民滯留在琅琊,想將他們慢慢遷回來也是一件工作量驚人的工作,但沒有了這些平民,這半個青州哪來那些布匹呢?

  他需要大量官吏負責從附近郡縣徵調人手和物資,而那些官吏也不見了,那些人裡一大部分混雜在青州南下的民眾當中,努力維持著流民的生活,一小部分四散著乘車或是坐船北上或是南下避難去了。

  當他打開劇城城門,統籌北海郡的庶務時才發現底層官吏數量已經嚴重不足了。

  底層官吏數量嚴重不足,這意味著什麼?

  這對官府來說,意味著竹冊上寫明的每一個村莊,每一戶人家,每一個人究竟還在不在那裡,是生是死,能不能服役,能不能交賦,那些人耕種的農田,能不能拿出糧食來,沒有人知道。

  對那些百姓來說,意味著當他們遭受了天災,不知道該去尋誰上報,減免賦稅,不知道他們遇到匪類,該告向哪個官,又何時能有郡兵前來,剿滅流寇。

  劇城是有官也有兵的,這毫無疑問。

  但對很多鄉下人來說,即使遇到天大的冤屈也不會想要跑去劇城,去刺史府裡,將正在做學問的孔融拽出來,或者去郡守府裡,將忙於軍務的田豫拉出來,就為了替他們做那兩石糧食的主。

  只有真的鬧出人命,甚至是不止一條人命,百姓們才會想來劇城,尋一個活路。

  但在這個冬天,黔首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可是剛剛打完一場大戰的劇城——看看城下,遍地都是屍骨啊!

  在圍城結束之後,清點戰場時,田豫已經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並且盡力地從劇城裡調撥了一些官吏去了各地,努力維持秩序。

  但這遠不足夠。

  光北海就有十四縣,縣下面自然有鄉,鄉下又有亭,鄉令不知道哪裡去了,亭長也帶著家小去逃難了,他調撥人手去做各縣的令長,又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有起色呢?

  於是自然而然的,這些維持秩序的官吏找到了更加接地氣的辦法:

  他們不挑品行,不挑才學,只從當地選出些精明能幹的人來替他們管理百姓,這些人裡,素有名望的耆老是有的,純粹的地頭蛇也是有的,反正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熟悉每一家每一戶的情況,能將留在土地上的百姓管理明白,也就夠了。

  ……至於那些人裡是不是有品行可疑,欺男霸女,強取豪奪的土豪劣紳?

  ……管不得那許多!

  ……劇城外的屍體疊起了小山,民夫搬了幾天還沒搬完哪!

  抱持著這種想法的官員很多,甚至連城內也有了這樣的苗頭,都覺得只要能暫時將秩序維持好,不要過分欺壓百姓到揭竿而起的地步,熬過這一陣子就好了。

  田豫放下了筆,搓一搓已經凍僵的手指。

  ——不該是這個道理,他想,百姓們會扶老攜幼地南下,信任的不是這樣一位昏聵無能的使君。

  但他已經無暇再去處理百姓的事務,他必須要集中精神,為下一場戰爭做準備。

  他必須要……要借助那些人的力量,才能從每一家,每一戶中,徵調到足夠的布匹和糧食,為即將北上與郭圖決戰的兵馬準備充足的補給。

  校尉邴茂抱了一堆竹簡走進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位田將軍。

  戰爭勝利和陸將軍歸來似乎一點也沒能令他輕鬆多少,他的手邊仍然是處理不完,堆積如山的竹簡,眼皮下泛著淡淡的青灰色,像是跟著那盤硯一起被凍住了似的。

  這名校尉與田豫有些相似,都是身上既有軍職,又有官位,因此見到田豫沉思的模樣,便上前輕輕喚了一聲。

  「使君。」

  田豫一瞬間睜開眼,「仲宗?」

  「朱虛縣的情況已清點分明,」邴茂微笑道,「郡守是否太過勞累?先歇一歇如何?」

  郡守疲憊地搖了搖頭。

  「將軍此次出兵之心甚堅,恐怕等不了許久。」

  室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之中,過了一小會兒,邴茂才開口:「郡守應該勸一勸將軍。」

  「……勸什麼?」

  「勸將軍不要出兵。」邴茂說道,「此為冬時,將士們寒衣未製,不若冀州軍那般輜重齊備,貿然出兵,恐多有不妥。」

  他這樣一番話說完之後,上司卻什麼都沒說,只是沉默著將身體靠在了憑几上,似乎在沉思。

  於是邴茂繼續說了下去:

  「此為其一。其二則是北海現下人馬困頓,生民流離,士庶既然以為此戰已畢,準備返回故土,何必又起爭端,令萬民再度陷入沸釜之中?」

  田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仲宗所說的這些,我豈不知麼?」

  「還有袁紹,此為其三!使君!使君為何不為陸將軍剖析此間利弊?」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田豫,令他有些為難起來。

  「將軍自有決斷,原本不該我們來說……」

  這位年輕士人忽然笑了,呼出的白氣一瞬間甚至遮蔽了面龐。

  「這事的確輪不到在下於將軍面前置喙,但使君卻是說得的。」

  田豫抬眼看了年輕人一眼,眉頭也微微皺起來。

  「為何我便說得?」

  「依在下看,將軍從未將使君視為臣屬——」

  邴茂的話沒說完,但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因為田豫聽了他那句話,臉上突然顯現出一個奇異的神情。

  像是有些尷尬,但更像是羞惱。

  ……他原本只是想說將軍視這位郡守為至交好友來著。

  ……但現在他覺得,還是閉嘴比較好。

  邴茂走後,田豫也仍然沒有打開他拿來的那些竹冊,匯總數據。

  他陷入了短暫的困惑之中。

  ——將軍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天下人皆知陸廉,主公臨危時,是她一路擊敗無數兵馬,奔襲下邳,解救了主公,也解救了徐州萬民於水火。

  但對於田豫來說,他更熟悉的是另一個陸懸魚。

  可能是興致勃勃拎著焦斗出門打更的陸懸魚,也可能是在博泉莊默不作聲看他瓜分戰利品的陸懸魚,還可能是將他從麻袋裡倒出來,還得意洋洋為自己找理由辯解的陸懸魚。

  而回來的這一個,會讓他想起斬殺笮融那個晚上的陸懸魚。

  她站在城下的風雪裡,雪花落在肩頭,而她渾然不覺,沖他露出了微笑。

  是睥睨天下的陸廉在微笑,也是這位百戰不殆的名將在發布號令。

  這沒什麼不對,一個人在十歲時和二十歲時的想法與行事不可能是一樣的,而一個人在經歷了那樣漫長的戰爭之後有所改變也是十分正常的。

  ……他只是有些悵然而已。

  田豫的胡思亂想沒有持續很久,他告訴自己,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既然跟隨了她,就應當將每一件事做到盡善盡美,令她不至有後患之憂。

  這個青年搓了搓手,重新提起毛筆時,忽然發現硯台裡的墨汁已經開始結冰了。

  ……果然還是得換一盆炭來。

  他這樣正準備起身時,陸懸魚從外面走了進來。

  她穿了一件破舊的,打了補丁的氅衣,頭上扎了一條洗得褪色的頭巾,手裡拎著一包什麼東西,溜溜達達地進來了。

  田豫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了。

  雖然那條頭巾的確是他之前見過的,但這個氣勢就很不對勁。

  當「陸廉將軍」出現時,她的腳步既穩且快,周身帶風,誰也不會攔在她身前,她的目光平淡,但自帶威儀,即使毫不動怒地掃過去一眼,也令人立刻慌張地低下頭去,不與她對視。

  ……而「陸懸魚」是另一種走路方式。

  她走路的速度很慢,經常帶起奇怪的摩擦聲,於是一聽就知道她是在蹭著鞋底走。但影響她走路速度的原因不止這一個,她還會將頭轉來轉去,打量四周的景色與往來路人。甚至於一條丈餘寬的土路,她總是能從左邊溜達到右邊,再從右邊溜達回左邊,她還是個打更人的時候,田豫曾經批評她這是螃蟹的走法。

  ……但她也沒怎麼改過。

  她此刻就是這麼溜達進來的,很不成樣子,但田豫的心緒一下子忽然就好了起來。

  「將軍?」

  「嗯?嗯,嗯!」她脫了鞋子,走上台階,上下打量了迎出來的田豫幾眼,「我沒有打擾到國讓吧?」

  「沒有!沒有!將軍且請進——」田豫感覺自己的嘴角止不住地開始上揚,「來人!端一盆新炭來!速速煮一壺茶!」

  她轉過頭,又打量了他幾眼。

  似乎專門盯著他那個發青的眼圈看。

  但他一點也沒意識到她在打量個什麼,甚至覺得心緒越來越好,簡直有些鼓舞雀躍了。

  屋子裡漸漸暖和起來。

  主君坐在上座,他坐一旁。

  論理應該主君先開口,但主君不開口,只能他硬著頭皮先開口。

  「將軍為何事而來?」

  「嗯,嗯……」她猶豫了一會兒,「你最近怎麼樣?」

  田豫眨眨眼睛,感覺心裡很是熨貼,「將軍是問圍城一戰?一切尚好,劇城上下齊心抗敵,我不過是……」

  這是他第一次承擔起主將責任的作戰經歷,講起來自然滔滔不絕。

  當然在自家主君這種名將面前也得謙虛些,措辭小心些,不能太狂妄自大,劇城畢竟是北海郡治,城高且厚,守住這樣的城算什麼本事呢?小心令將軍笑話了去!

  她剛開始聽得很認真,然後漸漸地,臉上露出了走神的表情。

  講得就快要收不住閘的田豫有點羞愧,「一時輕浮,將軍見笑了。」

  「不輕浮不輕浮,」她趕緊擺手,「輕浮也不是輕浮這一件。」

  ……這是什麼話?

  將軍還在盯著他看,看得他坐立不安起來。

  「……將軍?」

  她微微歪了頭,那幅有點困惑,又有點為難的模樣鮮活極了。

  「其實我是想問你,你自己的事,最近怎麼樣?」

  他好像忽然聽到心跳重重地一拍。

  「……我自己的事?」他問,「什麼事?」

  她的眼睛微微地彎了起來,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嘲笑,完全是年輕女郎般的揶揄,目光緊緊地盯在他身上,盯得田豫全身都熱了起來。

  ……他一個不曾成家的年輕男子,他有什麼「自己的事」?

  ……她是不是,是不是,在暗示他什麼?

  田豫覺得自己頭腦一片混亂,整個人都要坐不住,想問清楚她這樣突然又這樣大膽地問他這個問題,究竟是什麼意思時,她的嘴忽然咧開了。

  ……咧成了一個特別可怕的形狀。

  「田國讓啊田國讓,你妻弟在南市欺行霸市,你知不知道啊?」

  「……將軍?」

  田豫的兩隻眼圈顯得更黑了,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她,頗有點嚇人。

  她進來時原本想嘲笑一句他那個黑眼圈,但細想他也沒有落下公務,不該這樣取笑。

  自己這個主簿的人品,陸懸魚絕對是信得過的,因此她只是想來提醒他一句約束好自己的家眷——她就很注意這些!李二就被她治得很乖,至少不敢犯什麼大錯!

  但田豫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之後,嘴唇有點發抖地說話了。

  「妻弟?」他口齒不是很伶俐地問,「什麼妻弟?哪個妻弟?」

  她大吃一驚,「你還有一群妻弟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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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九十二章 破衣服之戰

  氣氛有點尷尬。

  但在聽完她的敘述之後,田豫還是盡量地做出了反應。

  「盡量」是指他的眼睛並沒有看向她,而是看向了地板。

  眼睛裡也沒有什麼神采,說話聲也很乾巴巴,聽著就很像被迫營業那種感覺。

  「從未有過這種事,必是以訛傳訛,」田豫說道,「自將軍領兵南下不久,袁譚便有異動,在下魯鈍薄才,只能多費些心思在操練兵馬,整備城防上。難道將軍以為,在下是那等大敵當前,反一心兒女事的蠢材嗎?」

  ……說得也對。

  「但他們確實都這麼傳的,」她還是有點懷疑,「你真沒見過那位女郎嗎?這其實也沒什麼的,不是還有人管這種故事叫……叫傾城之戀麼……」

  田豫立刻瞪了她一眼,「將軍!袁譚大軍兵臨城下,也不曾傾了這城!」

  ……算她不會說話。

  ……但田豫這個反駁也很怪,聽著好像《傾城之戀》的男主變成了袁譚似的?

  不過這種垃圾話只能用來宣洩情緒,因此田豫只說了一句,就換了個方向。

  「將軍既見那人招搖撞騙,欺行霸市,必是官吏監察不嚴之故,我這便去處理,斷不會令其再有欺壓往來客商之事。」

  他這樣說的時候,用一隻手輕輕地捏了捏眉頭。

  那道新長出些粉色嫩肉的傷疤襯著他有些黯淡的神色,便顯得格外顯眼,也格外可憐,彷彿在替主人沖她嚷嚷:看到我都007到什麼程度了嗎!不給加班費不給慰勞金也就罷了!連個黃桃罐頭都沒有就登門,你是來找茬的嗎!

  陸懸魚有點坐立不安起來。

  「國讓,你也不要太勞累了,」她諾諾地站起身,準備撤退時想了想,又將拎在手上的那包米糕放在了案几上,「累的時候,吃點這個。」

  田豫將手放下,睜大眼睛看向了她,又看了看那個被葉子包著的東西。

  「這是什麼?」

  「這是你妻……」她趕緊改口,「這是那個假稱你妻弟的騙子家賣的蜜餈,雖說缺斤短兩,我看他家做的倒還乾淨,你吃的時候先熱一……」

  這人在盯著她看,好像隨時會因為怒氣而整個人開裂爆炸似的。

  她趕緊撒腿跑了。

  「將軍。」

  她走到台階下的時候,田豫追出來,喊住了她。

  「將軍難道不在意嗎?」

  「啊?」她習慣性地辯解,「我知道你一心忙於政務……就是來問問而已,我不會疑心你本人的。」

  青年文士站在台階上,風刮起他的袍袖,遮住了那一瞬的表情。

  他微笑著望著她,但眉頭似乎又皺了起來,像是因為什麼事而感到很難過。

  而在他開口的時候,眉頭已經舒展開了。

  他似乎又變成了她的心腹與摯友。

  「將軍,北海出兵之事,將軍當三思啊。」

  她眨眨眼,略有些困惑,沒明白他為何這樣突兀地改變了話題。

  但田豫的思路十分清晰,「將軍居於劇城,所見之事,不過一斑爾,每逢戰事,這半州生民所忍受的煎熬,遠超將軍所見所聞。」

  「國讓的意思是……難道我要讓冀州人就這麼一次又一次地來打劫嗎?」

  「狐鹿姑自冀州而來,他曾對我們說,袁紹的騎兵數以萬計,」田豫笑道,「難道劉使君永遠不會與袁本初兵戎相見嗎?」

  陸懸魚愣住了。

  這一天原本是很平凡的一天,天氣很好,冷但晴朗,太陽曬在街頭,往來的行人身上也有了幾分暖意。

  但王屠跟在幾名身著鎧甲的士兵身後,總覺得身上越走越冷。

  他是個精明狡猾的人,很明白如何在市井間支撐起自己那份家業,比如說他費盡心思,給自己守寡的姐姐籌備了一份豐厚的嫁妝,嫁進了北海郡的主簿府中。

  那位姓田的主簿歲數稍大些,也因此在人情世故上很是精明,見到因為戰事,城中空出不少小吏的位置,便給他這新結的妻族安排了不少肥缺。

  但這位姐丈畢竟是孔融的人。

  即使是市井小民,也知道這半個青州真正的主君已是代劉使君前來鎮守的小陸將軍,因此孔融手下的主簿,聽著就不那麼提氣。

  於是當有人分辨不清,問起王家到底是與哪位田使君攀親時,蒸蒸日上,家大業大的王家便傳出了那樣的口風——

  「這劇城裡,難道有第二位田使君嗎?」

  這劇城裡,難道還有第二位田使君嗎?

  但當他被帶進郡守府時,這個縮頭縮腦的年輕人完全是懵的。

  這裡如何是他這樣的人能來的地方?

  看看周圍匆匆忙忙走過的文吏,每個人的眼睛都筆直地看著前方,每個人的步子都邁得幾乎同樣距離,他們幾乎連走路的姿態都是一樣的!從容不迫,輕而迅捷,帶著郡府的風度與氣派!

  可是待他被引上了台階,一步步走進那間堆滿了竹簡的室內時,這個小個子年輕人立刻覺得,剛剛見到的那些官吏,氣度根本比不上案几後正在寫字的這一位!

  這人也很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高冠博帶,披了件青灰色的半舊氅衣,五官端正,眉邊帶了一道疤,卻更添了幾分英氣。

  但當這位貴人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他的時候,王屠一下子就察覺到了什麼地方不對。

  ……這位貴人很厭惡他。

  他立刻匍匐在地,聽一旁的僕役報上他的姓名。

  「你不認得我嗎?」那位貴人問道。

  「小人這樣的卑賤之人,如何有幸識得貴人呢?」

  「你不識得我,」貴人問道,「你是如何將你家阿姊嫁與我的?」

  使君一邊審問這個人,一邊還在繼續幹活。

  即使這個人嚇得涕淚橫流,一副就快要尿褲子的模樣,使君還能繼續不動聲色地繼續幹活,這就令一旁的僕役很是佩服。

  他們也算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不管多好笑都不會笑出來,但聽到這人哭哭啼啼地講起來龍去脈時,他們還是就快要忍不住。

  ……使君還是很平靜,一點也沒被逗笑,甚至偶爾抬眼看一眼下面跪著那人,眼神裡全是冷冰冰的怒氣。

  「使君,小,小人實在不知,嗚嗚嗚……」那個人一邊哭,一邊小心問道,「這不過是小人這等走卒販夫,於市井間的,市井間的狂言罷了……如何卻入了使君之耳啊嗚嗚嗚嗚……」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上面的田豫。

  他將那支筆停了一停,去點放在案几一角上的一個紙包。

  「知道這裡面是什麼嗎?」

  王屠小心地伸長了脖子去看,只覺得那個包裝和打結的手法很眼熟,但也許是他太緊張了,實在想不起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劇城靠南的這片閭裡中,王家是毫無疑問的大姓,祖上雖沒出過什麼四世三公,可牢牢佔著左右數坊的肉類供給市場。這一行需要的人手多,幫傭多,他家偏又子弟多,胳膊粗力氣大,因此顯得格外興旺,尤其是最近,自從結交上貴人,族中好幾個兄弟謀到了城外各鄉亭的肥差,更有蒸蒸日上的勢頭。

  但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因為這個即將興盛起來,準備比一比肩淮南袁氏,或是下邳陳氏,又或者是沛縣劉氏的大家族,晉升之路被人攔腰打斷了。

  有隊率帶領的五十兵士跑進坊中,不待好事群眾圍過來,便起了一陣雞飛狗跳之聲。

  有男人分辯,有女子哭罵,還有威脅謾罵之聲,棍棒打下去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熱鬧極了。

  過一會兒便有男人被捆了手,鼻青臉腫地被士兵扯出來,身後的婦人坐在門口,披頭散髮地捶地哭罵,引得一片驚呼。

  ……王家這樣的大家族,素來只有他們欺凌別人的份,誰見過他們這樣狼狽過?!

  「這是犯了什麼事了?」有人探頭探腦地圍在人群裡,慌張地問,「哪個膽子這樣大!連王家都動得?!」

  「哼,你不曾見到嗎?這是田將軍的兵!」

  「為,為何呀?!那不是他家姻親嗎?!」

  那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立刻兩眼放光,「你還不知嗎?孫小四,你最該知的呀!聽說就因為有人在南市賣蜜餈,將缺斤短兩的糕點賣給了小陸將軍!」

  孫小四驚呆了,「小陸將軍?她那樣的貴人如何會來南市?!」

  「小陸將軍如何不能來?聽說她不僅來了,而且孤身一人,那個叫什麼來著?」那人在繼續思索,渾然未曾察覺身邊之人已經面如土色地跑路了。

  ……什麼白龍魚服!一面抹眼淚,一面匆匆往家跑的孫小四想,哪個將軍會穿一件打了補丁的袍子出門啊!況且那個人,那個人……他,他根本記不起來她長什麼模樣啊!

  就只記得那個人看起來有點兒討厭!一見就不想給他足斤足兩啊!

  路上如果有人見到這位小陸將軍,也是照樣認不出來的。

  她還是頭上裹了一條洗褪色的頭帶,身上穿了件打補丁的氅衣,牽著馬,在劇城附近的鄉亭之間隨處走一走,看一看。

  很多百姓都還沒回來,而附近又是堅壁清野過的,因此顯得格外蕭條。

  她的馬不知不覺路過一處村莊時,忽然聽到了人聲。

  叫罵聲、求饒聲、哭泣聲……似乎有人在搶劫。

  茅草搭起來的牛棚已經塌了,田舍內既沒有牛,也沒有豬了,只有一家子在和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子一面撕扯,一面求饒。

  一年的時間,劉大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原來的方臉變成了長臉,那些補丁打著補丁,但仍然很厚實的衣服也沒了。

  他只穿了一身襤褸的短衣,踩著一雙破爛的草鞋,一條胳膊甚至光著,就這樣跪在雪地裡,抱著那幾個小吏的大腿哭求。

  「這是家父備下的老衣服,郎君們不能取了去啊!」

  「陸將軍有令!軍中籌備寒衣,不得半點馬虎!」那人罵道,「你既拿不出足數的布匹,自然要用衣物來抵,怎麼還委屈了你?!」

  「陸將軍……」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陸將軍……」

  追出來的潑辣婦人哭罵起來,「便是陸將軍,也不能讓我全家老小凍死啊!」

  那個小吏的目光一下子陰沉下來,指了指她身上那條打了補丁的羅裙。

  「看你是個婦人,沒扒了你身上的衣服,已經是陸將軍的恩德!你這蠢婦,還要心懷怨恨?!」

  於是婦人的臉也一下子變得青白了,陽光照著,卻沒一點血色。

  「陸將軍……」劉大忽然哭出了聲,「她是個好人,必不會強令郎君們來奪我們的衣服!」

  「她不僅是好人,而且是天下無敵的將軍!可軍中的寒衣卻是一件不能少的!否則陸將軍憑什麼能戰無不勝?!」

  那人一腳踹開了劉大,又伸出一隻肥厚的手掌,準備給那個婦人一耳光長長教訓時,忽然有同伴的目光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什麼人?!」

  那是個穿著很寒酸的年輕士人,樣貌平平無奇,牽著一匹馬,站在田舍的柵欄外望著他們。

  見他們注意到了他,那人便放開韁繩,走進了院子。

  「這樣徵寒衣,」那人說道,「打了勝仗有什麼用?」

  「你是什麼人?」小吏吐了一口唾沫,「敢這樣詆毀陸將軍?」

  「嗯,」年輕文士的聲音輕緩沙啞,如同寒風一般,「我就是陸廉。」

  他似乎是個大言不慚,招搖撞騙的騙子,因此這話一說出口,引得那幾個小吏立刻驚愕地互相看看,然後鄙薄而又憎惡地看向了他。

  這些小吏是不曾見過陸廉的,他們花了一些錢,賄賂了新至各地的令長,謀得了這樣的肥缺,準備趁著戰局動蕩時,既為陸將軍辦事,也為自己撈一筆家財。

  他們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畢竟在這樣寒冷的冬日裡一家家一戶戶地將那些沒有被袁譚抓走的農人搜出來,絕不是什麼輕鬆的活計。

  因此他們理直氣壯,並且認為那人必定是個借了陸將軍之名,想要替這家人逃過布稅的窮酸士人。

  但那人的臉上一點也沒有裝腔作勢的傲慢,他望向他們的眉頭緊皺著,帶著化不開的悔恨和痛苦。

  她在這條名將之路上走得很快也很遠,她已經創下了足以寫入史書的戰績。

  任何人有了這樣的本事,都可以將目光放得更遠一些,腳步走得更快一些,心思也更大一些。

  比如說她能不能將整個青州納入掌中,她能不能揮師西進,將兗州也打下來?

  她能不能打穿一條徐州到雒陽的道路,能不能打敗袁紹,能不能收復並州,能不能出關隴西?

  但當那幾個小吏面色不善地向她而來時,這些念頭都在一瞬間消散了。

  陸懸魚從腰間拔出了佩劍。

  「把衣服還給他,或者你們也可以驗一驗真偽——」她說,「你們要記得,陸廉當初成名,不是因為她擅長排兵布陣,而是因為她的劍。」

  那幾個小吏的臉色變了,變得既憤怒,又迷茫。

  他們自然聽說過「列缺劍」的名聲,但她的敵人不是百萬西涼兵,或者是千軍萬馬嗎?

  ……陸廉會為了幾件衣服而拔劍嗎?這聽起來不可笑嗎?

  可她的神情那樣冰冷決然,似乎她就是要為了這幾件破衣服,而同他們戰鬥。

  ——亦或者是同她自己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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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九十三章 紀亭侯

  比起劉大,那幾個人的裝束顯得體面很多。

  儘管也不過是交領窄袖,上衣下褲的半舊布衣,但不打補丁,更無破損,腳上甚至踩的也不是破爛的草鞋,而是一雙布靴。

  這樣的打扮在戰後的青州的確不容易見到,因此格外有了頤指氣使的資本。

  但他們現下臉色難看至極,互相看過一眼之後,不約而同看向那個帶頭的男人。

  那個人死死地盯著她手裡的劍,又慢慢轉向她的臉。

  「把東西還給他們。」他低聲說道,「咱們走!」

  他話是這樣說的,但一扭身便跳過了倒塌的柵欄,腳步飛快,不用說「走」,甚至不能用「跑」來形容。

  ……真就健步如飛。

  「阿,阿兄!」那幾個人神色慌張,連多看她一眼也不敢,丟下衣物便瘋狂地跑了!

  都不走院門!

  都非要走那位阿兄走過的老路!一個個跟羚羊似的跳過去!

  其中有一個身材略笨重了些,一躍時大頭朝下,摔了個頭破血流,引發了劉大一家的一陣驚呼!

  但是還沒等她好心上前扶一把時,那人已經領悟了祖先曾經馳騁在草原上的訣竅,四腳並用地快速爬走了……

  「……認個錯不行嗎?」她喃喃自語,「就老老實實留下來認錯,我也不會真殺人啊。」

  破布衣服散落了一地,其中也有那套給老人預備的,準備帶去地下的新衣服,於是劉大珍之重之地先去撿衣服,還被媳婦踹了一腳,才連忙跑過來跪下。

  「將軍大恩!」媳婦先嚷了一句。

  「將軍大恩!」劉大跟著嚷了一句。

  「小人這輩子也不能忘啊——」

  她趕緊制止了,「行了,一個人說就夠了……」

  ……萬一這件事也被寫進史書裡,要是一句一句地記錄下來,史官還得被罵騙字數呢。

  庭院裡灑落了一地的乾柴,拖出來的藤箱,藤筐,還有幾條破木板混在了雪地裡,一見便知是被這些小吏們用相當粗暴的態度翻找過家當。

  但她還是有些納悶,「那些人是原來的里吏嗎?」

  劉大老實地搖搖頭。

  「不是?」

  他額頭便沁出汗珠來。

  「將軍在這裡,有什麼不敢說的!」媳婦大聲道,「你去將阿翁和孩子們接回來!我與將軍細說!」

  「……我剛剛還想問,你家的老人和孩子們?」

  「都藏起來了!後面小山坡下,藏著我家的地窖呢!怕嚇著他們!」媳婦很自豪地說,「原本是我家阿翁來應付這些人的,他是個老頭子,里吏們便是罵幾句,敷衍過去也就罷了,總歸不敢動手。」

  ……還挺機智的。

  「那現在為什麼換了你們夫妻倆來呢?」

  婦人的眼神便暗了下去。

  「將軍,這鄉間原來的那幾位里吏,逃的逃,死的死,十不存一,前幾日便換了這一批人來,聽說都是城中派來的……」

  「派來鄉下收稅?」她說,「就這麼收?也沒督郵管一管?」

  婦人一面收拾院子裡的一片狼藉,一面迎她進去,尋一張草席請她坐下,又趕緊拎了個炭盆生火,就這樣手腳快忙出殘影,也沒落下與她說話。

  「他們的根基都在城內,聽說與城中的貴人有親有故,再說督郵是什麼樣的貴人,哪有空看我們呢?」

  於是她全都明白了。

  因為戰爭,北海東萊兩郡的基層行政系統必定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損壞。

  但她想發動一場新的戰爭,就一定要讓這個官吏系統拼命運轉起來,集齊人力物力資源。

  田豫和孔融全力維護,也只能維護到縣或是鄉,等到了真正的鄉間地頭上,空缺的部分就由這些自動出現的土豪劣紳添補上了。

  他們可以完成最基本的任務,同時也會為自己謀求私利。

  如果她看不到,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呢?

  在她心無旁貸地發動一場復仇戰爭,要將戰線重新推回平原時,這一路上所消耗的人力物力,那些糧草與寒衣,要從誰的口中,誰的身上奪下來呢?

  等到她打完這場漫長的戰爭,再回過頭時,有多少人會死在這個冬天呢?

  婦人還在絮絮叨叨地訴苦。

  她是個很精明幹練的人,一聽說別個村莊有老人被里吏毆打了,立刻就將公公送走,自己和丈夫留下來應付這些凶惡的小吏,其實她也沒想到,公公竟然將那套衣服藏了起來,若只有另外兩件破衣服,其實也不值得她和丈夫挨這頓打……

  這婦人講得興起了,甚至說走了嘴。

  「我早就謀劃好了!他便是來搶糧,我那兩石過冬的麥子早就藏好了,絕不能——」

  她看看這位坐在席子上安靜聽她講話的女將軍,忽然一張臉就白了,要哭不哭起來。

  「將軍,小人絕不是想違逆將軍的命令……」

  「沒事,沒事,」她擺擺手,站起身,「你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留些存糧是應該的。」

  「……將軍欲何往?」

  「嗯?」她邁步往土屋外走,「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啊。」

  「將軍還未用過飯食!」婦人連忙攔住了她,「將軍!將軍!我家尚存一隻母雞!殺了來款待將軍可好!」

  ……這誰好意思留下啊!

  雖然不好意思,但因為這一家子苦苦哀求,最後還是留下來了。

  ……但也並沒有真的殺雞,陸懸魚態度很堅決地說,要是殺雞的話,她肯定不留下來了。

  即使如此,也沒真讓她吃了麥糊和鹽豆子,女主人還是有留手的。

  她從房樑上踅摸到了一塊鹹肉,顏色和煙火熏過的房樑也差不多,的確是一般人找不到的。

  鹹肉洗淨了,一鍋熱水也燒好了,這邊煮湯時,那邊又令幾個孩子去林子裡,趁著太陽沒下山採幾個蘑菇回來。

  「蘑菇就不用了吧!」她有點膽戰心驚,「我吃不慣蘑菇的。」

  「可鮮了!」婦人一邊往鍋裡下乾菜,一邊嚷嚷,「我們全村吃席時,都少不了它!」

  ……她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感覺並沒有被安慰到。

  土屋並不大,擠了一家子老小之後就不那麼冷了,燒起火盆後就更加暖融融的。

  主菜是鹹肉燉乾菜,又用油鹽煎了一盤蘑菇,主食則是用麥粉烙出來的餅子,質樸且熱氣騰騰。

  盡管這戶人家比起去年已經敗落得不成樣子,但桌上的飯菜仍還殘留了一些當初紅紅火火時的影子。

  但誰也不動筷,都敬畏地盯著她看。

  就連應當上座的老翁也不敢動筷。

  ……還得她三番五次地命令他們一起吃,大家才終於吃起來。

  老百姓是不懂「食不言寢不語」的禮儀的,她也不太懂,於是正好一邊吃飯一邊說話。

  「這一場戰爭,敗了你們不少家業。」

  劉大抓著個餅子,咧嘴笑了一下。

  「人還齊全就行。」

  他們活得很狼狽,家裡所有的東西,能變賣的幾乎都變賣出去了,能徵用的也都徵用走了。

  但是孔使君向他們承諾,打完這一仗,明年除了三十稅一的糧稅之外,其餘徭役和賦稅全免。

  他們因為這點信念,堅持到了現在。

  「而且將軍有所不知,」劉大很得意地說道,「我家還藏了一點私!」

  媳婦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於是漢子臊眉耷眼地低頭繼續吃飯了,留下看不過去的老翁咳嗽了一聲。

  「也不是我們不願意交稅……只還是新開墾的地,種了幾株冬麥,不知明歲收成究竟如何哪……」

  那片荒地的位置不怎麼好,在背陰的山坡上,而且有許多碎石,土壤也堅硬得很。

  但因此鮮少有人在那裡走動,附近的林子裡甚至還有狼出沒。

  沒有了牛,一家人究竟如何在這樣貧瘠的土地上墾荒,她有些想像不出來,如何去澆水,她就更想不出來了。

  但對於劉大來說,似乎這些都不算困難。

  只要明年春天能收幾斗麥子,他說,幾斗就行,他全家就不會餓死呢。

  只要弟弟們回來,他說,他的兩個弟弟被徵走去做民夫啦,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

  要是能回家來,開春時趕緊種點菜,他還有個想法,就是去賒兩頭小豬仔,他弟弟也是個養豬的好手,唉唉唉,春天時賒豬仔可不容易啊!

  他這樣站在山坡上,同她聊天的時候,夕陽灑在這個男人黝黑粗糙的臉上,帶著那樣淳樸熱忱,而又天真無力的希冀。

  「你想的那麼多,」她笑眯眯地說道,「要是只能實現一個願望呢?」

  他沒反應過來,「什麼?」

  「你看,你既希望明年的冬麥收成好,又希望弟弟們趕緊回來,還想能賒幾頭豬仔,」這位女將軍笑道,「若是只能實現一個願望,劉大,你選哪一個?」

  這個農夫忽然懵了,他的嘴唇抖動了兩下,幾乎沒經過什麼思考,說出了他的回答。

  「我希望不要再打仗了。」

  酉時過半,城門將關。

  但城門口有人來來回回地轉圈,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她騎馬而歸時,那人忽然大聲嚷了起來。

  「將軍——!」

  陸懸魚愣了一下,「子庸?」

  陳衷衝上來抓住了她的韁繩,「將軍是往何處去了!」

  「去城外溜達,溜達溜達,」她不自在地說道,「出什麼事了嗎?」

  「天使降臨!將軍速進城沐浴更衣要緊!」

  ……………………

  她瞪著這個滿臉喜色的青年文官,感覺自己的世界觀要被砸個粉碎。

  「你再說一遍?」

  「朝廷的使臣來了!」陳衷大聲說道,「帶來了天子的封賞!將軍!」

  ……哦,天子使臣,古人是愛這麼用。

  ……但還是很驚怵啊!

  她匆匆忙忙地跑回去,沐浴就算了,但一身整齊衣服還是得換的。

  等跑到刺史府時,「天使」正在等她。

  所有人都在等著她,而且都是一臉的喜氣洋洋。

  這位「天使」很年輕,大概也就二十餘歲,生得很俊俏,尤其是一雙桃花眼,看人時似笑非笑,既像是在戲謔,又像在諷刺。

  ……就是那種如果她要是個疑心病,光是看到那雙眼睛就想給他一拳頭的眼睛。

  但這位「天使」在降詔的時候倒是一點笑容也沒有,他很是正經地念了一遍詔書。

  「制詔徐州別駕陸廉:斬逆討賊,決勝千里。忠以衛上,禮以厚下。夫名冠天下,當受天下重賞,今遣議郎楊修授印綬,封為紀亭侯,驍騎將軍,食邑三百戶。敬之哉!」

  念完詔書,楊修上前一步,將詔書與印綬遞給她。

  「開漢四百年,紀亭侯是第一位軍功封侯的婦人,」他感慨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今日在下親見,方知竟真是這樣一個年輕女郎!」

  --------------------------------

  詔書是從劉秀的一堆詔書當中剪出來的!

  魚魚得到了正式編制!以後旌旗上就可以寫一串兒官職了!

  弘農楊氏的楊修應該長得不難看,但是曹老板不喜歡他,所以大概是那種看起來有點欠打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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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九十四章 滎陽

  當董承戰敗的消息與他那顆冰冷而血腥的頭顱被送進雒陽時,據說董貴人一下子就昏倒了。

  她才十五歲,花一樣的年紀,嬌嫩美麗的面容上曾經帶著小女孩兒的傲慢驕橫,但現在已經布滿了淚水。

  她所居住的宮殿裡,鮮豔得幾乎璀璨生輝的蜀錦被宮女小心搬走,取而代之的是素淨的細布。

  天子還很年輕,宮中只有皇后與寥寥數位妃嬪,但聽說董貴人失了勢,仍然有許多輕佻美貌的宮女跑到她所居住的宮殿外,小心翼翼地向裡張望,想看一看那個飛揚跋扈的可惡女子到底會有什麼樣的下場,直到皇后親臨,又溫聲安慰了董貴人,才止住了宮中的熙攘。

  皇后伏氏並不因此感到慶幸,她儘管痛恨董承的驕橫跋扈,但董承的西涼軍能與呂布的並州軍一左一右,拱衛朝廷,這也是事實。

  現下董承的兵馬已失,只剩下呂布的數千兵馬,天子又無力招募出一支新的北軍,而劉備在徐州連戰連勝的消息傳來,群臣們的議論中,漸漸帶上了隱晦的色彩。

  他們是公卿世家,但其中也有許多是矢志扶保漢室的忠臣,這毋庸置疑。

  ……但他們效忠的漢室裡,究竟包不包括這個天子呢?

  當初王莽篡漢,朝綱傾頹,人心思漢時,不是也有一位宗室子弟力挽狂瀾,再造漢家江山嗎?

  只要四百年漢室不滅,玉座上究竟坐著哪個劉姓子弟,有什麼要緊?先帝所立弘農王已死,袁紹擁立劉虞,董卓擁立劉協,說不定將來還有一位中山靖王之後,提兵入雒,到時也不過如光武一般,再折騰一次「小宗入大宗」的法統事。

  朝廷為劉備議功時,劉備雖遠在下邳,公卿們卻如他親臨一般,拐彎抹角地替他討了許多好處!先晉劉備為鄉侯,又封關羽為漢壽亭侯不提,甚至連那個陸廉,都以婦人之身而封侯!

  伏后並非那等愚魯女子,她從未見過陸廉,更談不上有什麼意見。但她是個極其敏銳的人,一聽說公卿們竟然在陸廉的封賞上也這樣豁達而知變通……

  想到這裡,伏皇后的心中就暗暗起了許多驚懼!

  風雪之中的雒陽玉座,現下已是岌岌可危!

  待劉備當真統一中原,到時就算他逼迫天子內禪,恐怕也沒有什麼人能護住天子了!

  那些公卿!他們大可理直氣壯地說,天下清平,漢鼎未失,只有天子一人更迭罷了!就算下了黃泉,他們也有顏面去見二十三代先帝!

  ……不能這樣,伏后心裡暗暗地想,她總得想些什麼辦法。

  伏后的憂慮,嚴夫人是考慮不到的,她現在快樂極了,正抓著女兒的手,輕快地說起自己的期望。

  「皇后是陽安長公主之女,她的位置穩若磐石,你自然是比不了的,但你父手握兵權,莫說朝廷,天子亦須倚仗你父的威勢!以皇后的聰慧和賢德,必不會難為了你,除她之外,宮中還有什麼人能比過你去嗎?」

  「那董貴人……」

  「董承已死!」嚴夫人高聲道,「天子與皇后仁慈,留她一條性命罷了,她從此沒了母族,與永巷的宮女還有什麼區別!連一條狗也不如!等你進了宮,你想待她如何,就如何!」

  呂姁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又咽回去了。

  這個女孩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容貌盡管肖似其母,卻帶了幾分稚嫩,一頭烏黑的長髮,柔軟而光滑,十分惹人憐愛。

  但與嚴夫人那雙似嗔似喜的眼睛不同,呂姁的眼睛裡總藏了一絲憂慮。

  「阿母,我為何要薄待她?」她小聲道,「我與她都是武將之女,難道有什麼不同嗎?」

  「這是什麼話!」嚴夫人生氣地打了一下她的手,「你父是勇冠三軍的名將!天下皆知!董承算什麼!他豈能比得過你父!」

  她的父親的確是一位以勇武聞名的武將,呂姁想,但仍然只是一位武將,而非諸侯。

  他沒有自己的領地,沒有自己的城池,沒有錢糧,也沒有進取之心。這樣的武將,究竟與董承有什麼分別?

  他們都如初冬第一場雪下,仍留在枝頭的果實,看上去頑強而富有生命力,但只要伸手拉上枝條,輕輕地搖一搖,就會落進冰冷的雪地裡。

  這顆頑強留在枝頭的果子並不覺得什麼人伸手向枝頭,就能將他搖下來。

  他自己坐得可穩了。

  但面前的高順和陳宮看起來一點都不穩。

  「將軍,」陳宮先開了口,「曹操先遇劉備陸廉,後遇董承,他縱勝了這一場,亦為強弩之末,將軍何不此時出兵,取了滎陽?」

  「……滎陽要地,我可取之?」

  「滎陽今為董承殘兵所據,將軍正可從容取之!」

  呂布眼前一亮,剛直起身,似乎想到什麼,又彎了回去。

  「糧草不足,如之奈何?」

  他上雒時帶來的那些財貨,自然已經用盡了,好在他的士兵們在雒陽周圍也佔了些荒地,可以重新開墾,得一點糧食,能勉強維持住收支平衡。

  但出兵是需要大量糧食的。

  如果是一個完好的,沒有被戰火侵襲過的兗州,呂布可以帶兵大掠,走一路,吃一路,這問題還不大。

  但一個被西涼兵劫掠過的兗州,在場所有人都清楚那會是什麼模樣。

  盡管呂布不是一個多情之人,不會被白骨盈野的景象所動,但人死光了,房屋燒光了,糧食搶光了,他再想去搶一回糧就不成了。

  高順皺了皺眉,「將軍府庫中盡有財貨,何不與張稚叔換了糧草?」

  那些東西是不能當飯吃的,但它們的確足夠昂貴。其中一部分是從劉備那帶來的,一部分是從公卿和朝廷那裡弄來的,還有一些是四處輾轉時劫掠而來的。

  那些明珠美玉,珊瑚寶石,還有金銀蜀錦,如果傾其所有,想要換一批軍糧也不難。

  但是……

  呂布為難地皺起眉頭時,高順又一次催促起來。

  「將軍!將軍若不能割據一城之地,反而困守雒陽,與浮萍何異!財貨絕非根本,將軍不可為其所困!」

  呂布的眉目終於舒展開了。

  「我這就去一趟府庫,」他站起身時,一身氣勢彷彿那個睥睨天下的名將又回來了,「派人去請稚叔,我有要事相談!」

  高順那張平淡而堅毅的臉上一瞬間有了神采,「是!」

  「將軍,阿姁要入宮了。」

  「……我知道。」

  「她生為將軍之女,自小顛沛流離,但她是個孝順孩子,從來不曾抱怨過她的父親。」

  「……是我對不起她。」

  「她心性那樣柔順,事事都以父母之意為上,從不曾有忤逆之舉。」

  「……我自然是知道的。」

  「現下她將入宮,全雒陽的人都在等著看,溫侯之女入宮到底是什麼樣的氣勢。」

  「我並非不疼愛她,只是軍情緊急,我須變賣這些家產,置辦糧草……若待曹操奪回滎陽,再想取之,悔之晚矣!」

  嚴夫人將臉轉向了黑暗的牆面,她的臉上一滴淚水也沒有,只有哀怨。

  「將軍又要棄我們母女於不顧了嗎?」

  呂布大驚失色,「我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啊!待我打下滎陽,便接你過去!」

  「那阿姁呢?」

  「我為朝廷鎮守關隘要地,難道宮中還能薄待了她嗎?待我打下滎陽,我必定再為她置辦——」

  「既如此,將軍便按心意行事吧。」

  呂布的臉上剛剛露出喜悅之情,但嚴夫人繼續說了下去。

  「黔首家的女兒出嫁,父母也要給她置辦一根銅簪,一身新衣;阿姁入宮,一無陪嫁,二無母族,她這一生,只嫁一次,與董氏女卻是何等的天差地別!」嚴夫人的聲音哽咽了,「但是將軍不必擔心,她那樣懂事,那樣孝順,縱使入宮之後再如何艱難,便是孤零零地死去,也絕不會怨恨她的父親。」

  呂布的那兩隻眼睛慢慢變大,眼睛裡的光芒漸漸淡下去,氣勢也下去了。

  他就那樣弓著腰身,像蝦米一樣耷拉著腦袋,坐在燈火前,盯著自己面前的那壺酒。

  那可是他的女兒,哪怕離開長安時,丟下了妻子,也沒有捨得丟下的女兒啊!

  「我不去了,」他嘟囔道,「我不去了還不成嗎?」

  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鐵甲穿在身上,比冰還冷。

  但高順就是這樣端端正正一身鎧甲,走在營中。

  軍營從整裝到清點需要很久,其中樁樁件件,缺什麼,補什麼,都需要提前準備妥當。尤其這是在冬天打仗,更不能馬虎。

  這也許會是一場苦戰,但他有必勝之心,他為此已經等待許久!

  遠處有馬蹄聲來。

  高順轉身時,看到溫侯府上一名親兵正向他而來。

  「將軍有令!」親兵大聲說道,「而今天寒地凍,為愛惜士卒之故,暫緩進兵!」

  這個身材高大的武將驚呆了,他的嘴唇動了動,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個親兵剛剛說了些什麼。

  「將軍現下可在府上?!」

  「不在,」親兵恭恭敬敬道,「將軍入宮去了,聽說是天子旨意將下,要迎溫侯之女入宮哪……」

  軍營中一片沸騰。

  所有士卒都開心得很,他們不僅不用開拔,反而還可以因為溫侯嫁女而至少吃一頓好的!

  只有高順一個人,站在雪地裡靜了很久,他的神情裡帶著誰也看不懂的絕望。

  「我軍疲憊,旬日之間收不得滎陽,若呂布來攻,如之奈何?」

  曹操注視著下面的武將們——盡管因為攻伐徐州而折損了許多,但無論數量還是質量,仍然可觀。

  他們一個個表露忠心,甚至其中有些還有傷在身,但仍然願意為他們的主君出戰。

  西涼軍的戰利品令他們又短暫地恢復了神采,盡管大半個兗州仍然已經被董承屠戮殆盡,但至少在這座未曾被攻下的鄄城裡,他們重新又獲得了安全感,以及充足的信心。

  那些血腥而迫切的眼神令曹操很是滿意。

  他並不急於去打滎陽,但他需要時時確認自己麾下將士們士氣如何,是否依然勇武好戰。

  當他表示要仔細想一想,並注視著這些人魚貫而出後,曹操喊住了郭嘉。

  「奉孝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一旁的婢女奉上了兩盞熱茶,郭嘉接過之後,神色看起來很是有些感動。

  「事務如此繁忙,主公竟還記掛著我。」

  「有什麼忙的,」 曹操笑呵呵地揮揮手,「有文若與元讓在,我是不必擔憂的,只是文若這些日子少言寡語,顯然是心中尚有芥蒂,很令我憂傷啊。」

  郭嘉輕輕地笑了一笑,「既然文若不曾輕慢庶務,所謂芥蒂,必也是微不足道的,待歲除時,我灌他幾盞酒便是了。」

  這個輕飄飄的,將那樣的決裂看作「幾盞酒就能抹平的小事」的回答似乎取悅了曹操,令他哈哈大笑起來。

  「實是奉孝自己貪酒罷了!不當如此揶揄文若!」

  「主公府上的醇酒,自然是與別不同的。」奉孝笑眯眯地應了一句。

  曹操靠在憑几上,還是很有心情地開著玩笑,「與陸辭玉的酒比起來如何呢?」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郭嘉。

  過了一會兒,他才愁眉苦臉地應了一句,「為人階下囚,哪有酒喝呢?」

  這個話題似乎比上一個更輕鬆,因此曹操還有心情問幾句「她竟不曾溫柔待你麼?」之類的閒話,讓這位看起來總是鎮定自若的青年謀士也一臉通紅。

  但接下來,這位主公一面喝茶,一面隨意地又問了一個問題。

  「奉孝這些日子專心養傷,倒不曾再有書信哪。」

  「主公欲斷絕呂布襲取滎陽之心耶?」郭嘉笑了起來,「那是不必寫信的。」

  曹操微微眯了眯眼,「為何?」

  盡管在曹操看來,若他是呂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襲取滎陽這個險峻之地,但他的確不是呂布。

  「呂布優柔寡斷,聽信身邊之人讒言,卻摒棄忠貞之臣的勸告,」郭嘉說道,「他不會來的。」

  --------------------------------

  《三國志‧魏書‧呂布傳》裴松之注引《英雄記》:布欲令陳宮、高順守城,自將騎斷太祖糧道。布妻謂曰:「將軍自出斷曹公糧道是也。宮、順素不和,將軍一出,宮、順必不同心共城守也,如有蹉跌,將軍當於何自立乎?願將軍諦計之,無為宮等所誤也。妾昔在長安,已為將軍所棄,賴得龐舒私藏妾身耳,今不須顧妾也。」布得妻言,愁悶不能自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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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千里駒 第九十五章 泰山

  雒陽的風雲如何變幻,暫時還不能影響到青州這片土地上。

  郭圖不關心曹操究竟勝了還是敗了,但他很關心大公子,更關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天下諸侯多多少少都聽說些關於袁紹更疼愛小兒子的家事,甚至有人認為袁紹將來會將家業交給袁尚也是有可能的。

  在這樣的流言下,似乎袁譚在青州的戰事是無足輕重的,父親交給他一些兵,他能打下來一些地盤就打,打不下來,袁紹也並不指望他幹點什麼更能光耀門楣的事。

  袁譚贏了很好,輸了問題也不大,袁紹可能會誇他幾句,也可能會罵他幾句,僅此而已。

  但這並不意味著對於一個父親而言,長子被人所殺也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這些追隨袁紹的世家很清楚他們的主公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很少有什麼決斷,但當他下定決心要為兒子復仇時,他的怒火會轉化為極其強大而可怕的力量。

  而一直跟隨在袁譚身側的郭圖為了不被遷怒,必須得想方設法將這件事描補過去。

  他試探性地向劇城遣使,想要換回袁譚,都沒有得到確定的答復,他甚至在私下也派人去見過孔融,並且進行了一些秘密談判。

  但現在,在他有了一些更好的示好方式的同時,陸廉同意見一見他了。

  劇城的城外曾經有田野與果林,若是梅子已經成熟,行人走過時便可以摘一顆下來嘗嘗,酸甜多汁,十分解渴。

  過路的人摘兩顆沒什麼,但頑童要是想爬上樹大快朵頤,農人就要忙忙地跑過來,大聲喝罵。

  往遠了走還有野梅林哪!去摘它們去!

  可是野梅林的梅子個頭又小,味道又酸,熊孩子們是不樂意去的,他們就喜歡城邊上這一片……

  郭圖的方履踩在了這片寒風吹過的荒地上,它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田野,沒有梅林,沒有氣急敗壞的農人,也沒有玩耍嬉戲的頑童。

  只有凹凸不平的土堆,一個又一個,淺淺的將屍體掩蓋住,偶爾有民夫活幹得十分馬虎的,露出了那麼一段白骨,一見便知早已被寒鴉吃盡。

  躲過寒鴉覬覦的那些屍體便可待到春風來臨時,將它們慢慢變為肥料,再等哪隻吃飽喝足的鳥兒路過時,灑下一把種子,在血肉大地上重新生出一片果林。

  在荒地的盡頭,北海劇城的城上與城下,皆有旌旗林立。

  郭圖抬眼望了一望,又重新將目光收了回來,看向那位站在旗下的年輕女子。

  「將軍許久未見,」他行了揖禮,「一切安好。」

  陸廉輕輕點了點頭,「公則先生。」

  她並沒有同他寒暄,但神色也並不冰冷,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於是這位袁紹麾下的謀士向後望了一眼,有車隊緩緩而至,當先的馬車上裝了一口棺材。

  「正平先生的屍骨原已安葬,只是在下認為,既已化解干戈,正平先生究竟埋骨何處,還是應當由將軍決斷,」郭圖的神情很是端肅,「其有鏘鏘金玉之詞,凜凜壯士之風,慷慨義氣,令人讚嘆,恨不能與其結交一番,以致抱憾終生。」

  陸廉身後的人群裡似乎有了輕微的騷動。

  但這位新任紀亭侯似乎對他的慷慨陳詞沒有什麼反應,她只是向著那口棺材走了過去。

  車夫立刻跳了下來,與旁邊的幾名士兵一起,打開了棺蓋。

  禰衡的外服已經換了一套新的,但裡面卻仍是沾滿了血跡的舊衣,這也是郭圖的小心,萬一禰衡有家人在此,可以借由這套衣物認出他的身體,也能證明他沒作假。

  ……但陸廉認屍的方式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她伸手去拉那沾染血跡的中衣。

  ……這是什麼道理。

  ……還好她只是看了一眼脖頸下面的部分。

  「嗯,是他,」陸廉又仔細看了看,「這個是什麼?他一直握著這個嗎?」

  她直起腰,手裡拿起一塊髒污染血的圓石,轉過頭問他。

  風掠過旗幟,又拂過她頰旁的碎髮,卻不能令她的眼睛眨一眨。

  她的眼睛黑得像寒潭一樣,幽靜寒冷,深不可測。

  「千乘的箭用盡了。」

  郭圖這樣說道。

  他對於來此將要面對的一切都做好了準備,比如陸廉會羞辱他,回絕他,甚至當著他的面,處決袁譚。

  郭圖已經說動了孔融,如果陸廉真的下定這種決心,一定要有人幫他救走袁譚,避免更可怕的事發生。

  所有人都知道袁譚不能死在這裡,但陸廉未必知道。

  ——因為她是一個腦子裡沒有「利弊」,只有「道理」的人。

  這樣的人不曾在世間到處碰壁,反而被劉備賞識提拔,成了一位領兵打仗的將軍,而她又有連戰連勝的本領,這就更可怕了。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這樣的名聲足夠讓最冷靜的人也忘乎所以,待到她當真遇到一座越不過的山時,一個青州的人都要為她陪葬!

  郭圖不是什麼寬仁溫厚的人,他既不在乎陸廉的死活,也不在乎青州萬民的死活,但他在乎自己的死活,他一想到袁紹的遷怒意味著什麼,整個人幾乎要恐懼得發抖!

  但她只是緊緊地握著那塊石頭若有所思,既沒有發怒,也沒有冷言冷語。

  「先生辛苦。」她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之後,低聲同身邊的人吩咐了幾句。

  有士兵上前,將棺木抬進劇城。

  她的目光從棺木上輾轉須臾,重新又望向了郭圖。

  「此非為將軍,而為正平先生,」郭圖斂容道,「千乘戰死的士兵,亦已妥善安葬。」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種感覺很奇怪。

  「此番攪擾,原是為助孔使君而來,弄巧成拙至此,實是於心有愧,今番附上這些錢糧,聊表歉意……」郭圖一面說,一面留意地觀察她,「將軍意下如何?」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先生想見袁顯思,不必這樣試探。」

  她的聲音很平淡,甚至可以說有些平和,令郭圖完全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始審視她。

  ……這並非正在享受自己的勝利果實,傲慢而執著的將軍。

  ……而是一個被前路所困擾,謹慎而小心地適應變化的統治者。

  「在下確實憂心大公子。」郭圖這樣小心說道。

  當一車車的糧食與布帛運進劇城時,城門深處漸漸駛出了一輛馬車。

  她轉過頭看了一眼,又回頭看向了他。

  「汝南、淮南、廬江之地,皆入我主之手,南面再無勁敵,公則先生知否?」

  郭圖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但又瞬間裝作若無其事。

  「劉使君奉朝命而匡正天下,此正道也。」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剛剛神色中的變化。

  「我主與袁公皆為漢臣,若兩家能交好,共扶漢室,從此天下便再無戰事了。」

  在這場戰事終於結束,青徐兩地開始忙碌有功者受賞,戰死者撫恤這些事,禰衡也終於被重新下葬時,陸懸魚出了一趟門。

  她心裡一直有一個念頭。

  她自劇城而出,向著西南方的泰山而去,她的馬快,一兩日便到了。

  下過幾場雪後,山裡的天氣比平原更加寒冷,因此山上積雪皚皚,盡管因為歷代帝王封禪而修出了一條山路,但霜雪凝結,陡峭處一腳踩空便是萬劫不復,因而沒有什麼人會在此時進山。

  但她還是堅持著爬了上去。

  天色陰得很,寒風刺骨,彷彿隨時就要下起雪來。

  她手腳並用,碾碎冰雪,轉過了一道彎,又越過了一座山石。

  艱難險阻似乎是有的,但她奇異地竟然察覺不到。

  她看見冰雪深處凍結的泉水,枝頭晶瑩剔透的銀光,都以極其熟悉的姿態在迎接她。

  盡管她從未爬過泰山,但這一切都像夢中見到的那樣。

  亦或者她此時仍在夢中。

  當她走了很久的路,終於來到山頂時,山頂殘破的土台下,立著數座石碑,上面的字跡被風霜侵蝕了一些,被冰雪覆蓋了一些,變得殘破而不矚目。

  但它們仍然沉默地屹立在那裡,帶著那些已經逝去的帝王對上天的禱告與希冀。

  他們祈禱風調雨順,祈禱國泰民安,更祈禱自己的長生不老。

  ……他們來這裡,本來就是來說這些的。

  陸懸魚在幾座碑前轉了一會兒,感受山頂的寒風刺骨,以及陰沉沉的,彷彿伸手就能摸到的烏雲。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了那塊沾染著血跡的石頭,放在了土台上,又等了一會兒。

  什麼也沒發生。

  那塊石頭上的血跡早已變黑了,離遠了看就像是一道道裂痕,放在那裡怎麼也不像祭品。

  她一路上山,別說人,連一個腳印也沒有,甚至鳥獸也在山頂這一片空地上失去蹤跡。

  但她還是固執地找了塊石頭,拍掉了上面的積雪,坐了下來。

  天色漸漸暗了,風聲也大了起來。

  再不下山,就只好在山上過夜了。

  她很是失望地站了起來,尋了下山的路。

  自山頂向下看去時,一片怪石嶙峋,那些石頭每一塊都不一樣,又似乎每一塊都是一樣的。

  她這樣心裡嘀嘀咕咕,剛邁出一步時,又收了回來。

  她還要最後再看一眼那塊石頭。

  當陸懸魚轉過身去,最後望向土壇上那塊帶血的石頭時,似乎烏雲之間恰好露出了一道縫隙。

  夕陽的餘暉不偏不倚灑在了那塊石頭上,像是燃燒起了金色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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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魚魚下山時,張遼太史慈田豫都在山下等她

  魚魚看著他們感覺很高興

  有聲音在耳邊響起:太多了

  魚魚:……什麼太多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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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4 01:54:51 |只看該作者
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一章 羊四娘的婚事

  戰爭結束了,但對於大人物來說,很多事還沒完。

  比如說李二就挺忙的。

  小先生諸葛亮跟隨叔父回到了青州,並且在赴東萊之前來了一趟劇城,記錄一下他那些弩機在戰爭中的表現,並且準備抽空繼續改進,給諸葛亮打下手的工作就交給了李二。

  雖然沒有跟在陸將軍身邊那樣威風神氣,但這位小先生性格很不錯,愛說愛笑,開朗健談,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美中不足是諸葛亮有點過於精明。儘管小先生不像小陸將軍那樣直接拎拳頭就打,但笑吟吟地把他從各路鬥雞走狗,六博蹴鞠的地方逮回來幾次,順帶還請了賊曹過來,將那群聚眾賭博的不法分子一鍋端了後,李二就再沒敢起過偷懶耍滑的念頭。

  這對於李二來說不一定是什麼好事,但對於李二媳婦來說肯定是件好事。

  因此她今天心情格外的好,決定勸一勸正處於煩惱之中的羊四娘。

  天氣晴朗,不必開窗,坐在窗絹下也能看得清布上細致的紋理,羊四娘便是如此不言不語地縫著那塊已經染好顏色的布料。

  離開長安時,她還只是個小姑娘,現下已經是當嫁之年的女郎了。

  比起陸白與同心,四娘的姿容並不算出眾,但她從小到大不曾挨過餓,受過凍,也沒有因為什麼粗重的活計導致骨骼變形,自然成長為一個皮膚白皙,身材修長,頭髮烏黑的可愛少女。

  只是少女的嘴角時不時向下撇一撇,破壞了那張鵝蛋臉端正的美感。

  「你看,還不願意聽我的勸告,」李二媳婦講得口乾舌燥,開始請求另一旁織布的同心下場協助,「她這是什麼道理?」

  同心瞥了一眼,並不幫忙,「她自來是有主意的,你讓她靜一靜便好。」

  「若不是她自己看中了!我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就算她那時看中了,」同心手中的梭子依舊不停,「過一時也未必怎麼樣呢。」

  「你也算是她長輩呢!哪有這樣不教導,由著她任性的道理!」

  同心比了比經緯,用力地踩了一腳躡板,那台已經兢兢業業工作很久的織布機突然發出了很大的一聲,嚇了李二媳婦一跳。

  這個年輕媳婦的反擊是:抓了一把端出來待客的炒黃豆,憤怒地撿了兩粒,塞進了那張紅彤彤的小嘴裡,用力咬下去,發出了咯嘣咯嘣的聲音。

  而處在暴風中心的羊四娘,一點反應也沒有,依舊在那裡細心地縫她的夾裙。

  如果百姓是一個整體,這場席捲青州的戰爭勢必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有人在戰爭中死去,有人在逃難的路上死去,有人與自己的親人失散,有人被迫將自己賣給了某個世家豪族作了蒼頭,只為換一袋粟米。

  但也有人在這場流離中意外地遇到了貴人,結識了好友,或者是收獲了愛情。

  ……雖然同心和李二媳婦暫時不確定羊四娘這場突如其來的愛情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的,反正這事兒是發生了。

  按照羊四娘自己語焉不詳的概述,她在返回劇城的路上,下車打水時,遇到了一位同樣也是過來打水的青年,兩個人不知怎麼就看對眼了。

  那位青年今年剛滿二十,相貌端正,身量高挑,談吐舉止又很文雅,聽圍觀群眾說,的確一看就是位好郎君。

  但在兩個未婚青年進一步接觸時,出現了一點小問題。

  那位郎君出身平邑柳氏,父親是平邑縣丞,盡管比不上四世三公累世閥閱那麼家大業大,但在北海也有幾百年歷史,家族在平邑尚有百畝良田,算是個脫產貴族。

  現在換羊四娘自報家門了。

  這位女郎郡望何處,祖上有何功業,父祖曾任何職啊?

  「女郎……」柳家四郎按照羊四娘所報實情,吞吞吐吐地跟父母講了一下,「她父母已亡,帶著幼弟跟隨鄰人來北海逃難,祖上不過白身,父祖曾在雒陽殺過豬。」

  父親一下子就變了臉,「你竟要娶一個殺豬家的黔首不成?」

  「她進退有度,動靜有禮,並非那等粗俗婦人……」

  「她能與你私下定情,還談什麼動靜有禮!況且就算她是個知書識禮的,與你貴賤仍不相當。」

  這位年輕郎君只能匍匐在地上,請求父親息怒。

  一旁的母親心疼他,倒是走過來勸了一句,「若是我兒喜歡,納她為側室也無妨,她若是個知進退,守禮法的,你只要擇一位待人寬厚的新婦不就成了?」

  柳四郎抬起頭來,皺著眉頭看母親,「她斷然是不會同意的。」

  「她無父無母,難道你也無父無母嗎?」縣丞怒道,「以後不許再提這件事!」

  「你既想進他家門,作他家婦,如何卻這樣倔強?」李二媳婦吃完了那一把炒黃豆,繼續開始勸說羊四娘,「他家不過區區一個縣丞,你與小陸將軍本就是一家人,略提一提,這婚事不就成了嗎?」

  羊四娘的眼珠冷冷地轉了一下,「我偏不。」

  「那你不嫁了?」

  這位少女憤怒地將夾裙放下,瞪著一旁的小婦人,「我無父無母,無世家出身,便嫁不得他了?!」

  李二媳婦又抓了一把炒黃豆,重新撿了兩粒,「世人皆如此,若是你家殺豬的家業尚在,有家中的幫傭想娶你,你父你母難道會許了他嗎?」

  「他們不許的話,我便偷偷跑出去!」

  「你跑一個試試!」同心終於又一次加入戰鬥了,「你看看城外那一片片的白骨!若不是小陸將軍贏了這一戰,多你一個也不多!」

  羊四娘那張氣鼓鼓的臉又重新癟了下去。

  「反正我不想借小陸將軍的名頭,他到底是娶我呢,還是跟紀亭侯結親呢?」她小聲說道。

  而且紀亭侯也不是萬能的。

  這位新領了朝廷印綬的女將軍正在刺史府內,調動了她全部的交涉細胞,委婉而柔和的,同孔融交涉。

  孔融也不吭聲,但是目光也沒有很無禮地盯著她看,只是看著窗外枝頭上的落雪。

  清風襲來,雪花便飄飄灑灑而下,在陽光中反射出一點點的光。

  走在樹下的婢女輕輕地叫了一聲,然後拍了拍手裡質地柔軟的衣物,拉著另一名婢女走遠了。

  那是給他的小女兒裁剪出的衣物,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

  在陸廉喋喋不休的同時,孔融思維發散了一會兒,在一聲很刻意的咳嗽之後,又被拉回了這間屋子。

  ……他能看得出陸廉的努力。

  ……但他不知道陸廉能不能看得出他的努力。

  畢竟孔融是一個講起刻薄話來不輸禰衡的人,讓他這樣機敏擅言辭的人和陸廉這種笨嘴拙舌又愛講的人交流,絕對是一件特別痛苦的事。

  這位「鬑鬑頗有鬚」的中年文士摸了一會兒自己的鬍鬚,終於開口了。

  「沒有這樣的先例。」

  現在換陸廉沉默地盯著他看了。

  盡管孔融可以說將北海東萊兩郡的所有權力都交給了陸懸魚,但這種信任也是相互的,有什麼大事要決斷時,陸懸魚和田豫還是會跑來跟他說一聲。

  通常情況下,孔融都會很痛快地答應,並且很配合,甚至連陸白屠了城中一群世家的血婚都被孔融接受並積極善後了。

  但今天的事有點麻煩。

  ……其實這事很小。

  青州的百姓在慢慢地返回家鄉,這是一段並不容易的旅途,無論在路上,還是歸故土,都需要大量的官吏維持秩序,而基層官吏明顯已經不夠用了。

  這個缺口引發了一系列的問題,比如說那些品德不足以為吏之人會欺男霸女,橫征暴斂,讓本就困苦不堪的百姓陷入更加不幸的境地。

  陸懸魚有個主意。

  「阿白的健婦營中有數百婦人,她們其中有許多青州人,阿白教她們識字明理,又懂得法紀,派她們去任小吏,豈不便當?」

  然後就輪到孔融的「沒有這樣的先例」了。

  「沒有先例也沒有關係,」她很自然地說道,「在我之前,也沒有軍功封侯的婦人。」

  孔融瞥了她一眼,「天子降詔,自然是不敢不從的。」

  「……你不能說連當個小吏都要天子降詔。」

  孔融還在摸他自己的鬍子,「非不願,實不敢也。」

  她盯著孔融那一把保養得很好的鬍子看,很想揪下來問問為什麼跟他講話這麼費勁,一直盯到旁邊有人忽然出聲了。

  「在下倒是有個折中之策。」

  今天的陳群也在孔融這裡,據說原本是同幾個學士在修訂一些地方法律法規,聽說她來了,就放下手裡的活,跑過來作陪。

  ……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整個人看著像個價值不菲的青瓷擺件似的,也不知道他在這裡作陪的意義是啥,尤其他還一直沒說話,所以剛剛開腔,還嚇了她一跳。

  但是陳群沒看她,「現在天寒地凍,士庶歸家,多有難處,不若就作權宜之計,令那些婦人各自歸鄉,暫行里吏之職,待諸事安定後,再命她們回營就是。」

  孔融突然轉過頭,很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孔融總覺得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

  這的確是件小事,但考慮到他是孔子二十世孫,在儒士中素有名望,原本青州已經有一位女侯,現下鄉里又任用女吏的話,傳揚出去,引起士人議論,便不能等閒對待了。

  他的這些為難之處,陸廉是一定不能理解的,她豈止不能理解這些事,她甚至連「天子」、「諸侯」、「大夫」、「士」、「庶民」之類的等級意識也很模糊,她行事根本不是為了匡正這個「綱紀」,而是為了她認知裡的另一套「綱紀」。

  因此她跑來提出這樣一件令他感到為難的提議,孔融並不感到奇怪。

  ……但出身潁川陳氏的陳群開口幫她就很奇怪了。

  她不知其中的麻煩之處,陳群卻是明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想要借「權宜之策」來含糊過關。

  開了這樣的先例,現下又是戰亂頻仍之世,男子戰死,鄉間多婦人,執行時日久了,是不是權宜之策就很難說了。

  若是真成了通例,他陳群豈不受人臧否?

  ……圖什麼?

  孔融一面思考,目光一面轉來轉去。

  「長文既如此說,」孔融笑眯眯道,「那就交由你來辦怎麼樣?」

  陳群似乎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要被士人議論成什麼樣,很自然地應下了。

  正常來說,他既這樣擔了罵名,對方自然心知肚明,認下這個人情才是。

  ……但就陸廉的那個木頭腦袋,孔融就很是懷疑。

  尤其陳群還沒有使眼色給陸廉。

  ……他一眼也沒有看陸廉。

  特別刻意,一眼也不看。

  於是孔融恍然大悟了。

  今天家裡有點冷清。

  陸白不在,小郎和阿草也不在,四娘不在,只有同心一個人在那裡裁剪布料。

  她走進來,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一番,「怎麼今天都不在家?」

  「好歹還有我一個在呢。」同心放下剪子,走過來接她的大衣,「怎麼就都不在家了?」

  「……我是說,該在家的都不在。」

  同心的動作停了一下,很是溫和地點點頭,「我明白女郎的意思。」

  ……她好像又有點不太會說話了。

  「小郎領著阿草去先生那裡了,四娘在李二媳婦那,」同心說道,「李二媳婦嘴雖然碎了點,但她心那樣高,但凡劇城婦人身上有的花紋樣子,她都得千方百計學了來,四娘這幾日謀劃親事,去跟她學一手怎麼繡夾裙了。」

  「……親事?」陸懸魚愣了一會兒,「親事?我怎麼不知道?誰家?」

  「她那個倔強性子,怕你知道,」同心絮絮叨叨地說道,「那位郎君出身大族,四娘怕自己配不上他,因此煩惱著呢。」

  陸懸魚站在門口,擋著同心關門了也沒察覺,小小的眼睛裡滿是大大的疑惑,硬是在那裡想了一小會兒。

  「她看上袁譚了?!」

  同心驚恐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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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鬑:音同連,鬑鬑:鬢髮疏長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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