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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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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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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二章 柳密歐與羊麗葉

  一個人打仗打多了,很多認知上會和普通人出現一點小偏差。

  有些陸懸魚已經意識到了,並且在努力去克服,有些她從來沒考慮過,因此也就討論不到克服不克服這一步了。

  比如說關於「大族」這個詞,她就得認真思考一下它的定義。

  世上不可能只有汝南袁氏一家大族,比如「降臨」了一下劇城的天使楊修,這位出身弘農楊氏,爺爺是太尉,爹爹也是太尉,同樣也是閃閃亮的大族。

  再比如下邳陳氏、潁川荀氏、遼東公孫氏、吳郡陸氏、魯國孔氏啥啥啥的,都可以隨便數出來。反正要說世家大族,肯定是有且有不少的,但她南北打了這一路,殺的世家比孫策少點,但也沒少太多,尤其連袁術都被她砍了,那她肯定會對「大族」的印象產生一些偏差。

  ——能被她記住的,才稱得上大族,陸懸魚的腦子裡有這樣一個樸素認知。

  那現在翻一翻,在劇城的,被羊四娘遇到還高攀不起,而且家裡有年輕漂亮小伙子的世家大族有哪家?

  楊修點一卯就走了,孔融跟她關係還成,不至於說不上話,下邳陳氏算是她半個本家,除此之外還有誰家有年輕小伙子?

  因此不能怪陸懸魚的思緒飄到了傷勢還沒好多少就被塞上車送走的袁譚身上。

  然而她知道了「平邑柳氏」之後,她也是認真想了半天,沒想起來他家有什麼人。

  ……當然,不知道不代表就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種關係有可能是好的那一種,也有可能是不好的那一種。

  羊四娘既然不想告訴她,陸懸魚決定暫時先裝不知道。

  流民還在慢慢地往家鄉而歸。

  路上每到一座土城外,官府都會支起幾個小棚子,裡面不停地燒一些滾開的水,以及提供一些麥餅。

  水是免費提供的,流民不僅可以喝個飽足,還可以裝滿水囊再繼續上路,省去不少柴火。

  而麥餅不是免費提供的。

  那些麥餅並不好吃,麥粉是從糧倉底部搬出來的陳糧,不僅完全失去了香氣,而且總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黴味兒,裡面還摻雜了大量的糠,真是難吃極了。

  但這樣的麥餅也不是免費提供的。

  那些自琅琊而歸的流民手上都有染了色的竹籤,用以分辨他們的身份,在回去的路上,百姓們可以用來領取麥餅,每領一次,便要收走一根竹籤。

  官府向他們承諾,如果他們的竹籤一直沒有使用,完整帶回了家鄉,那麼一根竹籤可以免去一人一年的口賦和算賦。

  這樣的一塊麥餅,在豐年是不值一枚五銖錢的,而一家的口賦和算賦一年怎麼也要數百錢,於是這根竹籤變成了很多人兩難的選擇。

  「再忍一忍,」他們這樣商量著,「餓得實在不行時,再去領麥餅吧。」

  「貴人們已經免了田稅,若是能再免去這一年的賦稅,這個家業怎麼整治不起來!」

  於是漫長的隊伍裡,總有孩子哭著喊著奔向堆著麥餅的棚子,也總有狼狽的父母拎起孩子照著屁股就是來幾下。但最後拿著竹籤去換麥餅的,通常是那些衣衫襤褸,瘦骨嶙峋,明顯走投無路的人。

  這條流民組成的長河慢慢向著西北而去,在劇城下分出幾條支流,有人繼續向西,有人一路向北,其中有些一路上新結識的朋友,便含著淚眼,依依惜別,彼此約定了以後若是有機會路過對方的家鄉,一定要前去拜訪。

  一輛輜車穿過這些流民,緩緩地行進了劇城。馬車前後皆蔽,令外人無法得見裡面坐了一位什麼樣的貴人,只能從車夫與隨車而行的蒼頭衣著與面貌來評判它的氣派。

  平邑縣丞夫人坐在馬車裡,忍受著這一路的顛簸和搖晃,一聲不吭,直到進了城之後,才終於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她一個婦人,領著幾個僕役離家而至劇城,大不成個體統,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這位「行止有度」的夫人是斷然不會這麼貿貿然跑出門的。

  就在昨日,家中眾人都以為已經被說服的四郎收拾了衣物,趁夜偷偷地牽了馬,準備逃去劇城見他的心上人,被值夜的僕役抓到,驚動了全家。

  縣丞循規蹈矩了一輩子,沒想過自己養出了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兒子,大怒著拎起了棍棒,好好教訓了他一頓,打到血肉模糊,還氣得不肯放下手裡的棍子……但就這樣,她這小兒子還是不曾認錯,一心一意準備為了一個商賈家的女兒忤逆父親。

  要不是幾個兒子磕頭如搗蒜,就快要磕出血來,縣丞大概是準備打死為止的。

  既然往死裡打都不曾給他打服,又不能真的打到死為止,就只能想一想別的辦法。

  柳夫人就是為此而來的。

  她想求羊氏女為她家側室,媒妁是不用了,那女子家中又沒有父母長輩,請哪一位男性長輩登門也肯定是不妥當的,再說她也想親自看一看,這女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品行心性,因此必須得自己登門一趟。

  納妾雖然不比娶妻那樣隆重,但這畢竟是兒子喜歡的人。

  柳夫人的性情也並不算刁鑽蠻橫,她是準備好好與那女子分析厲害的。

  羊氏女既然已無親人長輩,自己孤身一人帶著弟弟,與幾個鄰里婦人一起來劇城定居,那她的生活多半孤苦伶仃——若真如此,自己可以給她一筆錢,用來當嫁妝傍身也行,給弟弟攢一筆積蓄也可,至少能保證她們衣食無憂,不至於挨餓受凍。

  但當她這樣沉思時,馬車停了,隨行的僕婦似乎在與什麼人交談。

  過了一小會兒,僕婦走到車下來,恭敬地稟報了一聲。

  「夫人,那羊氏女便是住在這一戶的。」

  這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只是個清淨的兩進小院落,乾淨整潔,門外留了拴馬的樁子,看樁子的光滑程度也知道,這家往來是有騎馬之人的。

  一個布衣荊釵,生得卻很美麗的年輕婦人開門而出,裡面隱隱還有孩童打鬧之聲。

  柳夫人忽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的想法和現實是有出入的。

  這一戶的確是沒有男子的,只有幾個婦人領著孩子住在一起,那位同氏婦人這樣對她說,大家都是自長安一路顛沛流離而來的,見到這裡安定,便在這裡定居了。

  柳夫人迅速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也沒有太過驚訝。

  那羊氏女的父祖既然是在雒陽賣肉的,自然能置辦出一份家業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留些財貨,再加幾個忠心的僕人給這一對姐弟,也夠她們小心度日的了。

  這樣一個女孩兒,未見得會願意當別人的側室,但柳夫人也早就做好了這種準備。

  她坐在樸素而明亮的屋子裡沒等多久,就走進來一個年輕女郎。

  女孩兒十七八歲的年紀,身姿窈窕,皮膚白皙,雖然姿容稱不上妖豔,柳夫人心中倒是有了幾分好感,覺得這樣的顏色剛剛好,將來想娶進一位顏色差不多,家世更高一籌的新婦,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位夫人微笑著說明來意,又招呼羊氏女坐下與她細談之時,正好有人回來了,見家中有客,也沒有直接現身,而是悄悄地藏到了窗下,豎起兩隻耳朵,仔細偷聽起了裡面的對話。

  ……這不能怪陸懸魚。

  她上一次看到「給你五百萬你離開我兒子」的劇情,還是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從前,而且也不是親眼所見,而是通過另一種漢朝人民理解不了的媒介觀賞到的。

  因此這一次要親眼所見了,她就有點興奮。

  但出乎她的意料,這位夫人的確是來送錢的,但不是為了讓四娘離開她的兒子。

  ……是為了讓四娘做妾。

  「我兒的家世人品,難道稱不上一位好郎君嗎?」這位夫人循循善誘,「你與他有這樣的情分在,難道還怕新婦欺了你去?」

  「我家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祖上也沒有為人做妾的女兒,夫人若只是為他尋一位側室,恕我無能為力。」

  夫人嘆了口氣。

  「我也看得出來,你自然是好人家的女兒,但時逢亂世,身如飄萍,你便不為你自己著想,難道也不為幼弟著想?」

  「……我弟弟?」

  「我長你這許多年歲,因此想要勸你一句罷了,你仔細想一想,你在劇城沒有親友故舊,將來便是嫁為正室,也不過小門小戶罷了,就算你自己嫁得,你那幼弟又當如何呢?」

  四娘沒吭聲。

  「看你談吐便知,你姐弟倆必定都是讀書識字的人,他現下年紀還小,待到將來,豈能沒有一番抱負?你那弟弟在此舉目無親,將來想要出頭,又該靠何人舉薦呢?」

  四娘終於又開始說話了,聲音聽起來有點冷淡。

  「他若是真有為官為宦的本事,就算他姐姐嫁了個黔首,也總有出頭之日的,若是沒有本事,便將我賣了換錢,也照舊幫不得他。」

  ……冷場了。

  但很快,很快啊,那位夫人又開始說話。

  ……語速也開始急促起來。

  「女郎小小年紀,如何有這樣冷硬的心腸?我家四郎因你之故,被他父親打得躺在榻上不能行走,要不是他幾個兄弟苦苦哀求,險些便打死了!你若是能點一點頭,你們這一對有情之人可以長長久久,你弟弟也有家族庇護,四郎也不必招人非議,我亦會待你如己所出……這豈不是三全其美嗎?」

  四娘又沉默了。

  但是沉默沒持續多久,而且這一次她的聲音比上次更冷了。

  「他受了那樣重的打,並非因我之故——」

  「你?!」

  「若是兩位大人能任他來劇城尋我,他豈會受這樣的傷?」

  有什麼聲音「砰!」的一下!

  似乎是豪門婆婆憤怒地站起身了!

  「你這是什麼話!」她大聲嚷道,「你一個年輕女郎,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上無父母下無媒妁,他來尋你,又能怎樣?!難道你們就要不知禮法不顧廉恥,一心淫奔了不成!」

  羊四娘這次回答得很快,而且特別堅定,有氣勢。

  「他若是來,我就跟他走!」

  屋子裡沒有爭吵聲了。

  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呼吸聲。

  突然!豪門婆婆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速度將門推開了!

  她一腳邁出門去,剛好看見了蹲在牆角下的人。

  ……今天也是一條舊頭帶,一件打了補丁的氅衣打扮的紀亭侯揚起頭來,有點不安,又有點局促地沖這位氣急敗壞的阿姨笑了笑,揮了揮手。

  阿姨的臉色鐵青鐵青的,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

  「這是什麼家風啊!」她似乎整個三觀都被砸碎了的樣子,扯著嗓子開始喊,「爾為外男,竟在此處偷聽婦人之言,豈不自恥!」

  「啊這……」陸懸魚尷尬地想要站起來,「夫人聽我解釋……」

  阿姨沒聽她解釋,阿姨已經崩潰了,阿姨踉踉蹌蹌地跑出了門去,用歇斯底里的嗓音要求僕婦趕快將她扶上車,她要立刻離開這個……這個……

  阿姨破防時的語速有點快,陸懸魚沒聽清,但估計是在罵要趕緊離開這種比索多瑪還要可怕的地方。

  ……行吧,這不是什麼大事。

  比起破防的阿姨,陸懸魚自然更關心四娘的狀態。

  這閨女小臉煞白,見她同手同腳地走進來,突然就繃不住了,趴在案几上開始大哭。

  「他要死了要死了怎麼辦!」她一邊哭一邊嚎,「都是我的錯!嗚嗚嗚嗚嗚!」

  「……你剛剛不是挺硬氣的嗎?」

  關於這個「為啥在外人面前這麼硬氣」的問題,小姑娘沒回答她,而是氣憤地瞪了她一眼,然後繼續在那裡號啕。

  ……後來同心跑過來了,先給她推出去,讓她去隔壁李二媳婦家找小郎和阿草一起玩兒,然後再回頭來勸四娘。

  ……就很熱鬧的一個下午。

  但不知不覺間,零星著有幾戶屋頂升起了炊煙,於是夕陽漸漸也就下去了,城中的喧囂與嬉笑也漸漸靜了。

  今天不僅陸懸魚回來吃飯,陸白也從營中回來一趟,姊妹倆還有一點正事要說。

  「陳從事今日果然來了健婦營,」陸白這樣說道,「他擇了二十名婦人去昌邑。」

  「……就只有二十人?」

  關於這一點,陸白倒是替他辯解了一下,「陳長文所擇那二十人,不僅軍中法度精熟,庶務也十分老練,他說只有這樣經得住挑剔的人,才適合第一批送去鄉亭間。」

  陸懸魚想了一會兒,「營中還缺不缺老師?」

  「我已同諸葛小先生說過,待他仲父這幾日有空,送幾個文吏過來。」

  「比以前更幹練了。」她誇獎了一句,陸白噗嗤一笑。

  「都是阿姊教導得好。」

  正事講完了,還有一些家裡的事要講。

  陸懸魚之所以沒有在憤怒的豪門阿姨面前表露身份,是因為她還有一點擔憂。

  盡管她對「平邑柳氏」沒什麼印象,但這並不意味著對方對她和陸白也沒什麼印象,她很擔心某件事和他家有沒有關係,因此才有這樣慎重的態度。

  當她細細地講完羊四娘的戀愛故事之後,陸白默不作聲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用十分確定的目光看向了阿姊:

  「我沒殺過他們家的人。」

  陸懸魚大喜!

  「那就行!」

  這總算不是一個柳密歐與羊麗葉的故事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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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三章 硬核接親

  炭火燒得熱熱的內室,棉門簾嚴絲合縫地放下了,門縫卻還留了一條,生怕屋子裡通風不暢,起了炭毒。

  偶爾有僕役進進出出,加一點炭,或是捧一壺水進去,裡面都沒有什麼聲息。

  再到晚上送晡食時,仍然只能聽到僕役小心的問詢聲,就是聽不見另一個人的聲音。

  就好像那間屋子原本是空著的一般。

  但每每當柳夫人進去看時,她這小兒子活得還好好的,一雙眼睛要眨能眨,要轉能轉,就是兩腮漸見凹陷,十分憔悴。

  飯也不吃,茶也不飲,趴在榻上要死不活,雖然暫時還不能打動鐵石心腸的父親,但母親卻是心疼死了。

  「我兒何至如此!」柳夫人憤憤不平地對前來探望的小嬸道,「又不是什麼高門大戶的貴女!不過一個牙尖齒利的孤女罷了!也值得他這般惦念!」

  「少年人嘛,都這樣,見到了沒得手,便記掛惦念,若是得了手,不新鮮了,也不過尋常了。」

  「我也是這樣的想法,」這位做母親的悄悄道,「我原是想將她接進來,給四郎做了側室的,可是她不願意呀!」

  小嬸是個極其精明厲害的女人,聞言便略帶了幾分鄙視地上下掃了這位伯婦一眼。

  她這妯娌要手段沒手段,要腦子沒腦子,偏偏門第好,嫁進來便是冢婦,明明守著這樣大的家業,丈夫都做到了縣丞,自己卻連一個孤女都不能手拿把攥,真真是讓人瞧不起!

  「她不願意?她不願意有什麼用!」小嬸聲音拔高了一分,「她家裡不是連個男人都沒有!」

  「我那一日倒還見到一個,窮酸士人裝扮,也不知是……」

  小嬸根本不願意聽下去了,「姒姊,你聽我的便是!你這樣一點手段都不用,她當然要端起架子,等著你三媒六聘將她迎進家門呢!你可絕不要這樣!你且等著,明日便是個吉日,我和你三弟集結起十幾個親族,再將那些田客蒼頭都叫出來!拉出幾十人到她家門口,不怕她不乖乖上我們的輜車!」

  「這如何使得啊!」柳夫人嚇得驚叫起來,「你這不是要強搶嗎?劇城是幾位使君的治府,這般仗勢欺人,被人家告了去,豈不事大!」

  「姒姊,你這是什麼話,咱們這可是高門大戶,平邑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她不過一個孤女,舉目無親,哪來的膽子去告你!再說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郎,難道自己出面去告發情郎家搶親?豈不是天大的笑話!羞也羞死她了!」

  「就算如此……」這位膽小怕事的大伯嫂還是猶猶豫豫,「這也,這也,這也沒道理啊……」

  「什麼道理!咱們家就是道理!」小嬸子推了她一把,站起身來,「我這天不亮就動身去劇城,午時左右也該將她迎進門了!你去告訴四郎,讓他多吃兩碗飯,等著接新人便是!」

  風風火火的小嬸子走了,留下一個團團轉的大伯嫂,一會兒覺得這樣做太過蠻橫,一會兒又恨那女子尖牙利齒,殺殺她的威風也好。

  她這樣思來想去時,僕婦端著已經冷掉的飯菜,又從郎君的內室裡出來了。

  柳夫人一瞬間打定了主意。

  隅中未至過半,陽光漸漸從東面向著中天移動,這冷得令人發抖的冬日清晨漸漸也有了熱乎氣。

  有晨起趕路的流民正好走到了劇城的城外,在熱水棚外歇一歇腳,喝一碗熱水時,便見到了這樣一幕。

  幾十個人擁著一輛墨車,有人抱著布帛,有人扛著糧米,看著像是來迎親,但又不是昏禮的時辰。

  「平邑柳四郎,來迎古松里的羊四娘!」這支壯漢開路的迎親隊這樣嚷嚷道,「她已是許了我家做妾的!」

  原來如此!

  圍觀群眾們大徹大悟,要不怎麼說這隊伍的迎親時間不對,帶的東西也更像財物而不像迎親呢?原來是迎他家側室的。

  只是看這架勢,這戶人家家境也頗殷實,在一眾流民的目光中,還頗有些眼熱。

  「能給這樣多的財物,」有人這樣竊竊私語,「那個羊四娘好福氣啊。」

  聽到了這樣的議論聲,墨車裡的小嬸子得意地揚起了嘴角。

  「……羊四娘?」

  這樣一支隊伍要進城,自然要在城門口處接受檢查,但這一點也沒耽誤隊伍裡的破鑼嗓子繼續嚷嚷,於是嚷著嚷著,便將一個健婦營的女兵引了過來。

  「他說是哪裡的羊四娘?」

  「聽說是古松那一里的,」有知情群眾疑惑起來,「那一裡住的不都是陸將軍的親隨?」

  女兵聽過之後,又仔細看了這一隊頤指氣使的迎親者幾眼後,方才匆匆離開。

  陸將軍家裡有個羊四娘,別人可能不知道,她們這些健婦營的人都知道。因為那位女郎有時會來營中給陸白送些衣物,因此與營中的婦人們都十分熟識,都知道陸將軍當初從長安城的屍山血海裡將這幾位親鄰帶出來,又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已經是視為自家親人了,斷然不會送給什麼人當妾。

  但陸白聽完她的敘述之後,一點也沒動怒。

  這位美貌的女郎聽樂了。

  「阿姊這幾日忙於庶務,還沒來得及去他家提親,他家便自來了,豈不是一樁美事?」

  「……這?」

  「派五十甲士過去,」陸白說道,「順帶給四娘報個信,讓她趕緊收拾妝奩便是。」

  女兵一下子便什麼都明白了。

  「是!」

  「新婦催出來!」

  「新婦催出來!」

  小嬸子在車裡掀開一角,望著越來越近的里坊土牆,恨聲道,「可是快到了麼?」

  「快到了!」

  「再大點聲!」

  「是!」

  於是從隊伍裡挑選出的幾名壯漢腆著肚子走上前去,正準備將嗓門拔到最大聲,務必要嚇破那小娘子的膽量,讓她乖乖出門上車時——

  那戶人家大門緊閉,左右卻各站了兩排女兵,身著戎裝,腰佩長刀,正冷冷地看著他們。

  兩邊早早地擠滿了百姓,有特地出門看熱鬧的,有早早趕過來看熱鬧的,有搶佔有利地形在前面看熱鬧的,有伸著脖子在後面看熱鬧的。

  房頂上還有幾個小孩,坐在瓦片上跟著一起亂嚷嚷。

  「新婦催出來!」

  「新婦催出來!」

  迎親隊伍的聲音漸漸沒了,只剩下兩邊百姓們的竊竊私語。

  大家都興奮極了,只有迎親的人不興奮。

  ……看到這樣兩排女兵,什麼嗓門也咽回肚子裡了。

  於是人群之中,那幾個熊孩子的嗓門就特別大,特別響亮,特別詭異。

  ……直到他們也覺得不對勁,閉了作怪的嘴巴,悄悄地探頭探腦。

  站在迎親隊伍前列的兩名壯漢看看二十步開外的那一隊女兵,有些恐懼地咽了一口口水。

  這不像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但具體像啥,他們的腦筋還轉得不是很清楚,得等一等,等主人家發話。

  但已經有好事者上前了。

  「你家主人是何身份啊?竟然來陸將軍府上迎親?」

  「……誰?!」

  墨車上的簾子掀開了,裡面露出了一張驚恐的婦人臉,「什麼陸將軍?」

  群眾們立刻開始嘰嘰喳喳。

  「見到健婦營,還不明白嗎?」

  「這家兩位陸將軍,紀亭侯陸廉,健婦營陸白,你難道一位也沒聽說過?」

  ……聽是聽說過的!但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啊!

  不管是能止小兒夜啼的陸白,還是從南往北一路打爆了各路諸侯和名將的陸廉,這不都跟茶餘飯後閒談裡的神鬼故事一般的人物嗎?!

  「是不是……」小嬸子的聲音開始顫抖,「是不是走錯了啊?」

  「夫人,必是這一戶——」

  「肯定是走錯了!」小嬸子的嗓音尖細尖細的,裡面還帶著顫音,「快回去!快回去!」

  彷彿是為了驗證那位僕婦所言真偽,那扇門開了。

  裡面走出了一位二十餘歲的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秀麗,見她走出來,兩隊女兵便立刻疾行上前,將這支迎親的隊伍給攔下了。

  「不知是哪一位貴客前來迎親,怎麼不待新婦妝成,便要逃走呢?」女子笑道,「是嫌我家寒門草舍,配不上貴府郎君嗎?」

  有人想逃出去,先行一步回去通風報信,但女兵似乎早有所準備,只是上前一步,將腰間的環首刀抽出來半截。

  刀光雪亮,帶著一股刺骨寒意,立刻迫得那人再不敢動彈!

  小嬸子僵在車裡,一動也不敢動,心中被悔恨和恐懼填滿了,整個人就只想哭。

  「一個也不許放走!」陸白厲聲道,「這門親事,咱們結定了!」

  平邑柳家的宅邸內,僕婦們正在勤勤懇懇地清洗衣物,灑掃庭院,煮肉熬湯。

  「我兒既喜愛她,現下心願不就成了?」

  趴在榻上的小郎君一瞬間蹦起來,「阿母願為我下聘?!」

  「我已下聘,」柳夫人笑道,「今日便將她接來。」

  那張憔悴的小臉有點發懵,「六禮之期,如何一日間便能草率而成?」

  「我家以財貨納她進門,為你側室,不也一樣嗎?」

  「……她如何能肯啊?」

  「她如何不肯?」柳夫人道,「我家素來待人寬厚,難道你娶了新婦,便會冷落她嗎?」

  「我不娶新婦!」小兒子眼睛紅了,「阿母,你去以正禮聘她進門——阿母!」

  當正室娶進門是不可能的。

  甚至連這樣的陣仗,縣丞都覺得很不成體統。

  為了兒子著想——他畢竟沒忍心真就要兒子死——雖勉強同意兒子納那個女子為妾,但沒進門前便有這樣的手段,將兒子迷得連父母都不顧了,能是什麼好人家的女孩兒?

  「莫開大門!」他冷聲吩咐道,「只開側門就足夠了!也莫準備什麼酒宴,只一桌酒菜!她一個妾室,與婢女無異!你們不要縱了她!」

  「是!」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等待的人越來越焦急,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怎麼到了這個時辰?」

  「不是說午時便歸?」

  「那女子難不成想當昏禮來辦?」

  「她是什麼身份!進門不過與我們一般的婢子罷了!也敢肖想這個!」

  「好了,」柳夫人皺眉道,「我聽到車馬聲了!你們去門口望一望!看看可有他們的蹤影?」

  有婢女跑到了側門上,探頭望一望,立刻大喜起來。

  「好長一支隊伍哪!點起火把了!」

  「那便是了!」柳夫人不滿地皺起眉,「必是她耍了心機,想要此時進門!這樣心術不正的女人,也不知四郎究竟看中了什麼!」

  「夫人!」婢女忽然變顏變色地叫起來,「那不是迎親隊!」

  「那是令長來了!」

  「令長?」夫人驚道,「令長如何會帶這許多人來?!」

  「快開大門啊!」從屋裡跑出來的縣丞跺腳,「你這蠢物!等什麼呢!」

  令長並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他身後的確有一支長隊,車轔轔,馬蕭蕭,氣魄十足。車上的都是平邑的豪強,馬上的都是這群豪強的健僕,後面還有許多輜車,浩浩蕩蕩的僕從們點起火把,將這一支長隊照得如同一條火龍。

  因此當城中的賊曹捕盜砸開大門,四十餘歲,面目威嚴的令長由一群人簇擁著,氣勢洶洶地大踏步走進來時,縣丞夫婦倆根本沒有想到他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那些隱在火光後的眼睛,一雙雙的盯著他,像狼一樣冰冷凶殘!

  他們白日裡都與他相熟,一個個稱兄道弟,互通有無,一日之間,忽然就變成這幅模樣!

  可是他帶著求救的目光望過去時,誰也不曾對他露出一絲憐憫之意。

  那些平邑的豪族,都在冷冷地盯著他!

  這樣大的陣仗,不是來當庭宣布罪狀,抄家滅族,又是什麼!

  縣丞一瞬間跪在了還殘留些積雪的石磚上,跟著夫人就也坐在了地上。

  僕役們早就嚇得跪了一片,整座庭院鴉雀無聲,只聽得縣丞自己一個人崩潰的聲音。

  「令長,我實無罪啊!」這位兩鬢斑白的官員號啕道,「今日之禍,究竟為何!」

  縣令那張陰森森的臉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忽然就變成了粲然一笑。

  「子思,你這是什麼話!」他伸手將已經癱軟得跪都跪不住的縣丞拉了起來,「我今日來,是向你道喜啊!」

  「……道,道喜?」

  「你家四郎,攀上了一門貴親哪!」

  「恭喜啊!我早就看出四郎不是凡俗之才!今日果應此言哪!」

  「子思兄素日對兒郎們必是悉心管教,四郎才會入了貴女之眼!」

  「從此柳家與咱們可不能相提並論了,哈!哈哈!」

  那些詭異而冷酷的臉上忽然綻開了一個個笑容,親切地,甚至是親熱地擁上來,有人行禮作揖,有人拍肩拉手,還有人親親熱熱地打聽起柳家還有沒有未曾訂親的小郎君或是女郎啊?攀不上陸家,能攀上柳家也算與有榮焉嘛!

  「什,什麼陸家?」縣丞在一片茫然中,艱難地問出了這一句。

  但似乎所有人都不意外他問出這個問題,而是哈哈大笑起來。

  「我兄尚不知嗎?」縣尉一隻手提著兩隻血淋淋的大雁,另一隻手裹著血腥氣,拍在了縣丞的胳膊上,「你替四郎迎娶的,乃是紀亭侯陸辭玉陸將軍的甥女啊!」

  「車隊馬上就到了!快!快上座!」

  「四郎可穿戴好了?!快出來迎新婦嘍!」

  一片聒噪熙攘,人人喜氣洋洋。

  但這天大的福氣並沒讓呆若木雞的老兩口興奮起來。

  他們在這一群熱熱鬧鬧的賓客中間站了一會兒,忽然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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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隅:音同餘,山、水彎曲轉角的地方;角、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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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四章 欣喜得昏過去

  對於這場婚事預估不足的不僅有強忍淚水,裝出一張笑臉的縣丞夫婦,還有正在跟田豫和張遼太史慈聊募兵之事的陸懸魚。

  聽了女兵報信,陸懸魚就有點懵。

  「將軍?」田豫仔細地觀察她的神情一番,「家中是有什麼急事不成?」

  「也不算……阿白已經去處理了,」她伸出一隻手想打個手勢,想想覺得一隻手不能表述清楚她內心的感受,於是將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比比劃劃,「有人砸上我家門來,要搶親呢。」

  幾個武將臉色一下子就沉下來了,就旁邊的徐庶目光在他們幾人中間跳來跳去,又跳回她身上。

  「我不信天下有人敢上門搶將軍哪。」

  「啊這,當然不是來搶我,」她有點尷尬地說,「我是說,搶我家四娘。」

  幾個人的臉色好轉了一點。

  徐庶似乎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

  「什麼人這樣大膽?」

  「是平邑縣丞家的人,替他家的小兒子登的門,」她說,「他家不知四娘與我的關係。」

  她簡單將來龍去脈講了一下,大家恍然大悟。

  「孔使君正清查吏治,這人竟撞到將軍府上,」徐庶嘆了一口氣,「真愚夫也。」

  「我倒不覺得他蠢,但我還是有點奇怪……這事兒能這麼辦嗎?」

  她的問題讓這幾個人都稍微地沉思了一下。

  「應當正顏厲色,申飭其所為。」田豫這麼說。

  「雁門豪強林立,此種行徑,亦不為奇。」張遼這麼說。

  「其心可誅。」太史慈這麼說。

  他們都沒有表露很驚訝的神色。

  但對於陸懸魚來說,這事還是挺奇怪的。

  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她所見到的婚姻大部分是同階級之內的婚姻,近的比如劉備娶糜夫人,遠的比如同心嫁曲六,要麼是士人和士人,要麼是平民和平民,這就很和諧,沒什麼強買強賣的事。

  她因此也套入了現代思維,覺得柳家和羊四娘要是談不到一起去,那就算完事兒了,但她就沒想到有這一齣。

  「令甥畢竟父母雙亡,太平世道,又有宗族庇護之下,亦難免為族人所欺,何況時逢亂世,她又沒有宗族可尋呢?」

  「這是什麼話,有族人被族人欺負,沒族人被外面的人欺負?」

  大家點點頭。

  「她縱是個少年男子,也會為人所欺,何況還是一名孤女呢?」

  「那律法呢?」她問,「律法不管這事兒嗎?」

  這個問題似乎又問住了他們。

  最後仍然是元直先生回答了她:「將軍不聞度田之事嗎?」

  ……她撓撓頭。

  簡單來說就是建武年間,漢光武帝想清查人口和田地數量,尤其是清查世家大族的人口與僕役和田地的數量,要他們繳納應繳的賦稅。

  然而地方官也出自這些世家,因此態度完全就是「笑死,根本不想好好查」,結果皇帝一氣之下就殺了一堆兩千石的郡守和國相,再然後世家大族就暴走了。

  事情演變成了「郡國群盜處處並起,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復屯結,青、徐、幽、冀四州尤甚」的叛亂後,靠著一邊清剿,一邊安撫的政策,算是把這場叛亂平息下去,政令也勉強繼續實行了下去,但士族還是那個士族,舊的殺了一批,新的又長出來了。

  她陷入了沉思。

  羊四娘是個例嗎?

  不是。

  那些同樣遭遇了這樣的逼婚,卻沒有陸廉陸白代為撐腰的孤女可憐嗎?

  可憐。

  ……但她們竟然還未必最可憐的!

  因為在這個世家豪強能隨便殺人的時代,你都不知道誰在最底層了!

  北海豪族公孫丹修了一座宅邸,卜工(占卜師)說這房子得先死幾個人,住進去才吉利。於是公孫丹讓兒子當道殺人,隨機殺人,殺完人搬進宅子裡,當鎮宅擋禍的風水物件。北海相董宣知道了,給公孫丹和兒子都按律處死,於是這公孫一族三十餘個壯漢提著兵器就殺奔官府而來,準備物理申冤了。

  ……就這樣最後事情鬧大了,公孫丹死倒是死了,但董宣是上了《酷吏傳》。

  「將軍新封紀亭侯,朝命與人望皆有,又為主公所看重,」田豫忽然開口勸了一句,「行事當三思。」

  她撓撓頭,站起身來,準備去參加昏禮。

  「我不在乎那個,」她說,「律法或是刀子,他們總得挑一個跟我講道理才是。」

  天氣很冷,在外面走路的人出了一身汗。

  那些捧著的,抱著的東西,又原封不動地帶回來了。

  除此之外車上又多了不少東西,再加兩邊又有女兵護送,於是總有好事的駐足觀看。

  偶爾有一個大著膽子的,上前問一句。

  「這樣大的排場,是去迎誰家的新婦啊?」

  那些抱著東西的人都低著頭走路,什麼都裝著聽不見。

  但有個騎在騾子上的男人便停了腳步,很熱情地招呼了一聲。

  「哪裡是迎新婦!」他大聲嚷道,「是去迎新郎!」

  ……這個話說得就有點不對勁。

  於是有人竊竊私語起來,「難不成這是去迎贅婿?!」

  那些抱著東西的人連忙將頭壓得更低了。

  車輪滾滾。

  羊四娘坐在自家的馬車裡,一聲也不吭。

  小嬸子來時坐的那輛車裡現在坐著同心和李二媳婦,還有幾個小娃子,倒是熱鬧得多。

  至於小嬸子本人,正跟著僕婦們一起在徒步跟隨。

  陸白倒是請她上車來著,但這位長輩硬是說什麼都不肯,涕淚橫流地表示只願隨車趨行。

  似乎漸漸離平邑城近了。

  外面的人聲也漸漸多了起來。

  車子停了下來。

  前面隱隱有守衛討好的聲音傳過來。

  「四娘,可要喝點水,或是吃點什麼東西嗎?」陸白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或是炭火不旺,加點炭要不要?」

  「我……」四娘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我這樣驚動大家……」

  「我與阿姊都不曾成婚,家中只有你和小郎阿草三個年幼些的,自然拿你們當親人看待,這有什麼驚不驚動的。」

  但四娘還是覺得很內疚。

  「其實他家也沒什麼能耐,」她說,「難道他家能砸門搶人嗎?」

  「自然是不敢的。」

  「那也就只能起起哄,嚇唬嚇唬我罷了,」她皺起刷過黛粉,因此顯得青黑細長的眉毛,「大不了,大不了我也拎一桶糞水出去!我潑他們一身!」

  車窗外的陸白哈哈大笑起來。

  「你何必如此?」她笑道,「你時時記掛他,惦念他,現下有這樣的機會,你正應當抓住才是!」

  提起情郎,四娘的兩腮便起了一抹緋紅,「我自然是記掛他的!可是……可是他家行事這樣蠻橫,我那翁姑……」

  車輪又開始走了起來,兩側不停有恭喜聲,有點起竹子,嗶嗶啵啵的爆裂聲,火堆一座接一座,將街道也點亮了。

  「你看到這陣勢了嗎?這樣的小事,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陸白的聲音不緊不慢,「有人精明著呢,這些事,他們都替你想到了——咦?是阿姊到了!」

  車外又起了一片驚呼聲,但全然沒有傳進羊四娘那顆因為各種大場面所帶來的驚嚇與刺激而有些緩慢的腦子裡。

  ……「有人」?

  她認真想了又想,但沒想明白,那到底是什麼人?

  新婦還未進城時,新郎已經忙忙地被拽起來打扮停當了。

  這位小郎君生得確實是很清秀的,當得起一句美姿容,就是現在氣色不太好,沒奈何幾個嫂嫂還得捧了妝匣過來,給他用一點粉,掩蓋凹陷下去的兩腮和眼圈。

  盡管棒傷未癒,一臉憔悴,但這位新郎走出來見客時,賓客們還是齊聲喝彩!

  就是這樣的好郎君,才配得上紀亭侯的甥女啊!

  令長緊緊地攥著柳四郎的手,搖了一搖,「賢侄!你平素便文采通達,行事磊落,我一直想要讓你來縣裡幫忙的!」

  燈火通明,那麼火把,那麼多賓客,原本新郎就有點眼花繚亂,現在整個人更是飄飄忽忽,「小子年幼,何敢當此評啊?」

  「怎麼不敢當!」令長轉過頭去,在賓客裡挑挑揀揀了幾眼,最後選在了一處,「盧兵曹歲數也大了,這幾年剿賊也受了不少傷,三番五次地向我舉薦你,說只有你才能替了他的職啊!」

  賓客裡一片竊竊私語,都看向了那位盧兵曹。

  那人初時是一臉驚詫的,而後眉頭緊皺,嘴角卻使勁地咧開來,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但總歸還是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我便托老,也喚你一聲賢侄了!這兵曹的事,實實在在需要你這樣年輕有為的郎君才能勝任啊!」

  「正是如此!」令長連推脫也不許四郎推脫,大聲道,「賢侄你切莫推脫!我知你是極穩妥的人!你先做個文吏,去劇城的府君處學一學兵曹的事,有什麼不成的!」

  那些竊竊私語如風過一般,很快變成了大聲的賀喜。

  「今日是不是雙喜臨門?」

  「正是!」

  那些原本臉上有些惴惴不安的柳家人,也漸漸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尤其是縣丞夫婦倆,此時甚至有一絲竊喜,覺得能結下這門貴親還是很慶幸的,仔細想一想,陸家到底是嫁女到柳家來,就算之前有過一點小小的齬齟,只要他們以後待這小夫妻倆和和氣氣,看在新婦面上,陸家也必然會看顧他家一些,這豈不是一樁美事!

  「犬子頑劣,竟能得諸公這般看重,」縣丞的聲音有些哽咽了,「蓬門寒素,酒宴潦草,在下正吩咐兒郎們殺豬宰羊,片刻便——」

  「如何這般隆重,」令長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子思為人清正,家無餘財,怎好令你破費呢?我已吩咐僕役,在縣府支起青廬,備好酒宴!待新婦登門,迎了新郎一並去我府上便是!」

  滿心歡喜的縣丞忽然愣了。

  ……這是什麼話?他家娶婦,昏禮自然是在他家行,青廬自然是在他家起,酒宴自然也是他家出!

  可是他剛想說話,門外便有一陣熙攘嘈雜之聲傳來,緊接著便是一聲喜氣洋洋的「新婦至!」

  「新婦來囉!」

  這些跟著世家豪強們前來觀禮的人群中,爆發了一陣起哄聲。

  「新郎呢?」

  「新郎催出來!」

  「新郎催出來!」

  這場昏禮除了時辰還是這個時辰外,體統已經全然不是這個體統了!

  可是這群縣府的官員一擁而上,早將新郎簇擁著送出門去!

  「這成什麼樣子!」柳夫人的眼淚便要出來了,「我兒難道要去入贅的嗎!」

  這柳家的體面,柳家的風骨,柳家的——

  縣丞猛地推了夫人一把,二人趕忙跟著出了門。

  火把將整條街都照亮了。

  灑掃乾淨的街道上稱得上人山人海,似乎整個平邑城的百姓都跑出來看這場昏禮。

  但沒有什麼人敢上前起哄,因為婚車兩旁有穿甲配刀的女兵一字排開,不苟言笑,殺氣騰騰。

  當新郎走出去時,有個俏麗婦人正將車簾掀開,於是新婦的面容便從黑暗中慢慢顯現在火光之下。

  粉白黛黑,細腰秀頸,新婦果然是個美貌佳人,怪不得新郎一見了她,欣喜得眼睛裡便帶了淚水。

  ……怪不得翁姑也激動得跟著淚水漣漣。

  但事實上,除了這位身上還帶著傷,走路不是很方便的新郎之外,這些賓客根本沒有注意新婦到底相貌如何,是美是醜。

  他們的目光放到了隨車而至,正在陸續下馬的十幾名騎士身上。

  其中一位顯然是年輕女郎,容貌美豔,肌膚潔白,身姿十分輕盈地跳下馬後,便去迎另一個人。

  那人儘管一身常服,年紀也不過二十餘歲,但十幾名騎兵都跟在他的身邊,顯見恭敬極了。

  柳夫人見了那人的面孔,牙齒忽然「咯咯」地輕輕響了起來。

  「那是誰?」她顫抖著伸出了手指,喃喃地問道,「那個人!那是誰?」

  但比她的問題更快的,是這群豪強呼呼啦啦湊上去的身手,其中最快的自然是令長,「紀亭侯與陸校尉今日竟親至平邑!」他的聲音激動極了,「在下何其有幸!」

  「我姊妹二人,正為甥女昏禮而來。」陸廉笑吟吟地掃過去一眼,就落在了柳夫人身上。

  門口處響起了一片小小的騷動,引得兩位新人停了腳步。

  「夫人欣喜得昏過去了!」有人大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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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酷吏列傳》:董宣字少平,陳留圉人也。初為司徒侯霸所辟,舉高第,累遷北海相。到官,以大姓公孫丹為五官掾。丹新造居宅,而卜工以為當有死者,丹乃令其子殺道行人,置屍舍內,以塞其咎。宣知,即收丹父子殺之。丹宗族親黨三十餘人,操兵詣府,稱冤叫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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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五章 較量

  車上坐了新郎和新娘,隨行的隊伍像流水,又像長龍,跟著一路奔縣府去。

  道路兩邊一排又一排的火把,將整座平邑城都照亮了。

  原本新郎是應當騎匹馬,或者青騾也很體面,但身體情況不允許,只能被眾人推進車裡,跟新婦互訴衷情去。

  這樁婚事與其說是結親,不如說是結仇,男方家蠻橫不講理,想要強納了女方當妾,女方家就更蠻橫地乾脆拉了一隊女兵過來,見到柳家有人面有不虞,拇指放在刀柄上,於是再憤憤不平的人也立刻心平氣和了。

  因而知情人都好奇的緊,挺想知道這小兩口在車裡究竟是真就互訴衷情,還是殺氣騰騰地吵上一架,分出個對錯高低。

  奈何路上太吵,聽不見車子裡的說話聲,只有車輪的吱呀聲,竹子的爆裂聲,人群的嘈雜聲,以及僕役匆匆的腳步聲,豬羊被牽著走時發出的抱怨聲。

  雖然這場酒宴來得過於匆忙,但這群豪強都從家裡帶來不少僕役和食材,忙忙碌碌地送到縣府裡去,殺豬宰羊,頗為熱鬧。

  但縣令跟自己十分親近的縣尉走在一起時,臉上雖然還掛著得體的假笑,說話的語氣卻全然不是那個調調了。

  「今晚這場酒宴,凶險不啻於鴻門宴哪,」他這樣低聲道,「你務必事事小心,不可令陸家人挑出什麼錯處。」

  縣尉是個頗粗壯的漢子,一聽便不解地皺起眉頭,「令長,陸家不過兩個年輕女郎,看著又一團和氣,不至讓令長這般憂心吧?」

  縣令瞥了他一眼,「你真將她們當做柔弱婦人不成?」

  「我聽聞陸白確實有些手段,」縣尉尷尬道,「但陸將軍素日南征北戰,這些兒女事,她應當不大理會吧?」

  縣令搖了搖頭,「陸白確實心狠手辣,但她胸中既有城府,凡事斟酌利弊,便不會輕易與人為敵。」

  「陸將軍難道不也是如此?」

  「你難道未曾聽聞,陸辭玉與孫策爭鬥之時,竟能分出一半兵力去護送流民之事?」

  「的確有所耳聞,這豈不正……」

  「正個什麼!」縣令小聲罵道,「陸白見了前面有山有海,自然繞過路去,陸廉卻有一股填海平山的蠻力,你豈能惹了她呢!」

  衛尉恍然大悟,但縣令過了一會兒,又小聲罵了起來。

  「柳當惹了這個天大的麻煩!欺負孤女竟欺負到她頭上去了!她必定會想,她家的女兒受了這樣的委屈,尚有她為援,那些黔首家的女兒又當如何?!」

  黔首家的女兒又當如何?縣尉有點木訥地眨了眨眼,但縣令繼續說了下去。

  「今天咱們得想方設法,讓陸家順了心,還得表一表咱們對流民的拳拳之心,或許能平安度過這一場哪!」

  「令長必有妙計!」縣尉恍然,「在下只看令長神色便是了!」

  「妙計?哼,妙計談不上,不管怎麼說,咱們今天先幫柳家分個家!誰教他家惹出這些事來!」

  柳家有沒有找司儀來不知道,反正縣令這裡就好像有個婚慶公司似的,集全城之力,硬是在太陽還有最後一絲餘暉時,將新娘扶上氈席,踏進青廬,再把「天秩雖簡,鴻儀實容」、「元序斯立,家邦乃隆」這套流程給走完。

  至於拜祖宗,縣府裡是沒有柳家列祖列宗牌位可以拜的,拜一拜父母長輩,然後在縣令的提議下,奔著西面再拜一拜雒陽城裡的二十三代先帝和一個未滿十八周歲的小皇帝就行了。

  陸懸魚跟著觀禮時,身邊有人鬼鬼祟祟地溜過來了。

  ……今天的李二換了一身青色的新棉袍,漆黑的新布靴,再加上回到劇城,生活水準立刻上升,肚子也有點滾圓的架勢,神氣活現,特別有狗腿子那個風範。

  她瞥了他一眼,示意有話快說。

  「將軍,柳家這麼欺負人,」李二小聲道,「就這麼放過了?!」

  「……你還操心這事兒呢?」

  「羊家待小人不薄,四娘也是一路看著長大的!小人怎能眼看著他們這樣欺辱四娘!」李二眼圈好像紅了一圈,又揮了揮拳頭,「將軍!咱們若是輕輕放過,豈不是令他們小覷了咱們!」

  「他家雖然行事蠻橫,倒也奸猾,」她皺皺眉,「你看他們以勢逼人,到底不曾動手砸門,更不曾上前搶人,真按漢律來,也只能抓了那婦人罰些錢罷了。」

  李二蹲在後面,眼珠滴溜溜地轉。

  「將軍不覺得蹊蹺嗎?他家號稱只有百畝田地,竟然這樣專橫!」

  「百畝田也不少啊……」她一面觀禮,一面不走心地說道,「況且他家又有個縣尉……」

  「他家必有隱田啊!」李二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將軍怎麼連這個也沒想到!」

  她猛地回過頭看他。

  一旁的陸白也轉過頭來看向了李二,「誰教你的?」

  那張發了腮的臉頓時不忿,「我自己也能想……」

  「你斷然想不到這一點,」陸白說道,「快說!誰同你說的。」

  「其實我家婦人找人給我送口信時,小先生也在,他說柳家既有這許多宗親依附,斷然不會只有百畝田……」李二不自然地頓了一下,「小先生說,這些事都是他從父講與他,他才知道的。」

  她看看李二,又看看陸白,然後又看回李二,「諸葛太守也在?」

  「不在啊,」李二又比比劃劃了一下,「但小先生特意說,這些都是從父教導給他的。」

  ……她覺得這就是諸葛亮自己想到的。

  但是幹嘛要多此一舉,特意說一句這都是叔父教給他的呢?

  難道歷史上的諸葛亮真就是被叔父教導成才的?但她怎麼看都覺得諸葛玄跟孔融都是差不多一種人,區別就是沒孔融那麼會寫文章會罵人……

  「我知道了,這事你不用管了。」

  她還是有點納悶。

  但是一旁的陸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司儀喊過「禮成」,兩個可憐的小人兒總算可以坐下吃飯了。

  但這一環又出了一點小小的問題……新郎屁股被打傷了,他平時在家裡都是趴著的,現在要他跪坐,他決計是坐不下的。

  ……趴在那裡飲酒吃飯也不像話。

  新郎三番五次想跪坐下,三番五次疼得直冒汗,最後還是縣令提議,先將新人送去收拾好的新房,才算終結了這位小郎君的社死。

  「看著倒是個老實的。」有人這樣悄悄說道。

  「老實可不好,他原本已是家中幼子,這樣的心性,豈不要受人欺凌?」

  「父親那樣專橫,兒子卻是這樣怯弱……」

  縣丞坐立不安起來。

  「犬子無狀,引諸位見笑了,」他端了酒爵,十分殷勤地看向了另一側那兩位陸家女,「青州父老,誰人不知將軍終日操勞民生,幸而今日結親之故,能瞻得將軍……」

  「子思所言極是,青州十幾萬士庶,人人都在將軍心上!我等豈能不為將軍分憂呢?」縣令立刻接過了話茬,「將軍未至平邑時,我便日夜為流民之事不得安寢!可喜今日子思的幾個兒郎都已成家,也當為將軍分憂,為百姓謀福啦!」

  縣丞夫人還在愣愣地看,沒品出什麼滋味來,縣丞卻覺得大事不好,剛想要攔住這個話題時,縣尉已經快言快語地又出聲了,「柳家的這幾位兒郎,咱們都是從小看到大的!人品才學,哪一樣不是百裡挑一的好?若有一項差的,也入不得將軍家的眼不是!」

  「正是如此!」縣令很是高興,大聲說道,「今日子思家娶婦,平邑的名德舊族皆聚於此,我看正可趁此時機,令這幾個兒郎自立門戶,替平邑的百姓與流民撐起一片天哪!」

  「是這樣的道理不錯!」

  「咱們素知子思兄是最疼四郎的!現下又結了這樣的貴親,待得分家時,這一份聘嫁之禮可不能薄了去!」

  「柳家素來家風清正,兄弟間最是友恭不過,莫說多為四郎置辦一份家當,便是整個家當都給了四郎,難道這幾位做兄長的還有什麼怨言不成?」

  「是極!是極!堪為我縣表率!」

  大廳裡的氣氛快樂極了,只有縣丞一家子都把頭低了下去,縮著誰也不敢吭聲。

  這一群人分明就是既嫉他家結了這門親,又恨他家惹了這樣大的禍,因此非要拆了他的家,替陸家出這口氣!

  而縣丞又多想了一層,雖說今日人人都賀他家娶婦,分明就是個入贅的架勢,令長又口口聲聲說待完婚之後就要遣四郎去劇城,現下分了家,更方便四郎將新家置在劇城了!這根本就是處心積慮要四郎入贅,又怕名聲不好,令陸家有以勢逼人的嫌疑,因此乾脆將他另外幾個兒子也一並分了家!

  他好大一個家!就這麼就散了!

  原以為他平邑柳家也算是鄉裡間的豪族,平日出行,那些黔首見了他連頭也不敢抬起來,他這樣的世家,自然權勢是能逼人的。

  今日他才終於明白,真正的權勢不需要自己去逼迫別人。

  陸廉一句話也沒有說,全平邑的世家豪族已恨不得將他的血肉刮下來為陸家出氣了!

  在場的人裡,不管親友故舊,沒有人敢為他出頭的,縣丞心裡苦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他知道此時能救了他的,就只有陸廉陸白二姊妹。

  陸白坐在那裡,一面飲酒,一面同另一個年輕婦人說話,興致勃勃,完全沒看這邊。

  陸廉倒是不曾與旁人說話,而是安靜地在注視著這一幕。

  她的目光平淡得很,縣丞心裡卻咯噔一下!

  「分就是!」他使勁擠出一個笑容,大聲道,「世下風雨飄搖,全靠孔使君,陸將軍為咱們青州遮風擋雨,我家那幾個不成器的豎子,也該跟著鄉老們一同為將軍分憂!助將軍安置流民——」

  「縣丞家只有百畝田,卻想救濟流民,」陸廉突然說話了,「豈不吃力?」

  她的聲音並不高,但她一開口,所有人自然都靜下來望著她,咀嚼她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縣丞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家有多少田的。

  「將軍心細如髮,替我兄想得這樣周到!」縣令已經接了話,「槐安那邊不是有五十餘頃的良田,都是無主的土地,除卻分給這幾個兒郎之外,正可安置流民!」

  縣丞嘴唇顫抖著,還未等說話時,夫人忽然便嚷了起來!

  「那都是我柳家的田!柳家的地!如何就成了無主之地?!」

  「嫂夫人這是什麼話,哈哈哈哈!歷年案戶比民,為田地造冊時,柳家都只有百畝地啊!」

  「那五十五頃地都是我家的啊!連那三百餘田客也是我家的啊!爾等今日豈不是要明火執仗地打劫?!」

  「這……這如何稱得上打劫?咱們都是按照田冊所錄辦事啊!子思兄所納田稅,確實也是百畝之數啊!哈!哈哈哈!」

  有人在圓場,有人在打岔,更多的人在津津有味地欣賞著這一幕。

  而破防的柳夫人淚流滿面地,抓住了丈夫的胳膊,「你說話呀!這還是不是大漢的天下!還有沒有律法可言了!」

  燈火通明的婚宴上,縣丞心如死灰地閉上了眼睛。

  諸葛玄拿起了一卷竹冊,展開看了一下,放下了。

  他又拿起了另一卷,展開看了一下,又放下了。

  當他看到第五卷時,很是不解地出聲了,「這怎麼都是關於度田與隱戶的東西?」

  「說不準陸將軍最近關心這些,」他這個聰明伶俐的小侄子殷勤地將第六卷遞給了他,「叔父平時多看一看,肯定是不錯的。」

  「陸將軍從不曾提起啊?」諸葛玄手裡被塞了新一卷竹簡,展開一看,這一卷已經不是過去的檔案,乾脆就是諸葛亮自己寫的策論,「……二郎,你寫這個作甚?」

  他這位侄子湊近了一些,很認真地盯著他,「我聽說,劉使君頗為看重陳長文,現下因為女吏之事,孔北海對其也多有認同。」

  「……所以?」

  「所以,」諸葛亮說,「叔父千萬不能被他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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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六章 作弊!

  夜已經深了。

  賓客們各自安寢,當然睡不睡得著另算,反正新郎家的人肯定是睡不著的。

  有人推開了縣令的書房,銅燈裡的火苗一瞬間被帶進來的這股風吹得東搖西晃了一陣。

  它俯倒得並不甘心,因此馬上又立起來了。

  但來客俯倒得卻非常利索,而且是匍匐在地,死不起來,非得縣令上去拉了又拉,拽了又拽,才終於將他扶起來,坐於一邊。

  「哎呀呀,子思,你這又是何來?」

  「我祖上幾代家業,而今什麼都不剩了!」縣丞老淚縱橫,「令長豈不是要我的命嗎!」

  聽了這暗藏責備的話語,縣令一臉的憂心忡忡瞬間變成了怒極反笑,「我一心救你,你反來怪我!」

  「你拆了我的家,分了我的地!如何還算是救我!」

  縣令嘴裡嘖嘖有聲,伸手過去,點了點對面花白鬍子老人的脖頸,「子思何其愚也!我竭盡全力,能保全你項上這顆頭顱已屬不易!你惹了陸廉,竟還想要你那些家業!」

  「我家也算是……」

  「你家?!」縣令大聲道,「汝南袁氏門生故吏遍天下,袁術的頭顱是何人所斬你可清楚!」

  聽了這樣的責罵,老人整個身體便慢慢地縮成了一團,弓著身子好似蝦子,以袖拭淚,整個人可憐極了。

  但縣令似乎還不解氣,神色仍十分嚴厲,「你家與陸廉結了親,她便憎惡了你,看在新婦的面子上,仍要留你家的性命,你竟還在這裡作婦人態!你豈不知,待得明日,北海東萊兩郡的舊族都要跟著你一起哭!」

  這話說得有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竟嚇得縣丞止了淚水,呆呆地望著縣令,「這,這是為何呀?」

  「為何?!你難道當陸廉是什麼愚魯之人嗎?!她既知曉你家有隱田的事,豈能不知士族皆如此呢!」

  「既,既如此……」縣丞那顆混沌的腦子轉來轉去,很快找到了其中的破綻,「席間令長為何卻不替我遮掩呢?」

  「我今夜已送信給平邑的鄉老舊族,明日起要他們補交田稅,重新度田案比,如此不過破費一筆錢帛糧米,我若是今晚搪塞了她,恐怕連我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知何處了!」縣令的聲音又變得推心置腹起來,「你仔細想一想,千乘、博呂皆已派去了陸白的女吏,她們這是早有準備!咱們若不小心從事,難道還要當那隻雞,殺給兩郡的猴子看嗎?」

  似乎還是沒有什麼不同,但似乎又有了什麼不同。

  他的家還是被拆了,分了,他那五十頃地,半數分給幾個兒郎,且要交出一大筆的田稅,半數則被收走給了流民。

  但只要想一想,整個平邑,以及未來的北海東萊兩郡,說不定都要被陸廉折騰得天翻地覆,今日看他家笑話的那些人,明日也要一個個忍著無與倫比的痛楚,交錢交糧,縣丞心中又沒那麼痛了。

  他的心中漸漸獲得了平靜與祥和。

  陸懸魚現在待得也很祥和。

  炭盆燒得很熱,阿草在榻上撲騰了一會兒,嚷嚷著說熱,於是小郎也跟著嚷起來要掀了被子,兩個熊孩子被同心拎起來,每人照屁股上來了兩巴掌之後就消停了。

  不過炭盆還是被挪遠一點,挪到窗下。

  銅燈放在同心的身邊,方便她做針線,於是陸白拿火鉗在炭盆裡翻找起山藥就有點費力。

  「也是我多事,」她笑道,「剛剛在酒宴上沒怎麼吃喝,現在偏又餓了。」

  阿草突然從被子裡鑽出來了,「烤薯!烤薯!」

  「你晚上也沒吃飯嗎!看看你自己那個溜圓的肚皮,還在那嚷嚷!」同心罵道,「再吃都要撐破了!」

  「想吃就來點,這也沒什麼的,」陸懸魚接過火鉗,將山藥翻了出來,「你看他們藏了那許多田地都沒撐死呢,可見胃口這東西是說不準的。」

  陸白伸手接過山藥,立刻開始左手倒右手,一面排除萬難也要給它剝了皮,一面還抬頭看了她一眼,「阿姊,你這一路征戰辛苦,好不容易回來,怎麼也不休息幾日?」

  「我覺得我現在就是在休息,」她嘟囔一句,「你看看這裡。」

  縣府準備了裡外兩間屋子安置她們——當然新人的規格更高,住在縣府最好的主臥去了——這屋子雖然有點舊,而且裝潢也並不富麗,但打掃得非常乾淨,屋子四面牆壁嚴絲合縫,半點也不漏風,因此保暖效果也很不錯。

  地上鋪了一張毛毯,毯子上又鋪了一層兔皮縫合起來的皮毛,坐在上面暖融融的。

  這樣一個冬夜裡能住在這樣的屋子裡,一面喝著僕役送來的熱茶,一面吃著新烤出來的山藥,無論如何也稱不上辛苦。

  「我聽說,自琅琊以西的路上,有官吏在城外的水井旁搭了棚子,燒了許多熱水,流民經過時,都喜歡去喝一碗熱水暖暖肚子,」她伸手接過陸白剝好的山藥,看了一會兒,「要是也有幾個山藥吃,就更好了。」

  陸白挑挑眉,「阿姊在想這個?我看平邑令是個精明人,明日你且再看,他必是能令你滿意的。」

  她有點迷惑地皺起眉頭,她自己還沒想清楚這事兒該怎麼辦,別人就能替她想清楚了不成?

  但陸白又再接再厲了。

  「這些庶務民生之事,阿姊若是一時想不周全,不如待回到劇城時,將大家都找來,要他們替你出謀劃策,」陸白將第二個山藥剝好了,又鄭重地吹了吹氣,「看累死幾個傻小子。」

  「……傻小子?」她問,「什麼傻小子?」

  同心從針線活上抬起頭來,瞥了她倆一眼。

  「你們倆這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嗎?」

  「我與阿姊可不相同,」陸白立刻反駁,「我非不知,實不願也。」

  「……知什麼?」她左右看看,「這是在說什麼呢?」

  「阿母,」阿草忽然又從被子裡鑽出來了,悲憤地抓著母親的袖子,指著她們倆,「我也要吃!」

  在同心又一次準備把阿草拎起來的時候,陸白趕緊將手裡的山藥遞了過去,「想吃就吃,反正他一時也不想睡,不要緊的。」

  還沒到上小學年齡的熊孩子感動壞了,「多謝姨母!姨母!你比我阿母脾氣好多了!」

  ……陸白的表情很微妙,同心的表情也很微妙。

  「先等等,」她說,「剛剛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呢?」

  太陽又一次升起來了。

  今天大家要圍觀柳家分家,縣令負責主持,手下的官吏們負責清點,至於柳家人,就只要低眉斂目地在旁邊站好就行。

  偶爾有一兩聲啜泣聲,但不大,無論是驕橫的小嬸子還是天真的縣丞夫人,似乎一夜過後都變得成熟穩重有自制力了。

  除了清點家產,給已經寫好了文書,準備去劇城上任的四郎裝上各種家當之外,黑著兩個眼圈的縣令又湊過來了。

  「將軍,昨日平邑鄉老們得見將軍愛民之心拳拳,感動不已。自黃巾作亂以來,青州荒蕪,莫說田地,便是官吏亦更迭頻仍,因此導致了戶籍田冊混亂之象。

  「現下有將軍鎮守青州,平邑待明歲春時,便開始度田案比,只是鄉老們憂心流民今冬不得安置,因此今日已催促族內自肅,有隱田隱戶者,已經報至下吏處,這數日內便將一應賦稅補齊,到時是運至劇城,還是暫留平邑府庫,都待將軍示下。」

  縣令這樣娓娓說道,一面說,一面時不時還打量她幾眼,似乎在確認她的神色。

  陸懸魚驚呆了。

  她看了看縣令,縣令一臉的誠懇。

  她又看了看那些圍觀分家的豪強,每一個都是黑眼圈,每一個都一臉誠懇。

  ……這絲滑的服務態度是不是太夢幻了啊?!

  她一句重話都沒有,這一群人就乖乖交錢交糧交隱田隱戶了?!

  ……當然,匿田準確來說是犯罪,但即使是她也不能真將這一群人全都抓大牢裡去,尤其人家現在不等你查就乖乖過來自首了,更得寬大處理。

  她臉上的驚嘆溢於言表,但站在她身邊的這位縣令一點也沒露出得意的神情。

  完全是正直、端肅、光明磊落、並富有使命感的態度。

  身後的豪強們也是如此。

  「辛苦諸位了,」她乾巴巴地說道,「你們既要安置流民,又要補稅,是不是很累啊?我再派些健婦營的女吏過來怎麼樣?」

  豪強們的頭忽然動了一下。

  儘管他們總體看起來還是很大義凜然,但細看總覺得每一張臉都有點變顏變色。

  陸將軍今日回城之後,就將城中這些與她相熟之人都請了去。

  ……諸葛玄就覺得很奇妙。

  ……二郎不僅猜到這一點,並且為他準備了一堆度田相關的策論,甚至還稍微地指點了一下他今天去郡守府該穿什麼衣服。

  ……他穿什麼衣服?什麼衣服有區別嗎?

  比如說灰藍直裾,配一件雲紋氅衣,再選一條錦蔽膝……

  諸葛玄是個性格十分溫和的人,因此盡管心裡狐疑得緊,還是任由二郎替他出了一堆主意。

  ……換了這身著意打扮過的衣冠後,他一點也沒感覺到有什麼不同。

  孔融看他還是一貫的親熱,田豫也十分和善,就只有平時少言寡語的陳長文突然多看了他幾眼。

  ……至於陸將軍,陸將軍從來不在乎別人穿什麼,她連自己穿什麼都不在乎。

  大家湊在一起,聽陸將軍講起這兩天發生的事。

  「我心中有一個計較,」講完之後,她如此說道,「既然平邑能這樣痛快地交出隱田隱戶,其他縣為什麼不能呢?」

  孔融忽然努努嘴。

  「……使君?」

  「當初孔北海為管亥所困時,」太史慈小聲嘀咕道,「我先去了平邑的。」

  太守被圍在城中,性命危在旦夕時,周圍這些縣令們一個個都作壁上觀,讓太史慈不得不從劇城一路奔襲到平原去請救兵。

  能說平邑聽話嗎?顯然不能啊!

  這根本已經不聽郡守的命令了,雖然名義上還是漢官,但實際上離自治也差不多了。

  ……但同樣還是這一群人,硬是在她一句重話都沒說的情況下,不僅拆了縣丞的家,還乖乖交錢交糧交隱田隱戶,這種感覺就特別的微妙。

  她的官位比不過孔融,但在青州豪族眼中,她的威懾力遠遠超過了那位青州名義上的統治者。

  士兵的白骨,家鄉親人的血淚,還有她這一路上所忍受的疼痛與苦楚,都化為了此時再真切不過的權勢。

  提到隱戶隱田之事,太史慈和張遼這兩位武將沒什麼好說的,這題目超綱了。陳群和田豫想到什麼,就說幾句什麼,很給她啟發,但也並不系統,畢竟這事屬於她新發現的,大家並沒有什麼準備,陳群額外還表示,具體情況他還得查一查歷年各地送來的簡牘,再去各縣看一看,實際估測一下才行。

  孔融對度田不是很熱衷——考慮這群縣令和豪強給他留下了一點心理陰影,陸懸魚也能理解。

  但是諸葛叔叔今天真就特別的出彩,先是聊了聊本地官員給本地世家度田,容易出現的「多不平均,或優饒豪右,侵刻羸弱」問題,再聊一聊如果要查隱田,必須小心從事。

  他甚至給出了非常實際的建議,「將軍若真欲嚴查此事,須同劉使君分說清楚,一防奸人從中作害,二則可寬柔相濟……」

  他講出這些話來,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似乎這些民生之事都在他胸中,她現在才想起來問他,簡直是令明珠蒙塵,尤其是厲害分析也清晰明白,她做這些事有可能會遇到的麻煩與解決預案,諸葛玄也都一一講清楚了。

  這位平時看起來很溫和無害,比孔融勤快些,但熱愛經籍文章勝過公務的諸葛太守令她大為改觀!

  「先生才學我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諸葛玄立刻低眉斂目地推辭,「將軍的誇獎,實在是過了。」

  「我覺得可以就這麼辦!」她直起身,正準備把這項工作細化一下時,餘光忽然看到了陳群。

  ……他今天的狀態有點怪異,看著也在散發冷氣。

  ……但不是對她,是對諸葛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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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七章 都給我捲起來

  查隱田隱戶是一項聽起來很合情合理合法,實施起來近乎於打土豪分田地的行政措施,因此絕對不能草率。

  在她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劇城除了孔融之外的官吏們從上到下都動員起來了,在短暫的幾天過去後,陸懸魚就發現腳步匆匆忙忙的文吏們幾乎人人都掛了黑眼圈,甚至連她麾下的武將和功曹也掛起了黑眼圈。

  ……就張遼一個例外。

  太史慈的黑眼圈主要是募兵導致的。

  大部分士兵入城居住,享受土屋帶來的溫暖,少部分士兵留在城外。民夫們在堅硬冰冷的土地上搭起了一座座帳篷,並且環繞著帳篷修起了柵欄。

  這是一樁很辛苦的差事,但和酬勞比起來又顯得不那麼辛苦了,因此修軍營的活計頗為搶手。

  但更令人豔羨的是被招募進軍營,成為一名士兵。

  這意味著不僅自己從此吃喝不愁,而且還有豐厚的犒賞,即使戰死也有一筆撫恤金,不管在哪裡作戰,那些軍功換來的賞賜都會被謹慎地記下來,等回到家鄉時,全家老小都可以靠著這個男人過上富足的生活。

  他們是聽說過的,那些跟隨陸將軍征戰日久的老兵,都攢下了一份份身家!他們嫁女時給的妝奩不可謂不豐厚!誰家要是能娶到一個老革的女兒,有了這樣一個岳丈,從此可就再不必擔心挨餓了!只為這個,哪怕是冒著被岳丈打個鼻青臉腫的風險也值得!

  那些老兵娶婦的事就更不必提了!有了這樣身家,什麼樣的媳婦娶不到呢?

  ……至於陸將軍帶走了多少人,回來又有多少人,被流民選擇性地遺忘了。

  這是亂世,天又這麼冷,流落在路上的人有一百種死法,要是能進軍營,舒舒服服地吃飽穿暖拿犒賞,死又有什麼了不起?

  再說死的也未必是他!

  因此自從城門外貼了告示,軍營前就立刻排起了長龍,一望無際,嚇煞人去。

  盡管太史慈不曾聽聞陸懸魚在博泉第一次募兵時遇到的各種奇葩事,但這支流民隊伍裡,能招募入伍的也是十不存一。

  於是太史慈就自然而然的黑眼圈了。

  當陸懸魚在軍營裡溜達一圈,路過了太史慈的募兵現場時,正看見這一幕。

  已經入伍的士兵被小吏們一項項地記錄在冊,入何營何伍,籍貫在何郡何縣,年貌如何,身高如何,身上有什麼能認出來的胎記傷疤,有多大力氣,能開幾斗弓?歲數大些的壯漢分去當長牌兵,歲數小些的少年當藤牌兵,不管年紀大小,基本沒有生得俊俏的,清一色傻大黑粗。

  這些士兵裡,最有技術含量的莫過於弓手,又要力氣大,又要眼神好,因此一群百姓在那裡排隊拉弓,偶爾有一個能開一石弓的,別管準頭如何,反正立刻周圍就有一圈人喝彩。

  她在士兵們身後探頭探腦看了幾眼時,校場裡突然一片喧嘩。

  「光是拉得開弓有什麼用!想在我軍中闖出一番名號,豈是容易的!」

  「太史將軍!」

  「太史將軍親自下場了!」

  「叫爾等親見一番,什麼是百步穿楊的神技!」

  ……黑眼圈的太史慈拎著一張強弓下場了。

  ……黑眼圈的太史慈開弓了。

  ……追星趕月,第一箭射在百步外的靶心,第二箭射在第一箭的箭羽上。

  校場歡聲雷動!

  她也跟著鼓鼓掌,正準備走開時,黑眼圈的太史慈似乎突然發現了她,立刻分開眾人,大踏步走了過來。

  「將軍!」

  「啊,子義,」她擺擺手,「你忙你的,我只是過來看看。」

  他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

  ……好像他在等一句別的什麼話似的。

  果然太史慈又開口了,開口前還先嘆了一口氣。

  「在辭玉這樣的神箭手面前,原不該如此輕浮的。」

  「天下的神箭手在你面前,都不敢如此自稱了!」她立刻反駁道,「子義的箭術為三軍之冠,這豈是虛談呢?你太過謙了!」

  聽了她這樣的反駁,太史慈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一張掛著黑眼圈的臉只是微微地笑。

  ……就好像是正等著這句似的。

  陸懸魚下一個看到的是陳群。

  陳群的黑眼圈主要是看人事檔案看的。

  這位經學世家出身的年輕文官幹別的活也就罷了,在吏治這方面似乎有特殊加成,他看過一遍各個郡縣下面的基層小吏檔案之後,很快就能整理出每一亭每一鄉每一鄉的人員補充調動意見。

  按照陳群的話就是——你要是不度田不案比,這些空缺是不必補的,補了還要增加人員祿米開銷,那些官吏也是不必調的,因為調完之後你還得給他們再調回來。

  但為什麼度田就得折騰呢?理由也挺簡單,這些明顯有隱田的地方,官吏都是出自當地世家豪強,而且很多都是人家世世代代祖祖輩輩就在這裡當官,一代代傳下去的,你指望他們公平公正公開地革自己家命是很難的,因此要麼給督郵加大力度,要麼臨時再加點稽查能力強的酷吏下去,否則可能要事倍功半。

  非常細心的一個紀律委員同學。

  而且他這樣案牘勞形的同時,竟然還沒忘記打扮自己。

  ……過於細心了。

  漆黑的束髻冠上鑲了一塊白玉,與他腰間的玉佩顏色十分相襯,深色氅衣裡,又配了一條絳紅的蜀錦腰帶,身上熏了不知什麼香,整個人就像是皚皚冰雪下的寒梅,聞起來神清氣爽,看起來賞心悅目。

  ……但她憑借著好眼力,還是看出了不對勁的地方。

  「將軍認為此舉如何呢?」

  陳群和顏悅色地捧著竹簡,正在問她。

  「長文心細如髮,想得這樣周全!」她誇了一句,想了想又說,「你一定是辛苦了!」

  紀律委員的眼皮垂下去,睫毛一閃一閃的,似乎在微笑,又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聲音很低地回道:

  「將軍心繫生民,在下只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陳群,一時心裡也有些感動,很想再多說幾句和藹可親的話,跟他拉近一點距離,搞好關係。

  「你太謙虛了!」她連忙說,「我哪能看不出來呢?你眼皮下面,擦了粉的!」

  陳群忽然抬起了頭,眼睛直直的看著她。

  「這裡,」她指了指他的眼睛下面,又指指自己那個位置,很親熱地說道,「粉有點沒抹勻。」

  ……她這些同僚裡,最難搞好關係的莫過於陳群。

  ……今天也是無法搞好關係的一天。

  田豫就非常的自然不做作,黑眼圈是持續掛在臉上的。

  而且忙起來就飯也不吃,衣服也不換,跟一群小吏待在一間大屋子裡,到處都是竹簡的黴味兒,到處都是墨汁的臭味兒,到處都是人多了擠在一起所散發的那股……反正她在軍營裡待久了,就很習慣的那股發酵味兒。

  當他發現她走進來,準備起身向她行禮時的時候,她趕緊湊了過去制止了她。

  「國讓啊,」她忙忙地說道,「不是明年春時才開始嗎?你現在就這樣勞累起來怎麼行?」

  「不要緊的,」他笑眯眯地說道,「時值歲末,安置流民、封賞將士、整治各地吏治的事都趕在了一起,因此繁忙,並不獨因將軍之事啊。」

  「那也得注意些身體,」她說道,「這些事忙完了就可以過年了吧?到時候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主公有信至,聽說壽春的許多寶貨也要送到了,」田豫笑眯眯地說道,「我已經寫信給冀州的船商,請他們多運些糧食過來,到時正可將那些財物變賣掉。」

  ……她都要把壽春宮給忘了。

  但是田豫這樣一提起,她立刻又有了興致,「國讓可曾聽說袁術那座宮殿是何模樣?」

  「略有耳聞。」田豫點點頭。

  「特別好看!」她比比劃劃,「就好像神仙住的宮殿似的!裡面全是各種金銀寶石,霞光萬丈!瑞氣千條!」

  「嗯,嗯。」

  「所以我覺得,咱們今冬的糧食要是夠吃的話……」

  田豫平靜地看著她,「將軍覺得,糧食夠吃嗎?劇城的士庶,軍營的士兵,青州十幾萬流民,還有被水淹過的下邳城那些百姓們,將軍以為呢?」

  她有點失望地不吭聲了。

  這位主簿忽然又笑了起來,「將軍既然喜愛這些珍玩珠玉,待輜車運到時,我為將軍留一雙象箸如何?」

  象箸?象牙筷子?為什麼是象牙筷子?

  她已經溜達著看完了一圈黑眼圈,還剩一個張遼。

  張遼平時一般在三個地方刷新,要麼是城外的軍營,找太史慈聊天喝酒,要麼是郡守府,拉著她一起去騎馬,要麼是在早食坊。

  ……這名字有點怪異,其實是並州騎兵的居住區,原本因為位置比較靠東,所以叫辰初坊,但是這裡賣早點的特別多,大家逐漸就這麼叫了。

  太陽漸漸西下,還沒到晡時,但客舍裡已經有人在吃湯餅了,味道飄得特別遠,一聞就知道是羊肉湯,加了茱萸,因此帶些辛辣。

  ……當然加得最多的,味道也最濃的肯定是醋,飄出去幾里地遠,有受不了這個味兒的就捂著鼻子繞著走了,有喜歡這味道的就趨之若鶩,嘴角流下激動的淚水跟著進來了。

  有並州人在一面吃喝,一面大聲講話,走近一看就看到了張遼正在一群老兵中間,聽他們嘰嘰呱呱地講著什麼加了密的並州話。

  有婦人走過來替他們添酒,跟他們閒聊幾句,講的也是並州話。

  案上除了湯餅,還有一碟肉乾,一碟魚乾,一碗蛤蜊,以及下酒必備的鹽豆子。

  張遼沒怎麼喝酒,就抓了一把豆子,一邊聽他們聊天,一邊咯咯蹦蹦地嚼著豆子。

  就特別的閒適,特別的安然,特別的……

  ……特別的鹹魚。

  因此她走進去時,就給張遼嚇了一跳,手裡握著的豆子趕緊倒回碟子裡,拍拍手就起身了。

  「懸魚?你怎麼來了?」

  咳。

  「我看到最近大家都——」她比比劃劃了一下黑眼圈,「以為文遠肯定也在忙些什麼,所以來看看你。」

  張遼露齒一笑,「我什麼也沒忙,一點也不勞累,懸魚掛念我,我很感激。」

  ……她看出來了。

  這些並州老兵已經在北海安家了,看起來日子過得還不錯,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安靜平和,她看看他們,感覺是很滿意的。

  但是看看張遼,又不滿意了。

  「坐下吃一點?」張遼很自然地問了一句。

  ……她再看看那碟被他攥在掌心裡半天的鹽豆子,感覺更不滿意了。

  「我知道懸魚尋我來是為何。」

  尋了一處清淨角落坐下,老板娘又端上來幾碟小菜,溫了一壺熱酒,張遼這才開口。

  「……我尋你來是做什麼的?」

  「你既一心都在整治北海東萊上,」張遼笑道,「我當然能幫你一臂之力了。」

  她有點好奇,「怎麼幫?你也要去府裡幫國讓長文他們整理卷冊嗎?」

  張遼立刻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那個在下做不來。」

  「……那你怎麼幫?」

  「你看,咱們久戰勞苦,現在又是冬天,那些戰馬是需要多休息休息的,」張遼說道,「但也不能一冬天都在馬廄裡待著啊。」

  他說這話時特別自然,一點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突兀的地方。

  但這個話題躍遷成都已經令她完全不能理解了,她只能愣愣地繼續盯著他,等他往下說。

  「你看,當初你在琅琊時,處理那些鄔堡,也頗費了心力,」他很自然地說道,「青州若有那等築鄔自籠,不服政令的豪強,你就將一個名單整理出來給我便是。」

  「……然後呢?」

  「沒什麼,就帶著騎兵出去跑一圈,溜達溜達。」張遼這樣一本正經地說道,「替你偵察一番。」

  「哦……」

  雖然聽起來不像是在幫忙,更像是偷懶,反正也要出去遛馬,順便找了個這樣的理由。

  但仔細想一想,本來文遠就是個武將,幫不上什麼忙也正常啊。

  「那就多謝文遠了!」她很感動地說道。

  那張英氣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很和善的笑容,笑眯眯像什麼人畜無害的白色長毛狗子似的。

  青州的許多豪族都記得那一天。

  已經進了臘月,他們這樣感慨地對自家親眷這樣說道,這一年真是太辛苦啦!好不容易捱到了歲末,可算是過去——

  然後便有人屁滾尿流地跑進來了!

  「有大隊騎兵!有大隊騎兵奔著咱們鄔堡來了啊——!」他這樣尖叫著,「主君快出去看看啊!」

  主君猛地站起來了。

  「必是因著隱田之事!」那位平時氣定神閒的主君此時也連連跺腳,「柳當那老賊!自己惹了陸廉,合該身死族滅,如何他卻留了一條性命!」

  但是現在再去罵柳家又有什麼用呢?

  騎兵就在鄔堡外,並不急迫,只在百步開外,繞著鄔堡走了幾圈而已。

  可是,可是!那樣盔明甲亮,殺氣騰騰的一支兵馬!旌旗在寒風中凜凜作響,弓弦絞緊與強弩機擴拉開的聲音似乎已經傳到了鄔堡裡的每一個角落!

  平日遇到盜匪,鄔堡便會將大門緊閉,家中的男性僕役上外牆準備應戰。

  這樣一座鄔堡,如此高厚,如此堅固,糧草又如此充足,便是面對陸廉也能抵擋得數月!

  ——家主的確是這樣想的。

  但他現在面對這樣一隊騎兵,只是看到對方圍繞著鄔堡跑了幾圈,便已經肝膽俱裂,下令打開鄔堡門,畢恭畢敬地迎接那位將軍了。

  「將軍是如何想到這一招的?」

  並沒有帶領兵馬進鄔堡,只是表示自己純粹是在外面遛馬,請他們不要多心的張遼聽了副將這樣的問題,略微思考了一會兒。

  「當初我跟隨溫侯的時候,」他說,「曾經去過一次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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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子‧喻老》: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加於土鉶,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於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台。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紂為肉圃,設炮烙,登糟丘,臨酒池,紂遂以亡。故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故曰:「見小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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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八章 難道有人不愛年會嗎?

  劇城一切都很風平浪靜。

  太史慈從流民中招募兵士,每日數千,幾天下來挑挑揀揀,幾番篩選過後,竟然留下了萬人之眾。

  這些人都是曾經略有薄產,又有幾個兄弟的殷實人家,但一場逃難過後,那點薄產顯然經不住花用,就這麼沒了。

  有些人剩了一頭牛或是兩頭豬的,還可拿去換些糧食過冬,若是連家畜都沒有了,就只能將自家的田地賣給豪強,還有些連田地也沒有的,只剩下了賣身為奴這一條路。

  這樣比較起來,當兵的確是一樁美差了。

  軍營就這樣漸漸地擴大了。

  一座中軍營,即使主帥陸廉不在,也依舊在這片營地最中心的位置,有親隨老兵日夜看守。

  周圍又漸漸伐木建屋,在袁譚軍營的遺址上修建起了新的大營。

  城中的染坊接到了這筆大單,趕忙在年前染出一批布料,再交由婦人們製成旗幟,一面面地矗立在軍營之中。

  這些赤紅旗幟如同野火,初時寥寥,很快便有了燎原之勢。

  映在進出城的商賈眼中,映在那些停留在城牆根下,喝一碗熱水的流民眼中,再由他們緩慢的步伐,漸漸帶去青州的每一個角落,終於一個不落地鑽進了那些世家豪族的耳朵裡。

  「我原說就該投奔大公子的!」

  「你捨得下這偌大家業?」

  「捨不下又有什麼用!現在還不是要被陸廉小兒奪了去!」

  「難道便坐以待斃不成?」

  「你待如何?」

  「若能如張邈舊事……」

  「張遼就在城外!我倒要看看你去哪裡再尋一個呂布來!」

  到處都有這樣的議論,漸漸人心惶惶起來。

  他們祖祖輩輩都在北海,自然是不願意跟著袁譚去平原的,人能走,難道地也能走嗎?況且劉備奉了朝命,陸廉又有那樣的美名,他們那時若是投了敵,顏面上也過不去。

  但現在從平邑開始,突然傳出明年開春要度田案比的消息。這消息如驚雷一般,炸得他們手足無措起來!這些地立刻不是他們的了?那他們不立刻離開,還在等什麼呢?

  可是張遼的騎兵來來回回地在北海巡邏,他們想走卻也來不及啊!

  這些豪強又開始悄悄討論起……如果不走,究竟該如何呢?他們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瞞過去?

  這個念頭又立刻被打消了。

  那些度田的官吏是他們自己的兄弟叔伯,但聽說到時劇城可能會下達許多調令,將這些官吏從自家田產上調動開,換些別處的官吏過來。

  ……甚至可能會調些陸白的女吏過來。

  有些行事豪橫之人,差一點生出凶惡之心。

  「殺了她們不就得了?」他這樣說,「殺了她們!丟在溝裡,假裝成被盜匪所劫!看劇城還敢不敢再派這些婦人來了!」

  「好,不派婦人,派了張遼來,你又待如何?」

  「陸廉又不知是誰殺的!憑什麼來殺我!」

  「她不知是你殺的又有什麼干係?只要查出來你犯了匿田之罪,不是你殺的,也該連坐!」那老成持重的人反問道,「你竟想同她們姊妹倆講道理?崔家血跡未乾哪!」

  屋子裡什麼香也沒有熏,但是火盆旁邊放了兩個橘子,陸懸魚拿起來剝了一個,又把橘子皮重新放回火盆旁,於是整個屋子就帶上了一絲甜滋滋的滋味。

  阿草睡得很香,於是錯過了分吃這隻橘子的大好機會,他會後悔的。

  她掰開橘子,分了一半給陸白。

  「四娘這幾日如何?」

  「收拾新家,且有的忙。」陸白說道,「偏她家小郎君又不吃打,又不通俗務,好在那位令長替他分家時送來了幾個僕役,要是光指望她自己,這一冬也收拾不完!」

  為了替夫君著想,拿出頂天立地,獨立生活的態度,表明自己並未招贅,四娘最後挑選的房子並不在古松里這一坊,而是在隔壁。

  ……走路至少要走五分鐘呢。

  「看她氣色還成?」她有點不放心地問,「要是那個柳四欺負了她……」

  陸白將橘瓣塞進口中,用力擺了擺手,「阿姊,他棒傷才剛好。」

  「……我這也沒說什麼。」她尷尬地說道。

  阿草翻了個身,一下就把被子踹到榻下去了,不過兩個人都沒注意到。

  「最近北海各縣都有豪強去縣裡補稅,」陸懸魚說道,「一下子多了一大筆錢糧!」

  「這得誇那位文遠將軍,」陸白笑道,「你這位將軍可真是個妙人。」

  ……她也覺得很微妙。

  張遼性子並不暴躁嗜殺,他和並州老兵們在一起吃吃喝喝時甚至全無將軍的威嚴模樣。

  但這只是她眼中的張遼,到了世家眼中,他的戰馬,他的旌旗,他那些著甲的士兵,以及士兵手中的馬槊與強弩,都有了另一種危險的意味。

  她偶爾也會這樣想一想自己。

  ……她在別人眼中又是什麼形象呢?

  「不過,除了平邑之外,並非人人如此吧?」

  「那自然不是,」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搓了搓臉,「聽說還是附近這幾縣更殷勤些。」

  陸白微微一笑,臉上現出了兩個酒窩,「阿姊,再過幾天,便是歲末了。」

  「嗯,嗯,是啊。」

  「這一年以來,士庶皆頗辛苦,青州那些世家豪強,雖說有些家業,但也時時憂心戰事,不得安寢,」陸白這樣推心置腹地說,「阿姊何不將他們請到劇城來,以醇酒佳肴宴之,他們自然也就敞開心胸,明白阿姊這番籌謀的深意了。」

  ……聽起來很對勁,年會什麼的她以前也參加過不少哇!確實可以活躍氣氛!大家吃吃喝喝,放鬆心情,拉進一下距離!

  ……但由陸白說這個話,就稍微還是有點不對勁。

  阿草忽然迸發出一聲響亮的噴嚏!

  她立刻起身去幫熊孩子蓋被,並且漫不經心地將這點不對勁拋到腦後去了。

  第二天送出請柬的下午,徐州的車隊到了。

  壽春宮裡的財寶被分成了幾份,一份留在了淮南,同荊益之地的豪強們換些錢糧布帛,一份運去廣陵,用來犒賞二爺的兵馬,一份送進下邳,換了徐州人今冬的糧食與來年的種子,還有一份送來了青州。

  ……已經分了四份,聽起來其實就不太多了。

  但當輜車一輛接一輛地來到劇城門前時,車輪碾過堅硬的地面,似乎也隱隱現出了車轍。

  穿得漂漂亮亮的主公跳下馬,笑呵呵地走向了迎接他的一群人。

  第一個迎上前去的肯定是孔融,畢竟孔融既是名士,又是掛名的諸侯,於是趁著兩人寒暄之時,陸懸魚得以在後面一邊打量,一邊嘀咕。

  「你看,主公頭上亮閃閃的!」

  主簿沒吭聲。

  「你看,主公腰間的那一串小東西!也是亮閃閃的!」

  主簿還是沒吭聲。

  「主公的衣服也是亮閃閃的!」

  主簿終於忍不了了。

  「主公身邊失了諍臣,才有此失!」

  聲音略大了一點,引得主公轉過頭來看他們。

  「你們說什麼呢?」

  她剛想張嘴,主公忽然指著她的腰間,爽朗地大聲嚷道,「竟真掛上了!」

  ……她摸摸腰間的胡桃,決定一會兒再聊這個話題。

  壽春宮的財寶只送來了二十箱,但極其有分量。

  徐州的窮光蛋們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但說起品位是全方位被閥閱世家們吊打的,有些精美的大件沒搬運,就地裝船賣了,比如三四尺高的珊瑚樹;有些獨具匠心的瓦當被砸碎了,只摳了裡面的黃金出來,搓圓捏扁了裝箱帶走;還有些布料拿出來給當地百姓分了,於是光屁股小孩也能偷偷裹上一件金燦燦的羅裙,正準備出門去泥裡打滾時,被母親趕緊拎回來,扒了衣服再好一頓痛打。

  除卻那些帶不走搬不動的大件之外,運來的一箱箱都是裝滿的珠玉金銀了。

  一打開箱子,陸懸魚頓覺自己的眼睛要瞎了!

  說不清裡面都是什麼,反正明晃晃,金燦燦,每一件都自帶光暈!一抓一把,冰涼堅硬的觸感,剔透晶瑩的光澤!

  箱子被搬到府庫門前,田豫領著功曹開始一件件造冊,金銀要將成色和分量記清楚,珠串大小和粒數也要寫明白,寶石是紅的還是藍的?上面有沒有瑕疵裂痕?玉器的形狀質地與色澤一點也不能含糊!

  這些東西入庫之後,竹冊還要一式三份,每件何年何月何日交易給誰,價值多少,反正就是仔細得不能再仔細,徹底打飛了陸懸魚想伸出去的爪子。

  功曹造冊花了很久的時間,但她一直圍在那裡轉來轉去,時不時就想上去踹田豫一腳。

  ……最後還是忍了這口氣。

  關於劉備身上那些亮閃閃的東西,主公私下裡跟她見面時,給出了一個特別合情合理的說法,解答了她的疑惑。

  「這些的確是壽春宮中的財物,」他淡定地說道,「但我並非趁人不備,不告自取。」

  「主公是明搶的嗎?」她敬畏地問。

  穿得漂漂亮亮的主公很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

  「下邳那份,」他猶豫了一下,「用來同東海糜家換取糧食和種子了。」

  她右手敲在左手上,「我懂了,主公,糜家買了這些珠寶,然後再送給你!」

  主公的臉色有點發紅,「……子仲自然要為其妹留一份!」

  他這樣說的時候,兩隻眼睛圓圓的,鼻翼也一張一合的。

  ……她最後還是沒把那聲「好女婿呀!」嚷出來。

  「我也想結婚了。」她最後還是這麼悵然地嘟囔了一句。

  主公的聲音似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若想嫁個有錢郎君,糜子方還未曾婚配。」

  「哦那算了,」她立刻說道,「我其實沒那麼愛這些玩意兒。」

  主公看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要過年了。

  劇城裡除了這對惆悵的君臣,似乎大家都挺開心的。

  歲末將至,將軍又要開酒席!大家可以盡情地痛飲,怎麼會不開心呢?

  但是劇城之外,那些接到請柬的世家豪族們一點也不開心!

  「陸廉欺我太甚!縱我敵不過她,也要將這一腔血濺在她身上!」有人這樣怒吼。

  「我偌大家業,難道便保不住了麼!」有人這樣哀嘆,「這必是鴻門宴哪!」

  「劇城中尚有我幾個故友在,其中有一位東萊高士,據說曾與子義將軍有舊,」有人立刻開始緊張地謀劃起來,「快為我備一份重禮!說不定請他為我說項,能得一條生路!」

  自從接到了請柬之後,每一天似乎都變得飛快起來,豪強們有些想要逃跑,但自己逃也就罷了,全家一起逃怎麼可能逃得過張遼的並州鐵騎?

  有些又想要求人從中斡旋,但劇城始終沒有傳回什麼消息。

  還有些人縱情聲色,胡吃海喝,決心在這幾天裡將人生中一輩子的樂趣都享用盡。

  ……但怎麼可能真放下心去享用呢?

  並州騎兵的馬蹄聲,還有馬槊上的寒光,都一夜接一夜地出現在他們的噩夢中啊!

  三日之期,很快就要到了。

  那些深宅裡的婦人,哭泣著搬出了一匹又一匹的粗白布,準備為她們的父親、兄長、夫君戴孝。

  「人生死有命,莫作此兒女態,」那些準備赴宴的士人一面這樣叮囑,一面又忍不住流下淚來,「為我供奉血食時,要記得我喜歡吃……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天地間烏雲密布,陰風怒號,道不盡的淒涼與苦楚,生離與死別。

  他們就這樣悲憤地坐上車,騎上馬,向著劇城而去的。

  「你要我來宴請青州的豪強?」劉備有點不解地問,「但又不曾提到我?」

  「嗯嗯嗯,」她點點頭,「沒提,一個字都沒提。」

  劉備的眉毛皺了起來,「為何?」

  陸懸魚的手伸出去,在一個特別高的位置比了比,又一下子降了下來,再重新升上去。

  主公愣愣地看著她。

  「我來負責捅房頂,」這位講話總是很不著邊際的年輕女將軍這樣說道,「主公你來負責修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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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九章 一起喝酒吧!

  就在那些收到請帖的豪族哭著吩咐家中的妻妾們,待他不幸罹難後,每日要如何供奉他時,陸懸魚也在琢磨關於酒宴的事。

  參加酒宴,尤其還是半個主辦方,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是——

  「穿什麼呢?」

  陸白從竹簡上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穿什麼?」她重復了一遍,「阿姊想穿什麼?」

  「戎裝?」她不確定地說,「或者武冠和直裾什麼的?」

  「你想穿什麼呢?」

  ……想穿什麼呢?這個問題問住了她。

  「好像已經很久沒穿過女裝了,尤其沒怎麼穿出來過,」她嘀咕了一句,「其實都到歲末了,還很想穿一下的,但是你知道,那種場合……」

  燈下肌膚如玉的美人抿嘴一笑,「我也穿女裝,阿姊你比不過我的。」

  ……這塑料姐妹情!

  不過笑完之後,陸白還是給出了她的看法。

  「阿姊若是喜歡女子裝束,酒宴上穿就是了。」

  「……不會有點不太好嗎?」

  「不會,」她說,「你已在沙場上建立了功烈與聲名,服飾再不能桎梏你。」

  陸白的神情那樣自然,語氣也那樣自然,坐在對面的人就不免因為這句話發起呆來。

  前門處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陸懸魚掀起遮在窗前抵擋寒氣的獸皮,透過模模糊糊的窗絹,正見到有值夜的親兵拎著一盞油燈,忙忙走去到門前,詢問了些什麼。

  過了一小會兒,親兵的聲音便遠遠傳了過來。

  「將軍!田使君來訪。」

  田豫站在院落裡,一臉猶猶豫豫,不肯脫靴上台階,只能主人家穿了鞋,下到院子裡來迎他。

  「這麼晚了,國讓有什麼事嗎?」

  「壽春宮的財物,在下已經清點完畢,入庫封存了,所造竹冊已經送到將軍的書室中。」

  「哦,哦,這很好,」她有點迷茫,「但其實也不用特意跑來一趟。」

  田豫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大概是主公來了的緣故,田豫也沐浴更衣過了,明亮的冬月下,一身高冠博帶,寬袍大袖的文士打扮,站在那裡還挺……

  挺……

  怎麼和諸葛玄有點像?

  這是文官們見老板時的統一著裝思路?

  她的身體不自覺後仰了,想拉開一點距離,仔細打量一下她這位悶棍主簿時,田豫忽然咳嗽了一聲。

  「今日見將軍喜愛那些飾物,卻因我阻攔,未曾取用一件,」他聲音很低,「我心中很是內疚。」

  「……也不用內疚,」她說,「那些東西給我也沒用。」

  「那些財物,原本都是主公賜給將軍的獎賞,我不該阻攔將軍。」

  ……這說的也不算錯吧。

  按照這個時期的軍隊作風來說,這些金銀珠寶應該是分成三份,一份給主公,兩份則是二爺和她均分,拿到手裡之後,她再挑一批好的,拿走大頭,指縫裡剩下的部分才會賞出去。

  賞出去的那部分自然也是先由軍官來挑,最後剩點殘渣才是士兵的,要不怎麼士兵們進城一定要大肆劫掠一番?因為除了那些先登選鋒的勇士之外,尋常士兵光靠糧餉是沒辦法讓自己和家人過上好日子的。

  現在她自己這份被拿出來充公了,其實與同時期普通武將正常行事作風就相差特別遠。

  不過反正她這裡什麼人都和正常武將不太一樣?

  「你攔下又不是拿去自己用了,還不是用來換取錢糧布帛,充實軍資,」她安慰了一下田豫,「我自然是信得過你的。」

  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連眉梢那道傷疤也在月下淡淡生出了光彩,他微笑著看著她。

  「不過,在下此來,的確不是為了造冊之事。」

  他這樣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取出了一隻細長的小木匣,很是鄭重地遞過來。

  那隻小木匣未曾漆過,看著並不出奇,似乎有一點年歲,因此摸起來倒是非常溫潤。

  她狐疑地接過,打開來時,裡面是一根加工過的,細長潔白的東西,一尺多點兒,一端略細,另一端箍了一圈黃金,黃金上雕了許多精美的圖案,一路蜿蜒而下。

  她拿起那溫潤潔白,似玉非玉的東西在手裡把玩打量,而田豫將目光移開了。

  「這個……」他低聲道,「是在下用自己的祿米購得的,贈與將軍。」

  陸懸魚恍然大悟。

  「這個就是你說的那個!」她嚷道,「另一根呢?」

  田豫睜大眼睛,神情變得有些驚恐,「什麼另一根?」

  「這不是根象牙筷子?」她問。

  她的主簿伸出了一根手指,顫顫巍巍地指著她,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而且其實我一直有個想法,象這東西若是踐踏了農田,自然是要驅趕的,傷到人了,該打殺就打殺,現在自豫州以南都有象,為了保護百姓,獵幾頭也沒什麼,但是象牙這東西…」她看了一會兒,「拿這個吃飯也未必吃得就香啊。」

  ……她這想法別人理解不了,畢竟自從周朝到三國時期,象牙都是重要的奢侈品,諸侯們的「笏」就是用象牙製成的,所謂「元龜象齒,大賂南金」,況且現在到處都是叢林,還是人與大自然天天掰腕子的時期,各種大型野獸隔三差五就能叼走個趕路的客商,講什麼保護大自然拒絕象牙製品,大家有點難以理解。

  田豫的整張臉皺成了一個難以形容的表情。

  他似乎是想說點什麼,但最後又沒說出口,而是劈手就把那根筷子奪回去了。

  「……我還沒說多謝國讓。」她尷尬地說。

  田豫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了一句,「不必道謝。」

  當那些豪強們抱著必死之心,絕望而倉惶地走進劇城時,他們驚訝地發現,等待他們的並非是一排又一排的強弩與長刀。

  大廳裡的炭火燒得正旺,連枝樹形燈一盞接一盞地被點亮,馥鬱而甘澈的香料氣息飄散出來,充斥著青州刺史府的每一個角落。

  太陽還沒有下山,燈火已經點燃,似乎有樂人在吹笙。

  劉備正站在台階下,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他正值年富力強,經過了一場殘酷的戰爭,他的身姿依舊挺拔,眼神明亮而有神采,雙手溫暖有力,一身蜀錦製成的華貴衣衫在燈火中閃出一片富貴又絢爛的光。

  當見到這位以寬仁待士聞名,並且深受徐州士人擁戴的諸侯時,有些來客的眼睛一瞬間便亮了起來!

  今日竟是劉使君大宴賓客麼!早知劉使君駕臨青州,我等便是跑壞了馬,跑飛了鞋子,連木屐上的齒都撞斷,也要早早前來拜會!

  還有些來客卻沒有這樣伶俐的口齒,他們見到劉備時,眼圈一瞬間便紅了,哽咽著,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更有甚者,眼淚當場便落了下來。

  「使君哪!」有人這樣泣不成聲,「我等盼使君,如嬰兒之盼父母!」

  劉備身後的文士中立刻便有人忍俊不禁,悄悄說起了狹促話。

  「原以為狐鹿姑是胡兒出身,才如此這般,原來青州民風便是如此。」

  但主公一點也沒笑場,主公拉起了一隻隻或寬大,或細瘦,反正都挺養尊處優的手,將自己的手覆蓋上去,用力地拍一拍,搖一搖,親切地說了幾句安撫的場面話。

  青州經歷了這樣的戰亂,並不僅僅是庶民受災,這些士人也跟著受苦了啊!

  陸將軍想為那些流民多掙些田地出來,心自然是好的,但是操之過急可不行,總要慢慢來。

  比如說那些隱田的田稅,隱戶的算賦和口賦,這肯定是一大筆錢,眼下交不齊也正常嘛!

  要不就先交一部分?剩下的慢慢來也不是不能通融啊。

  還有那些已經開墾過的,種了冬麥的田,留些也沒什麼,先算一下荒田給流民們耕種,這也是不錯的嘛!

  只要未曾與袁譚暗通款曲,就什麼都好說!

  已至歲末,好歹也順順當當過完這個年再說,不要擔心!一會兒先來一盞熱熱的椒柏酒,驅一驅寒氣!

  ……那些原本沒有哭的人也跟著哭起來了。

  只不過之前是恐懼的淚水,現在是感動的淚水。

  若是仔細想一想,劉備也並未免了他們的稅,該交的稅還是要交,該收的田還是要收。

  但劉使君至少了解他們的苦楚,給了些通融之處,他手段這樣寬和,言辭又這樣懇切,這就與陸廉大不相同了!

  怪不得徐州世家都那樣喜歡他!

  看看他這一身美衣服!大漢宗親的氣質就是不一樣哇!聽說幽州的劉虞,荊州的劉表,揚州的劉繇,益州的劉焉,都是這樣氣度高華之人!原本還有他們這裡的劉岱,唉……

  但不管怎麼說!現在總算又迎來了一位劉漢的諸侯!

  青州豪強們這樣交頭接耳,都忽略了他織席販履的過去,轉而開始議論起他在這一戰勝利之後,可能會有的,光明的未來。

  這可能是劉備的未來,但也可能是他們的。

  人在緊繃了很久後,突然放鬆下來時,腦子經常是木訥而昏沉,並不夠足夠理智的。

  賓客還未全部入席,有人圍著劉備,有人三三倆倆地湊在一起,還有人心有餘悸地四處觀望,想看一看這間寬敞明亮的大廳裡有什麼能藏人的裝飾品沒有。

  ……比如說那種能藏弩手的壁衣。

  當他們這樣四處張望時,有人忽然就注意到了一座樹形連枝銅燈後,立著兩名年輕女子。

  她倆年紀大約二十餘歲,衣著華麗,髮髻裡的金簪在燈火裡一閃一閃,其中一人生得十分美豔,另一人相貌則平淡得多,只能稱一句清秀。

  她們倆在角落裡聊著什麼,一人說,一人聽,聽的那個偶爾還會以袖遮面,咯咯地笑幾聲。

  那也許是劉備的寵姬,有人這樣評價了一句,立刻就移開了目光。

  但也說不定是樂人或是舞伎,一會兒為咱們奏樂獻舞,又有人這樣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了幾眼。

  不管怎麼說,有人感慨道,這樣的佳人才讓人感到心情舒暢啊。

  「什麼樣的佳人?」孔融走了過來,好奇地問了一句,「劉使君此行還帶了美人?」

  孔融的震懾力顯而易見是不及劉備,更不及陸廉的,這些豪強在他面前雖然還是要有幾分敬意,但膽子卻放開了許多。

  「使君未曾見那兩位美人麼?」

  孔融便轉過頭去,眯著眼睛往燈火後面看。

  「若非玄德公的姬妾……」有人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下。

  「席間可否請來一同飲酒?」有人接上了這句調笑。

  這位青州刺史終於看清楚了,臉上剛開始是有一絲驚詫的,但很快就遮掩過去了。

  他轉過頭來,看向那幾個滿臉心馳神蕩的豪強。

  「我識得她們,」他笑道,「諸君既欲親近那兩位女郎,我便請她們近前就是。」

  這場宴席中,除了劉備孔融之外,還有什麼人會出席,其實這些豪強們心中是有數的,但聽聞她們平時一直男裝示人,今日必也是如此。

  況且想一想那些分派去各地的女吏剛強健壯的模樣,他們心中自然有了對陸廉陸白的猜測。

  那兩名燈火後的窈窕女郎,和陸廉陸白又有什麼關係?

  於是當孔融低聲吩咐一句,有僕役跑過去,恭恭敬敬請了那兩位女子過來時,這幾名豪強臉上還掛著「如飲醇醪,不覺自醉」的笑容。

  孔融臉上的狹促的笑容便更深了。

  有機警的人悄悄退開了。

  有渾渾噩噩的人圍了上來。

  「這一位……」孔融指了指那個姿容美豔的女郎,「是健婦營的陸白校尉。」

  周圍所有在微笑的人都不笑了,他們的眼睛睜圓了去看她。

  女郎那雙靜而多情的眼睛含著笑,掃了他們一眼。

  有人的脖頸發出了輕微的響聲,似乎想轉頭去看陸白身邊的人,但又不敢去看。

  「這一位!」孔融指了指另一個,「便是紀亭侯陸廉。」

  陸廉似乎有點不解,目光裡帶了一點疑惑,仔細地打量著這些人的面容。

  「這幾位都是誰啊?」她的嗓音十分沙啞,彷彿北國的寒風,吹醒了所有人的腦子。

  一片寂靜。

  這個除了看書,躺平,還愛說刻薄話的青州刺史環視一圈,似乎感覺滿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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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十章 分你一隻

  陸廉就在這裡,站在他們面前。

  她的身材在女子當中算是高挑些的,但對於男子來說則尚算中等,外表並不怎麼孔武有力,甚至略有一點消瘦,眉目中似乎也帶了些風霜。

  當她輕輕地瞥了一眼周圍高矮胖瘦的幾名士人時,眼神也並不凶惡,其中似乎帶了一點疑惑,又帶了幾分審視。

  有人的汗珠從脖頸上慢慢滲出來,一路沿著後背滑落下去。

  那些飄飄忽忽的輕鬆感已經徹底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怎麼了?」她的聲音還是很輕,「喊我過來,怎麼都不說話?」

  孔融挑了挑眉,根本沒有接話。

  因為圍觀者越來越多,其中自然有人會替他開口說話。

  這些人有相互聯姻的,自然也有彼此間看不上眼的,任何時候,任何階層,都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尤其是他們這些會相互爭權奪勢的世家。

  因此立刻有口齒伶俐的人出來解釋了:

  「將軍,這幾位郎君剛見到將軍與陸校尉,以為是樂人舞伎,想請二位過來一同飲酒,親近一番。」

  又是一片寂靜,連門口處的劉備都察覺到了什麼,目光穿過身邊幾個人,望向了裡面。

  但無論是誰,心裡都能算清楚這筆賬。

  如果他是主公,一面是幾個出言不遜的豪強,一面是他最為倚重的將軍,他又如何?

  那幾個人臉上的慌亂與驚恐就變為了絕望,有人長揖到地,有人聲音哽咽,還有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但他們仍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的神情,甚至不敢去想一想她此時的氣勢。

  「將軍!」那張白白胖胖,彷彿精麵饅頭一樣的臉上劃過兩道淚水,落進饅頭下面的小鬍子裡,「在下雖萬死而不能……」

  「為什麼要萬死?」

  她忽然開口問道。

  那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向上悄悄望了過去,而陸廉還是那張寡淡的臉,先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後嘴角輕輕翹起。

  她笑了。

  「元日將至,要喝酒就喝酒,這有什麼關係?」

  口齒伶俐的呆了。

  幾個闖了大禍的也呆了。

  圍觀的賓客也呆了。

  但陸廉似乎全然沒察覺到周圍的目光,還在那裡很是平和地繼續說下去,「不過這幾日樂人與舞伎都很辛苦,諸位宴飲時不要尋他們喝酒,也不要刁難他們就是。」

  一群寬袍大袖的士人立刻低了頭,諾諾地應了,聲音裡透著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

  只有那個口齒伶俐的見她說完話準備離開,忽然喊住了她。

  「陸將軍!」

  她轉過身,「嗯?」

  郎君上前了一步,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將軍為何不動怒?」

  「……動怒?」

  「以將軍的身份,怎能遭受這樣的羞辱?!」他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將軍尚不及一布衣耶?」

  「羞辱?」她問,「為什麼要被視為羞辱?」

  「將軍這樣名聞天下,堪與韓白比肩的名將,這班愚夫竟視如伶人!如何算不得羞辱?!」

  「王光!你如何這般狠毒,一心要我等項上人頭不成!」

  「是非曲直,諸位自能分明!」

  大廳裡的炭火似乎越燒越旺,溫度也越來越高,竟令人有了一絲被炙烤的感覺。

  一雙雙眼睛似乎都在盯著她,想看她究竟如何行事,甚至有人在後面竊竊私語起來。

  他們悄悄地說,她既是個女子,又奉主君之命鎮守青州,現下怎能不用些雷霆手段出來?恐怕要有人被殺雞儆猴了,就算不拔劍殺人,至少也要給他們些厲害看看。

  「嗯,被當作伶人,」她重復了一遍,「也沒什麼啊。」

  「……將軍豈不知伶人者,弄臣也!」

  她看了看那個一心拱火的,又看看那幾個臉色慘白的傢伙,「伶人又如何?時逢亂世,他們為了活下去而賣力地訓練技藝,一樣不容易,有什麼值得鄙薄的?」

  一張張臉上浮現出不同的神情。

  有的世家並不認同這種看法——這群人屬婆羅門的,大概一時轉不過彎。

  有的武將也不認同這種看法——他們靠征戰積攢軍功,自然也不會將自己和伶人作比。

  主公已經走了進來,聽了她說的話,摸了摸小鬍子,若有所思。

  「我不需要反復確認我的威嚴,尤其不必用壓迫權勢不如我之人來確認,」她想起陸白的那句話,「你們雖祖上累積閥閱,也應如此。」

  人將要到齊,劉備與孔融坐了主位,下首第一位便是陸廉,而後才是田豫和諸葛玄這兩名郡守,接著是文官與武將。

  劉備舉了酒爵,賓客們連忙也跟著舉起了酒爵,但仍然會偷偷望向對面。

  看得出剛剛那樁尷尬事還是飛快地傳開了,並且惹怒了對面的幾個人,望向這邊的眼神就頗為不善。

  回去還是趕緊將賦稅交上,他們小聲道,若是湊不齊稅,那些田也只有忍痛捨棄了,可不能再惹怒那幾位將軍啊!

  又有人偷偷給他們出主意,不如備些金帛之禮,送到陸將軍府上賠罪?

  聽說袁術宮中那幾十車的犒賞,陸廉都未曾取用!財富豈能動其心?

  ……那要不,挑幾個鄉裡眉清目秀的美少年送來?

  豪強們難得地沉默了一會兒。

  也不成,之前她尚在琅琊時,聽說全徐州都將自家幼子送來了,其中自然不乏姿容美麗的少年郎君,也沒見她親近過誰。

  這些人偷偷打量那個一心一意吃著飯的年輕將軍,覺得她奇怪極了。

  她不要金帛,不要美色,連自己的權勢也不在意,那她這樣出生入死,戰場拼殺,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難道她真是個聖人嗎?

  ……算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現在袁術被滅,孫策敗回江東,曹操元氣大傷,汝南、淮南、廬江這一大片地區已被平定,顯而易見數年內南方不再有強敵。

  因而劉備的戰略重心勢必要轉移到北方,也就是防備袁紹上來,因此陸廉不會再被輕易調走了。

  ……他們一定要在陸廉手下討生活了。

  ……所以,「聖人」該怎麼討好呢?

  時逢歲末,月上中天,卻只有一彎殘月。

  月光淡極了,輕而易舉就被一片片的燈火給蓋了過去。

  最後一位賓客也被僕役引著去歇息了,看得出來,臉上多多少少都帶了點劫後餘生的欣喜。

  她正準備回去睡覺時,劉備將她留了下來。

  「明日我該回下邳了。」他說。

  「那主公該早點睡,」她趕緊說,「省得路途顛簸,難受。」

  主公瞥了她一眼。

  「你就只知道這點事。」

  於是陸懸魚又認認真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

  「城中有一家棗糕做得很好,明日我起早去排隊,給夫人和三爺子龍還有簡憲和先生都帶些……」

  主公放下了酒盞,開始揉自己的額頭。

  「主公是想問我募兵之事?還是度田?又或者是今晚……」

  「嗯,今晚,」主公終於說到,「你可見到,你下首那個年輕郎君都滿臉怒色,想為你出頭麼?」

  她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我不需要別人替我出頭,真有仇我自己就能報。」

  ……主公開始四處找胡桃。

  ……找半天沒找到,只能悻悻地繼續這場艱難的對話。

  「明歲袁紹或將遣使至下邳,」劉備換了一個話題,「他雖有覬覦徐州之意,但青州殘破,他若當真動用大軍,這一路的糧草轉運極其艱難,故而籌備也要籌備一二年去,你可放心。」

  她點點頭,「我知道了,這一二年間,我自會悉心操練兵馬,修築城防,也令百姓休養生息。」

  「嗯,嗯,」主公說道,「你自己的事,這一二年間,也可籌謀。」

  「我自己的事?」陸懸魚迷惑地皺起眉頭,「哪一件?」

  「你已是個二十餘歲的女郎了,」主公問道,「為何還不考慮嫁娶之事呢?」

  ……阿巴阿巴阿巴。

  主公似乎習慣了她詞不達意的表達能力,還在繼續問她,「難道你會擔心嫁了人,便不能領兵征戰?」

  「那倒不是,」她立刻說道,「只是戰事未消,我不想分心。」

  主公的眼睛忽然彎了一下,「偶爾分一下心也不錯。」

  他倒了一爵酒,遞給了她。

  宴請賓客用的醇酒,裡面又加了些蜂蜜,喝起來甜甜的。

  她喝了兩口,很自然地就伸手去主公面前的盤子裡取了一條冷掉的豬肉來吃。

  ……主公假裝沒看見這個粗魯的行為。

  「比如說,你在外面征戰很久,你喝泥潭裡的水,吃發黴的麥餅,雙腿被蟲豸所傷,不停地流血腫脹,你的同袍也一個個離開了,」他繼續說道,「你心中除了戰事外,總要想一點什麼東西,支撐你繼續走下去才好。」

  她沉默了一會兒。

  「我心裡有這樣的東西。」

  「嗯,還不夠。」

  她有點不認同地看了一眼化身知心叔叔的主公。

  「如何不夠?」

  「你看,我年少時一路征戰,多少次狼狽極了,也這麼熬過來,我心中就總想著,我是宗室子弟,我該為天下人做一點事,」他說道,「但那些士兵呢?他們也可以想一想,家中是不是有人等著他們呢?」

  劉備是個漢朝人,他只能將他的想法模模糊糊地講出一部分,講得並不那麼精準,但她卻立刻明白他在講些什麼。

  戰爭會異化一個人,他殺的人多了,身邊死的人也多了,「人」就逐漸不再是「人」了。

  先是敵軍不再是「人」,因此可以被隨意地殺戮,甚至築出「京觀」這種炫耀武功的東西;

  而後是政敵不再是「人」,因此可以撕毀承諾,可以殺了他,還可以夷了他的三族,包括男女老幼;

  最後連自己人也不再是「人」了,飛鳥盡,良弓藏,玉座是孤高而冰冷的,想要攀登上去,總得踩著無數白骨才行。

  「你的婚事,總要你自己作主,」主公說道,「但你不必為此擔憂,你雖為婦人,我必不令你因此而受委屈。」

  「主公你真是個好人,」她感動地說道,「但是……我……我總得……」

  「總得尋到一個合適的郎君才能考慮這事?」劉備替她說了出來。

  「是啊!是啊!」她連忙點頭。

  「你身邊那些人,都是好兒郎啊,」他狐疑地問,「難道你看著都不合適嗎?」

  ……身邊的人?哪一個?

  已經很晚了。

  和主公說過話後,她準備回家去。

  明天是元日,家中還有許多瑣事,她這樣一面想著,一面走到府門口,正準備騎上馬時,後面忽然有人喊了她一聲。

  「……文遠?」

  張遼騎著馬,溜溜達達過來了,似乎很是吃驚地望著她,「你還不曾回去?」

  「不曾,主公留我一會兒,」她忽然反應過來,「你怎麼也沒回去?」

  「今晚用的羊肉嫩極了,我因此留心,向後廚要了兩隻,正好明日可以烤了吃!」張遼很自然地說道,「既見了辭玉,分你一隻怎麼樣?」

  他騎在馬上,那樣開開心心地用大拇指比了比後面馱馬上的兩隻羊,肥肥嫩嫩,看著就可口極了。

  陸懸魚睜大眼睛,盯著那頭肥羊看了一會兒。

  「還是文遠有心,」她感動地說道,「這樣好的東西都記著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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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5 00:48:0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章 天子的飯食

  天氣又轉暖了。

  桃花飄飄灑灑,落了一地。

  這樣的季節,很適合同好友在樹下喝一杯酒。

  尤其是對於曹操來說,更顯珍稀。

  他年少時四處結交豪傑英雄,「任俠放蕩,不治行業」,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寥寥無幾。

  他原本骨子裡就是個很傲慢的人,即使不看出身,不看官職高低,只看才華氣魄,能入他眼中,受他敬重之人也是少之又少的。

  但眼前這人算一個,不僅是他的至交好友,受他敬重,甚至可稱之為兄。

  袁紹有一副令他羨慕的好相貌,數載未見,依舊英偉迫人,是個不可多見的美男子。

  與勉強收復了兗州,尚未恢復元氣的曹操不同,袁紹現在已經擁有了幽、冀、並三州,黃河以北的半個青州也在他的治下。他又十分善於治理領地,河北百姓對他敬愛有加,士卒受他恩惠,更加願效死力,因此兵強馬壯,糧草充足,稱得上當今中原的霸主。

  只是這樣一位有威儀氣度的霸主,鬢間卻已現星霜,眉目間也多了一絲倦怠。

  曹操端起酒壺,為袁紹那隻雲紋黑漆的「君幸飲」酒盞中添滿了酒,又為自己也倒滿酒。

  「我觀兄近來氣色不佳,」他笑眯眯地說道,「莫非後宅佳人太多?擾了心神?」

  袁紹瞥了他一眼,「阿瞞府中難道不置姬妾?你氣色倒好,竟能來揶揄我。」

  置當然是置的,而且沒少置,但和袁紹後宅中的亂象大不相同。

  袁紹袁術兄弟於後宅事上都十分寬和縱容,由著婦人們彼此針鋒相對,爭吵哭鬧,這兄弟倆也全然沒有什麼辦法處置,這個婦人待他有情,他便也待她有情,那一個也曾有一段柔情蜜意的時光,自然也狠不下心斥責,因而因為婦人事而煩惱困擾也就再正常不過。

  但曹操不是這樣的性情,他喜愛美貌機敏的女子,寵愛時也不吝金銀珠玉,但只要行事越雷池一步,那些耳鬢廝磨的情意頃刻便化為烏有。

  有人愛寶劍,有人愛美衣服,而他愛美婦人,愛雖愛了,但並不走心。

  ——他真心愛著的,是披荊斬棘,歷經霜雪後的天下權柄。

  因而袁氏兄弟後宅之事竟能鬧得天下人皆知,多少有些令曹操看不過去。

  「我不為兒女事所擾,因而氣色尚好,」他笑道,「兄也當善自保養才是。」

  一提到「兒女事」,袁紹便默然無語,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這樣幽靜美麗的山野,四周有侍衛謹慎地來回巡邏值守,只留他們二人在樹下飲酒,其中這一位卻既無心賞花,又無心喝酒。

  「我這一二年,精力大不如從前。」

  「可是征戰公孫瓚時受了傷?」曹操關切地問道,「我聽說沛國有良醫,我當為兄延請。」

  「阿瞞有心,我只怕這不是病,而是天命,」袁紹苦澀地說道,「天命不願我創一番功業……天命在炎劉啊!」

  曹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在去歲那場大戰之後,這樣的流言便甚囂塵上,連鄉野間的牧童也能唱出幾首三興炎漢的歌謠來。

  炎漢三興,自然不是興在困守雒陽的那個小皇帝身上。

  群雄爭霸,誰有這樣的實力?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實。

  「天命不可測,兄豈能為流言所惑?」

  袁紹搖了搖頭,「我豈是會被流言所惑之人?當初於死地迎戰公孫瓚時,我深知天命在我!」

  而現在,不是天命已經離他而去,而是身體不再康健,心中自然無端生出許多雜念和怯意來。

  要只是心病,那也很容易治。

  身側這位有謀略的髮小略思索一番之後,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狹促的微笑,「兄信劉氏未滅的話,弟倒有一計。」

  袁紹眼前一亮,「阿瞞快快道來!」

  「兄何不『奉天子以討不臣』呢?」

  劉備的元氣同樣也未完全恢復,如果袁紹現在不計代價地攻打過來,劉備是很難抵擋的。

  ——但後果也很麻煩。

  劉備有朝廷親封的左將軍印綬,移風鄉侯印綬,他又是宗室子弟,又有天下人望。攻滅了他,又引得朝廷第二次發詔,要天下諸侯討伐自己,這就很尷尬。

  而更尷尬的是,劉備這人,打起來很不容易。

  去歲曹操那樣精心的一番布置,水淹下邳,幾乎將劉備困死城內,最後竟還是被陸廉一路披荊斬棘,救了下來。

  這一次就算攻下劉備,若是己方也損兵折將,難道江東孫策,荊州劉表都會無動於衷嗎?因此袁紹常為這事苦惱。

  但現下聽了曹操的話,他卻是一愣。

  「奉迎天子?」

  「不錯。」曹操笑道,「大漢的天命,當然是落在這位天子身上,兄若欲得天命,為何不迎天子?」

  袁紹那兩道劍眉深深地皺了起來,「我難道只為借天命治一治病,就這樣大費周折不成?」

  ……這怎麼可能是只為治病呢?

  他這位阿兄年輕康健時,是個性情堅韌果決,又十分有心機的人,但現在不知是因婦人,還是因子嗣困頓了心志,竟這樣渾渾噩噩起來。

  「兄且細想,兄據河北,兵馬又如此雄壯,天子自然倚重宗室,但若天子就在河北,他豈能不倚重於兄呢?」

  袁紹仔細地想了一會兒,「阿瞞,天子初為董侯時,我們便不與他親近,現下他已穩居雒陽,劉備又遠在徐州,尚不能威脅到他,他如何肯來河北?」

  「本初兄,天子不過是個稚童,」曹操笑道,「兄想得太多了。」

  「……稚童?」

  「我家二郎幼時頑皮,婢女想餵他一口飯,總要滿頭大汗,追著在院落裡跑上幾圈,」曹操說道,「我下令除了早晚兩餐之外,任何人不許給他食物,否則立刻打死,而後再不須婢女餵他飯吃。」

  ……天子已經十八歲,這口飯自然是不需要婢女來餵的。

  因此袁紹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斷你家二郎的飯食倒簡單,天子如何肯就範呢?」

  天子居於雒陽,但京畿之民被董卓遷過一次,又被李傕郭汜反復屠戮過,農田幾近荒廢。

  朝廷回來之後,天下各地的流民中,也有許多想要回雒陽去,但這事很不容易。

  雒陽以西是關中,幾十萬人相食,已經互相吃光了,剩不下多少還能為朝廷種出糧食的生民;

  雒陽以東是兗州,曹操斷不會讓流民返回雒陽,自然要不遺餘力地將他們留在自己的領地內,為自己種田幹活。

  只有並州人通過張楊的野王縣,能來到雒陽,也只有張楊這一位諸侯,還在穩定地將領地上的產出送到雒陽來,供養雒陽的朝廷。

  天子不願意來袁紹這裡就食,就是因為有張楊在餵他飯食,這位忠心耿耿的漢臣被封為晉陽侯,假節鉞。

  聽了曹操娓娓道來,袁紹立刻皺了眉頭。

  「阿瞞欲攻張稚叔?他畢竟是漢臣,面上須不好看,你去歲因攻伐劉備之事,已惹眾臣怨憤,這次千萬小心才是。」

  他的言辭有些絮絮叨叨,很不襯這樣的霸主身份。

  但曹操看了他一眼,將自己的手放在了袁紹那寬厚的手掌上,用力地握住,搖了一搖。

  「阿兄且放寬心,我總有辦法,劉備那邊,遣使虛與委蛇便是……兄亦當珍重保養,努力加餐,」他的眼睛裡閃著冰冷的光,「少則數月,多則半歲,我必有捷報傳來!」

  當曹操風塵僕僕從鄴城返回時,郭嘉的腦子還不是很清醒。

  天氣確實太好,那家酒坊所釀出的新酒又實在太妙。

  有婢女一杯接一杯地為他斟酒,他又不是個能勝酒力的人,很快便醉得一塌糊塗。

  清明時節,他就這樣爛醉如泥在戲志才的墓前,直到有甲士駕車匆匆趕到,不由分說,將他架上了馬車。

  車裡早已備下熱水綃帕,婢女又一遍接一遍地用溫熱的帕子為他擦臉,到了曹操府前,總算是將這位謀士給弄醒了。

  ……但這一身的落拓樣子就別見怪了。

  曹操見了他,很是溫和地笑了笑。

  「奉孝若仍睏倦不足,不如就在我府上暫歇一歇吧。」

  他打了個嗝兒,又揉了揉眼睛,便坐下來喝起了茶,「主公必有要事,在下不敢耽擱。」

  「嗯,」曹操說道,「本初身體大不如初,若無良醫,恐怕只在一二年間。」

  郭嘉一瞬間便清醒了過來。

  「既如此,主公不能再等。」

  「我派人去尋華佗了。」曹操這樣說了一句。

  他似乎在出神,因此詞不達意,這令郭嘉感到了一絲驚奇。

  主公微微發怔的樣子,並不出於利益與謀算,而是單純在擔心他那位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他感到憂心,感到焦慮,甚至感到痛苦。

  但只有這一瞬,曹操很快清醒過來。

  「本初不願出兵攻打張楊,奉孝可有妙計?」

  「張楊有忠心,無雄才,他性子太過仁和,不知約束手下,因此並無威儀。」郭嘉一邊思索一邊說道,「主公可先以金帛結交他手下偏將,只要有人收下,此事便不難了。」

  曹操緩緩地點了點頭,「奉孝的主意,我素來是信得過的。」

  今日有僕役灑掃清洗地面,青石磚上都灑了水,於是一個個的小水坑在陽光下就顯得有些顯眼。

  曹操不愛奢華,這些磨損了的石磚也不去理會,於是那些凹凸不平之處經過時總要加倍小心,否則就容易摔上一跤。

  府中官吏行走時,多半皺著眉頭,小心翼翼。

  只有一個人踩著木屐,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步履卻依舊端正而有風度,一眼看過去,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郭嘉一下子就認出了他。

  「文若!」

  荀彧抬起頭時,鬢邊的銀絲一瞬間刺痛了郭嘉的眼睛。

  他還是那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容貌不曾有一絲毀損,無論是將入鬢的長眉,漆黑的眼睛,筆直的鼻子,還是堪稱偉美的鬚髯,似乎都沒有任何變化。

  但他就是與以前不同了。

  當他看了過來時,郭嘉忽然很後悔自己剛剛喊了那一聲。

  此一時,彼一時。

  在天子未歸雒陽,一路受顛簸苦楚時,荀彧很希望主公能夠奉迎天子,奉天子討不臣,平定亂世。

  這自然是為了主公,但更為天子。

  荀彧是漢臣,恐怕他一輩子都是漢臣。

  所以他該如何宣之於口?郭嘉想,天子在雒陽待得好好的,他要想方設法殺了張楊,逐了呂布,用袁紹的名義逼迫天子離開雒陽,拿他當做一面對抗劉備的旗幟。

  他要對荀彧說,漢家的威嚴,天子的威嚴,朝廷的威嚴,在他眼裡,在主公眼裡,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嗎?

  他能這麼說嗎?

  ……可是他不說,荀彧便不知道嗎?

  曹操並不知道郭嘉和荀彧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麼。

  這是一個春光晴好的下午,他趕路回來,又制訂了這樣一個計劃,已經感覺非常疲憊了。

  「喚阿時過來。」他這樣說道。

  不過一會兒,一位裊娜的美人便款款而行,來到了他的面前。這是他新納的姬妾,生得杏眼桃腮,又十分溫柔順從,因此很受他的寵愛。

  當她為他更衣,扶他上榻之後,曹操舒服地發出了一聲長嘆。

  還是他的後宅比較清靜,嗯。

  「我打個盹便好,」他摸了摸她那烏黑冰涼的青絲,很溫和地笑了笑,「一會兒記得喚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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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魏書》:有幸姬常從晝寢,枕之臥,告之曰:「須臾覺我。」姬見太祖臥安,未即寤,及自覺,棒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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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3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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