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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章‧火爐旁的冬天 第七章 都給我捲起來
查隱田隱戶是一項聽起來很合情合理合法,實施起來近乎於打土豪分田地的行政措施,因此絕對不能草率。
在她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劇城除了孔融之外的官吏們從上到下都動員起來了,在短暫的幾天過去後,陸懸魚就發現腳步匆匆忙忙的文吏們幾乎人人都掛了黑眼圈,甚至連她麾下的武將和功曹也掛起了黑眼圈。
……就張遼一個例外。
太史慈的黑眼圈主要是募兵導致的。
大部分士兵入城居住,享受土屋帶來的溫暖,少部分士兵留在城外。民夫們在堅硬冰冷的土地上搭起了一座座帳篷,並且環繞著帳篷修起了柵欄。
這是一樁很辛苦的差事,但和酬勞比起來又顯得不那麼辛苦了,因此修軍營的活計頗為搶手。
但更令人豔羨的是被招募進軍營,成為一名士兵。
這意味著不僅自己從此吃喝不愁,而且還有豐厚的犒賞,即使戰死也有一筆撫恤金,不管在哪裡作戰,那些軍功換來的賞賜都會被謹慎地記下來,等回到家鄉時,全家老小都可以靠著這個男人過上富足的生活。
他們是聽說過的,那些跟隨陸將軍征戰日久的老兵,都攢下了一份份身家!他們嫁女時給的妝奩不可謂不豐厚!誰家要是能娶到一個老革的女兒,有了這樣一個岳丈,從此可就再不必擔心挨餓了!只為這個,哪怕是冒著被岳丈打個鼻青臉腫的風險也值得!
那些老兵娶婦的事就更不必提了!有了這樣身家,什麼樣的媳婦娶不到呢?
……至於陸將軍帶走了多少人,回來又有多少人,被流民選擇性地遺忘了。
這是亂世,天又這麼冷,流落在路上的人有一百種死法,要是能進軍營,舒舒服服地吃飽穿暖拿犒賞,死又有什麼了不起?
再說死的也未必是他!
因此自從城門外貼了告示,軍營前就立刻排起了長龍,一望無際,嚇煞人去。
盡管太史慈不曾聽聞陸懸魚在博泉第一次募兵時遇到的各種奇葩事,但這支流民隊伍裡,能招募入伍的也是十不存一。
於是太史慈就自然而然的黑眼圈了。
當陸懸魚在軍營裡溜達一圈,路過了太史慈的募兵現場時,正看見這一幕。
已經入伍的士兵被小吏們一項項地記錄在冊,入何營何伍,籍貫在何郡何縣,年貌如何,身高如何,身上有什麼能認出來的胎記傷疤,有多大力氣,能開幾斗弓?歲數大些的壯漢分去當長牌兵,歲數小些的少年當藤牌兵,不管年紀大小,基本沒有生得俊俏的,清一色傻大黑粗。
這些士兵裡,最有技術含量的莫過於弓手,又要力氣大,又要眼神好,因此一群百姓在那裡排隊拉弓,偶爾有一個能開一石弓的,別管準頭如何,反正立刻周圍就有一圈人喝彩。
她在士兵們身後探頭探腦看了幾眼時,校場裡突然一片喧嘩。
「光是拉得開弓有什麼用!想在我軍中闖出一番名號,豈是容易的!」
「太史將軍!」
「太史將軍親自下場了!」
「叫爾等親見一番,什麼是百步穿楊的神技!」
……黑眼圈的太史慈拎著一張強弓下場了。
……黑眼圈的太史慈開弓了。
……追星趕月,第一箭射在百步外的靶心,第二箭射在第一箭的箭羽上。
校場歡聲雷動!
她也跟著鼓鼓掌,正準備走開時,黑眼圈的太史慈似乎突然發現了她,立刻分開眾人,大踏步走了過來。
「將軍!」
「啊,子義,」她擺擺手,「你忙你的,我只是過來看看。」
他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
……好像他在等一句別的什麼話似的。
果然太史慈又開口了,開口前還先嘆了一口氣。
「在辭玉這樣的神箭手面前,原不該如此輕浮的。」
「天下的神箭手在你面前,都不敢如此自稱了!」她立刻反駁道,「子義的箭術為三軍之冠,這豈是虛談呢?你太過謙了!」
聽了她這樣的反駁,太史慈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一張掛著黑眼圈的臉只是微微地笑。
……就好像是正等著這句似的。
陸懸魚下一個看到的是陳群。
陳群的黑眼圈主要是看人事檔案看的。
這位經學世家出身的年輕文官幹別的活也就罷了,在吏治這方面似乎有特殊加成,他看過一遍各個郡縣下面的基層小吏檔案之後,很快就能整理出每一亭每一鄉每一鄉的人員補充調動意見。
按照陳群的話就是——你要是不度田不案比,這些空缺是不必補的,補了還要增加人員祿米開銷,那些官吏也是不必調的,因為調完之後你還得給他們再調回來。
但為什麼度田就得折騰呢?理由也挺簡單,這些明顯有隱田的地方,官吏都是出自當地世家豪強,而且很多都是人家世世代代祖祖輩輩就在這裡當官,一代代傳下去的,你指望他們公平公正公開地革自己家命是很難的,因此要麼給督郵加大力度,要麼臨時再加點稽查能力強的酷吏下去,否則可能要事倍功半。
非常細心的一個紀律委員同學。
而且他這樣案牘勞形的同時,竟然還沒忘記打扮自己。
……過於細心了。
漆黑的束髻冠上鑲了一塊白玉,與他腰間的玉佩顏色十分相襯,深色氅衣裡,又配了一條絳紅的蜀錦腰帶,身上熏了不知什麼香,整個人就像是皚皚冰雪下的寒梅,聞起來神清氣爽,看起來賞心悅目。
……但她憑借著好眼力,還是看出了不對勁的地方。
「將軍認為此舉如何呢?」
陳群和顏悅色地捧著竹簡,正在問她。
「長文心細如髮,想得這樣周全!」她誇了一句,想了想又說,「你一定是辛苦了!」
紀律委員的眼皮垂下去,睫毛一閃一閃的,似乎在微笑,又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聲音很低地回道:
「將軍心繫生民,在下只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陳群,一時心裡也有些感動,很想再多說幾句和藹可親的話,跟他拉近一點距離,搞好關係。
「你太謙虛了!」她連忙說,「我哪能看不出來呢?你眼皮下面,擦了粉的!」
陳群忽然抬起了頭,眼睛直直的看著她。
「這裡,」她指了指他的眼睛下面,又指指自己那個位置,很親熱地說道,「粉有點沒抹勻。」
……她這些同僚裡,最難搞好關係的莫過於陳群。
……今天也是無法搞好關係的一天。
田豫就非常的自然不做作,黑眼圈是持續掛在臉上的。
而且忙起來就飯也不吃,衣服也不換,跟一群小吏待在一間大屋子裡,到處都是竹簡的黴味兒,到處都是墨汁的臭味兒,到處都是人多了擠在一起所散發的那股……反正她在軍營裡待久了,就很習慣的那股發酵味兒。
當他發現她走進來,準備起身向她行禮時的時候,她趕緊湊了過去制止了她。
「國讓啊,」她忙忙地說道,「不是明年春時才開始嗎?你現在就這樣勞累起來怎麼行?」
「不要緊的,」他笑眯眯地說道,「時值歲末,安置流民、封賞將士、整治各地吏治的事都趕在了一起,因此繁忙,並不獨因將軍之事啊。」
「那也得注意些身體,」她說道,「這些事忙完了就可以過年了吧?到時候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主公有信至,聽說壽春的許多寶貨也要送到了,」田豫笑眯眯地說道,「我已經寫信給冀州的船商,請他們多運些糧食過來,到時正可將那些財物變賣掉。」
……她都要把壽春宮給忘了。
但是田豫這樣一提起,她立刻又有了興致,「國讓可曾聽說袁術那座宮殿是何模樣?」
「略有耳聞。」田豫點點頭。
「特別好看!」她比比劃劃,「就好像神仙住的宮殿似的!裡面全是各種金銀寶石,霞光萬丈!瑞氣千條!」
「嗯,嗯。」
「所以我覺得,咱們今冬的糧食要是夠吃的話……」
田豫平靜地看著她,「將軍覺得,糧食夠吃嗎?劇城的士庶,軍營的士兵,青州十幾萬流民,還有被水淹過的下邳城那些百姓們,將軍以為呢?」
她有點失望地不吭聲了。
這位主簿忽然又笑了起來,「將軍既然喜愛這些珍玩珠玉,待輜車運到時,我為將軍留一雙象箸如何?」
象箸?象牙筷子?為什麼是象牙筷子?
她已經溜達著看完了一圈黑眼圈,還剩一個張遼。
張遼平時一般在三個地方刷新,要麼是城外的軍營,找太史慈聊天喝酒,要麼是郡守府,拉著她一起去騎馬,要麼是在早食坊。
……這名字有點怪異,其實是並州騎兵的居住區,原本因為位置比較靠東,所以叫辰初坊,但是這裡賣早點的特別多,大家逐漸就這麼叫了。
太陽漸漸西下,還沒到晡時,但客舍裡已經有人在吃湯餅了,味道飄得特別遠,一聞就知道是羊肉湯,加了茱萸,因此帶些辛辣。
……當然加得最多的,味道也最濃的肯定是醋,飄出去幾里地遠,有受不了這個味兒的就捂著鼻子繞著走了,有喜歡這味道的就趨之若鶩,嘴角流下激動的淚水跟著進來了。
有並州人在一面吃喝,一面大聲講話,走近一看就看到了張遼正在一群老兵中間,聽他們嘰嘰呱呱地講著什麼加了密的並州話。
有婦人走過來替他們添酒,跟他們閒聊幾句,講的也是並州話。
案上除了湯餅,還有一碟肉乾,一碟魚乾,一碗蛤蜊,以及下酒必備的鹽豆子。
張遼沒怎麼喝酒,就抓了一把豆子,一邊聽他們聊天,一邊咯咯蹦蹦地嚼著豆子。
就特別的閒適,特別的安然,特別的……
……特別的鹹魚。
因此她走進去時,就給張遼嚇了一跳,手裡握著的豆子趕緊倒回碟子裡,拍拍手就起身了。
「懸魚?你怎麼來了?」
咳。
「我看到最近大家都——」她比比劃劃了一下黑眼圈,「以為文遠肯定也在忙些什麼,所以來看看你。」
張遼露齒一笑,「我什麼也沒忙,一點也不勞累,懸魚掛念我,我很感激。」
……她看出來了。
這些並州老兵已經在北海安家了,看起來日子過得還不錯,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安靜平和,她看看他們,感覺是很滿意的。
但是看看張遼,又不滿意了。
「坐下吃一點?」張遼很自然地問了一句。
……她再看看那碟被他攥在掌心裡半天的鹽豆子,感覺更不滿意了。
「我知道懸魚尋我來是為何。」
尋了一處清淨角落坐下,老板娘又端上來幾碟小菜,溫了一壺熱酒,張遼這才開口。
「……我尋你來是做什麼的?」
「你既一心都在整治北海東萊上,」張遼笑道,「我當然能幫你一臂之力了。」
她有點好奇,「怎麼幫?你也要去府裡幫國讓長文他們整理卷冊嗎?」
張遼立刻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那個在下做不來。」
「……那你怎麼幫?」
「你看,咱們久戰勞苦,現在又是冬天,那些戰馬是需要多休息休息的,」張遼說道,「但也不能一冬天都在馬廄裡待著啊。」
他說這話時特別自然,一點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突兀的地方。
但這個話題躍遷成都已經令她完全不能理解了,她只能愣愣地繼續盯著他,等他往下說。
「你看,當初你在琅琊時,處理那些鄔堡,也頗費了心力,」他很自然地說道,「青州若有那等築鄔自籠,不服政令的豪強,你就將一個名單整理出來給我便是。」
「……然後呢?」
「沒什麼,就帶著騎兵出去跑一圈,溜達溜達。」張遼這樣一本正經地說道,「替你偵察一番。」
「哦……」
雖然聽起來不像是在幫忙,更像是偷懶,反正也要出去遛馬,順便找了個這樣的理由。
但仔細想一想,本來文遠就是個武將,幫不上什麼忙也正常啊。
「那就多謝文遠了!」她很感動地說道。
那張英氣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很和善的笑容,笑眯眯像什麼人畜無害的白色長毛狗子似的。
青州的許多豪族都記得那一天。
已經進了臘月,他們這樣感慨地對自家親眷這樣說道,這一年真是太辛苦啦!好不容易捱到了歲末,可算是過去——
然後便有人屁滾尿流地跑進來了!
「有大隊騎兵!有大隊騎兵奔著咱們鄔堡來了啊——!」他這樣尖叫著,「主君快出去看看啊!」
主君猛地站起來了。
「必是因著隱田之事!」那位平時氣定神閒的主君此時也連連跺腳,「柳當那老賊!自己惹了陸廉,合該身死族滅,如何他卻留了一條性命!」
但是現在再去罵柳家又有什麼用呢?
騎兵就在鄔堡外,並不急迫,只在百步開外,繞著鄔堡走了幾圈而已。
可是,可是!那樣盔明甲亮,殺氣騰騰的一支兵馬!旌旗在寒風中凜凜作響,弓弦絞緊與強弩機擴拉開的聲音似乎已經傳到了鄔堡裡的每一個角落!
平日遇到盜匪,鄔堡便會將大門緊閉,家中的男性僕役上外牆準備應戰。
這樣一座鄔堡,如此高厚,如此堅固,糧草又如此充足,便是面對陸廉也能抵擋得數月!
——家主的確是這樣想的。
但他現在面對這樣一隊騎兵,只是看到對方圍繞著鄔堡跑了幾圈,便已經肝膽俱裂,下令打開鄔堡門,畢恭畢敬地迎接那位將軍了。
「將軍是如何想到這一招的?」
並沒有帶領兵馬進鄔堡,只是表示自己純粹是在外面遛馬,請他們不要多心的張遼聽了副將這樣的問題,略微思考了一會兒。
「當初我跟隨溫侯的時候,」他說,「曾經去過一次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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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喻老》: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加於土鉶,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於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台。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紂為肉圃,設炮烙,登糟丘,臨酒池,紂遂以亡。故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故曰:「見小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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