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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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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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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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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5 00:48:2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章 烤雞

  大地又變得毛茸茸了。

  先是細嫩的草芽,然後是舒展的草葉,現在已經變成連綿不絕的滿目綠意,偶爾一陣清風襲來,吹散一兩顆性急的蒲公英,混在柳絮中一起飄飄灑灑。

  陸懸魚打了個噴嚏。

  戰馬也跟著打了個噴嚏。

  她騎馬走在鄉間,揉了揉鼻子,四處張望起來。

  清明時節,劇城的人幾乎都跑出去了,有的去掃墓,有的去游玩,有的下鄉去看一看自家的田地。一般來說,掃墓的和游玩的都會帶上家人或好友,拎上兩罐酒,出城時神態自若,心情不說十分快意,至少也還平和。

  而去看自家田的人經常就是一副怪模樣,似乎惱火,又似乎忍著不能發,嘴邊經常會起一圈燎泡。雖然看著怪可憐的,但這一部分人經常是坐著軺車出門的,因而從階級上來說,並不怎麼值得同情。

  這些士人跑出去的原因特別簡單:今春上計,意指夏天來臨之前,各地的地方官要將自己管轄地內的戶口、賦稅、盜賊、獄訟等事編冊上報。尤其是人、田、貨都需要清點一遍。

  ……這個「貨」不僅指倉和糧,牛馬豬羊,還有草料、禾稈等。

  西漢時度田案比喜歡在春天舉行,東漢則是秋天,而上計通常在歲末,但去年冬天,百姓們還在進行大遷徙,根本沒辦法搞這些行政活動,於是就放在了春天舉行。

  案比也有幾種,有全縣的百姓都跑到縣城來,排隊進行人口普查的,這種對於老年人有點不友好,經常能見到老頭老太坐在板車上,兒子汗流浹背地從十幾里外甚至幾十里外的村莊裡,將爹媽拉過來的情景。

  ……拉到小吏面前,給小吏看一眼,登個記,把姓名籍貫年齡出身相貌人身關係什麼的寫清楚,然後再拉回去。

  ……就非常的折騰人,官吏累,百姓也累。

  ……但今年就不太一樣,不那麼累百姓,但特別的累官吏。

  農田裡的種子已經撒下去了,百姓們其實不是很忙,因此官吏進了村莊,挨家挨戶地清點人口田地和牲畜財產時,其他百姓就不免悄悄從自家低矮的牆頭探出腦袋,一面看,一面小聲指指點點。

  「那位看起來器宇軒昂的,必是位貴人啊!」

  「你怎麼知道?」

  「里長平日裡多威風的一個人!見了他跟碩鼠見了狸子似的!」

  「果然是貴人!」媳婦也讚嘆了一句,「里長連頭也不敢抬!」

  「……就是怪了些,臉倒是板著的,可也不見別的什麼。」

  「……什麼『別的什麼』?」

  「你想想,以前縣府的貴人來咱們鄉裡,哪次空手而歸了?」

  「不錯,那叫……『貴人不踏賤地』!」

  要是踏了的話,總得有些補償!

  這補償不一定是什麼,有可能是幾隻雞,有可能是幾斗米,甚至還可能是一頭豬。

  好在這幾年天災連連,鄉野間的少女多半衣衫襤褸,面黃肌瘦,鮮有會被這些「貴人」看中的。

  漢子聽了也覺得有理,「是不是趙七他們家的雞不肥,看不上?」

  「那他總不能空手而歸吧?你說咱們這一里,誰家的牲畜看著最為壯實?」

  「自然是我……」

  「這是什麼話!」媳婦大驚失色,「你是在埋怨我將家裡的雞餵得肥了不成!」

  漢子也大驚,「先藏起來要緊!」

  「藏起來?!藏起來不要罰的嗎!」

  兩口子正拌嘴時,忽而又有馬蹄聲自村外而來。

  這次來他們村的人不是什麼器宇軒昂的貴人了,而是一位二十六七歲的年輕郎君,帶了幾名騎士。這位郎君相貌端正,見了便令人心生好感。

  ……但他一到這裡,那位器宇軒昂的貴人立刻就變了一張臉!

  新來的郎君還沒下馬,他就立刻迎了上去!

  先是一個揖禮!然後趕緊去為郎君牽馬!

  滿臉的倨傲和不耐煩也都沒了!全換成了殷勤而又熱情的笑容!

  剛剛那些端著的架勢一下子全沒了!尤其是那個揖禮!恨不得一揖到地上去!

  「他說什麼!他說什麼!」

  土牆年久失修,不能趴兩個人,娃子又在土屋裡哭了起來,媳婦不得已,只好溫良恭儉讓地將八卦位置讓給丈夫,自己一面進屋去哄孩子,一面又止不住探頭出來詢問。

  「實在聽不清啊!」丈夫忽然睜大了眼睛,「那位郎君!那位郎君往咱們家來了!」

  媳婦忽然衝出了屋子,驚慌失措起來,「他必定是個真貴人!他這樣的人,來咱們這等草芥處做什麼!這兩間土屋,幾個陶罐,有什麼可估家貲的!」

  可是現在看熱鬧的變成了別人家,那些腦袋一個個從土牆上,從柴門後探出來,很是幸災樂禍地望向他們家。

  往年縣府裡的貴人來估一次家貲,免不了帶走兩隻雞,一頭羊什麼的,今年換這樣的貴人來,她家這房子估給他也不夠哇!

  那個郎君走到了他家破破爛爛的籬笆前。

  還好,還好,家中婦人素來愛乾淨,不似那等邋遢的女人,污物懶得倒去溝裡,直接往路上潑,甚至為了今日之事,還特意灑掃了門庭,乾乾淨淨。

  因此郎君還露出了一個微笑。

  「你家收拾得很好,很整齊。」

  他受寵若驚,覺得自己很該說點什麼,但還是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額頭抵在了泥土裡。

  「抬起頭來,」旁邊那位貴人說道,「使君在同你說話。」

  「是,是。」他小心抬起頭來,「使君,我家的東西,都在這裡了。」

  他說完之後覺得還不夠,慌慌張張又加了一句,「我家那兩隻雞在屋後,不曾想要瞞過貴人!」

  ……好像說得也不對。

  因為跑出來抱著孩子跪在他旁邊的婦人瞪了他一眼。

  使君倒是笑了。

  「起來說話。」

  這位姓田的使君遠看是個溫文爾雅的模樣,離近些卻在眉梢見了一道疤,那幾名騎士又稱他為「將軍」,竟還是個帶兵打仗的!這就更令人吃驚了。

  但使君仍然是很和氣的,先問他家幾口人,這一冬如何度過,又問他家春耕情況如何,種子好不好,雨水足不足,肥料夠不夠。

  待他領著使君轉去屋後,給使君看他家那幾隻肥雞時,使君竟然還伸手去摸了一把!

  他連忙將那幾隻雞拎起來給使君仔細看!

  「夏天快到了,」這位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郎君拍了拍手上的雞毛,「須得經常清理雞圈,小心雞瘟,更要小心時疫。」

  ……使君還懂怎麼餵雞的!

  ……不對!重點是使君摸了他家的肥雞!

  媳婦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於是這個漢子立刻就明白了。

  里長若是搶走了他家的雞,那算是倒黴;

  府吏若是拎走他家幾隻雞,那算尋常;

  但這一位明顯是真正的貴人!使君啊!郡守啊!待他這樣和氣,這樣從容!想一想,請郡守吃幾隻雞,自家也與有榮焉啊!

  何況說不定使君這樣身居高位,又寬厚待人的貴人一高興,還能賞他些什麼!

  說幹就幹。

  「不是小人誇口,縣城中養的雞,多半也沒有小人家的肥美,」他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說,「這幾隻,小人給使君帶上如何?」

  他這樣問的時候,那位年紀並不大的使君很吃驚地睜大眼睛,似乎想笑,但沒有笑出聲。

  ……又有馬蹄聲傳來。

  里吏、府吏、使君,還有那幾個騎士一起望了過去。

  ……這次來的人沒有使君那麼順眼,是個一身舊衣的年輕士人,看著一臉窮酸樣,偏還騎著一匹不見一絲雜毛的壯碩黑馬,毛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那馬不見奔馳,馬蹄下也不見塵土,溜溜達達地過來了,還沒到他家的小院子前,遠遠地扯著似乎喊啞的嗓子就在那裡嚷嚷!

  「田使君這是準備搶誰家的雞呢?」他似乎又開心又囂張的樣子,「可讓我逮到了!」

  府吏連忙上前一步,大喝一聲:

  「爾是何人?!貴人面前,怎可如此無禮!」

  「無禮!」里長也跟著嚷了一句!

  ……他要不要也跟著喊一句?

  媳婦猛地用胳膊肘又捅了他一下。

  「你看使君那幾個隨從!」

  使君身邊那幾名親隨見了這人倒是並不憤怒,臉上都露出了怪相。

  ……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但最後還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讓出一條路給他們的主君。

  兩千石的郡守上前去,很自然地扯住了那匹馬的韁繩,為這個人牽馬。

  馬兒很明顯還對他頗為熟悉,舔了舔他的手。

  ……年輕人跳下馬來,見他們還在傻愣著,還心情很好地沖他們挨個擺了擺手。

  「我同他說笑呢,」他說,「我知道我們田使君下館子是一定要付錢的。」

  田使君臉上略有一點尷尬的神色,但仍然掩飾不住眉宇間的欣喜,「將軍如何親至?」

  「聽說你累倒了幾個督郵之後索性自己跑到鄉下來,」年輕人笑道,「正好我來千乘看一看城防修得如何……你吃不吃烤雞?我這門手藝很不錯的,小郎和阿草隔三差五就嚷嚷著想讓我烤給他們吃!我去給他家的雞買下來吧!」

  那幾隻肥雞最後到底沒活過這一天,被捆了交給那個年輕人帶走。

  它雖命運多舛,但還是給自家狠心的主人賺到了三倍於普通肥雞的錢。

  掂了掂手裡的錢袋,一家子默默望著那一群人離去的身影,心中仍然有點惆悵。

  「我這雞,原本可以賣給貴人的!我同他說了好幾句話呢!到時別說趙七,里長也要羨慕我!」

  「……但那個,那個年輕郎君,你看他那匹黑馬,他應該也是位貴人吧?」

  「你看他哪點像貴人了!」丈夫不服氣地爭辯道,「你看他那懶散樣子!跟村口曬太陽的閒漢有什麼分別!誰家老實人這樣胡吃海喝!」

  ……尤其這還是清明!

  陸懸魚烤雞的手藝的確是很俐落的。

  她自長安逃難這一路上,殺也不知殺了多少各種飛禽走獸,因此收拾一隻肥雞自然是得心應手,不過多時,便烤出了熱氣騰騰的香味。

  只不過這隻雞先不由他們倆來吃。

  千乘城外堆起了一座封土堆,冬時郭圖堆起來的,春天來臨時,新派到千乘的官員和民夫又給它加了些土。

  那隻烤雞是給這座封土堆的,除了雞之外,還有一罐酒。

  她想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便只坐在封土堆前發呆。

  田豫在一旁,並不作聲,看她穿著那身舊袍子,像個很落魄的士人般,坐在她的士兵們面前,沉默半晌,只倒了一碗酒,喝下去。

  儘管是新加的土,封土堆上卻已經長出了幾顆草芽。

  也許再過一兩年,這裡便要長出樹苗了。

  等到他年老時,田豫想,這座封土堆會變成什麼樣?土堆下那些再不會變老的人,又會變成什麼樣?

  他這樣出神時,北邊忽然傳來了馬蹄聲。

  他抬頭望去,陸廉也抬起了頭,望向土路的盡頭,很快便皺起了眉。

  盡頭處出現了十幾騎,其中為首的是一名二十餘歲的文士,高冠博帶,身姿挺拔,面目剛開始還有些模糊,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儘管這一路風塵僕僕,但那仍然是個見了會令人感到驚詫的美男子。

  「怎麼是他?」陸廉這樣低聲嘟囔了一句。

  田豫忽然緊張起來,「將軍認識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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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5 00:48:4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三章 兩個使者

  ……這位來客,非常怪異。

  ……不是說他身上哪一點怪異,不對,他確實是有點怪異的。

  他騎馬向著他們而來時,面目剛開始自然模糊,但能讓人隱隱感覺到五官的端正,離近些清晰起來,那種端正就變成了秀麗。

  但這種秀麗仍然是隔了百步開外的,田豫原本這樣想,真站在面前時,總該在臉上挑出一點瑕疵來。

  ……因為哪怕是劇城這些年輕郎君中間生得較好的陳群!他那張臉也不是毫無瑕疵的啊!

  但這位來客下了馬,走到他們面前,向著陸廉行了一禮時,這個距離稱得上纖毫畢現了。

  ……五官、身材、舉止、風度,都仍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許久未見,」這位來客開口時如同清泉流過玉石表面,聲音溫潤悅耳,「紀亭侯尚安樂否?」

  田豫忽然感覺心跳都跟著慢了一拍。

  這位來客名叫荀諶,字友若,潁川荀氏出身,現在袁紹帳下為冀州別駕,聽說是非常受器重的人。

  袁紹遣使來,並不令人感到意外,這似乎快要成為一個循環了:結盟、過一段時間撕毀盟約開打、打完繼續結盟。

  因此請這位使者吃飯時,陸懸魚便忍不住開口問了。

  「別駕此來,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紀亭侯有此一問,必是腹誹袁公不守信義。」

  「……難道不是嗎?」她想了想,又改口道,「至少也是個教子不嚴吧?」

  荀諶轉過頭,含笑望著她,「足下想一想,難道袁公當真不守信義嗎?若他真是如此反復的小人,又該如何待曹孟德呢?」

  握著筷子的陸懸魚陷入了一陣猶豫中。

  毫無疑問,袁紹對曹操是真愛,兗州全境被打個稀爛,曹操的兵馬自徐州狼狽而歸,疲憊已極,根本無法對陣董承是,是袁紹派臧洪自東郡出兵,替曹操扛下了董承的主力。

  ……事後不僅沒要錢沒要地,還送了不少糧草過去。

  ……圖什麼。

  「直到現在,朝廷依舊因此事抱怨袁公舉措不當,『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哪,」荀諶悠然地將酒盞端到唇邊,「袁公卻一句怨言也沒有,紀亭侯細想,他難道不是天下最重情義之人嗎?」

  ……她嘴笨,由得他說。

  「況且自董賊禍國,群雄並起,生民如陷沸釜,」荀諶喝過那盞酒,又將酒盞放下,「以在下看來,兵事於國無益,自然是能避則避的。」

  這種話太虛偽了,她想。

  不打仗,袁紹要他們這些謀士幹什麼?放著好看嗎?當然放著確實挺好看,但這些好看的家伙各個都是世家出身,而且與打得稀爛的青州不同,袁紹這些世家出身的謀士家大業大,是有私兵部曲的。

  想像一下,她,陸懸魚,自己有三千兵馬,然後整個青州世家湊一起能拉出個四五萬的軍隊,她得用什麼樣的力氣,冒多大的風險,才能將隱田隱戶這點事捋明白?

  況且他要是不打過來,她自然能慢慢恢復起來,到時候人丁一多,軍隊也就多了,這種事冀州人難道想不通嗎?

  「嗯,紀亭侯心中所想,在下明白。」

  「……你明白什麼?」

  荀諶沒理會那句話,還在繼續往下說,「但請足下細想,北海的鄉野間,農人忙碌得很吧?」

  「不錯,」她迷惑地望著他,「你想說什麼?」

  「在下想說……難道河北的農人便不種地嗎?」

  並冀兩州的百姓已經數年不見戰火,幽州現下也已平定,以袁紹的基礎而論,大家一起瘋狂種田,難道他種不過青徐嗎?

  她被噎住了,瞪了他一眼。

  這位如玉君子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很殷勤地伸手過去拎起酒壺,替她也斟滿了酒。

  陪在一旁的田豫看了這一幕,感覺心裡納悶極了。

  有劇城的信使至,趁著城門未關跑了進來。

  於是上座的年輕女將軍起身離席,去處理一點庶務,留下了客人、幾名千乘的官吏、田豫。

  田豫又看了一眼這位使者。

  他喝了幾盞酒,因此臉上帶了一抹緋紅,唇邊似總有絲笑意,映在燈火下,美則美矣……

  ……就是總讓田豫想到《佞幸傳》。

  他清清嗓子,決定不讓席間冷場,同時也試探著問一下。

  「別駕是第一次來千乘?」

  荀諶點點頭,「一直很想來北海拜會孔文舉,未得便利,這次總算得償所願。」

  哦,想來見見孔融,也正常,孔融有大才嘛。

  田豫點點頭,又有意無意地接著問了一句,「孔文舉興辦學宮,的確名望於一時……不過,別駕似與將軍也相熟?」

  這位冀州別駕握著酒盞的手一頓,那雙含笑又多情的眼睛忽然轉開了。

  「紀亭侯雖統軍陷陣,名震天下,畢竟也是年輕女郎,」他似乎有些害羞,微微地低下頭,抿起嘴角,「不當在背後聊她的事。」

  ……………………

  田豫看著他這幅模樣,總覺得有點不安。

  但比起這位來青州作客的使者,另一位使者才更應該令他感到不安。

  那位使者相貌並不英俊,年紀也不年輕了,但他看起來笑容可掬,是個一見便讓人喜歡的人。

  在他的示意下,又有一隻沉甸甸的箱子被抬了過去,放在對面男子身前。

  那箱子裡沉甸甸的,分門別類放了許多樣珠寶與金餅,一旁又有僕役抬上來幾匹蜀錦。

  那些珠寶自然散發著光輝,映上蜀錦,如流金一般。

  連那幾匹蜀錦的顏色挑的都極好,似乎早就聽說他的愛妾喜歡絳紅,因此幾匹蜀錦都選了絳紅的底色。

  楊丑一見了,便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那匹蜀錦,而後又連忙收回手來。

  但使者臉上已經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不過一偏將,」這個四十餘歲的並州漢子粗聲粗氣地說道,「曹公為何這樣看重我?」

  「大漢宗廟,全靠大司馬得以維持,而大司馬最為倚重的,莫過於將軍!莫說曹公,便是天下之人,又豈有不知將軍名姓者?」

  這樣的恭維話沒什麼分量,但對楊丑而言卻聽得很受用,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笑容。

  使者又笑眯眯地開口了,「可惜將軍久居人下,才華不得施展。」

  楊丑忽然一愣,警惕地說道,「我雖不過一粗人,但也知報效主君,況且大司馬品行高潔,我很是敬仰,安敢有異心?!」

  「將軍忠勇,在下佩服!」使者一點也不慌亂,又聲情並茂地誇讚了幾句,「曹公就是看重將軍這一點,才起了結交之心啊!天下庸碌輩無數,難道都能得曹公愛重嗎?」

  聽了這話,楊丑放下心來。

  「那你……那曹公,究竟對在下有何吩咐呢?」

  使者擺了擺手,「曹公豈有別意,只不過是愛重將軍人品,特來提醒一句罷了,信與不信,君自取爾!」

  這位粗魯而不精文墨,更不精陰謀的武將已經完全被對方的思路牽著走了,聽了這話,立刻急切地身體向前,「請講!」

  「河內北臨袁紹,南護雒陽,無人可以為援,若將來天下形勢生變,將軍當自思後路啊!」

  「如何就無人為援了?」楊丑忙道,「溫侯就在雒陽啊!」

  劉曄等這句話已久,聽他這樣一說,立刻哈哈大笑起來。

  「將軍!你是個忠肝義膽的磊落丈夫!難道呂布也如你一般麼!難道你當真相信,袁本初兵臨河內時,他真能來幫你們不成!」

  楊丑愣了。

  但劉曄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窘迫,還在大笑,「將軍哪將軍!大司馬的重兵既在你手,天下何處不可去!哪位諸侯不視你為上賓為心腹?所得榮華富貴,必十倍於今日!你如何卻這般想不通哪!」

  他的榮華富貴十倍於今日?!

  他整日裡守在野王,哪裡見過什麼富貴,又能有什麼榮華?那些公卿看在兵馬與糧草的份上,勉強看得起張楊,又怎會看得起他這個邊地的武將?

  楊丑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那幾匹蜀錦,彷彿透過那鮮紅的色澤,看到了一個真切的未來。

  賓主盡歡,酒席散了。

  荀諶還要繼續去劇城,到了劇城歇一歇,繼續往東跑去下邳,見劉備才是他最終目的,因此酒席散得就不太晚。

  酒宴是在官舍擺的,陪座的官吏們都一個個回去了。

  田豫也跟著回去了,回去時似乎還有點不放心,總想留下來。

  剩她出門時,荀諶特意送一送。

  ……陸懸魚就還是有點想不通。

  「我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她皺眉道,「你肯定不是來結好的。」

  「怎麼不是?」他很自然地問道,「劉使君是漢室宗親,袁公祖上亦是四世三公,深受朝恩。為誅董賊,他死了多少族人!大家都為漢室效力,如何不能結好?現在大公子的誤會也說清了,兩家再打下去也是兩敗俱傷,辭玉為何不信呢?」

  ……稱呼什麼時候悄悄變了。

  她皺皺眉,「我家主公是漢室宗親不假,但我覺得袁公與他之間,沒有你說的那種,袁公和曹操的情誼,我看這結好不太容易。」

  荀諶似乎咳嗽了一聲。

  「若劉使君願投我以木桃,必報之以瓊瑤!」

  「……什麼木桃?」

  這位長身玉立的青年站在門口,朦朧的春月夜就這麼一片一片地往他頭頂、肩上、袍袖間傾灑月光,灑得整個人都跟著朦朦朧朧的。

  他的聲音也跟著朦朦朧朧的。

  「若劉使君能忍痛割愛,使你我聯姻,青州自然永——」

  「什麼聯姻?!」她大吃一驚,「誰跟你聯姻啊!」

  「我們三公子尚未娶親,他才學出眾,品行亦佳,又有美姿容令人稱道,」荀諶似乎也吃驚極了,並且還挺委屈的,「如何配不上劉使君之女?」

  她轉頭就走,留下身後這個缺了大德的使節一本正經地深揖道別。

  荀諶並未返回官舍,而是轉過頭看向了這條街道。

  這裡還有些蕭條,但考慮到這座城池曾為袁譚屠戮過,現下的恢復速度已經夠令人吃驚了,這意味著許多居民都是安全撤離而又安全返回的。

  甚至在渡過黃河後,他所看到的這半個青州,處處都透著這種令他驚異的生機勃勃。

  他真切地知道在袁譚的統治下,平原郡因為一次又一次的戰爭,已經變成了何等凋敝的模樣。

  ——餓死在路邊的飢民,被迫逃進山林的流寇,以及賣給豪強為奴為婢,從此在案比上再也看不到的倖存者。

  但在這裡,他看不到流寇——那是戰爭過後最容易出現的群體——也看不到垂垂老矣的農人,更看不到路邊的餓殍。

  那些農人依舊衣衫襤褸,赤腳在田裡勞碌。

  小吏的面色也依舊不怎麼好看,甚至其中還有一些是女人,她們也在忙碌地測量田地,偶爾還會大聲與人爭吵。

  但他們都在努力地活著,而且是幹勁十足地活著。

  婦人在忙碌著紡線,小孩子在腳邊玩著泥巴,老人在園子裡走來走去地餵雞澆菜。

  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他們便會躲在樹下,喝一碗涼水,然後拍一拍肥肉還沒長起來的肚皮,跟人侃幾句鄉野粗話。

  這與荀諶的想像幾乎是南轅北轍的。

  ——但這也許更好。

  陸將軍走了。

  好像挺生氣的。

  那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不放心,再看看。

  有人在牆角處悄悄探出頭來,牢牢地盯著官舍門口那位使節。

  直到有冀州而來的隨從走了過來,輕聲請他進去。

  那位郎君點了點頭,目光不經意間,便瞥向了這裡。

  縮在牆角處的人一瞬間嚇得不能動了。

  不會被發現吧!

  若是被那位郎君會錯意,以為咱們將軍想要對他不利!鬧到陸將軍那裡,豈不尷尬!

  ……還好,還好。

  這位郎君只是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張臉看起來似乎還在忍著笑。

  他就那麼走進去了,轉過身時,似乎袍袖間帶起了一股夜風,有暗香浮動。

  「天啊!」一名田豫的親兵哀嘆道,「那位郎君!他連咳嗽的模樣都那麼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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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章 互挖牆腳以表敬意

  天氣越來越暖,路上行人的衣衫也越來越單薄。

  荀諶跟著陸懸魚一同回到劇城,下榻官舍時,陳群已經換上了夏時的葛衣,急急忙忙地登門拜訪。

  這位青年比荀諶小幾歲,比荀彧則小了十歲左右,因此陳群雖然十分尊敬荀彧,卻與荀諶更加相熟些。

  「友若此為何而來?」

  「若說為公,正為袁劉結好而來,」荀諶笑吟吟地說道,「若說為私,也很想來看一看長文。」

  陳群就更高興了。

  「待下邳事畢,若是友若不忙回返,正可來學宮見一見天下名士!」

  「聽聞孔文舉才華過人,體氣高妙,」荀諶十分有興趣地問道,「學宮中可有與之比擬者?」

  「若以文辭華美而論,世間恐難有比者,不過……」

  學宮中的名士,有寫詩賦的,也有做經學學問的,還有特別會寫各種公文,比如什麼表檄碑誦的,更有對時局十分有見底者,善作策論。

  陳群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荀諶便微笑著靜靜聽。

  這些名士大部分是外來的,少部分是當初黃巾作亂時,離開青州,四處流散,現在又回來的。

  孔融很喜歡這些人,並且從中挑選有賢名者,推薦給了陸廉,由田豫和陳群來為他們安排職位。

  「諶自平原渡河,一路南下時,曾見案比度田之舉,」荀諶有意無意地說道,「這些被舉薦上來的文士,定有一番抱負可施展。」

  「自是如此,只是去歲征戰,還是有許多小吏流散,」陳群苦笑道,「北海竟任用了許多女吏,惹士庶驚詫不已,好在今歲能議定田地,又追查出許多隱戶,可保今歲錢糧無憂了。」

  荀諶又看了陳群一眼。

  他說話坦坦蕩蕩的,一點也不遮掩,反而更顯得北海現下局勢穩若磐石。

  ……但怎麼可能呢?

  ……大家都出身世家,追索隱田隱戶這種事是什麼性質的舉措,陸廉不知,陳群也不知嗎?

  ……對於荀氏這種家大業大,主君倚重,不缺錢貨的名門來說也就罷了,對於郡縣裡普通的豪強而言,這完全是挖墳掘墓般的行為啊!

  大概是荀諶的目光太過詫異,陳群立刻了悟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將軍為追索隱田隱戶,歲除時曾請北海全郡的豪強來劇城赴宴……」

  荀諶擺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陳群立刻又慌忙地解釋了一句,「將軍不曾害人性命!她曉之以理,我家主公又動之以情,豪強自然心服。」

  ……曉之以理。

  ……動之以情。

  「我明白了,你家將軍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陳群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

  天底下斷沒有這種道理,只要「講一講」就能讓整個郡的世家都心甘情願將自家隱田交上來。

  所以一定是陸廉恩威並施,用了什麼雷霆手段,將北海豪族來來回回,如犁地一般犁了數遍,當這些豪族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過,再沒什麼手段與她抗衡時,自然只能乖乖交上田產家貲。

  他出身潁川荀氏,又身為冀州別駕,出使北海,原本劇城當有許多世家故舊前來拜訪。

  ……現在看來,除了陳群與孔融之外,大概不會有人敢上門了。

  ……還真是好手段。

  窗子被支了起來,有柳絮與春風一起飄了進來。

  暖洋洋,毛茸茸,落在了席子上,似還不死心,想要悄悄地翻進杯盞裡去。

  陳群連忙將陶杯拿了起來,望一望正注視這一幕的荀諶,忽然就笑了。

  「友若必是在腹誹將軍。」

  他這位老友也笑了,「何以見得?」

  「將軍與你我出身不同,行事舉止也十分隨意,友若初見她時,恐怕心中多有臧否,」陳群說道,「但相處久了,自然會察覺到將軍天真率直,品行高潔之處,她……」

  ……他講起來了。

  荀諶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看。

  這位青年文士在劇城自然也有幾個好友,但他性情謹慎端肅,平時少言寡語,並不與人這樣絮絮叨叨地閒聊,現下見到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情分不比尋常,自然話就多了起來。

  盡管兩人各事其主,陳群在談及北海政務時,顯見有些心機在其中,不能說不防備他。

  ……但在涉及「陸廉」這個人的私事上,陳群確實是沒有防備自己的好友,他只是很自然而然地講出他眼中的陸廉是個什麼模樣。

  她生活得很樸素,很有自制力,喝不慣他的茶這一點不太好,但別人要是想送她什麼金銀珠寶之類的女子首飾,她一定也不會收下,這就很不錯!

  既有自制力,又有仁義之心,而且還那樣勇武!並且私下裡還是一個十分率直磊落的人!跟這樣的人共事真是太愉快了!

  陳群的滔滔不絕漸漸就轉了一個小彎,夾帶了一些微妙的私貨。

  「我雖在北海,偶爾也會聽聞袁本初麾下謀士者眾,縱有國士之材,也不免受人攻訐,」他十分真誠地望著面前的好友,「友若之才,十倍於我!若是能來北海……」

  荀諶抿著嘴,笑眯眯地看著他,一直聽到陳群終於不裝了,他才慢條斯理地從席子上端起茶杯,淺淺地喝了一口。

  「長文既真心待我,我不能不剖肺腑。」他說,「我與紀亭侯相識,遠在長文之前。」

  陳群臉上的笑容停滯了。

  「友若如何會與她相識?」

  荀諶的目光又一次悄悄地避開了,臉上也淡淡飛上了一抹緋紅。

  「長文是我摯友,我自然是不瞞你的,那還是數載之前,我趕路時遇了流寇,蒙她相救,又留我借宿……」

  陳群愣愣地看著他。

  眼睛裡寫滿了「我不想聽下去了」。

  但荀諶還在那裡繼續情真意切地說。

  「我曾向她求親……」

  眼前的友若再也不是那個從小結識,溫文而又機敏的好友。

  他突然變成了一隻怪物。

  還是一隻長得漂漂亮亮,穿得也漂漂亮亮,渾身上下散發著香氣的怪物。

  陳群悄悄地將手指伸向了草席,掰下了一根草棍兒。

  ……他再也不想挖袁紹的牆角了!請這位來使哪來的回哪去吧!

  在荀諶和陳群進行濃茶風格談話時,陸懸魚正對著沙盤發呆。

  她的沙盤做得很細,因此在廣陵、廬江、淮南作戰的時候,總能給她提供一些思路。

  ……但在青州就不行。

  整個青州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中間被暫時安穩的黃河隔開,所有的城池都近乎孤城。

  其中也有一些叢林能起到阻隔視線的作用,但無法隔絕道路。

  她就這樣瞪著這個平整的沙盤看時,太史慈走了進來。

  他手裡拎著一個罐子,見她那樣出神,便問了一句。

  「怎麼了?」

  「……嗯,你知道荀諶來了嗎?」

  「孔使君似乎要舉辦一場酒宴,不過只請學宮的幾名文士。」太史慈說道,「怎麼了?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我想不通他到底是來幹嘛的。」

  太史慈站在那裡也愣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走到她身邊,將那個罐子放在一旁。

  一股熱騰騰的油脂香味立刻飄了出來。

  「新出鍋的點心,」他笑道,「辭玉大可以一邊吃,一邊想。」

  「荀諶說替袁紹三子而來,想與主公結親,」她說,「我一點也不信,而且這個親結了也沒什麼用。」

  「為何?」

  她慢慢地回憶當初在雒陽見到的那些事,「袁隗在雒陽時,董卓必定抱著這樣的想法,以為袁家人在他手中,袁紹袁術兄弟必然不敢大張旗鼓集結義師。」

  但袁家幾十口的性命,硬是換不回袁紹的心意。

  ……誰說這人優柔寡斷的?

  所以在陸懸魚看來,這只是袁紹的一個藉口。

  「他已據青州,斷然不能再往北打,向南除了兗州,便是青徐,他既手握二十萬兵馬,早晚還是要打這一仗的,」她皺眉道,「他到底在遲疑什麼呢?」

  太史慈遞給她一塊油炸糕,兩個人一邊啃,一邊默默地看沙盤。

  「他有二十萬的士兵?」

  「嗯。」

  「那他豈不是要徵發四十萬,甚至是六十萬民夫?」

  她忽然看了太史慈一眼,又看了沙盤一眼。

  「那他怎麼運糧呢?」

  太史慈和她對視一眼,又看了一眼沙盤。

  「他該在哪裡囤糧呢?」

  她記得清楚,他也記得清楚,袁譚第一次來攻青州時,雙方與其說在打仗,不如說在打糧食。

  太史慈燒了袁譚囤糧的厭次城,袁譚遣匈奴騎兵來斷她的糧道,大家互有往來,一起餓肚子,最後遠道而來的吃虧退走,坐地戶獲得勝利。

  袁譚不過一萬餘人,她則只有數千,哪怕糧食被搶被燒,總還有辦法四處就食想想辦法。

  ……那麼,幾十萬人的軍隊,要如何周轉,如何存儲,如何保護他們的糧倉呢?

  「有錢人有有錢人的煩惱,」她最後邊吃油炸糕,邊下了一個結論,「他其實可以少來一點人的,照樣能毆打我們。」

  「當真?」

  「當然不是真的,」她比比劃劃,「子義不知道麼?我現在已經是天下無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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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章 那麼大個包!

  「最近總覺得各位使君有點不正常。」

  「……如何不正常?」

  「你想一想,你家這一個月最忙的是什麼事?」

  太陽有點曬,因此要躲到牆根下,被曬熱的地面泛著暖意,又不會令人感到炙烤,只是柳絮實在討厭,動不動就往人鼻子裡鑽。

  門口的兩名士兵在嘀嘀咕咕,偶爾打個噴嚏。

  這個月忙什麼事?那個士兵想了一下。

  「哦這不是三月份麼!我妹,我姨妹,還有鄰居家的妹妹,都行了笄禮!我妹還訂親了!」

  詩經有云,「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大概就是講上巳節特別適合男男女女跑去河邊玩耍,順帶不認識的認識一下,認識的加深一下了解,充分了解的拉拉小手,偷偷定情。

  所以對於家中有適齡青年男女的人家,三月是個脫單的月份,孩子沒脫單的家長著急,脫了單的自然也著急,這回就該忙碌起婚姻大事了。

  ……但這只限於平民百姓。

  因為家中有女兒的人家,女孩若是滿15歲未嫁,算賦是要按五倍繳納的,為了減輕這筆負擔,父母也希望女兒盡量早些嫁人。

  至於男孩就更急了——窮人一輩子都窮,能拿得出手的也不過是家裡幾畝薄田,除此外就只有小伙子年輕強壯,吃苦耐勞的名聲了。須知官府為了逼迫女孩嫁人連這麼沒節操的招數都使出來了,要是十幾二十歲時沒有女孩看中他,歲數大了還能娶到媳婦嗎?

  ……當然其中也有例外,江東那位呂範就能做到窮得叮當響還迎娶頂級白富美。

  ……人家是個大帥哥。

  總之,庶民為了能盡早組建新的家庭,添丁進口一起奮鬥,自然要抓緊三月春光晴好時,年輕男女互相挑挑揀揀考察一下。

  但從士族開始就不是這套擇偶方式了。

  他們挑選對象是要看對方門第郡望的,祖上出過什麼名臣,父祖三代間又做過什麼官,宗族裡有什麼德操品行出眾之人,郎君在哪裡進過學,拜誰為師,女郎的母親名聲又如何。

  這一套下來,反正兩個人彼此有沒有什麼感情是可以完全忽略的,有感情可以過,沒感情也也可以湊合過。

  所有這些事,都由兩家的家長來決定。

  總而言之,世家郎君很少有自己打扮整齊,登門追求女郎的。

  門口的兩個士兵雖然對士族聯姻的事情了解的不甚清楚,但大致思路是知道的。

  他們因此不太理解這個春天裡,將軍身邊這幾位郎君突然打扮起來是怎麼一回事。

  這幾位郎君確實因兵戎之事遲遲未層娶親,陸將軍也確實還是未嫁的女郎……

  ……但還是聯繫不到一起去!就比如今天這位訪客!

  諸葛玄忽然打了個噴嚏,然後有點困窘地揉了揉鼻子。

  他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神情文雅,換上這件青色流紋葛布直裾,再加上兩三點的玉質配飾,以及一身的熏香。

  ……但他其實不太習慣熏這種香,略有一點甜膩了。

  ……他能看得出來二郎也不是很喜歡這種香。

  ……雖然不太喜歡,但還是不確定地同他說,「聽說城中女郎都很喜歡這種香。」

  ……所以呢?

  對面的將軍也突然打了個噴嚏。

  諸葛玄的臉皮感覺有點緊。

  「在下這身衣袍是不是熏的香太重了?」他尷尬地動了動。

  「不是,不是,」她四處踅摸什麼東西,終於尋到了一塊草紙,開始擤鼻子,「這個柳絮真是太煩了。」

  諸葛玄的內心稍微安定了一點。

  他這次來是為了與陸廉拜別的,他既然被劉備表為東萊太守,現下田豫又忙於北海郡的事,他還是得回去監督下面的官吏度田案比這些事。

  陸懸魚擤過鼻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陽光灑在中年文士面前的席子上,照得他整個人像一叢春光裡的修竹。

  ……曬得有點蔫的修竹。

  這位東萊太守身上總帶著一種非常社畜的氣質,不是田豫那種奮鬥到死的氣質,而是一種「行行行好好好我加班還不行嗎」的,無可奈何的氣質。

  一般來說,他要是在孔融身邊刷新,這種氣質會削弱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果然我還是適合做做學問」的寧靜氣質。

  但是每當他出現在她面前時,這種氣質就出現了。

  尤其是最近,諸葛叔叔開始打扮起自己,無可奈何感就變得特別強烈了。

  「諸葛先生是不放心東萊今歲上議之事嗎?」

  諸葛玄抬頭看向了她,他似乎很想說點什麼,眼睛裡的傾訴欲呼之欲出,但又忍住了。

  她認真地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忽然恍然。

  「先生明日出城時,我請子義在軍中選三百東萊精兵,隨先生車駕同回東萊,如何?」

  諸葛叔叔眼睛裡的傾訴欲化為了一片感動。

  「將軍竟想得如此周到!」

  「子義數番回東萊平叛,清掃各縣,此郡世家豪強之中,能為宗賊者已寥寥無幾,」她笑道,「況且東萊三面環海,不比豫章勢力錯綜復雜,先生有何值得擔心處?」

  「玄嘗在荊州時,曾聞劉景升單騎入荊州,江南悉平。」諸葛叔叔很不好意思地攏住袖子,向她拱了拱手,「然劉景升亦須借蒯菜之勢,唯將軍能以聲名勇武,平定青州。」

  「還沒平定呢,」她笑道,「只平定了半個。」

  這半個說完全平定也不算,還得諸葛玄將東萊那邊的上議結果交出來,看看東萊的豪強們到底配合不配合,不配合的話說不定得請他們吃頓飯。

  要知道,曹老板也會吃了這些豪強的大虧啊!現在還有個冀州的謀士在這裡!

  陸懸魚想,也不知荀諶這次跑過來,究竟心裡藏了多少小秘密。

  「你看!你看!」門口昏昏欲睡的士兵捅了一下同伴。

  諸葛玄的馬車剛走,又有馬車慢慢地過來停下了。

  車上下來了一位也是高冠博帶,著意打扮過的年輕文士。

  「又一個郎君!」

  關於荀諶的拜訪,陸懸魚倒是不太吃驚。

  這人在劇城不會多待,只住兩日,與學宮這些名士互相認識一下,立刻便要出發去下邳,臨走之前八成是會來找她的,找她聊點什麼不一定,但那張嘴很可能是不修德的。

  「昨日曾見筵席間見過諸葛太守,」荀諶坐下之後,微笑著說道,「不如今日這般用心。」

  「……什麼用心?」

  荀諶笑吟吟地,「我觀諸葛太守待諶不過客氣,待將軍才是真心。」

  「那是自然,」她很認同地點點頭,「我們這兒的大家伙待人都很真誠,和你們那邊不太一樣。」

  這位容顏如玉的俊秀郎君臉上笑容突然出現了一道裂痕。

  但就像荀彧頭頂有個無形的打光燈一樣,荀諶面前可能有個抹膩子的泥工,那隻無形的手從他臉上抹過去一遍,裂痕就被抹平了。

  荀諶笑得還是很自然。

  「天下人皆言河北多名士,只將軍有所臧否。」

  「他們說袁公開會的時候,你們會打起來,就是真動手那種,」她好奇地問道,「這是真的嗎?」

  泥工似乎忙起來了。

  「……不是。」

  「他們說郭圖審配和田豐沮授打架,頭冠都打掉了,」她比比劃劃了一下,「按在地上騎著打,腦門上那麼大個包!」

  泥工似乎忙不過來了。

  「將軍說笑了。」

  「真的嗎?」她睜大眼睛看著他。

  泥工崩潰了。

  「將軍與劉使君若欲平定天下,還大漢一個太平,」荀諶板著臉說道,「便不該作此想。」

  「那我該怎麼想?」

  「將軍當知,只有天子是天下共主,諸侯於士族而言則如流水,取而用之則易,歸心則難。」

  「他們便歸心了,又如何?」她問道。

  「若士族歸心,有謀臣出仕效力。」

  「還有呢?」

  「有部曲精兵甘心效死。」

  「還有呢?」

  荀諶注視著她,「將軍的里吏,於黔首田客而言是陌生人,士族於他們而言,卻是百餘年的門庭,將軍以為鄉人會信誰?」

  「只要我派去的里吏在那裡待久了,」她說道,「他們總會慢慢信我的。」

  「將軍若只據二郡,大可隨心而為。」荀諶冷靜地說。

  屋子裡暫時冷場。

  有柳絮又飄飄灑灑地飛進來了。

  她這人笨嘴拙舌,但她還是想要努力想一想,該怎麼反駁荀諶。

  ……比如說她就不信,袁本初收集了一大群的謀士,他就那麼快樂嗎!

  柳絮飄飄灑灑的時節,誰都不能倖免,路邊赤腳的挑夫打個噴嚏,肩上的扁擔抖一抖,換來同伴關切地看他一眼。

  鄴城的袁紹也打了個噴嚏,僕役連忙遞上了一塊潔淨的細布帕。

  明明門窗處都放下了簾子,怎麼還有柳絮飛進來呢?他這樣悵然地想著。

  但謀士們沒有看他。

  主公除了打個噴嚏外,沒有表現出對任何人的認同。

  天上也沒有飛下來那隻懲惡揚善的大鵬鳥。

  所以他們必須靠自己,繼續戰鬥。

  ……這次議事原本挺快樂來著。

  ……到底為什麼又變成這個樣子?

  ……他似乎剛開始是隨口提到荀諶出使徐州,正可為他打探劉備現在到底如何,再考慮下一步究竟是打還是和的事。

  「公孫瓚雖敗,黑山賊仍在,」有人這樣說道,「圍攻公孫瓚一年多,士卒損傷,戶口離散,兵馬不堪大用,主公當三思啊。」

  「曹孟德在兗州尚能自保,主公何必急於一時,讓他先與劉備相持一陣便是。」

  「不錯,主公現下作壁上觀為佳,主公細想,曹劉彼此攻殺,死了多少摯愛親朋,絕不可能聯合起來,於主公而言,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以曹制劉,以劉制曹,坐收青徐兗豫!」

  「待得明歲掃平幽州,收過糧草,此間大定時,送信讓他們兩個來拜見主公便是!」

  「待那時必要在信上加一句!後至者誅!」

  這時候的氣氛還是挺好的,袁紹這樣回憶道,因為……因為沮授和田豐沒有說話。

  然後田豐開口了。

  「曹公新敗,何能制劉備?

  「黑山賊豚犬爾,何至於勞大軍?」

  「田元皓難道不知,范陽治下萇鄉容城二縣,今已不足百戶!」

  然後沮授也開口了。

  「這就奇怪了,元城在魏郡治下,離鄴城這樣近,不曾受戰亂之苦,為何去歲案比,此縣生民也只數百戶呢?」

  整個屋子一瞬間都靜了下來。

  只有主公在上座打了個噴嚏,但沒有人注意他。

  那些摸魚的,圍觀的,吃瓜的謀士,都紛紛睜大了眼睛,望著沮授。

  而剛剛還準備慷慨激昂的審配臉色逐漸變得鐵青了,他冷冷地看著沮授,剛想說話,田豐又將沮授的話茬接過去了:

  「我聽聞審正南的宗族多在元城,僅僮僕便逾五千之眾,不知是也不是。

  「還有許子遠,家財幾億,侄子養肥馬數百,前番征伐幽州,竟能言軍用不足!」

  喔!頓時全場人都精神起來了!

  無數道目光一瞬間就釘在了他們倆身上!

  審配的一張臉青了紅,紅了青,半晌過後,突然將自己頭上髮簪拔出,頭冠扔在地上,整個人俯倒在地,狠狠地以頭搶地!

  「我跟隨明公這麼多年!這點功勞、家業本來就是明公賜的!現在就請明公派人去元城,將家貲都收繳了吧!」

  「正南!正南!」袁紹驚得趕緊站起身,想要扶他起來,可是審配額頭上早已起了好大一個血泡,還在那裡用力地拿額頭砸地!

  見此情景,那些謀士已經嘩嘩啦啦全都跪下了!

  一邊跪!一邊也跟著摘了髮冠!淚流滿面,咬牙切齒!

  「主公!我身為主公元從,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也磕得滿頭都是血的許攸哭喊道,「請主公下令!貶我為一馬前卒便夠了!我這就披甲去打劉備!」

  「不錯!」審配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淚水與血水地瞪著田豐和沮授,「若不能戰死於青州!誓不回還!」

  「請主公下令!」謀士們齊齊地喊道,「讓我等戰死青州!」

  站在一旁的袁譚顫顫巍巍地伸出了一隻手,被郭圖迅速地拍了下去!

  於是大公子膽怯地縮起來不吭聲了。

  現在壓力來到了他父親這一方。

  面對著憤怒的田豐和沮授,以及滿臉是血的審配和許攸,還有跪在地上烏壓壓一大片的謀士,袁紹的嘴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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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溱:音同真,溱水:源於河南省密縣,與洧水會流後注入賈魯河。

  洧:音同偉,洧河:河川名。發源於河南省登封縣東陽城山,東南流至扶溝縣注入賈魯河。

  蕑:音同間,蘭草。

  《三國志‧卷一‧魏書一‧武帝紀第一》引《魏書‧曹操令》:袁氏之治也,使豪強擅恣,親戚兼並;下民貧弱,代出租賦,炫鬻家財,不足應命;審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為逋逃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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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六章 鐘繇的字

  荀諶在劇城只停留了兩天,然後就出發去下邳了。

  儘管他來的時候,北海士族噤若寒蟬,不敢有什麼表示,但在他離開時,他們還是借著踏春的引子,跑出來送了送他。

  畢竟這位潁川荀氏的郎君才名出眾,口才風度又令人心生喜愛,想要親近一二是再正常不過的,順便偷偷打聽袁公的近況也可以理解了。不過除了這群士人外,陳群也跑來送他了,因此有點想暗通款曲的人到底還是沒敢開口,據說只寫了幾首流傳度並不廣的辭賦,依依惜別了一下。

  陸懸魚沒有去送他,她清晨一般是要去軍營校場的,看看新招募的士兵訓練到哪一步了,藤牌扛得順不順手,環首刀又揮舞得熟不熟練。

  柳絮還是吹得很凶,在校場上滾動來滾動去,滾成了一團團,和泥土塵沙滾在一起,一陣風再吹來時,這些灰突突的暗器隨風而起,糊到人臉上就不僅僅是讓人打噴嚏了,好歹要跟著灰頭土臉一把,因此士兵們也跟著此起彼伏地抱怨起來。

  「要不怎麼說你們還是一群愚貨!」老兵罵了一句,「看看陸將軍!這麼大的風,你看她動也沒動!就你們一個個又揉眼睛又吐吐沫的!」

  將軍站在土台上,袍袖被風左拉右拽,可她自巍然不動。

  明明平時這個時辰,將軍都該下來了——她平時都這麼溜達一圈,站在土台上看幾眼就走人的——今天就特意立在那裡!給他們看個榜樣!

  於是被柳絮困擾的新兵們也跟著肅然起敬,在下面老老實實地繼續操練起來。

  陸懸魚站在土台上——打仗的時候這東西也可以被稱為「點將台」,反正它就是那麼個用土堆起來,最多加一層板子的玩意兒——並沒有想給下面的士兵們站個樣子。

  因為將軍要來,土台上剛剛灑過水,因此柳絮飄不起來,她也全然沒注意到這點事。

  她站在那裡,只是一面看士兵,一面想起昨天荀諶對她說的那些話。

  「辭玉似與從前不同了。」

  他坐在那裡,用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樸素的陶杯,並不著急喝,而是悠然地望著她。

  他的樣貌秀麗極了,卻沒有多少煙火氣,而更像一尊玉像。

  「……不同了?」

  「與博泉那時不同了。」他將話說得更明白了一點。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感覺這句話很有意思。

  「我老了嗎?」她一本正經地問道。

  她的皮膚可能略粗了一點,也略黑了一點,又或者陽光落在她的臉上,自然將容貌中細微瑕疵處都顯露出來。

  然而僅以容貌論,與那個秋夜似乎並無不同。

  但荀諶微笑著點了點頭。

  ……她有點不開心。

  「我只是前陣子打了幾仗而已。」她不滿地說道。

  「打仗總是容易摧折容顏的,」荀諶平靜地說道,「何況辭玉不過是與曹操打了幾仗,還未曾見過袁公陣仗。」

  她盯著他看了一眼,嘴角輕輕翹起。

  「曹孟德與我對陣之前,恐怕也作此想。」

  荀諶臉上的笑容卻消失了。

  「袁公卻不同。」

  「怎麼不同?他——」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就在這一瞬間,陸懸魚忽然發現,這個潁川荀氏出身的謀士很有意思。

  荀諶平時臉上總掛著一絲得體的笑意,與人交談時有一種文雅溫柔的款款鳳儀,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但他骨子裡是個非常冷硬的人。

  即使與她道別時,舉手投足依舊優雅風流,帶著一絲依依惜別的惆悵笑意,但這都只不過是這人頭頂泥工習慣性操作而已。

  「將軍還在堅持!」

  「那我們也不能——呸呸!」

  「別拿手去掏嘴!隊率看過來了!」

  將軍還站在那裡,望著他們。

  ……但已經有親兵端著陶盆,想偷偷過來再灑一點水了。

  陸懸魚一點也沒察覺到,依舊出神地想著荀諶的未盡之語。

  袁紹有什麼不同呢?

  他的兵馬自然是比曹操多出了數倍——可能是多出十倍,除了謀士之外,還有許多名將。

  ……其中有兩個她總覺得名字很熟悉。

  ……就像看到紅棗就想起二爺,看到那兩個名字也會想起二爺。

  但袁紹並不只有滿地打滾的謀士和給二爺履歷鑲金邊的武將,在他的治下,河北已經變得相當富裕安定。

  士族會欺壓百姓,拿百姓當牛馬一樣對待。

  但在這數年間,只有河北的百姓有資格過上牛馬的日子,自青州以南,幾乎每一寸土地都在打仗,荊州的劉表也曾和張繡孫策爆發過戰爭,益州的劉璋也正在攻伐割據漢中的張魯。

  因此對於河北的百姓而言,全家老小能活命,能吃飽飯,已經感激涕零,至於怎麼被士族欺凌,他們全然是不在乎了,畢竟士族在他們頭上是「自古以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片大漢的土地上沒有幾個魚肉鄉里的豪強呢?

  而對於士族來說,情況則完全不同。

  袁紹本身就是四世三公,士族首領,他又這樣慷慨地將權力與財富分享給了河北士族,換來的絕不僅是部曲私兵和隔三差五的宮心計。

  士族支持他猶如支持他們自己。

  如果將來那一天來臨,劉備與袁紹開戰,她要面對的絕對不只是袁紹的幾十萬兵馬。

  ——還有誓死不降的河北士人。

  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座高山,就那樣懸在她的頭頂。

  想想看啊,那些百姓們活得也很好——他們可以活在自己的土地上,每天端起碗,吃著自己田裡種出來的糧食,而不必擔心不知那一位將軍的戰馬踏過田野,踢開他的房門,然後將他的妻女擄走,將他殺死。

  他只需要忍受里吏時不時的粗暴,以及豪強偶爾的欺凌。

  這就是荀諶想要提醒她的。

  她想著想著,突然打了個噴嚏。

  地面已經完全乾了,柳絮又飄起來了,悄悄地就鑽進鼻子裡。

  ……身後的親兵很委屈地盯著她。

  城門口依舊是兩排道。

  農人站在慢車道那邊,畏畏縮縮,但又忍不住探頭探腦,他們不經常進城,其中有幾個年紀小的很明顯興奮得手舞足蹈,只是被同行的人叱罵了幾句,才又一次委委屈屈地將頭低下。

  待到了城門口處,他們要被詢問和查驗身份,確認一切沒有問題後,再一人交一枚錢的通行費,而後才能進城。

  士人的車馬在快車道那邊,僕役上前亮明身份,守衛核對過車馬與僕役所說無誤後,便會客客氣氣地放行,因此速度比農人那邊要快上許多。

  當她帶著那幾個親兵,騎馬回來的時候,她沒有排隊,只是放緩了馬兒的腳步。

  守衛們立刻閃開了一條道,順帶趕緊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衫。

  「將軍!」

  她點點頭,繼續騎馬進城時,旁邊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呼。

  「我認得她!」

  劉大是天不亮就帶著這幾個族兄弟出門的,現在才到劇城,自然也沒用朝食,飢腸轆轆。

  他們原本是存了一點小心思的,畢竟準備在城裡找個活幹,要是雇主能管他們一頓飯呢,那頓早飯不就剩下了?

  這是劉大媳婦的主意,不得不說非常精明。

  ……因為這幾個人雖然還沒找到雇主,但的確已經白吃了一頓。

  在那家並州人開的客舍裡,手腳伶俐的傭工送上了每人一碗湯,再加一大盤麵餅。

  湯是熱氣騰騰的羊湯,羊心羊肺羊肚什麼的都切成丁煮在裡面了,多加點醋,再把麵餅掰碎了放進去泡一泡。

  聞著這股腥羶的香氣,那幾個農人的鼻子和嘴巴都可怕地抽動起來了。

  有人忍耐不住就開吃了,有人則是從隨身的麻布口袋裡掏了陶罐出來,將裡面的水都倒了。

  「……你這是幹嘛?」

  「將軍,小人吃這餅就夠了,」那人一邊倒騰,一邊滿臉欣喜地回話,「這湯,小人裝了帶回去給家中老母妻兒吃。」

  「你們不是來這裡做工的嗎?」她問,「一天就回去?」

  那張黝黑粗糙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了失望的神情,又過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了同伴一句,「這湯擱個三五天,也還吃得吧?」

  ……當然是吃不得的,於是被罵過之後,只能痛苦地享受起這頓美食。

  看他們吃飯其實是件痛苦的事。

  這些農人會用筷子,會捧碗,除此之外要說起餐桌禮儀,與士人們一比簡直成了野人。

  但他們吃得非常香甜,有湯汁濺出來滴在桌子上,也得趕緊拿手指撮起來,用舌頭舔淨,嘖嘖有聲。

  她看了看,「你們要在這裡待多久?」

  「若是能找到活計,少說留個三五天,多了待個十幾天也成呢!」劉大一邊唏哩呼嚕地吃飯,一邊同她說道,「家裡的田已經種下了,又有兄弟照看著,這時候也不需要那麼多人手,就想著在城裡尋點事做,一則省下這幾張吃飯的嘴,二來也能補貼些家用……」

  「你們家中近況如何了?」

  「現在自然是青黃不接,這有什麼辦法呢?好在天氣暖了,自然是餓不死人的,婦人在家裡紡線織布,也能勉強換一點糧。」

  柳樹的嫩葉是可以吃的,榆樹錢更是美味,林子裡有各種嫩芽可以採,回來用水煮了,再拿一捏鹽拌一拌。

  「不是小人在這裡奉承將軍,」有個小伙子插言道,「今歲比往年其實要好過的!」

  「……為何?」

  「里長與我們說,縣府貼了通告,山再不圈了!」

  她沒聽明白,「圈?」

  「我們鄉附近的山,都是貴人們的,不許我們進去,遠些的又有狼,不是獵戶不敢進,」小伙子認真地說道,「現在可以進山,能採野菜不算,還能進去設幾個繩套,打幾隻兔子來換糧食!往歲養不活的孩子,今歲就能養活了!」

  她聽得若有所思。

  今歲的青州看起來是能活了,但雒陽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比起劇城裡那家面向小市民的客舍,劉曄所在的這座二層小樓明顯精致雅潔許多,連菜色也十分精巧,坐在一旁的人是個高冠博帶,美鬚髯的中年文士,風度與那些農人更不可同日而語。

  但劉曄沒什麼心思吃這些菜,只是端起酒盞,略碰了碰嘴唇便放下了。

  「子揚如何這般愁苦?」

  「楊丑雖動了心,但張楊手下另幾名偏將校尉都退回了金帛,眭固更是拒不見我。」

  「張楊位居三公,假節鉞,又有美名,那些人不願見子揚,也在情理之中。」

  「只楊丑一人,他是斷不敢輕舉妄動的。」

  對面那位文士便捋了捋鬍鬚,微笑著向下指了指。

  劉曄疑惑的目光向下看去,正看見有幾個鎧甲破爛的男人走過,路邊行人紛紛避開,目光卻是毫不遮掩的鄙視與仇恨。

  「……那是董承的西涼兵?」

  「不是他們,又是何人?」鐘繇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潰兵無處安置,又恐為禍雒陽,若令呂布清剿,怕又寒了天下之心,朝廷亦為此日夜煎熬哪。」

  劉曄愣愣地盯著那幾個西涼人走過,又回過頭看向鐘繇。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陰謀,猛地便站起身,肅然向鐘繇行了一禮。

  「謝公教我!」

  「子揚,曹公去歲雖敗,而今你行事當越發小心,不可行事魯莽。」鐘繇擺了擺手,「呂布處,你待如何?」

  「我欲以金帛厚禮,離間他與張楊……」

  鐘繇笑了起來,「你能瞞得過他,如何能瞞得過陳宮?便是他身邊的高順,恐怕也要阻攔的。」

  「公有何高妙之策?」

  這位鬚髮飄飄的名士略微思索了一下,笑眯眯地用手指點了點盞中的醇酒,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字。

  鐘繇寫字時,不見思索,也不見停頓,隨手便寫出了一個流暢又漂亮的「董」字,落在桌上熠熠生輝。

  若是後世人見了,大概想要將這個字拓下來,帶回家裡裱糊收藏,當傳家寶留個幾代的。

  但劉曄無暇去欣賞他的書法,而是盯著那個字看了許久,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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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眭:音同雖,目光深視的樣子;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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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七章 無心的詔書

  從兗州到雒陽這段距離並不算很遠,實際上只有七百餘里。

  但那些潰兵仍然慢慢地走完了整個冬天,並且在陽春三月裡,慢慢出現在雒陽城郊。

  沒有人知道他們這一路上是靠吃什麼,住在哪活下來的,他們出發時帶著茫然的興奮,回來時也帶著麻木的淒愴。

  他們衣衫襤褸,身上披著許多不同顏色、不同材質、不同種類的衣服,細心的人於是就能分辨出那些衣服究竟是從同袍屍體上剝下來的,又或者是從婦人還是士人的屍體上剝下來的。

  他們的鞋子已經磨破了,腳指頭也潰爛到脫落了,他們滿臉的塵灰,滿身的泥垢,只有手中拄著的長矛,腰間佩戴的環首刀,還在提醒別人,他們原本是以什麼身份出發的。

  這樣的人漸漸多起來後,消息也漸漸傳到宮廷中了。

  董承已經死了,上至公卿,下至黔首,所有人都再也不想忍耐自己,於是將明晃晃的憎惡寫在了臉上——

  雒陽人憎恨這支兵馬,不想給他們好臉色,更不想給他們飯食與衣物,但他們又不會乖覺地自己去尋一個角落靜靜死去,而是四處劫掠,為禍鄉里,就變成了朝廷的一個麻煩。

  考慮到董承是為朝命而死,公卿大臣們要臉,誰也不肯把這種話說出口,於是處理這些潰兵的活計就被踢來踢去,直至踢到了議郎董昭的面前。

  這位議郎四十餘歲,面白微鬚,曾經是大司馬張楊的臣屬,又與呂布十分相熟。而今張楊駐軍野王,董昭就成了「溝通」、「協調」、「處理」這件事的最佳人選——朝廷不管他到底是去找呂布還是張楊來幹這個髒活,反正趕緊把雒陽城內外打掃乾淨就是。

  於是董昭坐在軺車上,一面欣賞著街邊青蔥的樹木,士人的衣衫,婦人的姿態,一面晃晃悠悠地來到了溫侯府上。

  當見到呂布時,董昭的嘴角忍不住輕輕抽動了一下。

  這位名滿天下的勇將穿了一身粉色的綢緞衣服,光線照在華服上,一閃一閃,耀目極了。

  但是呂布自己一點也沒感覺到這件衣服有什麼不妥,他興致勃勃地迎了董昭進屋。

  「今日我正欲出城打獵,」呂布道,「公仁莫不是為此而來?」

  董昭又看了一眼那件衣服,忍不住伸手指了一指,「溫侯欲著如此華服出城打獵?」

  後者一點也沒有察覺到話中揶揄,而是很開心地拍了拍胸膛。

  「如何!」

  董昭笑著點點頭,「襯得溫侯如天神下凡,不過在下今日是為朝命而來。」

  有婢女送上了熱茶,新茶加過油鹽,正適合一面賞玩庭院中的春光,一面慢慢品味。

  不過呂布並沒有仔細品味董昭帶來的這件事有沒有什麼背後的深意,他只是想了一下,就立刻回答了。

  「朝廷若為此事犯愁,我領兵去清剿了那些潰兵便是。」

  「清剿?」董昭狐疑地看著他,「朝廷未下此詔,將軍若是擅自行事,豈不自找麻煩嗎?」

  呂布便也跟著想了想,然後抬起頭,很自然地問道,「那公仁去討一道詔書不就行了?」

  董昭捏著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下。

  他是了解呂布此人的,但還是偶爾會被他那些奇思妙想搞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畢竟是董承的麾下,朝廷不能下此詔。」

  「董承已死,」呂布說道,「朝廷難道還忌憚一個死人嗎?」

  「……將軍,董承是為朝命而死,陛下親祭過他,又為他加了謚號,這是為了告訴天下之人,朝廷必不負那些忠勇節烈的賢臣。」

  「董承也稱不上忠勇節烈吧,」呂布撇撇嘴,「我又不是沒和曹操交過手,我若是有糧……」

  「將軍,」董昭努力地微笑道,「朝廷雖然希望由將軍來處理這件事,但我與將軍交厚,因此不得不據實相告,將軍千萬不要莽撞行事啊!」

  「哦,」這位衣服閃閃發光的狗中赤兔迷惑地應了一聲,「那公仁想讓我如何行事呢?」

  董昭笑了。

  「將軍與大司馬交厚,為何不請大司馬來一趟雒陽,招募那些潰兵呢?」

  「這個,」呂布幾乎沒怎麼想就說道,「這個不行。」

  董昭一瞬間就不笑了。

  「張稚叔只有河內一郡,供給雒陽,已屬不易,」呂布說道,「他養不起那麼多士兵。」

  「那些潰兵已與黔首無異,」董昭笑道,「他們所用錢糧不會很多的。」

  呂布搖了搖頭。

  「那些士兵已經餓了很久,他們可不是黔首。」

  他在雒陽這些公卿大臣之中,一直活得飄飄忽忽,渾渾噩噩,許多事猜也猜不到,許多話接也接不上。

  但只有這一件,作為武人的他十分清楚。

  他不敢收那些潰兵,張楊也不能收,因為那其中不僅有董承的西涼兵,一路東進時,還招募了大批的黑山、白波餘寇!西涼兵因為忠於董承,會盡力戰鬥到最後一刻,要麼死,要麼被俘,能一路顛沛流離逃回雒陽的十不存一,而那些一觸即潰的黃巾餘孽才是最麻煩的事!

  董昭冷冷地看著呂布,心裡不是不吃驚的。

  這人無疑是個蠢人,卻在這樣的事情上極其精明,是真正在沙場上摸爬滾打許多年的老革,這些與軍隊有關的事想要糊弄他,並不容易。

  但只要摻進去一點別的,應該就夠了。

  當呂布說完他的觀點之後,對面白面微鬚的文士又微笑起來。

  「將軍真是重情義之人,替大司馬想得這樣周到!」他講完這一句,看到呂布臉上抑制不住的自得笑容後,又輕輕地繼續勸了下去,「但將軍細想,那些潰兵難道能與大漢的軍隊抗衡嗎?就算大司馬想要招募那些士兵,只要有一縣的官員將懇求清剿流寇的文書……送到哪位偏將案前,領五百人便足夠了啊。」

  他這樣娓娓道來,講得呂布臉上又一片迷惑了,「公仁說到底,也讚同殺了那些潰兵,但為何要多此一舉呢?」

  「自然是為了將軍與大司馬的美名啊!」董昭向他使了個眼色。

  呂布對著那個眼色,沉思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

  「原來如此!聽君一席話語,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董昭終於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野王與雒陽之間不過百餘里,因此呂布的書信很快便送到了張楊府中。

  這位大司馬雖位列三公,又有假節鉞之權,稱得上是權傾朝野的大人物。

  但這座府邸樸素極了,府邸裡的這位主人也樸素極了。

  張楊張稚叔,其實只不過是個四十多歲,皮膚黝黑,著半舊葛衣的尋常武將而已,任誰看了他那身服飾,再看看他的容貌和氣度,也看不出半分權臣的影子。

  他出身寒微,原本只是並州刺史府裡一個小小的從事,的確與風度威儀累世閥閱這些詞都不太相稱。

  眭固站在他面前,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的主君箕坐於几,沉默不語的模樣。

  「大司馬,溫侯不願背上罵名,因此將潰兵之事推給大司馬,其心可誅!」他忍不住大聲道,「大司馬若不願決斷,末將可以代為之!」

  張楊抬眼看他,「你欲何為?」

  「末將已打聽明白,那些潰兵之中,西涼兵十不存一,多為流寇,他們這一路裹挾著冀州的賊寇向洛陽而來,人數恐不下萬餘!」眭固急切地說道,「這些人無忠君之心,卻有害民之意!況且現下春耕已過,秋麥尚早,咱們哪來那麼多糧食養活他們!斷不可留!」

  「所以,」張楊的聲音不辨喜怒,「你要殺盡他們?」

  「末將只需帶本部兵馬足矣!」這個年輕人思緒十分敏捷,立刻說道,「末將領命外出,巡查雒陽城外是否有流寇為亂,待末將清剿之後,大司馬再派使者去募兵,到時只要責罰末將便足夠了!如此便不算違了朝命!」

  大司馬又不吭聲了。

  這個面目平凡的漢子坐在那裡,帶著眉宇間散不去的憂心與痛苦,沉默了很久。

  「你說他們是流寇,」他說,「他們在做流寇之前,是什麼?」

  ……這是什麼問題?

  「他們都是黃巾啊!」

  「黃巾,」張楊問道,「黃巾又從何而來?」

  眭固的心忽然「咯噔」了一聲,他意識到自己的主君恐怕要鑽什麼可怕的牛角尖了。

  這道理是錯的嗎?

  當然不是。

  眭固自己也是黑山賊出身,他再清楚不過所謂黑山賊,實際上只是一群活不下去,被迫造反的窮苦百姓。

  但他已經追隨了這位將軍。

  他的忠心讓他不能以原來的立場看待這個問題。

  「他們雖然曾是農人,但既然甘心做賊,就不能再視為大漢子民了。」

  張楊又一次抬起眼,看向他,「你這麼說也行,但他們為何又跟隨董承出征呢?」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影,落進了這間並不明亮的陋室裡。

  那些黑山、白波賊會跟隨董承出征,是因為董承代朝命行事,一路攻伐兗州的路上招募了他們。

  ——也就是說,朝廷已經赦免了他們。

  「他們已經是大漢的士兵了。」張楊說道。

  眭固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大司馬,三思啊!咱們的糧草——」

  但張楊終於從几上站了起來。

  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但還是一意孤行地做出了這樣愚蠢的決定:

  「大漢背叛了他們一次,不能再背叛他們一次。」

  當張楊將話說出口時,似乎忽然就放鬆了。

  「你領五百兵,帶夠糧草,去雒陽招募他們來河內便是,」他想了想,又囑咐道,「天氣雖然轉暖,但潰兵必定多有傷病。你再帶幾個醫師,一起去。」

  那些長得很凶的潰兵被帶走啦!

  雒陽荒涼而寂寥的鄉間,有稚童這樣悄悄告訴父母,北邊有個將軍帶兵來了,沒有殺他們,但態度有點凶巴巴,讓他們都跟著他的士兵走,還給他們飯吃。

  那些潰兵原來游蕩在墳塋間,睡在荒地裡時,一個個看著都不像人,像野獸呢!眼睛綠油油,惡狠狠的!可是他們有熱飯吃,有新衣服,新草鞋穿時,原來也會老老實實排隊站在那裡,小心翼翼地捧著個破陶碗,一邊吃,一邊哭呢!

  他們都走了,是不是雒陽以後就安穩下來了?

  雖然春耕已經過了,可是他們總能開荒,再種點什麼東西填飽肚子吧?到那時他們也是好人了!

  父母聽了兒子的話語,也彼此竊竊私語了一陣。母親還是沒有離開紡車,只是招招手,讓兒子過來,摸摸他的頭。

  那些潰兵都被張將軍帶走啦,張將軍是個好人,他必能平平安安的,咱們雒陽也能平平安安的。

  這片鬱鬱蔥蔥的荒野上,有文士騎馬遠遠注視著這一幕。

  他那陰雲密布的眉頭漸漸舒展開,露出了一絲微笑。

  「元常公妙計,果有此效!」

  身邊侍從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先生,接下來該如何?」

  「張楊既順朝命,收了那些潰兵回河內,接下來朝廷自然要表彰他啊,」劉曄笑道,「至於咱們,尋個高處,隔岸觀火便是。」

  「……火?」

  朝廷的表彰會成為一把火,這是後來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畢竟士卒聽不懂詔書那些文縐縐的詞語。

  但有人別有用心地翻譯之後,講給他們聽。

  「貴人們說,將軍雖薄待士卒,但他忠於漢室,所以要獎賞他!」

  「雖然咱們每日的飯食被克扣了,可是那些貴人開心了!」

  「貴人?哪些貴人?」

  「就是雒陽城中那些公卿啊!」

  這些並州士兵低下頭,看一眼自己手裡變得清澈不少的麥粥,又看一眼比以往小了一圈的餅子,臉色漸漸變得陰沉。

  但究竟是誰第一個將碗砸到地上,破口大罵的,他們已經記不起來了。

  因為這場火被點燃之後,很快就越燒越大,直至震驚天下時,還是有人不敢相信,這場燒盡守護雒陽最後兵馬的大火,竟然起源於朝廷一封無心的詔書。

  --------------------------------

  《後漢書‧董卓傳》:百官飢餓,河內太守張楊使數千人負米貢餉。

  《三國志‧張楊傳》:楊欲迎天子還洛,諸將不聽;楊還野王。

  《英雄記》:楊性仁和,無威刑。下人謀反,發覺,對之涕泣,輒原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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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章 英雄之死

  第一個並州士兵站起來摔了碗,破口大罵時,並未得到所有士兵的響應。

  張楊是個好人——士兵們原有這樣樸素的認知,而且現在這樣的世道,他們本來是很能忍耐的。

  士兵中有人起身,去勸了那人幾句,那人憤憤不平地坐下了。

  粥是沒有了,有人將自己那碗讓給他,他也不吃。

  大家又一次悄悄議論起來,偶爾有幾個聲音大些的,神情氣憤的,待見到隊率走過來時,又都趕緊將頭縮起來了。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營中的伙食依舊這樣寒酸,士兵們不滿的聲音漸漸地也大了起來。

  他們當中甚至有膽大妄為的,衝到了軍官面前去嚷嚷。

  「我們吃這樣的飯食,哪有力氣去操練!」

  「一天有一頓飽飯也行啊!」

  「去歲河內豐收,憑什麼連飯也不讓我們吃飽!」

  「是我們守雒陽,還是那些西涼潰兵能守雒陽!」

  偏將被他們這樣圍著,既不曾憤怒,也沒有恐懼,而是臉上露出難色:

  「大司馬而今在孟津,糧草也在孟津,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為何在孟津?」

  「你豈不知,那些潰兵便被安置在孟津!」

  「可大司馬憑什麼待他們那樣好!憑什麼朝廷那樣看重他們!打了敗仗,回來不受罰也就罷了,竟還搶我們的糧!」

  有人在人群中不陰不陽地笑了一笑,「你們這些蠢人,以為自己是如何要緊不成?」

  「……我們如何就不要緊了?」

  「大司馬為了能討好公卿,餓你們幾頓飯又如何!」那人冷笑道,「你們還敢反了不成!」

  這樣的激將法並不高明,但許多士兵連字也不識,本來就沒什麼腦子。

  群情激奮之時,偏將撇了撇嘴,既未阻止,也未駁斥,而是悄悄地離開了。

  最開始是某一伍,然後是某一隊,某一營。

  營中的軍官剛開始還出來罵幾句,後來索性便不理睬了,以至於消息終於傳到孟津時,整支駐守野王的兵馬已近嘩變。

  「為何如此?!」

  洛水旁的這座孟津城曾被丁原下令放火燒過,盡管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烈火洗禮過的痕跡在這座荒涼的小城中無處不在。

  大火將城中的閹人、商賈、工匠、僕役一並抹消,但其中還有些斷壁殘垣,甚至有幾棟房屋修得十分結實,竟還挺過了這場災難。

  儘管街道、牆壁、屋頂,到處都散發著火燒火燎的焦糊味,但這裡畢竟能遮風避雨,因此被張楊用來安置潰兵。

  這些日子他的確是在這裡,想要安撫這些潰兵,將他們整編為營,重新成為大漢的士兵。

  因此聽說野王士兵嘩變,張楊是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

  他猛地站起身,神情裡滿是無法置信的驚詫。

  以河內之荒涼,想要安置這萬餘潰兵的確不易,他削減了士兵們的伙食也是事實,但他已經想盡一切辦法,傾盡家產四處買糧了,他自己每日兩餐,也不過清粥麥餅,並無其他!

  楊丑上前一步,「大司馬,事到如今,還是快快想辦法要緊!」

  「野王士兵既已嘩變,大司馬不可去,孟津人心未附,亦不可留,」眭固連忙搶過話頭,

  「大司馬,為今之計,不如暫避溫城,末將還有兩千兵馬駐守溫城,可保忠心!待入城後,再傳令將郡內各處兵馬集結起來,便可彈壓叛亂!」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溫城守在野王與孟津之間,進一步可出兵野王,平定叛亂,退一步也可震懾孟津的新兵。士兵嘩變,群龍無首,只要有忠心耿耿的本部兵馬上前鎮壓,便可消弭了這場禍事。

  如果說他的計謀有什麼不足,大概只有一點:

  有鎮壓,就會有傷亡。

  楊丑看了他一眼,心裡感覺很驚奇。

  曹公帳下那位謀士,揣度人心思竟這樣準!他竟能提前將眭固這條計謀和其中不足之處指出來!彷彿未卜先知一般!

  因而他立刻慌慌張張地伸出手,向著張楊的方向擺了擺。

  「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大司馬放在野王的可不是孟津那等潰兵,而是大司馬帶出來的並州兒郎啊!他們待大司馬,都曾忠心耿耿!」

  「他們既已生叛心,便不能再以人情常理揣度!」眭固厲聲道,「楊將軍難道想要誤了大司馬!」

  張楊疲憊地揮了揮手,止住了這場爭吵,「白兔,他亦是好心。」

  「大司馬!」

  「大司馬既削減了糧食,便在錢帛上補給他們便是!」楊丑慷慨地拍了拍胸口,「丑亦知大司馬清素節約,不治家產,明天我便帶上本部兵馬,將我家中財物分給他們!這樣一來,他們必感念大司馬恩德!絕不會再起異心!」

  張楊的世界一直是很簡單的。

  他是個出身寒微的武將,年輕時只知道鎮守邊疆,殺敵報國,漢室傾頹後,他又一門心思想要回來為天子和朝廷保駕護航。

  見到別人餓了,他心中就會難過,想要將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吃。

  屬下因為犯錯而哭泣哀求,他也會心軟寬恕那些人,不令他們受到懲罰。

  他不穿美衣服,不蓄姬妾,不住華麗的宅邸。

  他就這樣磕磕絆絆走了半輩子,竟然位列三公,獲得了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榮譽。

  這個可憐的武將於是將自己堅守的這條路當了真,也將身邊人的話語當了真。

  他聽完了楊丑一席話後,感動得眼圈紅了,抓住他的手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我雖無餘財,但我必為你表奏朝廷,」他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叔益,叔益,你的家產,我必定一文不少地補給你!你勸勸他們——你勸勸他們!他們是我帶出來的好兒郎,這不該啊!」

  一旁的眭固默默地看著這一幕,他的心裡好像有把刀子在攪,又好像有許多個聲音在說話,有聲音說就信楊丑這一把,若他真能勸動那些士兵,豈不是少死了很多人?

  又有聲音在他心裡冷笑,說要是他勸不動,結果又如何呢?

  太陽漸漸要落下去了,野王西北兩面被太行山所包圍,因此陽光散得格外得早,未時剛過便起了風,冷厲刺骨。

  殘陽如血般潑灑在轅門前,映得士兵們的神情格外陰沉。

  他們已經挾持了那些軍官,但還沒有下定決心南下,畢竟對於這些老實巴交的士兵來說,造反不是一件那麼容易下定決心的事。

  「再等一等!說不定大司馬就回來了!」

  「他總該給我們個交代的!」

  「大司馬是個好人,他不會對不起我們!」

  這樣的聲音還會稀稀落落地響起,直到遠處一隊人馬來到了營前,為首的正是楊丑。

  「楊將軍!」有士兵立刻充滿希冀地喊了起來,「是大司馬派你來的嗎!」

  「他是不是願意聽一聽我們的——」

  「你們這些人!竟還傻站在這裡!」楊丑跳下馬便開始了破口大罵,「你們豈不知眭固已去調兵,馬上就要來彈壓你們這些叛軍了!大司馬縱有心,也不得不捨了你們哪!唉!唉!大司馬是我的主君,我不能違了他的命令,但我怎麼忍心看你們就這樣白白送死!車上是我的家財,你們快快分了去!趕緊跑路吧!」

  最後的希望也終於破滅時,那一張張陰沉、憤怒、委屈、恐懼的臉終於變得猙獰起來!

  「逃?!」士兵咬牙切齒,「是他張楊負了我們,不是我們負他!我們為何要逃!」

  「我們從並州來到這裡,已經十年啦!」

  「我們的家都被胡兒佔了!我們的親人被殺的殺,擄的擄,張楊不曾帶我們回去報仇!」

  「河內的糧食明明夠我們吃的!他偏還要供養朝廷!朝廷!朝廷給了我們什麼?!」

  從人群中爆出一個尖銳而又淒厲的聲音,「殺張楊!」

  忽然一片寂靜。

  天將暗,只有冷風掠過這座營地,用同樣尖銳而淒厲的聲音應和了他。

  很快接二連三的吼聲響起。

  「殺張楊!」

  「殺張楊!」

  在張楊還不知道軍營裡發生了什麼事時,早有信使快馬加鞭地跑到了雒陽城中。

  劉曄讀完後將這塊寫了字的絲帛扔進火盆裡,略一思索,招手將僕役喚來。

  他來雒陽時帶了許多財物,現下幾乎已經送盡,只留了最後一匣金餅。

  這沉甸甸的木匣裡附上了另一封信,由僕人小心翼翼地抱出了門。

  面白微鬚,氣度文雅的中年文士仔細看完信之後,摸了摸鬍鬚,向那個僕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呂布這幾天不知道怎麼了,總覺得做什麼事都不得勁。

  這可能是從張楊安置了那些潰兵之後開始的,聽說他不僅收了潰兵,還安置在孟津城,呂布特地跑過去苦勸了一頓。

  但張楊沒有聽。

  「我若是不收留他們,他們又能去哪裡呢?兗州殘破,冀州數番圍剿他們,並州亦為異族所據,奉先,你說,他們該去哪裡?」

  此時操練已畢,算是難得的休息時間,有十幾個士兵正在一間燒得只剩下半壁牆的土屋下,圍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

  張楊出神地望著他們,喃喃自語,「你要他們去哪裡?」

  「稚叔,你並非什麼治國安邦的丞相,你我皆不過武將,餵飽自己那幾個士兵已經不易!怎麼還能管別人!」呂布這樣著急地說道,「這城我是極熟的,你既做不來,那便我來!你令人守住城門——」

  「奉先,你為何對此城極熟?」

  呂布忽然啞住了。

  「守住城門,」張楊嘆道,「而後復如丁公事耶?」

  他已經屠了孟津一次。

  他還能再屠一次嗎?

  那些面目模糊,渾身焦黑,不能稱之為「人」的東西第一次從呂布的夢裡出現。

  即使在夢裡,它們也懾於他的神威,不敢靠近,只能遠遠地跪在那裡,一下又一下地磕頭,磕得漫天都是黑色的灰燼,和著模糊而聽不懂的哭叫聲,求他發發慈悲,饒它們一命。

  ……就像那日一樣。

  呂布忽然煩躁地將酒壺推開了。

  就在這時,僕役跑過來說董昭登門拜訪。

  呂布幾乎是驚喜的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階,去迎接這位能夠令他短暫地拋開煩惱與憂思的人。

  而董昭像是猜中他的心意一般,他走進來時,身後的僕役還抱了幾壺酒。

  「天色將晚,長夜漫漫,欲與君共飲,一醉方休,未審鈞意若何啊?」

  呂布伸出大手,用力地拍在他的肩上,「一醉方休!」

  天已經完全黑了,城門卻還未落鎖。

  因此行走在雒陽街頭的人忽然見到十幾名騎士騎著馬,風馳電掣般衝進了城中,一路奔著溫侯府而去!

  他們是不識得這些人的,因此只能驚慌地避開,再憤憤地罵幾聲,以為這是哪一家的公卿子弟才會如此驕橫。

  但跳下馬,幾乎是砸開呂布府上大門的,卻是高順。

  這位一貫沉穩的將軍此時眉頭緊鎖,步履匆匆,連通報也不等,一路便衝了進去。

  「將軍!將軍!」

  董昭慢慢地倒了一杯酒,只在唇邊略沾了一沾,便放下了,笑吟吟地看著高順拼命搖晃已經爛醉如泥的呂布,卻始終得不到一點回應。

  「如此良夜,正當一醉方休,可惜高將軍似有要事來尋溫侯,在下便不打擾了。」

  高順抬起頭,冷冷地看著這位文士翩翩然離去的背影,手上的青筋迸了出來,卻還是沉默著什麼都沒說,只待董昭的身影徹底離去之後,才忍不住大吼了一聲:

  「將軍!張稚叔危矣!」

  被他揪住衣領的將軍睡得很香甜,他似乎在好友的勸慰下得到了一個美夢,嘴角還帶了一絲稚童才有的甜美微笑。

  陳宮是又過了一陣才趕到呂布府上的,他連連頓足,「伯遜將軍,你這是在等什麼?!再不發兵,張楊便真救不回來了!」

  高順為難極了。

  「將軍酒醉未醒,無法下令,我如何能越權而行?」

  「此事是我的主意,將軍難道能殺了你不成!」陳宮此時狂怒已極,一把拉開門,對著門外的僕役大吼起來,「爾等親見!是我強迫高將軍調兵去救張稚叔的!待溫侯醒來,爾等皆為人證!」

  「……公台先生!」高順咬了咬牙,「我去便是!」

  在雒陽城外這支並州軍點起火把,急匆匆奔向洛水之北的野王時,張楊已經在那裡了。

  士兵們群情激奮,裹挾了楊丑一路奔著孟津而去,消息傳出時,這位大司馬幾乎無法置信。

  眭固求他跟隨自己,立刻逃走,但被張楊拒絕了。

  「那是我的兵,」他的語氣裡仍然帶著恍惚,像是做夢一樣,「他們怎能叛了我?」

  「大司馬……」

  「我不信!」這個四十餘歲的漢子怒道,「我雖未建功勳,卻待上以忠,待下以誠,我之肝膽,可鑑日月!我非他們口中所說的諂媚小人,豈能在我自己的士兵面前倉惶逃走?!」

  那些士兵就在那裡,在漆黑的荒原上,在廢棄的村落間,在已經鮮少有人走過的土路上,擠擠挨挨,點著火把。

  他們的將軍來了,卻再也得不到恭敬的軍禮。

  他們用一雙雙燃著冰冷火光的眼睛盯著他,就像曾經在他的命令下,注視著他的敵人那樣。

  張楊屏退左右,跳下馬,緩緩走上前去,立刻就被圍住了。

  「你們為什麼反叛?」他平心靜氣地問。

  「你為了討好公卿,連飽飯也不給我們吃!」有士兵罵道,「你還要殺我們!」

  「誰說我要殺你們?」

  人群裡出現了一陣短暫的嗡嗡聲,忽然有人高聲喊了起來。

  「你現在說得好聽,必是調眭固來圍剿我們!」

  「還有呂布!」

  為首的幾個士兵又被後面的推搡著,向前了一步,惡狠狠地盯著他。

  有人已經抽出了刀子。

  有人憤怒地向他吐了一口口水,「隨你怎麼說!我們斷然是不信你的!」

  「大司馬!」

  張楊揮了揮手,不讓身後目眥盡裂的親兵跟上來。

  他意識到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於是他開始很平靜地,當著這些人的面卸甲。

  世家出身的將軍自己卸甲大概是很麻煩的,但張楊從兵卒起家,因此十分俐落地將身上的鐵甲卸下來,丟在了地上。

  他穿著中衣,坦然地站在士兵面前,注視著他們。

  「你們既要殺我,」他說,「那就動手吧。」

  士兵們互相你看我,我看你,手裡握著環首刀的人想要比比劃劃,卻彷彿又失去了力氣。

  張楊看向了那個持刀的小兵,「張白!」

  小兵忽然渾身一哆嗦,「啊!將軍!」

  他的將軍沒有像往日那樣露出微笑,而是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盯著他,「殺我!」

  「……將,將軍!」

  「殺我!」

  士兵的手一抖,環首刀便落了地,他整個人也如篩糠一樣,坐在了地上!

  「王鳳!陶三!李石頭!」

  隨著張楊一聲聲暴喝,那些站在最前排的士兵顫抖著開始向後退去!

  誰也沒有膽量直視他憤怒而痛苦的眼睛!

  火光照著他的臉,那張臉好像在扭曲,在掙扎,在哭泣,在哀嚎!

  「事到如今,尤效兒女子事耶?!」張楊咆哮道,「你們要殺就上前一步!」

  「來!」
  「親手殺了你們的將軍!」

  士兵們終於崩潰了。

  那不是敵人!不是他們所不熟悉,可以沒心沒肝殺死的敵人!

  那是將軍!是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的將軍!

  是他們並州人的將軍!他們當中甚至有人曾經與他同一伍!一口鍋裡吃過飯!一片戰場上流過血!

  他身上有多少道傷疤,他們都數得出來!

  「將軍——!」

  「將軍!」

  「將軍!」

  當前排的士兵一個個丟下兵器,慢慢地跪下來時,後面的人也就跟著慢慢地開始跪下。

  於是一個也擠在很前面,只是剛剛未被張楊察覺到的人因為不曾跪下,瞬間變得無比顯眼。

  他的手上拿著一架弩,弩矢已經放好,手指正放在懸刀上。

  他的眼睛裡沒有對過去的懷念,沒有背棄主君的痛苦,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他冷冷地注視著張楊,扳動了懸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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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張楊傳》:楊素與呂布善。太祖之圍布,楊欲救之,不能。乃出兵東市,遙為之勢。其將楊丑,殺楊以應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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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九章 那裡也是大漢

  高順的陷陣營來到野王城下時,天已將亮。

  他在路上先是遇到了眭固,與他匯合後,這支兵馬點著火把,繼續向野王進發。

  夜深人靜時,春風也會變得刺骨。

  他們就這樣焦急而沉默地趕路,直至暗紅色的天光將東方的田野照亮。

  河內郡的東邊是一片平原,無遮無擋,太陽出現得總是很早。

  天光也將張楊的屍體照亮。

  他的鎧甲與武器已經被偷走了,頭顱也被割了下來,一身血污地躺在泥土裡,但仍然被眭固辨認了出來。

  因為張楊那幾十個親衛的屍體都在那具無頭屍體身邊,至死也保持著想要護衛他們的將軍的姿勢。

  呂布是在這片晨光中慢慢醒過來的。

  他頭疼欲裂,躺在榻上過了很久才意識到昨天發生了什麼。

  ……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但是董昭真的很會勸酒哇!

  ……而且帶來的那幾甕酒,絕了!

  他就這樣慢慢起來,盤腿坐在榻上發了一會兒呆,才喊婢女進來倒杯水給他喝。

  「主君可醒了?」婢女一面倒水,一面小聲說道,「魏將軍在外面守了一夜呢。」

  呂布喝水的動作一頓,「……魏續?」

  「是。」

  「他來做什麼?」他疑惑極了,「讓他進來。」

  魏續進屋的時候,兩隻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但他見了呂布之後立刻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很明顯放鬆下來了。

  「三郎,你這是怎麼回事?」呂布上下打量他,「一夜不睡,跑來我家裡,怎麼還穿著甲,拎著戈?」

  「將軍不知,昨夜不太平,」魏續笑了笑,將手中的戈放在了一邊,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坐下了,「我見將軍酒醉未醒,故而擔憂,來此守衛。」

  呂布眼中的醉意完全消散了,「出了什麼事?」

  「張楊營中軍士嘩變,」魏續一面慢慢地說,一面小心地觀察他的神色,「高伯遜見將軍酒醉不醒,便將陷陣營帶去野王平叛了。」

  呂布坐在那裡,沒有吭聲。

  窗外的晨光被窗絹折了大半,因而屋子裡的光線仍然十分晦暗,照在這個疲憊的中年男人身上,將他的神情也映得陰沉不定。

  魏續見了,便又笑著加了一句,「公台先生也十分讚同他,特意留言給府中之人,請將軍醒來時,不要怪罪高伯遜。」

  「你既來我府上守衛,張楊營中那些軍士,」呂布問道,「來雒陽了?」

  「不曾,」魏續小心道,「他們還在野王,只是我不放心將軍。將軍既醒了,我便回營了。」

  張楊的兵馬就算嘩變,也不能一夜之間跑到洛陽城下,更不需要魏續枕戈待旦地在他門口守著。

  話說到這個份上,魏續不放心的到底是誰,已經昭然若揭。

  宿醉的腦袋一陣陣地抽著疼,疼得呂布捂住了額頭。

  陸懸魚的話忽然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在他們密謀要誅殺董卓時,她給了他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

  「將軍記得嗎?」她的聲音那樣清晰,冷酷,「董卓已經騎不動馬了。」

  騎不動馬,就不能常去軍營,將士就會漸漸與他生疏,到最後,即使他身死族滅,若不是王允逼迫,李傕郭汜是不會為董卓報仇的。

  ——西涼軍那般勢盛,卻無人為他報仇。

  在董卓與西涼軍之間隔著的,只不過是董卓自己的懶惰。

  而在呂布與並州軍之間隔著什麼,呂布卻想得很清楚了。

  呂布想了一會兒,在頭疼終於減輕時,看向了魏續,眼裡透出一股感動。

  「你且與我一同用過朝食,再回去,」他說,「我要寫一份調令,以後高順的陷陣營,由你來管。」

  張楊被殺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宮中。

  即使不復往日的華麗,天子所居住的寢殿仍然被熠熠生輝的蜀錦壁衣所覆蓋,壁衣之後,又有宮女悄悄往來走動,加一爐安神靜氣的熏香。

  年輕的天子就這樣坐在上座,將憂慮的目光投向了下首處兩名婦人。

  一位二十歲左右,穿著絳紅錦繡深衣,氣度高華,另一位還只是個女孩兒,容貌清麗中透著稚氣,身著翠綠羅裙,裙角上繡了星星點點的野花,十分調皮。

  自從董貴人失寵後,全宮都知道天子最寵愛信任的,莫過於皇后伏氏與貴人呂氏。

  他如今也是這樣詢問她們的:

  「大司馬身死,雒陽危矣,如之奈何!」

  「陛下,雒陽城高且厚,楊丑弒主,高順已經領兵去追殺他了,他逃命還來不及,難道有膽量劫掠京城嗎?」

  「縱使如此,河內已亂,」天子嘆道,「朝廷又失一臂膀!」

  「陛下,楊丑不過一介武夫,若無人暗中相助,他如何有這樣狂妄悖逆的心思和膽量?」伏后的聲音斬釘截鐵,「一定是有人想要逼迫陛下!」

  上座的少年天子睜大了眼睛,「逼迫朕?!」

  「陛下當留心!」伏后說道,「若朝中公卿獻策於陛下,要陛下降詔,令諸侯迎陛下東巡,他們要誰來迎陛下,張楊之死多半就與誰有牽連!」

  陛下欣悅地點了點頭,兩道清秀的眉毛終於舒展開了,「有皇后在,朕無憂矣!」

  他的皇后聽了這樣的誇獎,也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樣的笑容,不是恩愛夫妻間是看不到的,「能為陛下分憂,妾之幸也。」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互相凝視了一會兒,直到天子將目光移開,彷彿如夢初醒般看向另一個女子。

  呂姁低著頭,一直沒有說話,她恭順得不像一個貴人,而更像一名宮女。

  但她畢竟是呂布的女兒,張楊死後,呂布就是朝廷唯一能倚重的力量了,因此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被天子忽略掉。

  「阿姁,」他柔聲問道,「你有什麼見解?」

  伏后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她身上。

  呂姁的聲音很嬌嫩,帶著十四五歲小女孩兒的婉轉與悠揚,但她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不像個小女孩。

  「妾是婦人,陛下不當問妾。」

  殿內的空氣忽然凝滯了一下,似乎伏后的目光變冷了,但那位一貫賢良淑德的皇后沒有說話。

  天子倒是沒有察覺,反而笑了起來。

  「古書上所說女子當有的美德,阿姁都有了,」他轉頭看向一旁侍立的黃門,「貴人呂氏,恭儉仁孝,賜蜀錦一匹,繒綃十匹……」

  呂姁的宮殿並不比天子的樸素太多。

  她的母親在她入宮時,似乎是為了炫耀,又似乎是為了彌補她從小到大受到過的驚嚇與苦難,傾府庫所有,為她籌備了一筆豐厚陪嫁,將她的合歡殿修繕得光彩耀目,處處奢侈精致。

  但她對著牆壁緩緩坐下時,只覺得四周所有的東西,都在向她壓過來。

  「娘子今日可算是壓過了皇后一頭!」有小宮女在身邊這樣嘰嘰喳喳,「不愧是娘子,董貴人昔日也不見得有這樣的恩寵呢!」

  什麼樣的恩寵?

  是開在枝頭的花,被連著枝條一起剪下來,珍之重之,放在瓶子裡養起來的恩寵嗎?

  若是那樣,她也可以用盡全身解數去討好賞玩她的主君啊。她這樣年輕,顏色未盛,讀過詩書,習過女紅,若是能得到主君的一點恩寵就能安穩度日的話,行啊!

  可世間哪有那麼輕易的事?

  她的主君,漢室的天子,也只是一支插在更大的花瓶裡,被更多的人養起來的花啊!

  精心侍奉他的人越來越少,居心叵測的人越來越多,她察覺到了,伏后也察覺到了。

  ……也許漢室將終。

  ……也許漢室仍能存續,但天子卻要換一位。

  對於呂姁來說,這兩種結局她都能接受,她只想要父母平安,自己也能平平安安地過完一輩子,至於什麼身份,她不在乎。比如天子退位,她被送出宮去,尋一個父親麾下的年輕偏將嫁了,她覺得就再好不過。

  但伏后則完全不同——天子在公卿與武將的爭奪中也許變得優柔怯弱——但伏后卻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

  她是大漢的皇后,她既得到了皇后的印綬,死也要作為皇后而死,絕不容忍權柄旁落!

  宮中沒有哪個女人會對她造成威脅,伏后也絲毫不在意天子寵愛哪位美人,她因此大度地容忍了董貴人的驕橫,並且千方百計誘呂布將女兒送進宮中為妃。

  她的警惕在朝堂,在天下:任誰覬覦神器,她一定要竭盡所能,凶狠地回擊!

  而現在,被伏后疑心並忌憚的,所謂調唆楊丑謀殺張楊的真凶——必定是左將軍,移風鄉侯劉備。

  ——這與掌不掌握什麼證據沒關係,只跟當今諸侯中,誰離神器最近有關。

  但呂姁一點也不想被綁在這架名為「大漢」的戰車上。

  雖然不想,但她什麼也做不到,她只是一株養在青瓷瓶中的花,等待她那個根本不由自己做主的未來到來。

  於是少女繼續坐在角落裡,面對著牆壁,默默地,痛苦地閉上眼睛,不去看眼下的春光晴好,以及不久將來的烏雲和風暴。

  天氣就真的很好。

  荒原上草長得還不高,綠油油的,其中夾雜了星星點點的野花,一眼望去好像一匹翠綠的緞子,感覺撲上去打個滾就很不錯。

  她騎在馬上,一邊奔跑,一邊欣賞這幅景色,正心曠神怡時,旁邊忽然就飛出一支箭,對著她的肩膀而來!

  她連忙彎腰躲閃,第二支箭也已經到了面前!

  ……沒躲過,箭頭包著布,蘸了些麵粉,撲了她一身。

  張遼收了弓,「呵呵噠」一下,「若是子義今日前來,必定還有一箭!」

  「若是子義前來,我就下馬和他打!」

  「他也下馬?」

  「他也得下馬!」

  「哦,」張遼說,「我不下馬,你想在地上和我打,那就來吧。」

  他一聲口哨,周圍十餘個親隨騎著馬嘻嘻哈哈地溜達過來了。

  陸懸魚板著臉,「那我也打得過。」

  「不受傷?」

  她看看圍上來的這群並州老兵,腦補了一下十幾匹戰馬衝過來時的場面。

  「……不受傷有點難。」

  張遼伸出一隻手,做了個有點誇張的手勢,「那就請紀亭侯繼續操練。」

  ……在騎馬這一項上根本沒有啥天賦的紀亭侯感覺痛苦極了。

  張遼這些日子一直領著騎兵在北海四處轉悠,震懾豪族,順帶就給她補補課,教學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在被騎兵追殺的時候,怎麼保命。

  騎兵並不是只有排山倒海正面衝鋒一種玩法,他們會從兩翼包夾,會從身後追擊,會在她反擊時立刻撤離,在她疲憊時重新圍殺上來,還會像剛剛這樣,她在跑,張遼在她不遠處幾乎平行的地方也在跑,然後冷不丁來兩箭。

  ……她以前沒上過這種課,她沒逃跑過。

  不過張遼很容易就說服了她。

  「袁紹自佔領幽州之後,本部騎兵已逾萬騎,若是算上烏桓鮮卑騎兵,或許有三萬之眾,以青州地勢之平坦,任你有項王之勇,憑他們往來射殺襲擾,也能取了你項上人頭。」

  她默默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你的扈從們皆擅長馬上作戰,但若主帥弱於騎術,將來一樣會受困於此,還要枉送了那些親兵的性命。」

  ……於是就被拖來補習騎術了。

  在荒原上騎馬撒歡亂跑,很容易就跑遠了。

  回頭看不見千乘,估摸著是離濟水近了些,她和張遼商量著,不如到河邊休息一下,正好飲馬時,遠遠地忽有哭聲傳來。

  有婦人領著兩個孩子,坐在河邊哭泣。

  她正想上前詢問時,張遼忽然拉住了她的韁繩。

  「你若是過去詢問,她必要逃走的。」

  「……為何?」

  「千乘以北的民戶已經遷盡了,」他說道,「那婦人是偷偷跑到濟水旁的,若是被官吏見了,要罰。」

  人離得很遠,只能看到幾個身影站在那裡,卻聽不清她對著河水在嚷些什麼,只覺得傷心極了。

  「千乘附近的農人,有些不曾撤走,便被袁譚擄回平原了,」張遼說道,「原本有人想去平原尋人的,只是平原以南,千乘以北這一片土地已經荒廢,又有官吏巡查。若是在我們這邊被拿住,就會罰去做苦役,若是在平原那邊被發現,就地誅殺。」

  她恍然大悟。

  「她的丈夫也許還活著,」她說,「但似乎跟死了也沒什麼分別。」

  「是。」

  「只不過是兩條河而已,跟星漢似的。」

  張遼似乎想笑一下,但當他笑出來時,就變成了苦笑。

  「諸侯征伐,生民流離,此不過一斑而已。」

  父親與兒子不能相見,妻子與丈夫被迫分離,也許活著,但只能隔河相望,大哭一場,就像是兩個國家,兩個世界一般。

  「可是,」她指了指河的北岸,「那裡也是大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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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十章 下邳的春雨

  天漸漸陰了,過一會兒,便下起雨來。

  雨水落在樹葉上,輕柔地鑽進泥土裡,尚算無聲,但當它擊打在瓦片上,屋簷下,台階旁時,聲聲清響,將整個下邳城都洗刷出不一樣的新鮮色澤。

  去歲冬時,它還是一座從裡到外都被污物與屍體堆滿的城池,幾近死亡,現在無論是牆頭上伸出的枝葉,庭院裡一叢叢的新竹,又或者牆角下的青苔,石板間的野草,無不透著青蔥碧綠的勃然生機。

  它像一株被壓在巨石下的草,春風拂過,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活過來了。

  有人戴著笠,披著蓑,在街上急匆匆走過。

  也有婦人三三兩兩,踩著屐,撐著簦,並不將這點春雨放在眼裡。

  還有水牛在雨水裡被人牽著走,發出不滿的鼻息聲。

  它們或近或遠,組成了下邳此時的聲音。

  荀諶的目光悄悄轉向了竹簾,望了一眼滿目青翠的庭院時,劉備也在饒有興致地觀察他。

  這位使者前來為三公子袁尚求親,想要求娶劉備的女兒。

  盡管那位女郎年紀尚幼,但袁紹表示沒什麼關係,反正大家離得這麼遠,從納采到問名再到納吉,兩年時間慢慢走流程,及笄再開始正式下聘禮,請期親迎這兩件,半年時間怎麼都夠用了。

  一般人家要是訂了這樣顯赫的親事,女方家就要立刻開始忙碌了,陪嫁的金帛、木器、珠玉珍玩、男女僕役、牛馬豬羊、田產房屋——想像一下吧!那可是袁紹最疼愛的小兒子!四世三公,大漢頂級名門的貴公子,相貌俊美、才學出眾、勇武過人,簡直是雲端一樣的頂級單身漢人設!

  尤其人人都在傳說,袁本初的家業將來都是小兒子的!那可不是幾畝地幾間房幾頭牛,那是幽冀並三州,外加半個青州!

  後宅裡的婢女們興奮極了,一想到她們有可能跟著女郎去冀州生活,就又是害怕,又是期待,最後一部分上進心過重的年輕婢女還是期待壓倒了害怕,決心好好表現,萬一就有那個命,當上袁尚側室呢!

  不過劉備全家對這個事都不怎麼興奮,糜夫人甚至是這麼教導繼女的:

  「該讀書讀書,該寫字寫字,不必將這事放在心上,」她說,「兩年半呢,你父和你那夫家說不準便要分一個勝負出來,若是那位小公子到時還活著,再來繼續議親也不遲。」

  所以劉備對這門親事是不太在意的,青徐需要休養生息的同時,袁紹也在面臨一個非常明顯的問題:

  平原以南,千乘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經被打爛了,袁紹如果想從青州進攻,兵馬派少了沒有用,袁譚已經打了兩次青州了,北海已經有了豐富的對敵經驗;

  兵馬如果派多了,幾十萬人吃用全從冀州往南運的話,將會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工程,糧草消耗也會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

  因此袁紹在解決這一點之前,他是不會來攻打青州的,親事只是一個附加條款罷了。

  除非劉備能在袁紹這裡刷到比曹操更高的好感度,真心實意給袁紹當小弟,否則這場婚事最多只能讓兩家翻臉時打一打口水仗,哪怕真就嫁了這個閨女,大家依然是隨時都可能打起來的。

  ……還不如將來使使勁兒,說不定能給袁紹打敗了,要是真能俘虜到那位小公子,再抓來當佳婿不遲。

  想清楚這一點之後,劉備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袁紹派來的這位使者身上。

  荀諶到訪下邳的這數日裡,徐州的這位主公對他有了相當不錯的印象。

  這個年輕人博聞廣記,才思敏捷,儀表口才都是絕好,令人一見便心生喜愛。

  那位駕臨徐州的天使楊修也有這樣的本事,但荀諶比他又多了一樣,就是不論與任何人交談時,都不見他流露半分傲氣。

  他似乎無論與誰交談,都能將話題聊得十分愉快,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反正劉備想不到什麼人能給荀諶聊崩。

  ……懸魚說不定有這個本事?

  ……咳。

  「聽聞袁公最信沮授,令其監統內外,威震三軍,」劉備笑道,「不知此言是否為真?」

  「沮公多權略,得帷幄之至妙,主公因此十分器重他。」荀諶也微笑著回了一句。

  「比先生如何?」

  「沮公可謂天下之菁英,」荀諶笑道,「諶何能及?」

  「今見先生高才,我是不信河北竟有人能越過先生去的!」劉備嘆道,「可惜先生不在徐州,否則我必待先生心神無二!」

  劉備是個性情十分豪爽的人,言辭間的喜愛也未曾掩飾,因此對於荀諶來說,接下來挖挖牆角的試探也沒什麼意外的。

  但在他婉言拒絕後,這位對袁尚並不怎麼熱心的劉使君倒是又問了個新問題。

  「先生可成家了?」

  ……得到否定回答之後,劉備立刻就熱心提議了:

  「若論及累世閥閱,有一時名望之門第,不獨河北哪!」

  當然,名門貴女哪裡都有,北海孔氏,下邳陳氏,都是青徐望族,潁川荀氏與之相比,稱不上什麼世家大族。這樣的提議半真半假,答應了當然好,不答應也沒什麼,反正這位使君目的就是表達自己對他的看重,意思到了就行了。

  荀諶聽了這樣的提議,既沒有回絕,也沒有應承,他只是又一次轉頭看向竹簾外。

  細雨還沒有停,有婢女從台階下走過,濺起一點水花,只是那名婢女實在懈怠,絲毫不曾察覺,更不曾躲閃,就那麼讓水花落在了裙角上,繼續蹬蹬蹬地走過去了。

  ……那走在雨中的姿態,忽然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雒陽此時一滴雨也沒有下,太陽漸漸有些刺眼,落在身上便帶了幾分熱氣,炙烤著人的神經。

  當高順帶著陷陣營回到雒陽東郊時,魏續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了。

  ——按照魏續的話來說,也不能算「等」。

  「這是將軍的命令,」他將那份文書遞了過去,「以後日常操練之事,伯遜放心交給我便是。」

  高順一言不發,沉默地接了過來,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讀。

  而魏續則十分在意地盯著他。

  跟隨將軍一同來雒陽的並州諸將裡,高順看起來是最沒什麼變化的。

  他皮膚黝黑,五官有種剛正得近乎嚴肅的氣質,因此年歲在他身上幾乎沒有作用。

  這十年間的顛沛流離和四處攻伐也沒有磋磨掉他的心志,他的姿態依舊是端肅的,目光也依舊是嚴厲的。

  但他來到雒陽之後,還是比以前消瘦了。

  這平靜而安逸的生活並沒有取悅到他,相反令他憂慮。旁人雖然沒有察覺,但魏續察覺到了。

  高順讀完了那份命令,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極了。

  就在魏續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時,高順卻從匣中取出了銅符,遞給了他。

  他伸手去接,高順冷冷地開口了。

  「陷陣營中,都是我帶出來的兵卒,我調動他們,不需要此符。」

  他的眼睛亮極了,似乎已經照到了他的內心深處。

  魏續沒有吭聲,將符接了過來。

  帳中一時靜極了。

  「可惜了你這樣的忠心。」魏續說。

  高順眯了眯眼。

  「我自走我的道,不必你來可憐。」

  他連甲也不卸,轉身便大踏步走了出去,帶起了一陣風,將汗水與血腥,泥土與焦糊的氣息留在了帳篷裡。

  魏續站在這座樸素得過分的營帳裡,這裡現在屬於他了。

  天氣有點熱,他應該先吩咐親兵過來,為他打水洗個澡,好好地休息一下。

  但他沒有叫人,他依舊站在那裡,怔了很久。

  不知道為什麼,魏續忽然懷念起很久以前,他與同袍們在河裡光著屁股玩水的日子。

  ……他似乎還不自量力地跟高伯遜比過大小來著。

  ……小陸應該是沒看見吧!要是看見了的話,那可就太恥辱了!

  營帳裡空無一人,只有他自己想著想著,忽然就笑出聲了。

  陸懸魚一點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人,忽然就想起她了。

  北海也下了幾場雨,雖然對案比造成了一點小麻煩,但對農民伯伯極其友好,大家也就忍下了這點麻煩——畢竟好多田剛從豪強手裡挖出來,興修水渠的事還得再往後派一派,於是今年就還得繼續靠天吃飯。

  案比和度田工程基本要結束了,一部分女吏回到了營中,還有一部分留下來繼續給各縣的上計表審核收尾。

  ……但是陳群出了個新主意,她就萬萬沒有想到。

  下午太陽正曬的時候,士兵們坐在樹蔭下,看女先生在那裡拿樹枝在地上寫字。

  女先生的字寫得歪歪扭扭的,不耽誤士兵們跟著學。

  有幾個士兵稍微認得一點字,還會提出來她這個字寫的是不是有問題。

  ……然後再被劈頭蓋臉罵回去。

  她左右看看,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有點懵。

  「冬!」

  「冬——!」

  「冬時!」

  「冬時——!」

  「去歲冬時!」

  「去歲冬時——!」

  「那兩個字怎麼念!」有老兵嚷嚷,「筆劃那麼多!」

  「這個字念曹!這個字念賊!」女兵大喊道,「曹賊!去歲冬時,我在徐州打曹賊!」

  「曹賊!」老兵嚷道,「這我就會寫了!」

  於是女先生暫停了教書,大家都圍上去看那老兵寫字。

  她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面,探頭探腦。

  老兵屏氣凝神,穩穩地先寫了「去歲」、「冬天」這四個字,然後閉目思索一番。

  忽然間,他眼睛猛地睜開,用樹枝在地上瘋狂地劃了起來!

  「去歲冬時,我在徐州打曹賊!得了一頭騾子!」

  周圍一圈人驚嘆起來!

  「王老狗!這個『騾』字!先生只教了一回!你如何就記住了?!」

  老兵得意地挺挺胸,「因為我確實得了一頭騾子!」

  掌聲雷動!

  女先生一臉恍然大悟,「沒錯!就這麼學!」

  「有什麼不妥嗎?」太史慈遞給她一隻小小的藤筐,裡面是洗淨的漿果,「女兵們來當先生教書,士兵都挺願意學的。」

  她把藤筐推開了。

  「……就這麼混著教,混著學?」

  「嗯,不必擔心,一則有軍法在,那些士兵不敢造次,二則有隊率督察記錄,平日裡學習時態度是否端正,要影響他們前程的。」

  她之前跟他們開會時的一致觀點是,基層需要大量官吏,戰爭期間會損失官吏,戰爭結束後會出現缺口。如果他們攻佔下新的地盤,那麼缺口就進一步擴大了。

  當地的人才儲備庫在世家豪強那裡,如果大量用他們的子弟做官,那想查一次隱田,就得請一次客。

  ……客請多了有個壞處,要麼她真就得在酒宴上挑幾個殺殺,要麼威懾力就要下降。

  ……話說董太師就有請客時隨機殺人的習慣,難道阿白真就跟她大父學的這一招?

  於是在今年的上計將要結束,一部分女吏回到營中時,陳群出了這樣的主意。

  先在軍營裡普及文化,教他們讀書識字,也不需要大量的士人進軍營來當義務老師,那些女吏就正好。

  一邊教書,一邊考察士兵們的品行,「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語、明文學」都達標後,在軍中升遷機率增加是一方面,將來傷殘或年齡到了退役時,回鄉當個里吏,那也很搶手啊!

  「陳長文出的這樣的主意?」她吃了一驚。

  「也有士人罵了幾句,」太史慈笑道,「說陳長文自甘墮落也就罷了,還罵『徐州上下皆老革』……」

  「老革?」她問,「罵我嗎?罵主公嗎?罵二將軍三將軍嗎?」

  太史慈似乎有點想笑,「差不多吧!」

  曹操出身譙縣豪強,其父費亭侯;劉表名列八俊,少時知名於世;劉焉歷任宗正、太常,位列九卿;袁紹四世三公,頂級婆羅門,沒啥必要拉出來再說一遍了。

  ……把遠在江東的孫策先排除掉,其餘諸侯放在一起看看,還真就劉備這裡,自主公往下,武將們都是老革!

  反正罵誰肯定都沒罵錯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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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布知其忠,然不能用。布從郝萌反後,更疏順。以魏續有外內之親,悉奪順所將兵以與續。及當攻戰,故令順將續所領兵,順亦終無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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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5 00:50:4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十一章 伏日

  那一日袁紹府上的風波,很快就消弭無蹤了。

  袁紹派了鄴城的良醫去看審配和許攸額頭上的傷,都不重,只要養一養就好,當然心裡的傷要養多久就沒人知道了,反正主公是特地登門探望了幾次。

  那些跟著審配許攸一起跪下,嚷嚷著要去攻打青州的謀士們也都獲得了主公的溫言安撫。

  於是袁譚就有點不太開心。

  「他們彼此攻伐,毀的是我袁家的基業,」大公子這樣抱怨道,「先生為何阻止我上前直言相諫?」

  郭圖慢條斯理地捧起了熱茶,輕輕地啜了一口,「公子是明公的長子,更當習得拉攏小人的道理。」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我為何要拉攏小人?」

  郭圖神秘地一笑,「這些人彼此攻伐,內心自然惴惴,大公子再上前撫慰,他們自然感激。」

  在袁譚皺眉思考這句話時,郭圖又開口了。

  「我以大公子的名義給他們送禮撫慰,審正南、逢元圖拒而不受,但辛評、孟岱、蔣奇都大有喜色,」他笑了一聲,「大公子可知其中之意?」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會想到審配和逢紀是不是為人剛烈率直,不受賄賂,但郭圖對袁譚真是太了解了。

  他雖然口口聲聲以君子自比,但腦子裡只有那麼一點東西,眼睛裡也只有那麼一點東西。

  果然袁譚臉色一沉,「莫非他二人更看重袁尚?」

  「明公征戰多年,身有沉痾,」郭圖推心置腹地說道,「大公子不能只看眼前,還要圖日後哪。」

  那雙凶狠的眼睛心照不宣地看了他一眼,「不日便是伏日,我離鄴之前,設宴款待他們如何?」

  郭圖笑眯眯地點點頭,「大公子有此城府,何愁來日青州不破?」

  大公子很想要伸出手去,做一個慷慨激昂的手勢。

  但當他的手臂揮舞到半空時,忽然就不受控地哆嗦起來,於是它的主人也失去了繼續揮灑意氣的興致,將它重新落下。

  「箭創未癒,大公子當善加保養才是。」

  這位驕傲的世家公子並沒有被身邊謀士輕飄飄的話語安慰到。

  他頹然地盯著那條臂膀,最後還是移開了目光。

  伏日總歸是個節日,但沒心思過節的人也不獨袁譚一個。

  張繡回到自己府上時,先是在門口處便狠狠地將頭盔摘下來,猛地往地上摜,恨不得再踩上兩腳,然後才繼續邁步往裡走。

  這種舉動很不尋常,上一次還是發生在曹操佔領宛城後,突發奇想要納張繡的寡嬸時,張繡聽到消息之後,也是這樣一副怒髮沖冠的模樣。

  考慮到這一次來到陽安的不是曹操,而是蔡瑁,而蔡瑁此人雖然有些驕縱的性子,但也不至於幹出曹賊那種事,再考慮到張繡也沒有第二個寡嬸可能因為美貌而引來禍端——賈詡覺得,他大概是猜出張繡因為什麼事而生氣了。

  「劉景升遣蔡瑁至此,莫非是督軍而來?」

  張繡吃了一驚,臉上的怒色也消去許多,「先生何以知之?正為此來!」

  「欲催將軍,速攻宛城?」

  「曹操在宛城自留了兵馬,他又收復了城中豪強,我這點兵馬去攻宛城,如何能攻得下?」張繡罵道,「劉表坐擁荊州數萬兵馬,卻不肯自領兵去攻伐,只想借我的兵!」

  「既如此,將軍以金帛結交了蔡瑁,再時時宴飲,敷衍他些許日子便是。」

  「我搪塞他又能搪塞多久?一月兩月,他也許等了,三五個月,他便不催,難道劉表也不催麼?」

  「三五月後,說不定另有天地,」賈詡笑道,「那時將軍的煩心之事便迎刃而解了。」

  張繡不是一個聰明人。

  ……但他聽話。

  所以當他虛心好學,請教老師時,賈詡也就耐心地同他分說了一遍。

  「宛城雖大,但夾在曹劉之間,將軍就算攻下,也無以自立。」

  張繡若有所思。

  「是不錯,我原本也想過投曹,無奈曹賊做下那等惡事,逼我不得不與他不死不休!」他說道,「況且他現下又被朝命討伐,劉表好歹漢室宗親,否則我怎會寄居劉表之下?」

  賈詡摸摸鬍子,「將軍,此劉不可,別有他劉啊。」

  認真聽講的學生端坐在對面,愣愣地看著他,過了半天才蹦出一個詞。

  「劉備?」

  老師微笑著點點頭,不過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若是這一戰曹操勝了,我原本想勸將軍投曹的。」

  「我與他有大仇,他如何能留我?!」

  「曹公勝而喜,必然需要寬宏大量的名聲,」賈詡道,「他必厚待將軍。」

  屋子裡一陣靜默。

  「不過現在他敗回兗州,部下離心,將軍此時再投曹就得不償失了。」

  張繡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我和劉備確實是沒有什麼仇的。」

  「雖無仇,但也無恩,況且劉備將汝南視為己物,將軍卻佔了陽安容身,」賈詡說道,「現在冒然去投,得不到劉玄德的器重啊。」

  這位勇猛的,聽話的,與賈詡同出西涼的將軍將身子向前傾出,急切地望著他,「還需先生為我謀劃此事!若劉玄德能給我……不不不,只要陽安留給我,我便不用受劉表的氣了!我立刻離了劉表!我去投奔他!」

  「將軍,劉玄德現在或是看在與劉表同為宗室的顏面上,不曾與將軍大動干戈,奪回陽安,但他也必不會為了將軍去得罪劉表,」賈詡不得不打斷他,「劉玄德麾下能征善戰者眾,又有關陸那樣的名將,他怎會在意將軍呢?」

  這位高冠博帶的中年謀士見對坐的將軍那顆腦袋就耷拉下來了,終於笑眯眯地將自己的真心話講出來了。

  「所以,在下須得慢慢為將軍謀劃,將軍若是能為劉玄德獻上一份比金帛更重的禮物,他難道不會對將軍感激涕零,另眼相待嗎?」

  「禮物?」張繡驚喜的抬起頭,忽然臉色又變了,「我嬸母——」

  氣氛忽然停滯住了。

  「將軍視劉玄德為何等人,又視在下為何等人?」賈詡冷冷地問道。

  雖然張繡真心實意地賠禮道歉了一頓,但賈詡還是沒有說出他到底準備送個什麼東西。

  這位年歲漸長,卻絲毫不見老邁,智謀更見毒辣的謀士只是這樣雲淡風輕地安慰了他一番:

  「將軍,依我之見,曹劉之間,或者說,袁劉之間,必有波瀾。將軍不必費心去打探,只看雒陽過些日子,必有大事!」

  雒陽的確出事了。

  但先出事的不是公卿,更不是天子,而是那些被安置在孟津的潰兵。

  他們新得的將軍匆匆離開了,不久看管他們的士兵也被匆匆帶走了。

  從那個夜裡開始,這些潰兵就惴惴不安著,等待管理者的回返。

  「跟咱們有關係嗎?」

  他們這樣小聲地互相問道,「聽說並州兵就是因為咱們佔了他們的糧食,所以才沖張將軍發難的。」

  「可是咱們吃得也不多,而且,而且咱們也可以補種點薯,還有瓜瓜豆豆什麼的,咱們可以幹活,不白吃他們的啊。」

  「當初打曹操時,為什麼不派他們去呢?」

  這個問題立刻令這些潰兵們找到了共鳴。

  「他們已經敗給過曹操一次了!呂布不是丟盔卸甲地逃跑了麼?」

  「若不是劉備資助他錢糧,他怎麼能回雒陽!」

  「他們打不過,所以讓咱們去送死!咱們打了仗,死了那麼多人,回來卻連喝口粥都要被人這樣記恨!」

  講到這裡,士兵們一聲聲的就多了許多委屈,他們是去送死的!可張楊的那些士兵什麼時候去打過仗呢?

  他們這樣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在孟津等待將軍回來的時候,有人跑回來了。

  他們沒見過那人,但他的確穿著一身並州兵的衣服,滿身血污,猙獰極了!

  「你們竟還在這裡等死!」他大罵道,「張將軍死啦!楊丑也死啦!現在是眭固稱王稱霸的時候啦,他一開始就要殺你們的!你們等著他和高順將楊丑的兵殺完,回來就殺你們!你們就繼續在這裡等著吧!」

  那人罵完之後,從營裡簽了一匹駑馬,騎上便跑了,可是留下的萬餘潰兵卻在沉默之後,忽然炸了營!

  有人在抱頭痛哭,有人恨不得自殺,有人渾渾噩噩地四處想要躲起來,但更多的人神情裡充滿著憤怒與絕望。

  「張將軍死了!」他們這樣喊道,「他們竟還要殺我們!」

  「偌大一個河內,難道沒有我們藏身之處?」

  「北面便是山,我們豈會找不到躲藏的地方?!」他們咬牙切齒,「死的該是他們!」

  五月的農田青翠極了,麥子的葉片舒展開,蓬勃而熱切地迎接著陽光,農人在田裡滿頭大汗地除草,期待一個豐收的未來時,遠處忽然點起了濃煙,直向青天。

  那是伏日的篝火嗎?

  有人這樣期待地直起腰,抻脖子看過去時,瞳孔忽然收縮了!

  那不是伏日的篝火!

  「賊寇來了!」有百姓這樣淒厲地哭叫,「他們燒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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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2 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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