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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章 英雄之死
第一個並州士兵站起來摔了碗,破口大罵時,並未得到所有士兵的響應。
張楊是個好人——士兵們原有這樣樸素的認知,而且現在這樣的世道,他們本來是很能忍耐的。
士兵中有人起身,去勸了那人幾句,那人憤憤不平地坐下了。
粥是沒有了,有人將自己那碗讓給他,他也不吃。
大家又一次悄悄議論起來,偶爾有幾個聲音大些的,神情氣憤的,待見到隊率走過來時,又都趕緊將頭縮起來了。
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營中的伙食依舊這樣寒酸,士兵們不滿的聲音漸漸地也大了起來。
他們當中甚至有膽大妄為的,衝到了軍官面前去嚷嚷。
「我們吃這樣的飯食,哪有力氣去操練!」
「一天有一頓飽飯也行啊!」
「去歲河內豐收,憑什麼連飯也不讓我們吃飽!」
「是我們守雒陽,還是那些西涼潰兵能守雒陽!」
偏將被他們這樣圍著,既不曾憤怒,也沒有恐懼,而是臉上露出難色:
「大司馬而今在孟津,糧草也在孟津,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為何在孟津?」
「你豈不知,那些潰兵便被安置在孟津!」
「可大司馬憑什麼待他們那樣好!憑什麼朝廷那樣看重他們!打了敗仗,回來不受罰也就罷了,竟還搶我們的糧!」
有人在人群中不陰不陽地笑了一笑,「你們這些蠢人,以為自己是如何要緊不成?」
「……我們如何就不要緊了?」
「大司馬為了能討好公卿,餓你們幾頓飯又如何!」那人冷笑道,「你們還敢反了不成!」
這樣的激將法並不高明,但許多士兵連字也不識,本來就沒什麼腦子。
群情激奮之時,偏將撇了撇嘴,既未阻止,也未駁斥,而是悄悄地離開了。
最開始是某一伍,然後是某一隊,某一營。
營中的軍官剛開始還出來罵幾句,後來索性便不理睬了,以至於消息終於傳到孟津時,整支駐守野王的兵馬已近嘩變。
「為何如此?!」
洛水旁的這座孟津城曾被丁原下令放火燒過,盡管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烈火洗禮過的痕跡在這座荒涼的小城中無處不在。
大火將城中的閹人、商賈、工匠、僕役一並抹消,但其中還有些斷壁殘垣,甚至有幾棟房屋修得十分結實,竟還挺過了這場災難。
儘管街道、牆壁、屋頂,到處都散發著火燒火燎的焦糊味,但這裡畢竟能遮風避雨,因此被張楊用來安置潰兵。
這些日子他的確是在這裡,想要安撫這些潰兵,將他們整編為營,重新成為大漢的士兵。
因此聽說野王士兵嘩變,張楊是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
他猛地站起身,神情裡滿是無法置信的驚詫。
以河內之荒涼,想要安置這萬餘潰兵的確不易,他削減了士兵們的伙食也是事實,但他已經想盡一切辦法,傾盡家產四處買糧了,他自己每日兩餐,也不過清粥麥餅,並無其他!
楊丑上前一步,「大司馬,事到如今,還是快快想辦法要緊!」
「野王士兵既已嘩變,大司馬不可去,孟津人心未附,亦不可留,」眭固連忙搶過話頭,
「大司馬,為今之計,不如暫避溫城,末將還有兩千兵馬駐守溫城,可保忠心!待入城後,再傳令將郡內各處兵馬集結起來,便可彈壓叛亂!」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溫城守在野王與孟津之間,進一步可出兵野王,平定叛亂,退一步也可震懾孟津的新兵。士兵嘩變,群龍無首,只要有忠心耿耿的本部兵馬上前鎮壓,便可消弭了這場禍事。
如果說他的計謀有什麼不足,大概只有一點:
有鎮壓,就會有傷亡。
楊丑看了他一眼,心裡感覺很驚奇。
曹公帳下那位謀士,揣度人心思竟這樣準!他竟能提前將眭固這條計謀和其中不足之處指出來!彷彿未卜先知一般!
因而他立刻慌慌張張地伸出手,向著張楊的方向擺了擺。
「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大司馬放在野王的可不是孟津那等潰兵,而是大司馬帶出來的並州兒郎啊!他們待大司馬,都曾忠心耿耿!」
「他們既已生叛心,便不能再以人情常理揣度!」眭固厲聲道,「楊將軍難道想要誤了大司馬!」
張楊疲憊地揮了揮手,止住了這場爭吵,「白兔,他亦是好心。」
「大司馬!」
「大司馬既削減了糧食,便在錢帛上補給他們便是!」楊丑慷慨地拍了拍胸口,「丑亦知大司馬清素節約,不治家產,明天我便帶上本部兵馬,將我家中財物分給他們!這樣一來,他們必感念大司馬恩德!絕不會再起異心!」
張楊的世界一直是很簡單的。
他是個出身寒微的武將,年輕時只知道鎮守邊疆,殺敵報國,漢室傾頹後,他又一門心思想要回來為天子和朝廷保駕護航。
見到別人餓了,他心中就會難過,想要將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吃。
屬下因為犯錯而哭泣哀求,他也會心軟寬恕那些人,不令他們受到懲罰。
他不穿美衣服,不蓄姬妾,不住華麗的宅邸。
他就這樣磕磕絆絆走了半輩子,竟然位列三公,獲得了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榮譽。
這個可憐的武將於是將自己堅守的這條路當了真,也將身邊人的話語當了真。
他聽完了楊丑一席話後,感動得眼圈紅了,抓住他的手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我雖無餘財,但我必為你表奏朝廷,」他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叔益,叔益,你的家產,我必定一文不少地補給你!你勸勸他們——你勸勸他們!他們是我帶出來的好兒郎,這不該啊!」
一旁的眭固默默地看著這一幕,他的心裡好像有把刀子在攪,又好像有許多個聲音在說話,有聲音說就信楊丑這一把,若他真能勸動那些士兵,豈不是少死了很多人?
又有聲音在他心裡冷笑,說要是他勸不動,結果又如何呢?
太陽漸漸要落下去了,野王西北兩面被太行山所包圍,因此陽光散得格外得早,未時剛過便起了風,冷厲刺骨。
殘陽如血般潑灑在轅門前,映得士兵們的神情格外陰沉。
他們已經挾持了那些軍官,但還沒有下定決心南下,畢竟對於這些老實巴交的士兵來說,造反不是一件那麼容易下定決心的事。
「再等一等!說不定大司馬就回來了!」
「他總該給我們個交代的!」
「大司馬是個好人,他不會對不起我們!」
這樣的聲音還會稀稀落落地響起,直到遠處一隊人馬來到了營前,為首的正是楊丑。
「楊將軍!」有士兵立刻充滿希冀地喊了起來,「是大司馬派你來的嗎!」
「他是不是願意聽一聽我們的——」
「你們這些人!竟還傻站在這裡!」楊丑跳下馬便開始了破口大罵,「你們豈不知眭固已去調兵,馬上就要來彈壓你們這些叛軍了!大司馬縱有心,也不得不捨了你們哪!唉!唉!大司馬是我的主君,我不能違了他的命令,但我怎麼忍心看你們就這樣白白送死!車上是我的家財,你們快快分了去!趕緊跑路吧!」
最後的希望也終於破滅時,那一張張陰沉、憤怒、委屈、恐懼的臉終於變得猙獰起來!
「逃?!」士兵咬牙切齒,「是他張楊負了我們,不是我們負他!我們為何要逃!」
「我們從並州來到這裡,已經十年啦!」
「我們的家都被胡兒佔了!我們的親人被殺的殺,擄的擄,張楊不曾帶我們回去報仇!」
「河內的糧食明明夠我們吃的!他偏還要供養朝廷!朝廷!朝廷給了我們什麼?!」
從人群中爆出一個尖銳而又淒厲的聲音,「殺張楊!」
忽然一片寂靜。
天將暗,只有冷風掠過這座營地,用同樣尖銳而淒厲的聲音應和了他。
很快接二連三的吼聲響起。
「殺張楊!」
「殺張楊!」
在張楊還不知道軍營裡發生了什麼事時,早有信使快馬加鞭地跑到了雒陽城中。
劉曄讀完後將這塊寫了字的絲帛扔進火盆裡,略一思索,招手將僕役喚來。
他來雒陽時帶了許多財物,現下幾乎已經送盡,只留了最後一匣金餅。
這沉甸甸的木匣裡附上了另一封信,由僕人小心翼翼地抱出了門。
面白微鬚,氣度文雅的中年文士仔細看完信之後,摸了摸鬍鬚,向那個僕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呂布這幾天不知道怎麼了,總覺得做什麼事都不得勁。
這可能是從張楊安置了那些潰兵之後開始的,聽說他不僅收了潰兵,還安置在孟津城,呂布特地跑過去苦勸了一頓。
但張楊沒有聽。
「我若是不收留他們,他們又能去哪裡呢?兗州殘破,冀州數番圍剿他們,並州亦為異族所據,奉先,你說,他們該去哪裡?」
此時操練已畢,算是難得的休息時間,有十幾個士兵正在一間燒得只剩下半壁牆的土屋下,圍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
張楊出神地望著他們,喃喃自語,「你要他們去哪裡?」
「稚叔,你並非什麼治國安邦的丞相,你我皆不過武將,餵飽自己那幾個士兵已經不易!怎麼還能管別人!」呂布這樣著急地說道,「這城我是極熟的,你既做不來,那便我來!你令人守住城門——」
「奉先,你為何對此城極熟?」
呂布忽然啞住了。
「守住城門,」張楊嘆道,「而後復如丁公事耶?」
他已經屠了孟津一次。
他還能再屠一次嗎?
那些面目模糊,渾身焦黑,不能稱之為「人」的東西第一次從呂布的夢裡出現。
即使在夢裡,它們也懾於他的神威,不敢靠近,只能遠遠地跪在那裡,一下又一下地磕頭,磕得漫天都是黑色的灰燼,和著模糊而聽不懂的哭叫聲,求他發發慈悲,饒它們一命。
……就像那日一樣。
呂布忽然煩躁地將酒壺推開了。
就在這時,僕役跑過來說董昭登門拜訪。
呂布幾乎是驚喜的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階,去迎接這位能夠令他短暫地拋開煩惱與憂思的人。
而董昭像是猜中他的心意一般,他走進來時,身後的僕役還抱了幾壺酒。
「天色將晚,長夜漫漫,欲與君共飲,一醉方休,未審鈞意若何啊?」
呂布伸出大手,用力地拍在他的肩上,「一醉方休!」
天已經完全黑了,城門卻還未落鎖。
因此行走在雒陽街頭的人忽然見到十幾名騎士騎著馬,風馳電掣般衝進了城中,一路奔著溫侯府而去!
他們是不識得這些人的,因此只能驚慌地避開,再憤憤地罵幾聲,以為這是哪一家的公卿子弟才會如此驕橫。
但跳下馬,幾乎是砸開呂布府上大門的,卻是高順。
這位一貫沉穩的將軍此時眉頭緊鎖,步履匆匆,連通報也不等,一路便衝了進去。
「將軍!將軍!」
董昭慢慢地倒了一杯酒,只在唇邊略沾了一沾,便放下了,笑吟吟地看著高順拼命搖晃已經爛醉如泥的呂布,卻始終得不到一點回應。
「如此良夜,正當一醉方休,可惜高將軍似有要事來尋溫侯,在下便不打擾了。」
高順抬起頭,冷冷地看著這位文士翩翩然離去的背影,手上的青筋迸了出來,卻還是沉默著什麼都沒說,只待董昭的身影徹底離去之後,才忍不住大吼了一聲:
「將軍!張稚叔危矣!」
被他揪住衣領的將軍睡得很香甜,他似乎在好友的勸慰下得到了一個美夢,嘴角還帶了一絲稚童才有的甜美微笑。
陳宮是又過了一陣才趕到呂布府上的,他連連頓足,「伯遜將軍,你這是在等什麼?!再不發兵,張楊便真救不回來了!」
高順為難極了。
「將軍酒醉未醒,無法下令,我如何能越權而行?」
「此事是我的主意,將軍難道能殺了你不成!」陳宮此時狂怒已極,一把拉開門,對著門外的僕役大吼起來,「爾等親見!是我強迫高將軍調兵去救張稚叔的!待溫侯醒來,爾等皆為人證!」
「……公台先生!」高順咬了咬牙,「我去便是!」
在雒陽城外這支並州軍點起火把,急匆匆奔向洛水之北的野王時,張楊已經在那裡了。
士兵們群情激奮,裹挾了楊丑一路奔著孟津而去,消息傳出時,這位大司馬幾乎無法置信。
眭固求他跟隨自己,立刻逃走,但被張楊拒絕了。
「那是我的兵,」他的語氣裡仍然帶著恍惚,像是做夢一樣,「他們怎能叛了我?」
「大司馬……」
「我不信!」這個四十餘歲的漢子怒道,「我雖未建功勳,卻待上以忠,待下以誠,我之肝膽,可鑑日月!我非他們口中所說的諂媚小人,豈能在我自己的士兵面前倉惶逃走?!」
那些士兵就在那裡,在漆黑的荒原上,在廢棄的村落間,在已經鮮少有人走過的土路上,擠擠挨挨,點著火把。
他們的將軍來了,卻再也得不到恭敬的軍禮。
他們用一雙雙燃著冰冷火光的眼睛盯著他,就像曾經在他的命令下,注視著他的敵人那樣。
張楊屏退左右,跳下馬,緩緩走上前去,立刻就被圍住了。
「你們為什麼反叛?」他平心靜氣地問。
「你為了討好公卿,連飽飯也不給我們吃!」有士兵罵道,「你還要殺我們!」
「誰說我要殺你們?」
人群裡出現了一陣短暫的嗡嗡聲,忽然有人高聲喊了起來。
「你現在說得好聽,必是調眭固來圍剿我們!」
「還有呂布!」
為首的幾個士兵又被後面的推搡著,向前了一步,惡狠狠地盯著他。
有人已經抽出了刀子。
有人憤怒地向他吐了一口口水,「隨你怎麼說!我們斷然是不信你的!」
「大司馬!」
張楊揮了揮手,不讓身後目眥盡裂的親兵跟上來。
他意識到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於是他開始很平靜地,當著這些人的面卸甲。
世家出身的將軍自己卸甲大概是很麻煩的,但張楊從兵卒起家,因此十分俐落地將身上的鐵甲卸下來,丟在了地上。
他穿著中衣,坦然地站在士兵面前,注視著他們。
「你們既要殺我,」他說,「那就動手吧。」
士兵們互相你看我,我看你,手裡握著環首刀的人想要比比劃劃,卻彷彿又失去了力氣。
張楊看向了那個持刀的小兵,「張白!」
小兵忽然渾身一哆嗦,「啊!將軍!」
他的將軍沒有像往日那樣露出微笑,而是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盯著他,「殺我!」
「……將,將軍!」
「殺我!」
士兵的手一抖,環首刀便落了地,他整個人也如篩糠一樣,坐在了地上!
「王鳳!陶三!李石頭!」
隨著張楊一聲聲暴喝,那些站在最前排的士兵顫抖著開始向後退去!
誰也沒有膽量直視他憤怒而痛苦的眼睛!
火光照著他的臉,那張臉好像在扭曲,在掙扎,在哭泣,在哀嚎!
「事到如今,尤效兒女子事耶?!」張楊咆哮道,「你們要殺就上前一步!」
「來!」
「親手殺了你們的將軍!」
士兵們終於崩潰了。
那不是敵人!不是他們所不熟悉,可以沒心沒肝殺死的敵人!
那是將軍!是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的將軍!
是他們並州人的將軍!他們當中甚至有人曾經與他同一伍!一口鍋裡吃過飯!一片戰場上流過血!
他身上有多少道傷疤,他們都數得出來!
「將軍——!」
「將軍!」
「將軍!」
當前排的士兵一個個丟下兵器,慢慢地跪下來時,後面的人也就跟著慢慢地開始跪下。
於是一個也擠在很前面,只是剛剛未被張楊察覺到的人因為不曾跪下,瞬間變得無比顯眼。
他的手上拿著一架弩,弩矢已經放好,手指正放在懸刀上。
他的眼睛裡沒有對過去的懷念,沒有背棄主君的痛苦,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他冷冷地注視著張楊,扳動了懸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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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張楊傳》:楊素與呂布善。太祖之圍布,楊欲救之,不能。乃出兵東市,遙為之勢。其將楊丑,殺楊以應太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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