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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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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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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 01:53:5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章 羊喜

  天氣越來越冷,對於肉鋪來說,絕對算是個利好,畢竟冷空氣保鮮,多殺幾頭豬也不怕放壞。

  但羊家的豬殺得越來越少,並不僅因為城內外漸漸隔絕,想要在附近村莊收豬不太容易。

  城中已經很少有人買肉了。

  一個月前,董卓代天子下旨,為黨人平反,又恢復了當年與宦官爭鬥中落敗的陳蕃、竇武等人的爵位時,雒陽城恢復了短暫的平靜,生意也有短暫的回暖。

  至少底層的百姓以為,不管是董卓當權,還是朝中其餘公卿起到了效果,總歸會約束那些士兵,讓這個國家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

  但在後世看來,這大概是董卓為了拉攏世家所做的最後一次努力。

  他發現他終究得不到公卿世家的回饋,也得不到這個朝廷的支持,他手中從始至終掌握的,就只有兵權而已。

  在董卓升任相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後不久,整個雒陽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之中。

  仲冬時節,叢山凋敝,葉落草枯,室外漸漸待不得人了,豬圈也須多壘些草,留待幾頭豬過冬。

  這幾日老板娘跟羊喜正生氣,也就沒那麼多心思管到鋪子裡來,幾個幫傭趁著沒什麼客人,湊在炭盆旁烤起了火。

  ……今日陸懸魚被派出城去,一時半會兒回不得鋪子,李二環視一圈,覺得心胸頗為舒爽。

  「你們可曾聽說,北城可去不得了?」

  「我聽說北城這兩日亂哄哄的,卻不敢湊近了看。」

  「究竟為何?」

  李二得意地挑挑眉,「那些高門大戶,都被西涼人搶了!」

  聽新聞的伙計們瞬間睜大眼睛,「豈有這樣的事?」

  「我是親眼見的!要不是我小心謹慎,連那一車豬肉也要被劫了去!」

  「貴人都敢劫掠,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依我看,倒是解氣,」一個伙計立刻發表了評論,「那邊門戶真是高得很,送個五趟肉,至少三趟要被他家的僕役罵上一頓,就該搶他們的!」

  「不錯,尤其是那些立了閥閱的人家!連門都不令我們進!生怕髒了人家的地!」另一個伙計也立刻附和了一句,「就該讓他們吃點苦頭!」

  一群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傭工迅速達成了意見統一,只有一個悄悄表達了不同意見。

  「話雖如此說,但這樣的人家也會被西涼蠻子抄了家,那我們豈不是更……」

  李二斜了他一眼,一撇嘴,「還怕來搶你?搶你這兩尺短褐當抹布?還是搶你當個婦人?」

  一提到婦人,這些漢子立時便哄堂大笑起來,話題也悄悄轉了個彎。

  若是酒坊的老板娘真的一去不復返,這樣的慘事是不適合街坊鄰居拿來講悄悄話的,但現下她既然全鬚全尾回來了,那同陸小哥之間有沒有發生點什麼事……就很可以拿來津津樂道一下了。

  羊喜也是這樣想的,而且特別心塞。

  因為眉娘請他坐下,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之後,拿起了沒做完的針線活,繼續開始忙活起來。

  這種態度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

  但這還不是最讓他心塞的。

  ……眉娘在做的針線活,分明是一雙成年男子尺寸的鞋子!

  而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眉娘抬頭十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陸郎君與我有救命之恩,自是做給他的。」

  ……就算他沒那個能耐親自去軍營裡救她出來,他好歹也出了三千錢呢!還是從家裡偷出來的!這婦人心腸怎能如此冷酷!

  胸中洶湧著憤怒,但話到嘴邊,想要指責她時,見她抬頭瞥了他一眼。

  眉娘因那天的驚嚇,回來竟病了幾日,足足瘦了一圈兒。不施脂粉的一張臉反而更惹人憐愛似的,眼波流轉時,便立刻讓他想起了當初的柔情蜜意。

  那股怒氣便立刻壓下去,轉成了酸溜溜的味道。

  「你這般待他,難道是想嫁他不成?」

  她重新低下頭,繼續忙著手裡的活計,「妾孀居數年,陸郎君又未曾婚配,便是想嫁又有何不可?」

  羊喜自小時起就沒吃過什麼苦,也沒做過什麼正經事,稱得上游手好閒,但也自詡溫柔多情。借款的求他再饒幾天利錢他也會點頭,街坊要他豬肉賣得便宜些他也答應。

  哪怕眉娘如此冷眼待他,他攢了一肚子的氣也沒能真正發作出來,就只是氣呼呼地推門走了。

  ……回鋪子就見到一群伙計在烤火,聊天,不做正事,再如何自詡溫柔多情的少東家也沒忍住脾氣。

  「吃我家飯,穿我家衣,就這樣做事的嗎?」

  「主君這幾日不是準備囤些乾料?」李二立刻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聽聞市廛處又新進了些,小人跟著去看看?」

  家中那幾頭豬吃不吃,吃什麼,吃多少,從來都跟他沒關係。羊喜不耐煩地剛準備回絕,想了一想,忽然又同意了。

  他也聽說了前幾日之事,西涼兵劫掠了城北那些高門大戶的貴人們,市廛怕不是會流落許多珠寶珍玩?

  那殺豬小子年紀又輕,相貌平平,而且還一毛不拔!哪裡比得過他這般專情一片的郎君呢?

  動了這個念頭之後,羊喜內心的鬱氣便轉為了一股期待,他手頭還有點做假賬留下的錢,雖然夫人嚴防死守,再想要出錢來不太容易,但這一次只要他精挑細選一兩件釵環簪珥,不怕討不到眉娘歡心!

  今日的市廛有些蕭條,一問起來,便說人人都去城門處看熱鬧了。

  「有何熱鬧處?」

  寒風中守著攤子不得走脫的小販跺了跺腳,「西涼人剿了賊,今日在城門處堆起京觀,好不嚇人!」

  自春秋戰國時便有這樣的風俗,出兵殺賊,戰捷陳屍,必築京觀,示子孫以無忘武功之故。

  雖說嚇人,但畢竟不是常見的景象。

  「主君想去看看?」李二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那便去看看也無妨?」

  雖是「京觀」,其實遠沒有想像中那麼壯觀。

  這一營的西涼騎兵只殺了數百人,劫了財物,載了婦女,將頭顱繫在車上,高歌而還。入城後,婦女財物自然不能丟棄,那些頭顱便丟在了甕城入口處的平地上,頭顱堆慢慢堆起來,竟也有一人高。

  煙塵之外,無數人都在圍觀,指指點點。

  有人說這些人必然是黃巾流寇,也有人說現下哪還有成隊的黃巾賊人?

  也有人悄聲問起,是否為附近農人?還是更遠些的村鎮被戮之故?

  但無論如何,雒陽人總是很少見到這麼多頭顱的,圍在周圍,一時不肯散去。

  騎兵還在繼續進城,頭顱也在繼續慢慢堆高,其中有些面目尚能看清,有些或是被鮮血糊住了五官,或是在殺戮過程中接近支離破碎。

  羊喜擠到了人群前面,望了一眼那可怕景象,便嚇得臉色慘白,轉過頭去再也不肯看。

  「那都是活生生砍下的頭顱不成?!」他嚷嚷道,「嚇死人了!」

  李二沒回他。

  那個精明、小心、知情識趣、十分懂得拍馬屁的傭工半晌沒有說話,但他的臉色卻越來越白。

  「李二?」

  李二忽而轉頭看向了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

  「……何事?」

  這個三十餘歲的漢子哆嗦著講不出話,只是伸出手指,指向了頭顱堆的方向。

  這幅驚駭的神情看得羊喜莫名想笑,「你這麼壯碩的身板,竟然膽子比我還——」

  「主君,」李二終於開了口,聲音比神情還要僵硬,「那可是老主人?」

  羊喜猛地轉過頭!

  那顆鬚髮皆白,死不瞑目的頭顱,那不是在距離雒陽數十里外的西縣購置莊子的父親嗎?!

  在最初的恍惚之後,他從頭顱堆裡認出了更多熟識的面孔,除了他的父親,他家的幾個僕役外,還有他未及弱冠的弟弟!他們睜著恐懼的眼睛,那樣的看著他!!!

  羊喜的胸腔彷彿被重鎚狠狠地鎚了一下,而後便發出了不似活人一般的嚎叫聲,撲了上去!

  「你們——!」

  「這漢子怎麼回事?」剛剛進城的一名西涼騎兵勒住韁繩,有點疑惑地看了看。

  「失心瘋吧?」

  另一個西涼兵拎起拴在自己馬上的頭顱,剛想拋出去,那漢子似是聽到他們的話語聲,紅著眼睛便衝了過來!

  久經沙場的西涼騎兵毫不畏懼,立刻拔出了背上的馬槊,夾了一下馬腹,嫻熟而又無所顧忌地衝了上去!

  「砰——!」

  周圍百姓發出了一聲驚呼!引得已經走過城門口的一名偏將又調轉馬頭,回來查看情況。

  泥土與血泊扭動著一具軀殼,一時尚未咽氣,只在那裡哀嚎。

  「怎麼回事?」偏將瞥了兩名騎兵一眼,臉上掛了一層寒霜,「這是爾等所為?」

  兩名騎兵立刻低了頭,剛要下馬認錯,又被偏將止住了。

  「一個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他罵道,「竟也不能一擊而中!枉稱西涼鐵騎!相國威名皆毀於爾等之手!」

  冬日最後的餘暉灑在偏將那張威嚴的隴西面孔上,他揚了揚鞭子,兩名騎兵立刻策馬後退兩步,重新持起長槊,剛剛的漫不經心也消弭無蹤。

  「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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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列傳‧董卓列傳》:卓嘗遣軍至陽城,時人會於社下,悉令就斬之,駕其車重,載其婦女,以頭繫車轅,歌呼而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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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 01:54:1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一章 新年

  到得第三天上,陸懸魚才跟著最後一批進城的商隊入了城。

  關東的商隊漸少,隴中口音的商販則漸漸多了起來,這些商隊的頭領多半同西涼軍中某個大小頭目沾親帶故,至少也是能說上一兩句話的關係,才能穿過這片被西涼鐵騎如同篦子一般篦過的土地。

  她雖不會講西涼話,但單身一人出門時,從未出過什麼事,因而肉鋪從老板到伙計也不太擔心她在外多待幾天會不會出什麼事。

  ……糧價又漲了,她出去替老板跑腿是真的,順便替自己採購點糧食也是真的。

  她只是萬萬沒想到,待她回到肉鋪時,是個什麼景象。

  羊家肉鋪雖說不像那些「金市」裡的大商鋪一般豪氣干雲,但在這廣陽門內也算是小有名號的。

  這家的老主人精明幹練,頗有城府手腕,懂得為鄰里排憂解難,博一個急公好義的名聲,也懂得如何敲打那些地痞無賴,還有一百種從欠債不還的人手中逼債的辦法。除卻家中的幾名健僕,他還收了一群傭工,各個都是頗有力氣的角色,任誰也從他手中討不過便宜去。

  不僅頗有家資,羊家甚至還同這附近街頭巷尾的小官吏頗有交情,張緡當初要安置自城外而來的陸懸魚,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裡。

  這樣的人無論古今,似乎都可以活得相當不錯。不說大富大貴,至少殷實溫飽還是討得到的。

  為了防患於未然,羊四伯甚至還在雒陽附近的西縣又置了一份家業,哪怕是飢荒年,總也該餓不死。

  現在他帶著他所有的孩子,被安置在匆匆買來的棺木裡,享用著祭品與香火,卻永遠也不能理解為何會遭遇這樣潦草的命運。

  陸懸魚也想不到,這間收留了她大半年,令她得以安家立命的肉鋪會遭遇這樣的事。

  那個文不成武不就,小肚雞腸又沒擔當,但也的確沒做過什麼壞事的少東家,會遭遇這樣的事。

  「誰做的?」她看看守靈的僕役們。

  那些紅腫眼睛的人互相看看,臉上除了懼怕之外,甚至連憤慨也不敢表露。

  只有一個李二剛想說話,便被少夫人制止了。

  ……現在不應當再稱呼為少夫人了,她已經是這裡唯一的女主人。

  羊家肉鋪的老主人和少主人都已不在,少主人的兒子不滿三歲,還有個未及笄的女兒,斷然是無法幫到她的。

  但這一群哀哀戚戚的人裡,只有她一個頗為顯眼。

  羊氏似乎並未被這場突如其來的人禍打垮,無論是跪是立,腰身仍是筆直的。

  聽到這樣的問話,她無言地搖了搖頭。

  陸懸魚想了想,從腰間取了錢袋出來。

  ……漢朝這個五銖錢很有點奇葩,一枚五銖錢正常是3克多一點不到4克,一千錢為一貫,也就是3公斤,也就是說,三千錢約等於10公斤。

  見她費力地掏口袋,羊氏立刻制止了她。

  「大郎既予了郎君,我斷不能要回。」她說,「請郎君自留便是。」

  她當初哄羊喜時,曾經說過這是預付的保鏢費。

  但羊喜現在不在了,這筆錢又當如何呢?

  她想了一會兒,「夫人欲報仇耶?」

  「那些西涼兵久經戰陣,凶悍難制,如何報仇?」

  確實是挺凶的,但也沒凶到不可戰勝的地步。

  太陽已經全然落了山,風捲起雒陽城內的灰塵,撲到棺木前所擺的祭品上。

  看看灰頭土臉的豬頭和用杯盞分裝的豬血,她有點懷疑少東家喜歡吃這東西的概率。

  如果說死去的靈魂需要血來祭祀,那很顯然還是敵人的血比較香一點。

  「那就是小人的事了。」她說。

  羊氏沉默地想了一會兒,而後才開口。

  「若是郎君報過了仇,還會留在此地嗎?」

  ……當然不能,她應該先把房子賣了。

  但是考慮到誰買房子誰可能會倒黴,這房子似乎也賣不出去。

  要不還是不賣這房子了,董卓早晚是要死的,等死了,她再回來?

  她這樣內心交戰的時候,羊氏向屋內的婢女招了招手。

  待這家的女兒抱著弟弟出來時,這位女主人指了一指地面,女孩兒撲通一聲跪下了,羊氏也跪下了!

  「我輩庸碌,命如浮萍,不足掛齒,郎君不必以亡夫為念,」她聲音顫抖,眼睛卻又冷又亮,「若郎君感念亡夫素日之情誼,來日孩兒遭遇坎坷,君肯援手,妾與亡夫必結草銜環,感念大恩!」

  ……會遇到那樣的事嗎?她一邊答應下來,一邊有點迷茫地想,董卓不是很快就被諸侯們幹掉了嗎?三國的舞台上,主角並不是那個西涼胖子吧?這一段在《三國演義》裡也應當是一筆帶過的吧?

  可是時間為什麼顯得那麼漫長,沒有盡頭呢?

  「時間」這東西,是既長又短的。

  雖說在董卓統治下的每一天都顯得無比漫長,但大家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竟然也一路捱到了新年。

  東家在守孝,不好去過年。

  自己家裡除了黑刃和耗子之外沒別的親友,也沒祖宗,過起年來也有點孤零零。

  但這大半年來的俠義之名還是刷到了街坊鄰居們的好感度,大家——包括眉娘和孔乙己——都向她伸出橄欖枝,請她去自己家裡過年。

  【這是一個有點困難的選擇,說不定會關係到後續劇情發展,】她表示,【黑刃,你怎麼看?】

  【你不想得罪任何一方的話,當然選擇留在自家過年了。】

  【但我又很想吃年夜飯。】她說,【也很想喝桃湯和柏椒酒】

  【……你還沒對這時代的美食失去信心嗎?】

  這個問題令鹹魚思考了一會兒。

  【這時代的很多東西已經快要讓我失去信心了,】她說,【比起來美食還不算那麼差。】

  有理有據,黑刃被說服了。

  解決了這個問題的是蕃氏,她連著眉娘一起邀請了。

  ……就是話說得有點不客氣。

  「孤零零的母子倆守的什麼歲,」她說,「今歲還是蕃家婦,明歲說不定就成了陸家婦,何必矯情?這樣的世道,早熱鬧一日算一日呢。」

  「這樣的世道」她是懂的,「陸家婦」是什麼?為什麼聽起來有點不對勁?

  但眉娘聽了這種不客氣的話一點也不生氣,只是有點害羞地瞟了她一眼?

  【我只去過陸家嘴,】她有點怯懦地問了黑刃一句,【跟那個有關嗎?】

  ……黑刃沒搭理她。

  大年初一,外面白雪紛飛,屋內炭火正旺。

  圍著火爐說說笑笑過新年,氣氛倒也十分快樂。

  ……就是柏酒、椒酒、桃湯不怎麼好喝。

  在大家的期待下,她又十分敬畏地嘗了嘗五辛盤,然後感覺到內心崩潰的聲音。

  從南到北的年夜飯都不一樣,但不管哪裡的年夜飯,都沒有空口吃蒜的習慣吧?

  還是沒有大棚前提下的乾蒜!!!

  孔乙己摸摸鬍子。

  「五辛所以發五藏之氣,即大蒜、小蒜、韭菜、雲苔、胡荽是也,自古有之,如何大驚小怪?」

  「雖說自古有之,」她痛苦地說道,「但我還是第一次吃。」

  「如此說來,陸小郎君家鄉何處?」蕃氏有點好奇,「春節時又當吃些什麼?」

  她的家鄉……

  這個問題跳過。

  「我家吃餃子。」她說。

  「……餃子?」

  她講解了一下,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原來郎君是荊襄人。」眉娘道,「妾聽說張仲景所創祛寒嬌耳湯,在南陽一代很受喜愛呢,只是不知當如何做來?」

  包餃子?她有了興致,「我來給你們包一頓餃子吧!」

  「須用什麼食料?妾亦可——」

  「不必不必,」她擺擺手,「我回去取來便是!」

  雖然沒有什麼好麵粉,但餃子這東西,只要心誠!總能包出來!大蔥豬肉餡兒的煮餃,咬一口吱吱流油,怎麼樣?

  餃子快要出鍋,風雪裹著哭喊聲便傳了過來。

  待探出頭去望一望,巷口處幾十名男女被繩索牽著,被西涼兵押解著,在風雪裡踉蹌前行。

  不同於那些作為戰利品被俘虜,衣衫襤褸的百姓,這些人的衣著在昏沉黯淡的天色下,依舊帶著豔麗奪目的光澤。

  他們的面容也不同於肌膚粗糙而憔悴的平民,幾乎每一張臉,雖然在嚴寒中被凍得青白,卻依舊顯得肌膚光滑,顏色潤澤;

  他們其中大部分人,甚至連哀慟哭泣都帶著得體而不失風度的儀態;

  但其中為首的那個老人是最令她在意的。

  他在風雪中沉默前行,臉上好似沒有一絲表情,仍然是鎮定而有威儀的,甚至連西涼騎兵也並未將鞭子落於他的身上。

  但雪花打在他蒼老的臉上,花白的鬍鬚上,還有那身玄色官服上,仍然令人感到,他在忍受著內心極為煎熬悔恨的苦楚。

  「那人是誰?」

  周圍的街坊鄰居們紛紛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幕。

  直到他的身形從巷口消失,湮沒在風雪裡,陳定才回答了她。

  「那是太傅袁隗,出身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竟也落得這樣的下場。」

  「既是門生故吏遍天下,為何沒有人搭救他呢?」

  陳定臉上露出了一個十分古怪的表情。

  「……陳大哥?」

  「因為董相國,便是他征辟起用的啊。」

  這該怎麼說呢?

  5魅狗想了半天,沒想出一句對「四世三公」的同情話來,直到眉娘的驚叫聲傳來。

  「這個餃子,」她嚷道,「是吃肉丸和麵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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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隗:音同偉,高。同「嵬」。

  范書《袁隗傳》:董卓忿(袁)紹、(袁)術背己,遂誅(袁)隗及術兄基男女二十餘人。

  (這個人數在資治通鑑裡增加到五十餘人,我也不知道哪種比較對勁,死就死吧沒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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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 01:55:2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二章 傳家寶

  年節的幸福時光總是很短暫的,但公卿大臣被拉到城中「俱五刑」的頻率卻越來越高,甚至頻繁得讓雒陽市民習慣性開始繞路走。

  畢竟反社會分子是少數,哪怕底層百姓仇富,願意偶爾看看世家貴族倒黴,也不會樂意天天去看他們被砍手砍腳挖眼割耳,血流一地哀嚎陣陣之後再砍掉頭顱,懸於午門。

  那些大臣們的表現也不盡相同,有人痛哭流涕,癱軟在地,也有人痛斥董卓,慷慨就義,鹹魚還見過一個臨風玉樹般的美男子,一身白衣,氣質絕佳,也一樣地面如死灰,被拖到西涼人的屠刀之下。

  ……她也不是心理變態,特意跑去城門口觀刑,而是董相國在發現大家都很害怕這種事,甚至漸漸不想圍觀之後,就把行刑地點挪到了市廛。

  【你看他生得那樣俊秀,又那樣年輕,】黑刃嘆息了一句,【這樣死去,豈不可惜?】

  她沒吭聲,將目光轉開之後,繼續在人群攤鋪中尋覓草藥販子。

  【不想救他嗎?】

  草藥販子雖然沒有尋到,但她在賣野菜的攤前倒是發現了她想要的東西。

  枝條淡紅,扁平肥厚的葉片圓圓小小,如同馬齒一般。

  人群中心的慘叫聲響起,隨即沒了動靜——熟練的劊子手們為了防止這些行刑者破口大罵,對董相國搞什麼人身攻擊,上手會先割掉舌頭。

  「來兩斤吧。」她不為所動地掏出了錢袋,想了想又問一句,「能再搭半斤薺菜嗎?」

  【你真是個狠心的女人。】黑刃又嘆息了一聲。

  這一次它的嘆息獲得了主人的回應,但她仍然是在小心翼翼將那包野菜裝進麻布口袋之後,才有功夫回答他。

  【我的同情心很寶貴,不會浪費在那些公卿世家子身上。】

  【因為他出身高貴,所以他不值得被同情?】

  【因為在董卓和這些高門子弟的戰爭遊戲中,】她聳聳肩,【他們是玩家,而我們是游戲內容。】

  這場戰爭自初平元年開始,成為了籠罩在雒陽街頭巷尾,盤桓不去的陰雲。

  眾所周知,董相國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是得殺點人的。

  他殺公卿,殺名士,偶爾也會殺一個皇帝或是太后——據說那位被迫退位的皇帝,弘農王劉辯在被鴆殺之前,還作了令人潸然淚下的絕命歌:天道易兮我何艱!棄萬乘兮退守蕃。逆臣見迫兮命不延,逝將去汝兮適幽玄!

  ……真的,太有文化了。

  她那個小肚雞腸、一事無成、望之不似人君的少東家怎麼就沒能在赴死之前,留下什麼千古詩篇呢?

  難道說庶民就該從生到死都發不出一聲像樣的嗚咽?

  這個不成體統的疑惑偶爾會待在她的腦子裡一會兒,然後又被什麼不經意的事沖散了。

  這幾日孔乙己家過得不太好,但也不獨他一家,全城百姓過得都不怎麼樣。

  天氣雖然轉暖,雒陽方圓兩百里內已近無人煙,進城賣柴的人越來越少,出城拾柴又要冒著生命危險,乾柴的價格便越漲越高,終於漲到大家將要用不起的地步。

  乍暖還寒時,最難將息,平凡人家為了省點柴草,取暖是不能隨意取暖的。家中有多餘的衣服,便多穿兩層,這也算是殷實人家,沒有多餘的衣服,便靠著一身正氣去扛一扛,貧民區那一排小窩棚,每天都能運走幾具正氣不足的屍體,而後窩棚上搭的爛草便被鄰居們哄搶一空,連搭樑的木板也不會留下,最後只剩幾堵泥牆明晃晃立在那裡,算是告訴別人,這裡曾經有過主人,他也曾在世上走過一遭。

  ……其他家當倒不怎麼有人下手,因為這種人家裡經常沒什麼家當可拿。

  東三道上這些戶人家,多少還比貧民窟的泥腿子們強一點兒,能穿得起衣服,也能住得起遮風避雨的房子,但捨不得用乾柴也是人之常情。孔乙己家為了省點柴,這幾天喝了些沒煮沸,沒消毒的井水,一家子便病倒了。待鹹魚察覺到這戶人家幾天沒怎麼出門,上門拜訪時,孔乙己已是瘦了一大圈兒,渾然不似人形,問起來還頗為悔恨。

  「人家也是這樣過日子的,偏我就不行?不過喝了幾瓢冷水,自己病了也就罷了,還將病氣過給了三郎,真是……」

  「沒有病氣這種事,」她掏出馬齒莧遞給他,「這東西解毒止痢,陳大哥將草藥煮沸了喝下,就會好了,這些日子記得不管入口還是洗手,都要用煮沸過的水才行。」

  看看孔乙己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想想又加了一句,「一會兒我給你拿一捆乾柴來,你先用著。」

  「何必如此?」這位經常也追憶世家昔日風範的鄰居一臉羞赧,蠟黃臉上還多了一絲血色,「難道陸郎君不用柴嗎?」

  「用,」她說,「但我缺柴時還能出城拾柴,你卻不行啊。」

  ……孔乙己的臉又黃了,半晌之後才想起了找回自尊的辦法。

  「這幾日人皆傳聞,城中起了盜寇,你若獨自出城,千萬小心才是。」

  「咦?」她還是第一次聽說,「為啥會有盜寇?」

  「自是缺糧少米,附近又苦無補給之故。」

  陳定似乎很想說點什麼,最後又咽下去了,只是搖搖頭,「世若沸釜,何人得安?」

  宮中的小皇帝大概也很想說這句話,至少小黃門都作此想。

  各路勤王兵馬漸漸聚集了起來,據傳有十幾萬人馬,將要與董賊一決勝負。

  這樣的消息先傳進西涼軍的軍營中,那些頻繁調動的兵馬便是明證;

  而後傳至宮廷中,宮中的內侍宮女們眼中便也有了光;

  待得一名常侍悄悄說給小皇帝聽之後,天子也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大漢仍有忠臣在,袁本初、袁公路果然是忠義之士,祖上食漢祿,豈能不思報效國恩!

  宮廷是不會缺少炭火的地方,當今天子為董卓所立,董卓更不會令他在衣食上受到半分委屈。

  但在這空空蕩蕩的陰暗宮殿之內,只有這樣隱秘的消息能帶給天子一星半點的溫暖——直到董卓劍履上殿,宣布了一個新的消息。

  「袁氏兄弟逆亂,凶國害民,」他的聲音如滾雷一般響起,連殿內的蠟燭都似被驚得跳動了一瞬,「陛下何如遷往長安?」

  這位身材壯碩的武將已經不很年輕,花白的頭髮,眼角處的皺紋,手臂上的贅肉,都在暗示他已不再是桓靈時那個驍勇善戰的百戰之將了。

  但在九歲天子的眼中,董卓仍然如懸在頭頂的巨石,隨時能令他如他的兄長一般,粉身碎骨。因而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祖廟皆在雒陽,怎能去長安?」

  祖廟在哪裡,董卓其實不怎麼在乎,但他仍然十分平靜且耐心地回答了天子的問題,「只有去長安,臣才能保護陛下。」

  他才不需要這個賊人的保護!小皇帝在心裡控制不住的尖叫起來,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有喊出來,只是漸漸地紅了眼圈。

  這樣的神情落進了董卓的眼中,他的神情一冷。

  「陛下很喜歡雒陽?」

  這個問題陛下答不出來,董卓也沒想要他答出來,這個老人更像是在自問自答,問過之後,便發出了一聲冷笑,連臉上的肌肉都跟著冷酷而凶殘地抖動了一下。

  「陛下放心,臣不會將它留給賊人。」

  遷都長安的消息在雒陽城內也開始隱秘地流傳。

  皇帝和公卿們肯定不喜歡這樣的消息,他們的家族、基業、人脈、以及影響力都在關東之地,長安舊都二百年來未曾修繕,又在隴中將領的掌握之內,若至長安,豈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活注解?

  但平民百姓不在乎。

  大家忍受了董卓半年,覺得已經忍得夠久了,董卓想帶朝廷走,盡管走,關東世家勤王的軍隊將至雒陽,到那時不管長安太不太平,至少雒陽必然能迎來一個太平,再也沒有肆意劫掠,當街殺人的西涼騎兵,也不會有方圓二百里渺無人煙的荒涼。

  聽過一耳朵這樣市井雜談的鹹魚也是抱著這樣美好的想法去睡的。

  這些日子以來,不知道是不是否極泰來的緣故,連老鼠都不同她為敵了……陽春三月,她是不是可以研究該在園子裡種些什麼了?

  眉娘對她的園子有超乎正常熱情的安排,包括但不限於春種芥,夏食葵,秋收蘘荷,冬天再來點蔥蒜……但她對這些蔬菜的愛好很一般,她覺得還可以種點別的,來點水果怎麼樣?

  正思考的時候,院門突然被敲響了。

  當她踏出門時,才突然驚覺,北方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夜空!

  但她無暇多看一眼,敲門聲一陣急過一陣,正迫切地提醒著她。

  待得開門時,門口站著一個少年身形的男子,還沒等她看清楚,一個包裹便塞了過來!

  「郎君有俠肝義膽,是奴婢平生僅見的至誠君子,今日天子蒙難,奴婢斗膽,將此物托付與郎君!」小黃門急切地說道,「郎君切記將它保管好!若有朝一日漢室得以保全,郎君亦可名留青史!」

  小黃門的話又快又急,退了半步,一撩袍便跪在地上,毫不猶豫地給她行了個大禮,沒待她反應過來,便一溜煙地跑了!

  ……她勉強能理解皇宮著火這個事,上一次十常侍之亂,也有人在宮中放火,幾日才被撲滅,但她理解不了皇宮著火同小黃門跑來找她之間有什麼聯繫。

  然而這一次沖天的火光並未熄滅。

  雖有西涼鐵騎護衛,皇帝與公卿們仍然是以極其不光彩的姿態離開的雒陽,他們自北門而出,一路向西,過潼關而至長安。百姓們只能隱隱約約地猜測,並滿懷期待地,等待著西涼兵全部撤離雒陽的那一日。

  不過對於鹹魚來說,她有另一個問題需要解決。

  層層疊疊的包裹內沒裝什麼金銀財寶,而是裝了個巴掌大的,頗為精美的鑲金匣子,匣子上鎖打不開,晃一晃,裡面倒是發出了十分沉重的,石頭一般滾動的聲音。

  【這是什麼東西?】她又晃了晃,【聽著不像金子,未必值錢。】

  【不要妄下結論,】黑刃的聲音也帶了一點興奮,【說不定能給你當傳家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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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三章 遷都

  這東西能不能當傳家寶……要看人家會不會回來取。

  鹹魚不是盜賊,沒有火藥,雖然好奇心爆棚抱著這匣子鼓搗了半天,但很明顯這個鑲金雕玉的匣子工藝堪稱同時代頂級水準,她要是用蠻力敲,就她那個力氣自然也能敲開……但是太難看了,敲碎了匣子,到時怎麼跟小黃門交代?

  還是想想藏在哪?

  這幾個月因為董卓造孽的緣故,想安分守己殺豬賣肉打工賺錢不太容易,但算算手裡也攢下了幾千錢,考慮到換成金子要損失折算費用,這五十斤五銖錢被她埋在自己家床下,小心翼翼。

  要不,把匣子和積蓄放在一起?

  ……不成,小黃門那個焦急神色,說不定這東西對朝廷很重要,萬一有賊來偷的話,順手牽羊把她的錢偷走了該怎麼辦?

  那藏在水缸下面?園子裡面?廁所底下是不是不太客氣?

  夜已深沉,她抱著匣子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很快覺得有些睏倦,就這麼睡著了。

  水珠滴落到臉上,帶著一絲雨水的腥氣,一絲灰燼的焦糊氣,還有一絲黴味兒,一併浸入了她的神經。

  鹹魚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狐疑地抬頭盯著房樑上方看去。

  她眼神一直不錯,能視黑夜如白晝,但此時天光乍亮,她也硬是沒看出來到底哪片瓦漏了雨。

  雨下得倒是不大,春雨如絲,連雒陽南北宮的大火都漸消了一點,但還沒完全熄滅。

  宮殿的火熄不熄滅跟她沒半毛錢關係,但這個漏雨問題不解決,她的床榻就要發黴了!

  趁著外面還下著雨,她決定爬上去看一看,到底哪片瓦出了問題。

  剛剛爬上房頂,腳還沒站穩,一個不可置信的聲音就在下面響起了。

  因為緊張,還頗尖細,差一點兒嚇得她沒站穩。

  「……郎君這是做什麼?!」

  ……她往下看過去,眉娘站在自家屋簷下,雙目圓睜,驚恐地望著她。

  「……我家漏雨,」她說,「我得看看是哪片瓦爛了。」

  「縱使漏雨,豈有雨天上房的道理!瓦片濕滑,若是一個趔趄踩空了怎麼辦!」

  踩空了……那就跳下來再爬上去一次?

  她看看眉娘,眉娘看看她。

  「郎君家中漏雨,亦可來妾這裡暫避啊。」她招招手,「何必如此?」

  「那怎麼行,這天還陰著,要是一整天雨都不停,難道借了姐姐的屋子不走嗎?」

  ……她這句話說得沒什麼歧義吧?為什麼眉娘好像被她噎住了,然後臉紅了,然後又瞟了她一眼?!

  ……這姐姐是在腦補什麼可怕的東西嗎?!

  「要來便來,」她那一連串的表情最後定格在一個略帶挑釁的笑臉,「還需要借下雨的引子嗎?」

  【這個話我該怎麼回?】

  趴在屋頂上有點不敢動的鹹魚偷偷問了黑刃一句。

  黑刃假裝沒聽見。

  關鍵時刻,遠處的敲鑼聲拯救了她。

  隨著敲鑼聲與令人聽不清的西涼口音逐漸臨近,西涼騎兵的身影出現在了巷口。

  這一片喧囂聲還未傳至鹹魚這邊,但巷口許多人已經從家中跑了出來。

  在卯時還未到的陰沉沉下雨的清晨裡,赤腳跑出了院子。

  那些人無一例外的帶著一張震驚的臉,而後震驚轉化為憤怒和絕望!

  「豈有此理!」一名老人扯住了西涼騎兵的馬,「我祖上世代居於此地,從未稍離故土!豈能受賊子逼迫?!想要我們遷離雒陽?除非你殺了我!」

  「沒錯!我們是死也不肯搬的!」

  接二連三的聲音逐漸在雨中連成一片,每一個雒陽百姓都在這數月中忍受著恐懼與憤怒,此刻再也壓抑不住,終於爆發開來。

  面對這麼多人,西涼人也變了臉色,「爾等欲效螳螂,其臂以當車轍乎?!」

  「爾等作此亂臣賊子行徑,眾怨神怒,欲效王莽事耶?!」

  罵仗這種事,無論怎麼看肯定都是大城市的比小地方的會罵人,因此沒幾輪下來,那幾個西涼人便惱羞成怒,撂下一句話便離開了。

  「此為相國之令!爾等今宜早行,晚則——」那個西涼人舉起馬鞭,指了指皇宮的方向,「一如此例!」

  雨好像暫時地停了。

  皇宮的火依然未消,濃煙直上,混入那一片陰雲之中。

  屋頂上的鹹魚有點懵。

  她在修房頂。

  房頂下方是她置辦了大半年的家。

  有新打的床榻,新換的窗絹,有案幾櫥櫃,有餘糧,有千辛萬苦淘到的銅燈。

  園子裡還搭了個小棚子,裡面堆了氣味濃烈的雞糞。

  那是忍羞含臊從眉娘家騙來準備肥地用的,她已經備好了各色蔬菜種子,這場春雨過後,就準備大幹一場。

  遷都這種事,跟他們這些小老百姓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關於誰更適合教育御座上九歲的小皇帝,誰更適合成為這個帝國真正的主宰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沒有百姓們置喙的餘地吧?

  那為何這場戰爭要牽連上雒陽百姓呢?

  百姓們無法選擇誰做皇帝,也無法選擇誰來統治這個國家;

  無法避免拾柴時被西涼人一刀捅死的命運,也無法保護自己家中的妻女;

  他們現在連留在故鄉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郎君?」

  她回過神來,眉娘正在臉色發白地望著她。

  現在應該說點什麼。

  ……但她究竟能說什麼呢?

  雒陽若是不能住了,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墾荒地,蓋起房子行不行?

  大概是可行的。

  問題在於亂世將起,哪裡才是她應該去的地方呢?

  她在心裡反復地問起這個問題,她沒有答案。

  黑刃也沒有答案。

  這座都城即將搬遷至長安。

  這是董相國發布的命令,搬遷的「物品」當中包括但不限於公卿、士人、良人、奴婢、牲畜、金帛、糧草。

  搬遷順序按照街區來,從北往南,從東往西,為了加快一點搬遷速度,西涼人還招募了一支地痞無賴組成的隊伍,大概古往今來強拆這種事是有共通點的,先公告,限期搬遷,到了日子還不走的,就衝進家裡打砸一氣,然後將人往外拖。

  考慮到西涼鐵騎凶名在外,許多百姓最後也不得不哭著離開了雒陽,踏上了西至長安的方向。

  偶爾也有反抗的人,下場毫無例外,董相國既然不打算再玩色仁行違的把戲,殘暴便成了他維持政權的唯一手段。

  去歲千里大旱,積攢的雨水似乎都等著今年落下來,只是陰雲密布,傾盆大雨卻始終未曾到來。

  「能不能再等一等呢?」

  「再等一等,袁將軍就會來救我們了。」

  「不錯,董賊行此大逆之事,不過是因為關東聯軍勢大!」

  「只要能再拖上幾日,河內、陳留、廣陵、東郡、山陽,許多太守都將上雒勤王!」

  「那時我們便不會為董賊劫持西行了!」

  東三道靠近廣陽門,算是西南角,街坊們認為這是一件十分令人慶幸的事,越晚離開,勤王的聯軍離得便越近,董卓的西涼軍便越慌亂,只要再等一天……

  只要再等一天!說不定明天,勤王的軍隊便到了!

  到那時,他們便不必背井離鄉,不必背棄祖先的墳塋,不必帶上妻兒老小,倉惶地被驅趕著,奔赴進一片淒風苦雨的路途中。

  這樣想的人越來越多,抗拒遷徙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多到了西涼軍隊似乎拿他們沒什麼辦法的地步。

  每一家,每一戶,都在如此虔誠地祝禱,向祖先的神位祈禱,向東王公西王母的畫像祈禱,向著東方——那既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又是汜水關的方向——祈禱,祈禱太陽晚一點升起,或者聯軍早一點擊破汜水關,只要有那樣的消息傳來,留在雒陽的董卓軍隊一定會望風逃竄,煙消雲散。

  他們都是這麼想的,甚至連鹹魚也不能免俗。

  【那天我們看到的,的確是袁紹和袁術的家人對吧?】

  【不錯,那是他的叔父一家,在這個社會裡,叔父是十分重要的長輩,尤其袁隗位列三公,身份更加貴重。】

  【那麼他們應該很悲痛憤怒才對?】她不太確定地說,【無論其他的聯軍怎麼想,至少袁紹袁術兄弟應當會疾風勁雨般攻打董卓的軍隊,報仇雪恨?】

  【這種猜測需要更近一點的觀察才能得出更為準確的推論】黑刃淡淡地說,【你有這樣的機會,但你放棄了。】

  【……………………我總不能為了看他死了叔叔哭不哭就跑去給袁紹打工?】

  【所以現在你被困在雒陽城內,行李打包好了嗎?】

  【先等等,】她想,【我還有個仇沒報。】

  【……仇?你是說……你等等!】

  她想挖老鼠洞已經很久了,自從她搬進這座房子開始,老鼠矢志不渝地吃她的豬頭肉,吃她的豬大腸,吃她的米麵還有她園子裡的瓜。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老鼠似乎銷聲匿跡了。

  不僅她自己家,似乎周圍的街坊鄰居們也提起過這件事。

  ……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嗎?

  現在她終於有了閒心去跟老鼠決戰了。

  黑刃是不世出的神兵,拿來刨老鼠洞除了不順手之外,沒有任何阻礙,因此她花了不多一點時間,就將老鼠洞刨開了。

  她切齒痛恨的那一窩老鼠就在裡面,已經死了很久了。

  【這是什麼緣故?我家還沒窮到會餓死老鼠的地步吧?】她迷惑地拎起了一隻木乃伊晃了晃。

  黑刃沒來得及回答她,外面響起了淒楚的哭叫聲!

  「快逃啊——!西涼人燒房子了!!!」

  --------------------------------

  《後漢書‧董卓列傳》:於是盡徙洛陽人數百萬口於長安,步騎驅蹙,更相蹈藉,飢餓寇掠,積屍盈路。卓自屯留畢圭苑中,悉燒宮廟官府居家,二百里內無復孑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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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四章 大火

  在西涼人第一次宣布將要遷雒陽滿城良賤至長安時,眉娘就開始默默收拾起了行囊。

  家中再不起眼的東西,路上都是再難尋到的,因此哪怕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她都想帶走。

  但她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挑挑揀揀,還將家中剩下的兩隻雞都換成了草藥,裝在了行囊裡。

  「阿母,為何不留在路上吃呢?」阿謙很是不解,「出城之後豈不也需要力氣趕路?」

  「出城之後自然也需要力氣趕路,但咱們孤兒寡母平日全仗鄰里照看,若是帶著兩隻活雞,豈不是給大家添麻煩?」

  「兩隻雞有什麼添麻煩的,孩兒自己就能背了雞籠走路。」

  借著一點燈油,抓緊時間縫補的眉娘停了一停手中的針線活,又搖了搖頭。

  「你能背了它走路,若旁人來搶,你還能護住它不成?」

  「咱們大家伙兒一起走,難道還能有人來搶?」

  這誰能說得清楚呢?一日沒有,十日八日便難說,待走上一個月,人人疲憊不堪,飢睏難耐時,你帶上兩隻肥雞,豈不是在招惹人家?

  隔壁的陸郎君固然是個有俠義心腸的好人,但也只是孤身一人。前不久羊家大郎慘死,若是路上遇了什麼事,陸郎君必定要照顧羊家子。況且當初已經救過自己一次,怎能一而再地去指望人家為援手呢?

  「你可要想好,」眉娘心中的愁腸百結並未對兒子講明,只是溫和地提醒了一句,「咱們只有一輛小推車,要裝糧食衣物柴草呢,你那些書卷只能選幾冊帶走,其餘可不成。」

  「什麼?!」阿謙大吃一驚。

  那些竹簡十分沉重,用來燒火又不那麼順手,自然是不能帶的。但阿謙還未開始抗議,巷口的火光與呼喝聲便傳了過來。

  西涼人在城中堆積了大量的柴草,現下終於準備將這座大漢的都城付之一炬!

  但那樣的火光是阿謙見所未見的,因此心中除了恐懼之外,更多的是一種奇怪的興奮。

  無視了母親在身後的阻攔聲,男孩兒一股風似的跑出了家門口!他想要離近一些看看,這點亮整座都城的大火究竟是什麼模樣!

  自高祖斬白蛇,建立四百年王朝至今,雒陽曾有過這樣的大火嗎?

  濃煙之中,到處都有人在哭嚎,到處都有人在逃跑,其中有些穿著綾羅綢緞,有些衣不蔽體,但都是一樣的涕淚橫流,一樣的慌不擇路,在火光之中,「人」的一面似乎被暫時地剝離掉了。

  他們看起來既沒有什麼體面,也沒有風度,奔跑起來跌跌撞撞,踉踉蹌蹌,摔得頭破血流之後,還要攙扶著繼續逃出一片又一片被火焰吞噬的房屋之間。

  遠遠望過去,那些身影與他們腳下許多亂竄的小東西混在了一起。

  「那是什麼?」阿謙看得有些發呆,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

  隔壁的院門正好打開,陸郎君走出來也看了一眼。

  「那是老鼠。」

  有些肥碩,有些瘦弱,但都有長長的鬍鬚和纖細的尾巴,都在企圖從這場大火中逃出一條生路。

  那些自北向南,在火光與煙霧中瘋狂逃竄的老鼠,竟然是從城北而來?!

  「原來貴人們所住的地方也有老鼠?!」阿謙驚呼了一聲。

  「嗯,」他輕輕地應了一聲,「原來貴人們也像老鼠。」

  ……這是什麼話?貴人們與老鼠有什麼相似之處?阿謙迷惑不解地抬頭望了一眼。

  他自來穿得寒素,今天也沒有什麼不同,仍舊是一身裋褐,只是背後多了一張長弓,一隻箭囊。左肩上背了個麻袋,裡面沉甸甸不知道裝了些什麼,頭上還戴了個破草帽。

  這副模樣其實有點可笑,但他望向火光的目光令阿謙笑不出來。

  大火點燃了一條又一條街,眼看著便向著東三道來了。

  那些貴人原本應當跟著朝廷離開的,為何會滯留到現在?難道是心存幻想,偷偷給了西涼人錢帛,賄賂他們暫時地放過自己?

  可惜這樣的小算盤也落空了。

  雒陽宮殿分為南宮和北宮,浩大壯闊,南北宮之間的通道如虹橋一般凌空而起。

  千門萬戶,金碧交輝。

  不知當初修建這樣的宮殿,需要多久的時間?

  也不知要多久的大火,才會將這座都城完全抹消掉?

  周圍一片亂糟糟的聲音,所有人都在爭分奪秒,抓緊時間收拾行李搬東西,只有她同阿謙站在路口,短暫地發起呆來。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無一例外的大包小裹,一臉倉惶。

  區別在於有的人只能靠自己兩條腿,有的家中還能推出一輛小推車。

  羊家算是這條街上最為家大業大的,家中養著兩頭騾子一匹馬,還有一架小馬車給夫人帶著一雙兒女用,省去了許多苦楚。

  周遭的老鼠也越來越多,這些十分乖滑的東西從有煙有火的地方竄到能保證暫時安全的地方,甚至有的老鼠跟著百姓的腳步,向城門的方向竄了出去。

  但老鼠的腳步義無反顧,百姓們卻不能如此。

  雒陽一套平平無奇的房子,是許多百姓一輩子,甚至是幾代人攢下的心血基業。

  許多人是哭著上路的,不管他們平時在街坊眼中是什麼樣的人,開朗或是沉默,喜歡佔點小便宜,還是十分豪爽大方。

  也有不願上路的,比如有些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們換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沉默而決絕地留在了火光漸亮的祖屋裡。

  眉娘終於出來了,平時看起來細柳扶風的身段,此時雖有些吃力,但也十分穩當地推起了一輛小推車。陸懸魚見到後,立刻上前一步,幫了她一把。

  不同於以往,眉娘這一次並未與她說笑,只是斂容向她行了一禮,而後便招了招手,「阿謙,你過來。」

  這一去不知生死,不知何年何月,甚至不知是自己的子子孫孫哪一輩才能回來?

  陸懸魚環視了一圈,發現不止眉娘一家。

  許多人會磕一個頭,同家園故土做一個最後道別,而後再離開。

  ……她似乎也應該同自己的家園道個別。

  這不僅是她花了三萬錢買的房子。

  這是她的家。

  【多可憐,想當一個平民的下場就是這樣。】黑刃冷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甚至連自己的家園也無法保全。】

  她不吭氣地把行囊也放在了小推車上,跟著人群,推著小推車走了起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可否認,那些公卿世家也難以避免這樣的命運,放棄雒陽的董卓說不定也覺得自己像這隻老鼠一樣,倉惶逃竄,但你不同。】

  似乎覺得她的沉默是一種軟弱,黑刃的聲音變得更響亮了些,甚至帶了一點嚴厲的意味。

  【你可以活得更肆意一些,更自在一些,你與他們不同。】

  整座都城都在熊熊燃燒,許多燃燒殆盡的房樑開始一根接一根地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但那樣的聲音也不能掩蓋許多被遺棄的老人與孩子的哭叫,只是城中騎馬穿梭巡視的西涼騎兵充耳不聞。

  她沉默地推著車,偶爾扶一把走在自己身側,行動有些遲緩的孔乙己。

  【你覺得我可以活得像那些西涼兵一樣嗎?】

  【當然可以!】它說,【你比它們強大得多,因此可以活得比它們還要肆意!】

  【那我得小心些,】她說,【我不能活得那麼肆意。】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當她快要走到城門口的時候,它忽然又響了起來,聲音裡甚至透著一絲快樂。

  【回頭!快看!】

  她種滿了菜苗的園子,反復修繕過的院門,還有那間裝了許多精心購置的家當的小屋,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燒。

  ……這個黑刃真的太不地道了。

  惶恐而悲愴的人群在城門處逐漸匯聚成了河流般的長隊,忙亂之中,甚至也無暇去理會那些苦楚,只會看顧孩子有沒有丟,車上的糧食有沒有落下,又或者彼此總要有點距離,別擠到一起才好。人和人擠在一起也就罷了,馬車和推車擠在一起,狹路相逢勇者勝,這時候要是把小車擠散架,那可就傻眼了。

  憑著跟熊打一架也不會輸的力量,陸懸魚倒是成功將小推車安全送出了,只是地面泥濘不堪,走一路,就留下一路的車轍。

  直到出了城,大家在城外準備歇一歇,休整一下再上路,彼此帶了些什麼東西就成了大家討論的熱點。

  糧食炊具是必須帶的,衣物被褥也不可少,賢惠的婦人還能記得帶上針線盒,精明的漢子也知道多帶一段繩索,當然菜刀這種東西是必帶的,畢竟鐵器價格不菲,正經算一件家當,誰家也不捨得將它落在家裡。

  「陸郎君,你帶了些什麼?這行囊這樣重,裝了不少糧食吧?」

  「啊?這個?」她拎了拎自己那幾十斤的行囊,「錢啊。」

  周圍短暫地靜默了一下,最後還是阿謙發問了。

  「這一路恐怕連買東西的地方都沒有,你帶那些鐵錢,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要它做什麼?」

  「這是我的積蓄,怎麼能丟棄?等到了長安,」她十分肯定地說,「我準備再買一套房子呢!」

  「要帶園子嗎?」

  「一定得帶個小園子。」她斬釘截鐵地說。

  「和原來那個一模一樣?」

  當然,還要種點瓜瓜菜菜,再搭個小棚子。

  她想要對著阿謙笑一笑,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於是決定挑挑眉,再點點頭時,心頭突然泛上一陣幾乎抑制不住的痛苦,令她眼圈突突的有些發熱。

  【你發現了嗎?你升級了。】黑刃詫異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在荒野裡殺了那麼多流寇都沒有升級,為什麼現在升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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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五章 人在旅途

  怎麼升級的……這是個問題,但先放一放。

  先看看升級之後能幹點啥。

  陸懸魚對自己的職業天賦樹有著特別清晰的認識,戰鬥專長該如何選擇之類,她完全不需要猶豫。

  倒是魅力值太低而招人煩這種小小的困境的確是寫卡時沒想到的,但她依舊不考慮在提升魅力方面使用哪怕一丁點資源。

  ……沒錯,如果能白嫖到溫柔痴情高貴俊美的諸侯名將世家子,她舉雙手雙腳讚成!但讓她將哪怕一點屬性浪費在這上面,那可不成。

  她雖然討人厭,但和鄰居們相處這麼久,大家也算是習慣她的低情商和奇葩的狗魅氣場了,她覺得已經很滿意,不必再在這方面費心了。

  那麼接下來……

  她的非戰鬥技能該選點什麼?

  【點一點歷史怎麼樣?】她問黑刃,【你看,如果我知道雒陽會被董卓一把火點了,我肯定是不會搞那種房產投資的。】

  【你可以試一下,但我有不太好的預感。】

  【?】

  【你的歷史技能嚴格意義上是『你』在這裡學到的歷史,】黑刃說,【說不定你能學成一個鴻都門弟子。】

  【……那是什麼?】

  【可悲啊,你這20智力的文盲。】

  【……………………】

  除了歷史、貴族、宗教、奧秘這種現在完全用不上的知識外,她還能學點什麼?

  對於野外行軍來說,生存、自然、地理都是必要的求生技能,從雒陽到長安的八百里路上,僅靠糧食是支撐不住的。

  春季多雨,要在這樣濕淋淋的季節裡走上幾個月,什麼樣的防水袋才能保證糧食不潮不發黴?

  正常情況下來說,靠路上的郡縣村莊補給亦是正理,畢竟董卓自雒陽以東堅壁清野,不準備給關東聯軍留下一針一線一粒米,但雒陽以西還是他自己的地盤,為了保護補給線,不斷征發和勞役民夫考慮,董相國也不能給雒陽以西一併堅壁清野了。

  出雒陽,先至澠池,再至弘農,過潼關後進入隴中,這一路應當有郡縣照應,這是雒陽的官吏反復向百姓們保證的,甚至連西涼人都會表示一下讚同。

  有了這樣的保證,也能令百姓們不至於太過倉惶絕望。

  但這種保證沒那麼可信,她想。朝廷是第一批離開雒陽的,其次則是公卿世家,這些人並非孤身上路,每一家都會帶上數以百計的奴僕、馬匹、車輛,他們的吃喝消耗是驚人的,而周遭郡縣一定也是優先供給他們的。

  但雒陽城數量最大的是百萬之眾的普通百姓,這些百姓是最後上路的,也是郡縣供給最為有限的。

  自弘農往東的郡縣不僅要照顧西遷的朝廷公卿,還要負責給出潼關至汜水迎敵的西涼、並州軍隊提供糧草,這樣層層盤剝下來,恐怕這幾郡的百姓已近精窮,哪裡會有餘力照顧百姓呢?

  但董卓既然一定要將雒陽遷走,那麼春季仍然給人留了一線活路。

  比如路邊層出不窮的嫩芽和野菜,哪怕被沿路的百姓挖光,一場春風細雨之後又會冒出頭來。

  比如林間忙著生兒育女的野兔斑鳩,當然,如果能再來一頭熊就好了,無論逮到點什麼,都不至於餓死。

  【所以你考慮好要學習點什麼技能了嗎?】

  【考慮好了,】她愉快地說道,【先把「製作陷阱」和「製造弓箭」點起來!】

  她的劍是神劍,能剔豬毛掏老鼠洞做假賬不用擔心生鏽的問題,但弓箭可不是。

  雨季接下來是高溫,對武器和鎧甲都很不友好,她總得未雨綢繆一點。

  黑刃沉默不語地算了一會兒,【你還剩下一點技能點,想點個什麼?】

  【……先留著?】她也不太確定,【總歸會有什麼用途的。】

  離開雒陽第五天。

  作為一個單身漢,鹹魚選擇同鄰居一起開伙,大部分情況下是跟眉娘一起。

  與羊家不同,羊家自己有僕役和家業,因而幫傭們仍然會靠著東家,出入也跟在一起。眉娘自己守著個小酒坊,酒坊現下沒了,幫傭們也就四散了,她湊過來倒是還熱鬧一點,看著令這對孤兒寡母更安全些。

  今天的大鍋飯仍然是麥飯和鹽豆子,家家戶戶都是這樣的吃法,包括羊家,沒有例外。

  鹽豆子是之前泡好的,比以往更多加了一倍的鹽,這樣吃了在路上才有力氣。鹹魚覺得,這種吃法似乎跟餵馬相差也不太大……

  吃鹽豆子的時候,偶爾就不免想起那個趁著深秋跑路的閃閃發亮的美男,他挑的時間就很好,深秋冷而乾燥,帶上兩條風乾豬肉上路也不怕壞掉,一路的郡縣又剛剛收過糧食,哪怕去歲收成不那麼好,總不會餓到這麼一位世家貴公子。

  她這兩天倒是打到了兩隻斑鳩,但沒忍心自己留下。

  隔壁孔乙己一家子都不是長途跋涉的料,這家按祖上來算是不折不扣的士人,按經濟狀況又與平民無異。

  前不久喝了幾口井水,一家子開始下痢不止,士人那點典雅風範將要維持不住了。她上門送過一次藥,好歹有所緩解,現下出城長途跋涉,蕃氏和三郎看著倒還好,陳定的臉色又開始一日不如一日。

  一隻斑鳩不足半斤,去了內臟,再拔了毛,其實也不剩幾兩,但好歹也算是一塊肉,同麥子一起煮了,就算是正經的一鍋肉糜,香味飄出來時,周圍人頻頻側目。

  好歹這家人之後就有了些常識,再做飯時盡量選下風口,不那麼顯眼了。

  但這仍然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雒陽城中雖有許多個「大將軍」,但除卻被十常侍們斬首的那一個外,范夔算是最為名至實歸的「大將軍」。他手下有幾十號健僕,在「金市」亦頗有威名,不僅許多公卿用他家的肉,甚至有傳言說,宮中的常侍們也會來他這裡買豬。

  假以時日,怕不是第二個何進?可惜這一場動亂沒給他這樣的機會,縱然在雒陽城裡有如何的名氣,到底也得老老實實地跟著百姓們一起上了路。

  他那幾輛馬車裡,柴米是不少的,醃肉也頗帶了些許,至於金帛更是裝了幾乎一車。路途泥濘,馬車沉重,幾番甚至將要陷入泥中,他也絕不肯將銀錢拋灑半分。

  只是帶得雖多,隨行的僕役也多,按照日行十里的速度來看,兩月內也到不得長安,兒郎們忍飢挨餓該怎麼辦呢?

  自打雒陽大火那一日開始,這樣的想法便漸漸在許多人心中產生了。

  雒陽城中的官吏自然需要管理這支長長的隊伍,但他們同時也是遷徙的一員,也要照顧自家老小,也要操心糧米乾柴;

  西涼騎兵也會負責管理這些百姓西遷,但他們更多地是四處巡邏,射殺每一個企圖返回雒陽,為關東聯軍添磚加瓦的人;

  街坊鄰居間原本應當推舉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來主事,但這樣的劫難之下,莫說有些老人為了不拖累兒女,不曾離開家園,便是跟著家人一同出門的,漸漸也開始有心無力起來。

  當秩序的光輝照耀不到漫漫長安路上滿臉疲憊的百姓時,盜匪便漸漸產生了。

  那些原本在城中活動的無賴地痞開始尋覓起了他們的目標,先是那些沒有宗族庇護,家中又沒有男人的孤兒寡母,一袋米也好,一捆柴也好,若是搶到兩隻雞,那也是一樁美事。
  
  但最莽撞的無賴地痞也不會跑來招惹東三道這十幾戶人家,盡管這其中也有孤寡,而且十分好下手。

  他們都聽說過那個殺豬匠的名聲。

  那人看起來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瘦弱少年,貌不驚人,聲音也啞得緊,就快要說不出話,怎麼看,都不過是個城牆根兒下討飯的乞兒模樣。

  ……天知道他如何有那樣的力氣?又如何有那樣的本事?

  十常侍之亂那一夜,被那個殺豬匠所殺的,亦是城中隱隱有名的盜匪,出刀見血,殺人亦不眨眼的亡命徒,竟那樣悄無聲息地為他所殺?

  ……好似殺的不是幾名經歷過無數陣仗的老兵,而是案板上的豬玀!

  這樣的消息傳出來時,盜匪們還有些半信半疑,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以一敵四?

  他走路不吭聲,吃飯不吭聲,晚上睡覺甚至沒有鼾聲!

  只是見了他拉弓射箭的本事之後,群盜們再無懷疑。

  ……這樣的神箭手竟然藏在市井間!

  心中雖有不甘,卻也不敢對東三道這群鰥寡孤獨、老弱病殘隨意下手,只好暫時尋覓其他更適合敲打的百姓來壓榨。

  盜匪們自然是不敢隨意下手的,范夔卻不同。

  他可不是什麼流寇無賴,他是雒陽城中赫赫有名的「大將軍」,羊四尚在時,他或許會看羊四的薄面,放過這條街,但現在大家既然各憑本事吃飯,羊四又已經不在,這十幾戶人家憑什麼還不知情識趣一點,打開包袱,上繳些柴米油鹽,給他的兒郎們填填肚子呢?

  他可知道羊家雖已破敗,家資仍有餘饒,若是能得了來,至少夠這幾十人半月吃用!

  這樣的想法原本是不講道理的,但在這樣一條逃難的路上,大家各憑本事,本來也講不出多少道理。

  這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在一處墳塋後反復踱步,遠遠地望著那一片炊煙陣陣之間,埋頭吃飯的瘦弱身影。

  他看得那樣仔細,怎麼看也看不出特異之處,甚至看得將要冷笑起來了。

  難道這群蠢人真以為那個貌不驚人的黃口小兒,只憑一手箭術就能護得他們周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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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音同葵,一種傳說中的怪獸。外形像龍,僅有一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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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六章 釣魚執法

  長河一般的隊伍仍在緩慢前行,其中漸漸開始有掉隊的人了。

  糧食不夠的,柴火不夠的,在路上喝了幾口未曾煮沸的河水,腹瀉不止的,淋了兩次雨便開始感冒發燒的,慢慢便會落到隊伍的後面去。

  百萬人的遷徙對於沿途是個災難,越往後,資源就越少。

  普通百姓便是在家中生病,也總是熬一熬、忍一忍就過去,何況是在路上,又哪裡能尋到大夫來照看他們?那些掉隊的人前景……一望可知。

  隊伍天明即出發,下午便紮營,有帳篷的人可以打開帳篷,進去睡一個好覺。沒有帳篷的人便在林間尋覓一處遮風避雨的地方,稍作安慰。

  當然,百姓們家中是不會備著帳篷這種東西的,還是巧手的婦人們自己一針一線,用油布縫補出的。這東西晴天猶還好,雨天可是金貴極了,糧食全靠它才得以避免受潮發黴,因此若說這支隊伍裡,什麼東西比糧食還要金貴,大概就是帳篷了。

  眉娘有一個小小的帳篷,平時用來兜著糧食,裝在推車上,到了晚上便將它打開,讓阿謙睡進去。

  若是晴天,她自己也可以進帳篷裡擠一擠。若是雨天,她是寧可自己挨著雨淋,也得將那袋糧食塞進去的。

  陸郎君就比她慘多了,白天要推車,晚上也從沒見他舒服地休息過。

  雨天時他會尋棵樹爬上去避一避,若是晴天,他便會背上長弓,拎起箭袋去四處尋覓獵物。

  可是那些打來的獵物,他亦從來不曾私藏,而是常將它們分給街坊鄰居之中,年老病弱之人。

  為了婦人家的安危著想,他甚至從來不要她進林間拾柴,每天拾柴生火的擔子也一併承擔起來。

  鄰里們常會竊竊私語,這樣性情高潔的人,為何不曾尋求出仕之道,而甘願留在市井之中呢?

  難道是世道當真如此黑暗,連陸郎君這樣溫和善良的人亦不得施展其材嗎?

  被鄰居們讚為溫和善良性情高潔的鹹魚正在思考一件不太復雜,但半點也不善良,也不溫和,而且也不太乾淨的事。

  每日隊伍停下,百姓們紛紛進入林間拾柴時,她也會跟著一起去。

  作為一個野外生存王者,但凡有樹,她就不必擔心柴火的問題,因而她進林子,主要還是尋尋覓覓,找點獵物來打。

  這片林子原本也是澠池某個豪族的產業,但是在西涼兵的目光下,自雒陽至潼關的所有豪族都知情識趣地閉上嘴,任由平民們四處尋找野菜嫩芽,乾柴枯草。

  她走了挺遠,路上又打了兩隻斑鳩,天色已經略暗了下去,她應當回返營地,但她還在繼續四處轉轉,終於找到了一片草長而人稀的林子。

  這裡一定是有兔子洞的,很適合做個陷阱,等到明晨太陽升起時,她可以過來看看,若是能套到兩隻肥兔子,豈不美哉?

  布置陷阱需要一點時間,她尋了一處樹樁,坐下來慢慢打繩結時,身後的長草發出了沙沙的響動。

  這兩個人已經跟了她快兩個時辰,不得不說還是挺耐得住性子的。

  聲音輕,手腳也穩。

  選好了時機,準備從背後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連角度都選得這麼小心,還特意找了個下風口,生怕身上有一丁點氣息吹過來,令她警覺。

  她那繩結快要編完時,他們終於來到了她身後二丈餘地。

  這樣的距離需要長武器才能保證一擊而中,但聽聲音……他們似乎沒帶出這樣的家伙事兒?

  那接下來需要的就不是刺客一般的隱秘,而是驚濤怒浪般撲上來,將利刃刺下去了!

  已這樣近了,近得能聽到呼吸聲,少年卻渾然不曾察覺,專心致志地仍在編著手中那個繩結。

  身後那兩人對視一眼,將手中短刃高高舉起,撲了上去!

  刀鋒落下的一瞬,少年忽然站了起來。

  他似乎並非有所察覺,只是碰巧編完了繩結陷阱,因而從樹樁旁站起身。

  但那樣的一擊已用盡兩人全部的力氣,他們手中的短刀既不能收回,也不能在中途改變方向——世上真有這樣好運的人嗎?

  這種懷疑只在二人心中一閃而過,因為那少年起身之後,便轉過頭來看向了他們。

  對上那樣平靜的目光,他們一瞬間便什麼都明白了。

  但現在已沒有回頭路!二人又一次對視一眼,舉起短刀,又撲了上來!

  少年側了側身,而後便舉起拳頭,砸向了其中一人的面門!

  他的拳頭帶來了一股風,風中卻還藏著一道寒光,但拳頭上怎麼會反射出那樣的光芒?

  偷襲者心中一沉,卻已來不及躲閃,也尋不到路躲閃!

  鮮血一瞬間迸發開!

  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當這個倒黴鬼帶著一聲慘叫,被藏了利刃的拳頭撞飛一丈開外,滿臉是血地躺在草叢裡打滾時,他的同伴再也沒有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他甚至不再考慮將同伴丟棄在這裡的下場又會是如何,他的內心被恐懼攫抓住,一心只想要跑回營地,跑回主人身邊。

  但是當他邁開腿剛剛跑出去兩步時,身後響起了弓弦絞緊時發出的聲音。

  他在「大將軍」手下素來有沉穩幹練,智勇雙全的名聲,好幾個幫傭家的女孩兒也愛慕他有男子氣魄,但此刻他涕淚橫流,除了跪在草叢裡,慢慢爬回去之外,竟然想不到第二條生路。

  「你們是來殺我的。」

  聲音輕而沙啞,像是毒蛇從草叢裡緩慢滑行而過發出的一點響聲。

  少年重新坐回了樹樁上,他甚至還有閒暇將那個繩圈布置成一個陷阱,藏在樹下,又欣賞了一番後,才轉過頭來看向他倆。

  「不錯。」止了血的倒黴鬼先開口,「我們是奉了主人的命令而來。」

  「哪個主人?」他有點好奇,「我認得嗎?」

  雒陽城中,怎會有不認得「大將軍」的人?他家主人同宮中黃門也能說得上話,這黃口小兒敢作此態!

  不知道是疼痛還是被少年的語調所激怒,他捂著臉上傷口,陰沉沉地冷笑了一聲。

  「死到臨頭,尚不自知!憑你,也配問我家主人名諱?!」

  少年滯了一下,「不說嗎?」

  他的聲調還是十分平和,似乎既不曾因剛剛那一場襲擊而動怒,也不會被眼前這人的態度所惱。但這種平和裡是否帶著一絲懼怕?這個黃口小兒是不是猜出了他家主人是誰,因而想要和顏悅色,求他們回去為他周旋說項?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憤怒也轉為了鄙薄,正準備開口羞辱他一番時,少年的身體稍稍前傾了一點。

  這個人自前臂到手指都以粗布包住,指根處的粗布上貼了些薄而銳利的鐵片,只有離近時,才能為人所察。

  正是這些鐵片傷了他的臉,因而那上面還殘留了他的血跡。

  除了這處令人覺得奇怪,他的兩隻手腕間綁了皮帶,下面似乎還藏了什麼東西。

  ……這個人為什麼這樣奇怪?

  ……就好像,他身上的每一處,都是為了戰鬥而打造的。

  他的目光盯著少年的一隻手腕看,那少年似乎從善如流,想讓他看得更清楚些似的,將那隻手伸了過來。

  隨著他伸出手的這個微小動作,腕間皮帶內彈出了一把短刃,正好落在少年的手中。

  那一道寒光並不明亮,也不算銳利,輕柔得如同一陣春風,甚至感覺不到多少疼痛,便割開了他的喉嚨。

  「好了,」少年收起了腕鞘中的匕首,看向剩下的那一個活口,「現在換你說。」

  ……該,該說點,說點什麼?

  夜色慢慢地籠罩在這片平原上。

  但旅人不必擔心迷路,因為營地處總會連成一片明明暗暗的火光。

  她拎了兩隻斑鳩,一隻兔子,胳膊下還夾了一捆柴,哼著歌往回走。

  大概是歌聲過於不成調子,黑刃終於決定找點什麼話題,結束她這反社會反人類的行徑。

  【你為什麼要放那一個回去呢?】

  【為什麼不放呢?】她絲毫沒察覺自己五音不全的毛病,【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讓他回去通風報信,這不算好生之德。】

  【那算什麼?】

  【這個算釣魚執法。】

  【你說是就是唄,】她抬頭看了一眼天,今天是下弦月,月色黯淡,夜幕間幾顆星星若隱若現,【就你能說,那你來說說,今晚能下雨嗎?】

  一片車馬圍成的營地中間,范夔也抬頭望了望夜空。

  「那黃口小兒,原來亦擅拳腳。」

  「聽說亦有夜間視物之能,」身邊一個健僕立刻接了話,「但終究只一人罷了!」

  「他既已知我姓名,三日內若不來請罪,便留不得他了。」

  「主人為何要等三日?!何不今夜便殺上去,取了他的狗命?!」

  今夜晴空萬里,那人既能夜間視物,開弓射箭時必要傷他家兒郎們的性命。

  一定要等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憑他怎樣的神射手也無法施為!否則結下這樣的仇家,他豈能安枕而眠?

  即使如此,他也必須小心謹慎。他想要吃掉東三道的糧米,但也不願因此冒了天大的風險,既不能一擊而中,他就必須要想一個萬全之策。

  思來想去,范夔忽然朝著角落中的一個小個子招了招手。

  這人投奔他家中之前,與城中群盜皆有來往,他亦存了這份私心,才會收他做了傭工。

  「爾等皆知,我素有豪爽之名,喜好結交各路俠士,」范夔清了清嗓子,聲音裡也帶了幾分莫測,「若有俠士願襄助我共雪此恨,我豈會吝於酬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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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七章 激情鬥毆

  天色有些陰沉。

  未至崤函,群山已漸漸自平地而起,雖近四月,山風卻依舊料峭,吹得人冷不丁就是一哆嗦。

  今晚歇腳的地方名為柿樹溝,村莊本沒多少人,方寸也小得很,除卻旁邊百十畝梯田外,想要找片平坦地方,就只能奔著村外那片山溝去。

  安營紮寨這種事,百姓們其實沒什麼概念,只要能尋到一處乾燥、平整、地勢並不低窪,附近還能取水的地方就行。

  營地中漸漸有了賊之後,街坊們睡覺也會警醒些,自家的糧食牲畜也得盯緊,千萬不能被哪個蟊賊給順手牽羊了去。

  但是今天有點不同,東三道的街坊鄰居們準備放下鋪蓋,支鍋造飯的行為被陸懸魚阻止了。

  「離開雒陽已經有些日子,路上漸漸不太平起來,」她說,「依在下看,大家正應當守望相助些才是。」

  街坊們有些發愣,「我們這一路,正是彼此照應著來,小哥今日所說,又是為何?」

  她所說的,自然是為了防盜匪。

  將推車擺開,作為天然工事圍成一圈,各家睡在裡側,便是遇到盜匪來襲,也能警醒御敵。

  這樣的布置有點折騰人,尤其是大家做飯和帳篷離得遠了些,也添了些麻煩。

  這幾天的路程已經令大家十分疲憊,前路仍然遙遙無期,哪裡還願意這樣折騰呢?

  街坊們又開始嘀嘀咕咕,交頭接耳時,羊家夫人倒是走了過來。

  「陸郎君如此行事,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范夔那個一句話不說就準備下黑手的作風,她覺得不太適合拿來說。

  「也不好說。」

  但羊夫人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是『金市』的范屠?」

  ……沒待她說些什麼,表情便不打自招了。

  「夫人如何得知?」

  夫人將目光投向忙著平整土地,清掃草叢的僕役和婢女,「范屠派人來過數次,均是為了借糧食的事。」

  「他行事素來霸道,郎君有此舉,怕是他忌憚郎君,對郎君不利了?」

  「……也稱不上不利。」她有點尷尬,對她來說,這一類的地痞無賴黑惡勢力惹她跟上門送錢區別也不大。

  但是街坊鄰居們不同,若是范夔的打手狗急跳牆,對這些平民下了手,那就很不對勁兒了。

  「此皆我家之過。」

  夫人突然斂容拜了一拜,嚇了她一跳,「如何能這麼說呢?」

  「郎君並非此處之人,又無半個知交故舊,反因我家略積薄財,引來惡徒覬覦而累及郎君,如何不是我家的過錯呢?」

  ……話也不能這麼說。

  雖無知交,但故舊也還慢慢地有了幾家。

  東三道上的鄰居們,有雞賊的,有聒噪的,有刁蠻的,還有偶爾不講公德心的。

  但都跟她有點兒關係。

  每一個同她有點兒關係的人,都很寶貴。

  天已經完全地黑下來了。

  狂風愈急。

  街坊們將大小不一的簡陋帳篷搭在一起,聽著遠處滾滾雷聲,也覺得這樣還不錯。

  只有陸郎君一個留在外面,披了個油布改的斗篷,守著火堆,替大家守夜。

  但這樣的風雨夜裡,怎麼可能有蟊賊來偷東西?

  有好心的勸了他幾句,請他早點尋林子裡去避避雨,他聽過之後道了謝,也未曾挪動半分。

  雖說這位陸郎君品行高潔,行俠義事,但他有時候吧……

  雷聲漸近,這樣的嘟嘟囔囔聲漸漸消了,有婦人起身,小心看一看糧食是否收進了帳篷中,鋪的油布又是否穩妥。

  這一樁是最要緊不過的,受了潮的糧食吃不得多久,便要發黴,任什麼事都比不得它。

  群山之間,頻頻被閃電照亮,偶爾一個驚雷落下來,劈在遠處一棵老樹上,炸開一片刺目電光。

  這樣的天氣到底能不能上樹?鹹魚有點摸不準。

  但這樣的天氣不適合拉弓射箭,只要對諸般武藝略有涉獵的人便一清二楚。

  因而她並沒有消耗掉所有耐心,就只是那樣隨便地等了一等,戌時未過,山腳處便轉出了一群提著火把的人。

  雨有些大了,打在油布上,噼噼啪啪一片,聲音密集又響亮。

  這樣的雨滴頻頻砸在火堆上,要不了二十步的時間,火堆便被砸熄了。

  但這一片山坡上,有那樣二三十支桐油裹了布製成的火把,便是再大的風雨,一時也該夠用了。

  她站起身來,遙遙地望向他們,那群人也停了腳步。

  火光之中果然有個四十餘歲的漢子,一臉的絡腮鬍子,生得十分高大,堪稱威猛,一群人前呼後擁著他,竟然也能看出幾分睥睨天下的氣度來,也不知道董太師年輕個十幾歲時,是不是也是這幅模樣?

  這樣一個奇怪的念頭在鹹魚腦子裡閃出來,她趕緊晃一晃,把它晃出去,這樣的小動作其實同那群人沒有半點關係,但卻像是給他們發了一個什麼信號。

  范夔臉色一變,向後退了一步,神情卻愈加猙獰起來。

  不待他下令,兩邊四五個健僕拔出環首刀,便衝了過來!

  狂風大作,暴雨傾盆,這樣的天氣下,即便是神射手也是無能為力的。

  因而她身體微微前傾了一分,伸手向背後去,將那柄裹著黑布的武器拔了出來。

  「黑刃」並非什麼通體烏黑的異器,它僅僅是一柄看起來比正常佩劍更長些的重劍。

  漢劍通常長三尺,「黑刃」則足足四尺有餘,這令它比起普通長劍重了許多,常人難以單手揮舞。

  但這柄劍在她的手中,卻輕如無物。

  這個名為「陸懸魚」的少年從未聽聞有什麼出身。

  東三道上那個屬吏張緡往渡口去押了一趟差役,路上撿回的乞兒罷了。

  羊屠家的那幾個幫傭皆如此說,因而范夔也從未懷疑過。

  這世上就是有那般天縱奇才,哪怕從未受過什麼訓練,自然也能開弓射箭,射得精準。

  若他身形靈巧,擅長幾路拳腳,雖聽起來難得,但也算不上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范夔是個謹慎之人,甚至心中估量過,說不準那少年也會幾手劍術!不能不重視!

  但眼前這一幕完全不同!

  他家那幾個兒郎亦是摸爬滾打,經過陣仗的好手!尋常壯漢在他們手中也取不了巧!何況而今他們手持兵刃,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氣?!

  少年拔出長劍之後,未曾與他們白刃相交,他確實身形靈巧,也確實會幾手劍術,因而第一人衝過來時,那柄長劍好似對準了他的胸膛,就那樣從胸前刺了進去!

  長劍並未刺穿他的身體,一劍刺中後便拔了出來,待得第二人第三人撲到的時候,他略躲了一躲的功夫,彷彿順手一般將那柄劍又自身後,紮進了第二人的後背!

  待得他殺死第三名健僕時,剩下兩人眼見著腳步便軟了下去。

  范夔的手也抖了起來。

  范夔的生意越做越大,什麼骯髒事都經過見過,手上也沾了許多血腥,他自認是知道「殺人」是怎麼回事的,人這種東西,瀕臨死亡時,總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勁力,哪怕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也有奮力一搏的力量!何況是他那幾名最得意的僕人?他們每一個都是威名在外,善於取人性命的凶惡之徒!

  但在這少年面前,他們豈止沒有往日的凶神惡煞,簡直連個人都不像了!

  這少年每一劍,無論前胸後背,都直直地捅進心臟裡,這哪裡像是在殺人?!

  這分明是在殺豬!分明是,拿他的兒郎當做豬玀來屠殺!!!

  若是這一戰敗退,莫說是將來在長安有什麼作為,便是這幾百里的長安路上,難道還有什麼人會瞧得起他嗎?!難道他還能保全他的家產,他的妻小嗎?!

  「爾等,斬了這個賊子!」他嘶吼出聲時,心念電轉,突然抓住身邊幾個心腹,「連同東三道上的那些老幼婦孺,一起殺了!」

  那黃口小兒既然下了山坡與他們廝殺,必是想護著那一條街上的人,尤其是那個開酒坊的賊婦!

  范夔的眼睛漸漸因憤怒而充起了血,他就不信,黃口小兒一人能殺得完他這幾十餘兒郎,他更不信,那人能護得這一條街周全!

  隨著那一聲嘶吼,少年的目光忽然望了過來。

  陸懸魚生得十分瘦弱尋常,平日裡跟在街坊周圍,看起來也和和氣氣,說話辦事甚至有些笨拙,冷不丁就會鬧點笑話。

  因而在此之前,范夔有些不能相信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在林中那般乾脆俐落地殺了他一個得力之人。

  但此刻在這一片暴風雨夜裡,那少年的眼睛閃起了冰冷的光,那光芒如此之盛,甚至要將他的心也凍結了!

  但范夔馬上察覺到,那並非他眼中的光,而是他手上那柄長劍所爆發出的雷光!

  天地之間似乎都為他那柄長劍上熾盛的雷光照亮!

  那個少年弓了一弓腰身,刺目的藍白雷光如長龍般劃破黑夜,穿過幾十尺的距離,就這樣劈了過來!

  他應當求饒,他原本是可以求饒的,他頗有家資,若是捧了金帛厚禮前來,定然能討得這個小郎君的歡心,他為什麼從一開始時,沒有選另一條路呢?

  那雙眼睛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亮如白晝的刀鋒也來到了他的面前,范夔很想張一張嘴,發一聲求饒。

  但他終究也只來得及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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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崤:音同搖,崤山:山名。位於河南省洛寧縣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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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八章 少年將軍

  所謂烏合之眾,大概就是范夔這群嘍囉現下的表現。

  主君授首,這烏泱泱幾十號人裡,竟然一個為他報仇的忠僕也沒有,就這麼作鳥獸散了。

  ……其實這麼說也不太準確,傾盆的夜雨中,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腿抖得跟篩糠似的,卻硬撐著不肯走,拿著刀哆哆嗦嗦想要砍她,又砍不下去。

  淚水與雨水交織,糊在那張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上。

  但他最終還是舉起了環首刀,嚎叫著向她砍了過來。

  「把我父親的頭顱還給我——!」

  她身體微微側過去,這個看起來頗有點營養過剩的年輕人就一頭摔在了泥水坑裡。

  ……抬頭望望夜空,雨好像有點變小了。

  身後的營地裡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不需要轉過頭去,也知道這一場大戰早就將街坊們驚醒,一個接一個的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往這邊看。

  看看坐在地上的這個……這個怎麼說呢……並不像是能守住他父親基業的……這個繼承人,鹹魚突然有了一點微妙的既視感。

  「你若是想要,還你便是。」她說。

  那張除了雨水和淚水,現在還多了許多淤泥的臉上,藏著一分小心翼翼。

  「……你不殺我?」

  ……這話說的,就好像她有多凶神惡煞似的。

  「不殺,」她說,「你要是想為父報仇,也盡管來找我。」

  這位范家的少東家在一片夜雨聲中,撕了衣服上的布,裹了父親的頭,沉默著給她行了個大禮,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走了。

  留了一地屍體,這就很尷尬,好在雨漸漸小了許多。

  她剛剛彎下腰,準備一個接一個的去收繳那些屍體的武器和身上錢財時,膽大的街坊終於壓抑不住好奇心,紛紛從帳篷裡跳出來了。

  ……………………她還從來沒在旁人圍觀下幹這個事,整個人都尷尬爆了!漢朝的群眾一點隱私觀念和分寸感都沒有嗎!

  但是大家伙兒並不尷尬,紛紛在那裡品頭論足,誇她的說她恩怨分明,行事大有古風;批評她的認為只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放過范家那小子早晚有禍患;機智點的跑過來跟她套近乎也想花點錢買把刀防身,不機智的比如阿謙剛準備拿根棍兒捅捅屍體就被他媽拎回去暴打了。

  ……明明漆黑一片的山坡上,為了圍觀她剝屍體,這群街坊還特意花了不少功夫,把火堆又點著了。

  ……聽聽這個分貝,大概這群人是不準備睡了。

  不過在一群胡謅瞎扯的人裡,關於這種惡霸地痞,顯然厚黑學高手李二比較有心得。

  「你們豈會懂得,陸郎君此舉大有深意!」

  「如何有深意?」

  「這賊子平素欺男霸女,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禍及子孫才是正理!陸郎君下手雖狠辣了些,」李二那兩條濃眉飛了起來,「但是,就該讓范家也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咦?她轉過頭去,「我並未想要報復他全家啊。」

  李二又飛了飛眉毛,沖她擠擠眼睛,「郎君這手段,才是鈍刀切肉呢。」

  范夔的營地離這裡並不算很遠,大概只有幾里地而已。

  她處理過這些瑣碎事,又將屍體丟進溝壑之後,天光也開始漸亮。

  遠處林間漸漸有了幾聲鳥叫,薄霧彌漫在這片山林之間。

  春天雨後的清晨,幽靜無比。

  ……但走在一腳深一腳淺的泥濘中,就一點都不幽靜了。

  即使如此,她也要親眼看一看「鈍刀割肉」的含義。

  范夔一行人勉強算得上是豪強,營地修整得也比她這邊規矩許多。推車與五六個頗能裝人的帳篷,圍住了裝滿范夔家當的幾架馬車,若是這位老東家在時,應當是十分氣派的。

  但此時這裡只能用「人間慘象」來形容。

  一片哭叫嘈雜之中,她分辨出了十幾個半宿之前見過的熟面孔,那大概是范夔的僕役,還有些她從來沒見過的生面孔,都亂哄哄地在滿地狼藉之間,大肆搜掠財物!

  至於那個抱了父親頭回來的范家大郎,滿頭滿身是血地倒在了馬車旁邊,從臉上到脖頸處血肉模糊,那種傷口她一時還真是難以分辨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咬的,還是用什麼銳器剜下來的。

  有人為了分贓而和別人打起來,情急時拔了刀子,整袋的糧食也被劃開了口子,金黃的粟米散落在泥水裡,明晃晃地刺眼。

  有幼童在哭,有女人在哀嚎,有人在破口大罵,也有人在狂笑。

  這裡彷彿變成一場癲狂的饕餮盛宴,所有人都在范夔的屍體上大快朵頤,享用著他妻兒的血肉。

  只有幾個西涼兵,十分稀罕地並未下場屠掠,而是在一旁倚著樹,笑嘻嘻地看著這慘烈場面。

  范夔帶了幾十人來尋她時,陸懸魚其實並不怎麼氣憤。

  對她來說,殺人就是殺人,未必要憤氣填膺。

  她總記得自己和旁人有點不同,因此應當格外克制情緒,也格外克制手段。

  但她此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胸腔中的怒火,正在一寸寸地燒起來!

  黑刃被她無聲無息的拔了出來,她拎著長劍,一步步地走進了營地,步履並不快,但她這樣一個異類走過來,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陸郎君——!」

  「陸郎君可是要收走這裡的車馬?」

  「陸郎君今日行俠義事,為雒陽除一大害!」

  無論是范夔家的舊僕,還是那些被吸引來的盜匪,都十分乖覺地四散開,甚至見她面色不善,小心地躲到了車馬後面,遠遠地望著她究竟要如何行事。

  她走過來細看時,發現范家大郎身邊還有個人。

  那是個十分瘦弱,衣衫襤褸的男人,花白鬍子,看不出什麼年齡,見她望了過來,便也看了她一眼。

  花白鬍子臉色十分平靜,平靜得幾乎有些麻木。

  他手中拿著根木棍,縱使她走近,也一刻未停,仍在那裡繼續用力敲著范夔的頭顱。

  那顆頭顱已經被他敲得有些稀爛了,很難再認得出來。

  她環視一圈,才發現營地裡除了范夔的家眷、叛主的惡僕、被吸引來的盜匪外,還有第四種人——那些衣衫襤褸的雒陽百姓。

  范夔大概也是有街坊鄰居的,但是相處得怎麼樣,看這場面就知道了。

  一片混亂中,一名年輕婦人突然自馬車裡爬了出來,衣不蔽體,滿臉傷痕,剛剛尖叫了一聲,便被人揪著頭髮又拖回了馬車之中。

  她剛剛轉頭看向那架馬車,遠處馬蹄聲一路而至,驚起林中許多飛鳥。

  人未至,鞭子先抽了下去,幾個看熱鬧的西涼兵平地一聲驚雷般跳了起來!

  「你等本該庇佑一方百姓,如何袖手旁觀,任由歹人肆意劫掠?!」

  這位將軍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出頭,雖然長相比不過她之前見過的那位自帶探照燈的世家美男,但劍眉星目的臉配上一身鎧甲,也還稱得上英武,反正這時代只要營養跟得上,五官端正點,基本就不會太醜。

  少年將軍在營地裡轉了一圈,除了下令將盜匪和惡僕一一緝拿之外,還過去一劍削了馬車的簾子,將裡面的男人揪了出來。

  車中的年輕婦人見車簾被削下,連忙四處尋找能遮蔽身體的布料,看她滿臉的傷痕帶著淚水,折實猜不出到底是范夔的妻子還是女兒。

  「他家論理就該還我一個娘子!」

  那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倒是十分理直氣壯,赤紅著眼睛,被揪出來時絲毫不曾弱氣,怒吼的聲音震得周圍林中鳥也飛了起來,「范屠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他欠我的!」

  「啪——!」

  這一鞭子抽得那人臉上頓時綻開一道傷口,鮮血噴湧而出!

  「你若有本事殺了那范屠,我定不攔你,他現在死了,你倒來欺負他家女眷!」

  看起來這場慘劇終於是有人來制止,不需要她以殺止殺了。

  她默默地收了劍,正準備轉身離開時,少年將軍的目光投了過來。

  「你且站住。」

  他丟開那個疼倒在地上,滾來滾去的男人,拎著沾血的鞭子走了過來,一身貼了金屬片的革甲頻頻碰撞中,發出了細碎的響聲。

  ……作為一個經常不合別人眼緣的5魅狗,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如果這人真就犯起了神經病,看她不順眼想抽她一頓,她是撒腿就跑比較克制呢,還是拔劍給他剁了比較霸氣呢?

  這位比她高出至少半個頭的將軍在她面前站定了,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陸懸魚。」

  將軍眼睛忽然一亮,「范屠是你殺的?」

  「……是。」她想了想,沒忍住,「他先動的手,小人只是迫不得已。」

  「我已經聽說許多關於郎君的事,」他還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打量得她心裡越來越毛,「市井之間,竟有如此豪傑!」

  還行,應該不用吃牢飯,也不用挨鞭子了,董卓麾下竟然還有個正常將軍,今天竟然還被她遇見了!

  難道她的福氣來了嗎?!將軍要表揚她,再給她分糧分錢分——

  她就萬萬沒想到,福氣還在後面呢!

  這位少年將軍越打量她,眼睛越發亮,親切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下並州從事張遼,今幸得見郎君!郎君品行高潔,又有這般武藝,何不從戎與我一同報效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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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3 03:03:1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殺豬刀 第二十九章 攔都攔不住

  這位並州從事滿臉的真誠,邀請她入伙。

  考慮到他看重她的「品行高潔」,再考慮他邀請她加入的軍隊——不管是並州兵馬,西涼兵馬,還是京畿的禁軍,目下都只效忠董相國。

  而董相國的道德水準大家一目了然,跟「高潔」挨不挨得上先不說,倒是和這裡打家劫舍的盜匪們能一較高低。

  ……這就好像在講什麼冷笑話。

  「小人素來膽小,」她說,「做不來這樣的活。」

  真做不來這樣殺良冒功挖墳掘墓的活,人可以偶爾缺德,但不能像董相國一樣,徹底把自己打造成反社會反人類的瘋子。

  張遼也被噎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旁小心翼翼的布景板士兵。

  「既如此,遼不能強求。」他微微笑了一下,「但既有幸結識郎君,目下雖有重任在身,不便敘談,日後必來拜訪。」

  這就不要了吧,將軍一身戎裝,騎了匹膘肥體壯的青驄馬,除了靴子上那點泥之外,整個人看著威風凜凜;她穿了一身粗布衣,又淋了一夜的雨,身上還血跡斑斑,哪裡看著像能正常交朋友的兩個人了?

  但是這位張將軍跟她「交朋友」的心特別堅定,她回去路上抽空找了個水塘跳下去簡單連衣服帶自己洗了洗,回來準備吃早飯的時候,一個大雷就劈下來了!

  兩名士兵,趕著一輛看車轍就知道十分沉重,塞得滿滿的馬車來了。

  「張將軍說,薄賞不足彰郎君高義,郎君萬勿推脫。」

  ……張將軍情商還挺高!

  這個想法只在她的腦子裡跳了一跳,立刻就被無情的現實抹消了。

  馬車裡除了滿滿的粟米外,還裝了些醃肉,布匹,都是現在極其緊俏的貨物。

  除此之外,還有一袋五銖錢,沉甸甸的約有萬錢。

  這些東西她都可以笑納,但,馬車裡裝的還不止這些。

  換了一身新衣服,重新挽了髮髻,但臉上仍然傷痕十分明顯的女子也在馬車裡,怯生生地看著她。

  ……驚了。

  街坊們圍了過來,眉娘放下了手裡的飯碗,一臉警惕地看了看車裡的姑娘,又看了看捧著飯碗沒回過神的鹹魚。

  ……壓力更大了。

  「這位娘子是怎麼回事?」

  在上司的壓迫下,董相國的士兵竟也還能溝通幾句人話。

  「這位娘子原是被范夔搶來的,她說祖籍並非雒陽,而今無人投奔,聽聞郎君英名,願為郎君執帚,將軍便將她送來了。」

  送來了。

  來了。

  了。

  女子下了馬車,柔柔弱弱的欠身行了一禮。

  「先等等……」鹹魚僵硬地,終於想起先放下飯碗,再說話了,「在下不過一市井匹夫,怎當得起這些獎賞?況且在下年紀尚幼,還不到娶……」

  這位小娘子臉色煞白,目中含淚,後退一步,不自覺地緊緊揪著新換上的這身衣衫,「郎君莫不是嫌棄妾身?」

  ……莫說這位小娘子境況堪憐,稱得上是個完美受害人,哪怕不是,同樣作為女性的陸懸魚仍然十分同情她。

  這數千年來總是如此,女人似乎沒有自我意志,治世時靠她們添丁進口給國家多生產些交稅納糧的工具人,亂世可以被當做犒勞軍士,激勵士氣的玩物,要是缺軍糧了呢,殺了做人肉軍糧,半點都不浪費。

  她們曾經有過選擇的權利嗎?如果沒有,誰又有資格苛責她們的苦難呢?

  但,但問題是,被張遼讚為高義的這位少年,她不好女色!她真的一點都不好女色!她沒辦法收個後宮用來執帚!

  一個眉娘就已經讓她焦頭爛額了,再收個妹子有啥用啊!(╯‵□′)╯︵┻━┻

  眉娘又看了她一眼。

  她覺得額頭開始有汗珠了。

  【總有一天你會翻船的。】黑刃小聲說道,【我看過很多關於女子因愛生恨的故事,我給你講一個?】

  【……快閉嘴吧!】

  「在下孤苦飄零,」她急中生智間,想了點說辭,「全賴諸位照拂才有今日,這車中的糧食,在下不敢私留,不如分與巷中孤老病弱之人。」

  周圍一片讚嘆聲起。

  「至於這位娘子,」她咬了咬牙,「既無去處,與大家同行又有何不可?若是來日選中了哪位心儀的郎君,車中餘財便為娘子作嫁,如何?」

  小娘子又看了她一眼,盈盈下拜,「郎君既如此說,妾不敢有異議。」

  聲音有點哀怨,聽得她還是有點心驚肉跳,生怕這妹子一個想不開,幹點什麼極端的事出來。

  但小娘子並沒有真的做什麼不可理喻的事情,她只是將目光轉向眉娘,上前兩步,又行了一禮,「妾孤身一人,若姐姐不棄,妾與姐姐做個伴可好?」

  ……………………

  【你看看,你看看,】黑刃讚嘆道,【這姑娘察言觀色的能力比你強多了!】

  【……你這什麼話,】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顫顫巍巍,不敢說不敢動,【難道你是說她有心計嗎?】

  【嗯,比你心計多些,她從來沒想過自盡。】黑刃慢吞吞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感情,【她想活下去的欲望比任何人都要強烈。】

  下過一夜雨的營地現在支了鍋,煙氣滾滾。

  陽光落在那個姑娘滿是青紫的臉上,似乎察覺到眼前少年正在觀察她,她微微側了頭,也看了他一眼。

  盡管受了那樣的苦難,她的眼睛裡仍然燃燒著蓬勃的生機。

  ……鹹魚的感慨並沒有持續幾秒,眉娘也望了她一眼。

  「既是陸郎君如此看重的人,」她笑眯眯地說,「做個姐妹有什麼不好呢?」

  ……做個姐妹很好,把她牽扯進去就一點都不好。

  眉娘去尋碗筷了,街坊們過來感謝她分發糧食的義舉,但大概是因為她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光環作用,其中還是有人批評她大手大腳,得了獎賞隨手就送人,一點都不像個能持家的樣子!除非將來娶個厲害潑辣的媳婦,治一治才行!

  ……………………

  剩下幾個阿姨拉著妹子問長問短,妹子則怯怯地一個個回答問題。

  捧著個黑麵餅子的李二擠在街坊們身後,也在努力抻脖子看熱鬧。

  發現鹹魚的目光投向他,他立刻拼命點起頭來。

  ……那個表情不需要什麼察言觀色,也能讀出「羨慕嫉妒恨!」的含義。

  【雖然是個5魅狗,女人緣卻出奇的好!】黑刃最後讚嘆了一句,【你真棒!】

  被陸懸魚一概認作西涼兵,監管雒陽百姓西遷的這支軍隊實際上並非西涼兵馬,而是被董卓吞併掉的並州兵。

  西遷的百姓之中,漸漸起了時疫,後出發的還未見,前面走了幾十日的隊伍中,瘟疫逐漸肆虐起來。

  能埋的就地埋了,能燒的就地燒了。百姓原本缺衣少食,路上又多盜匪劫掠,怎能抵擋時疫呢?官吏漸漸力不從心,恐怕再這樣放縱下去,將見積屍盈路的慘狀了。

  這支並州兵馬便是為了此事被調撥過來,雖說杯水車薪,大概董相國總還希望他們派些用場。

  太陽升了起來,照在這座只有數百人,卻井井有條,也正準備隨著隊伍一同出發的軍營中。

  難得坐下來吃些朝食的張遼聽過士兵回報後,揮了揮手,命他們下去。

  見他陷入深思,一旁的魏續有些不解。

  「此何許人也?」

  張遼想了一想,「此人出身鄉野,從未進學,是個目不識丁,混跡市井的無名小卒。」

  「既如此,文遠何以如此看重這個無名小卒?」

  他抬起頭,那張年輕英武的臉上滿是肅然,「這人出身寒微,年紀尚幼,卻清素節約,急公好義,不貪金帛,不圖女色,臨敵不懼,恩怨分明,兄可見過此等人物?」

  叼著半個胡餅的魏續有些發愣,「文遠所說,若非古之聖賢,便是王莽之流,世人皆有七情六欲,你所說的那個少年不過十七八年紀,如何能修得這樣的品行?」

  這個問題,張遼也覺得很奇怪。

  按照范夔手下所言,那少年既是個神箭手,又有一手高明劍術,無論投奔哪位將軍麾下,必得重用,恐怕連董相國亦會高看這樣的少年英雄一眼,封官加爵亦非難事。

  何苦守在一群平民百姓之中,不得施展呢?

  思來想去,只有他出言招攬時,那少年眼中一閃而過的鄙薄,方能解釋這一切。

  董卓焚滅京都,劫遷大駕,此事天下人皆知,並州的這些將領亦心知肚明。

  事已如此,只能暫且隨波逐流,尋隙再謀撥亂反正之事,況且天下諸侯群起,其勢已成,他一人又有何能為呢?

  想到這個少年是因為品行高潔,憎惡董卓凶逆而不願出仕,他更加躍躍欲試了。

  「秦之銳士,不可以當桓文之節制;桓文之節制,不可以敵湯武之仁義。」

  張遼在心中反復地推敲,「既有秦人之勇武,又能領節制之兵,兼有仁義之心者,豈非不世出之名將?」

  這樣的人才怎能任其磋磨光陰,流落鄉野呢?

  既然這位陸郎君仁愛鄰里,必定是個重情之人,這樣的人,多見幾面,一起吃飯喝酒混個臉熟,出同輿食同席寢同榻一下,待成了友朋,便萬事好說了。

  他總得想點什麼辦法,把這人拉過來。

  少年將軍一邊在心裡嘀咕,一邊也跟著啃了一口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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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執帚/執箕帚:手持畚箕掃帚從事賤役。後多指為人妻的謙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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