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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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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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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3 03:03:4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殺豬刀 第三十章 陳定

  臨近初夏,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了。

  對於沒帶夠衣服被褥的人來說,這樣的天氣很是和氣,畢竟春夜寒涼,幾場雨過後總有病倒在路邊,再也起不來的人,天氣熱點,需要的衣物就少點;

  對於糧食帶得不足夠的人而言,這樣的天氣也很和氣,田壟間總有能尋到的野菜和嫩芽,初夏的野菜已經漸老了,咀嚼次數不足便想強撐著下咽的話,偶爾會劃破喉嚨,但總歸比餓死強得多;

  但對於糧食帶得還算充足的人,這樣的天氣就很不怎麼樣了,幾乎沒有誰家的糧食不生蟲子,任憑洗幾遍米,吃的時候也要盡量含糊些,閉眼吃。

  河水渾濁,偶爾有上游漂下來的死屍,這樣的地方想要汲水,不燒開是萬不能喝的,畢竟漢人不是印度河流域文明哺育出來的,沒那麼強壯的腸胃。

  到處都有病倒的人,阿謙也鬧過幾次肚子,嚇得眉娘一副心思全在兒子身上,這幾日見他略有了好轉,也有心思與同心說話了。

  同心便是張遼送來的那個小娘子,十七八歲年紀,據說是家中略有薄資,被范夔盯上,家破人亡不算,還要用她抵了債。

  眉娘問起來時,她倒也不覺得十分難過。

  「家兄好賭,又不識字,范屠寫什麼,他便認什麼,沒有這一樁,怕也有下一樁,總是躲不過的。」她淡淡地說道,「只是阿母想不開,尋了短見,其實也不必如此。」

  炊煙冉冉,兩個小婦人守在營地的一角,一個摘野菜,一個熬粥,手上不閒,但還能分出一點心思閒談。

  聽了這話,眉娘看了她一眼,「兄嫂而今不在了?」

  「他們住在夕陽亭那附近,」同心掐掉了一根過老過韌的草葉,「我偷偷求人看過,那一片的村莊都不在了,我那兩個嫁在同村的姐姐,亦是如此。」

  鍋中的米粥剛剛燒開,發出了咕嘟咕嘟的聲音,顯得周遭格外嘈雜,只有這一角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眉娘似乎是想換一個不那麼悲慘的話題,但她想了一會兒,只想到了范夔,「人說范屠脾氣暴躁,豺狼之性,偶爾幾次他家人來我的酒坊打酒,我見亦是如此,妹妹在他家做得來麼?」

  那一把野菜摘乾淨了,放在一旁的水盆裡簡單漂洗一下,而後便被剁成了碎末,灑進了粥裡。

  「雖說脾氣確實大些,」她垂了垂眼簾,「他每次打死一個婢女姬妾,總要隔一段時間,才會再發一次這樣的脾氣,因而只要數著日子,小心伺候,也不難捱呢。」

  ……這個天好像被聊死了。

  在河邊給烏鴉清理內臟的鹹魚如此想。

  盡管在漢朝時,烏鴉並不是什麼壞鳥,甚至還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名聲,但它本質上還是雜食動物,來者不拒。

  考慮到「雜食」裡包括腐肉,而最近臨近潼關的路上,烏鴉變得多了起來,這就很不能細想了。

  同心那雙杏眼抬了起來,微微彎了彎,「現下跟著姐姐,又有陸郎君照拂,姐姐不必為妾傷神。」

  拿著個湯勺在鍋裡攪啊攪的眉娘終於想到了安慰話。

  「禍兮福所倚,妹妹啊,你的福氣在後頭呢。」

  鹹魚突然一哆嗦。

  「陸郎君怎麼了?」兩個人都轉過頭來看向了她。

  「沒什麼,」她趕緊把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扔出去,「我去看看陳大哥。」

  這時代但凡家境不那麼落魄的婦人,總是十分看重聲譽,力求將家業整治得井井有條。

  蕃氏又是個十分剛強的婦人,她雖出身商賈,卻嫁了陳定這麼個士人,因而平日裡自視甚高,不用說家中處處布置用心,哪怕是同親族街坊一起被迫遷徙長安這一路,她也總要將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鬢髮不亂,衣衫整潔——她的丈夫與兒子,自然也是同樣的乾淨體面才對勁。

  但現下生火做飯的蕃氏已不見了剛出城時的剛強勁兒,她的眼窩迅速地凹陷下去,頭髮也花白了許多,一身舊衣衫上沾染了污漬也渾然不覺。

  沒待陸懸魚走得更近些,那頂破帳篷裡便傳來了罵聲。

  「你這不賢不順的賊婦人,做頓飯也要這許久!」

  她腳步停了一停,蕃氏正好抬起頭來看到了她,那張憔悴而衰老的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尷尬,一絲惶恐,還有一絲感激。

  「給陳大哥熬點肉粥,補一補吧。」她遞過去那隻拔了毛,清理了內臟的禽類,「我來看看陳大哥。」

  「這怎麼好……」蕃氏眼圈一紅,「路途遙遠,郎君也須顧及自身,不必時時照拂。」

  「沒事,」她堅持著將這隻烏鴉塞了過去,「彼此照顧罷了。」

  帳篷裡忽然傳出了兩聲擊打油布的聲音。

  「惡婦!你是想餓死我嗎?!」

  她看看蕃氏,蕃氏低下頭,看不清什麼表情,回到鍋邊繼續忙著做飯,再不言語。

  那頂帳篷十分狹小昏暗,一掀開簾子,一股難聞的氣味便傳了出來。

  陳定躺在裡面,青灰色一張臉,上半身還穿著一件裡衣,下半身只用一條毯子蓋著,兩隻渾濁的眼睛惡狠狠,直勾勾地望過來。

  「原來是仁義之名滿雒陽的陸郎君,」這樣一句話還未說完,單薄的胸腔便開始劇烈起伏,但他還是硬撐著將話說完了,「爾來看我何時才死嗎?」

  「不會的,只要靜心將養幾天,」她平心靜氣地說,「陳大哥的病便會好起來的。」

  陳定的兩頰已經沒什麼肉,頭顱卻顯得更大了,陰森森地望了她一會兒,忽然一笑。

  「我豈不知你的出身根本呢?你不過是張緡撿回來的乞兒,與路邊一條野狗無異,竟然也敢稱豪傑之名?真是笑死人了!」

  她眨眨眼睛,沒想好該說點什麼,但陳定的臉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紅暈,眼睛裡也充滿了亢奮的光芒。

  「憑你怎麼惺惺作態,不過一個目不識丁的村野匹夫罷了!」他伸出了一隻食指,充滿侮辱性的在她面前比了比,「我乃汝南陳氏子,豈會自降身份,與你共語?」

  「滾出去!」

  想了半天,她還是沒想出來該說點什麼,最後也只是躬身行了一禮。

  「既如此,小弟過幾天再來看望。」

  陳定已經沒有「幾天」可過了。

  這幾乎是整條東三道上都心知肚明的事。

  他的痢疾越來越嚴重,已經不進水米數日,起也起不來,更不用說下地行走。之所以還在隊伍之中,是因為蕃氏是這條街道上的大姓,她總有幾個兄弟幫一把手,將陳定放在推車上,推著走一日,換一人再走一日。

  這樣的時日無多裡,陳定的脾氣迅速變得越來越暴躁,也越來越野蠻。

  當初在雒陽城時,陸懸魚作為他家的鄰居,時常能聽到的是蕃氏變著法兒的教訓老公,孔乙己則低聲下氣,討好求饒。

  連打桶水回來稍慢些,蕃氏都能毫不留情地收拾他一頓,這位平時端著點兒架子,但十分注意體面客氣的破落士人是個「氣管炎」,幾乎是整條街上都知道的事,甚至已經到了大家連提都懶得提的地步。

  ……羊喜雖然也懼內,好歹少夫人待他還有三分客氣,不肯當著別人的面,高聲下他的面子。

  但蕃氏嗓門亮起來的時候,那是誰也擋不住的。

  所以,這個一隻腳已經無可挽回地邁進死亡的陳定,這個脾氣暴躁,時常罵些污言穢語,甚至見誰罵誰的陳定,這個性情大變,幾乎令人感到陌生的陳定,並沒有真的惹到哪個鄰居。

  大家只當他已經神志不清,誰也不願同他較真。

  陸懸魚出了帳篷時,遠遠看著陳三郎端了一盆衣物回來了。

  除了挨罵不吭聲的蕃氏之外,這孩子除了要照顧母親,每日安營紮寨時還要忙著為他的父親清洗衣物,短短十數日,也已經瘦得快要脫了相。

  見她過來,陳三郎停了腳步,放下木盆,恭敬又客氣地行了一禮。

  ……大概自己真的是情商低,她想,她竟然也想不出什麼安慰他的話。

  夜色漸深。

  乾柴越來越難撿,因此家家生過火,吃過飯之後,都會迅速將火堆撲滅,收拾未燼的乾柴裝起來,留待明日再用。

  營地很早便陷入了一片漆黑,偶爾有人打鼾,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哭泣。

  但聽到哭聲也不必大驚小怪,自從離了雒陽,幾乎每一處營地,每一個夜裡,都能聽到這樣的泣聲。

  區別只在有人是醒著哭,有人在夢裡哭。

  這樣的夜裡,也會有小動物跑過來想偷點糧米吃。

  她背著弓,靠在樹下,一邊閉目養神,一邊聽著周遭的響動。

  一隻草蟲出了聲,其餘便慢慢開始在林間應和,灌木叢中還有許多窸窸窣窣跑來跑去的聲音。

  遠遠傳來三更鼓聲,草蟲似乎也暫靜了一刻。

  營地裡卻傳來了響動並不大,但十分奇怪的聲音。

  似乎是什麼重物在地面慢慢拖行。

  十分吃力,十分小心。

  她睜開眼望去,從帳篷裡爬了出來,小心翼翼向著營地外而去的,正是陳定。

  他在往東爬,但東邊是一片刺柏,她出入尚要小心,一個不慎便要刮破衣衫,陳定這樣的狀態怎麼能爬過去呢?

  「……陳大哥?」

  趴在地上的陳定抬頭望向了她,眼裡帶了一絲驚慌失措,又連忙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莫出聲。

  「……你要去那邊做什麼?」她小聲問。

  他雙手抓了一把泥土,似是想用力坐起來,但最後還是又趴回在地上了。

  「勞你,扶我去那棵老樹下,」他喘著氣說道,「我有要事。」

  今夜難得既沒下雨,又沒烏雲。

  群星灑下一片星光,雖然黯淡,卻寧靜又悠遠,望一望便令人不覺忘記今夕何夕,此地又是何地了。

  陳定坐在那棵枯樹下,費力地喘了半天的氣,卻怎麼也喘不勻,最後還是揮了揮手,讓她坐下來,坐在他身邊。

  「陸郎君,」他費力地說道,「這些日子,蒙你照顧,我很感激。」

  ……這也不算什麼。

  但即使是她這種粗神經的人,都從這一句話裡聽到了不祥的意味。

  他一雙眼睛已經沒有多少神采,卻平靜了許多。

  比往日裡那個有點端著架子,被她吐槽為「孔乙己」的陳定更加平靜。

  「我那般出言不遜,你卻仍不同我計較。」

  「我生病時,脾氣也暴躁。」她想了一會兒,乾巴巴地說了一句,「這也沒什麼。」

  陳定搖了搖頭,他坐在草叢裡,周圍一片寂靜,他的聲音越也來越輕。

  「我有件事想求你,可成麼?」

  她的眼眶有些發熱,但仍然點點頭。

  「陳大哥請說。」

  「我妻有舅姑兄長照拂,又有郎君友愛鄰里,我是不必掛牽的。」

  「這些日子,她細心照顧我,憔悴許多,只希望她早早忘了我這惡言惡語的無用之人。」

  「只是三郎年幼,若將來品行不端,盼郎君能直言斧正。」他懇切地說道,「莫令他似他父親這般好高騖遠,終究庸碌無為。」

  她覺得嗓子眼裡堵著什麼東西,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我答應你,但陳大哥素有學識,怎麼稱得上庸碌無為呢?」

  他緩慢地眨了一眨眼,搖了搖頭。

  「我年少時,曾立志報效國家,匡正綱紀,年長後只想功名富貴,蔭妻封子,功名既不成,又羞於出外做事,不曾種過一粒米,織過一尺布,亦不曾有半分益處於友朋親鄰。」

  「而今回首,這一生一事無成。」

  一身泥土,髮髻凌亂的陳定坐在那裡,似乎在回憶自己這輩子的許多事,臉上有悔恨,亦有愧疚,但最後還是長嘆一聲,重新看向了她。

  「陳定愧對先人,求郎君將我下葬時,以髮覆面,黃泉路上,我亦銘感五內。」

  「還有……」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模糊得就快要聽不清,但那兩隻眼睛離開了她的面孔,定定的看向東方。

  她不得不湊到他的耳邊,聽他最後的嘆息和哀求。

  「求郎君……令我頭顱向東……離雒陽……再近一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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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3 03:03:5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殺豬刀 第三十一章 長安

  陳定死了。

  如果是在雒陽城,他大概會被埋在京郊的父母身側,年年歲歲,得享子孫祭祀。

  然而在潼關腳下,所有人都疲憊至極,沒有力氣去為他送別,甚至也沒有力氣為他多流幾滴眼淚。

  在這條通往長安的漫長道路上,死亡已經頻繁得令人感到麻木了。

  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失去親人、知交、故舊,其中有的人死得略有一點體面,得以穿著衣服,裹著席子下葬;

  還有些人沒那麼體面,撂在林間的淺坑裡,只有孤兒寡母為他灑一捧土,但也還算過得去;

  再差一檔的,衣服也會被人剝了去,屍骨也會隨意丟棄在路邊或是水裡,看那赤條條的,被魚兒或是野獸咬壞的模樣,有人會覺得心酸,但也有人覺得眼饞極了;

  因此即使這樣的歸宿也算不得是最為悲慘的,還有些人連屍骨也沒有,悄悄便消失了,不知進了誰的肚腹裡,至少能讓那人今夜得一個飽足。

  因此能如陳定這般,不僅穿著衣服,裹了席子下葬,親戚們甚至能湊出一段麻布給蕃氏和三郎,為他披麻戴孝,落在許多人眼中,簡直羨煞人也。

  林間霧氣氤氳中,有人唱起了哀歌,很快便有人跟著唱和。

  蒿裡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路過的百姓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有些駐足看了一會兒,甚至還有人跟著低低的唱和。

  但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一瞥,繼續背著包裹,一步步走自己的路去。

  這樣體面的葬禮,誰不誇他好命呢?

  陽光漸漸升了起來,霧氣開始散去。

  蕃氏最後看了一眼丈夫的墳墓,她那張憔悴而蒼白的面容上帶著誰也看不懂的神情。

  「我們走吧,」她說,「該上路了。」

  過了潼關,離長安就近了。

  傍晚安營紮寨時,一直在押運官府物資隊伍中的張緡抽空跑回來一趟,問了大家一個十分重要,但誰也沒想過的問題。

  「算來路上大約再得十幾天,便至長安了。」他如此開了場,「諸位可曾想過,當選何處落腳?」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住在鹹魚斜對門,之前在十常侍之亂時差點被盜匪打劫的一位街坊開了口,「董相國將我等遷來,難道不是早有安排?」

  於是張緡那張因為路途顛簸也瘦了一圈兒,但仍然顯得十分珠圓玉潤的臉就皺成了十八個褶的名牌包子。

  「相國他……」他斟酌了一下,「他可能……可能日理萬機……他……」

  大家仍然有點發愣的盯著張緡看,終於李二第一個反應了過來。

  「雒陽百萬之眾,皆被他遷至長安,他竟毫無謀算不成?」

  小心謹慎的張屬吏從來不回答這麼危險的問題,但他用那張包子臉對著李二,無言地點了點頭,大家頃刻便明白了。

  「那公卿們又居於何處?」

  「貴人們自然有所安排,我等怎能與其相提並論呢?」

  「若當真如此,我等豈不是要流落街頭?」

  鹹魚想了一會兒,「長安現下購置房屋可還便宜?」

  自從赤眉軍攻入長安,致使長安殘破之後,數百年間東漢朝廷再未修繕過這座舊都,因而城中清冷,稱得上地廣人稀,房價自然是很便宜的,一處房屋不過幾千錢。

  她自己從雒陽帶了七八千錢出來,途中又打了一次惡霸,雖說糧食分給眾人,錢帛留給同心,但她還有那輛馬車在,一匹馬可值萬錢,加上幾千錢的馬車,算一算她手中仍然有兩萬餘錢的積蓄。

  但形勢沒她想的那麼理想,自從朝廷西遷至長安後,有那等公卿不僅不愁自家的住所,還要多購置些房屋,力求趁著這場浩劫再發家致富一次,因而如她當初所購置的那套小院子,又要數萬錢才能買得起。

  於是平民百姓的住所便成了大問題。

  但對於朝廷來說,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問題——若是沒有住處,沒有衣食,只要將自己賣給世家豪強做了奴隸即可,到時總能分到一處立錐之地,也總能分到一碗飯吃。

  雖說整個大漢江河日下,岌岌可危,但長安城中的奴隸貿易稱得蒸蒸日上,生意興隆。

  ……聽起來真是令人欣慰。

  「也無妨,」她想了一會兒,「車到山前必有路。」

  【我聽出來了,你在想什麼壞主意。】

  【這怎麼能稱得上壞主意呢?】她在心裡冷冷地說道,【這叫劫富濟貧。】

  黑刃似乎在想什麼說辭,準備警告她一下,但她的注意力已經放在了營地旁的那條河上。

  這些日子以來,河裡的魚兒將自己吃得肥美極了。

  只要下水捉住兩條,開膛破肚,將魚腹裡的東西清理掉,就能熬一鍋鮮美的魚湯。

  誰會在意這魚之前都吃過些什麼東西呢?

  說幹就幹。

  水是冰冷而輕柔的,也是有阻力的。

  重劍這樣的揮砍武器不適合用在水下戰鬥中,她在緩慢下降的過程中,拔出了腕鞘中的匕首,靜靜睜開眼睛,注視著水面下的一切。

  她的水性極好,守在水中如同靜止的死物,那些四散的魚兒不消片刻,便又游了回來,小心翼翼,在她附近觀望。

  一條肥美的草魚大概是見慣了這樣的食物,徘徊了幾圈便一甩尾巴,游了過來。

  待那柄輕薄而鋒利的匕首在魚眼中反射出一點微弱的亮光時,它已經來不及逃走,一瞬間便被刺穿了魚鰓。

  草魚的血液帶著腥味,污濁了眼前這一點視線,但她不以為意,用繩索將它穿起來,掛在腰上,準備繼續尋覓下一條獵物的時候,變故突然發生了。

  什麼東西突然落進了水裡,帶著沉重的響動,以及一股壓迫感向她襲來!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腳底猛蹬了一下石頭,游出去一丈開外後,再轉過身來,準備迎敵,然而她就萬萬沒想到——

  那位熱情的,年少的,給她送糧送錢送妹子的張將軍,吃驚地睜大眼睛瞪著她,嘴裡還噴出了一串泡泡。

  ……這太尷尬了。

  張將軍自己也是能游上水面的,水性還行,就是剛剛吃了一驚,嗆了點水,有點狼狽。

  她沉默不語地盯著他在河邊擰髮髻,擰衣服,擰完似乎覺得穿在身上到底不方便,又脫了下來。

  在他忙忙碌碌地脫掉罩袍,似乎想要繼續脫裡衣的時候,鹹魚覺得忍不了了。

  「將軍究竟為何下河?」

  「這個,」他手裡的動作滯了一下,「我原是去營地處尋你,聽說你來了河邊,卻未曾見到,後來又見你在水中,以為你不慎落水……」

  【……他見到每一個落水群眾都這麼見義勇為嗎?】她有點不確定。

  【不見得每一個落水群眾都值得他挖牆腳。】

  【……言之有理。】

  她想想還是作了個揖。

  「將軍高義,小人心領了。」

  張遼沒吭聲,還是換個話題吧。

  「將軍尋小人是有什麼吩咐?」

  少年將軍聽了這話,好像有點不太開心。

  「足下雖處市井,卻是真豪傑,我欲與足下金蘭相交,何必待我如此生疏呢?」

  【確實不見得每一個落水群眾都能當他兄弟,挖牆腳沒錯了。】

  雖然心裡這樣嘀咕,但她想了想,還是換了套更高情商一丁點兒的言辭。

  「既如此說,將軍尋在下到底何事呢?」

  張遼剛想開口說話,忽然眼睛圓睜了一下。

  ……他到底是把裡衣脫了下來。

  一條小魚掉在地上瘋狂地蹦來蹦去。

  她轉開眼睛,假裝沒看見那一身肌肉。

  「見笑了。」

  張遼來尋她,主要是為了之前張緡所說的那件事。

  長安城內其實房子不多,更多的是破落廢墟,有些被公卿圈起來了,有些則被西涼或並州將領給瓜分了。

  畢竟按照董相國這個套路,以後長安就是基地了,這些並州的將領要將家小搬來長安,自然會在城內購置宅邸,下面的小軍官們也會有樣學樣,因而城東的一片地就是這些並州人的蓋房子的地方。

  「以在下之見,長安城中魚龍混雜,城尉恐難一一看顧,不若賢弟與親鄰都搬來城東,與軍眷合在一處,豈不便宜?」

  似乎察覺到她的猶豫,張遼立刻又加了一句,「營中已有士兵先至長安,興工動土,賢弟不若同鄰里商量一番?只消買些磚瓦,再給兵士們些工錢,省下這一筆錢仍能再置田產,如何?」

  ……怎麼回事,這人怎麼說得越來越動聽。

  她沒注意到少年將軍悄悄將稱謂改成了「賢弟」,對她來說,這番處置實在誘惑力太大了。

  ……終究還是沒控制住自己的貪欲,可悲。

  但她仍然守住了最後一點底線,「即使如此,我這人還是膽小,不願從戎。」

  張遼似乎根本沒在乎她這點拒絕,嘴角一翹,小白牙在暮靄沉沉中還閃了一閃,「那是自然,愚兄決不會強求的。」

  她始終記得,當她攙扶著一位十分虛弱的老人,同東三道上的鄰里們來到長安城前時,是在臨近五月的一個下午。

  路邊的屍骨一具疊著一具,幾乎沒有多少是穿著完好的,可來到長安城下的百姓,仍然衣衫襤褸,許多人已近衣不蔽體。

  當他們互相攙扶著,倚靠著,抬頭望向這座陌生的大漢都城時,遠處傳來了鼓吹金鉞之聲。

  前有武士,旁有騎兵,御奴從婢,氣勢非凡。

  中間的軺車上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身姿嬌小,一襲綾羅蜀錦在陽光下爍爍生輝。

  她那烏黑柔軟的長髮裡插著珠玉的髮釵,襯得肌膚潔白如玉,不似凡間之人。

  見這樣的一支儀仗隊遠遠而至,所有人都立刻趴在了塵土裡。

  當車輪聲十分臨近的時候,鹹魚悄悄抬頭,向上看了一眼。

  正好與那女孩兒的目光對上。

  她看起來一點也沒有對這些流民的輕視與鄙薄。

  ……也沒有關切和同情。

  那雙鹿一樣純潔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帶著一丁點兒好奇,輕柔而隨意地望向了她。

  那是未至及笄之年的渭陽君董白,雖然董白對此毫無印象,但陸懸魚永遠也不能忘記,初見這位縣君時的情景。

  因為她們看起來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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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鉞:音同月,武器名。形制似斧而較大,通常以金屬製成,多用作禮仗,以象徵帝王的權威,也用為刑具。

  軺:音同搖,輕便的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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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一章 再就業

  烈日炎炎。

  但沒有什麼人會偷懶休息。

  新蓋起來的房子,屋裡屋外都透著嶄新的磚瓦氣息。

  窗絹還不曾貼上,因而時不時也有些長翅膀的小動物飛進來乘涼。

  整個關中,尤其是長安附近的林子幾乎都要被砍伐殆盡了。

  一張榻,一張几,一隻櫥櫃,都需要木頭來做材料,但遷來了數十萬人口,哪來那麼多的木頭呢?

  次一等的便只能先尋一張草席,在晾乾的泥土上打個地鋪,但草席也不是平白從天上掉下來的。蒲葦紉如絲,渭水河畔的蒲葦幾乎要被人揪禿了不算,甚至據說每日都有不慎失足落水的人,也不能阻止平民最後一點養家糊口的努力。

  但蒲葦變成草席也需要功夫,而且沒點經驗,真編不出又快又好的草席。

  居於雒陽時,蕃氏平素只忙針線女工之事,雖說家中清貧,好歹有幾畝田地,勉強算個小地主,因而平日仍十分矜持,從不參與那等商賈事。現下家中最後一點積蓄換了這處房屋,為了糊口也開始編起了草席草鞋,每日放在外面販賣。

  每日裡三郎也會去城郊割些蒲草回來,幫助母親做些家務,因而雖死了老公,陳家卻還勉強撐住了這一點家業。

  羊家想要再支起肉鋪買賣卻不那麼容易,關中原本人煙稀少,附近如羌族等又多牧牛羊,朝廷西遷之後,吃用便是一大筆負擔,哪還有那麼多的肉類給平民消耗,又哪來那麼多吃得起肉的平民呢?

  好在這一片房子是並州人的聚集區,董相國雖不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並州兵馬的錢糧是絕對不能忘的,因此這些並州的中下級軍官手頭倒還闊綽,令她又燃起信心,買了些豬仔在豬圈裡養著。

  這些日子裡,男人四處尋工做,女人則在家拼命的紡麻織布,眉娘暫時沒酒可釀,好在與同心合資買了一架織機,兩個人日夜倒班的織布,燈油自然是不捨得買的,但幾步路外有家小客舍,夜晚總點著燈,借了這點光亮,竟然能幹得動活。

  至於吃喝問題倒十分簡單。勤儉持家的婦人們路上總記得省出些鹽豆子,只要還有麥飯可吃,就有這一道下飯菜,若是鹽豆子也不剩幾粒,那也倒不必太過擔心。

  ……作為二百年西漢首都,經歷過繁華歲月的長安,井水自然也是地道的鹹鹵味兒,煮熟了喝上兩口,也就當喝湯了。

  這樣的日子苦不苦?要看同誰比。

  若是同雞犬升天的董家人相比,自然是墜入泥淖般不堪忍受,但若是同城外許許多多來得更晚些,因此沒有立足之地的百姓相比呢?

  城外搭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窩棚,那些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流民日復一日的守在城外,他們都曾經是遵紀守法,勤勤懇懇的好人,但現在變成了與骷髏相差不多的東西,區別只在於身上還有一層皺巴巴的皮,也仍然還喘著氣。

  這樣的人當做奴隸也是賣不出去的,他們這一路上若有妻女可賣,也早就賣光了,他們就只能在那裡等著。

  等著生,等著死,等什麼人來將他們撿走,或是死亡令他們徹底解脫。

  只可惜董相國並不是那種「我見不得別人在我眼前受苦,快將他們趕走」的那種慈悲人,因此只有每日清晨,城尉吏派幾個苦力出去繞城轉一轉,將死屍拉走統一掩埋,避免瘟疫擴大罷了。

  在這樣一座都城裡生活,真讓人提不起工作的勁頭。

  今天的鹹魚也在混吃等死。

  買這套房子花了帶來的積蓄,但馬車也還賣了三千錢,留在手裡。

  那匹馬倒是沒捨得出手,還在院子裡拴著,每天拼命地吃掉她一批馬草,再製造一批糞蛋。

  忍著尋香而至的蚊蠅騷擾,她仰面朝天躺在草席上——這個是蕃氏編了來送她的,作為親鄰受她長久照顧的答謝,思考著一件並不重要的事情。

  那個匣子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從雒陽出發,無論帶上多少東西都肯定是帶不上枕頭的,因此那個匣子就在她腦袋下面,冷冰冰地充當著一個不合格的枕頭的用途。

  但除了當枕頭之外,它總該能幹點別的什麼?

  正這麼想的時候,院門忽然響了。

  她一骨碌翻身起來,將匣子收好後出屋開了門——張緡正站在外面,滿臉大汗。

  「賢弟處可有水麼?」

  「啊,」她眨眨眼,「自然是有的。」

  待張緡進了屋,脫了鞋,她倒了一碗水遞過去,剛喝了一口,張緡便大驚失色,痛心疾首。

  「賢弟何以奢靡太過?!」

  ……那就奢靡太過吧。

  「兄見賢弟這幾日未曾去市廛處攬些活計?」

  「沒,」她老老實實地說道,「錢少,活多,懶。」

  張緡十分熟稔地在席子上坐下,又抖了抖自己那件半舊的絲麻摻半的直裾,於是一股汗味兒就跟著抖了過來,「有一處美差,賢弟可願?」

  她閉住嘴巴,屏住呼吸。連羊家現在都不招工了,那些幫傭也得四處去找活幹,哪裡來的美差呢?

  「聽聞都亭侯府新建,人手不足,又不肯買那些不知來路之人,所以要招一個精明強幹的僕役,在外處理雜事,愚兄欲薦賢弟前往,不知賢弟意下如何呢?」

  她有點沒反應過來,坐在那裡看著他。

  張緡小心地也看了她一眼。

  「祿米如何?」她覺得該說點什麼,便直覺地先問一句。

  「一百五十石。」

  ……………………

  要是她沒記錯當初鄰里坐巷口談天說地那點常識的話,縣尉也就二百石俸祿吧?縣尉也就是縣級公安局局長,換而言之就是,在這個全民失業的大浪潮裡,她在家躺著數蒼蠅就有人上門送給她一份OFFER,還接近正科級待遇?

  【有人看穿我女扮男裝的假象,想要攻略我嗎?】她不確定地在心裡問了黑刃一句。

  【就算看穿你女扮男裝的假象,你覺得憑你這個交流技巧,會有人想攻略你嗎?】

  【那誰知道呢?】她想了一下,【也說不定唄?要不就憑我這個交流技巧,哪來的這個OFFER?】

  「那位都亭侯是個什麼樣的人?」

  「亦是並州人,大概是自張將軍處聽說了賢弟友愛鄰里,仁厚高義之事,很是放心,才欲雇傭賢弟。」

  她懷疑地盯著張緡看一會兒,「都亭侯不是招保鏢吧?」

  張緡也想了想,「這位貴人府上當有親兵護衛,不需賢弟。」

  那麼這位都亭侯是錢多燒壞了腦子,所以招個雜役都要給出這樣的高價嗎?

  「在朝中也沒什麼仇人吧?」她還是有點不放心,「我可以做工,但不買凶殺人的。」

  「……殺人?」

  「就是死士?」

  張緡恍然大悟。

  「賢弟可有家眷?」

  「……啥?」她呆了一下,「我有沒有,張兄難道不知道?」

  「是啊,」張緡又拿起水壺,似乎有點牙疼地往杯子裡倒了些水,「既無父母,又無家眷,誰敢用這般死士呢?」

  「那也說不定,」她猶猶豫豫地想了想,「你看,張大哥你就跟我親人一樣啊。」

  她確實是警覺而機敏的人,縱使兩人面對面坐於席上交談,這般不設防的前提下,她仍然能夠直覺地躲開張緡那滿滿一口水。

  「總之,」張緡做了一個結論,「愚兄雖有意舉薦賢弟,但仍未知貴人心意,都亭侯究竟作何想,賢弟還須去了才知。」

  那就去看看?她當然也不能守著這幾千錢坐吃山空?

  這座都亭侯府也是新建的,離她家也不遠,千真萬確是在並州人這一片兒混的。

  只是到府上時,據說都亭侯進宮去了,令她在外面等了足足兩個時辰,等得她腿都酸了,太陽也西下了,這位貴人才回來。

  與長安大多數坐車的公卿不同,都亭侯一身金甲,騎馬而歸。

  這人大概三十餘歲,背對著太陽,也看不清臉,只覺得金甲絢爛,騎在那匹絳紅駿馬上時,如天神般不怒自威,令人一見便不覺心中生畏。

  他瞥了一旁跪得標準的二人,下了馬,將韁繩丟給了跑上來的僕役。

  「什麼人?」

  「大人欲尋的那個料理前院……」

  「哦,」這位侯爺恍然大悟,「你就是文遠三番五次提起的那個殺豬匠?起來,我看看。」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但她還是乖覺地站起身,盡量保證謹慎一點,恭敬一點的姿態。

  別說讓老板面試一下,這個正科級待遇,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多少人想跪還沒門子呢!】

  這位騎在馬上不說話時威風凜凜的侯爺上前一步,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後轉過頭,看向了他身後的另一名全身鎧甲的軍官。

  「就這點斤兩,還能殺得動豬?」

  ……………………怎麼說話呢這個人?!

  那個軍官也看了她一眼,「文遠處事素來穩妥,況且人不可貌相,將軍……」

  侯爺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了。

  「在府中隨便給他安排個……」侯爺的一隻腳邁進府裡,另一隻還停了一停,轉過頭皺著眉又看她一眼。

  「記得多給他些飯食,讓他吃飽,我呂布府中豈有這樣的……」

  後半句話沒說出來,這位侯爺只是隨意拿手比劃了一下。

  ……比劃了一下她的個頭。

  夕陽西下,她靜靜望著那個匆匆而去的,天神一般的背影,心中反復地問著黑刃許多問題:

  【這人他媽魅力值比我還低吧?你見過說話這麼欠打的人嗎?!他跟誰說話都這樣嗎?不能吧?那他不早就被人打死了嗎?!】

  過了很久之後,陸懸魚終於確定,呂布這個人,他真就是跟誰說話都是這個風格的。

  ……其中包括但不限於董卓、袁術、袁紹、以及劉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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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二章 人設崩塌

  都亭侯府看起來十分氣派,夠得上「東西九筵,南北七筵」之類的貴族標準,路上有磚,兩邊有園,雖然樹小房新畫不古了點兒,建築質量無可挑剔。

  ……就是府上的婢女有點兒一般般。

  她當然不至於像某點宅男主角那樣見到個婢女就卑鄙無恥下流地想入非非,但來之前也還有點期待看到一群青春美少女說說笑笑「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美好畫面。

  作為董相國身邊的愛將,統領並州系兵馬的重要將領,呂布肯定是不缺錢的,所以為什麼府裡出來進去四處走動的婢女清一色都是三四十歲以上的婦人呢?

  按照漢朝這時候的風俗律法來說,「婢女」其實就是女奴,白天要做活,如果男主人看中了,晚上還不得不被白嫖,所以公卿世家總會豢養一群年輕貌美的婢女,有些有情調的還會教她們琴棋書畫,拿來當玩物也可,當成精致的小禮物往外送也常見。

  至於婢女們自己怎麼想……沒人在乎。對於世家來說,不與自己同等級的人嚴格意義上都不能算是人,雒陽城那麼多百姓還是良家子呢,照樣屍骨鋪了一路,這群生活在豪門裡的小姑娘的死活更沒人在乎。

  ……大概算是不存在生殖隔離的猴子?

  這樣想一想,她對呂布肅然起敬了。

  如此立身持正,不好美色,在這個時代這樣的人可太難找了!

  為了慶祝鹹魚能夠成功再就業,羊家的舊同事們要求她請客喝酒,熱鬧一下。

  一群殺豬的幫傭沒有那麼挑剔的口味,她原本想讓老板燉個瓦罐狗肉上來就行,李二堅持著讓老板把狗拉到門口現殺。

  「郎君有所不知,」李二神秘兮兮地說,「現下專有那等做酒肉的,以次充好,弄些假狗肉來吃呢。」

  「狗肉這東西還有假的?」她有點不理解。

  「那是自然!」他說,「難道竟未聽說那個——」

  ……………………不,她小時候就聽說過,那時是火腿腸版本。

  現在變成了酒館飯店版本。

  但比較讓人一言難盡的是,小時候那個版本是顯而易見的流言。

  現在這個版本,你還真說不準……

  盡管算不上君子,但「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道德值還是有的,因此這一罐子狗肉上桌的時候,她硬是沒下去筷子。

  一路上鮮少開葷的漢子們兩隻眼睛差點落進罐子裡,但旁邊擺的那幾樣拌豆腐、炒菜苔也沒剩下,客舍的伙計倒也不以為意。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餓死邊緣走一遭的人,吃相難看點太正常。

  【你不吃嗎?】

  【不,】她有點期待地回了一句,【我等著明天吃呂布家的飯。】

  「郎君得了都亭侯府的差事,可見榮達只在眼前了!」

  「若是有了缺餉處,千萬不能忘了我們幾個呀!」

  「未及弱冠便有如此前途,當浮一大白!」

  ……雖說跑去呂布府上做個差役也算不得什麼前途。

  但想想也對,大失業背景下能考個事業編制,確實也算不容易了。

  喝了一輪酒,李二小心翼翼湊了過來。

  「郎君信義篤烈,有古人之風,但……」

  「……但啥?」

  那張十分粗糙的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但都亭侯府上人多嘴雜,不可不防啊。」

  人多不多的,她有啥可……

  ……她忽然想起當初剛去羊家當殺豬匠,這位老同事幹的那些事了。

  漢朝人民的娛樂很少,八卦算是一大項,再加上這一路旅途枯燥苦悶,基本上李二對她使過什麼壞,在羊喜和夫人面前嚼過什麼舌頭,每個在羊家幹活的幫傭都能講上三遍,有時還能講出三個版本。

  「為啥是你來提醒我呢?」她心情有點復雜。

  於是這位東三道上出了名的「智將」臉上,也帶了一絲遮掩不住的羞赧。

  「這一路上我小心觀察,見郎君品行……」

  「……說實話。」

  「……見郎君與同心娘子只兄妹相待。」李二十分謹慎地停了一下,又看看她的臉色,才繼續說下去,「郎君亦知我家中無人……」

  其實原本是有人的,只是路過弘農的一處村莊時,媳婦偷偷跟人跑了。考慮到這一路的街坊鄰居小有餘財,又有她時不時接濟一下,雖然苦了些,倒也沒認真餓死過誰,說那個媳婦是偷偷跑了而不是被賣掉了也還有點說服力。

  但是,如果兩口子感情好,媳婦怎麼會跑呢?那肯定是丈夫有問題啊!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還沒開口,李二就變色了。

  「我從來沒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我也沒說過你對不起她啊。」她尷尬地說。

  要麼就是媳婦終於忍不了他這個小號熊瞎子的外形了?

  但李二已經開始氣憤了,「郎君率直,去新主君府上也當小心謹慎,莫受了婦人的欺!」

  ……他的工作其實跟婦人沒啥關係。

  說起來有點奇怪,都亭侯府的郎中——就是管家——對她的來龍去脈仔細查問一遍之後,便客客氣氣的給她塞去了廚房,來客時殺豬宰羊,閒暇時不用做什麼,查驗廚房上下是否乾淨即可。

  ……這是漢時的衛生監督員嗎?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職業?

  本來這種監督員就很不招人待見,尤其她還有個不招人待見的特殊氣場……雙倍的不招人待見!

  進了偌大一個廚房,郎中向這群新同事介紹過她之後,硬是沒一個人吭聲。

  ……氣氛有點壓抑。

  ……但是呂布吃的比她好多了。

  角落的籠子裝著鵪鶉,樑上的繩子掛著醃肉,水桶裡游著鯉魚,旁邊還備著兩隻王八。

  其餘各種山野蔬菜不足數,光看這裡物資豐饒程度,你根本想像不到城外每天都在餓死人。

  隨手打開一個櫃子看看,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敗家!還有冰鎮的葡萄!

  郎中走了,廚子和雜役們互相看看,有人小心翼翼,上前攀談。

  「陸小哥是何處人?」

  「何時來了長安?」

  「有家眷否?」

  ……盡管雙倍的不招人待見,但誰也不想惹她。

  僕役們比主人家吃飯時間要晚一些,兩個婢女收了餐盤回廚房來,朝食很快就端上來了。

  雖然那些精致吃食可望不可及,可念不可說,但粟米飯的確管飽,下飯菜也不是鹽豆子。

  除了將廚房有些蔫的蔬菜熬了湯之外,每人還有一勺肉醬,油汪汪熱騰騰,蓋在粟米飯上,迎著朝陽閃著光。

  大概是因為吃飯的時候大家心情都比較放鬆,這些並州籍的僕役開始……

  講起了……

  山西話。

  ……跟西涼話一樣,具有高度加密特性。

  聽這群人嘰裡咕嚕的在那裡講什麼,從小變大,從平和到激昂,直到有人瞥了她一眼,又戛然而止。

  【……他們看我有這麼不順眼嗎?】

  【也不一定是看你不順眼。】黑刃倒是十分冷靜,【但我覺得一個正常的士人府邸是用不著一個衛生監督員的。】

  【……我也這麼覺得。】

  吃過朝食,先要準備主人家白天有可能用到的點心和水果,然後開始打掃衛生,清理衛生死角,到下午時稍微的打個盹,沒過一刻就要開始準備晡食。

  主君晚上吃什麼,僕役們是說了不算的,正常情況下應該主君點菜,傳到後廚來做準備。

  但呂布在吃這方面也沒什麼要求,大家說,不管端上什麼伙食,將軍都不挑剔。

  ……這樣想一想,她覺得這位將軍的形象更高大了。

  ……但她試探著這樣誇一句的時候,所有人都露出了一個古怪表情。

  ……她很快就明白怎麼回事了。

  主君雖然不挑食,但是夫人們是有標準,有要求的。

  第一個來廚房的是側室嚴氏,身後還帶了兩個婢女。

  這是位二十歲出頭的美人,那張桃花一般鮮妍的臉一露面,整個廚房都跟著光照等級上升了。

  「今日既有鮮活鯉魚,」她以袖掩口,一雙月牙似的眼睛彎彎的,聲音也軟綿綿的,整個人就像雪人兒一般,讓人看了就心生憐惜,「我聞《七發》有言,秋黃之蘇,白露之茹,此天下之至美,再配以紫蘇即可。」

  一廚房的人都恭恭敬敬的應了,待嚴夫人走後,四十餘歲的主廚枚叔一臉驚慌的跳了起來,「快去市廛處再尋幾條鮮魚來!」

  「未時過半,如何還能尋來?」另一個僕役望了望外面,「我看夫人也未必就想起要吃這一條。」

  五大三粗的主廚還是一臉不放心,最後下了個奇怪的命令,「將魚藏起來,還有!誰也不許出去亂說!」

  ……吃他個生魚片而已,至於嗎?

  過了大概也就二十分鐘左右,又有一位夫人帶著侍女來了。

  ……這次大家更加恭敬,懂了,這個是正室。

  正室魏氏是位三十出頭的婦人,雖然打扮得十分得體,臉上妝容也頗為精心,容貌也十分清秀,但和剛剛來過的嚴氏比起來,還是差了一檔。

  作為主婦,她來到廚房,一一吩咐了晚上都要做些什麼,加什麼料,鹹淡如何,有哪些注意事項,並且……

  魏夫人環視了一圈,用十分標準的並州話問道,「今日沒有魚嗎?」

  「自然是有的!」主廚小心翼翼,自灶台後面拎了那一桶魚來,「只是嚴夫人說,想吃個魚膾……小人正準備炮製了它……」

  魏氏臉上毫無表情,「燉了它,記得多加些醋,晚上我要吃。」

  目送著魏氏離開的背影,廚房裡陷入了一片沉默。

  「請問……」鹹魚小心翼翼舉起了一隻手,「為什麼不提前備好兩條魚呢?」

  大廚突然轉過頭!

  一臉仇恨地瞪向了她!

  「爾說得倒是輕巧!就沒見到老鱉都特意養了兩條嗎?!」他充滿仇恨地嚷嚷道,「如今長安人滿為患!多少流民留滯城外,想買一條這般肥美的鯉魚談何容易!」

  ……她應該說點啥?

  還沒等她說點啥,大廚已經從怒髮沖冠轉為心死如灰,繼續去做菜了。

  今晚端上去的晡食是烤鵪鶉、臘羊肉、豆腐腦、炒青瓜、外加一碗老陳醋燉出來的鯉魚。

  ……真不愧是山西口味啊!

  晡食端走後,廚子坐在那裡,依舊是一臉的心死如灰。

  「爾等不妨猜一猜。」他冷冷地說道,「今日又該如何?」

  她悄悄拉住旁邊一個十五六歲的雜役,「枚叔為何作此態耶?」

  雜役眨了眨眼,「小哥不知,嚴夫人見魚膾不至,必然要同將軍哭訴的。」

  「……然後?」

  「將軍既不忍心駁了嚴夫人,又不願開口去同魏夫人講,兩邊為難,最後只會尋廚子過去罵一頓。」

  她感覺有點沒反應過來,「偶爾為之?」

  雜役看她一眼,「天天如此。」

  一個婢女跑了過來,「枚廚子!將軍喚你過去!」

  ……………………

  這就是天神下凡的人中赤兔馬中呂布嗎?!

  望著廚子蕭瑟遠去的背影,她終於明白郎中為什麼要在廚房放一個衛生監督員了。

  換她當廚子,可能也想給呂布這廝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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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三章 閒出病

  在呂布府上待過一段時間之後感覺怎麼樣?

  ……其實還行。

  作為相國身邊的紅人,新近封侯的暴發戶,呂布絕對不算最差的那一檔主人,他本人很少對僕役們提出什麼過分要求,吃喝用度都隨意,但偶爾心情不好時據說也會給身邊的人來兩腳。

  還有一樁苦惱是府上時不時會設宴款待那群並州將領,這群粗人吃喝過後,杯盤狼藉不算什麼,重新擦一遍地板刷一遍席子也不算什麼,柱子都要重漆一遍的時候也有呢!

  誰家也不會養一群裝修工人,因此這種時候全府的僕役就會一邊激情辱罵這些粗人,一邊痛苦地996。

  除此之外,大家伙兒多數的苦惱來自府中兩位夫人鬥法,按照後來這群人悄悄同鹹魚所說,魏夫人其實不喜歡吃魚,那天那碗並州口味的醋燉魚幾乎是原封不動端回廚房的。

  「那只娶一個不就行了?」她有點不解。

  「這是什麼話!將軍那樣的英雄人物,怎麼能只守著一個呢?」

  另一個雜役擠眉弄眼了一下。

  魏夫人是並州出身,又有兄弟幫襯,據說她的兄弟在並州軍中也是一員赫赫有名的將領,因此不能拋棄;

  嚴夫人雖然出身低微,卻長得美貌惹人憐愛,那就更不能拋棄了。

  鹹魚突然思維發散了一下——萬一要是長安也跟雒陽似的,一把火被點了,呂布帶哪一個跑呢?

  ……大概人家這種統兵上陣的將領不需要操心這種事吧。

  並州街上待得時間久了,家家戶戶逐漸也把日子過起來了。

  但總歸還是艱難,當初在雒陽那種閒散氣息很難回來了,夏夜時少見出來乘涼的,要麼就是忙碌一整日,倒頭便睡,要麼便是熬夜織布做活,無暇閒聊。

  連張緡都開始了996,回到家中還真是很難尋到一兩個說話的街坊鄰居。

  日頭漸漸又短了起來。

  天氣也沒那麼熱得令人髮指了。

  據說今年雍涼一地尚算豐收,糧價好歹沒漲到天上去。

  但是那些在城外搭棚子住的平民要怎麼過冬呢?

  她正給家裡的幾顆菘菜澆澆水時,院門突然被敲響了。

  一打開門,同心抱著一個小筐,裡面裝了十幾個沙果,好奇地站在門口。

  「陸郎君家的菘菜,比別處看著更鮮嫩些。」

  鹹魚讓了她進門,同心倒也不推辭,大大方方便走進來了。

  「這是新摘下來的果子,送來給郎君嘗嘗。」

  她望了望果子,又望了望同心。

  雖說還是一身布衣荊釵,但不得不說隔壁這姐妹倆都頗懂得怎麼打扮自己,滿臉的傷痕都淡下去後,顯出來的便是個杏眼桃腮的小美人,挽了墮馬髻,戴了一枚銅簪,笑吟吟地望著她,看得她有點不自在。

  「現下不比平日,這果子雖說不金貴,但也算稀罕了呢。」她推脫了兩句,「你們平日勞累,何必拿來給我?」

  「還有好多呢,素日蒙郎君照顧,這份自然是郎君的。」

  咦?剛剛他就想問,眉娘和同心這兩個雁過拔毛連燈油都不捨得點的小姐姐是哪來的錢買果子吃,竟然還有好多?

  同心又看了她一眼,「郎君亦知,這條街上住了些並州來的武夫,這是蕃七伯隔壁那個牙旗兵送來的。」

  原本雒陽百姓對軍中階級沒什麼概念,在大家看來,除了各種將軍和功曹之外,下面的就是清一色的兵卒。

  但現在同並州人混居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漸漸有了一點認識,別的不說,扛旗兵的薪金待遇比普通士兵要高出一截,這個大家是有所耳聞的。

  古代戰場上沒有即時通訊設備,搏殺拼鬥時也聽不進去什麼精細指令,因此進退靠擊鼓鳴金,行動方向則看旗而行。旗幟若是倒了,士兵們的士氣受損,指揮也會出現混亂,因而這些專門扛著旗幟的小兵都是百裡挑一的悍勇之人,尤其是替主帥各色令旗牙旗的扛旗兵,不僅各個在軍中能打出點名堂,身邊甚至還有人專門保護他,畢竟「搴旗」同「斬將」是可以放在一起的大功,自己家的旗被對面拔了去這種事誰都不想的。

  她回憶了一下,那個牙旗兵似乎身高相貌還行,平時在街上也還客氣——並州來的鄉下人,對雒陽長安這種大城市居民畢竟還有點濾鏡——雖然歲數略大一點點,好像是三十多歲,但據說家中妻兒都被烏桓匈奴擄走了,現在還是個被迫單身的王老五。

  這樣一個單身狗會跑來向同心獻殷勤,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話說司馬昭好像也是這個時代的?

  「聽起來還可以呀。」她思考了一下,再看看同心,「脾氣性格怎麼樣?」

  同心臉上還在笑,但是眼睛好像不笑了,看了她一眼。

  「嗯,也是個急公好義,十分爽朗開闊的性子,但素日裡對我的事很上心呢。」

  「那很好呀!」她剛說出口,忽然後悔了。

  ……是不是李二還委婉地同她提起過同心?

  「不過我看李二雖然不算老實,但也還精明,而且知根知底,好降服,」她決定再多一句嘴,「他對你也很是上心呢,可以多挑挑揀揀幾個!一家有女百家求嘛!」

  同心不笑了,她開始快速地將筐裡的沙果一個接一個的塞到她懷裡。

  夕陽黯淡的光芒裡,那一雙眼睛閃閃發光,一邊拿果子,一邊上下打量她,給她打量得有點發毛。

  「陸郎君也快及冠了,到時我也當為郎君留心些,挑一位能降服郎君的美貌女郎才好!」

  望著同心離去的背影,她有點茫然,然後突然驚醒,【她剛剛進門時是不是誇我的菘菜種得好?我應該給她拿兩顆去呀!我這什麼腦子?!】

  【……………………】黑刃好像沉默了很久,突然聲音又響起來,還帶了點歡快,【哪怕在濫強裡面,你也稱得上是泥石流了!】

  她怎麼能算是泥石流呢?從拿到雒陽戶口一路到現在,她都是遵紀守法好公民呀!

  不僅遵紀守法,還熱心幫助街坊鄰居,哪裡泥石流了!

  盡管大家是夏天才來長安,但也不耽誤家家戶戶瘋狂囤積各種過冬物資,這個冬天過不過得去,一看糧食,二看柴火。沒有柴火就沒有取暖的火盆,沒有煮沸的井水,也沒有熱飯熱菜。

  糧食尚能買到些,乾柴價格卻開始水漲船高,長安附近樹是有的,但都是關中豪族的,附近想撿些,城外還有大批荒野求生的流民。

  出城幾十里有驪山,趁著呂布去軍營裡住幾日的空檔,她請了假,跑去驪山拉了幾趟柴回來。

  ……路上還見過幾次熟人。

  魏夫人的兄弟名叫魏續,也在長安郊外統兵,隔三差五總會跑來呂布府上蹭飯,他也是來蹭飯的武將中最令府中僕役們討厭的一個,因為這人愛喝酒,酒量又差,喝了吐吐了喝無窮匱也,對服務人員極其不友好。

  ……大家都在等著他哪天乾脆喝死,或者喝高了出城的路上一頭從馬上栽下來。

  每天都在摸魚的鹹魚倒是對他沒有那麼深的惡感,在路上見到這位年輕將軍時,他居然還認出了她。

  「這不是文遠心心念念那小子嗎?」他騎在馬上,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看看馬車上的那些乾柴,「你平日又不在家吃飯,運這麼多乾柴回去賣?」

  「……非也,小人這是為鄰里帶上的。」

  魏將軍思考了一下,回頭看看自己的幾個隨從兵,又看看她。

  ……他琢磨啥呢?

  「那些受你照顧的鄰居,」他摸摸下巴,「都是寡婦?」

  ……想一想,羊家夫人,蕃氏,眉娘,似乎確實是寡婦,但同心很明顯就不是。

  她想了一下,「也並不都是寡婦,亦有無親眷可依靠的孤女啊。」

  這句話說得並沒有錯吧?

  但是魏將軍也開始上下打量她,嘴巴裡還「嘖嘖」了兩聲,直到隨從低聲提醒他,他才一夾馬腹繼續上路了。

  【這人什麼毛病?問的問題奇奇怪怪的。】

  她拎起鞭子,在空中打了個響。

  馬假裝沒聽見。

  ……她伸出腳去踹了那匹吃她的喝她的就是不愛幹活的牲口一腳,終於馬車也開始前行,而這件事也被她丟到腦後去了。

  ……她很快就知道魏續到底是什麼毛病了。

  那天府上又開始搞軍中聯誼,廚房裡所有人都在瘋狂的團團轉,她偶爾也會搭把手洗個菜燒個火,所有菜備齊,婢女們一罐又一罐地開始取酒時,這群做菜的雜役終於得以稍微歇一歇了。

  「其實為將軍們備膳倒還好,」枚叔兩眼放空,「別管晚上怎麼收拾,好歹吃喝這兩個時辰裡,總是喊不到廚房裡的人的。」

  「不錯,」枚叔的副手也一臉平心靜氣,「素日夫人們變著法兒的在廚房動心思,每到晡食時,咱們都要提心吊膽,生不如死,還不如這一場心中來得踏實。」

  秋天到了,新豆子上了,是不是可以換換菜譜,來點豆腐?

  雜役們正在神情十分放鬆地閒聊,鹹魚則準備偷偷摸摸下班的時候,一臉秉公執法的婢女突然出現在了廚房門口。

  枚叔跳了起來!

  「又如何?!」他聲音裡都發顫了。

  婢女看了看他,然後將目光投向了角落裡的陸懸魚,「陸懸魚!將軍喚你過去!」

  ……………………?

  不是,她又不負責做菜跟她有什麼關係啊?!菜做得不對勁抓了全廚房的人也抓不到她身上吧?!

  陸懸魚在所有人復雜的目光中走出了廚房,其中以枚叔尤甚。

  ……那個眼神裡包含了警惕、戒備、以及不信任。

  【怕我打小報告?】她偷偷問了黑刃一句。

  【你以為……】黑刃慢吞吞地反問了一句,【素日被主君痛罵這種事,枚叔想不想推給別人?】

  【肯定想啊,有人挨罵有癮嗎?】

  黑刃沒吭聲。

  在她懷著疑惑,走到了台階下,脫了鞋,踩著一級一級的台階,恭恭敬敬走進這個燈火通明的主屋之中時,她看到了穿著十分隨意的呂布、魏續、張遼、還有幾個她平時不太注意叫不全名字的武將。

  但見到她時,第一個對她說話的既不是呂布,也不是張遼,而是魏續。

  這位滿臉通紅,兩眼發直,明顯喝高了的武將指著她大聲嚷嚷起來!

  「就是他!降服了一整條街婦人的那個猛將!就是他!你看看他這——」

  魏續也伸出手去,比了比她的身量。

  「你們信嗎?!」

  ……她感覺驚駭得講不出話了。

  ……………………這人閒出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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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搴:音同簽,拔取、採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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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章 席間娛樂

  陸懸魚其實搆得到七尺,個子並不算太矮,只是這群邊地武人普遍高大些,並州武將還好,西涼那邊據說有幾個體型能跟熊打架的,也不知真假。這麼比起來,呂布還算是相當勻稱的。

  但除了個子,她的體型有點硬傷,雖然稱不上白和幼,但她確實有點瘦,畢竟這一路顛沛流離能活下來算及格,能吃飽算學霸,還想胖的除非是人上人考生們……

  所以她要是按婦人算,是個瘦高個兒,按男子算,就只能算是個瘦弱竹竿。

  其他武將笑嘻嘻地看他,一面交頭接耳,一面擠眉弄眼,魏續那張喝成豬肝色的方臉還在晃來晃去,「快講講,爾究竟有何訣竅!」

  ……她站在那裡,想了半天,硬是想不出一句不帶髒字兒的話。

  「難道是天賦異稟?」

  ……………………(╯‵□′)╯︵┻━┻

  「小人沒什麼天賦異稟之處,」她說,「只不過是同鄰里們相互扶持照看,只求活下去罷了。」

  魏續露出了一張懷疑臉,「若只是好心,為何不照看些孤寡老幼?」

  「哦,因為這一路上,老人和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都死光了。」

  屋子裡十分熱烈的氣氛靜了一靜。

  魏續好像酒醒了一點,愣了一會兒,然後突然眼睛圓睜,大吼起來!

  「肯定是好色!」他嚷道,「既然一路上死了許多人,誰不艱難?!你不好色為什麼會幫她們!」

  「小人不好色,」她淡淡地說道,「小人除了喜歡幫寡婦擔柴挑水外,前幾天天熱時,還喜歡跟自家院子裡的蟲子聊聊冰是什麼滋味兒呢。」

  她的話似乎有點突兀,魏續又開始發愣,過了一會兒才試探著,問了一句。

  「冰是什麼味道?」

  張遼看不過去,咳嗽了一聲。

  「修長兄,莫再胡鬧了。」

  魏續醉醺醺地,轉過頭盯了張遼一眼,「那不成!我總得知道,他憑什麼那麼受婦人喜歡!我怎麼就不行!」

  ……………………成,又是一個狗魅,感情呂布這裡是狗魅大本營!

  她思來想去,決定還是找點正常的理由,阻止魏續發酒瘋。

  「小人力氣大,翻地挑水什麼都做得,」她說,「因而招鄰里喜歡。」

  「呵呵,」魏將軍咧開一嘴牙,沖她笑了笑,「黃口小兒,你當在座諸位將軍沒見過世面不成?你能有幾分力,開幾斗弓?」

  ……這個,她還真不清楚。

  見她低頭思索,魏續來了勁頭,雙手一拍大腿,轉過頭看向呂布,「姐夫!快取張弓來!」

  一直在那裡喝酒,發呆,也不知道想什麼的呂布抬眼看看他,再看看橛子般站在酒宴中間的陸懸魚,終於有了點動靜。

  「要幾石?」

  「這個,」張遼伸手虛攔了一下,「不如先從七斗弓開始?」

  「不成!一石弓!」魏續立刻順桿往上爬,嚷嚷起來,「若是能拉開一石弓,我才信你有一把力氣!」

  考慮到她那把弓並不是這個位面的,拉力如何她也沒細研究過,因此能不能開一石的強弓,她也沒把握。

  「小人若是拉不開呢?」她試探性問了一句。

  魏續抬頭望天,認真思索了一下。

  終於,丫重新把頭轉了過來,沖她又是一咧嘴,「那你必是天賦異稟,咱們脫褲子比大小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

  【你看我能把這屋子裡所有人都殺光嗎?】她鎮靜地問。

  黑刃似乎也被這個滿腦子只有吹牛喝酒下三路的武將給驚住了,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有反應,【殺他應該不難,但是那個主座上的人就未必。】

  呂布似乎對比大小這種游戲沒啥興趣,但是也不出言阻止,而是揮揮手,讓兩個僕役下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便拎上來了一張弓。

  軍隊標準制式,十分樸素,略有一點磨損,但保養得還不錯。

  「檍木幹,中青角,水牛筋,顎內膠,」呂布將它拿在手裡,反復掂量了一番,「一石弓。」

  而後他將弓又還給了僕役,示意她接過。

  「來我府上這許多日,不過磋磨時光。未見你展露什麼過人之處,但既是文遠看重的人,」這位都亭侯平淡地說道,「總該能拉開這張弓吧。」

  ……不能丟人。

  她想,絕對不能丟人。

  弓到了手裡,掂量了一下,手感確實不錯,能感覺出來是精心而製的。

  她試探著拉了一下弓弦……還可以!

  ……加把勁兒怎麼樣?

  …………再加把勁兒呢?

  放空弦對弓十分不友好她是知道的,一則弓體受力過大,二則她手上又沒有箭,這又不是她熟悉的弓,也不好判斷怎麼樣算是「滿弓」,但要是拉不到滿弓就收手,那就要跟魏續比大小了!

  ………………所以,再再再加把勁兒呢?!

  「夠了!夠了!」眼看這個瘦弱少年將一張弓拉滿,卻還未停手,那張弓已經發出十分不祥的聲音時,席間有人起身驚呼!而呂布也睜大了眼睛!

  但是沒待他開口,那少年似是發了最後一把力!

  「砰——!」

  全場都靜下來了。

  「這個,」少年拿著兩截的弓,有點尷尬,「小人不擅弓。」

  「……………………」

  魏續好像酒醒了。

  張遼也悄悄低了一下頭。

  只有上座的呂布盯著那張斷弦的弓發呆。

  「……這是上黨名匠所製,是我在軍中升遷後,購得的第一張弓,」他的聲音飄飄忽忽的,「雖說現下不用它了,但這麼多年,我一直保養得頗為精心。」

  「不過一張弓罷了!」魏續「砰!」地跳起來,「這可是難得的勇士啊!姐夫何不賜——!」

  「……閉嘴!」呂布那雙眼睛還在盯在弓弦上,心疼了一聲,而後又迅速恢復了平靜,「再拿兩張弓來。」

  「我倒要看看你能拉斷幾張弓。」他說。

  「小人斗膽,」她怯懦地問了一句,「為何不直接拿一張兩石的弓呢?」

  武將們互相看了一眼,另一個她不太記得名字的,略有一點三角眼,但總體還是挺精明臉的武將回了她。

  「你這小子好狂妄,可知二石弓有多難得!豈能隨你糟蹋!」

  ……那就不糟蹋唄,又不是她想糟蹋的!

  但是現在有個問題,如果她把兩張一石的強弓也拉開了,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嗎?

  她站在那裡心裡犯嘀咕的時候,張遼起身,端了一爵酒笑眯眯地過來,「賢弟可是擔心都亭侯府要你賠弓錢麼?」

  ……那也說不準啊!

  「將軍有虓虎之勇,英奇之略,」張遼還順帶著用她不太懂的語言拍了一下呂布的馬屁,「豈會與你計較這些微不足道之事呢?」

  那爵酒端到她面前。

  她很少喝酒,但偶爾喝一點不是問題。

  問題是爵杯這東西其實是個單口酒杯,用另一端喝酒就不太容易。

  但是用喝酒的這一端吧,看張遼那個面色,也不像是沒用這東西喝過酒的。

  ……算了算了別矯情了,這一路上什麼衛生不達標的東西沒吃過。

  她做了一下心理建設,將那盞酒喝完時,僕役端上了兩張一石弓。

  「若爾能開兩石之弓,」呂布的身體稍稍前傾,也有點好奇,「今夜當為座上客!」

  這兩張一看是從倉庫裡拿出來的,保養得還行,但沒有之前那張那麼好。

  她做了兩次深呼吸,然後一手拿起了兩張弓。

  酒精似乎在體內產生了一點作用,至少讓她有點興奮了。

  她想在呂布這裡當座上客嗎?

  不,她又不準備出仕,左右只是改善一頓伙食而已。

  她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應該想起的事。

  這一路上,老人,以及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都死光了。

  其實寡婦也沒那麼多,她們大多數都將自己賣了。

  但對於這些武人,這種事只是聽聽罷了,他們既不留心,也不為此傷感。

  弓弦被慢慢拉開。

  「怎的忘了給她指套!」一個武將突然驚呼了一聲,「豈不傷手?」

  其實沒那麼容易傷手,她的指腹處用布裹著鐵片,正可隔開弓弦,但即使如此,也能感覺到那緊繃的力量。

  秋分已近,五穀成熟。

  院中秋蟲切切喓喓,一片嘈雜。

  她將那些不合時宜的奇怪傷感丟到腦後,專心致志,再加一份力。

  鐵片漸漸變得炙熱,甚至帶上了灼燒般的痛感!

  一滴汗自她的額頭滑落,經過鼻梁,掛在鼻尖上,晃晃悠悠,最終無聲滴落在這間燈火通明,置滿珍饈美酒的屋中時,又一次吱吱呀呀的亮張弓弓終於受不住這緩慢而堅定的力量——「砰砰——!」

  「市井之間,未料能出足下這樣的人傑!」魏續衝了上來,「適才酒後無禮,多有得罪!」

  「……也沒怎麼得罪。」被一群武將圍著誇的鹹魚木著一張臉。

  這群武將吃飯喝酒之後的娛樂有點枯燥。

  既然呂布因為妻妾打架的煩惱,暫時不想在家裡放一群美貌婢女,那麼酒後娛樂就只剩下武將特供版比如投壺,又比如射箭,比武之類。

  作為座上客的鹹魚也被拉去都亭侯府後院的射箭場,這群人見過她的力氣,還想看看她的準頭。

  當然,圍觀她一個不太地道,所以武將們自己也比比劃劃的射了一遍,魏續不玩這個,這人喝高了又找地方吐去了。

  輪到她時,呂布走了過來,伸出手,遞過一張弓。

  這張弓長得也很平平無奇,她搭了箭,想試一下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使不上力氣,拉不開這張弓。

  ……剛剛用勁過猛?肌肉拉傷了?

  她再看看這弓,還是平平無奇,軍隊制式弓,保養得確實好,一絲磨損不見。

  「這也是倉庫裡取出來的嗎?」她好奇地問了一句。

  「不是,」呂布瞥了她一眼,「這是我平日用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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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虓:音同蕭,猛虎怒吼;凶悍、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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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五章 陷陣營

  這少年的確稱得上天生神力。

  軍營中能開一石弓者便可選為精兵,能開二石弓者更是寥寥。

  但那些兵卒武將皆為肌肉虯結的壯漢,鮮有如這少年一般瘦弱的。

  呂布自己倒也稱不得壯碩,但他便是一個既有神力,又極有練武天賦的人。

  他現在注意地觀察著這個深藏不露的少年,感覺似是在觀察年少時的自己。

  ……這有點不太好,畢竟提拔他,並且「大見親待」的主君是丁建陽。

  ……他現在麾下也有了許多將領,自然是不希望有人效仿先賢的。

  想到這裡,呂布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聲音也變得有些傲慢。

  「拉不開麼?」

  自然是拉不開的,自己只是稍微為難他一下……

  ……………………

  那個布衣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雙眼緊盯箭靶,屈拇指控弦,而以食指壓勾之,那張除呂布外幾乎無人能開的強弓便在眾人面前,被慢慢拉開了。

  那條開弓的臂膀並不穩,箭尖始終在微微發顫,他的額頭上落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汗珠,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得出,這張弓他非但拉不斷,甚至拉不滿。

  但射一隻三十步的靶子並不需要拉滿三石弓。善射者皆知,怒氣開弓,力雄而引滿,射箭方能穿石,射準紅心卻只要息氣放箭,心定而慮周。然而在場這許多武將面前,一個籍籍無名的小輩如何能放棄這樣的機會,轉而在未拉滿弓之前,便將箭射出呢?

  但只要他不肯放棄,再僵持半刻,那一腔怒氣便會轉為衰竭,那一箭想射也射不出去了!呂布心中這樣默默地替他算著還能堅持多久時,少年卻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隨著他鎮定的氣息,那支箭也無聲地射了出去,「砰」地一聲,釘在了箭靶紅心邊緣。

  周遭一片叫好聲響起,「爾等可曾親見?這少年竟能開三石之弓!」

  ……雖然沒拉滿,射得也不算很準,但也算他能開三石弓吧。

  他能判斷出自己勁力的盡頭,不逐滿弓之賞,這倒確實難得。

  少年轉過頭來,畢恭畢敬地將弓遞了上來。

  這孩子還會點什麼來著?

  難道今天除非他親自下場,否則並州武將的名聲就要被這麼個……這麼個廚房裡幹活的殺豬匠給蓋過去了?

  發掘一匹千里馬是樂趣,但是被千里馬一蹄子踢死可不行!

  他努力地回憶了一下,然後終於想起來。

  「侯成!」呂奉先在幾個武將之中看來看去,忽然指了一下,「文遠曾言,這位小郎君亦通劍術,你可以比試一下。」

  於是那個少年便睜大眼睛,「小人並不擅——」

  侯成走了過來,「郎君休推脫,我輩武人素來不敘虛禮,若有本事,盡管使出來便是!」

  為了令人看得更清楚些,呂布命人將四周多點起火把。

  身後某一扇窗邊傳來了敲擊聲,他一轉過頭,便看到魏氏的身影在窗絹後面。

  ……頭疼。

  但他還是喚了一個婢女過來。

  「告訴夫人,片刻便散了。」他講完踟躕了一會兒,「將東南角那兩根火把去了,省得烤到夫人的花。」

  軍中練習用劍皆未開刃,侯成下場倒是很痛快,陸懸魚不知道在想什麼,磨蹭了一會兒才下場,早惹得對方不耐煩,搶上兩步,一劍便劈了過來。

  侯成是並州世家出身,精通軍中劍術,每一劍劈下去皆帶風聲,蓋因其力大之故。而那少年身形靈活,始終未令劍鋒傷及自己分毫,躲閃之餘,偶爾也慌慌張張劈出一劍。

  ……就是這個造假造得不對味兒。

  以她那樣靈巧的身手,再加格虎之力,斷不會如此用劍。

  但他已經看得清楚明白,若是這少年全力施為時,該是什麼樣的劍法。

  張遼走了過來,笑吟吟地問了一句。

  「將軍今觀其人,以為如何?」

  呂布將目光轉開,聲音仍是毫無驚奇。

  「倒還好,」他說,「雖有不足,卻不啻為千里駒也。」

  話音未落,兩柄劍相交,撞出一聲金屬清鳴。

  「好劍法!」魏續先喝了一聲采,緊跟著魏氏臥室那扇窗子旁,又傳來急促而不滿的幾聲敲擊。

  ……………………

  「夜已深,且散了吧。」呂布咳嗽一聲。

  侯成左右看看,曹性瞥了一眼魏續,站在自己身邊的張遼則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一番比試下來,侯成還微微喘了粗氣,那少年倒仍氣定神閒。

  「既有這般武藝,何必在廚房裡磋磨時光。」呂布說道,「我給你換一份差事,去高將軍營中如何?」

  他大吃一驚,上前一步,「小人膽小,斷然——」

  「……不要你從軍,高將軍操練士卒時,雇你做個陪練的便是。」呂布說道,「既然比你往日的活計辛苦,祿米便——」

  他習慣性地伸出兩個手指,剛想說「兩倍」時,忽然想起了前幾日嚴氏哀求之事。

  要說這些女人有膽識,她們夜間聽了風吹草動都要害怕,疑神疑鬼;要說她們沒膽識,董相國自雒陽發公卿宗室與先帝陵墓而流落出的那些首飾,她們倒是爭相求購,半點不忌諱那東西是從墳裡挖出來的,死人頭上搶下來的!

  前不久牛輔夫人出去游玩時,髮間戴了枚價值連城的金爵釵,立時令全城婦人又羨又恨,連嚴氏也向他鬧了三天,全然不在意那枚金爵釵是靈思皇后遺物,原本應當陪葬皇陵,而不該戴在董卓女兒的頭上。

  ……這些道理對自家夫人是說不通的,而且但凡他為嚴氏買了來,便不能冷落了魏氏,所以還是得節儉一點,省出錢來。

  想到這裡,呂奉先比了比兩根手指,「給你加到二百石如何?」

  看那少年一臉喜色地應下了新差事,呂布突然有點羨慕他。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當真「天賦異稟」,但二百石的祿米便能如此開懷,可見他身邊那些婦人平日對他必然是沒那麼多要求的。

  長安自有宵禁,但對這群武將來說沒什麼意義。

  雖說呂布留了一下自家內親,想讓魏續留宿,但這位魏將軍還是堅持著要出門。

  「陸小哥獨身回去,若遇巡夜的城尉,恐要多費口舌,我與他一路回去便好。」

  ……聽起來是個熱心腸。

  但當馬夫牽過馬,陸懸魚同其餘武將一一道別,尤其是同未來一段時間的上司高順小心地道個別,上馬準備走時,她馬上被雷焦了。

  「魏將軍,這不是我回家的路。」

  「嗯,我知道,」魏續的聲音在長安夜色中顯得特別快樂,「今夜我做東道。」

  她開始有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小心問了一句,「什麼東道?」

  「雒陽城中有名的兩個妓婦,綠荑和丹椒亦至長安!我帶你去見識一番!」這位除了喝酒吹牛講黃色笑話外,似乎沒什麼別的愛好的大老粗臉上寫滿了亢奮,「她那裡迎來送往!此時必還熱鬧著!」

  【頭好痛,我能悄悄宰了他嗎?】她在心裡嘀咕一句,這一次獲得了黑刃的回答。

  【這個的話,我覺得可以,咱們現在動手嗎?】

  【……………………】

  「魏將軍,小人實在不好這個。」

  「你沒去過怎麼知道不好這個!」他嚷嚷道,「你不知道——」

  ……為了能讓魏續趕緊閉嘴,她終於想到了一個新的理由。

  「明日小人便要去高將軍營中點卯,須得養精蓄銳,謹慎行事不是?」

  魏續愣了一下,「這倒是,高順那人很有點迂腐,也不知道姐夫怎麼想的,將你安排去他那裡吃苦。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

  他停了停,又快樂起來,「那今夜我自己去了!改日你尋了空閒,再來找我!咱們同去消遣如何!」

  ……天啊,這是什麼草履蟲才能擁有的快樂啊!

  呂布手下這些並州將領的畫風各自不同,如果用很不恭敬的一個比喻來試試的話……

  魏續快樂得像隻哈士奇,張遼笑眯眯的有點像薩摩耶,高順大概可以比一比杜賓。

  這位將軍年紀不到三十歲,但更準確的年齡她看不出來,因為他長了一張好似永遠不老,也從未年輕過的面癱臉。

  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在呂布那裡喝酒時存在感微弱到無限趨於零,在軍營中內穿鎧甲,外套墨藍細麻罩袍,坐在帳內一樁樁處理瑣事時還像個武將,走出軍帳,站在清晨的陽光下時,看著跟冷冰冰一尊鐵魔像似的,這要是穿越到現代去哪個中學當教導主任,什麼學生敢抽煙打架染黃毛啊!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行了禮,「高將軍,呂將軍派小人來此,可是需要小人同士卒演練劍術?」

  高順看了她一眼,「你的劍術,這裡用不上。」

  ……哈?

  「昨夜你與侯成比劍時,雖刻意藏拙,但身形套路我已看明白了。」高順如此說道,「這些士卒學不會,學會了也沒什麼用。」

  ……這什麼話!自從她來到雒陽城郊,開始吃飯睡覺打流寇以來,她的劍術就從來沒吃過癟好吧?!

  但是她不自覺地兩隻眼睛氣得要立起來時,高順又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他低聲同身邊一名軍校講了些什麼,那名軍校跑開後,鳴鑼聲起,令旗揮動,片刻間幾百名軍士拿了藤牌和長木棍,在演練場上結了個整整齊齊的方陣。

  「去取鈍劍來,」這位將軍對她的氣憤臉無動於衷,而是十分嚴肅鄭重地看向她,「下場一試,看爾劍術能破我陷陣營否?」

  --------------------------------

  《英雄記》:順為人清白有威嚴,不飲酒,不受饋遺。所將七百餘兵,號為千人,鎧甲鬥具皆精練齊整,每所攻擊無不破者,名為陷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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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六章 兵法第一課

  幾百人其實說多不多,但是當他們排成方陣,整齊劃一的站在面前,的確是有壓迫感的。

  她拿了練習用的鈍劍,在手裡掂了掂。

  「怎麼樣算是擊破將軍的陷陣營?」

  「打穿這一陣即可。」

  ……看著就有點兒累,她其實挺想問問有獎勵沒有,但她還是決定試一試。

  如果不用黑刃,靠她自己,能不能打穿這一陣呢?

  她這麼有點猶豫地想了想,一步步走下台階。

  就在她慢慢接近這個方陣的時候,陣中手持令旗的隊長突然揮動了令旗。

  這些士兵一個接一個將藤牌護於胸前,長棍拎在手中,發了一聲吼!

  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第一排的矛手忽然以棍作槍,向她擲了過來!

  一個人扔標槍是什麼畫面?

  一排人扔標槍又是什麼畫面?

  哪怕她身手敏捷,面對這標槍雨一般的棍子落下來,也要大驚失色,左躲右閃,在地上打了個滾,方才躲開。

  她剛要站起身,十幾條長棍已經戳了過來!

  第一排的矛手並未清一色將自己手中長矛當作投槍擲出,他們兩人一組,一人投擲,另一人架起長矛,向前戳刺,投手的空檔則由第二排矛手補上,無數根長矛毫不遲疑,毫不退縮,毫不憐憫地刺了下去!

  她以手撐地,向後翻了個身,電光火石間躍出丈餘遠時,終於離開了第一排的攻擊範圍。

  令旗於陣中揮舞,士兵們並未繼續向前追擊,投擲手重新從背後抽出一根長棍,重新一手藤牌,一手長棍,腰身微下墜,身體略前傾,擺好了攻擊陣勢。

  秋風拂過演武場,捲起一點灰塵。

  這些士兵都在默默地注視著她。

  沒有嘲笑,也沒有輕視,只是在等待下一個進攻命令。

  ……這是什麼了不得的蟲巢意志啊?!

  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高順。

  秋風剛剛將他的罩袍帶了起來,從這個角度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隻一直扶著劍的手,上面布滿傷疤。

  陸懸魚挽了一下袖子,右腳掂掂腳下平整的土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突然彎下腰,如同滿弓上的一縷箭光,對著第一排為首的那一個藤牌兵,衝了過去!

  高順的兵卒也在那一瞬間發了一聲吼!

  第二波標槍雨劃過天空,無數道拋物線對著她就下來了!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無法躲避,手中的鈍劍卻能劈開這無數道拋物線!

  ……說起來這位教導主任還真挺心狠手辣的,就這個手勁兒哪怕那不是真標槍而只是長棍,真砸在她臉上也是能給她的頭骨砸裂,到時這算工傷嗎?

  這樣不正經的念頭只在她心頭閃過,身形卻已將要撞上第一排探出的長棍,她伸了左手過去,抓住那根尚有木刺的演練長武,使了一把力氣,將那個藤牌兵拽出陣的時候,兩邊的長棍已觸及她的衣角。

  長長短短,密密麻麻,就這樣向她捅了過來!

  但那個缺口已經被她打開,她只要向前一步!陸懸魚是這樣想的,她也是這樣做的,她的身形無比矯健,腳掌點了一下地,帶著剛剛拽開那個藤牌兵的餘力一同準備衝破防線時,第二排的長矛手一閃身,第三排一面青面獸角鐵質長牌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撞了過來!

  【……他他媽還要不要臉啊?!】

  她的周身擠滿了士兵,側身避過那塊長牌撞擊時,兩根長棍已經狠狠地敲在她的肩胛上!

  待她揮劍劈斷那兩根長棍時,已見第二排的士兵丟了長棍,從腰間拔出練習用的木刀,劈頭蓋臉的落下!

  在她同周圍十餘個士兵們奮力搏鬥的同時,黑刃十分快樂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他不要臉是真的,你說大話挨雷劈也是真的。】

  ……快來個雷吧!

  與她短兵相接的人越來越少,鑑於大家都是用木刀木棍在打著玩,怎麼戳也戳不出血洞,因此她砍中了誰,誰就會自覺真‧滾下場,留她繼續在場中央PVPPPPPP,但短兵相接的人少了不意味著她把這幾百人都砍下場了。

  她將第一排第二排的矛手砍下場了十幾個,或者幾十個是有的,但第三排是長牌兵,這個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個長牌比她個頭一點不矮啊!這玩意真的能帶上陣嗎?!什麼力氣扛著它上陣殺敵啊?!真的不是拿來霸凌她用的嗎?!

  她內心怎麼吐槽一點不耽誤對面的長牌兵列陣,繼續向前照臉懟,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長牌兵彼此之間挨得很近,幾乎不留縫隙,圍成了一個半圓,卻還給她留了一條退路。

  只要是人,就會忍不住想要看一眼那條退路。

  退路的盡頭仍然是高台上的高將軍,從她下場到現在,神情一絲未變,沒見到半分嘲笑輕蔑,還是一張面癱臉。

  ……她該想點辦法。

  ……哪怕稍微作弊一下。

  她一隻手仍然持劍,徒勞地在長牌上劈砍,另一隻手卻摸出了一撮牛毛,攥在手心,用指尖揉了一揉,那挫牛毛便無聲無息地在她指腹間化為了一縷青煙。

  這是個短時間內增強力量的把戲,她平時不會這麼做,但讓她拿一把鈍劍去砍十幾面大盾,這太荒唐了。

  哪怕無法擊穿這個方陣,她至少也要破開長牌的包圍,再向前一步!

  秋風已停,陽光也漸漸酷烈起來,有人額頭上現出了一粒汗珠。

  但當她倒轉劍柄,用盡全力,用劍柄砸向面前那一面長牌時,周圍陷陣營的士兵竟然不約而同感受到了來自那柄鈍劍上的劍風!

  這個少年手握劍柄,就那樣硬生生砸上了長牌,而長牌兵接不住這一股力量,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

  她終於得以上前一步,然後她突然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第三排的長牌兵們見她擊破了陣線,立刻揮動手戟砍了上來,這並不算什麼。

  但她較為注意的發現,前三排都是少年人,到了第四排,這些演練時並未著甲的士兵面孔展露在她的面前,令她得以察覺到,第四排開始的士兵是二三十歲的青年兵。

  這些士兵手持藤牌和短兵,紛紛上前與她交戰,勁力比前三排的少年兵更強了一倍。

  而第七排開始,又一次隱隱可見長牌兵的身形,那些士兵臉上多有傷疤,年齡比這些青年兵更長了一些,大約四十左右,正當壯年,身形也極為壯碩。

  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想,但這個猜想將要成型時,混戰中一根手戟勾住了她的衣服,「嘩——!」的一聲!將這件細布製的裋褐刮破一個口子!

  她一瞬間感覺自己失去了理智,丟下手中的鈍劍,握緊拳頭,衝上前去,也不管周圍的木棍雨點般落下來,對著那個士兵的臉就是一拳!

  一聲慘叫,這群士兵中間產生了一陣輕微的騷亂。

  「……你怎麼打人呢!」

  比武演練結束了。

  士兵們四散去找陰涼處休息,挨了友情破顏拳的那個倒黴蛋被戰友扶著去找軍醫冷敷。這群軍紀嚴明的士兵們此時終於偶爾地將不友好的目光投過來了,她也終於想起自己是個5魅狗了。

  ……有點尷尬。

  如果大家都是真刀真槍的話,毫無疑問戳過來的不是木棍,而是冰冷鋒利的長矛,避無可避時,她就要變成馬蜂窩了。

  但她如果用的不是無鋒的短刃,而是黑刃的話呢?

  總而言之,還是有點不服氣。

  「若是以命相搏,勝負未可知也!」

  高順不為所動,「若以命相搏,陣中當置弩手。」

  ……置就置唄!她打不過總還是能跑的吧!

  大概情商低的人心裡想什麼都寫在臉上了,高順看了她一眼,「你能跑,你的街坊鄰居能跑嗎?」

  「……將軍這是什麼話?」

  「文遠說你仁愛友鄰,有俠義之心,戰亂若起,你的俠義之心能救得了多少人?」

  這一路行來,雖然滿目瘡痍,但教訓的也不過是市井間的惡徒盜匪,她想救的,就能救。

  如果她要面對一支軍隊呢?

  如果是今天高順麾下這樣的「陷陣營」,她也許有搏命之力,當然也能全身而退。

  她並非聖賢,不能救天下,但如果有這樣一條路呢?

  「將軍是要教小人兵法嗎?」她試探地問了一句。

  高順用一個問題代替了回答,「你識字嗎?」

  ……………………這什麼問題啊這!

  進了帳內,案几上鋪了一張珍貴的紙,旁邊放好筆墨。

  「你既說自己粗通詩書,寫幾個字想來不難。」教導主任說道,「你自己的名字會寫吧?」

  ……這太侮辱人了。

  她提起筆,蘸了蘸墨,想要落筆時,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現在是漢朝,簡體字並未普及,繁體的「陸懸魚」她不會寫,開卡時自己給自己起的那個非常櫻雪羽晗靈的名字,她也不會寫。

  ……連「鹹魚」兩個字用繁體該怎麼寫她都不知道啊!(╯‵□′)╯︵┻━┻

  她提著筆在那裡發呆,高順也不戳破,只是淡淡地跳到下一個話題。

  「既如此,你以後每日來軍營,點卯後跟隨功曹識字,什麼時候當真粗通詩書了,再來學兵法不遲。」

  「高將軍這是什麼話啊!想學兵法難道還要識字的嗎?!」她再也忍不了了,將筆丟在一邊,憤怒地提高了嗓門,「呂將軍武藝超群,名滿天下,難道他就識文斷字嗎?!」

  高順驚呆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高順臉上露出了面癱以外的神情。

  而且還是那種特別驚駭的神情。

  過了幾秒之後,他才開口說話。

  聲音還有一點點發顫。

  「呂將軍當初是並州刺史府中主簿,你不知嗎?」

  --------------------------------

  《三國志‧呂布傳》:刺史丁原為騎都尉,屯河內,以布為主簿,大見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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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七章 兵法第二課

  呂布居然識字,居然還是文官出身,就他那個情商,就他那個能拉三石弓的人設,說出去誰信啊?

  她感覺自己顏面掃地,但高順看起來又不像忽悠她的樣子,只好勉強地嘟囔一聲。

  「將軍說是就是唄。」

  高順瞪著她,似乎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憋回去了,轉頭喚來一個功曹,吩咐幾句便帶她出去了。

  高順的帳篷並不寬敞,但好歹進進出出幾個人,維持基本公務還是沒問題的,功曹這堆滿了竹簡的帳篷想多塞進去一個人就很煎熬,好在作為來營裡學習的雜役,陸懸魚也沒什麼地位讓人家特意收拾出一個座位給她。

  這位瘦小枯乾三角眼的功曹拈拈鬍子,是這麼說的,「你可識字?」

  「……識字。」

  「識字,卻不能寫?」

  「……差不多吧。」

  「那好,」功曹拿了一卷竹簡過來,「你將這卷竹簡抄一遍,不認識的字來問我。」

  雖然態度一般般,但既然免費上學,也就不挑剔了。畢竟學點《詩經》陶冶情操提升氣質也沒有什麼壞處對吧?

  她有點期待地打開了竹簡,然後看到上面大概寫著這樣的東西:

  【x營x伍雙戟兵趙大狗,年三十,西河郡中陽縣人,家庭住址xxxxxxx,家有父、母、兄、嫂、妻、一兒,身長七尺五寸,左肋下有一胎記……】

  「這是什麼東西?」她有點呆滯,沒反應過來,「功曹是不是拿錯了?」

  功曹已經轉回自己的案几旁了,聽了這話也不抬頭,「沒錯,將軍就是要你抄這個。」

  「……不學《詩經》,學這個作甚?」

  功曹抬起頭來,眉毛皺在了一起,圓睜著那雙小眼睛,「那你學《詩經》作甚?」

  【……這個我能打一頓嗎?】她悄悄這麼問了一句。

  黑刃不屑回答她。

  ……抄就抄唄,先磨墨,左手拿起練習寫字的小木板,右手提起禿毛的毛筆,顫顫巍巍,在上面寫幾個字。

  ……雖然字醜了點,但自己能看清楚,就還行。

  她坐在一堆竹簡下面,偶爾拍死一隻路過的蟲子,偶爾踹開一隻覓食的耗子,再偶爾問功曹一兩個不認識的生僻字。

  正常方法學漢語,是可以通過上下文猜測這個字什麼含義的,但是通過人名學漢語,這就完全沒有任何能進行推敲猜測的餘地了。

  因為叫什麼名字的都可能有!她自己就是個例子!抄了兩個時辰之後整個人開始陷入狂暴狀態的鹹魚已經迷茫了——什麼樣的神經病才會用這種方法學字啊?!

  這個問題在下午高順巡營完畢,來到功曹帳篷裡看一看她的時候得到了解答。

  「你為什麼要學字?」高順這麼問她一句。

  「……因為小人想學兵法?」

  「學兵法做什麼用?」

  「……保護鄰里?」

  高順沉默地盯著她看,看得她有點不自在了。

  「……小人答得有何不妥?」

  「你學兵法,」高順說,「是為了將來有朝一日能夠用它打仗。」

  ……是她思維略跳躍了一點,這個她承認。

  「你不僅要認這些名字,寫這些名字,還要背下來,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高順向她招了招手,要她跟自己出了帳篷。

  夕陽籠罩在這座軍營裡,士兵們結束了一天的操練,正在快樂地排隊準備吃飯。

  「我問你,如果你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你會為了什麼樣的將軍而戰?」高順冷峻而嚴肅地問道,「是一個認得你的名字,記得你的籍貫庚齒,在你奮勇殺敵歸來時,還會問一問你家中老母妻兒可有書信傳來,近日如何的將軍,還是一個不知你庚齒籍貫,不在乎你家中妻兒死活,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在意的將軍?」

  遠遠望去,營中一片煙火氣,有人對今天的晚餐品頭論足,有人拿出自己從外面買回來的鹹肉當加餐,有人掏了銀錢想買一點,還有的厚著臉皮想蹭一塊。

  當然,士兵們同樣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也是如此鮮活。

  她沉默地注視了一會兒,然後覺得自己有點餓了。

  「小人記下了……」她想了想有點不甘心,必須得找點什麼小便宜回來,「將軍,管飯嗎?」

  ……高順竟然思考了一下。

  然後他點了點頭,「管飯。」

  但是她的如花笑靨還沒有完全綻開的時候,高順把後面半句話說完了。

  「你同士兵一起吃。」

  ……………………Σ( ° △°|||)

  ……她雖然是呂布丟過來的雜役,好歹也是享受了縣公安局局長的二百石待遇的雜役,吃大鍋飯也就罷了,她這人不挑食,鹽豆子配粟米飯能吃飽也行,但為啥要混在士兵們當中吃,還是搶他們的飯吃!

  十人為一伙,她被傳令官領著,走進了士兵中間,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幾百號人一起來圍觀她,這個感覺簡直尷尬得要哭了。

  「你自己選,要同哪一伙一起吃飯?」

  「我不吃了行不行?」她怯懦地問了一句。

  「將軍有令,要你吃你就吃,」傳令官板著一張教導主任同款臉,「你自己不挑是吧?趙大狗!你們這一伙讓出一個位置來!」

  ……她跟這名字真有緣。

  這群職業軍人平時熱量消耗大,飯菜油水又少,因此吃得特別多,一鍋飯十個人吃並不能填飽肚皮,現在多加了她這根兒不知道從哪鑽出來的小蔥一起分飯吃,大家看她的眼神就更不友善了。

  【……這個跟我的狗魅光環沒關係吧?】

  【的確,我也覺得沒關係。】黑刃比較公正地安慰了她一句,【但其實你糾結這個沒什麼意義。】

  伙長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一個木碗,一個木勺,沉著臉塞進她手裡,她顫顫巍巍地將那勺子伸進鍋裡,正準備打飯時,在一旁並未離開的傳令兵又發話了。

  「營中禁止私鬥,但這位陸郎君是呂將軍派來與爾等演練武藝的!」他拔高嗓門,喊了一句,「無論陸郎君在哪一伙吃飯,這一伙的兵卒盡可上前挑戰!但只准單打獨鬥,不許群毆!」

  ……………………她看看手裡的飯碗,萬念俱灰地把它放下了。

  「先打吧,打完再吃,」她說,「省得把飯弄髒了。」

  於是那位七尺五寸,左肋下有一胎記,家裡有妻有兒的趙大狗從善如流地站起身來,冷哼一聲,「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不管吃進去多少東西,挨打時都會吐出來。」

  ……哦,她記下了。

  看看這個士兵伸伸腿,抻抻腰的熱身動作,再看看周圍越來越多抱著飯碗過來看熱鬧的圍觀士兵,她想了一想,一圈一圈地將自己雙臂上纏著的布條卸了下來。

  有人在人群裡就問了,「你這是作甚?」

  「我這戴了個拳套,」她說,「我怕給他打疼了。」

  人群裡又瘋狂地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陸郎君,你今日雖說勝了前三排的士卒一籌,他們畢竟是新兵,臨敵時將軍從來不令他們當先,恐怕你那也算不得什麼功績!」

  ……這個,她確實發現了。

  但她現在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不想耽誤工夫。

  「趕緊的,」她說,「我餓了。」

  趙大狗的拳頭帶著渾然勁力,猛地揮了過來!

  她側身閃開,伸出右腳,踹了上去!圍觀的士兵們一片驚呼!

  「好了,」她看看被同伙士兵七手八腳扶起來的趙大狗,「下一個。」

  飯前運動其實並沒有耽誤很多時間,但嚴重地影響了她的心情。

  因為飯鍋有蓋,她的碗沒有。

  等到這一伙十個士兵都被她毆打了一頓,大家心如止水,重新坐下來開始吃飯的時候,她的餐具簡直像是跟漢謨拉比法典一起被挖出來的古董一般。

  「這還怎麼吃啊,」她說,「請問這裡有水嗎?」

  臉上多多少少都掛點彩的士兵們不太友好地看看她,似乎誰也不想說話,最後還是伙長趙大狗盡職盡責地回了一句。

  「你自己蹭蹭不就是了嘛?」

  「……蹭蹭?」

  於是趙大狗用他那個已經看不太出顏色的下衣襟,擦了擦他的碗。

  再將那把木勺,塞在一天操練下來已經汗涔涔的腋下,蹭了蹭。

  ……她捧著碗,一時說不出話,感覺自己被震懾了。

  但其他人飛快地盛了飯,舀了菜,一邊警惕地盯著她,一邊飛快地吃了起來。

  其中也包括那個趙大狗,而且也吃得很香。

  她的心理素質不夠強,雖然飢腸轆轆得前胸貼後背,硬是沒有吃下去。

  還是回去吃自己吧,家裡雖然沒有剩飯剩菜,但是她知道小巷不遠那家客舍有馬馬虎虎的豆腐湯,來一碗湯泡飯就可以了。

  經歷了這麼滄桑的一天,還是對自己好一點兒吧。

  臨出營地大門時,還偶遇了下班回家的功曹,上下打量了她幾眼。

  「郎君這個衣衫破了,家中可有女眷縫補?」

  ……女眷沒有,鄰居有,但是鄰居都是寡婦,她想了一想,搖搖頭。

  「尚未婚配,孤身一人來的長安。」

  功曹指了指營外的一排小木棚,「那邊有許多婦人,你可以尋她們來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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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八章 兵法第三課

  高順的軍營並不是只有士兵,這一點她早就發現了。

  有雜役,有民夫,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這些人當中有一部分是並州人,更多的是一路至此的雒陽百姓。

  因此她想當然的以為營外那些小木棚住的也是民夫。

  「怎會有婦人在此呢?」

  「這些士卒並無家眷在此,有些不擅縫補洗涮的人便將衣物交給那些婦人去打理。」

  按著功曹所說這條路走過去,果然有個四十餘歲的婦人從棚子裡鑽了出來,略一打量便露出明白的神色,「郎君可是想要縫補衣物?」

  是倒是,但是……她不放心,問了一句。

  「多少錢?」

  「兩個錢便可。」

  這麼便宜的?她別別扭扭的還是把身上的這件裋褐脫下來,遞了過去。

  「每天替這些士兵縫補洗衣,能賺得到口糧嗎?」

  天氣還不算寒冷,因此婦人便直接坐在棚子前的破草席上做活,旁邊支了一口鍋,另一個年紀略輕些的小婦人在那裡熬著什麼東西,一股香味便傳了出來。

  「除卻縫補洗衣,若是郎君吃不慣營中飯食,婦人家這裡也整治了些湯飯可吃。」婦人一邊飛針走線,一邊笑吟吟地對她說道,「雖說不比城中飯舍那般精致,也還管得了肚餓。」

  「這個好,」她立刻問道,「多少錢?」

  「一份豆腐湯飯,十個錢即可,我家的豆腐湯是用老湯熬成,極有滋味的。」

  仍舊是木碗,湯勺,粟米飯上澆了兩勺豆腐湯,她嘗了嘗,滋味確實還行,於是一邊吃起湯泡飯,一邊開始繼續觀察這個小小的棚戶區。

  陸陸續續也有士兵從營裡出來,有些帶了衣物過來,那些婦人便接過,清洗縫補;有些似乎也是出來買吃食的,烤肉串也有,鹹菜條也有。但這些多半都是在棚子外邊進行的交易,還有的士兵同婦人打情罵俏了幾句,就一同鑽進了棚子。

  ……她覺得有點不對勁。

  「那是他的家眷嗎?」她悄悄指了指。

  縫補針線的婦人抬頭看了一眼,「這些並州人若有家眷,必在城中,怎會在此呢?」

  ……那就更不對勁了。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神色有異,婦人笑了笑,「不過那些婦人多是寡婦,若是有那個士兵看中了她,願意做長久夫妻,她自然也是願意的。」

  棚外也有個小孩兒,在那裡正玩一把破破爛爛的木劍,滿臉天真,不知愁苦。

  「郎君行事文雅,不似營中兵卒。」

  她撓了撓頭,「我也是雜役,來這裡幫忙罷了。」

  「原來如此,」她低下頭,咬斷了針線,「這短衫可須濯洗?」

  洗一次衣服至少還得一個錢,她自己洗不好嗎?

  心中剛這麼想的時候,看到那婦人略帶了些期待地望著她。

  「那我明天能來取?」

  「那是自然。」中年婦人愁苦的眉眼便舒展開,十分開心地應承著,「我家的衣服濯洗縫補皆十分小心,郎君放心即可。」

  她忽然想起剛剛某一句很詭異的話,「你說那些婦人多是寡婦,那少數呢?既然家中有夫君,怎麼還會令她做這樣的生計?」

  這個洗衣婦看了一眼正在鍋邊招攬士兵的年輕婦人,麻木地嘆了一口氣。

  「郎君,再過月餘,便要下雪了啊。」

  她不知道關中的冬天是很冷的,但不管知不知,她都能輕鬆度過這個冬天。

  那些百姓則未必,城中既無立錐之地,就要想方設法的囤積乾柴糧草,加固自己家的破窩棚,這一切都是需要銀錢的。

  其實只是很簡單的一點事,但誰都看不見而已。

  第二天開始,每天都在兵營度過。

  每天白天抄士兵檔案,高順偶爾會過來抽查一下。

  傍晚士兵們用夕食的時候,給她丟進去跟不知道哪個倒黴的伙兵們打一架。

  傳令兵是懶得每天都帶她走一遍的,但她想不吃飯直接回去也不成。因此她需要自己抱著碗,拿著勺子,擠進士兵們的隊伍中間。

  一雙雙悲憤的眼睛盯著她看,敢怒不敢言,看得她的心都跟著揪起來了。

  「我吃得很少的。」她說。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兵嚷道,「你這人又搶我們飯!又打我們!」

  「不打還不成嗎?」她驚恐臉。

  「不成!」少年兵悲憤地嚷道,「傳令官說了,必須得同你打一架!」

  ……………………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啊!(╯‵□′)╯︵┻━┻

  候著高順回帳的時候,她千方百計的求見了這位教導主任一面。

  「將軍,小人不吃飯還不成嗎?」

  正在那裡奮筆疾書的高順頭都沒抬,「不成。」

  她其實挺想問問高順是不是跟呂布有矛盾,所以才這麼收拾她這麼個小小的雜役,但即使是狗魅的她,也知道這個問法肯定不是奔著心平氣和解決問題的方向去的。

  「既如此,將軍可否為小人解惑?」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小人每日受著士兵們的冷眼,實在是熬不住了。」

  高順終於放下筆,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你今天在哪一伙吃的飯?」

  ……她沒注意。

  高順冷冷地盯著她,「你與他們一同吃了飯,又演練了拳腳武藝,卻仍舊記不得他們的名字嗎?

  「他們每一個人性情如何,有什麼喜好,什麼長處,什麼缺點,你都不知道嗎?」

  她已經逐漸開始明白高順的用意,但還是想嘴硬一句。

  「小人不是去吃飯的嗎?」

  「我營中千人,還沒窮到缺你一碗飯的地步。」高順斬釘截鐵地說,「派你至此,是因為你既有武將天賦,又有仁義品行,都亭侯欲令你習兵書而成將才,但在此之前,你須得先明白如何作一士卒!」

  今天的陸懸魚也依舊是滿臉惆悵走出軍營的。

  當她取了衣服,交了錢,快要走到城門處的時候,一陣馬蹄聲自後傳來。

  她側身讓了讓,那騎士卻停在了她身邊。

  「啊呀!陸賢弟!」魏續一臉驚喜,「你怎麼被高順磋磨成這樣了!」

  ……怎麼說話呢這是。

  「你可聽說,『獨當壚』來了個極美的胡姬!」魏續快樂地嚷嚷,「今日總該同我去見識一番了吧!」

  可能是被教導主任訓得腦子轉得有點慢的緣故,魏續這麼連拖帶拽,就把她拽過去了。

  ……還好,這家好歹不是什麼特殊服務行業,就只是一家高檔酒坊。

  青石磚擦得乾乾淨淨,牆面上還散發著清漆的氣味,整間酒坊是按照西域風情裝修的,美貌的婢女們端了葡萄上來,笑吟吟地放下。

  「賢弟想吃什麼!今日兄來做東道!」魏續豪爽地一拍胸膛,「這家有極好的魚膾,鮮美之至!」

  她很想嘗一嘗,但她有個問題。

  這裡是長安,她地理學得再差,也知道離海千萬里,那這裡吃的是什麼魚呢?

  伙計拎了活魚上來給他們看看……大概是裂腹魚。

  雖然據說味道很鮮美,但生吃淡水魚是有安全隱患的。

  她十分謹慎地看著魏續大快朵頤,自己慢慢在旁邊嚼著烤豬肉條。

  除了膾炙之外,還有葡萄酒,蜂蜜糖糕,加了糖汁的乳酪,一盤盤吃過去,簡直同自己過去的生活天上地下,渾然不像在一個位面,一個國家,一座城市裡一同居住過的人一樣。

  夜色慢慢降臨,酒坊的食客們心思也不在吃喝上時,兩旁的樂師敲起手鼓,那位據說重金買來的胡姬便踏歌出場了。

  她身著紅裙,肩披銀紗,臉上戴了個精巧的銀質面具,開始了旋轉跳躍。要說舞姿美則美矣,但更美的是那一襲緊緊裹出纖細腰肢的羅裙,惹得魏續在旁邊激動得快要把桌子拍爛了。

  「這不是酒坊嗎……」她小聲嘟囔,「你把桌子拍爛有啥用啊?」

  「賢弟不知吧?!每至舞畢,墨姬便選一位願擲千金者,與其共度良夜……」

  ……行了行了行了又是這套。

  縫一次衣服兩錢,洗一次三錢,打補丁五錢,加一頓飯一共十五錢,進一次小棚子據說二三十錢,在這裡吃頓飯幾千錢,同美貌胡姬親近一次……

  叫價已經漲到了盡萬錢,魏續惆悵地站起身,「我們走吧。」

  雖說這位魏將軍腦子特別簡單,但對武藝高超之人似乎還有一條額外好感條。

  出門之時,他十分誠懇地詢問了她的意見。

  「我觀賢弟神色,必是在高順營中待得不快,何不來我的營中,每日同我置酒高台,結伴取樂?」

  她在夜色中停了一停,但沒怎麼想,就回答了他。

  「魏將軍好心,我心領了,」她笑吟吟地說,「但高將軍用心良苦,我銘感五內,並無任何不快。」

  ……她這話說得稍微有點早。

  因為在她跟高順營中的這些士兵們大眼瞪小眼地搶了十幾天的晚飯之後,事情逐漸起了變化。

  她再一次走進士兵中間的時候,聽到他們在竊竊私語。

  「你們猜這匹夫今天會選哪一伙?」

  「哪一伙?」

  「你押了哪一伙?」

  ……什麼意思?

  她捧著飯碗,滿心狐疑地隨便挑了似乎不常進的一伙,剛準備盛飯時,周圍士兵們開始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我贏了我贏了!」

  「快點拿錢!十個錢!不許賴!」

  「晦氣!我斷定明天他必去王三那一伙!」

  她抖著手指,指向了正在忙著收錢的伙長,「你們在拿我去哪一伙吃飯的事開盤下注嗎?」

  ……不是,為什麼沒人告訴她?!也沒人來跟她分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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