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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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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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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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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43:0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九章 兵法第四課

  大概是她眼中的渴望太明顯了,伙長多看了她一眼,然後小心地把錢收好,才湊過來。

  「想賺點錢嗎?」

  她猶豫地點點頭。

  「一會兒我假裝打你一頓,給你五個錢,怎麼樣?」伙長期待地搓搓手,「要是可以打臉的話,我再給你加五個錢。」

  她噎得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才張口,「……我給你十個錢,然後暴打你一頓,你同意嗎?」

  伙長眼前一亮,「成啊!要不你也要打我們,這回還有錢拿,傻子才不拿!」

  ……太可悲了!軍人的骨氣呢!

  她在軍營裡打了半個多月的架,除了幾個身強力壯,五大三粗的還有點不服氣,總想躍躍欲試之外,大部分士兵已經處於躺平狀態,打架時基本就捂臉抱頭蹲地狀。

  第一個這麼幹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兵,有張堪稱清秀,至少比鹹魚出挑些的臉蛋,自稱是怕破了相,回家不好娶媳婦所以這麼幹。當然不出所料,這孩子被大家瘋狂嘲笑了一頓,但鹹魚也的確沒好意思真下手打他,意思意思踹了一腳就算跟他打過了。

  ……然後捂臉抱頭蹲地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當然偶爾也有處於「不服氣」和「捂臉蹲地」之間的人,她端起飯碗,準備和今天的醬菜湯做鬥爭時,一個士兵湊到她身邊,「鹹魚啊。」

  「……懸魚。」

  「都差不多,」他說,「你這身手到底是如何練出來的?」

  ……她這身手哪裡是練出來的,但是說也說不清楚,只能含糊一點,「天生的。」

  「我不信,」那個士兵撇了撇嘴,「你每天打我們,搶我們的飯,還不教我們東西,你自己說說,你羞不羞。」

  她嘴巴裡含著一塊粟米飯,覺得咽下去也不對勁,吐出來也不對勁,裝在嘴巴裡還是不對勁,最後只能艱難地用一口醬菜湯給它順了下去。

  「我怎麼就不羞了?」她說,「你也沒說要學啊。」

  「那我現在說了!」士兵把碗往地上一放,「你來教教!」

  她這才發現人家早就吃完了,再看看自己剩下的這半碗飯,忽然感到一陣胃疼。

  高順說她這身手士兵們學不了,學了也沒什麼用,她現在逐漸理解了是什麼意思。

  從軍隊角度說,高順的陷陣營是成陣的,對於士兵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搏殺拼鬥,而是陣型不能亂。

  陣型不亂,就不會出現防線缺口,撕不開缺口,對方面對的就始終是有建制有組織的兵團,每一個人都有著飽滿的戰鬥意志,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同袍互為援手,這樣的敵人是堅不可摧的。

  防守時依靠陣型和指令堅不可摧,進攻時也是如此,高順不求速勝,不求乘勝追擊,只求穩紮穩打,他手下不過近千人,能做到令行禁止已是不易,斷然不會奢求隊伍裡出現什麼格鬥高手武林名家,對他來說,如臂使指比什麼都重要。

  「士兵們有時會玩一個游戲,」他這麼同陸懸魚說過,「第一排的第一個士兵對第二個士兵貼著耳朵講一句密語,第二個士兵傳給第三個,這樣依次傳下去,傳到最後一人時就會變得面目全非,多簡單的話都是如此。」

  「……所以呢?」她有點沒明白。

  「如果連一句最簡單不過的話都不能順暢的傳遞下去,作戰時你又要讓這些士兵如何明了統帥下達的每一條命令呢?他們在演武場上聽你的鑼鼓,看你的令旗是一回事,在混戰中是另一回事,這些你想過嗎?」

  今天也是被教導主任訓得體無完膚的一天。

  從個人角度說,她的身手別人也是無法學習的。

  她這具身體看起來十分清瘦,絲毫沒有肌肉虯結的模樣。

  但一個正常人想有她這樣的拳腳勁力,多半得是個膀大腰圓的魔山型選手。

  然則魔山還沒有她敏捷,所以這的確是無解的。

  ……但也不是說不能教一下試試。

  她放下了飯碗,「你來打我一拳。」

  士兵想也沒想,一拳就照臉呼了上來。

  「有點兒慢,」她躲開之後手癢想打回去,想想還是收了手,「再快點兒。」

  「還是慢。」

  「出拳太慢啦!」她說,「這是跟村口的老大爺學的拳法嗎?」

  【你這人教學水平不怎麼樣,氣人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好。】

  士兵的呼吸聲變得沉重而急促起來,眼睛也漸漸發紅,每一拳都帶上了咬牙切齒的意味。

  終於在下一拳打過來時,她看準了一腳踹了過去。

  「打架的時候不要被激怒,因為被激怒的人是沒有理智的,沒有理智就沒有章法,呼吸也會變亂,耐力也會變差,」她說,「當然,我這麼說也是有例外的,除非你有信心在失去理智時也能活下來。」

  好學不倦的倒黴蛋趴在地上一時半會兒沒起來,還是同伙的士兵給他扶了起來,垂頭喪氣。

  「明天我再試試。」他頓了頓,突然對著周圍嚷了起來,「看什麼呢有什麼好看的!」

  周圍發出了一陣亂七八糟的起哄聲。

  「我看錯你了!還以為你能打中一拳!」

  「又輸了二十個錢!」

  「朱六,你剛剛被踢到哪裡了!半天起不來?」

  「是不是踢了你的『消音——』了?」

  ……不她不是她沒有她做不出那種事別管他的「消音——」要不要,她這鞋還要呢!

  但馬上又有士兵躍躍欲試地跳出來了。

  「我能試試嗎?」這個長得也很禁得住打擊的樣子,「他腿腳不靈便是天生的!他們村的人都說了他阿母生他時——」

  「誰天生的!你會不會說話!」

  她撓撓頭,「那就試試吧。」

  ……………………

  【這個怎麼說?】她謹慎地沒有立刻出言嘲諷,【他不會也是出生時缺氧造成的吧?】

  【……你好不容易在這裡混到點人緣,客氣點。】

  看了一會兒被人七手八腳拉起來的第二個學生,陸懸魚認真想了一下。

  「你這個不靈便的腿腳,是後天練出來的?」

  黑刃好像被噎了一下,然後抑揚頓挫地評價了一句。

  【你真是憑本事討人嫌啊!】

  遠處的高台上,高順內著鎧甲,外著罩袍,遠遠地看著營地中那一片熱鬧景象。

  「陸郎君似是與他們相處得熟了。」功曹在旁謹慎地提了一句。

  身材高大的將軍微微皺眉,「還不夠。」

  「還不夠?」

  「這一點情分,還不足夠教她兵法。」

  功曹跟在他身邊有一段時日,知道高順心思縝密,為人最是謹慎,但縱使如此,也沒理解他心裡在想什麼。

  這個年輕人是都亭侯府中之人,將來注定是要成為都亭侯親信的,為何「還不足夠」呢?

  「將軍可是在憂心什麼?」

  「這人雖有仁義之名,卻不好功名,更似任俠。」高順淡淡地說道,「我問你,我輩武人,最看重什麼?」

  「兵書有云,『將者,智、信、仁、勇、嚴也』,將軍既有此問……」

  聽到功曹不知所云的猜測,高順心下嘆了一口氣。

  ——無論是為兵為卒,為將為帥,最重要的都是忠誠。

  文遠曾經誇讚過這個少年「金帛不能動其心,美色不能移其志」,如此品行高潔之人,的確難能可貴,如果能得他一片忠誠,願效死命,對都亭侯則有百利而無一害。

  但這個年輕人至今未曾開口表露過出仕的意向,都亭侯也未曾著意籠絡,就理所當然地將他丟到軍營來歷練,這番行事就很不妥當了。

  ……然而都亭侯行事本來就不考慮「妥當」這回事。

  否則怎會以臣弒主,在董卓的蠱惑下殺了丁建陽呢?

  弒主之人,何以言忠?他又如何能開口,教那少年忠貞事主的道理?

  他與文遠想法頗為一致,只能寄希望於陸懸魚與並州人相交日久,自然歸心,到時方能收入麾下。

  但在此之前,只希望時局莫再有什麼變故。高順這樣憂慮地想,若這少年有一日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那也許會是相當可怕的敵人。

  高順這樣復雜的心思,反正陸懸魚是想不到的。

  士兵們漸漸與她熟絡起來,剛開始她去哪一伙搶飯吃,人家都會用兩隻眼睛怒視她來表達敢怒不敢言的豐富感情;

  後來她去哪一伙搶飯吃,成了營中士兵們十分熱衷賭注,大家會研究她的規律,看她喜歡跟誰吃飯,討厭跟誰吃飯,甚至還有人傳授《陸懸魚吃飯行動路線之我的心得》這種奇葩玩意兒;

  現在她捧著飯碗走進營地時,已經有人開始沖她嚷嚷了,「你是不是半個月都沒來我這一伙啦?」

  「你看這個人是不是挨打有癮了!」

  「再賭就光屁股挨打!你穿的是趙大狗的褲子!我是認得的!」

  「你才把褲子輸光了呢!我的褲子是拿去讓人家縫補了!」

  「你昨兒也這麼說!」

  「前天也是!」

  「少廢話!」某個臉上消了腫的士兵跑過來,一臉期待,「你今天來不來我們伙吃飯啊?」

  【……他們是抖M嗎?】她有點恍惚,還有點感動,【還是我變得比以前討人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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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43:2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十章 今天他們全都有什麼大病

  不管怎麼說,她同高順營中士兵們漸漸混得熟了起來,也能聊點家鄉的事了。

  長安離並州並不算特別遠……也就一千多里地而已。

  因此對這些士兵來說,想得一封家鄉寄來的書信十分不易,想往家裡寄些銀錢也要提心吊膽。

  家中妻兒老小是否飢有飯吃,寒有衣穿是他們最關心的一件事,畢竟出門當兵打仗,唯一的一點念想也就是給家裡賺點錢。

  基於這個考慮,她理解了為什麼西涼兵手腳特別不乾淨,軍紀敗壞。

  你沒辦法給生命標出一個合適的價格,而士兵的職業又是隨時準備丟掉性命的,因此他們養成了在有限的生命裡盡量掠奪攫取無限的財富的行動習慣。

  有些人搶錢是為了往家寄去,不管算不算好人,至少算得上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更多的人隨手就花掉了,只要發了餉金,他們立刻跑去賭,跑去嫖,跑去大吃大喝,爛醉如泥。

  按照軍營中的功曹們所說,戰爭打得越久,越血腥,越殘酷,這種情況就越常見。

  ……直到最後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心性,將這些士兵變成野獸無異的殺人機器。

  她聽了這樣的講解,忽然想起了雒陽城外那些殺良冒功的西涼兵,大概他們已經不具備「共情」的能力了。

  不過高順的陷陣營軍紀嚴明,士氣正盛,看起來還是比較像正常人的,這些士兵們根據未婚/喪偶/離異或者已婚兩種情況,產生了兩種苦惱。

  未婚/喪偶/離異的比較簡單:也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回並州,如果不回並州的話我是不是可以在這裡娶個媳婦?將軍什麼時候給我們發點田地安身立命?沒有田地也沒有房子我怎麼娶媳婦?誰家好姑娘能看上我?

  已婚的比較復雜:我媳婦在家裡怎麼樣了?我們什麼時候能回並州?什麼時候能退伍?不退伍能不能請假,讓我回家看看媳婦?我聽說隔壁伙有個人三年沒回家,家裡人寫信說他媳婦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你說他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

  ……這麼復雜的問題,她答不出來。

  回家時天色已經擦黑了,各家打水已畢,外面也沒有閒聊的人了,都在家中忙著生火做飯,巷子裡一片煙火氣,偶爾還能傳來一縷飯菜香味,讓人猜猜是哪家婦人有這樣的好手藝。

  她洗了一把臉,換了件乾淨衣服,正琢磨著換下來這件是也交給兵營外的洗衣婦去洗呢,還是自己在家裡勤奮一下,省了那三個錢呢?

  院門忽然被敲響了。

  門口站著個粗手大腳三十餘歲的漢子,細布衣衫十分整齊,沒有半個補丁,見她開了門,十分客氣地行了一禮。

  「叨擾陸郎君了。」

  ……也是並州話。她看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不是那個牙旗兵嗎?他是誰麾下來著?魏續?反正是個並州兵沒錯了。

  她側了側身,讓他進院,但這人進了院落之後,並不向裡走,仍是只站在門口,有點拘謹地搓了一下手。

  「……兄何事耶?」

  「在下半生孤苦,家眷遭難,幸得同心娘子不棄……」牙旗兵臉上露出一個憨厚笑容,「想於本月庚寅成禮,郎君高義,一路上時時照拂友鄰,在下亦替內子銘感五內,屆時略備薄酒,郎君幸勿見棄。」

  ……有喜酒吃了!

  「恭喜呀!」她連忙說道,「到時是必到的!但是先說好了,我沒有紅包拿的!」

  「……紅,紅包?」

  這個,這時候怎麼形容婚禮的份子錢?

  她擺擺手,「這個不重要,總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提出來就是!」

  於是那張有點誠惶誠恐的臉立刻舒展開了,「自是如此!郎君且安歇,在下告辭了!」

  看著似乎如釋重負的背影,鹹魚總覺得氣氛有點怪怪的。

  【你感覺到有什麼異常了嗎?】她謹慎地問了黑刃一句。

  【我覺得唯一不正常的是你。】黑刃謹慎地回答道。

  ……………………

  她回到屋子裡,決定還是省下那幾個錢,自己動手給衣服洗了。

  趁著天色未完全黑下來,拎著空水桶去井邊提水時,第一個鄰居出現了。

  「啊呀陸郎君!你怎麼還有心思在這裡打水?!」阿姨大吃一驚,「同心要嫁人了啊!」

  「……我知道啊,她家夫君剛剛也來通知我了。」她拎著木桶有點不知所措,「自我來雒陽起,一直未曾見過這裡的昏禮,我該送點什麼東西嗎?」

  阿姨好像被噎了一下,瞥了她一眼,匆匆忙忙地關上了院門。

  ……她繼續走在打水的路上。

  第二家院門又開了,探了個頭出來。

  「陸郎君這是去打水?」

  「是呀。」她停了腳步,揚起一張笑臉,剛準備和街坊閒聊幾句時,對方神情十分古怪地上下打量她一番。

  「同心娘子要嫁人了,你可知道?」

  ……怎麼還是這事?

  「我知道啊,」她說,「大家伙兒都如此熱心,是籌備著想要幫新郎收拾新房嗎?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於是第二個街坊也被噎了一下,但關院門前還是擠出了一句話,「郎君真是豁達。」

  她打了兩桶水,穩穩當當拎回家中,一路上好幾個鄰居要麼開了院門偷偷看她一眼,要麼扒著牆偷偷看她一眼。

  ……這是有什麼大病啊。

  ……就好像在期待啥似的。

  她回到家中,放下水桶,四處尋找木盆的時候,又有人瘋狂敲門了。

  ……這次站在門外的是李二,一臉悲憤,「陸郎君,同心要嫁人了!」

  「她家住隔壁,」她說,「你肯定是敲錯門了。」

  「你這個人!」李二嚷嚷道,「怎麼沒有心肝的啊!」

  ……………………她沒來由的感覺到了一陣驚恐,於此同時她終於理解了這群鄰居們都在期待點啥。

  「我怎麼沒有心肝了?」她說,「人家小娘子想嫁人,跟我有什麼關係啊,你既然有心於她,你就去說啊!」

  李二那兩隻眼睛在夜色中鼓了起來,閃閃發亮,越來越鼓,越來越亮,就在她不自覺想後退一步,怕他那個腦袋會氣炸的當口,李二終於頹了下來。

  「我早就去過了,她心中無我,我便是再去,又有什麼用。」

  「那你來找我有什麼用呢?」

  李二沉默地瞪著她不說話,那幅氣憤、哀傷、絕望、痛苦的神情簡直看得她也要陪著心碎一下了。

  ……應該想點什麼話來安慰他,不能太冷酷無情了,她想。

  「要不你進來坐坐,」她說,「我這有幾件衣服要洗,我一邊洗,一邊聽你說,怎麼樣?」

  「郎君可知,」他氣呼呼地嚷道,「同心究竟如何同那並州人熟絡上的?」

  ……她有什麼知道的必要嗎?

  「……如何?」

  「此皆眉娘之計也!」

  「不是,」她不明白,「她們兩個小婦人都是單身,要是見到人品可靠的男子,互相介紹一下相個親有什麼不對勁嗎?」

  ……李二不僅跑了,臨跑路前還給她的院門用力關上,「砰——!」的一聲,給她心疼夠嗆。

  【今天他們全都有什麼大病。】她感慨了一句。

  終於把衣服都洗完了,太陽也幾乎下山了,但是天上的星星沒出來幾顆,這就很尷尬。

  明天到底下不下雨呢?她這衣服是掛在院子裡還是掛在屋裡?屋子裡沒有釘子,怎麼掛繩子?

  「郎君站在院中,這是想什麼呢?」

  眉娘站在夜色中,隔了牆頭,笑盈盈地望著她。

  「是眉娘子呀,」好幾天沒見到小姐姐,她那顆被神經病街坊們搞得有點煩躁的心也靜了下來,「張羅著晾衣服呢。」

  「妾家中倒是早就備好了晾衣繩,郎君不若將衣服拿過來?」

  時間好像短暫地回到雒陽那時,阿謙白日裡與陳家三郎一同出去,幾個小男孩在外面撿點柴,割點草回來,有空閒再請陳三郎教他們識幾個字,因此晚上已經疲憊不堪,早早睡下了。

  「同心呢?」她左右看看,「已經搬過去了?」

  眉娘挑了一下燈芯,「曲大哥那屋子平日裡也沒人收拾,渾然不像個住家的樣子,她且得忙碌幾日呢。」

  「的確是得收拾幾日。」她雖然自己沒經驗,但是幫同學幫親友收拾新房還是有過幾次的,拉清單買東西打掃新房滿屋子貼吉祥物,要多麻煩有多麻煩。

  眉娘看了她一眼,從她手中取了木盆過去,一件件抖開衣服,在正屋掛了起來,「剛剛李二去尋郎君說話了?」

  「他對同心也是有心的,現在有點想不開,」她善解人意地說道,「過些天就好了。」

  眉娘又看了她一眼,「必是提到妾了。」

  ……氣氛好像有點不對勁。

  當初還在雒陽時,開酒坊的眉娘是個十分潑辣的少婦,平時裝一裝溫婉大方也來得,遇到了酒鬼無賴時立起眼睛罵人也頗拿手。

  她沒忍住,腦補了一下眉娘掐腰和李二對罵的場面。

  「眉娘子同他計較些什麼,」她連忙勸解道,「大家都知道你的心性,為同心覓一良人是天大的好事,必是沒有私心的。」

  「這事倒也說不定。」眉娘伸出一根手指,撣了撣新晾上的衣服,回過頭看她。

  ……………………這是什麼話?她穿錯世界了?據她所知她並沒有一個叫趙敏的紅顏知己吧?!∑(°Д°;≡;°д°)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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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43:4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十一章 長安的第一場雪

  美人是錦衣玉食,金尊玉貴的生活養出來的。

  世家公卿們豢養的美人皆在妙齡,花一樣的年華。略上了年紀的便時時刻刻都要保養,平日吃喝無不精心。

  有人甚至傳說渭陽君董白肌膚如雪,衣袖生光,便是自小以牛乳沐浴,才有那樣的美貌。

  而這一路的顛沛流離已經讓眉娘憔悴了許多,她才二十餘歲,未到三十,來到長安後的日夜紡布操勞令她眉眼間一片疲憊,帶了淡淡的青灰,鬢髮間甚至現了一兩根白髮。

  但她仍是個出眾的美人,陸懸魚想,而且是個十分要強的美人。

  ……美人雖好,但她不是彎的,她只對美少年起反應,蘿莉燒酒御姐全都只能當姐妹。

  「姐姐這話,」她尷尬地說,「我不明白。」

  「郎君是真不明白,還是不願明白呢?」眉娘轉過頭來,一雙眼睛在燈火中爍爍發光,「這樣的事,倒要我一個小婦人說清楚些?」

  ……救命!她就是蹭鄰居家的晾衣繩晾個衣服!她該怎麼辦!要奪路而逃嗎!

  眉娘揚起下巴,那張美麗而疲憊的臉上滿是驕傲,「既如此,那我便說清楚了,郎君孤身一人來的雒陽,從未聽說過有什麼婚約在身,我便留心些,又怎樣?」

  【趕緊想辦法啊!說點什麼啊!做點什麼啊!】她在心裡焦急地嚷嚷,【你在那裡沉默如今你大爺呢?!】

  【雖說我的確擅長解決一些人際關係上的矛盾,不管是用柔和一點的方式,還是強硬一點的方式,】黑刃說道,【但是替一個女人幹掉一個女人這種事,我還真的沒幹過。】

  見她不吭聲,眉娘上前了一步,「郎君究竟如何想的?」

  【誰讓你殺人滅口了!】她驚恐臉,【我說,想點藉口!】

  【注意,】黑刃提醒道,【你的唬騙技能是要吃減值的,也就是說,你這人天生不擅撒謊。】

  ……這衣服她不要了不成嗎?

  不管怎麼說,她今天都得把話說明白了。

  比起「我是個女人」這種有可能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的實話,她得找一個相對不那麼驚世駭俗,至少不那麼容易讓眉娘暴走的理由。

  「其實我不能算是個男人,」她咬著牙,感覺自己每一個字都在砸碎自己的羞恥槽,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從小就沒有那個東西,所以我是誰也不能娶的,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眉娘沉默地盯著她。

  ……門縫裡的阿謙一臉驚恐地盯著她們倆。

  ……一滴眼淚落了下來,滴在桌上。

  ……她也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眼淚在飛,她也挺想哭的。

  「在下可以走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眉娘纖弱的身軀在燈影下微微顫抖,但她捂住了臉,鹹魚也看不到她到底什麼表情,就只是伸出一隻手,揮了揮,示意她可以走了。

  臨出門前她想起來,又回頭提醒了一句,「姐姐,我明天來取衣服啊。」

  那隻手忽然攥成了一個拳頭。

  【你真想讓我殺人滅口嗎?】黑刃的聲音裡帶了一絲驚恐,【你在這絮叨你大爺呢?!】

  日子還是挺平靜的,並沒有出人命。

  大家見到同心時紛紛恭喜,同心笑吟吟地也一一接受了。

  就是看到陸郎君時似乎有一點不自在,但也大大方方地開口說話,沒什麼能夠更加滿足鄰里們期望的事情發生。

  ……說實話,鄰里們那天到底是在期待點啥,她雖然當時不理解,過後想一想也就漸漸猜出來了。

  ……由此可見,大家最近真的吃飽飯了。

  玉堂成日,諸事大吉。

  那位曲六郎和同心雖然都是平民百姓,卻十分細心地請了先生,選了黃道吉日,街坊鄰居們一一通知到了,這樣一場昏禮,規模自是比不過那些世家公卿娶婦嫁女,但就這條巷子而言,已經是難得的大喜事。無論缺什麼器皿物件,大家都力所能及地借給他們。

  ……就是大雁不太好打,這時節大雁已經南飛得差不多了,哪怕是什麼射術絕倫的神箭手,也不能無中生雁。

  最後曲六去市廛買了兩隻大白鵝回來,看著也還像模像樣。

  幾十步的路程,羊家夫人還特意出借了一輛車,幫忙接了一下新娘子。

  著意打扮過的新娘子今天顏值秒殺了全場,一身嶄新絳紅羅裙,頭上一根銀簪,耳旁兩顆小小的珍珠,明珠美玉,顧盼生輝。

  【她真好看啊,】她感慨了一句,【以後有機會我也要這麼打扮打扮。】

  「她真好看啊,可惜明珠暗投。」李二在她身邊也感慨了一句。

  「……怎麼說話呢你這是,人家不嫁你就明珠暗投了。」她瞥了一眼。

  李二不為所動,「不嫁我也就罷了,要嫁也該嫁郎君才是。」

  ……這個是決計不成的。

  新郎家雖然也只是一進的小院子,這些日子收拾得乾乾淨淨,過道鋪了磚,柱子上了漆,紅燭點著,供品擺著,再配上喜氣洋洋,緊張並期待著的新郎,還真是頗有韻味的市井畫卷。

  她在人群裡這麼圍觀新郎新娘,也沒在意別人圍觀她的時候,黑刃突然悄悄說話了。

  【我有一個預感。】

  【什麼預感?】

  【你知道他們在期待什麼嗎?】

  ???????

  還沒等請來的婚禮司儀抑揚頓挫念一念「元序斯立,家昌邦榮」時,巷外突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就到了門口,從馬上跳下來一個頭戴武冠,身著錦袍,腰佩長劍的武官,怒氣沖沖,一把就揪住了新郎胸前的衣襟!

  「你這賊匹夫!」從天而降的魏續破口大罵道,「好大的膽子,連我家陸賢弟愛慕之人也敢使手段掠了去!」

  時間好像在那一瞬間停止了。

  盡管她在四處找地縫,但周圍好像瞬間空出了方圓一丈的距離。

  所有人都在驚恐地看著她。

  新郎也在看她。

  新娘也在看她。

  無數道目光錯綜復雜,愛恨交織,包括但不限於:

  「我就知道你要搗鬼!」

  「你愛我為什麼不開口為什麼要現在搶婚!」

  「渣男!」

  「太刺激了!」

  「怪不得你氣定神閒,原來還有這麼一手!」

  【我大招全開能劈出一條地縫嗎?】意識到自己已經要拿起什麼渣男人設的鹹魚惶惶然地問道,【你快想個辦法!】

  【我突然覺得我也需要一個伴侶了,如果你能滿足我的話,我會給你建議的。】

  【啥?!絲綢還是香油?】

  【嗯,這個放在平時不錯,不過現在我覺得莫邪不錯,你不考慮一下嗎?】

  【……先不說我從哪搞,你不覺得你這是在搶人媳婦嗎?!】

  【對啊,我得先經歷你的情況,體驗你的心情,才能設身處地的給你出個好主意,啊,搶走別人的伴侶,多麼美妙的體驗,我曾經覺得你這人挺乏味的,現在看起來我錯了,我想要看的熱鬧,你全都有啊!】

  …………她感覺精神又一次遭到了重擊,即將恍惚之時,魏續的嗓子又亮了起來!

  「我今日就要叫你見識見識,是我的拳頭硬還是你的腦袋硬!」

  ……救命啊!

  「將軍——!」

  在拳頭落下前,她終於還是攔住了這位不帶腦子就敢出門見義勇為的好漢,「魏將軍何出此言啊?!」

  「你一路千辛萬苦,帶了這小娘子來!我豈能不知你的心意!」

  魏續嗓門本來就大,這時候有怒火DEBUFF,簡直又高了一倍的分貝,跟個高音大喇叭似的,不僅這一條巷子的人都跑來了,臨近巷子的也都跑來了!

  「魏將軍這是聽誰說的!」她痛苦地說道,「我待同心如我親妹,若有半句虛言,人神共戮!」

  魏續的眼睛睜大了,痛心疾首。

  「這樣的誓言你也敢發!」他說道,「她值得你如此嗎?!」

  她自從去年冬天進了雒陽城,給貴人們跪過許多次,但沒有一次是真心實意的。

  但此刻她竟然真心實意想給魏續跪一次——只要他能趕緊閉上嘴,終結她這慘不忍睹的社會性死亡現場。

  關鍵時刻,又一騎飛奔而來,馬兒一聲長嘶便在門口站住了腳。

  「你這是在胡鬧什麼呢!」張遼斥了一聲,「將軍命我等回府議事,片刻也不許耽擱!」

  魏續那副胡攪蠻纏的嘴臉突然收了起來,轉為疑惑,「何事?」

  張遼不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笑,便策馬疾行而去。

  昏禮還是平平安安,圓圓滿滿地完成了,沒出人命,也沒人挨打,可喜可賀。

  只是大家坐下來準備吃飯時,心力俱疲的陸郎君口稱有事,還是悄悄離開了,沒坐下來吃杯喜酒,讓大家很是遺憾。

  離開曲六郎的宅邸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門兩旁的火把將夜空照亮。

  有輕柔而冰冷的東西慢慢飄下來,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伸出手去,忽然發現落下的是一點兩點雪花。

  片刻變成了一場大雪,洋洋灑灑,席捲了這座古老而凋零的大漢都城。

  長安的冬天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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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十二章 半盞兒殘酒

  這場雪時斷時續,下了很久,空氣一下子變得寒冷起來,打水也讓人吃力許多。

  長安的井水也是地表水,因此很容易結冰,平時需要用蓋子蓋住,破草席封住,當然要是有被褥之類就更對勁了。

  但很顯然誰家也沒有那個豪闊手筆,給公用水井蓋毯子。

  甚至連草席都被偷了幾回,導致井水結冰,氣得某個脾氣不太好的阿姨站在井邊破口大罵了一頓。

  「你罵有什麼用呢?」也出來挑水的李二無精打采,「也未必就是這條街上的人偷走的,城內外擠了那麼多人,這年頭需要一條草席過冬的人多了去了。」

  「那你說,」阿姨怒道,「你去燒水化冰麼?」

  「打一打就好了,也不一定要燒水化開它。」李二胸有成竹道。

  ……沒睡醒的陸懸魚被人敲了院門,其實就這麼點事。

  天上仍在飄著零星的小雪,太陽還沒升起來,一開門,寒氣帶著雪花肆無忌憚地鑽進袖子裡、衣領裡、以及神經裡。

  就算她身體素質好,也得多找件衣服來,富人有裘衣,窮人沒棉襖,有毛氈的可以穿毛氈,沒毛氈的多裹兩層布,就這麼哆哆嗦嗦地出了門。

  幾個準備打水的街坊等在井邊,時而左腳踩右腳,時而右腳踩左腳,見她過來,都是一臉的驚喜。

  「陸郎君可算來了!」

  「啊,啊,」她不明所以地發出幾個單音節詞,「井水凍了?」

  「原本圍了草席的,今早一來就不見了!」

  「當真是喪了德行!這一條街的人,都靠它吃水呀!」

  她聽了周圍的議論紛紛,大概理解了自己要幹點啥。

  井水其實不深,離井口也就兩米多。漢長安北有渭水,東有昆明渠,西有皂河,地下並不缺水。因而優點是不用打很深就有水,缺點是井水很容易被污染,也很容易凍結。

  她比劃了一下井口直徑,大概一米二左右,不是很難施展開。

  摸摸井壁,裡面是石頭砌成,十分粗糙,考慮到現在是冬天,井壁上沒有青苔,只結了一層冰。

  「那我下去看看。」

  「快給郎君綁條繩子!」

  ……就那條長年累月在井邊綁著,鹹鹵水漚著的繩子,她覺得還是算了。

  又摸了一下井壁,確定了粗糙度之後,她突然一翻身就這麼跳下去了,引得鄰居們在上面一片驚呼。

  大概因為水質污染的緣故,就算上了凍,冰層也不足一尺,她拔了黑刃出來,開了一個爆發之後,腳下的冰層應聲而碎,露出幽深水面。

  「郎君小心——!」頭頂傳來女子的驚呼,嚇得正準備收劍的她肝一顫,手差點沒扶穩井壁,跟著下去洗個冷水澡。

  同心扶在井邊,半個身子探了進去,正在一臉焦急地望著她。

  ……不至於不至於真的不至於。

  她的手指探出,牢牢抓住了井壁,腳下借了一點力,整個人上去一截時,想想還得提醒一句。

  「同心妹子,井邊路滑,你別探得這麼深,你小心些啊。」

  轉職成少婦的妹子突然眼神飛了一下,將上半身收了回去,待她爬出井的時候,見她已經淡定地拎著個空桶,站在一邊跟街坊阿姨聊起天了。

  ……阿姨聊天技巧也有點小問題。

  「怎麼你來打水,你家男人呢?」

  「營中有事,他便回去了。」同心倒是很淡定,「這幾日似是要出門呢。」

  「這樣的天氣也能出得門的?」

  「這誰知道,他們那等人,還不是貴人們怎麼說,他們便怎麼是。」

  「這些行伍之人也真是可憐,」阿姨若有若無的眼神瞟了過來,「新婚沒幾天就要去井離鄉,家中妻子可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也沒有撬牆角的愛好,能別看她了嗎?!

  董相國此時並不在長安,而是在雒陽。

  並州兵馬在長安短暫地停留一段時間後,也要奔赴雒陽前線。

  ……關東聯軍的戰績其實很堪憂,不知道是董相國太能打,還是他們太不能打,總之袁紹袁術兄弟的戶口本被董相國撕了一半,這兄弟倆集結了一大票兵馬,一年到頭硬是沒推進幾寸戰線。

  但是現在據說天降猛人,引得董相國很是重視,所以調兵遣將,準備迎敵。

  高順營中也是一片忙碌景象,所有的檔案都要分門別類裝箱帶走,近日便要拔寨啟程。

  這樣的節骨眼兒上,換她是高順也沒心思開什麼兵法小課堂,白天幫功曹打打下手,傍晚趕緊回家自做自吃便是。

  她最近買了個染爐,想試試在漢朝吃個火鍋。

  反季節蔬菜比較貴,但她還是買了半斤蘑菇,大白菜是自家囤的,不花錢,長安靠近雍涼,牛羊肉質量還不錯。

  湯底用了半隻雞,正專心致志熬著的時候,門外傳來馬蹄聲響,到了門口便停了下來。

  ……她平生最恨的就是早上沒起床時敲門的人,以及晚上飯點兒來的客人。

  張遼站在門口,今天沒著甲,頭戴武冠,身著直裾,腰佩長劍,手裡拎著酒壺,身上還披了個斗篷,笑眯眯地站在門口。

  「賢弟果然在家。」

  「啊,是啊,」她乾巴巴地說,「這樣的天氣,誰沒事閒的在外面亂跑呢?」

  張遼好像被噎了一下,但還是笑眯眯。

  「夜來無事,尋賢弟喝酒。」

  雖然有點不情願,但她還是讓出了半個身位,請他進門。

  「賢弟已備好下酒菜了?今日另有客不成?」

  「……沒有,我自己在家做飯,就稍微張羅了一下而已。」而且也沒備兩個人的菜量。

  「原來如此。」張遼去爐灶旁尋器皿燙酒時,冷不丁又蹦出一句,「賢弟這家中整治得井井兮其有理,確實不像個獨身居住的男子模樣。」

  「……將軍獨居時難道家中不做整治嗎?」

  張遼專注地盯著灶坑裡的火,時不時往裡塞點柴火,「我十三四歲便已從軍,鮮有獨居之時。」

  「……為何?十三四歲的少年兵,大漢這麼不地道的嗎?」

  「我出身雁門,為邊患所苦,無歲不被鮮卑寇抄,殺略不可勝數,郡中少年十四五從戎者比比皆是,非獨我一人。」

  酒是提前篩過的,此時溫熱之後端上桌來,酒香被熱氣裹著,撲面而來。

  她為張遼斟了一盞酒,「將軍真是英雄出少年,怪不得能建功立業。」

  他接了這一盞酒,苦笑了一下,「空有一片忠心罷了。」

  ……陷入短暫的冷場,和不熟的人吃飯是這樣的。

  「啊對了,」她突然想起來,「嘗嘗這湯,我用半隻老母雞熬的,特別鮮!別客氣!」

  她正準備拿勺子去舀湯的時候,看到張遼盯著她發呆。

  「將軍?」

  張遼還端著那盞酒,「……賢弟不喝嗎?」

  「……見笑了,」她有點尷尬地給自己也斟了一盞酒,「我這人性子孤僻,不慣與人往來,時不時總鬧點笑話。」

  少年將軍的眼睛彎了彎,喝了半盞酒之後,開口問道,「說起來我還未向賢弟打聽過,那日魏續鬧過昏禮後,賢弟如何了?」

  ……不如何,她尷尬得幾天都不想出門,出門見別人都躲著走。即使這樣還免不了今天早上的社死場面。

  她感覺最近需要訴訴苦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正好對面還有一個看著就嘴嚴,又不在這條街上住的張遼,吃吃喝喝不知不覺間,斟酒的就變成了張遼。

  ……喝得好像有點多,她覺得腦袋有點重,搖晃了一下之後,確實如此。

  「我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我又沒想要娶妻生子,」她訴苦道,「我也沒舉止輕浮調戲哪個小娘子,怎麼就把這些事安到我的頭上了呢?」

  「賢弟素有品行,又有俠義之名,現下又得都亭侯看重,確實不必年紀輕輕便訂下婚事,」見她盞中的酒乾了,張遼又給她斟滿,「若是博一個功名出身,再議婚時豈不便宜?」

  「博一個功名便有世家高冷美少年?」她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

  「……啊?」

  ……………………她剛剛是不是說錯話了,冷靜點兒。

  「酒力不支,」她一臉淡定,「夜已深了,路有積雪,將軍須得早行。」

  喝了半天酒,臉色一點都沒變的少年將軍突然驚醒似的,「啊呀,剛剛敲過戌時鼓,城門已關了!」

  ……她看看張遼,張遼看看她。

  「那也沒事,」她說,「過路不遠就是並州人開的客舍,我送將軍去就是。」

  那對筆直的眉毛開始皺起來,「賢弟家中又無女眷,不過借宿一夜罷了,何以待我如此冷淡!」

  ……她得冷靜冷靜,想想該怎麼說。

  「我倒是想留將軍,但家中簡陋,只有一榻……」她是不願意睡地上的,但是讓人家一位出身比她好,社會階級也比她高的將軍睡地上也很不對勁。

  「這有什麼關係,」張遼十分自然地說,「與賢弟抵足而眠便是。」

  天已經完全黑了,而且黑了很久,只能聽到北風呼嘯著在巷子裡橫衝直撞,時不時檢驗一下各家門窗的堅固度。

  隔了一道窗絹,屋內炭火燒得正旺,酒喝了半壺,雞湯在灶上還微微的滾著。

  除了炭盆和染爐,屋內只點了一盞油燈。

  張遼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大概是沒多想的,但酒酣耳熱的她就不自覺地思維發散了一下,盯著酒盞發呆。

  「……賢弟?」張遼的目光也跟了過去,「你這是在看什麼呢?」

  「在看我那半盞兒殘酒。」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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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卷九十‧鮮卑傳》:靈帝立,幽、並、涼三州緣邊諸郡無歲不被鮮卑寇抄,殺略不可勝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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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十三章 早戀的危害

  榻是只有一張的,上面還不能擺碗水。

  她以為的「抵足而眠」是兩個人各抱一個枕頭各睡一側,但這個時代的同性友情和某些風俗美談已經達到了讓她無法理解的程度。

  比如說有個叫姜肱的人,跟自己的兩個弟弟關係特別好,好得沒結婚時睡一個床,結了婚了還要睡一個床,除非算算日子想跟老婆生娃,否則兄弟三人繼續一個床……「其友愛天至,常共臥起。及各娶妻,兄弟相戀,不能別寢,以系嗣當立,乃遞往就室」。

  ……與其說是美談,不如說是神經病。

  榻上只有一個枕頭,廢話,她個單身狗為什麼要搞兩個枕頭。

  「我這人睡不睡枕頭都無所謂,用胳膊墊一下就可以,」她很不自然地說,「將軍拿去用吧。」

  「一個枕頭就夠用啊。」張遼一邊解開腰帶,一邊很自然地說,「中平初年我駐守馬邑邊城時,三四個人搶一個枕頭睡得也很香。」

  糟糕,他開始脫衣服了,感覺像個變態。

  但是少年將軍不知道自己被人打上了「變態」tag,一邊脫直裾,一邊還轉過頭不解地問她,「賢弟為何不更衣?」

  「我喜歡和衣而睡。」她板著臉說。

  張遼若有所思臉。

  酒菜撤了,蓋了蓋子,防止老鼠窺伺;燒了些水來洗洗臉刷刷牙,保持個人衛生;炭盆裡又添了點炭,讓屋子暖和點;門縫不能關太嚴,防止一氧化碳中毒,安全最重要。

  一身中衣的張遼坐在榻上很是不解的盯著她看,「賢弟這是在忙什麼呢?」

  「自己在家裡住,總得細心些。」她在屋子裡有點猶豫地轉轉圈,終於又想到一個藉口,「我那個馬棚太簡陋了,擠了兩匹馬可能不夠結實,我去看看,給它加固一下。」

  張遼那張白天看著挺英氣的臉上突然露出個有點邪魅狂狷的神情。

  「賢弟為何作此態耶?」他笑道,「兄雖非世家美少年,但也未必要嫌棄若此吧?」

  ……………………

  張遼睡裡面,她睡外面,油燈吹了,於是室內立刻暗了下來,只剩下炭盆那一點昏暗的紅光。

  這人睡覺沒什麼動靜,呼吸十分平緩,也不知道是不打鼾,還是沒睡著。

  晚上喝了許多酒,她其實很睏倦了,上眼皮瘋狂想跟下眼皮貼貼,不顧她頑強意志的那種貼貼。

  但她還是有點不敢閉眼,心裡想了想,決定敲敲黑刃。

  【……話說,要是有什麼,咳,你能叫醒我嗎?】

  【什麼?】

  【……比如說他心懷不軌什麼的。】

  【你是說,張遼對你產生了攻擊意向,想要半夜趁你睡覺失去意識時,下手謀殺你?】黑刃的聲音穩穩地響起,【沒問題,你知道我是為此而生的。】

  【……不是。】

  【那是什麼?】

  【你看我畢竟還是個女孩子嘛。】她尷尬地說,【就算他沒看出來,萬一他性取向有問題,拿我當男孩子下手呢?】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

  【那行啊,】它說,【請你指定一下,他進行了什麼樣的行為時,會被你認定為是心懷不軌?】

  ……鑑於兩個人現在就快要腦袋挨著腦袋了,這個行為界定有點麻煩。

  她不自覺地轉過頭去看向他時,張遼的眼睛也轉過來了。

  黑漆漆的夜裡,黑白分明的兩隻眼睛閃著光,嚇了她一跳!

  「賢弟果然也沒睡!」他的聲音裡一點倦意都沒有,興致還挺高,「良夜難得,不如長談以敍意,賢弟意下如何?」

  ……不如何,她睏,想睡覺。

  她覺得張遼要真是心懷不軌的話也省事了,直接給他丟出去拉倒。

  但他一點也沒有動手動腳的傾向,就是躺在那裡興致勃勃嘀嘀咕咕,這特麼就很可恨了。

  「賢弟祖籍何處?」

  「沒祖籍,」她嘟囔一句,「流民。」

  ……張遼沉默一會兒。

  「自小如此?」

  「嗯嗯嗯,自小如此。」

  「賢弟欺我。」

  「……………………」

  「以兄觀之,賢弟不似出身微寒之人。」

  「……為何?」

  「駐守雁門時,我常與布衣相交,但凡出身寒微者,多半看重金帛財物,此非人品低賤,而是他自幼便困於衣食之苦,所謂『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試想潦倒之人,飢無飯吃,寒無衣穿,怎能恪守品行?」

  「我也是啊……」

  「來長安這一路上,人皆困苦,唯賢弟輕財重義,與別不同。」張遼很肯定地說,「賢弟絕非寒門子,不過隱姓埋名爾。」

  ……他在腦補些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啊。

  喝過酒的腦子越來越不清醒,她的被子是新買的,下雪之前又特意曬過,裡面裝了條毛毯,暖暖和和,蓋起來……

  ……她就這麼一條被,還得跟張遼合著蓋,真是【嘩——】了狗了。

  這樣糾結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很久,張遼還在企圖同她聊天,她已經沒抗住睡意,翻了個身陷入沉睡之中。

  留下張遼一個人,沉默地在黑夜裡盯著共枕的那位朋友。

  大道廢有仁義,國家昏亂有忠臣。

  大道已廢,亂世已至,百姓流離顛沛,才會顯現出仁義之士。

  陸懸魚便是如此令他知悉的。

  此時並州兵馬即將開拔至雒陽,關東聯軍割據之勢漸成,無論誰勝誰負,漢家江山恐怕危矣。

  若當真有那一日,他們這些並州將領也不得不考慮出路才是。

  這些紛亂思慮在頭腦裡竄來竄去的時候,他又看了已經睡熟的那個少年。

  ……這人頗喜歡照顧街坊鄰居,尤其是失了丈夫的寡婦,但為何卻說自己喜歡美少年呢?

  ……他又不姓劉。

  鹹魚是被隔壁的聲音吵醒的。

  人是十分堅強的種族。

  不管經歷了多少苦痛和告別,都會從悲傷中走出,堅定地、勇敢地……

  天啊,孔乙己已經不在了,為什麼蕃氏還會爆炸呢?三郎挺乖的罵他作甚?

  她從床上坐起來,撓撓頭,頭皮突然炸了一下!

  身旁還躺著個男人!

  雖然立刻想起來這是昨晚借宿的張遼,但感覺還是很不對勁啊!

  還好張遼還在酣睡未醒。

  她躡手躡腳的爬出被窩,被冷氣逼得打了個激靈。

  撥撥火炭,拿起一隻陶杯,倒扣在牆上,專心致志地聽一聽隔壁到底在吵啥。

  耳朵剛貼上,蕃氏的哭罵聲便傳過來了。

  「你這不知廉恥的逆子!」

  ……………………至於嗎?

  然後三郎的聲音傳進了陶杯裡,十分驚慌,「母親!不是你想的那樣——!」

  「人都在這裡!你仍要狡辯!」

  「母親!兒子可以解釋的!兒子當真不是無恥之徒!」

  她聽得滿頭霧水,正在思考該不該去隔壁勸架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聲咳嗽。

  榻上的張遼已經坐起來了,正神情復雜地盯著她看。

  「……那孩子身體弱,」她收回了陶杯,有點尷尬地說,「我怕他阿母氣急攻心,打壞了他。」

  「若如此,賢弟何不現在便去呢?」

  「……我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好像他家裡藏了什麼人,貿貿然拜訪,多尷尬啊。」

  只穿著中衣,裹著被子的張遼在揉眼睛,這個畫面看得她有點不自在。

  要是誰現在登門拜訪,那也是很尷尬的,她想,但她確實是清白的。

  她很快就不必猶豫要不要登門拜訪這件事了,因為陸陸續續有晨起打水的街坊圍在蕃氏家門口,雖說暫時沒人好意思敲她家的門,但是有人敲到陸懸魚這裡來了。

  ……等她開門時,還往裡探了探頭。

  「陸郎君這也有客?」

  ……她僵硬地轉過頭,隔著一層窗絹,張遼在那裡穿衣服的身影清晰可見。

  「把這個忘了吧。」她說。

  「……啊?」

  「沒事,我是說那是軍營中的好友,昨夜過來同我喝酒。」她板著臉說,「李二哥,你究竟有何事?」

  「三郎身子骨弱啊,這天氣跪在院子裡怎麼成,」李二的脖子終於抻了回來,「你不能去勸勸陳家嫂子?」

  她聽得更迷惑了,「究竟何事?」

  「其實也是這孩子行事確有不當……」

  這幾天不停地在下雪,家家戶戶都要多燒些木柴火炭,因此三郎昨日也出城去撿柴了。

  然後他柴沒撿回來,撿回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

  城外至今仍然有許多流民滯留,一場雪過去,便僵了一批,這也並非什麼新鮮事。

  那女孩兒的母親見到三郎是自城內而出的,便求他帶走自家女兒,為妻為妾、為奴為婢都不要緊,只要讓她進城有屋住有飯吃便好,留她一條活路便比什麼都強。

  也不知道三郎是情竇初開還是惻隱之心,總之是把這小姑娘帶回家中,卻又不敢同母親講,蕃氏操勞整日,疲憊不堪,整治過飯食後便睡下了,至於睡著之後,她兒子從院外將小姑娘接回家中的事,一概不知。

  但這事兒怎麼可能瞞得住人呢?今早蕃氏一起床,看到這小姑娘,立刻就氣炸了。

  她聽得正發蒙時,那邊蕃氏的嗓門更高了。

  「你立刻將她送回去!」

  「阿母,兒子既應了她家人,便該照顧好她……」

  「你照顧她?你拿什麼照顧?我每日操勞供你吃喝,家中不過勉強溫飽,你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要拿什麼照顧她?你是要氣死我嗎?!」

  ……十三歲的陳三郎撿回來個十一二歲的小蘿莉,這個事聽起來確實有點麻煩。

  她扒著牆往那邊兒看了看,三郎當真直挺挺跪在門口,那個瘦弱的身板看著都讓人於心不忍,但是他仍然堅持著給他媽磕了個頭。

  「阿母,孩兒可以出城撿柴賣錢,也能替人抄書換些柴米,」他滿眼哀求,「求你留下阿浣吧。」

  ……早戀真是危害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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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44:3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十四章 徭役

  不管三郎是出於惻隱之心,還是熊孩子想早戀,靠他自己都養不活那個小蘿莉。

  出了這條街,長安城時刻處在人口瀕臨爆炸的狀態,許多城外棚戶區的流民竭盡所能想要活下來,哪怕為奴為婢,為牛為馬,只要能喝上一碗稀粥,再尋一個睡覺的位置,便是天大的幸事,據說最搶手的莫過於牛棚豬圈,因為牲口是有溫度的,湊在一起大可以安心睡覺,暖烘烘地不必怕凍死。

  這樣的情況下,柴米價格節節攀升,撿柴便成了碰運氣的活計,替人抄書也有許多人搶著來,不要錢,管飯就行,再給兩升米就感激涕零,從早抄到晚,抄瞎了眼睛也是心甘情願的。

  考慮到丁原留下的這支並州兵馬也將離開,那些圍在軍營周圍,每日忙碌洗衣縫補甚至賣身的女人們如何度過這個寒冬,也成了無比殘酷的挑戰。

  因此三郎怎麼可能尋到那些活做呢?

  但也不是全然沒有門路。

  張遼更衣完畢也出了屋子,走過來跟著一起看熱鬧,突然就開口了。

  「明日大軍便將拔寨啟程,呂將軍府上的雜役亦將帶走一批,缺幾個人手亦未可知。」

  除了作戰部隊之外,這些軍隊還會根據需要帶走一批工匠、雜役、民夫,軍紀不怎麼好的還會帶些婦人,不過她覺得呂布府上那個情況來看,他出門打仗肯定不想帶老婆。

  ……跑題了。

  「將軍是說,我可以帶三郎去都亭侯府碰碰運氣?」

  「或許只有短工可做,不過戰事驟起,短則數月,長則逾年,若那孩子吃得住苦頭,這幾月間的補貼家用應當無虞。」

  「那真是太好了,」她讚許了一聲,「說不定呂將軍一年都不回來呢!」

  ……她好像說錯話了。

  張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若是戰事順利,」她立刻描補了兩句,「大軍催破關東,討逆除奸,至少也需要一兩年的時間,才能平定整個天下吧?」

  ……那怎麼可能呢,呂布要是自己就平定天下了還有《三國演義》什麼事兒。

  但張遼還是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借賢弟吉言,若能平定關東,兄一定記得從俘虜之中,擇一二年少而有美姿顏者,帶與你看,如何?」

  ……………………這個梗就過不去了嗎?

  看她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少年將軍哈哈大笑牽馬出門去了。

  不僅被嘲笑了,而且哪怕她再怎麼低情商也知道張遼不會真的抓兩隻世家美少年回來當伴手禮,所以就更不開心了。

  低氣壓的陸懸魚在院子裡待了一小會兒,等到隔壁蕃氏快要罵不動時才慢吞吞地過去勸架。

  屋門前只跪著一個三郎,小蘿莉並沒有跪。

  因為三番兩次小蘿莉想跪的時候,蕃氏都立刻躲開,表示不受她的禮。

  但是仔細一打量小蘿莉,陸懸魚立刻明白蕃氏為什麼氣炸了。

  小蘿莉穿了條一看就很不合體的半舊淺綠曲裾,街坊鄰居都能認出來那是蕃氏的。

  但是這女孩兒用手背抹眼淚的時候,很明顯能看到裡衣袖子已經只剩半條,而且髒得分辨不出什麼顏色了。

  ……人道主義角度講,三郎還是很有愛心的。

  但正因為他有愛心,把他老媽衣服偷出來給小蘿莉換上,所以這就更讓蕃氏氣憤了。

  這年頭身上想穿整齊不容易,別看是冬天,出個城到處都有衣不蔽體的人,他家並非富貴之家,獻這種愛心肯定心疼,但是勒令小蘿莉脫下來又很不道義。

  ……要不還是打自己兒子一頓吧。

  小蘿莉終於抹完眼淚了,花貓一樣的臉露了出來。

  ……並不怎麼漂亮的路人臉,額頭上還有一塊傷,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往殘酷了說就是豪門大戶都不會買去當婢女的顏值,大概也是因此才會一直在城外當流民。

  但那些漂亮的孩子下場也未必比她好……每一個雒陽市民都能講出三個關於高門大戶如何虐待婢女或是美童的故事。

  其中有很多並非只是故事,所以她在飢寒交迫中能遇到三郎,誰能說不算是一點運氣呢?

  蕃氏舉起了藤條,她這邊趕緊咳嗽了兩聲。

  「蕃嫂子!」

  「……陸郎君?」

  門口圍著好幾個探頭的鄰居,想想還是直接翻過牆去比較好。

  「昨日有朋友來尋我喝酒,提起都亭侯府上雜役有缺之事,」她問道,「我想帶三郎去碰碰運氣,嫂子意下如何?」

  太陽升了起來,路上並沒有人掃雪,因而南流北淌,一不留神踩的就不是雪水,而是泥水。

  三郎小心翼翼地跟著在後面走,也不吭聲。

  這孩子本來就是不愛吭聲的,在雒陽時既不見他跟著小伙伴們出去玩,也不見他頑皮淘氣,誰能想到在家做得好大事呢?

  「你到底怎麼想的?」她冷不丁地開口問了一句。

  一個激靈,然後那張肖似孔乙己的臉上露出了有點委屈的神色。

  「我就是看她可憐……」

  「城外人人都可憐,」她說,「也沒見你每天帶回來一個啊。」

  這孩子低了頭,小聲嘟囔了一句。

  「但他們也沒拽著我的衣服求我……」

  ……就因為這種理由。

  雖然城外猶如地獄,但城內卻十分熱鬧,此時又有店鋪開張營業,路邊還有商賈掃出乾淨地方,擺了攤子出來迎接食客。不時便能看到有人坐下,點一碗湯湯水水,再來塊新出鍋的餅子,坐在那裡慢慢吃。

  「那你將來要待阿浣如何呢?」

  「啊,這個……」那雙眼睛有點驚慌地不知道往哪裡放,「當妹妹吧。」

  ……他家又非那等富豪之家,哪來的餘錢收個養女,就算能勉強混個溫飽,待她出嫁時又要怎麼攢一套妝奩?攢不出妝奩又哪裡去尋個可心的郎君?同心能嫁給那個旗兵,除卻年輕貌美外,街坊鄰居們紛紛八卦說,也有她那一份嫁妝的緣故。

  「你父臨終時,曾言說若你日後有行為不端之處,盼我能出言斧正。」她遲疑了一會兒說道,「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行事當有準則,不令你阿母擔憂,也不令你的父親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當再三思量。」

  但三郎沒怎麼思量,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

  「無論將來如何,我總會護著她的。」

  她挑挑眉,沒再繼續說下去。

  少年人的承諾,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此時是情真意切的。

  呂布雖然帶著兵馬去雒陽了,府上卻不怎麼缺人,理由也挺簡單……但凡是輕巧省力又有錢拿的活計,都被這些僕役們給瓜分了,他們不是石頭縫裡鑽出來的,也有兄弟姻親。

  但看在陸懸魚並非普通意義上的雜役,而是隨時可能被主君征辟成為親信甚至偏將的貴人,郎中還是盡心盡力,替三郎尋了一個清理馬廄的活計,雖然又髒又累,但每日供兩餐飯,三升粟米,那些清理出的馬糞他也盡可帶走。願意當肥料就當肥料,願意生火也可以省下些許乾柴,十分便宜。

  ……她不是得隴望蜀的人,但也覺得在馬糞裡打滾對這個自小攻讀詩書的士人家孩子有點苛刻了。

  「小子做得來的,」三郎倒是很高興,「多虧郎君為我謀劃,有了這份工,這一冬便好過了!」

  望著三郎興高采烈跟著馬廄僕役而去的背影,她感覺心情很復雜。

  郎中看了看她的臉色,似乎覺得很有趣,「聽聞陸郎君年少豪傑,卻能安心市井,殺豬為生,為何待子侄輩卻如此嬌慣?」

  ……這個問題有點復雜,她想想該怎麼說比較好呢?

  「他父母這十幾年來教他走的,不是這一條路。」

  郎中思索了一會兒,看了她一眼,「原來如此,郎君呢?」

  「我覺得殺豬很好。」她噗嗤一笑。

  這個冬天就這麼平平淡淡,但也安安全全的過去了。

  待得黃河凌汛之時,城尉手下的小吏便挨家挨戶開始上門搖人:城外攢了一冬天流民的屍體,現在天氣回暖,為了防止瘟疫出現,同時也為了美觀考慮,每家每戶都要出人去處理屍體,不出人也可以,得出錢,雇人去,這個就是標準的徭役。

  每天卯時出門,酉時方歸,工作十二個小時且沒有休假,什麼時候把屍體處理完,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徭役,標準的997。

  屍體處理方法其實也就是挖深坑埋了,土盡量填平些,別堆好大一個墳包,一則看著僭越,好似公卿貴族才配享用的墳塋;二則也不美觀,春暖花開時,貴人們車馬喧闐,忙著出城去踏青游玩,這邊要是在城門口沿著道路蓋起一片亂葬崗,噁心誰呢?

  考慮到這是純粹的體力活,又是天不亮就要出門,有些人家便開始給自家男人送午飯來,補充點湯湯水水,省得虛脫了一頭栽下坑去。

  陸懸魚家裡是沒人給她送飯的,雖說眉娘在經歷了驚天大雷之後也還逐漸淡定,並且聽說徭役事後問過她,但她怎麼也不敢答應。

  至於同心就更不對勁了……於是正好三郎也得回來服徭役,蕃氏派了阿浣一並送了兩個人的飯就是了。

  冰雪消融,土地卻還未完全化開,因此刨起地來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於是也有人搶了別的活幹,比如城牆下層層疊疊的屍體都要裝上車運過來,這活計雖然瘆人,卻也相對輕巧些,竟然也有膽大的人搶了去做,不僅做搬運工,還可以最後摸一摸屍體,看看有什麼能撿漏的東西沒有。

  時值中午,阿浣過來送飯時,便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蕃氏雖說家裡收拾得十分整齊,但這個廚藝用慘絕人寰來形容也不差太多。

  她正這麼一邊腹誹著,一邊喝湯的時候,在旁邊同三郎說話的小蘿莉忽然晃晃悠悠的站起身來,奔著小推車就去了。

  「……阿浣?阿浣?」

  湊到推車旁仔細打量後,那張未脫稚氣的小臉轉了回來,除了驚喜,還帶著些恍惚,「啊,還好,不是我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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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十五章 再歡迎一次董先生進城!

  臨近四月,春暖花開,一片溫柔氣象。

  死了的已經挖坑埋了,活著的不用擔心凍死了。

  雖然是青黃不接的時節,總還有樹皮草根可以啃一啃。

  接近大半個月的徭役結束時,每天跑出來送飯的小蘿莉也沒有尋到她的父母。

  但聽三郎說,她還是十分樂觀的,認為既然找不到,就未必凍死在這個冬天了,誰知道是不是開春時附近豪族缺了田客,到這裡把他們拉走去種地了呢?

  徭役結束後,三郎又回去收拾了幾天馬廄,雖說又髒又累,個子卻長了一截,身體也壯了些。

  大概是因為都亭侯府上別的福利沒有,飯還是管夠的。

  有這麼個不必吃家裡飯,又能往家中拿回些糧米的勞力,蕃氏的日子漸漸輕鬆了些,小蘿莉看著也長高了一丁點兒,額頭的疤痕淡了,穿上蕃氏的舊衣服,乾乾淨淨的一個小姑娘,據說引得阿謙還扒著牆頭多看了好幾眼,然後被他媽拽走。

  ……總好像什麼很微妙的次世代狗血小說劇情。

  就在大家都忙於自家一畝三分地的時候,小吏又跑來搖人了。

  董相國屢屢挫敗關東逆賊,現在終於準備凱旋回京了。

  為了迎接董相國,這一次的大掃除更加高標準嚴要求:出城五十里以內都要進行仔細清理,路上有窩棚拆窩棚,有流民趕流民,沒埋完的或者新躺下的都重新再埋一遍,埋完的不僅要填平土,還得在上面種好草,務必要保證董相國一行到來時,視線內沒有任何不順眼的存在,保持住董相國的好心情。

  初平二年四月,董相國終於回來了——準確說應該是董太師了,不僅是太師,而且天子要稱其為「尚父」,四捨五入,也給天子當爹了。

  百姓們仍舊是沒資格出城去看熱鬧,但據隔壁巷子某個城防小卒說,那真是氣派極了。董相國乘青蓋金華車,爪畫兩轓,儀仗隊能走出十里地去。

  尤其氣派的是,等在路旁的官員還得跪迎,不僅跪迎,而且董相國的車子停在某位大人面前,硬是沒讓他起來,就那麼耗了小半天,然後才讓他站起來。

  但那位小卒又說,很奇怪的是,權傾朝野的董太師氣色並不怎麼好。

  在一年多以前,十常侍之亂時進入雒陽的董卓是騎著馬進的城,被圍觀到的百姓們認為堪稱威武雄壯,觀其神色,便知是百戰名將,可想而知是威風凜凜的一位將軍。

  而坐在青蓋金華車上入城的董卓胖了整整一圈,鬚髮花白,臉上帶著一股凶狠而又疲憊的神情。

  董卓並沒有擊退關東逆賊,而是丟掉了東漢一百六十餘年的首都雒陽,以及弘農、澠池等大片土地。

  他居於高車之上,連皇帝都要恭敬親迎,風光無兩,但在天下有識之士眼裡,他已經只是個割據隴中的逆賊了。

  ……甚至於他自己或許也是這麼想的。

  證據便是自董卓來到長安之後,頒布的第一條命令是:於郿間築起一鄔,高厚七丈,周一裡餘,號為萬歲塢。

  「事成,雄據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

  董太師這句話慢慢傳至長安市井街頭時,陸懸魚同黑刃討論過。

  【他已經完全只是一條敗狗了。】黑刃平平淡淡地說。

  一個失去了心氣的梟雄,區別只在於究竟有沒有幸壽終正寢,將這個破敗的關中丟給他人去操心。

  她回憶了一下,似乎董卓是沒有這個運氣的。

  不過說到底董太師怎麼養老跟百姓們關係倒不大,對百姓們來說,別餓死是天底下唯一要務。

  四月裡的都亭侯府,裡裡外外忙成一片,喜氣洋洋。

  太師的賞賜每天跟流水似的送進都亭侯府,今天送絲綢,明天送金銀,後天指不定又搬了棵珊瑚樹過來,跟隨左右的親隨們都說,一見即知太師待將軍之親厚,恩若父子真不是假的。

  有了這樣一層關係在,長安城內的哪個公卿見了呂將軍不要笑臉相迎?甚至連司徒王允都曾經宴請過將軍,要知道王司徒位列三公,名滿天下,長安公卿唯其馬首是瞻,這樣的人都高看將軍一眼,都亭侯府上自然車水馬龍。

  不單僕役們忙,兩位夫人也跟著忙,除了請長安城內有名的女紅針織量體裁衣外,出外游玩的首飾有沒有配套的?金飾雖好,春日踏青是不是再來一套玉飾更襯風雅?

  這樣的呂布該是什麼狀態?

  那肯定是意氣風發,恨不得一日看盡長安花,說不定還踅摸著再娶兩個小老婆的狀態?

  今日好容易府上沒有宴飲,廚房裡一片人仰馬翻後的寧靜。高順的陷陣營還在潼關,要過幾日才能回來,因此她也沒什麼事做,跟著在廚房裡摸魚。

  一個婢女突然探了頭進來,「將軍要一壺酒,快些篩好了送去!」

  「將軍今日不是沒有宴飲嗎?」負責篩酒的僕役有點迷惑,「這已經是第三壺了?」

  雖然沒有宴飲,但將軍樂意自斟自飲誰也不能說他有問題。

  不多會兒酒篩好了,僕役準備端過去時,廚子忽然攔了一下,「你那篩酒器是不是沒擦?」

  「這網子是早上剛洗刷過的,」那人有點懵,「還要再刷一遍不成?」

  「將軍要的酒,你便該篩一次刷一次的!我就知道你必是在這裡偷懶了!」

  枚叔吼了兩句後,轉過頭來,看向了陸懸魚,「陸小哥可否代送一趟酒?」

  ……咦?她從來沒幹過這種端茶送水的活,但拿了人家的薪水,偶爾幫個忙也沒什麼?

  望見那少年端了酒壺而去的身影,幾個腦袋湊了過來。

  「枚叔故意讓他去送酒是為何?」

  老謀深算的廚子摸摸下巴上的鬍子,「將軍不好酒,但每有獨飲,送酒的僕役總會被他尋了錯處,踹上幾腳,你們卻忘了?」

  「……原來如此!枚叔高見!是不是孫六被踹過一腳?」

  「我也想起來了!上回可不就是!我只是問了一句還有何吩咐,將軍便拿了手邊的酒盞,潑了我一頭一臉的酒!」

  「這次輪到陸小哥了?」

  「那誰知道,」枚叔撇撇嘴,後半句話沒講出來。

  反正他武藝高強,被將軍照屁股踢一腳估計也不吃痛,況且按他看,那小子性格也有點莫名其妙讓人看得不順眼的地方,將軍身邊是再伶俐乖巧的人也免不了被他發作,說不定換個討人嫌的還能招了眼緣呢。

  ……眼緣什麼的,陸懸魚其實幾乎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但當她走進正室時,一瞬間確實覺得那個呂布有點陌生。

  她見呂布的次數不多,基本上就兩種,一種是威風凜凜天神下凡的長戟金甲赤兔馬版本,一種是小功率喝酒發呆看熱鬧版本,雖然誰也不能硬著頭皮說這位並州大漢甜,但他看起來確實有點「傻」和「白」的感覺。

  此時正值晌午,陽光爬到最高處,院中極其明亮,花草映襯得鮮妍奪目。

  呂布坐在正室的西窗下,就在一片陰影裡,倚著憑几,一身半舊的袍子,正在那盯著空酒壺發呆。

  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將裝滿的酒壺放下,倒空的酒壺拿起來。

  呂布也不吭氣,拿起了酒壺,慢悠悠地倒酒,慢悠悠地繼續喝。

  ……然後她該幹嘛來著?

  直接跑路?還是問一句有沒有啥吩咐?她不是專業的服務員,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這種世家大戶的僕役們都什麼規矩來著?這位人中呂布喝酒時就著一碟豬肉條,一碟鹽豆子,眼見著鹽豆子吃完了,豬肉條沒怎麼碰,要不要問問他來不來一碟新的?

  院子裡面一個人都沒有,這麼大個屋子裡,也沒有別的人,她連找個親隨近侍問問都不成。

  陸懸魚陷入了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

  ……要不,在哪摸魚都是摸魚,在這裡摸一會兒魚?等等看他有啥吩咐沒有?

  不是她誇口,要論摸魚,幾千年後也沒有幾個人是她的對手。

  慢吞吞又喝了三盞酒的都亭侯終於出動靜了。

  「啊。」

  【……這人有病吧?】她謹慎地問了一句黑刃。

  但黑刃還沒來得及說話,這位酒客又說話了。

  「怪不得文遠那麼誇你,」呂布睜著無神的兩隻眼睛望了過來,「我這滿府上下幾十個僕役,就你一個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

  【……這人可能真的有病。】黑刃終於抽空回了她一句。

  「你說我都自己在這裡喝酒了,」他望著進門那一片被陽光籠罩著的,極為明亮的磚石出神,「他們怎麼沒一個人知道我就是想喝點酒,發發呆呢?只要站在那不動不說話就行了,有那麼難嗎?」

  應該是不難,難道有人做不到嗎?

  發完牢騷的呂布抬眼看看她,招了招手。

  她小心地湊過去,他拍了拍席子,示意她坐下。

  「小人豈敢與將軍同席……」

  「讓你坐你就坐,囉嗦什麼。」呂布斥了一句。

  ……那就坐。

  「你一直未曾出仕,這很好。」他又一次緩慢地將目光移回了酒盞上,「如此年輕後輩,卻懂得行事謹慎,不容易啊。」

  ……他到底是想說個啥?

  「想我呂布飄零半生,怎麼就……」

  後半句話呂布自己噎回去了,沒說出口,但他又倒了一盞酒,往她這邊推了推,「若你出仕,當事何種人為主?」

  盡管她聰明伶俐,善解人意,但還是沒想明白呂布這突如其來的牢騷和問題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和董卓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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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六‧魏書六‧董二袁劉傳第六》裴松之注引《山陽公載記》:初卓為前將軍,皇甫嵩為左將軍,俱征韓遂,各不相下。後卓徵為少府並州牧,兵當屬嵩,卓大怒。及為太師,嵩為御史中丞,拜於車下。卓問嵩:「義真服未乎?」嵩曰:「安知明公乃至於是!」卓曰:「鴻鵠固有遠志,但燕雀自不知耳。」嵩曰:「昔與明公俱為鴻鵠,不意今日變為鳳皇耳。」卓笑曰:「卿早服,今日可不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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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十六章 社畜的煩惱

  「小人只是個雜役,」她謹慎地說道,「從未想過做官。」

  呂布看了一會兒快要吃光的那碟鹽豆子,又看看她,「空有一身本領,卻不願光耀門楣?」

  「小人無家無業,也不需要光耀門楣。」

  「那你不也願意在高順營中學習兵法嗎?」

  「那也不是為了光耀門楣,」她說,「而是為了在這樣的世道裡保護友鄰。」

  「荒唐,爾欲效梁伯鸞,作《五噫歌》譏諷朝廷耶?」

  呂布冷不丁的一句給她說得有點愣,她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梁伯鸞是誰?」

  這哥們沉默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就是沒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既然他都提到了高順,她想想還是問了一句。

  「高將軍何時回返長安?」

  他皺了皺眉,「你尋他何事?」

  「……自然是去營中學點東西?」

  「哈!」呂布突然蹦出了一個單音節詞,嚇了她一跳,「不就是那些排兵布陣之事嗎?難道只有他能教?」

  這人忽然猛地一拍案幾,案幾上的酒壺、酒盞、還有鹽豆子和醃豬肉都跟著一起跳了跳!

  「來人!」

  ……原來這裡還是有人的!只不過在屏風後面!是她孤陋寡聞了!

  「將魯陽地圖與我取來!」

  驚了,魯陽是哪裡,跟她有什麼關係?

  但是僕役一路小跑地就捧了一卷地圖過來,被呂布接過去後,搖搖晃晃站起身,掛在了屏風上,鋪開來。

  「你可識得這是何處?」

  雖然不確定呂布到底想教她點啥,但她確定他肯定喝高了。

  對待一個喝高了的人應當不去在意他說啥,而是小心翼翼地請他休息一下,主要是獨處一下才比較對勁吧?

  「此正晌午,將軍不去休息一下嗎?」她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待午睡之後再來教小人也未遲吧?」

  呂布瞥了她一眼,伸手從牆上摘下了弓箭,晃晃悠悠踉踉蹌蹌的就往外走。

  她也不知道這位大哥是犯了什麼酒瘋,心驚膽戰的跟著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準備扶他,千萬別下台階時摔個狗啃泥才好。

  站在廊下,呂布彎著腰,探著頭,伸著脖子往四周看了一眼。

  「啊!」

  呂布冷不丁一聲大吼,他自己還沒怎樣,她嚇得差點一趔趄!這哥耍起酒瘋怎麼畫風這麼清奇啊?!正常人都能被他嚇出個心臟病吧?!

  隨著他吼這一聲,一隻不知什麼鳥兒被驚得從樹蔭處飛了起來,展翅越飛越高,很快將要不見。

  但它晚了一步,就在將要變成一個黑點兒時,呂布突然直起身開弓搭了一支箭,看著也沒怎麼瞄準,似乎就只是賭氣一般,箭若流星,離了弓便筆直地飛向晴空,追上了那隻鳥兒!

  那隻倒黴到家的飛禽帶著箭矢墜落下來時,髮冠都歪掉的人中赤兔並沒有盯著它看,而只是轉過頭,十分得意地沖她呵呵笑了一聲。

  「爾還真當我醉了……嗝兒!」

  ……行吧,這世上就是有這種不講常識的人,雖然乍眼看去是個正常人,但是從頭到腳都不正常,她應該有心理準備的。

  喝高了的呂布可能戰鬥力還在,但她懷疑他清醒時教學水平就不行,現在就更不行了。

  因為他指著那張地圖問她,「若你屯於魯陽,意欲攻取雒陽,你當如何進兵?」

  ……她沉默了很久,試探性地指了一條路。

  「從這裡進兵?」

  「愚笨!」呂布快樂地嚷了一句,「你都不知道自己兵力多寡,糧草從何路補給,又能支撐幾日,便想要進兵了?」

  「……那小人求教將軍,小人兵力多寡,糧草如何?」

  「五千步兵,另有百餘騎,除你軍中將校所用之外,可支十餘騎與斥候,」呂布指了指南至宛城的一條路,「糧草由此補給。」

  「那小人的敵人呢?」

  呂布突然打了個嗝兒,緩了緩才回答她。

  「你猜。」

  ……要不是學生們打不過,這種老師真的會被套麻袋打一頓的。

  她想了想,猶豫地指了一條路,但從魯陽出發,只走了一半,便停下了。

  呂布仔細看了看那一處,又回頭看向她,「怎麼不前行了?」

  「這裡的幾處圖畫,小人不認得,不敢輕易前進。」

  「哦,這是三馬山,」他點了那幾處,「此皆山巒。」

  「那小人行至此處前,得先派出斥候巡查,看一看附近有沒有埋伏。」她說。

  呂布突然看了她一眼,語氣也起了一些變化。

  「那你要將斥候派往何處呢?」

  她也不知道該將斥候派往何處,這地方往西有群山,往東則是一個大湖,往好了說這地方應該很適合郊游,但如果她是某個企業的團建負責人,她總得提前想想這地方會不會有什麼突發事故。

  「我是幾月份出發的?」

  「二月。」

  二月的雒陽,她想想,冰雪已經消融,草長鶯飛,群山漸綠。

  「除了這一條山路兩側是否有埋伏之外,」她有點猶豫地指了指那片湖泊,「我聽說湖泊附近經常有濕地和沼澤,也應該提前打探一番吧?」

  「為何?」

  如果是出來郊游,什麼地方都可能跑一跑,當然要探查啦。

  雖說行軍當然是挑乾燥堅硬的路面走,但是……

  一個模糊的念頭從她的頭腦中閃出來。

  「如果我是敵人的話……」她支支吾吾了一會兒。

  呂布不耐煩了。

  「你是婦人嗎?支吾個什麼?」他說,「趕緊說!」

  ……婦人就婦人唄,婦人怎麼啦,他不是婦人生的嗎?她在心裡撇了撇嘴。

  「如果我是敵人的話,我會覺得這裡可能適合埋伏點兵馬。」她說,「所以我就得提前偵查好這個地方。」

  呂布又看了她一眼。

  「如何埋伏?」

  「考慮到隊伍總是細長的……」她又想了想,「從中截斷?是不是應該兵分兩路?這樣就可以將我的這支兵馬切割包圍,然後……」

  呂布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才抬眼看她,「你看,你說你不出仕,樁樁件件卻在為我軍考慮。」

  「……將軍的兵馬?」

  「不是,」他咧嘴一笑,「董太師的兵馬。」

  日。

  沒頭沒腦的做題環節結束,呂布喊來侍從,將地圖收了回去,又吩咐再上一碟鹽豆子。

  他坐在那裡,捻起了一條醃豬肉,塞進嘴裡,慢慢咀嚼,留她抓心撓肝,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將軍還沒說小人這想法到底對不對啊?」她說。

  「你能猜中三馬山的關隘,屬實難得。」他說,「但你卻未曾想過,兵貴神速,你戰馬不足百匹,斥候常有迷路或是意外折於路上者,哪來那麼多斥候供你肆意使用,又哪裡容你慢慢等待。」

  聽這話的意思,是不是有人栽在這裡了?

  「那麼,從這條路進攻雒陽的那位將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話有點不對勁,「那個逆賊首領究竟如何行軍呢?」

  呂布想了一會兒,「他急欲進兵,確實是在這裡折了許多人馬,敗於徐榮之手。」

  「哦……這是好事呀。」她說,「那豈不就是說,將軍這邊打了勝仗嗎?」

  呂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他敗於徐榮之手,卻贏了我與胡軫。」

  啊這……這怎麼接話。難道天下無敵的呂布還會打敗仗嗎?

  「你定然是在想,難道呂將軍有這樣的本領還會打敗……嗝兒!」呂布冷哼了一聲,「誰讓胡軫那廝仗著自己是董太師麾下,竟揚言要斬青綬而立軍威?若不令他收斂些……嗝兒!」

  呂布不吭聲了,臉上露出了一絲懊悔神色,似乎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多。

  但其實她覺得他還是沒把話說明白,關東聯軍的將軍A,呂布,胡軫,聽起來後兩者是同盟,但為啥話裡的意思是呂布幫著那個將軍A把胡軫給暴打了?

  「那位將軍是何等樣人?」她小心地問了一句。

  舌頭已經有點變大的呂布嘟囔了一句,「是個難得的武人。」

  酒勁已經越湧越高,她覺得差不多該讓呂布自己趴下待一會兒了。

  正準備起身時,呂布又開始嘆氣。

  「你知道我為何與你說了這麼多話嗎?」他睥睨般看了她一眼,「你這人謹慎,不僅在出仕這一樁上,你幾乎做什麼事都很謹慎。」

  ……還有什麼事?殺豬?洗菜?摸魚?她和呂布又沒那麼熟,他哪知道她的多少事啊。

  但是馬上呂布就要給她雷焦了。

  「你這人雖然年紀輕輕,卻並未被女色所誤。」呂布繼續大舌頭說道,「這很好,將來待出仕後,我為你尋一門好親,我與你講,女子其實才貌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要賢惠大度,至少不能給夫君惹事!」

  ……不,她不想聽,她已經察覺到話題從她的人生理想轉進到兵法小課堂現在又要轉成一個中年已婚社畜的煩惱了。

  但是呂布一點都沒有自覺,還在那裡發牢騷。

  「董太師率軍後撤至澠池,留我於雒陽斷後,雒陽殘破,豈能守得住?這半年以來我豈是容易處之?你卻不知待我歸來,魏氏竟還抱怨我寵妾滅妻,你看看我這府上已經被她整治得如同鐵桶!我回來這幾日只不過是去嚴氏處……」

  【你看我能一棒子打暈他嗎?】她痛苦地說道,【我聽不下去了。】

  【其他人可以,這個我真不確定,】黑刃小聲說道,【所以其實聽聽也沒什麼。】

  --------------------------------

  《英雄記》:諸將惡憚軫,欲賊敗其事,布等宣言「陽人城中賊已走,當追尋之;不然失之矣」,便夜進軍。城中守備甚設,不可掩襲。於是吏士飢渴,人馬甚疲,且夜至,又無塹壘。釋甲休息,而布又宣言相驚,云「城中賊出來」。軍眾擾亂奔走,皆棄甲,失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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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十七章 新鑄小錢

  第二天酒醒的呂布又恢復了一臉淡定,就好像渾然想不起喝高時說了些什麼蠢話。

  於是她就大意了。

  第三天又被呂布喊過去的時候,呂布上下打量她幾眼,「廚房也不缺你一個殺豬的,要不你跟著我吧?」

  她愣了一下,沒想明白,覺得還是小心地問一句黑刃比較好。

  【他的意思是,身邊缺一個殺豬的?】

  【你可以問問。】黑刃回答得十分謹慎。

  ……還是不問了。

  「將軍是要小人隨侍左右嗎?」她決定問點更有價值的問題,「將軍出行時……」

  呂布忽然愣了一下,然後語氣特別斬釘截鐵,「不行。你就別出門了,高順喊你去你就去,平時就在宅子裡當個侍從,陪我練練武就行了。」

  【……他不是剛誇完我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嗎?】

  【關於這個,我必須得提醒你一句,我曾聽說有些愚蠢的女人會將男人的情話當真,但我沒想到,你竟然連男人的醉話都當真了。】

  【……】

  「將軍怎麼吩咐,小人無不聽從。」她最後還是恭恭敬敬地回了這麼一句。

  漸進了初夏,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軌上。

  眉娘在客舍裡尋了份活計,據說是在廚房裡溫酒篩酒,偶爾也會將自家釀的幾壇酒送過去。老板嘗過之後特別滿意,於是她那院子裡就擺滿了酒壇子,每天紅紅火火,忙忙碌碌,一走進小巷,就能聞到股酒糟味兒。酒糟又是餵豬的好材料,羊家夫人那裡預訂了眉娘所有的酒糟來餵豬,雖說還只是賣給附近這一條街上的鄰里街坊,但鋪面也漸漸支起來了。

  聽說羊家夫人又派了李二去各處世家大族府上跑一跑,說不定就能打開個銷路呢?

  都亭侯一回來,馬廄裡的馬糞立刻多了起來。郎中聽說她從廚房直接去了將軍身邊,特別痛快地表示三郎不僅可以繼續幹活,而且馬糞全歸三郎處理了。

  今日得閒,她幫三郎拉了一車奇臭無比的馬糞,準備帶回去曬一曬再送至市廛上賣掉。好不容易過條馬路就是巷口時,焦斗聲由遠及近地傳過來了。

  伴著焦斗聲,還有十分熟悉的哭喊,哀嚎,以及大聲辱罵。

  這一條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由西涼兵押送著一隊男女老幼,踉踉蹌蹌的正往這邊而來,看服飾便知道,董太師又開始對公卿世家下手了。

  「你等可知,這位竇議郎是扶風竇氏,安豐侯之後呀。」

  「莫非是『雲台二十八將』竇融之後?」

  「正是呀!竟不知犯了什麼罪,要遭這樣的極刑!」

  「莫不是與關東諸逆相勾連?」

  「竇議郎祖上便是關中世家,怎會與關東人有什麼牽連呢?」

  「天下事在董太師,哪有你我置喙的餘地?」

  她聽過之後,繼續努力地推起了小車。

  天下事在不在董卓這個不一定,但這些公卿世家跟老百姓沒多大關係是一定的。

  ……至少那時她是那麼想的

  夏天施肥要在傍晚,先鬆鬆土,然後再將發酵好的肥料下進土裡,第二天還要再澆一遍水,防止糞肥將蔬菜燒壞。

  她正專心致志地澆水時,沒上門閂的院門被人一推就開了。

  「陸郎君~」街坊阿姨沖她招了招手,「這麼勤快?」

  「今日好容易在家休整,不追一追肥怎麼行。」她直起身子,「嬸子這是燒好哺食了?」

  「做飯著什麼急啊,」她翻了個白眼,然後又招了招手,「陸郎君~尋你有正事!」

  她擦擦手,忽然有一點不好的預感。

  待她走近,阿姨看了她幾眼,突然噗嗤一笑。

  ……笑個什麼。

  「陸郎君今年怎麼也該有十八了吧?」

  「差,差不多吧。」她感覺後背開始冒汗,「嬸嬸為何想起來問我這個?」

  「你都這麼大了,家裡還沒個知冷知熱的人怎麼行,男人自己過日子,這衣服……」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兩隻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這衣服倒還整齊。」

  ……當然整齊,她又不是真的單身直男,自己家就這一畝三分地還打理不好豈不是笑話。

  「還是嬸子關心我,只是我這幾年不想考慮這事,等再過幾年,家業整治起來之後再說吧。」

  阿姨不高興了。

  「我還沒說姑娘家什麼條件呢,哪有這樣堵我嘴的。」

  ……這也不是姑娘家條件有問題,是她有問題不行嗎?

  但她還是後退一步,讓嬸子進來,說一說隔了兩條街的,做竹器生意的某家人有這麼個閨女,心眼如何好,雙手如何巧,身板一看又特別結實,是個能將家業撐起來的好姑娘,千萬不能錯過。

  嬸子說累了,她就倒了杯水遞過去。

  「你究竟如何想?」

  不如何想,她得想點什麼理由或藉口……

  嬸子突然湊了過來,「你是不是還想著眉娘或是同心哪?」

  ……她冷靜了一會兒,突然從地裡拔出了兩顆還沒完全長熟,因此一直捨不得拔來吃的油菜。

  「嬸子既然還沒做飯,」她努力不把目光放在那兩顆青蔥翠綠,碧色欲滴,因此令人格外有食欲的小油菜上,「拿了這個煮湯吃吧。」

  總算接收到她拒絕腦電波的嬸子嘀嘀咕咕拎著兩顆小油菜走了,留她獨自站在院門口,痛徹心扉。

  剛關上院門,一轉過頭想繼續澆水時,阿謙的腦袋從牆邊探了出來。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想娶媳婦!」熊孩子嘿嘿笑了兩聲,「想讓我保密嗎?」

  ……她放下水瓢,走了過去。

  「要是想求你保密的話,」她用餘光量了量土牆高度,又比了比她和阿謙之間的距離,「可是要給你什麼好處呀?」

  「那當然啦!」阿謙立刻順桿往上爬,「你替我買根銅簪來,我就替你保密!」

  她沒吭聲,盯著他看了兩眼,果然熊孩子剛剛還有點得意的臉上立刻就浮現出一層心虛的神色,「貴,貴的話,那來一盒飴糖也行啊。」

  「貴不是問題,」她說,「你這麼一位小郎君,要銅簪何用?」

  他想都沒想,立刻大聲說道,「當然是送我阿母!」

  她突然伸出手去,拍了他的腦袋一下,大聲嚷道。

  「你是想送阿浣吧!」

  熊孩子一下子慌亂起來,眼睛裡差點要擠出一兩點閃閃發光的淚珠,「你不要這麼大聲啊!」

  ……早戀真是害人不淺。

  小蘿莉已經十一二歲了,在漢朝不能算是小女孩,哪怕是在自己親生父母身邊,也要承擔起一部分洗衣織布的責任,來到陳家之後更是如此,每天不是洗衣做飯就是坐在紡車旁瘋狂紡線。

  但也不能說是蕃氏苛待她,因為在這種艱苦環境下,陳家能讓她吃飽穿暖不打不罵就算難得了。她紡的那些線被蕃氏拿去織布,這娘倆天不亮開始做活,到了夜裡為了省點油燈才會睡下。

  這樣的前提下,阿謙想找她玩就不太容易。

  ……於是就想到了釜底抽薪挖牆腳刷禮物的辦法。

  長安的市廛分為東西市,隔了一條大道,據說原本井井有條,挺有秩序,但湧進了幾十萬雒陽百姓之後,大家都在這裡買東西或是賣東西,於是市廛迅速淪為了菜市場,城尉三番五次整治過後,總算稍微有點模樣了。

  銅簪這東西並不貴重,有些攤子上就會賣這個,但成色有點成疑,需要多加小心,防止被奸商騙了才行。

  她思考著先買兩盒飴糖,給自己也帶一盒,然後再去買簪子比較對勁。

  到了賣糖的棚子前,正好看到小販在和顧客打嘴仗。

  「我給了你一錢銀子,」那人說道,「你為何不按數找我錢?」

  「小人正是按數找給郎君的。」小販滿頭大汗,「這錢雖說看著小了點兒,卻貨真價實是董太師鑄的!」

  「胡說八道,誰要你這破錢!」

  兩個人推來讓去不肯收的那一把錢掉落在地上,灑在塵土裡,顧客連看也不看,伸手將一包糖丟了回去。

  「將錢還我!」

  於是苦著臉的小販將那一小塊銀子還了顧客,收拾收拾地上的錢,重新回了小棚子裡。

  她走上前去,招呼了一聲小販,「給我來兩斤飴糖。」

  小販手腳麻利地拿了飴糖出來秤了秤,見她摸出了錢袋,突然伸出手去攔了她一把。

  「郎君可是要付錢?」

  「自然,」她莫名其妙,「難道我在你這裡買飴糖是不要錢的?」

  「郎君要付的是什麼錢?」

  「……這什麼話,五銖錢啊。」

  小販一臉心有餘悸,「郎君可否先取給我看?」

  東漢的最低貨幣單位是五銖錢,但市場上也流通剪邊五銖錢,簡單說就是一文錢掰成兩半花,於是就變成了三銖錢和二銖錢,甚至還有一銖錢,也不知道誰這麼心靈手巧,銅幣都能整出這麼多花樣。

  但付給她錢的是都亭侯府,因此給的都是標準五銖錢,拿出去購買力半點問題都沒有,連秤重都不需要秤的。

  果然小販拿了她幾枚錢仔細看過之後,一臉慶幸,「如此還好,如此還好。」

  「……那不好的什麼樣啊?」

  「郎君不知,董太師下令,鑄了許多小錢出來……」

  小販伸出手去,給她看了兩枚被上一個客人丟在地上的小錢。

  ……她來到漢朝有一段時間了,還真沒見過給錢鑄成Q字形狀的五銖錢。

  而且錢幣既無內外廓,正反面也看不清「五銖」二字,拿在手裡掂量一下,與剪邊剪成一株錢的銅錢差不多輕重。

  「這是五銖錢?」她又掂量了一下,有點不敢置信。

  「這是五銖錢。」小販很肯定地說,「我們這兒也就罷了,有府吏去東市買糧米時,亦用這般新鑄小錢,據說第一日還惹出不少紛亂呢。」

  ……當然會惹出亂子啊!拿一銖當五銖用,這還是五銖錢嗎?這特麼是法幣吧?她想,這眼見著不就要通貨膨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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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志《董卓傳》:(董卓)悉椎破銅人、鍾虡,及壞五銖錢。更鑄為小錢,大五分,無文章,肉好無輪郭,不磨鑢。於是貨輕而物貴,穀一斛至數十萬。自是後錢貨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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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4 00:45:3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三石弓 第十八章 騎馬與砍殺

  雖然這個時代的通貨膨脹什麼樣,陸懸魚沒見過,但是歷史課上民國時通貨膨脹會有何種境況,她大概還是知道的。

  首先一點就是……錢不值錢了。

  家裡還有幾千錢,趕緊都翻出來,沉甸甸地拿到市廛上,只換得五石粟米……正好二百斤。這還是看她用的是雒陽帶來的五銖錢,清晰端正沒剪邊,方才能賣這個價格。

  她扛著二百斤粟米回家的時候,正在那裡拿著糞叉努力曬馬糞的三郎跟她招呼了一聲。

  「郎君又不在家中開伙,為何買這許多米回來?」

  她想了一下,「說來話長,嫂子可在?」

  「家母正織布,」三郎有點驚奇,「郎君欲敘話?我去請家母來?」

  「這話敘起來有點費力……」她想了想,「你也趕緊將家中的銀錢換了糧米吧。」

  三郎大吃一驚,「此正青黃不接之時,為何要現在買米?竟還要盡傾家財?」

  「太師鑄了小錢,拿一銖當五銖用呢!」

  她終於費力地將院門打開,糧食堆進了屋裡,三郎還在院子裡發呆,沒想明白一銖當五銖用有什麼後果。

  不管知不知道有什麼後果,她都得同左鄰右舍講清楚了。

  銀錢不值錢之後,緊接著就會物價飛漲,最後倒退回易物換物的時代,本身有田地囤糧米,能自給自足的地主豪強不必擔心,但這些剛剛來到雒陽,立足未穩的小市民則前景堪憂。

  為了能夠在這一次的風波中熬過去,還是得趕緊囤積過冬的物資才行。

  除了糧食外,油鹽也要備好。自家有園子,因而蔬菜暫時能自給自足,再買些豆子存著,磨豆腐也能吃,生豆芽也能吃,泡鹽水裡做鹽豆子也能吃,總之冬天努努力還是能熬過去的。

  見她這樣忙忙碌碌,鄰居們的態度有點猶豫。

  「何至於此?此時買了糧食回來也容易生蟲呀。」

  「不錯,待秋後再買糧才是正理。」

  「若是那等劣質小錢,太師豈會不知民間沸騰?必會收回重鑄吧?」

  雖然前兩個疑問她沒想好該怎麼回答,最後一個她可知道。

  「董太師能一把火燒了雒陽,將我們遷到長安來,」她說,「你們當真覺得他會在乎民間怎麼沸騰嗎?」

  雖然大家還是半信半疑,但可能是陸懸魚的好感度刷得比較高了,各家還是拿出了些許積蓄,多多少少買了些糧食。

  但阿謙就很不高興了,因為她把買飴糖的事忘掉了……

  「說話不作數!」熊孩子傷心地嚷嚷,「幸虧我沒同阿浣說!」

  ……這就是不打自招。

  不過沒等她賠禮道歉,阿謙已經跑回屋裡去,不想理她了,唉。

  拿小推車卸了些糧食回來的眉娘見了這一幕,有些不解。

  「阿謙這是又頑皮了?」

  「是我答應給他買糖,後來又忘了,」她說,「不怪他。」

  眉娘臉色一下子沉下來了,「又不是什麼年節,誰家孩子都快十歲了還要吃糖,真不知羞。」

  「這也沒什麼,姐姐不必怪他。」她趕緊擺擺手。

  見她擺手,眉娘苦笑了一下,「擾了郎君,是我管教不嚴,郎君莫怪。」

  ……自從上次破釜沉舟之後,眉娘對她仍然很溫和,但客氣了許多。雖說沒有了那些讓她很尷尬的示好,但不知道為啥她還是會覺得有點尷尬。

  難道她是不尷尬會死星人?

  見她在那裡踟躕,眉娘倒是又開口發問了。

  「郎君既然擔心錢賤貨貴,為何不將都亭侯府上的祿米早支出來?」

  ……說得對,這年頭發薪水有發糧,有發錢,還有發布帛的,萬一過幾天擠兌了呢?雖說餓到誰也餓不到呂布頭上,但誰知道下面的僕役們會如何?

  第二天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正適合運糧食。

  她從羊家借了個小推車——眉娘的小推車她不好意思借,三郎倒是很樂意借她,奈何那車天天拉馬糞,木製的小推車又不能頻繁洗刷,氣味就頗為可疑——剛推進都亭侯府,就被路過的魏續看到了。

  「你在這兒幹嘛呢?」

  「小人想支些……」

  沒待她說完話,哈士奇已經歡樂地蹦了過來,「今日出城游玩,姐夫清點侍從時我就覺得少了一個,果然是少了一個!」

  ……啊不,她是不負責跟著呂布出門的,況且她也沒什麼興致在金融風暴席捲長安時跟著這群狗子出去……

  ……………………

  出門游玩的呂布並不穿金甲,但頭戴武冠,身著錦袍,騎在赤兔馬上的模樣還是頗氣派的。

  他身上沒帶多少東西,只背了張弓,但是十幾個騎馬的侍從就特別壯觀了。

  馬槊、釘錘、環首刀、長弓、箭袋,看著不像出去玩耍,看著像出去打架。

  尤其高順,還是內穿鎧甲,外套罩袍,看著豈止是出去打架,簡直是出去打仗。

  一群人見魏續拽了她出來,目光就紛紛投過來了。

  「陸郎君也要一起來嗎?」侯成先問了一句。

  「難得出城游玩,為何不帶上他?」轉過頭見馬夫在旁束手等著,魏續一腳就踹過去了,「杵著當橛子呢?去尋一匹好馬來!」

  呂布倒是沒出言阻攔,放馬夫一溜煙跑去馬廄牽馬,只打量了她一會兒,轉過頭看向張遼,「他會騎馬嗎?」

  也是一身武人裝束的少年將軍跳下馬,走了過來,「賢弟可擅騎術?」

  「不,」她立刻否認,「小人不擅長,小人在府中候著便是。」

  張遼摸摸下巴,思考了一會兒,「不若將軍先行,我帶他隨後而至?」

  「也行。」呂布調轉了一下馬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他要是實在騎不上,支一輛鹿車送他過來,不必為難。」

  ……不是她都說她不擅長騎馬也不準備出去了怎麼這群狗子就這麼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嗎?

  馬夫牽了匹青白雜色的青驄馬來了門口,張遼打量了一下,「這是匹歲數正好的母馬,性情不至於太過暴躁,賢弟來試試?」

  她有點猶豫,沒拿定主意時,張遼順手從馬夫手中牽過馬繩,向她走了過來。

  「踩馬鐙時需小心些。」他這麼一邊說著,一邊很自然地就伸手要去固定那隻晃晃悠悠的馬鐙。

  ……她光速攔下了張遼這個熱心助人的動作,踩上馬鐙,一翻身上了馬。

  少年將軍仰起頭看向她這個極其熟練的翻身上馬,眼裡卻不見半分驚訝,甚至還帶了一點忍俊不禁。

  「賢弟藏拙的性子還是沒變。」

  她偶爾會思維發散一下,比如說剛剛魏續不走心地踹向馬夫那一腳。

  要說馬夫沒有眼力勁兒才挨了那一腳,似乎也說得過去,但是都亭侯府上下也沒幾個比她更沒眼力勁兒的,就從來沒人這麼對待過她。

  這自然是因為她那一身本事的緣故,從呂布往下,這幾位將軍也都高看她一眼,甚至張遼能跑來跟她寢同榻還不算,連牽馬執鐙都能做得那麼自然。

  馬夫每日辛辛苦苦照顧馬匹,尚要受主人打罵。

  她如果讓人家牽馬執鐙,以後拿什麼來還?

  心裡帶著這樣的想法,一路上就不太走心,連張遼同她閒聊也是含含糊糊應付過去。

  出城之後跑了不過十里,魏續所說那個「玩耍」的地方就到了。

  一處山腳下,四周未用圍布,只不過是渭水旁平整出來的一大片土地,上面杵著百十來個稻草人,早有軍士在那裡等著。

  看起來並不像什麼游玩的地方,但呂布跑來這裡之後,明顯興致高了很多,打量一番之後,長籲了一口氣。

  「取馬槊來。」

  身側一名騎士立刻就從侍從背著的那一大堆武器當中,抽出了長槊遞給他。

  呂布拿了馬槊,打量了一下百步開外的那一堆堆稻草人,夾了一下馬腹,赤兔馬便跑了起來。

  她原本想像中的赤兔是那種只要一下指令,立刻就像炮彈一樣躥出去,加速度瞬間比肩戰鬥機的神駿,但這匹大紅馬看著雖威風,前面幾步卻也只是小跑而已。

  但它越跑越快,很快揚起煙塵,如一抹血痕,衝向了稻草人,也正是那一刻,呂布手中的長槊揮了起來!

  前面四五個稻草人在那一瞬洋洋灑灑,碎成了齏粉,但呂布連看都沒看,就那麼一路真‧割草地衝了進去,一直殺穿整片稻草人集群,衝鋒將要結束時,一勒韁繩,赤兔馬便繞了一個急彎,又衝了出來。

  「這次的草紮得不結實,」回到這群武將面前,將馬槊丟給了侍從後,基本沒大喘氣的奉先評價了一句,「爾等試試。」

  ……看著這群武將,其中也包括張遼,都這麼拎著長戟,策馬奔騰地衝過去的畫面,她覺得自己內心拿他們當狗子看特別恰如其分。

  但狗子的技藝也是有高有低,比如呂布跑一路,就能割一路的草,換了魏續就大打個折扣,跟著的一個偏將甚至一馬槊紮進了稻草人的腦袋裡拔不出來,整個人就那麼從馬上栽下去了。

  ……誰也沒有同情他,都在那裡爆笑,順帶大聲辱罵。

  看到那人鼻青臉腫地爬起,滿臉慚愧一瘸一拐地被幾個軍士扶到場邊,一個安慰的人都沒有,她沒忍住,小聲問了坐下喝水的呂布一句。

  「將軍,馬失前蹄也是偶有的事,何必如此嚴苛呢?」

  呂布抬頭看她一眼,沒理她這句話,然後將目光繞過了她,看向後面的侍從。

  「給他一柄馬槊。」他說。

  馬槊立刻被遞過來了,一尺半的槊鋒,丈餘的槊桿,精鋼槊首,紅銅槊纂。拿在手裡掂量一下,好沉!

  「將軍,小人從未拿過這般兵器,這個……」

  呂布根本沒聽她在講啥。

  「你若是同那人一般蠢笨,他們也會這麼辱罵你的。」

  ……這有道理可講嗎?

  「要記住,若他剛剛不是栽在演練場,而是萬軍之中,他項上人頭已經不保!」

  不似府中要麼喝酒,要麼哄老婆,要麼發呆的那個社畜呂布,現在這個呂布一臉嚴肅,「你若是遇敵而不能斬,便是死了一遭,若是回程慢一分為敵所困,便是再死一遭,若是跌於馬下,那便是你自尋死路,旁人救你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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