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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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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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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十二章 吃個羊

  在雒陽侍奉天子的滿朝公卿中,楊彪出身弘農楊氏,又遍任三公,而今為天子的尚書令,無論出身、威望、權勢,都鮮有人能與匹敵,但楊彪的宅邸卻樸素得很,著葛衣,鋪竹席,只有一室室的孤本藏書,才能不著痕跡地顯示出楊氏的豪奢。

  這位年近花甲的尚書令平時不是在宮中侍奉,便是在家中讀書,因此當河內郡的消息傳到雒陽時,楊彪思索了一會兒後,便下令將楊修喚來。

  「呂布雖出兵助眭固平亂,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楊彪淡淡地說道,「河內郡恐危矣。」

  平亂不易的原因也很簡單:河內郡兩面都是山,賊寇想要躲進去是極容易的,並州軍想進去找是極不容易的。

  再加上眭固無論資歷軍功人望都遠遠比不過張楊,他在短時間內想要安定軍心,已經是個極其艱難的任務了,如何還有餘力帶著士兵鑽進山裡,一座山一座山的抓潰兵呢?

  「既如此,河內郡今秋的糧食恐怕供不到雒陽了。」

  「聽說現在已經有人四處買糧了,」楊彪說道,「一石陳穀亦有千錢。」

  楊修沉默了一會兒。

  他家中僮僕千人,因此回到雒陽之後,也有一些耕種的田地,衣食無憂不假,但他也十分清楚這個價格意味著什麼。

  一石新穀,太平年歲約兩三百錢,陳穀自然更便宜些,而現下的價格已近十倍,這還是去歲存糧尚未吃盡的前提下。

  等到秋時,人們發現沒有新糧可買,這個價格立刻會漲到一個荒謬的地步,緊接著就是京城附近這些剛剛開始恢復元氣的農田也會遭到劫掠。

  最後的結果自然就是朝廷斷糧,天子挨餓。

  「有人想逼迫天子東巡,」楊修終於把思緒捋清楚了,驚嘆了一句,「好手段哪!」

  楊彪冷冷地看了自己這個獨生子一眼。

  「你想清楚了,旁人也想得清楚。」

  青年臉上那些活潑的表情立刻收斂了回去,重新變得恭恭敬敬起來。

  「用這等奸計,此人其心可誅。」

  「嗯,你看會是誰呢?」

  「兒觀劉備不似這等心性。」楊修回答得很謹慎,但沒有說服楊彪。

  「以劉備今時今日的人望,他便自己不動手,自然也有別人代勞。」

  楊修沒忍住,「噗嗤」就笑了。

  他的父親眼睛一瞬間便睜圓了,很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於是這個兒子趕緊又收斂了表情。

  「不管是有人為他效力,或是他自己下了這個決斷,」楊修說道,「潁川和宛城都在曹操手裡,他如何來雒陽呢?」

  老人冷哼了一聲,「他去歲與曹操決戰,勝負已分,董承又大肆劫掠,而今兗州生民十不存一,劉備若有此心,如何攻不破曹操?」

  他的聲音裡帶著斬釘截鐵的威嚴,似乎不容置喙,於是兒子的臉色立刻就白了。

  「父親!」楊修委屈極了,「父親既然這樣不喜歡劉備,為何還要我出使徐州呢!」

  這個鬚髮半白,葛衣素巾的老人忽然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曾這樣說。」

  「那父親是……」

  「我只是輕輕地質疑幾句,」楊彪說道,「你便如此失態了。」

  竹簾外的蟬使勁地叫了起來。

  楊修悄悄地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楊彪看著自己這個聰明秀雅的獨生子,總感覺心裡交織著兩種很復雜的情緒,想誇他聰明,別人的情緒他一眼就能看破,又想罵他這樣輕浮,一點事都壓不住。

  但他的確還年輕,楊彪對自己這樣說道,只要跟了一個性情寬仁的好主君,慢慢歷練,他總能成熟的。

  「其實這件事想要查清楚是誰所為,」老人笑道,「你試一試便知了。」

  楊修肅然,「如何試?」

  「那些聽了消息的人,如何行事了?」

  楊修想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

  六月裡,黃河的水漸漸漲了起來,帶著幾近凶狠的氣勢,咆哮著,奔騰著,似乎隨時想要離開河道,將驚濤駭浪捲向碧綠的田野,吞噬掉這片難得平靜的土地。

  東郡太守臧洪每年到了這時候,總會離開郡治濮陽,去黃河邊上巡視一番,看一看河水是不是漲得太高了,河堤需不需要加固,偶爾還會請那些對氣象曆法比較懂行的名士和巫師來看一看,某一段河道有沒有危險,當地官員需不需要將附近高地先收拾出來,以備百姓躲避洪水。

  他今年也是這樣四處巡視的,但與往年不同,他所看到的不僅有眼前在田裡汗流浹背除草澆水的百姓,還有遠處連綿不絕的濃煙。

  「那是朝歌啊,」農人停下了鋤頭,將破草帽抬高些,「出什麼事了?」

  「你不知嗎?聽說整個河內郡都出事了!有人逃過來啦!」

  「那咱們可得警醒些!回去我得告訴婦人一聲,家裡的糧食且收好了!」

  的確是要收好的,因為逐漸有流民來了。

  那些流民衣衫襤褸,裸露著雙腳,倉惶而痛苦地逃到了東郡的地界上,他們與以往那些雒陽和長安的百姓不同,他們還沒有麻木,沒有習慣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因此他們會走一步,回一下頭,看一眼已經辛苦耕種了數月,還差一個多月就可以收割的麥田。

  他們甚至看著看著,就會忽然跪在地上,向祖宗墳塋的方向用力地磕頭,泣不成聲。

  無論男女老幼,他們都在一路走,一路哭。

  「有沒有好心的貴人,」他們這樣哭著問路邊的商賈,田裡的農人,「有沒有好心的將軍,他們能不能幫幫忙,救救我們,幫我們趕走那些潰兵啊?」

  「我們都是好百姓,」他們的嗓子都要哭啞了,「我們的田裡還有麥子啊!就快熟了!」

  沒人能回答這樣的問題。

  臧洪自己也不能。

  他已經寫了數封文書給袁公,想要出兵河內,幫呂布和眭固平亂,解救百姓於水火。

  但過了許久,許攸才替袁公回信給他,說袁公最近身體欠佳,這事還要再商討一下,才能給他一個回復。

  比起當初聽聞董承攻破兗州時,袁紹派人連夜飛馬傳書,要他出兵協助曹操的效率,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臧洪因此明晰了主公的態度和立場,只下令各縣官吏,盡心盡力去安置那些百姓,再不提出兵的事。

  荀諶就是在此時來到東郡的。

  荀諶與臧洪並不算至交好友,但他每次去兗州,或是從兗州返回時,總會特地登門拜訪。

  荀氏子似乎都有這樣的本事,遠看似乎端正疏離,自有和而不褻的風度,接近時又覺得和藹可親,相逢傾蓋便可語終日,甚相親。

  因此這次荀諶出使青徐後,又特地繞了一圈從東郡返回冀州的路線也令臧洪感到十分高興,他很樂意和這位士人喝喝酒,聊聊天,訴訴苦。

  如果荀諶的嘴巴不那麼嚴,能將他的牢騷帶去鄴城就更好了。

  婢女悄悄走過來,斟滿了主君手中的酒杯,臧洪目光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微微泛著乳白色的酒液注入酒盞,於是荀諶也趁這個時機,仔細地打量了一會兒臧洪。

  「子源公似是憔悴了。」

  「憂心天子,食不能下咽,夜不能安寢,故而憔悴。」

  青年輕輕地點了點頭,「子源公是擔心河內兵亂?」

  「我是擔心主公。」

  荀諶臉上的笑容淡去了。

  他這一路出使,似乎冷不丁就能遇到一個讓他笑不出來的人。

  臧洪身材魁梧,又有美鬚髯,性情豪爽大度,一見便令人生出結交之心。

  熟悉之後,更覺得臧洪不僅有雄氣壯節,是個豪傑義士,而且臧洪接人待物,言談舉止又都處處為旁人著想。

  ……與陸廉那種「我陸懸魚今天就是存心要讓你破防」的聊天風格迥然不同。

  但他是真心讓荀諶感到擔憂,因此笑不出來的人。

  臧洪是個坦誠而直率的人,他心裡覺得有這樣的一個道理,或是忠君也好,或是愛民也罷,或者就是不能背叛朋友,反正他覺得這道理是對的,那他就移山填海,也要這麼去做,九死而不悔。

  ……這位東郡太守某種意義上,和陸廉還有點像。

  但他們的主公卻一點也不像。

  「最遲不過今冬,雒陽恐將糧盡,生民嗷嗷,入陷水火,」臧洪問道,「主公為何不許我送糧進京?」

  荀諶笑了笑,正準備尋一個溫和的理由來說服他時,臧洪忽然又問出了一個問題。

  「主公……」這個大漢痛苦而糾結地望著來客,「還是漢臣嗎?」

  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荀諶當然也可以用一些委婉而模糊的話語來哄騙這位太守,他很擅長此道。

  但他忽然覺得,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因為臧洪並非莽夫,有些事,「行」比「言」更加直白。

  「你知道張楊是怎麼死的嗎?」荀諶最後用另一個問題回答了這個問題。

  臧洪拿起手中的酒盞,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灑在案前的地面上。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著那些酒液流淌在木板上,再順著縫隙漸漸消弭,只留下清淡的水痕。

  他的態度也很明瞭了。

  「子源公不該作此想,」荀諶不得不更直白地勸他一句,「更不該如他一般行事。」

  「友若,你自出仕以來,」臧洪問道,「認不認識哪一個……行事無愧於天地的丈夫?」

  荀諶忽然愣了。

  他自然是認識那樣一個人的,雖然不在冀州,但他要是想,也可以時不時找理由去登門拜訪。

  只是……終究不是同路。

  他的警告,臧洪已經全部都聽懂了。

  因此接下來的酒宴裡,臧洪一杯接一杯,以酒消愁,很快便喝醉了,倒在了席子上。

  有草蟲在庭院裡輕輕地鳴叫,偶爾也有鴞鳥展翅飛過。

  除此之外,天地間似乎都靜極了,再沒人將目光投向這位苦惱的主人,連帶他的客人也被忽略掉了。

  於是這位客人用胳膊支了頭顱,靠在憑几上,將懷裡的半個金餅取了出來,盯著看了一會兒。

  青州最近沒有這樣的問題。

  漢朝,六月,農家,正常應該是什麼狀態?

  田家作苦,歲時伏臘,亨羊炰羔,斗酒自勞。

  簡單說就是進了伏天,大家都要吃點羊肉。大戶人家可以多吃,吃到痛風發作,小戶人家沒錢自己吃一頭羊,但這時候經常是宗族兄弟一大家子,但凡能吃上飯,怎麼也要湊錢殺頭羊,先祭祀祖宗,然後大家開吃。

  因此田間地頭上只要有炊煙,或多或少就能聞到一點羊肉味兒,可以說是對小羊羔們而言非常不友好的一個月了。

  在這個時節出來巡視是有點辛苦的,畢竟天氣炎熱,太陽那樣灼人。

  但也不是沒有犒勞,每每遇到莊戶裡有人家在做羊肉吃,香味濃些,她就會去敲門,跟著蹭一點。

  ……她是給錢的。

  ……但是小孩子還是很不歡迎她搶走了羊肉,這東西難得過節吃一回!

  ……於是見了她就哭,最後導致尷尬的父母還要抓娃子過來,打幾下屁股。

  ……話說同心現在都不那麼頻繁地打阿草了!

  後來陸懸魚就盡量改變自己的行動風格了,不和小孩子搶羊肉,轉而去尋那些里吏們一起吃飯,考慮到其中有些是出差的,沒有族裡的羊肉吃,陸懸魚就自己買好羊肉去找他們。

  其中有幾個女吏最擅烹羊,見將軍拎著羊肉來了,立刻就能手法俐落地把羊肉切好用各種調料醃上,再將炭火吹旺,將羊肉烤得外焦裡嫩,滋滋流油,咬一口唇齒留香。

  吃羊肉的時候可以聊一點鄉間的家長里短,以及她們自己的家長里短。

  「有時覺得就像做夢似的,」有個當過士人家婢女,因此特別會烤羊肉的女吏笑道,「這樣的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

  「以前是怎麼樣?」她問道,「現在又怎麼樣呢?」

  這個問題可以得出很多的回答,淺顯些的比如翁姑和丈夫不敢再打她了,或者有的乾脆和離了——但是漢朝官府看單身女人很不爽,還會繼續催婚,這還是有點煩——總之是能過上好日子了,深邃些的比如以前沒讀過那麼多書,不知道聖人的道理,現在想起來覺得以前的自己白活了,很是羞愧云云。

  至於能吃飽飯還是次要的,鄉裡的農人見到她們,剛開始很不適應,現在也都恭恭敬敬,待她們如男性里吏一般客氣,這也是值得說一說的。

  她們為此很是盡心盡力,行事加倍謹慎小心,得到的風評也相當不錯。

  「不過,使君們不會舉薦我們。」

  那個女吏聲音很清脆,一面在翻弄那些羊肉,一面這樣說道。

  其他幾個女吏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點迷惑於同伴在說些什麼。

  陸懸魚愣了一會兒。

  「你們現在畢竟還比不過那些世家子,」她笑了笑,「劇城的學宮我可是去過的,裡面不少滿腹經綸的名士啊。」

  那個年輕的女吏抬起頭,大眼睛很認真地望著她,「那要是,下吏們也有滿腹經綸,也能寫出經學文章呢?」

  ……這是個問題。

  無論是這些女吏,還是將來那些退伍士兵,其中總會有捲王,他們如果德操品行才學各項都能趕超士人,而上級官員還是不準備舉薦他們的話,時間久了總會有人有怨言的。

  ……她該仔細想想。

  吃過晚餐,準備回城的路上,陸懸魚突然遇到了張遼。

  ……好像她出城四處巡視時總有很高機率遇到張遼!

  而且這個哥明明有正經事做,但每次遇到她時,總還能帶點東西來,不一定是什麼,有可能是瓜瓜果果,也可能是一隻什麼毛茸茸的小動物,讓她帶去給小郎和阿草養著玩。

  ……有次張遼帶了一筐的梅子回來,她還分了田豫和太史慈一些。

  當她說道這個是張遼帶來的,他倆的臉色還有點精彩。

  但今天她的注意力暫時不在這上,她有別的事想問他。

  天慢慢變長了,城門進進出出的人也開始變多了。

  前面有車馬在排隊,似乎還造成了一點交通堵塞,於是後面的人有唉聲嘆氣的,有大聲抱怨的,還有人乾脆箕坐於地,開始和前後排隊的人聊起天來。

  兩個人都有插隊的資格,也可以換一個城門進城,不過暫時沒事,下馬牽著馬兒聊會天也可以。

  「升遷?」張遼有點詫異,「我很少考慮這事。」

  「……為何?」

  「我是雁門人,」他說,「自我從戎時起,每一場大仗,只要活下來就有軍功,自然能升遷。」

  ……這是什麼地獄模式。

  「那要是,」她問道,「要是有一天沒有戰爭了呢?」

  張遼搖搖頭,「邊關永遠不會沒有戰爭。」

  「但是就不需要那麼多士兵了。」

  「這倒是不錯,」張遼嗯嗯啊啊了一下,「不還有考試嗎?」

  ……漢朝的考試,跟後世就不太一樣。

  ……但她又仔細想了一會兒,覺得也對。

  「還不到時候,」她說道,「不過應該做點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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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炰:音同袍,以火燒烤食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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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十三章 溫水煮孔融

  對於現在的劉備集團來說,還不需要考慮科舉的事。

  因為這是一個標準的軍事集團,從劉備往下,所有高層都是將領,包括但不限於關張陸趙,甚至連徐庶這種謀士也能提著長劍上陣,兩千石出身的陳登也能帶頭衝鋒。

  當然集團裡也有文人,比如簡雍孫潛糜竺這種,但他們並不負責這個集團的戰略大方向以及類似重要決策的制訂。

  諸葛亮還有一年才成年,這個集團還沒有形成成熟的官僚系統。這意味著對於最有野心的武人來說,秦漢時期的軍功體制就夠他們用的,憑戰功也能封侯;而對於那些想要進入這個集團的文士來說,這裡還有大量的位置在招聘,不用捲,趕緊來。

  至於那些普通士兵,他們只要能讀書識字,退伍後回到家鄉當個里吏,再享受一點賦稅上的減免,就已經心滿意足。

  所以從上到下,大家都各有各的理想,各有各的奔頭。

  但女兵就不太一樣。

  最能捲的那批女兵們發現,她們靠軍功是捲不過男兵的!因為選鋒時不會選她們,先登也不會讓她們去當先登。以她們現在集體作戰的軍事素質,捲過普通的流寇是沒什麼問題的,甚至捲一捲白波、黑山等黃巾餘寇問題也不大。

  但當敵人變成曹操的兗州軍,或者是袁紹的冀州軍時,她們更多的就會放在技術兵種這樣的位置上——捲起軍功來自然就落了下風。

  陸懸魚為她們選了一條新的出路,但這條出路也有天花板。

  她們現在是「歲奉不滿百石」的斗食小吏,將來呢?

  此時托蔡倫的福,已經有了紙,「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縑貴而簡重,並不便於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

  但這種紙張普及的速度不是很快,因為有錢人用縑帛,沒錢的用竹簡,用紙的少,於是造紙的就也不多。

  所以在考慮科舉問題之前,先得把紙張改良推廣一下。

  ……同時上線一下印刷術。

  這個時代只有士人識字的原因就在於此,沒有印刷術,書都是只能靠抄的,董卓燒一次雒陽,鴻都門無數藏書直接被付之一炬,從此許多孤本就再也尋不到了,引得天下士人們心痛不已。

  連士族都可能沒書讀,何況是田舍翁呢?

  她尋了李二過來,這樣那樣的吩咐了一遍,過了幾日,李二就拿來了一堆泥質的印章,有點粗糙,用個倆月肯定就要變形,但反正她也不準備自己幹這個活,有這麼個東西就已經夠用了。

  天氣最炎熱的時候,劇城學宮裡依舊保持著十分的清涼。

  這座學宮數度搬遷,最後建在了一戶因為站錯隊而全家被趕去東萊海邊的世家宅邸裡。

  門口有古樹,進門有修竹,長廊的木板鋪就時,據說用了些特別名貴的木料,每逢下雨,雨水打在上面,總會發出陣陣清響。

  一間間的二層木樓被改成了藏書樓,兩邊的窗子放下了簾子,不令陽光曬到那些寶貴的藏書。無數卷竹簡被分門別類地歸置在書架上,其中有些已經發黴,即使小心保養也帶了點黴味。

  但原來主人留下的熏香氣息還留下了一縷,於是走進來時,黴味與熏香味就混在了一起,奇妙極了。

  當她抱著一兜子東西走進學宮的時候,幾個士人正拿著竹簡,圍著一個人在那說些什麼。

  有人走到她身邊,上下打量了她幾眼,語氣還有點不耐煩。

  「你可知這裡都藏了些什麼書?」

  「……不知。」半文盲有點敬畏地搖搖頭。

  「我看你也不知,」那人揚起了頭,很是有點高傲地說道,「此處所收,皆蘭台、石室所遺典策文章,向來是不外借的。」

  「我不看書,你說這些,我聽不懂,」她怯懦地回道,「我就來這裡找人。」

  那人瞪著她,似乎有一種炫富炫給傻子看的氣惱,「你來找誰?」

  「我找孔使君,」她說,「我尋他有事。」

  那人沉下臉,「你若尋孔使君,該去刺史府門口等著,為何要來這裡?」

  「我……」她剛想說話,又被那人打斷了。

  他似乎很看不上這種行為,但也可能是她的5魅光環又一次起作用了,「爾等這般庸碌之輩,既不願潛心學問,又不知報效國家,一味只會鑽營!」

  她的嘴張了張,舔舔嘴唇,又閉上了。

  「子義將軍日日在城外募兵,你若是想謀一個職位,為什麼不敢去軍中殺敵!偏要來這裡央求孔使君!」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這人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那幾個士人也被打斷了思緒,紛紛看了過來。

  她向著周圍望了一圈,被那幾個人圍著的孔融終於看到她了。

  「辭玉將軍何來?」

  ……這一次換對方阿巴阿巴阿巴了。

  「那個人是管寧之子,」孔融將她讓進裡間,兩人坐下之後,稍微地替她解釋了一下,「管幼安便是這樣的性情。」

  她擺擺手表示不在意,然後又問了一句,「他不是避居遼東?」

  孔融笑著點點頭,「不錯,但聽說北海修建學宮,便遣他的兒子乘船歸來,為他抄錄一些典策,也與這裡的名士們論一論經學文章。」

  「哦哦,」她只跟著陳珪學過一點皮毛,所以聽了這樣的話也沒什麼反應,「大家都很努力。」

  孔融搖搖頭,「是辭玉將軍的功勞。」

  管寧自從去了遼東後,「語惟經典,不及世事」,一邊教當地的百姓知識和禮儀,一邊過著自種自吃的簡樸生活,穿布衣布褲,從溪水裡打水,盡管過的是隱居的生活,但威望卻出奇的高,是個名聲很響的隱士。

  「所以呢?」她還是沒聽明白。

  「現下他遣管邈回來,多是聽聞北海被將軍治理得民生安平,才放心遣管邈回來,」孔融笑道,「可惜,管幼安未歸,他若能回來,劉使君必當徵召他為官。」

  她大概聽明白了一點。

  「他留在這裡多久了?」

  「約有半歲,怎麼?」

  「半年的時間,還沒抄完嗎?」她問。

  孔融笑了。

  「中原名士多為鴻都門藏書而至,有些竹冊原已朽壞不堪,須得書吏先行修補或是抄錄後,再借與他們抄錄,有些後至的還要等上許久,哪有那樣容易,一時便能抄完呢?」

  她小心翼翼地將懷裡的包袱遞了過去,「你看看這個行不行?」

  她沒提前抄什麼孤本,抄了個《倉頡篇》的第一段,用泥字印在紙上,給孔融看。

  紙不是什麼好紙,這個墨肯定也不對勁,第一次蓋上去完全是糊的,糊個兩三次才清晰些,但是到六七次時,墨跡又已經變淡,完全看不清了。

  因此她拿了二十張印刷出來的文章出來,足足禍害了四五十張紙。

  ……但這仍然是驚到孔融了。

  「此為何物?!」

  她從自己隨身帶的皮袋裡將銅印倒出來,和泥字放在一起,比了比,「其實就是這麼個東西。」

  孔融那張臉一下子就充血了。

  對於這位名士來說,打仗是絕對不能打的,做官做得也很勉強,但要是讓他收拾書,他可有興趣了。

  因此拿了這東西,他立刻就能意識到,有許多的經學書籍可以被印刷出來,拿來給自己的弟子講學,給學宮的那些文士們分發,再由他們帶出去,流傳到天下!

  那些隨時可能因為下次戰火而失傳的孤本再也不用擔心啦!

  還有他自己的辭!自己的賦!自己的文集!

  至於人力物力財力如何,這些問題孔融絕對不會考慮的——他都已經是兩千石的高官了,他考慮這個做什麼!他只要想一想,有了這個東西之後,天下將會多出多少儒生!他的文章流傳度又會達到一個什麼樣的高度!

  想到自己有了這東西,將來說不定在儒家的聲望可以搆一搆祖宗的鞋底,孔融看向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帶上了一點點的星光,感動得閃閃亮。

  「辭玉以此物授我,」他問,「我當何報啊!」

  「這東西是以前有個叫畢昇的工匠教給我的,使君要謝也該謝他,」她笑道,「我又不讀書,這東西給我也沒用,使君留著便是。」

  孔融摸了摸鬍子,想了一會兒,終於眼睛又是一亮。

  「辭玉將軍遣女吏去軍中,欲令那些兵士習字,」他說道,「既如此,我令工匠們也為將軍印一千套《倉頡篇》如何?」

  她立刻感激涕零,「那可太好了!我那裡有萬餘士兵,卻只有幾十個女吏,若是有這些書,他們學習起來便容易許多了!」

  孔融立刻吩咐僕役,去將城中的能工巧匠們都喊來,還特意說了要是劇城不夠,將北海東萊兩郡的也都一起喊過來,反正這事一定要快點辦,晚一天都耽誤他的事業!

  看看正事終於說完了,陸懸魚想了一會兒,又假裝忽然想起來的樣子,訴了一句苦。

  「不過,其實他們學文章也沒有什麼用,」她說道,「青州也用不上那麼多的里吏……」

  「這是什麼話,」孔融詫異道,「他們若是才學皆優,又受主官器重,自然可舉察廉啊。」

  「孝廉?」

  「不是,不是,」孔融耐心解釋了一下,「是察舉廉吏。」

  漢朝的察舉制和她天天走的城門一樣,也分快車道和慢車道。

  快車道上的是那些高門大戶,先舉孝廉,再舉茂才,一路做到朝廷裡去,比如說楊修,年紀輕輕就做了議郎,那肯定不是因為他就是有什麼全國知名的本事,而是因為人家出身弘農楊氏;

  慢車道上的是那些寒門士子,先當小吏,從歲奉不滿百石開始,一路做到幾百石的縣丞縣尉去,比如說柳家那位老爺,費勁心力也就做到了縣丞,但已經夠作威作福,當個「破家」的父母官了。

  她恍然大悟,「我那些士兵也可以嗎?」

  「當然可以。」

  「女吏也可以嗎?」

  孔融噎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盯著這位青州刺史看。

  過了一會兒,孔融摸了摸鬍子,很謹慎地思考半天。

  「畢竟無此前例,」他猶豫道,「若是六百石,恐怕……」

  「三百石也可以!」她立刻說道。

  孔融又說不出話了。

  半晌之後,他緩緩點了點頭。

  這兩件事是過了一陣子才被公布出來的,學宮的士人們驚嘆於印刷書籍的輕巧與便利,一時間關於這種新鮮玩意兒的討論淹沒了整個北海,並且隨著這些士人的腳步,這些粗糙且昂貴,但十分輕便的印刷品慢慢傳遞到了大漢的每一個角落。

  與此同時,女吏的天花板稍微升高一點,可以從「里」到「亭」,從「亭」再到「鄉」,直至進「縣」裡擔任屬吏這種事,雖然也引起了一些批評和議論,但高門大戶對此仍然漠不關心。

  楊修不會和焦仲卿搶飯碗,袁尚更不會搶。

  但在周圍人的批評與議論中,陳群還是意識到了一些東西。

  他只是沉默著沒有說出口。

  作為潁川陳氏,經學世家出身的這位世家子,原本對劉備是不甚熱忱的。即使是現在,他也清楚知道,他所出仕的這位主君從世家那裡獲得的一點支持,在四世三公,統一河北的袁本初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袁紹有世家支持,那些豪強用他們的忠心,他們的錢糧,他們的部曲私兵來支持;

  劉備和他的股肱們,都一樣的出身寒微,一路掙扎走來,靠的大多是自己;

  在未來的某一天,袁紹和劉備終於爆發戰爭時,會有大量的士族投向袁紹。

  但劉備忍受了這樣巨大的劣勢的同時,也擁有了一個其他諸侯無法比擬的優勢:

  沒有那麼多傾盡家力支持他的豪強,他自然也就沒有那麼多需要報恩的對象。

  這很奇怪,在四百年漢室的時光裡,這群出身卑微,甚至可以稱為低賤的人在創造一個傳奇,不是光武那樣的傳奇,而更像是那位亭長與販繒屠狗之人所創造的傳奇。

  紙張現在還是十分昂貴的東西,因此紙書被當做新奇的奢侈品看待,士人理所應當地認為,它也和縑帛與竹簡一樣,反正不是黔首會觸碰到的東西。

  但它早晚會變得便宜下來。

  到那時知識再也無法由世家壟斷,那些田舍翁也許花幾百錢,就可以買一卷書來讀!

  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光景?

  像凌汛消融後,終於奔流而下的長河,用摧枯拉朽的力量,帶來一個嶄新的天地。

  而他在與創造這一切的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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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十四章 從東郡開始

  河內兵亂的事,被有心之人從雒陽帶到這個帝國的每一個方向上,其中有些人並不感到意外,有些人甚至為此感到驚喜,但劉備得知之後,很是驚訝。

  他為此和大家一起開了個會,分析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肯定是張楊軍紀鬆弛太過的緣故,」張飛第一個說道,「楊丑那等小人若是落在我手裡,不打他一千棍也要打他八百棍,看他還敢不敢起異心!」

  ……子龍很想拽他一下,提醒主公想聽聽文士們的意見。

  不過主公擺了擺手,還是語重心長地勸了幾句。

  「張楊軍紀鬆弛,下人謀反也不忍責罰,這的確是他的不對,」主公這樣說道,「但翼德你也不當威刑太過,鞭撾健兒,這是取禍之道啊!」

  ……三爺臊眉耷眼地應了。

  「阿兄,你不是要問計於諸位先生嗎?」

  ……阿兄瞪了他一眼。

  關於河內兵亂之事,首先大家都能得出一個粗淺的結論:天子身邊現在只剩下呂布的並州軍了,呂布短時間內權勢大盛是一定的,完全可以說是實現人生小目標。

  但之後呢?

  「白波、黑山餘寇既為禍河內,與眭固互相攻伐,河內生民豈不陷於水火?」

  「不錯,明歲雒陽恐有飢荒。」

  「公卿自有部曲僮僕,天子應當是無恙的。」

  「河內既亂,」劉備深深地皺起眉,「眭固與呂布的軍糧又從哪裡來?」

  「聽說呂布倒也命令並州軍屯田……」

  「那點糧食只夠士兵平日吃飯罷了,恐怕剿匪都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此下去,那些潰兵也能威脅到雒陽!」

  這倒是真的。

  大家一聲不吭了。

  三爺和子龍是真的一聲不吭,三爺想不明白這些事,子龍假裝想不明白這些事。

  其餘簡雍孫乾糜竺表情各有不同。

  簡雍圓滾滾一點,夏天就不太耐熱,在忙著喝冰鎮蜜水;

  孫乾跟著主公一起皺眉,滿臉愁容;

  糜竺揮了揮麈尾,一臉高深莫測。

  經常在青徐之間跑來跑去的徐庶看了他們幾個一眼,就感覺有點心累。

  「主公欲何為?」

  終於有人接了下文的主公甚至有一點感激涕零,「我想迎天子來下邳,你們覺得如何?」

  除了三爺之外,大家臉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主公雖有忠心,奈何曹操未必肯放行。」簡雍說道。

  「況且袁紹與曹操來往密切,眼下主公不當輕舉妄動。」孫乾這樣說道。

  「要打曹賊嗎?!」三爺來勁兒了,「阿兄!我為先鋒!」

  劉備搖了搖頭。

  看看自己弟弟一臉失望,又安撫性地加上了一句,「暫時不打。」

  「為什麼不打!」三爺嚷了起來,「咱們不過是為了迎天子東巡,袁本初難道還有本事置喙嗎!」

  「主公暫時不能迎天子。」徐庶說。

  大家一起看向他,劉備詫異極了。

  「請先生指教?」

  「楊丑身雖死,但此事疑點頗多,」徐庶說道,「恐怕背後另有指使,朝廷說不準就要疑心我們。」

  這下子龍也不理解了,「我們為何要殺張楊?」

  「殺張楊,自然是為逼迫天子離開雒陽,」徐庶平靜地說道,「因此曹操、袁紹、主公,皆有嫌疑。」

  「迫他離開雒陽?」三爺問,「做什麼?」

  這次簡憲和先生倒是深入淺出地給三將軍講了講天子要是來到自己地盤有什麼用,三將軍依舊聽得似懂非懂,但大家又開始繼續思考下一個問題了。

  「若當真如此,我等更該早些迎天子至邳,」劉備想明白了,立刻說道,「否則坐視天子落入虎狼之手,我等豈不令天下人恥笑!」

  徐庶看了一眼劉備。

  這位主公長得並不魁梧,也沒有那等生殺予奪的梟雄氣,平時看起來身上甚至有幾分游俠氣。

  挺有親和力,而且在百姓中名聲也很好,很受愛戴,因此令徐庶很有好感。

  但在這個決斷面前,「寬仁愛民」是不夠的。

  「主公若欲迎天子,便要做好與袁紹曹操交戰的準備,」徐庶平靜地問道,「主公決心已定?」

  那張臉忽然皺成了一團。

  過了一會兒,又慢慢舒展開了。

  他剛剛經歷過一場漫長而痛苦的戰爭,這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

  但劉備最終用同樣平靜的目光回答了他。

  「我為大漢宗親,便不能任由天子受人欺凌。」

  徐庶輕輕地點了點頭。

  「既如此,」他說道,「待今秋糧熟後,主公可以籌備糧草,令張邈準備兵馬便是。」

  「……為何是張邈?」

  「河內既毀,雒陽欲得糧食,只能求助於臧洪,到時恐怕袁紹便要發難,」徐庶笑道,「張邈張超兄弟與臧洪交情深厚,由他們前去施以援手,情理再通順不過。」

  這個夏天對於青徐百姓來說,是個再平靜不過的季節。

  沒有盜匪,沒有徭役,風調雨順,民生安泰,彷彿老天也知道這些農人過去這十數年來日子實在太苦,因此有心補償他們一個太平年景。

  但其中也有一些隱隱不安的聲音。

  比如說,今年的夏天沒有去年那麼熱,似乎去年的也沒有前年那麼熱,農人總是對天氣很敏感的。

  接下來的冬天說不定會很冷啊,有人這樣擔心。

  葡萄藤下搬了幾張榻過來,又鋪了竹席。

  風一吹,還沒有完全變紫的一串串的果實在綠葉之間若隱若現。

  難得一個休沐日,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頓烤羊,而且還是張遼親手烤的。

  「我們每次大破鮮卑人時,」張遼說道,「就可以這麼吃一頓。」

  「將軍的手藝,是從鮮卑人那裡學來的嗎?」小郎好奇地問。

  「不是,」他露出了一個邪惡的笑容,「是從烤鮮卑人那裡學來的。」

  ……嚇壞小孩子!阿草立刻露出了一個要哭不哭的驚恐表情!

  陸白趕緊摸摸阿草的頭。

  「咱們今歲或可豐收,」太史慈打岔道,「到時還可以從涼州買些馬來,雖說路遠,但多挑些種馬,一二年後便能在青州養出一批良馬了。」

  ……說完之後,就不自覺地看了田豫一眼。

  ……主簿正盯著羊肉看,被提醒了之後彷彿如夢初醒。

  「若是今冬太過寒冷,冬麥恐怕便要受影響,」他說道,「若是馬騰韓遂等人喜愛珍玩玉器,我們便用壽春宮繳獲的那批財物來換馬如何?」

  張遼看看太史慈,太史慈看看張遼。

  「恐怕西涼人也缺糧食。」張遼說。

  ……田主簿又不開心了。

  「我總能想個什麼辦法,」他小聲道,「把那些珠寶都換了錢糧布帛。」

  「不用著急,」她笑道,「咱們總能度過這個冬天的。」

  秋風漸起,青徐百姓忙著在田間收割,村頭的稚童終於也能吃得肚皮滾圓時,雒陽街頭卻靜極了。

  這是天子腳下,雖然蕭條了許多,但總有許多百姓顛沛流離後,還是記得大漢的那一點餘暉,因此來到了雒陽,希望能獲得些庇護。

  但謀士們高妙的籌謀,諸侯們問一問漢鼎輕重的野心,仍然將他們重新丟進了悲慘的境地裡。

  每天清晨都有人悄無聲息地死去。

  也許死在自家茅草屋裡,也許死在哪堵斷壁殘垣下。

  糧食的價格一天比一天高,漸漸有人打起了城外農戶的主意,但那些農戶們也早就將自己賣給了鄔堡。

  有人能從鄔堡那裡買一點糧續命,並且惶恐甚至是絕望的等待冬天的來臨。

  有人只能在這個豐饒的秋天慢慢餓死。

  朝廷的公卿們並不只會坐視這場災荒發生,但雒陽周圍放眼望去,河內郡的百姓們自己尚為賊寇所苦,雒陽東是剛剛受過戰亂的兗州,潼關以西則是一片蕭瑟的無人荒地。

  只有河內郡東面的東郡在臧洪治下,風調雨順,民生安泰。

  那麼答案呼之欲出了。

  楊修的軺車穿過民生凋敝的朝歌時,臧洪已在東郡這一側等著他了。

  這位東郡太守一身官服,神情很是鄭重地接待了朝廷來的使者,並且設酒宴款待了他,一切禮節都是不曾出錯的。

  但他異常地沉默寡言。

  酒席間充斥著東郡官員們的吹捧與讚美,除此之外,他們彷彿對河內郡的事視若無睹,一句也不會提起。

  伏后所出的皇子是不是身體康健?漢室有後,大家應該敬一杯呀;

  聽說今年夏天,天子又添了一位公主,必定是一位品貌優秀的淑女呀,大家再敬一杯吧;

  楊議郎這樣年輕俊秀,就被委以重任,這必須再敬一杯;

  雖然想不出什麼正經話題,反正雒陽來的這位天使多半是個麻煩,灌醉了拉倒,來來來,再來一杯吧!

  楊修端起酒盞,看向上座的臧洪。

  「今日多謝臧使君款待,」他微笑道,「修已許久未聞酒香了。」

  「人言楊德祖才思敏捷,做得好文章,不慣束縛,不受議論,卻為何竟慎戒若此,連酒也不沾了?」

  楊修輕蔑地看了一眼那名官員,「此非我願,而是雒陽糧荒,人且不足食,又何來醇酒?」

  臧洪終於不安地動了一下。

  夜將深時,賓客們都散去了,只剩留宿的這位使者,與愁眉不展的主人。

  「我非不願供奉朝廷,」臧洪艱澀地說道,「只是今歲幽州遭難,鄴城有令,要征調糧食運往……」

  楊修平靜地看著他。

  這是不可能的,糧食就在東郡,不僅不可能往幽州運,甚至只會從幽州往東郡運。

  因為青州連續兩次大戰,已經將平原打得十分荒涼,甚至平原北海間的濟水兩岸都不再有人居住。

  這樣的無人區既徵不到民夫,更收不到糧,袁紹不到不得已,是不願在這樣的地方打仗的。

  ——他南下的另一個出口就只有東郡了。

  因此東郡今秋收到的這批糧食,袁紹必定會告訴他都收起來,一粒也不要往外流,囤著等到兩三年內時機成熟時,冀州軍便將大舉南下,從東郡攻向青徐。

  而「讓天子挨餓」這件事,本身也是袁紹需要的「時機」之一。

  「使君是袁公的臣屬,我不該難為你的。」

  臧洪嘆了一口氣,沒說什麼話。

  「但雒陽街頭上,已經有許多餓殍,此為在下親見。」

  這位東郡太守的額頭顯出了汗珠。

  「我知道若使君將東郡的糧食運來雒陽,袁公必會大怒,甚至可能對使君不利,」楊修冷冷地說道,「然使君食兩千石之漢祿,卻上不能救天子,下不能救萬民!」

  臧洪的嘴唇顫抖了起來,他的臉也變得漲紅,「德祖,德祖……我……」

  但他的痛苦似乎並未被對方所察覺,楊修的語氣是質問的,目光也是質問的:

  「在下受命出訪東郡時,天子曾問過在下一個問題。」

  「什,什麼問題?」

  「君非漢臣耶?」

  當這個問題問出口時,臧洪一雙虎目裡,終於滾落下淚水。

  「我自是漢臣!我父亦受漢家兩千石之食祿!」他幾乎是咆哮一般的回答,「議郎不須激我!明日我便籌備糧草,點齊兵馬,我親自送糧去雒陽!」

  楊修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從案後而出,一撩袍服,向他行了一個跪拜大禮!

  「雒陽生民皆感使君之德!」他鄭重地說道,「若來日袁紹因此興兵,修必設法來救使君!若不能救,甘願同死!」

  在臧洪點起兵馬,準備運送糧草去雒陽時,郡中已經有人悄悄將此事報之鄴城。

  鄴城的那位主公儘管前一段時間身體有恙,回臧洪的書信十分懈怠,但此時似乎已經大好了。

  連續三天,每天都有使者飛馬送信而來,語氣一封比一封嚴厲,要求臧洪不許將糧草運去雒陽。

  每一位使者都被臧洪留在了太守府中,好吃好喝地供起來,直到這支兵馬帶了五萬石糧食,浩浩蕩蕩從東郡出發,經河內郡去往雒陽時,使者們才被放出來,倉惶地返回鄴城,向袁紹報信。

  「臧子源這個人,我素來是很看重的,」袁紹嘆息道,「我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必然不會背叛我。」

  「只可惜在他而言,漢室在主公之上。」許攸輕飄飄地這樣說道。

  「我當如何行事?」

  「他已不聽主公的號令了,」許攸笑道,「主公當如何行事?」

  臥榻上的袁本初躺了很久,終於還是坐起來了。

  「好歹也得打一頓,」他嘟囔了一句,「將監軍為我找來,再令諸將清點兵馬,安排糧草。」

  許攸開心極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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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撾:音同抓,鞭打、敲擊。

  (其實袁本初挺喜歡臧洪的,但臧洪這人有點……「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於是就B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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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十五章 失業危機

  雒陽下雪了。

  朱紅的門庭前,漆黑的台階上,雪花輕柔落下,將屋簷殘破的角,台階的裂痕,以及許久未曾塗刷,因此開裂的漆都遮掩過去,甚至連角落裡一星半點火舌燎過的痕跡都溫溫柔柔地蓋了上去。

  於是走在連接南北宮,綺麗若虹橋般的復道上,放眼望去,仍然是恢宏壯麗,王氣未曾黯淡的大漢都城。

  伏后平日裡收拾得十分樸素,今日卻換了一身錦繡衣裙,披了皮毛大氅,跟在天子身邊,慢慢自復道而過。

  黃門抬著輿,屏氣凝神跟在十數步後面。

  「這雪多美啊,」伏后輕輕地感嘆了一聲,「不怪椒房殿的女孩子紛紛跑出來賞雪,連妾也有了興致。」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卻露出了幾分擔憂,「今冬的雪來得比往常更早些,不知城中的百姓們如何。」

  「東郡的糧食已在路上,不日便能到達。」她微笑道,「陛下勿憂,袁氏四世三公,食漢祿久矣,必還是有一片忠心的。」

  「有大臣對我說,這是臧洪自己的忠心,不是袁紹的,」皇帝依舊帶著皇后徐徐而行,步履不急不緩,聲音也是如此平靜,「若論及對漢室的忠心,恐怕不及劉備多矣。」

  伏后的腳步忽然一停,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信劉備?」

  「他畢竟是朕的宗親,」皇帝的目光仍然很溫柔,帶了一點安撫,「朕自然更信他。」

  劉備對漢室忠不忠心?自然忠心,怎麼可能不忠心?!他自己就是漢室宗親,這意味著這份偌大家業,他也是有繼承權的!

  儘管劉備的皇室血統要追溯到前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劉勝,與當今天子的血緣關係稀薄得幾乎不值一提,但這有什麼稀罕的?

  世祖劉秀與平帝的血緣關係也遠得幾乎不值一提啊!

  伏后心裡一直有這樣的算計:

  如果袁紹想要竊取神器,天下人共討之,天下人共誅之!不僅雒陽的漢臣會反對他,劉備、劉表、劉璋……這些漢室宗親也絕不能容忍他!

  還有冀州的那些士人,難道他們願意背上漢賊的罵名嗎?

  袁紹的阻力將會是空前的,在他僭位之路上,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被諸侯們聯手攻伐而落敗。

  而且伏后心裡,關於袁紹,她認為還有一樁劣勢。

  ——但劉備是沒有這種阻力和劣勢的。

  他是宗親,年紀又輕,他當了皇帝,大漢還是大漢!所有的漢臣都不必擔心背上罵名!

  「陛下,世祖之事,猶在眼前啊!」

  「皇后擔心劉備,便不擔心袁紹麼?」

  伏后的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陛下可曾聽說,袁紹寵愛幼子?」

  這位年輕的帝王眉頭微微皺起,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麼。

  「寵愛幼子,這是取禍之道啊,」她微笑道,「到時袁譚和袁尚恐怕都要來求陛下的恩典,陛下有什麼好擔心呢?」

  天子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條復道快要走到出口,雪地反射的白光照亮了他們的前方,將整座宮廷都籠罩在銀子一般潔淨的光輝之中。

  劉協注視著那片光暈,像是在注視他無限光明的未來,他的心中仍然有一絲陰影,但他沒有抓住,而是任由它溜了過去。

  火盆裡的紅光悄悄地流動著,彷彿是鮮活而有生命的一隻野獸,正潛伏在灰燼中,用一雙冰冷的紅色眼眸,注視著室內之人的一舉一動。

  郭嘉荀攸等人看過信後,一言不發地將信又傳回了曹操的案前。

  這位兗州牧靠在憑几上,神情平靜極了,只是有意無意地用手指關節不停地按壓著太陽穴。

  「劉備向我借道,欲至雒陽面見天子,是真是假?」

  「是故意為難主公。」郭嘉很快得出了這個結論。

  曹操的太陽穴處漸漸泛起了一片淡紅,顯見是用力了。

  「為何?」

  「主公便借他這條路,難道他當真輕騎而入?」郭嘉笑道,「他自是要領兵馬過境的,恐怕還少不了身邊幾員猛將。」

  「若主公放他進兗州,他便沒有假途滅虢之心,也要起了這心思,」荀攸說道,「況且劉備此人其志甚堅,滅我之心不可不防,主公當加強戒備,陳兵於東郡和南陽。」

  剛剛那一陣狂風暴雨般的頭疼終於過去了。

  曹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感到了一陣疼痛過後的倦怠,但他又無比清楚地知道,他還有一件事需要做。

  「臧洪愚夫,恐將誤我大事,」他說道,「他是本初之臣,我現下不能出兵攔住,還是令劉子揚從中籌謀便是。」

  雪後初晴時,街上又有小吏領著雜役四處巡視,看一看有沒有凍斃在路邊之人。

  但這影響不到貴人們的心情,這樣好的天氣,正適合賞玩。

  比如說鐘繇此時就命令僕人將窗子全部打開,一邊寫字,一邊也時不時停下筆,看一眼庭院中那棵古松在雪後的姿態。

  那株松樹形狀高古純樸,皚皚白雪壓在碧綠的松枝上,又極有鮮活神妙的意趣,旁人賞玩過後,或許只會誇一句好看,但鐘繇卻能將其形其神化進自己的字裡。

  他寫的只不過是一份普普通通的文書,一筆一劃裡卻都有雪後青松的神韻。

  因此當楊彪前來拜訪,一眼望見那份墨跡未乾的文書時,便忍不住嘖嘖稱奇起來。

  「元常手書,堪稱絕世,其間幽深古雅之處,一見竟令我忘卻所來究竟何事了!」

  「令君親至,總不會是只為了看我寫字而來,」鐘繇笑呵呵地請他坐下,「若為賞玩新雪,我倒是藏了一甕好酒。」

  「而今雒陽酒貴,」楊彪笑道,「元常的酒,還是得小心藏好才是。」

  鐘繇也就跟著笑了笑,「聽說東郡臧洪發五萬石糧食進京勤王,今歲當可無憂。」

  「我看未必,楊丑雖死,慶父尚在。」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這種典故,此時此刻,在他面前說出來,楊彪的意思,幾乎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鐘繇抬眼看了他一眼,語氣平平淡淡,「令君欲誅慶父?」

  對面這位花甲老人笑著搖了搖頭。

  「關中紛亂,馬騰、韓遂各擁強兵,彼此爭鬥,庶民如陷水火,我此來特為朝廷尋一人,鎮撫關中。」

  鐘繇忽然愣了。

  但楊彪仍然在繼續說下去,「若元常有意,我便向天子舉薦,元常可領司隸校尉,持節督關中諸軍,如何?」

  楊彪明顯是查到了河內兵亂的蛛絲馬跡,出手來阻攔劉曄的計劃了。

  他在朝廷中威望極高,聽聞又與呂布交好,他若是想要蠻橫行事,將董昭與鐘繇下了詔獄,他們皆難以與其抗衡。

  但這位出身弘農楊氏的尚書令手腕遠比何進董卓那等武人更加高妙。

  他並不想阻止鐘繇,而是找了個藉口給他升官,甚至可以說是重用他——然後將他調離雒陽。

  即使是鐘繇,也不能不動容。

  「令君此舉,究竟為何?」

  這位氣度高雅的老人摸了摸鬍子,笑了。

  「我愛元常之才,難道元常不知麼?」

  盡管楊彪不曾說出口,但鐘繇這個聰明人卻心知肚明,他既幫了曹操,就是結怨於劉備,這場大戰勝負尚未可知,他雖然傾向於曹操,卻不肯將全家性命都托付在這件陰謀上。

  現下離開雒陽,鎮撫關中,便是避開了雒陽的風口浪尖,將來若是曹操勝,自然記得起鐘繇的功勞;若是劉備得了天下,也不會跟遠在長安的他結怨。

  ……關中雖有紛亂,但在鐘繇看來,馬騰也好,韓遂也罷,不過是幾個笨頭笨腦的土賊罷了。

  思及於此,這位清雋的文士看向老人的目光便帶了幾分感激,「令君厚意,我當何報?」

  楊彪摸摸鬍子,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伸出手指,指向了案上的那張紙。

  「不如將這紙好字贈與我吧!」他哈哈大笑道,「我定會珍藏起來,留給兒孫!」

  字寫得好的人,就是有福。

  陸懸魚盯著面前的竹簡看了一會兒,又看了看手裡的毛筆,然後將目光轉向蹲在旁邊,奮力磨墨的李二。

  「我為什麼要寫這個?」

  「是元直先生請將軍寫的,」李二回答得很快,看她沒吭聲,又伸脖子看了一眼她在竹簡上寫的那幾個字,「將軍寫得很好!」

  「……很好?」

  「比小人寫得好!」李二斬釘截鐵。

  她丟下了毛筆。

  主公寫信給她,要她來一趟下邳,說是要她在下邳待一段時間。

  原因也很簡單,主公準備出門。

  根據張邈張超回報來的消息,袁紹和臧洪之間似乎出現了矛盾。

  臧洪率兵押送軍糧去雒陽的事被袁紹知道了,因此派使者前去攔截,被臧洪數番斥責了回來。

  君臣之間的關係一時變得非常尷尬。

  知情人無不驚嘆於臧洪的頭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劉備已經要小沛囤足了糧草。

  袁紹打不打臧洪,什麼時候打臧洪還是個未知數。但雒陽已至絕路,這是一定的——這五萬石糧食已經是天子能獲得的最後的補給,袁紹曹操為了斷雒陽的糧,不管臧洪是死是活,都不會再有機會運糧過去。

  因此一方面要準備好打通東郡這條路,另一方面,劉備也想要從豫州繞路北上去雒陽。

  自從攻破袁術後,他名義上已經得到了汝南和淮南兩大郡,但這些地方已經被袁術糟蹋個稀巴爛,原本匪寇叢生,連年戰亂後,百姓快要死絕了,匪寇也就快要生不出來了。

  二爺屯兵在長江沿岸上,從荊州劉表到江東孫策都要他防備,抽空還要練水軍,和陳登兩個已經達到了007的極限,實在沒空再去治理豫州了。

  因此這位主公準備帶著張飛趙雲領兵南下,一邊剿匪,一邊跟汝南淮南的殘餘士族握握手,聯絡感情,不管怎麼說,將這塊原本水土豐美,人聲繁茂的土地漸漸恢復起來,再清理出一條北上進京的路。

  於是陸懸魚被叫來下邳了。

  ……沒別的事,就只是看家而已。

  她原本是有點不放心的,因為還有北海東萊兩郡要她看顧。

  因此她抽了兩天時間,四處跑了一圈看看。

  ……東萊被諸葛玄治理得很好。

  這位太守處理起公務勤勤懇懇不說,而且據說不管再復雜的案子,只要給他一晚的時間,他總能斷得清楚明白,夜聽訟,曉判案,靈效如神。

  ……不是,為什麼諸葛叔叔總要把案子拿回去一晚上才能想明白啊?!他睡覺時是會覺醒有什麼了不得的超能力啊!

  反正就是東萊上下,從官吏到百姓,都用他們的語言和行動表示,他們有這樣一位使君很好,不用再替他們擔心。

  ……所以她在東萊沒啥事做,臨走還收到了諸葛玄送來的一份蜜餅。

  於是她又回北海看看。

  田豫也將自己的時間分為兩份,一份是查驗軍資糧草,另一份是處理郡中各項事務,996得十分熟練,她坐在旁邊看他處理公務,幫不上什麼忙不說,田豫還熟練地給她端上了一份小點心,一份蜜餞,一杯熱茶。

  ……那個熱茶其實不用再加蜂蜜的,蜜餞已經很甜了。

  於是她喝光了熱茶,揣著蜜餞和點心出門再去營中看看。

  張遼是例行將剿匪、震懾豪族、騎兵訓練合在一起,整個北海郡的治安都好極了。

  太史慈負責操練那些新兵,陸白監督他們讀書識字。

  ……她想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個她不放心的人。

  她去學宮看看孔融在做什麼。

  ……孔融在跟人辯論父子之親何如,她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聽了一會兒,眼前不知怎麼就一黑。

  ……睜眼就傍晚了。

  那位留在北海沒回去的管寧之子管邈現在見她很客氣了,但看到她醒了,還是堅持著走上前來,請她下次在學宮裡睡覺時,不要發出那麼大的鼾聲。

  陸懸魚委屈極了。

  「我來下邳,」她說道,「有什麼事做嗎?」

  徐庶似乎有點不解。

  「將軍是替主公鎮守徐州,這樣的重任,怎麼能說沒事做呢?」

  「那我是要做點什麼呢?」她問。

  徐庶有點吃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

  ……他抱了一堆竹簡過來。

  「這是各郡的公文,每隔十日便要報來一次,」徐庶先生說道,「請將軍仔細查看之後,給他們批復吧。」

  ……她張張嘴,又把嘴閉上了。

  徐庶去忙自己的事了。

  其他的官吏們也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她坐在下邳的刺史府裡,炭盆燒得很暖,旁邊放了一盤小麻花,又放了一壺熱蜜水。

  各郡的公文就堆在面前,等待她一一審查後批復。

  李二在殷勤地替她研墨。

  但她沒來由地感覺到了一陣失業危機。

  她得找一點存在感。

  「李二啊。」她忽然轉過頭,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這個喜滋滋出差過來,滿腦子都是在下邳買點什麼東西帶回家去的漢子忽然一個激靈。

  「……將軍?將軍喚小人何事?」

  「要不,」她試探著說道,「咱倆去後廚?」

  「……去後廚做什麼?」

  「看看有沒有豬要殺啊!」她說,「這個咱倆都拿手啊!」

  --------------------------------

  虢:音同國,國名。周代所建。

  《三國志‧鐘繇傳》:時關中諸將馬騰、韓遂等,各擁強兵相與爭……乃表繇以侍中守司隸校尉,持節督關中諸軍,委之以後事,特使不拘科制。繇至長安,移書騰、遂等,為陳禍福,騰、遂各遣子入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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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十六章 送幾個生活秘書吧

  鄴城與濮陽之間不過二百里,無論調兵遣將還是籌備糧草,都是一件極容易的事。

  甚至可以說,如果袁紹調動大軍,全力南下的話,大概會出現幾十萬大軍的前鋒已經到達濮陽,而後軍尚在鄴城,還未出發的奇景。

  因此前軍將要出發時,袁紹卻還在宅邸裡一邊休養,一邊與郭圖審配兩人聊天。

  沮授就是此時跑來的。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鄴城漸起了時疫,沮授進門時,或是因為屋子裡太熱有些受不住,還用細布帕子捂著嘴唇咳嗽了兩聲。

  袁紹不由自主地皺皺眉,臉上露出關切之色。

  郭圖和審配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便冷了幾分。

  「監軍清減了,」他立刻命令僕役在坐具上鋪一張皮子,「看著竟比我還消瘦些。」

  這話確實不錯,袁紹雖然近年來身體不佳,但他年輕時的底子尚在,再加這一年善加保養,氣色竟比沮授還好些。

  ……至少頭髮比沮授多些。

  但這位臉色憔悴的監軍注意力一點也不在自己身上。

  「主公前番只說整備兵馬,用以震懾臧洪,而今前軍旌旗齊備,莫非有人假傳了軍令?」

  袁紹擺了擺手。

  「我數番遣使,他初時避而不談,現在竟隔絕消息,鐵了心要籠城!」

  「臧洪天性烈直,不過訥於言表,主公竟真欲興兵討伐?」

  袁紹冷哼一聲,「濮陽就在鄴城眼下,竟出了這樣的叛逆,我豈能忍?」

  「主公!救亂誅暴,謂之義兵;恃眾憑強,謂之驕兵。兵義無敵,驕者先滅。且廟勝之策,不在強弱,臧洪以忠奉君,以誠事人,城牆險固,民眾樂附,非公孫瓚坐受圍者也!」沮授厲聲道,「今棄萬安之術,而興無名之兵,竊為公懼之!」

  袁紹猛然抬頭,注視著他帳下最為倚重的這位謀士。

  「主公當三思啊,而今難道不是迎天子的好機會嗎?」沮授見說動了主公,連忙緩和語氣,徐徐而談,「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主公對漢室的忠心,臧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主公贏取美名,主公怎能放棄忠君救難的好名聲,錯過擁漢討賊的好機會,興兵攻打自己的臣屬,結怨天下的忠貞之士呢?」

  袁紹眉頭微微皺起來,神情變得迷茫。

  他並不尊崇天子,但現下群雄並起,他雖然已經雄踞河北,但並不是天下唯一的霸主,想要取代漢朝,還遠得很!

  因此不僅謀士,連阿瞞也勸他迎天子來鄴城,如此可以奉天子討不臣,更可以令士族歸心。

  眼下臧洪將糧食運去了雒陽,盡管違逆了他的心意,但朝廷卻不知其中關竅,他大可以借了這個名聲上表去迎天子。

  但濮陽與鄴城只有二百里的路程,而他想去雒陽,又必須要經過東郡。

  這意味著他如果選擇了這條路,就不僅不能斥責甚至攻打臧洪,甚至還要溫言安撫。

  袁紹陷入了猶豫中,臉上神情被審配和郭圖看了個一清二楚。

  ……那隻大鵬鳥在郭圖心裡,慢慢地飛起來了。

  「古來君臣名定,當以死守之,臧子源難道不知麼?」

  「臧洪受漢詔,食漢祿,為何不能守天子之命!」

  「天子是臧子源的君,主公就不是了嗎?」

  「我等皆上順天子,下歸明公——」

  審配將手攏進袖子裡,心裡猶豫了一會兒。

  要說起謀略,他倒是也對沮授的謀略很服氣,至少現在攻打臧洪其實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但有的時候,「槓沮授」不是一個講道理的行為,甚至不是一個講利益的行為。

  是在這些年裡養成的一種本能,就像飛蛾會撲火。

  他抬起眼,看了爭論中的沮授和郭圖一會兒,又看了看上座的主公。

  審配冷不丁開口了。

  「我的君只有明公,」他說,「別人我是不認的。」

  ……郭圖震驚了。

  ……沮授也震驚了。

  ……這話說得簡直大逆不道!

  ……但又恰如其分地,輕輕撥動了主公的心弦!

  主公看向審配的表情,溫柔極了,和藹極了。

  沮授在那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但主公還是個「以寬厚得眾心」的人,他將目光轉向沮授時,也依舊帶著溫和的微笑。

  「天寒地凍,監軍須得多加保養,努力加餐才是,來人呀,將前日烏桓送來的狐狸皮挑五張送去監軍府上——」

  輜車三面被捂得嚴絲合縫,只有車簾偶爾露出一點縫隙,寒風便止不住地送進來。

  車內的炭盆也無法中和這種刺骨的寒冷,於是郭圖的思緒也在一陣一陣的寒風下變得無比清明冰冷。

  沮授會死心嗎?

  肯定不會。

  以他對臧洪的器重,對戰勢的憂心,既然勸不動袁公,一定會派人去勸一勸臧洪。

  ……還會帶上一封親筆信。

  郭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郭定!」

  一旁騎在騾子上的健僕立刻上前,「主君有何吩咐?」

  「你從部曲中挑一百精兵,」郭圖說道,「去小心盯住沮監軍府上動向,若見有人出城,立刻攔下!將書信帶回與我!」

  士兵們走起來是很慢的,但二百里路程也不需要幾日,因此那封信一定要快馬加鞭地趕到才行,晚上幾日,冀州軍便將兵臨濮陽城下。

  沮授的確是這樣焦急盼望回信的。

  但郭圖已經拿到了這封信,急沖沖地趕向了袁紹府上,他心思縝密,甚至還特地挑了審配在場時才來。

  袁紹見了那封信,臉上便有些不自在。

  「你攔下了監軍的信?」

  「其實是誤會,」郭圖小心地說道,「是軍中見有人意圖交通敵軍,以為有間,將其攔下送來後才知是監軍遣使……」

  審配冷哼了一聲。

  「臧洪已是主公的敵人,沮授身為監軍,此時寫信給臧洪,難道不是通敵?」

  「這倒也未必,」郭圖小心地說道,「監軍一貫算無遺策,一定有什麼妙計,不方便稟告主公而已……」

  「我等為人臣者,有什麼事不能告知主公!」審配怒道,「除非小人心思!」

  袁紹坐在主位上,看了看那封信,眉頭皺得更緊了。

  但郭圖知道,以沮授在袁紹心中的地位,這樣的進言仍不足夠。

  「正南這話豈不是要冤枉了監軍?唉,唉,主公千萬莫往心裡去,不如我現下便將這信燒了……咱們就當這事不曾發生過!君臣和睦,不亦快哉!」

  主公的臉上終於布上了一層陰雲。

  在郭圖看來,沮授外掌兵權,內典州郡,權勢之大,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至於臧洪缺了這封信之後,究竟生死如何,他是不關心的。

  就算臧洪圍城而死,就算濮陽盡墨,河北缺他一座城嗎?

  用這一城的生民將沮授拉下來,這是多便宜的買賣!

  這一城的生民該不該死,河北的謀士們說不出一個對錯。

  但張邈顯然有不同的看法。

  陸懸魚來到下邳大概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待得挺好,每天幫後廚殺豬,還獲得了一個「殺豬將軍」的美稱。

  其餘時間用來在城裡溜達,看看有沒有人因為這個前所未有的寒冷冬天而挨餓受凍,剩下時間在溫暖的屋子裡躺平,專心致志地一邊聽外面的寒風呼嘯,一邊裹在厚實的皮毛裡,撥一撥炭盆裡的山藥。

  張邈就是這個時候找上門來的,說是有要事,請她去一趟小沛。

  這位兗州名士算是客將的身份屯紮在小沛,他帶來了男女部曲萬人,這幾年裡生活得還不錯,因此當她頂著寒風走進小沛的城門時,見到的就是一個白白胖胖,似乎萬事不操心的張邈,以及很明顯比哥哥小了一圈的張超的。

  「辭玉將軍!」張邈很顯然已經在寒風裡等了許久,腿腳有些不太靈便,「勞將軍親至,在下有愧啊!」

  「沒事,沒事,」她趕緊擺擺手,「張公看起來比我不耐凍多了。」

  等在城門處的一群人氣息為之一滯。

  ……好像把天聊死了。

  雖然天寒地凍,但張邈在小沛的宅邸收拾得相當不錯,看起來不算很豪華,但酒席上樣樣東西都很精致,甚至還有溫室出產的一點鮮嫩青菜,配著一塊塊蜜汁烤肉,特別的賞心悅目。

  「將軍代劉使君鎮守下邳的這幾日,感覺如何?」

  「都挺好的,大家都很忙,省去我很多功夫。」她乖巧地答道。

  「將軍閒暇時,以何娛己?」

  ……殺豬。

  ……這個愛好有點凶殘,不適合往外說。

  但其實這也不是愛好,更像是主公沒事編編手工活,平復一下情緒,也能在這種手工活的間隙中重新審視一下自己。

  她是誰,她來自何處,她要去往何地?

  她曾經的理想是什麼?現在有所改變嗎?

  她的確一步步跨越了階層,她還是她嗎?

  「讀書。」她說道。

  張邈搖搖頭,「辭玉不是讀書人。」

  ……咳。

  室內溫暖如春,又有珍饈美酒,門口還有幾個樂人在吹拉彈唱,扮演氣氛組。

  ……但看張超的神情卻滿不是那麼回事。

  哥哥在同她寒暄,弟弟卻是一臉的愁眉苦臉。

  「張公今日請我來,究竟所為何事?」

  張邈嘆了口氣,輕輕揮了揮手,樂人們抱著樂器,悄悄退下了。

  「我等是為臧子源事,欲請教辭玉將軍。」

  她眨眨眼,「請教我什麼?」

  話音剛落,張超忽然就起身了!忽然就離席了!忽然就衝過來,行了一個大禮!

  她整個人都麻了!

  張邈張超兄弟倆請她來的原因特別簡單。

  袁紹已經兵臨濮陽,準備毆打一下自己不聽話的臣屬了。

  比起送信沒送出去的沮授,張超是冒著生命風險,從小沛北上到濟北,然後再南下來到濮陽,見了臧洪一面的。

  「我想要勸他棄濮陽,與我同歸小沛,可是他不肯呀!」

  「為何不肯?」她問道,「臧使君莫不是對袁本初忠心仍在?」

  張超搖了搖頭,淚水順著面頰便流了下來。

  「他說袁氏無道,所圖不軌,他為大義,一定要留下來讓天下人知道袁氏的惡行,因此不肯離開。」

  「……其他人呢?」

  「子源欲令城中將吏士民隨我同歸小沛,眾人皆垂泣,不肯棄他而去!」

  她搓了搓臉。

  一個死心眼的臧洪,以及一城死心眼的將士官民。

  對她來說,漢室是什麼?

  是雒陽宮中那個十幾歲的天子嗎?

  是高廟與世祖廟裡的那些牌位嗎?

  或者是她都快忘在腦後的那個玉質的小玩意兒嗎?

  「大漢」一定還代表些別的什麼東西,她想。

  一些對於這個時代的漢人來說,值得拋灑生命,也要去維護的東西。

  「那你想要我幫什麼忙呢?」她好奇地問道,「我的兵馬在青州,沒有主公的調令,不能來助你,下邳的兵馬除非緊急之事,否則也不歸我調動。」

  「我兄弟自有部曲萬人,不須將軍一兵一卒,」張超急切地說道,「只要將軍教我如何能擊退袁軍,便感激不盡啊!」

  張邈少時以俠義聞,性情豪爽,待人接物的技能似乎是天生點滿的,因此總能結交各路英豪為摯友。

  他這個交際技能有多厲害呢……曹老板視他為兄弟!為他能去頂撞帶頭大哥袁紹!想想看吧,那可是曹老板!

  但張家兄弟倆都幾乎沒點過什麼戰爭技能,部曲私兵很多,就是不知道該怎麼打仗。

  ……但是,這怎麼教?

  她睜大眼睛望著面前的張超,這位中年人似乎會錯了意,有些著急了,「將軍!將軍若能指點一二就好,不須將軍旗鼓!若引得袁紹怨恨,其中干息由我兄弟一力承擔!」

  她擺了擺手,「我不是不教你們……我得想一想。」

  ……她除了打仗之外的時間裡,其實就很少去思考「戰爭的藝術」。

  所以讓她來當顧問或參謀,她還真是有點懵。

  但張邈張超兄弟大喜,一迭聲地道謝,都當她應下了,還特意給她收拾出了一個院落,裡面備好了各種地圖不說,伺候的人都備好了。

  「這幾個人都是從我的部曲中挑出來的,」張邈指了指跪在牆根處的六個人,「習詩書,通禮儀,箜篌能彈,文書能寫,精心教習數年,送來給將軍當個僕役。」

  「哦,哦,」她呆呆地應下,「多謝孟卓公,其實我帶了親隨前來,也使不動這麼多僕役。」

  張邈一本正經,「多送來幾個,將軍可以挑挑。」

  「……挑?」

  他瞥了那幾個低著腦袋的人一眼,「抬起頭來。」

  燈火下,一排或圓臉或鵝蛋臉,或白皙或古銅,或清秀或陽剛,反正長得都很精神,其中有兩個稱得上漂亮的十七八歲少年都抬起頭了。

  ……她石化了。

  「都送給將軍了!」張邈大聲說道。

  「這是『精心教習』的?」她忽然抓住重點,聲音顫抖地發問。

  「是啊,不過灑掃庭院,牽馬抬水,他們都能做得來!」

  「張公教習他們幹什麼啊!難道徐州有哪位貴婦需要美少年伺候嗎?!」她驚恐地問道,「還是說哪個男人需要這些美少年?!」

  張邈哈哈大笑起來,「非也,早早挑選教習這幾個僮僕,就是備著有事央求到辭玉將軍這裡時,好開口啊!將軍勿要推辭,說不定以後送僮僕的人更多呢!」

  --------------------------------

  《三國志》:紹見洪書,知無降意,增兵急攻。城中糧穀以盡,外無強救,洪自度必不免,呼吏士謂曰:「袁氏無道,所圖不軌,且不救洪郡將。洪於大義,不得不死,今諸君無事空與此禍!可先城未敗,將妻子出。」將吏士民皆垂泣曰:「明府與袁氏本無怨隙,今為本朝郡將之故,自致殘困,吏民何忍當舍明府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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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十七章 拯救郡守臧洪

  漢朝的房間一般沒有太多家具,尤其她現下身處的這間屋子,三四十坪的大屋子,四面掛起壁衣,再以屏風隔開各扇門,榻前有几有案,一旁有火盆宮燈博山爐,角落裡放了兩個櫃子,裡面堆著各種地圖,除此之外基本也就沒什麼家具了。

  銅盆是有的,但是不用放支架上,有僕役端著;

  擦臉擦腳用的各種細布也有,也不用放在一旁的支架上,也是僕役捧著;

  除此之外還有捧壺的,端杯子的,拿各種她認識不認識的玩意兒的,以及兩手空空,隨時準備上來替她更衣的。

  她看看美少年們。

  美少年們不看她,美少年們低眉順眼,屏氣凝神,都在那裡充當洗臉盆架子和更衣櫃。

  ……她沒辦法洗漱,更沒辦法更衣。

  終於一個美少年站了出來,小聲開口提醒了一句。

  「奴婢們只是僕役。」

  她愣愣地看著他。

  美少年看她發愣的模樣,只能繼續提醒下去,「將軍若不自在,當奴婢們不存在就是。」

  「你們這六個大活人,」她說,「怎麼能當作不存在?」

  美少年捧著潔淨的細布,似乎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的話,也在那裡發起愣來。

  有炭盆的屋子,門總不能關得太嚴。

  於是不知哪裡來的寒風輕輕吹起了四面的壁衣,如同女子的裙擺,輕輕飄起來,又慢慢落下去,飄飄蕩蕩,跟淒厲的北風一起,盤旋在這間布置得十分精致華美的屋子裡。

  她睡了一會兒,被這陣嗚咽般的風聲吵醒了。

  室溫倒不算很低,黃銅製成的宮燈被擦得錚亮,帶著明淨溫潤的光澤,裡面的燈蠟不知道還能燒多久,偶爾爆裂開一個燈花。

  她從被子裡爬出來,發了一會兒呆,決定下地去找點水喝。

  ……屋子裡沒有水壺,只有水杯。

  陸懸魚正愣著的時候,門外有人悄悄走近了。

  「將軍可是醒了?」婢女的聲音響起,「可要奴婢們伺候嗎?」

  「啊這,」她有點尷尬,「我吵到你們了嗎?我只是想喝點水。」

  屋外安靜了一會兒,而後兩名婢女推開門,端了兩隻水壺進來。

  「將軍欲飲清水,還是蜜水?」

  「……清水就行。」她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吃了一驚,「你們這還能保溫的?」

  婢女輕輕地看了她一眼,掩口而笑,「外間徹夜燒著水呢。」

  當初在平原縣城時,縣府的灶上的確一夜都有開水,備著給更夫和巡邏的士兵們喝。

  但是聽聲音也知道婢女根本沒出門。

  ……所以這壺水基本上就是燒給她用的。

  ……還有這倆婢女。

  她一邊喝水,一邊打量她們時,兩個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悄悄上前了一步,臉上帶著殷勤的微笑,「將軍若是想換人來伺候的話……」

  「換人?」她問,「為什麼換人?」

  婢女嘴角一翹就是一個小酒窩,「主君為將軍備下的那幾位年輕僕役,都在隔壁候著。」

  正說著話的時候,外面似乎有更夫走過,遠遠傳來了敲擊焦斗的聲音。

  ……這都丑時了。

  真就不睡覺等著被寵幸嗎?!是不是太離譜了!

  但當她想要表達這種意思時,婢女又悄悄開口了,「前番見將軍多看其中一人幾眼,要不要叫他進來?」

  陸懸魚的睡意一瞬間全被這群五星級服務人員給幹翻了。

  這位被她下意識看了幾眼的,是六人組合裡長得最為皮膚白皙,眉清目秀,一看就被張邈委以重任的。

  現在婢女都退下,換了美少年進來,不僅整個人精精神神的,而且一靠近了,身上還有若有若無的香味。

  「你坐在几上就行,」她尷尬地指了指,「把那個火盆拉近一點,省得冷。」

  「將軍寬仁,小人感激不盡。」他聲音柔柔地回道。

  美少年坐在宮燈下,長長的睫毛跟不要錢似的,忽閃忽閃。

  她上下打量他幾眼,他立刻察覺到了,將眼睛抬起來,熱情而又有一點羞怯地望著她。

  ……看得她簡直要犯曹老板的頭風病了。

  「我尋你來只是有些好奇,」她問道,「你是何出身?」

  「自曾父時起,小人全家便都是張公的部曲。」

  ……考慮到張邈的身份,應該說是剎帝利和首陀羅。

  「張公將你送給我,若我收下你,將來你便要跟著我去青州,」她問道,「離開家人,你一定很傷心吧?」

  美少年笑了。

  「將軍可曾讀過《國策》?」

  「……沒有。」

  美少年不笑了。

  「其實小人只是有個比方,」他尷尬地說道,「當初秦王攻伐趙國時,觸詟曾說威后……」

  她面無表情,「我學過,我已經懂了。」

  美少年似乎更尷尬了,兩隻眼睛裡滿滿都是「你到底讀過書還是沒讀過書」的問號。

  不過他還是順著「觸龍說趙太后」的典故繼續說下去。

  「張公能選中小人,非但小人,連小人父母亦是感激不盡的,」他這樣小心地說道,「將軍品行高潔,戰功赫赫,小人若能在旁侍奉,旁人只有羨煞,豈會為小人傷心呢?」

  他這樣娓娓地說完,又小聲加了一句:

  「況且現下小沛恐將陷於戰事,張公雖待人高義,卻不擅兵事,前番於兗州起兵攻伐曹操時,兵馬折損大半,今番再舉兵救援,我父我兄皆要上陣。他們性命尚不能保,豈有強留我的道理?」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沒有立場。

  哪怕是在這個時代的教育和熏陶下努力物化自己,拿自己當人肉毛巾架,甚至當男寵也不在乎的美少年,只要有機會,就還是會在工作場合悄悄夾帶一點私貨:

  ——將軍,俺爹俺哥不想打仗!幫幫俺們!

  清晨起來,外面好像下雪了。

  風還是刀子一樣,連她這種不修邊幅的人都需要塗一點面脂,而庭院裡走來走去,匆匆忙忙的僕役們更是縮手縮腳。

  ……這個冬天真冷啊,他們搓著發紅生瘡的手,這樣感慨道。

  小沛城裡,隨處可見行人用皸裂發黑的手捂著同樣發黑的臉,掙扎著幹活。

  而她晨起就開始看地圖,一邊看,一邊胡思亂想。

  天氣這樣寒冷,主公帶著兵馬和武將謀士們一路向南,去長江邊兒上跟名士們聯絡感情,這就很對勁。

  在黃河邊上和人死磕,這就很不對勁。

  就這麼一個冬天,她尋思,袁紹的軍隊能拿出多大的決心去打臧洪呢?

  張邈張超兄弟又來了。

  兄弟倆在幾年前一個是陳留太守,一個是廣陵太守,談吐舉止都過得去,但張超明顯比他兄長急切了很多,恨不得今天就提兵去打死袁紹。

  她搓搓臉,「孟高公,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將軍請講,」張超立刻說道,「在下知無不言!」

  「如果出兵,咱們達成什麼目標算是勝利呢?」

  「自然是擊退袁紹,解東郡之危!」張超答得幾乎腦子都不用轉的。

  「然後臧洪會來小沛嗎?」她問道。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張超,他皺眉想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子源他盡心治理東郡,深受吏民愛戴,他必不捨離開的。」

  「那麼,袁紹派了多少人來?」

  「號稱五萬餘人,依我看其中亦有兩萬民夫,只有三萬步兵,五千騎兵罷了!」

  「小沛的兵力呢?」

  「我兄弟部曲足有萬人!」

  張超答得飛快,但張邈一直在旁邊沉默著。

  「那麼,我們要用這一萬兵力,北上濟北,繞開兗州,再南下進入東郡,擊破袁紹的三萬兵馬。」

  張超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睛裡帶著快要被洗腦的狂熱。

  「以將軍的謀略,必能擊退袁軍!」

  「……好,就算我能擊退袁軍,」她問道,「然後呢?」

  她來到這個時代之後,漸漸發現了一件事:

  當亂世來臨時,不僅平民百姓沒有做好準備,其實很多士族甚至是公卿也沒有做好準備。

  在黃巾之亂前,張邈張超兄弟都是兩千石的郡守,張邈更是四處結交壯士,頗以俠義聞名,可以說他們在那個熟悉的,大漢王朝的框架裡,工作做得一直不錯。

  但是當亂世來臨,考驗一位地方官的重要標準變成了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領地時,有些人就露怯了。

  ——這世界上哪來那麼多天生的將才,他們大部分都僅僅是大漢的官僚而已。

  少數表現優秀如劉表這樣的人,可以用陰謀和手腕將自己無法領兵打仗的劣勢掩蓋起來,更多的地方官就像路邊的草芥一樣,就像顛沛流離的庶民一樣,一片片的死,一家家的死。

  劉岱死了,劉虞死了,劉繇死前也已極其落魄,孔融需要太史慈單槍匹馬出城去請救兵,諸葛玄若是沒有她遣人去接,恐怕也一樣死得不怎麼好看。

  而面前的張邈張超兄弟也是其中典型。

  他們是有家業,有私兵的,但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打贏一場戰爭,以及戰爭又意味著什麼。

  他們只是還在用昔日的價值觀,昔日為人處世的方法,盲目而熱切的想要救一位朋友。

  「如果袁紹沒有受到任何其他方向的阻撓,僅僅只有小沛一支兵馬去援救東郡,並且我們擊退了袁軍,」她說道,「我可以為二位簡單推演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首先是——袁紹絕不會善罷甘休。」

  「濮陽距離鄴城只有二百里,輕騎一日便能到達城下,可稱臥榻之側。不必說袁紹,天下任何一個諸侯都不會容忍這樣的叛逆,否則鄴城豈非日夜不得安寧?」

  「而鄴城距離濮陽又這樣近,袁紹想要增兵是極容易的,冀州有多少兵馬?聽聞不下於二十萬之數,這支大軍很快將到達濮陽城下,並且帶滿補給。」

  張超眼睛裡的急切消失了,他看起來有點迷茫,也有點委屈,他似乎想說點什麼,但被哥哥阻攔了。

  「將軍思慮周全,」張邈的眉頭深深皺起,「為我等所不及。」

  「但我還沒說完,」她說道,「孟卓公,袁軍想至濮陽城下,一路是暢通無阻的,我軍卻要繞行青州,大費周章不說,袁譚又豈會坐視不理?」

  張邈張超都沒有問為什麼要繞行。

  因為如果兩點成一線這麼看地圖,這條路線就變成了:

  鄴城→濮陽→鄄城→小沛。

  ……雖然不完全在直線上吧,但小沛到濮陽是要經過鄄城範圍的。

  ……而鄄城是曹老板的大本營,即使曹老板元氣大傷,休養生息,以他的水平讓一隻手也能把張邈這位老朋友按在地上打。

  所以即使繞行,他們想要救援濮陽,仍然要做好被兩面——甚至是三面包夾的準備,堪稱一個四面楚歌,這種路線就算他們第一次能走到,後續的糧草要怎麼運?

  呂布當初是走過一次這條路線的,但那時一則他自己頭鐵打爆了來挑釁的袁譚,二則臧洪這位貴人又幫了他一把。

  現在如果陸懸魚想給張邈張超制訂作戰計劃,她斷定這兩位既沒有呂布的勇武,也無法再在東郡找到這樣的貴人了。

  「若真如將軍所言,」張超終於完全聽明白了,眼睛裡漸漸起了憤怒的淚水,「劉使君為何又令我兄弟厲兵秣馬,整備軍事?!」

  「因為咱們自然還是要救臧子源的。」她說。

  「將軍不是說救不得?!」

  「臧子源既然未與孟高公同歸,」她分析道,「他多半要借此舉,令袁紹不臣之心昭然天下。」

  他既存了這個心,自然會加固城防,至少不會在剛開始攻城時,立刻就被攻破。

  這樣一個嚴酷的冬天,敵人又是自己曾經的屬下,袁紹難道就想往死了揮霍冀州兵嗎?

  她覺得主公要他們囤糧,但不要他們立刻出兵的意思就在這裡。

  「明歲春時之前,臧子源應是無恙的,」她說道,「這幾個月裡,你們不必擔心。」

  這還是不能安慰到臧洪憔悴的好友,「幾個月之後,又當如何?」

  「幾個月啊……」她咂咂嘴,「就可以發生很多事了。」

  比如說臧洪為了漢室而和袁紹決裂,天下人馬上就都看到了,他們都作何反應呢?

  誰是袁紹的朋友,誰是臧洪的朋友?

  至少在雒陽,的確是有這樣一個人的。

  他跪在台階下已經很久了,雙腿先是感到寒冷,而後是刺痛,中間似乎又有酸得發熱,漲得發麻等種種。

  但當僕役上前,要他起身進屋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站起來了。

  楊修是用這種狼狽至極的姿態,被僕役架著進屋的。

  「你說你當初在臧洪面前立誓,若他被袁紹遷怒,你必去救他,現下你卻只顧著來求我,」他的父親冷冷地問道,「你就這麼救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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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詟:音同哲,恐懼、喪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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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十八章 直言斧正

  楊修不是個愚笨的人。

  他腦子裡有很多條計策,在聽聞袁紹興兵攻打東郡的一瞬間,那些計策好像流水一般潺潺而過,他努力地去撈它們起來,並且想要捧在手中,給父親看一看。

  他還很年輕,一路的風雨大多有父親為他遮擋,因而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強烈地想要參與到這亂世中來。

  當他的父親叱責他,質問他時,楊修一瞬間想要將內心的悲憤宣洩而出,但他立刻又忍住了。

  父親是個刀斧加身不能移其志的人,這樣的威逼對父親來說算不得什麼,他也應如此。

  屋子裡的熱氣撲在臉上,身上,讓他那雙已經麻木的腿又慢慢重新恢復了知覺,又酸又漲,又癢又疼。

  但他忍住了不適,仍然努力地保持端坐的姿態,沉聲開口:

  「兒欲說呂布,令其前往東郡,上救朝廷,下解臧洪之危,父親以為如何?」

  「你如何說他?」

  「呂布當初離徐州而來時,若無臧子源,他斷到不得雒陽,」楊修說道,「他若是不救臧洪,豈不引天下恥笑?」

  「並州丁原、涼州董卓、徐州劉備,對呂布皆有大恩,丁原與董卓便不談了,」楊彪冷冷地看著兒子,「去歲曹操攻伐徐州時,你可曾見呂布援救劉備了?」

  ……呂布大概是真的不怕天下人恥笑了。

  楊修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但並沒有死心。

  在張楊遇害,楊丑眭固互相攻伐之後,整個京畿地區,呂布的並州軍已經是朝廷最後一支可控的兵馬了。

  ……所以不是楊修想琢磨呂布,再聰明絕頂的謀士,手邊也得有兵有卒,才能考慮下一步。

  「父親,兒不明白,袁紹為何會攻東郡?」

  「為何不明?」

  「糧米既已運至雒陽,袁紹再無進京搶奪的道理,他順水推舟,彰臣節於天下才是應行之道,為何卻要在此時攻打東郡?如此天下人皆知,忠義為國者,不過臧洪一人!」

  楊彪注視著他的兒子一會兒,搖了搖頭。

  「因為袁本初已經不在乎天下人怎麼看。」

  楊修的眉頭緊緊皺起,「袁家累受國恩,袁次陽更以身報國,何以袁紹袁術兄弟卻這般狂妄悖逆!」

  「悖逆,」楊彪似乎饒有興致地咀嚼這兩個詞,「嗯,不錯,的確悖逆,但你如何知曉他狂妄?」

  見兒子吃驚,楊彪又添上了一句,「待他敗了,你才知他是真狂妄。」

  楊修又一次沉默下來。

  袁紹會敗嗎?

  楊彪其實並不確定。

  自董卓逆亂以來,從天子到公卿們,都要忍受這一路的崎嶇危難,數次幾乎不免於害。

  他仍然端肅而有威儀地守在天子身側,以威望與德行而受人敬重,從朝廷到天下士人處,他都極有聲望。

  但這種聲望已經很難轉化成影響力了。楊彪心裡十分清楚,漢室尚將不存,他們這些漢臣又能何往呢?

  漢室未曾亡於董卓,也未曾亡於李傕郭汜,那麼或將亡於曹操,或將亡於袁紹,這實在沒有什麼太大分別。

  赤帝的光輝已經漸見黯淡,再不能庇護這個江河日下的帝國。

  但楊彪還不曾徹底死了這條心,他因此一定要想辦法救臧洪。

  ——臧洪自己的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東郡。

  北有袁紹,南有曹操,只有東郡連接河內,將雒陽與青州聯繫起來!

  楊修的沉默並沒有很久,他又一次抬起頭來。

  「呂布輕狡反復,若以朝命迫他,他未必肯從,」他平靜地說道,「然兒總有辦法,令他入此彀中!」

  在臧洪被圍的消息傳到雒陽後,天子前所未有地被激怒了。

  這位年輕的漢帝在德陽殿中幾乎是咆哮著將袁紹翻來覆去地罵了一頓,從他殺十常侍時領兵進宮,屠殺了許多無辜的閹人,到他不顧及叔父和族人的性命,起兵攬權,卻又為一己之私,非但不肯勤王,反欲行董卓事,改立劉虞為帝!凡此種種,罄竹難書!

  大臣們驚詫於天子的好記性,但並不將他的憤怒放在眼裡。

  手握權柄的人不需要表露他的憤怒,旁人自然小心翼翼,不敢做任何觸怒他的事。

  丹墀上的天子盡可以大肆咆哮,但他的憤怒無法傳遞到更遠的地方。

  大臣們首先勸說天子,派遣使者去見袁紹,想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請他撤軍。

  據說袁紹的態度很好,在鄴城中宴請了這位使者,並且講了一些自己的苦衷。

  但這場筵席直到最後,在這個關鍵問題上,袁紹還是沒有讓步,他不會撤兵,也不會在撤兵之前考慮給洛陽運送糧食。

  ——當然,如果天子想要巡幸鄴城,他還是很歡迎的。

  使者所帶回的消息令整個雒陽都震驚了。

  臨近年關,風雪越來越大。

  呂布已經吩咐營中士兵暫免操練,他也就免了自己巡營的苦差,少出門,少吃糧。

  這樣的天氣適合幹點什麼呢?他抱著酒壺,渾渾噩噩地想,可以約幾個人一起,一面飲酒作樂,一面玩個投壺,他是很擅長這個的,從年少時從軍起,每每去丁建陽府上赴宴時,若論玩起投壺,眾人都不及他。

  呂布想到這裡,立刻便喊來了僕役。

  「你去!」他嚷道,「去營中,把他們一個個地,都喊來!陪我飲酒,一起玩個投壺!」

  僕役誠惶誠恐,「主君要喚哪幾位將軍來?」

  「說你不是個機靈的,你當真就甘心當一條笨狗了不成!」呂布罵道,「無非是侯成魏越,魏續高……」

  他不該喊高順來。

  奪了陷陣營之後,高順什麼表示都沒有,每次見了他依舊神情自若,平日裡除了研讀兵書就是練習武藝,絲毫不曾懈怠,也絲毫不曾表露對他的半分恨意。

  但呂布從此更不想見他了。

  ……這是心虛呢,還是後悔呢?

  這個醉眼迷蒙的中年男人頹然地揮了揮手,「算了,你快滾吧!」

  自從他來到雒陽,他自覺事事小心,於朝堂之事,也曾用心謀算。

  但不知道為什麼,呂布還是覺得自己漸漸將路走盡了。

  當初劉備被曹操攻打時,他不曾被張邈說動,未出兵去救下邳之圍,他做得應該是不錯的。

  因為那時雒陽還有董承虎視眈眈,與他爭權奪勢。

  後來他用計將董承推了出去,一則解了下邳的危機,二則也為自己去除了一個競爭者,他做得也該是不錯的。

  自從董承死後,西涼兵四散,現下他的並州軍已經是大漢朝廷所能倚重的最後一支兵馬了。

  呂布抱著酒壺,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想得一點也不錯。

  聽說宮中傳出消息,女兒或許已經有孕,若是能誕下皇子,自己就將被封為大將軍了!

  大將軍!他幾乎將達到一輩子都不敢想的位置了!

  ——盡管這個「大將軍」和雒陽街頭的販夫走卒沒什麼區別,一樣的落魄,一樣的惶恐。

  當楊修登門時,呂布並沒有出來迎接,而是由僕役將他引進去。

  楊修初時認為這是一種傲慢,他不介意,但終究會有些不快——朝廷危如累卵,他呂布也是如此,竟然還有心故作此態?

  但當他見到呂布的那一瞬,他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

  所有的窗子上都蓋了皮毛,嚴絲合縫,屋外的寒風進不來,屋外的天光也進不來,四處皮毛遮擋下,這間屋子便彷彿一座洞穴。

  現在還不到晌午,呂布已經如同軟泥,癱在被酒洇濕一小半的毯子上。

  他的髮冠已經有些歪了,鬍子更是亂作一團,胸襟上也染了酒液,整個人就這麼縮在這個小小的洞穴裡,睜著兩隻迷茫的眼睛看著他。

  楊修吃驚地看著他,努力去回憶第一次見到呂布時,他是什麼樣子的。

  「德祖……」這個縮在洞穴裡的東西勉力開口了,「來此何干?」

  「來拜訪溫侯,」楊修溫和地說道,「溫侯好興致。」

  在那一團亂蓬蓬的鬍子裡,咧開了一張嘴,似乎沖他笑一笑。

  「你拜訪什麼,」他說,「你必是想來利用我。」

  這位年輕俊秀的文士彎下身子,略帶一點驚奇地看著他,吃不準他這是醉了還是沒醉。

  ……畢竟呂布這人不管喝沒喝多,說話都是很不中聽的。

  雪停了。

  她登上了演練場的土台。

  這裡也點起了兩個炭盆,放在她的胡床旁,讓她可以一邊觀看士兵們演練,一邊烤火。

  陸懸魚原本以為這是張邈張超看她是年輕女郎,特意為她安排的,然後看到這兩位大爺用皮毛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一邊一個坐在炭盆旁的樣子之後,她就懂了。

  「二公如此打扮,」她好奇地問道,「如何陷陣殺敵呢?」

  弟弟看看哥哥,哥哥看看她,有點吃驚,很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

  「為將者,自當運籌帷幄之中,制勝於無形……」

  「這個我聽說過,」她打斷了張邈的話,「這是形容張良的。」

  被打斷的等著她說下句,於是她猶豫了一下,說下去了:「二公覺得,你們倆哪一位有張良的水平?」

  哥哥又看看弟弟,弟弟的臉上也有點困窘了。

  「我等也曾起兵會於酸棗,」張超勉強說道,「雖說用兵的確不如辭玉將軍這般高明……」

  她張張嘴,又把嘴巴閉上了,過一會兒才開口。

  「那行吧,讓士兵對陣演練一下,」她說道,「孟卓公領一軍,孟高公領另一軍,咱們來看看。」

  「……對陣?」

  「嗯,對陣,」她理所當然地說道,「軍體拳我也會打兩下,但光會這個肯定不行啊。」

  二位張公雖然不理解什麼叫「軍體拳」,但義氣支撐著他們,還是下令將演練場上的這兩千士兵分為兩隊,一人領一千兵卒,用玄色和赤色兩種布條區分陣營,而後開始對陣。

  她一聲令下,戰鼓敲起來了。

  踩著積雪,兩邊的兵士從演武場的兩端開始往中間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終於廝殺在了一起!

  雪,紛紛揚揚,被士兵們混亂的腳步踩在腳下,又被他們的刀兵帶起,偶爾還會被攥成一團,用力砸在敵人的臉上。

  ……整個演武場亂成了一鍋粥。

  最開始時,她發現兩邊的陣線都並不堅固,弩手應當在射擊之後迅速回撤,先由矛兵拉開距離,再由刀手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地穩住第一條防線;

  但是從弩手這裡開始就出現了偏差,令旗揮動時,有的弩手不知是沒看到還是貪多,還在那裡裝填,準備再射一矢,於是被對面已經跑過來的士兵一腳踹翻在地,這要是真上戰場,第一個人頭就這麼被收走了;

  而後是矛兵互相戳刺的環節,這些士兵們所用的雖然是白蠟桿,但行動舉止都十分生疏,三米長的白蠟桿,打在自己人身上的,還沒等丟出去就折了的,還有一個乾脆撐桿跳了的,看著就特別的熱鬧;

  ……刀手這裡就沒啥可說了。

  因為兩邊從接壤開始,就迅速變成了打爛仗——真‧打爛仗,兩邊的防線都一觸即潰,拎著刀子的去追抱著弩的,扛著盾的去踹扛長矛的,偶爾還有幾個丟了兵器,赤手空拳只能挨打,於是憤而從地上挖了雪出來打雪仗的。

  好在地上有積雪,大家抱在一起滾來滾去也不打緊,偶爾被哪個踩上兩腳可能會嚷一聲疼罷了。

  她居高臨下地站在土台上,目瞪口呆。

  身旁有清秀美少年還在小心翼翼地解說,「今日營中將士都知道將軍觀看演練,所以才如此勇猛。」

  ……陸懸魚慢慢地轉過頭,感覺自己的脖子在「咔咔」作響。

  「你認真的?」

  美少年錯愕的神情告訴她……他認真的。

  這場對戰結束之後,氣喘籲籲的兩位張公也重新爬回土台了,臉色也很得意。

  「今日這場對陣,辭玉將軍以為如何?」張邈呵呵笑道,「萬望直言相告,助我斧正軍中不足才是。」

  她沉默了一會兒。

  似乎是以為她訥於言辭,張邈很善解人意地又開口了,「將軍經歷大小陣仗無數,依將軍看來,我軍將士可比哪一支兵馬?」

  ……問住她了。

  陸懸魚仔細回憶了一下,近的這幾支兵馬,比如袁譚的冀州軍,曹操的兗州軍,孫策的江東兵,張邈都沒得比了,哪怕是和曹操麾下的將領們——曹洪曹休曹仁于禁這幾位比——那都實屬登月碰瓷。

  遠的比如西涼兵,那也沒得比,西涼兵雖然不做人,但是作戰極其勇猛,而且同伍之間刀盾配合,協同作戰相當熟練。

  ……平原的黑山賊似乎也不太能比,雖然的確拉胯,但好歹有一腔血氣。

  她想來想去,只想到了最早在博泉毆打的那個白白胖胖的博陵郡的將軍,但這說出來似乎不太禮貌。

  「將軍?」

  看她沉默已久,二張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了,有點不安地看著她。

  「這樣的軍容,我實在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須知泰山寇也比這陣仗要強上許多啊!」她誠懇地說道,「張公啊,這要是在青州,二位當賊都要挨同行的欺負啊!」

  有風吹過。

  但土台上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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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十九章 溝通的技巧

  有的時候說話需要一點技巧,不是光有誠懇就行的。

  比如現在土台上就冷場了。

  下面的士兵抻脖子在看,在等兩位張將軍大手一揮,犒賞他們今晚打一碗羊湯喝。

  但兩位張將軍的臉色像雪一樣潔白,白裡還透著一點青。

  於是士兵們有點不安了。

  下邳來的軍事顧問也有點不安了。

  但張邈最後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沒有跳起來破口大罵。

  「辭玉將軍不愧是同溫侯有交情的人啊,」他苦笑道,「二位的勇武都冠絕天下,言辭也都這般天真率直。」

  ……天真率直,聽起來不像好話。

  她小心地望了望他們倆的神色,「這也就是我自己的看法罷了,張公不必放在心上……青州的賊寇都是子義和文遠去剿的,我其實不知道他們什麼水平。」

  ……這話一點也沒有安慰到兩位張公,反而讓他們的臉色更加皎潔了。

  「我還是回下邳吧。」她不安地說道。

  張邈的臉色終於恢復了一點,「不行,昨日美童送也送過了,今日將軍罵也罵過了,辭玉將軍就這麼一走了之怎麼行!」

  ……聲音超級嚴肅。

  「將軍既出言斧正,還望能留在小沛指點一二,」張超也開口了,「否則明歲春時,若我等還是敵不過袁紹,臧子源的性命豈不是要毀在我手!」

  她思考了一會兒,覺得說得也有道理。

  ……但有件事還是得說清楚。

  「孟卓公送來的那些美少年,」她趕緊分辯道,「我沒使喚過他們!你們收回去吧!」

  「送都送了,怎麼能收回,況且他們傾慕將軍英名已久,而今正是得償所願!」張邈立刻說道,「將軍留在身邊,放心使喚便是!」

  下邳現在沒什麼正經事,真正維持下邳運轉的是陳珪陳紀為首的這一群文官,她只要每隔幾天回一趟下邳,巡視一下守軍即可。以她在劉備集團中的聲望和地位,下邳的世家待她都十分親切客氣,偶爾下達幾個命令,執行得也絲般順滑。

  唯一待她不太客氣的是陳珪,老爺子依舊食物鏈頂端,聽說她回下邳,便要她繼續做做學問,定期交作業上來,做不完還是要挨罵。

  按照老爺子的話說,將來主公很可能還要跟雒陽的公卿們見見面,她到時還是不能露怯的。

  除了做學問之外,她剩下的時間就都在下邳幫忙訓練這支部曲私兵上了。

  「部曲」和她那些士兵是完全不同的。

  尋常的士兵與統帥之間除了被統領作戰之外沒有別的關係,而「部曲」是統帥自己的家奴。

  有些諸侯或者大貴族的部曲是真正的脫產士兵,平時精力放在演練上,戰鬥時作戰素質自然不與普通士兵同日而語。

  但張邈這些部曲還差了一籌,他們平時為統帥做活,戰爭來臨時則拿起武器,為他戰鬥。

  當她一個個翻起士兵們的檔案時,這些檔案幾乎只寫了士兵姓名年紀相貌和家庭關係,看著所有人都是一個出身,幾乎沒什麼可說的。

  但陸懸魚走進軍營後,立刻發現同是部曲,士兵們之間也有天差地別。

  有些士兵身材魁梧,面色紅潤,穿得很光鮮;有些士兵身材小了一圈,舉止畏縮,穿得也很破舊;還有些面目白皙,口齒伶俐,眼珠骨碌碌亂轉,見人便帶三分笑。

  「你們主君怎麼選士兵?這些人都是什麼身份?」她問。

  跟隨的校尉不太理解她的問題,只實話實說,「主君從部曲中擇年輕壯實的便是,他們沒什麼分別。」

  「不對,這三個人,」她自校場上指了特別有標誌性的三個人出來,「他們絕不是一類人。」

  校尉看了看第一個魁梧的刀手,第二個矮小的矛兵,以及第三個討好地沖他笑的弩兵,恍然大悟。

  「將軍心細如髮!這個叫張黑龍,原來曾在府中做事的!這個叫趙五,祖輩都是田客!這個叫張白,他原是做採買的!」

  在她的軍營裡,大家的出身都差不多,她喜歡招募農人,太史慈也喜歡招募農人,尤其是那種家裡有幾畝薄田,勉強能餬口的農人。

  理由有挺多,但總結起來就是:農人吃苦耐勞,老實聽話,這個優點幾乎可以碾壓其他出身的士兵一切優點。

  比如說那個原本在城中跟著採買的士兵,平時和上下都打交道,因此伶俐油滑,不畏軍紀法度不說,上戰場還格外惜命。

  她過後問了問,果然這人是花了些錢當的弩兵,為的就是盡量不站第一線,堅決不能當炮灰。

  再比如說那個府中做事的僕役,雖然因為武藝不精沒選上親兵,但平時同親兵們混熟了,回到隊裡也是儼然一副主子相,吃飯要排第一個,打水推給同伙的其他士兵去,恨不得連洗腳水都讓別人替他打,活脫脫一個豪奴。

  「孟卓公是極精明的人,」她感慨道,「怎麼會將這樣的人放進去啊?」

  校尉沒明白,還呆頭呆腦地問了一句,「有什麼不妥嗎?」

  她看了他一眼,「若你平日總被同伙之人欺壓,臨陣時還會當他們是同袍,心甘情願為他們戰死嗎?」

  這裡有些人可以扔去輜重隊,有些人連輜重也別運了,回家吃自己比較好。

  順帶一提,雖然張邈嘲笑袁紹號稱五萬大軍裡足有兩萬多是民夫,但他自己也不遑多讓,萬餘的部曲裡,真正精銳的也就那天給她演練的那二千士兵,剩下的這幾年裡除了農閒時會被集結到一起操練一下,平時都在好好種地。

  ……戰鬥力是沒眼看了,但可喜可賀的是,小沛田地種得不錯,囤了不少糧食,要是曹操真打來,這些士兵守在城裡大半年也不難熬。

  她這樣挑挑揀揀,整改軍隊,乾脆就住在了營中,讓隨從替她去下邳取一下衣物。

  這個活計被她自己帶來的十幾個隨從和生活秘書們來來回回搶了一下,最後還是生活秘書們搶到了。

  「你們去下邳的話,記得幫我買些點心回來,」她一邊寫整改方案,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東市魏翁的粔籹炸得最好,不要忘記了。」

  生活秘書欣喜地點點頭,「小人記得了!」

  幾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出門,不需要陸將軍多吩咐,張邈自己的郎中就十分俐落地尋了幾輛輜車,一則為了送他們去下邳,二則到時候還可以多裝些將軍吃用的東西回來。

  出門是件難得的事,因此這群人就不免興奮地嘰嘰喳喳了一路。

  「依我說,將軍未必會看上咱們幾個,」有人這樣說道,「她看起來很是在意名聲呢。」

  「聽說她三番五次要將我們退還給主君。」有人小聲道。

  「主君尋了飽學之士精心教習我們的!送都送出去了,怎麼會收回來?」

  「若是當真退回去……」

  「我是絕對不肯的!」有少年立刻很激烈地嚷了起來,「咱們這樣的草芥,若是不能留在陸將軍身邊,又將何往?!」

  想要再尋一個年輕又溫柔的女將軍當主君是不可能了,天下也只有一位紀亭侯。

  但喜歡美童的人世上到處都是,他們自然也不是沒地方去,只是一想就會覺得心口發冷。

  「咱們總該小心伺候些,」終於那個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幾人中的表率開口了,「只要將軍用得上咱們,將來跟著她去了青州,某一個小吏的位置總不差吧?」

  這句話一下子就令美少年們興奮起來了!

  他們都讀過詩書!寫過文章!比陸將軍麾下那些士兵強多了!若是能謀到一個出身,不僅自己再不是奴僕,說不定連全家都能求了恩典遷來青州!到時候,他們也是士人了!以後娶妻生子,他們的子孫也不再是奴僕了!

  「我倒是覺得,跟著將軍也挺好。」有人忽然悶頭悶腦地說了一句。

  那兩個暢想未來的少年立刻轉過來看向了他。

  「六郎這幅模樣!」一個人忽然叫起來,「必是真心傾慕將軍,想當紀亭侯的夫君了!」

  那個少年立刻面紅耳赤了,「胡說什麼!」

  「你昨晚說夢話都在——」

  忽然有木屐發出了冷冷的「咯噔」一聲,將這些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嘻嘻哈哈的少年注意力引了過去。

  有人站在台階下,正一步步地走上來。

  這人比他們年紀大了幾歲,大概二十幾歲,皮膚很白,相貌端正,眉毛細長,高冠博帶,外著氅衣,如同一隻灰鶴般,緩緩地走了進來。

  看他風度典雅,就知道與他們這些學過幾個字的奴僕不是一種人,因此少年們連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恭恭敬敬地躬身立於兩旁,等待貴人吩咐。

  貴人停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們是什麼人?」

  他的聲音很好聽,但透著一股冷意,就像碎裂的冰塊在河水裡輕輕撞擊的聲音一樣。

  「小人們是陸辭玉將軍的奴僕,受將軍之命,來此整理將軍隨行器物。」

  他們回答問題時並未抬頭,但還是感受到這位貴人身上散發出的冷意。

  「抬頭回話。」

  少年連忙抬起頭來,目光一瞬間彷彿撞上了被冬雪覆蓋的冰川。

  這人很不喜歡他,或者是這人很不喜歡陸廉。

  在目光一一掃過幾個僕役後,這位貴人看起來更生氣了。

  「你們是紀亭侯的僕人?」他說,「我怎麼不知道?」

  ……還挺熟?連紀亭侯身邊的僕役都能記下來?

  少年小心地又看了他一眼,被貴人瞪了回去。

  「小人們原在張使君身邊侍奉,是這幾日才送到陸將軍身邊的,」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因而貴人不識得小人們。」

  「張使君?」貴人又問了一句,「哪個張使君?」

  「小沛的張使君……」

  貴人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憋不住胸腔中的氣憤,小聲罵了一句:「張孟卓荒唐!」

  ……然後就匆匆走了,留下一群大氣也不敢喘的少年面面相覷。

  「剛剛發生什麼事了?」有人小聲問道,「嚇死我了!」

  「沒什麼,」六郎撇撇嘴,「這人要是失態了,出身地位再高也沒用。」

  除了氣呼呼的陳群之外,遠在雒陽的呂布也在氣呼呼。

  因為楊修聽完他的醉話之後,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溫侯想多了,你一個將死之人,如何利用?」

  呂布那張因為酗酒而變得漲紅的臉似乎更紅了,他歪歪扭扭地爬起來,想要伸手去揪楊修,卻被後者敏捷地閃開。

  失去了重心的呂布又一次頭朝下砸進了皮毛裡,而楊修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狼狽之態。

  「溫侯不信?」這位青年文士說道,「你可知曹操遣使上表,欲迎天子至兗州耶?」

  那張驚駭的臉從皮毛中露了出來,「曹操真反賊也!朝廷如何能受他的表?!」

  「他雖反賊,奏表中卻也頗剖肺腑,為自己攻伐劉備,陣斬董承之事告了罪,」楊修冷冷道,「朝廷又能如何?袁紹和曹操,朝廷總得選一個!」

  「這兩人都是反賊!滿朝公卿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滿朝公卿皆知雒陽還有五萬石糧食,」楊修說道,「現下已經有人提起,要克扣將軍的糧餉,待曹公來時,正可充作路上補給!」

  呂布一瞬間似乎酒意全醒了。

  他爬起來,箕坐在毛皮上,冷冷地看著楊修,「除了我的並州軍之外,天下還有哪支兵馬能護在天子左右?!朝廷若真叵信至此,必為天下所笑!」

  「若論叵信,」楊修笑道,「溫侯亦不遑多讓!」

  「我雖無信義,卻不曾負過天子!天子怎能棄我如草芥?!」

  這個中年男人的眼睛裡彷彿能噴出火焰,他憤怒而恐懼地瞪著楊修,似乎隨時想要將他撕碎,而他也確實有這個能力——莫說區區一個雒陽,就是放眼天下,什麼人能與他為敵?!名滿天下的陸廉,當初也不過是他府上一個雜役罷了!

  「溫侯口口聲聲說不負天子,你手中的兵馬卻不曾為朝廷所用過!就連溫侯自己,不也是整日在府中耽於酒色,視自己為草芥嗎?」楊修一點也沒有在意他眼中的憤怒,「天子如何信你!」

  這個鬚髮亂糟糟一片,衣衫也髒得看不清顏色,頹唐而不安,恐懼又憤怒的男人忽然愣住了。

  他就保持著那樣的姿態,自己坐了很久,久到楊修走了也沒有察覺。

  待到僕役端著酒壺悄悄進來時,呂布忽然抬眼看了他一眼。

  「把酒撤下去,」他的語氣平靜極了,聽不出什麼情緒,「以後也不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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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叵:音同頗,「不可」二字的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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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5 00:53:2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章 「在下無用」

  即使是外人眼中的粗人,呂布也是有書房的,只是他許久未來,書架上的竹簡不免就黏上了一點灰塵。

  僕役們見到主君突然去書房,不免都有些慌張,後悔自己偷懶沒有認真打掃,但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只能小心地在外面候著,等主君不知什麼時候突然爆發出來的一聲叱罵。

  但過去許久,屋子裡一絲聲音也沒有。

  直到有個老僕將一只眼睛輕輕貼到門縫處,才發現主君正在全神貫注地看一張地圖。

  ……雖然全神貫注,但仍然很敏銳地察覺到老僕偷窺的目光。

  ……於是僕役們還是挨了幾句罵,而後安心散去,各自繼續工作。

  直到華燈初上,陳宮來到府上時,呂布還是沒有出來。

  他手裡拿著一盞燈,照在那張羊皮地圖上,許久都不曾移動過分毫,因而陳宮推門而進時,一眼便望到他看的是東郡。

  「將軍?」

  呂布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公台,你來了。」

  「將軍這是在看什麼?」陳宮明知故問了一句。

  「朝廷想要咱們去救臧洪,」呂布說道,「但我軍若動,袁紹必在白馬設圍。」

  他還是鬍子拉碴,衣冠不整的模樣,整個人看起來和街邊的醉漢相差不遠,但思路卻已經開始慢慢清晰。

  這讓陳宮驚詫極了。

  「將軍欲救否?」

  「若是不救,」呂布嘆了一口氣,「我等幾無容身之地矣。」

  陳宮走進來,坐在了呂布身邊,伸手拿過燈盞也跟著看起了那張地圖。他是兗州本地人,對地勢熟悉程度卻不如呂布。

  但他一邊看,一邊說出了一句驚人之語。

  「將軍便是救了,也一樣沒有容身之地。」

  呂布一愣,轉頭看向他,「為何?」

  「朝廷為何要救臧洪?」

  「自然是因為臧洪忠心為……」

  「朝廷想救的,不是臧洪一人,而是東郡。」陳宮說道,「朝廷想要的,不是臧洪一人,而是東郡十幾萬生民。」

  呂布愣了一會兒。

  他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了一絲絕望。

  「袁紹在北,曹操在南,我如何能救東郡?」他愕然道,「什麼人能救東郡?」

  陳宮的目光平靜極了,「劉備。」

  劉備此時並不在東郡附近,而是帶著他的謀士和武將,以及他的兵馬一同來到了陽安,並且在城外三十里處,就見到了等在雪地裡的張繡。

  比起當初宛城時曹操的傲慢,這位劉使君也許是城府極深,也許是平易近人,他立刻下馬來到張繡面前,推辭沒有受他的大禮,並十分親切地握著他的手,先是感謝他這樣熱情懇切,再是稱讚他亡叔張濟的勇武名聲。

  張繡一面寒暄,一面始終不安地打量著這位名滿天下的劉氏諸侯,直到酒席上,劉備親切地用自己的匕首為他切了一塊肉後,張繡的心漸漸落回了肚子裡。

  按照文和先生的說法,曹操已露疲態,劉表坐保江漢,無四方之志,久居必為所誤,在這方寸之間,他還能選擇的就只有劉備了。

  既然能選,就得早選,晚了沒位置,賈詡這麼說的。

  「我見了劉玄德,該怎麼說?」張繡曾經緊張地這樣問過。

  「將軍可以問一問劉使君下一步的動向。」

  「那必是取天子而代之。」張繡果斷地說道。

  賈詡捧著個杯子,平靜地看他一眼。

  這位將軍勇武有餘,智計不足,有這種反應並不令他意外。

  ……或者說整個西涼都多得是這種靠兩膀子力氣討飯吃的人,從大到小,從高到底,董卓算是其中頗有才略之人,因此混到了太師的位置,其餘李傕郭汜、韓遂馬騰,都一樣的目光短淺,因而張繡也不至於令他格外失望。

  倒不如說正因為這群西涼老鄉一個個都放棄了用大腦思考問題,才令賈詡無論去哪位將軍帳中,都格外受到器重。

  「劉使君必然不會說他想要取代天子,」賈詡徐徐善誘道,「他必定看起來十分憂傷,而後才會說天子困於雒陽,四面無援,他很希望興義兵,醫天下,迎天子至下邳……將軍,將軍須記牢了!」

  溫酒的容器不斷捲著白霧而起,與香爐中的青煙和成了一股濕潤而甜美的氣味,裡面有美酒的甘香,也有名貴香料的馥鬱。

  上座處的這位宗室穿著蜀錦製成的衣袍,金線蔓延在上面,連枝宮燈的燭光一閃一閃,衣袍上的花紋也跟著一閃一閃,與腰間玉帶所折射的溫潤光輝也和在了一起。

  劉備不是織席販履之徒嗎?

  有人這樣在下面悄悄地用眼神表達著詫異,上座這位風雅而有氣度的使君當真出身寒微?

  出身寒微有什麼關係?他畢竟姓劉啊。

  想到這裡,張繡的那些將領,以及陽安城為數不多的世家豪強也就釋然了,這不是什麼閥閱世家的氣度,這是炎漢三興的預兆!

  賈詡拿起杯子,不動聲色地看了張繡一眼,後者咽了一口口水,重新將目光聚集在劉備身上。

  「待巡過豫州,使君欲何往?」

  劉備似乎很意外他問出了這樣的問題,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的神情變得有些寂寥,甚至是憂傷,席間時時注意他的動向的人也跟著安靜下來。

  於是張繡再接再厲,按照提前背好的台詞問了下去:、

  「使君欲迎天子乎?」

  劉備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原本只待他親切友善的神情中,終於多了一絲興趣。

  「張將軍如何得知?」

  「天子困於雒陽,四面無援,繡雖孤窮於此,亦日夜懸心,只恨勢單力微耳!」張繡努力地說道,「使君何不興義兵,醫天下,迎天子?繡願為馬前卒!」

  劉備伸出手去,握住了張繡的手,用力點了點頭,語氣很是鄭重,「子素之心,正與我同!」

  ……將軍終於獲得劉使君的青眼了!這個新的大老板看起來是穩了!

  張繡麾下的將士們交頭接耳,感覺整個人都輕飄飄地要起來了。

  而劉備這邊的謀士們互相看一眼,默不作聲。

  迎天子分幾步?

  酒宴後的第二天,在劉備的中軍帳裡,大家開始研究起了這個問題。

  曹操不僅送信回來拒絕了他,而且還在南北兩個方向上增加了兵力,擺明是要把所有的路線都堵死。

  因此想要迎天子就必須打敗曹操,這就又變成了一場大戰。

  他們正這樣討論的時候,張繡麾下一名始終不吭聲的文士終於吭聲了。

  「使君不必傾全力攻伐曹操。」

  這名文士昨日混在陽安的官吏中,並不顯眼,自然也沒有什麼人特意去詢問他,但他現下跟著張繡來到劉備的中軍帳,眾人便自然看向了他。

  「這位是賈文和先生,原是我叔父之摯友,而今亦為我師。」 張繡立刻介紹道,他原本還想要詳細介紹一下賈詡之前的頭銜,比如說左馮翊,比如說尚書,比如說光祿大夫,但賈詡反復地警告他,不許他在劉備面前提起自己曾在李傕郭汜處擔任過什麼官職,因而這位西涼將軍最後還是按照賈詡的吩咐,簡單介紹了一句便閉了嘴。

  劉備很是親切地笑了笑,似乎也確實沒認出這位謀士,「原來是賈文和先生,先生可有什麼高見?」

  「使君若欲迎天子,可與劉表合力,北上進取宛城,」賈詡說道,「宛城乃南陽門戶,曹操斷然不會放任此城失守。」

  「嗯……」劉備沉吟了一會兒,「而後呢?」

  「而後使君便不必為此事懸心了。」

  劉備看了一眼帳中面露迷惑的眾人,又看了一眼這位衣著樸素的中年文士,「為何?」

  「天下第一的勇將就在使君麾下,使君還有何事值得懸心?」

  天下第一的勇將現在可能正在細心地梳理鬚髯,也可能正在憂心忡忡地清點府庫糧草。

  但賈詡所說這一位,正在小沛的校場上巡視著操練的士兵。

  陳群下了車,並沒有立刻走進營裡,而是站在轅門處遠遠地看著她。

  去歲結束那場從南至北的大戰時,她瘦了一大圈,神色憔悴極了,也疲倦極了,像一具已經不再呼吸的軀殼,僅靠無與倫比的強大精神驅使著這具軀殼,繼續行走在人間,繼續完成她的事業。

  而經過這一年的時光,那具軀殼漸漸活過來了。

  她的肌膚重新泛起了紅潤的光澤,她的神情恢復了生機與鮮活。她頭上只繫了一條褪色的頭帶,身上裹著一件半舊的氅衣,容貌毫不出奇,但只是那樣行走在雪地裡,就讓陳群忽然心中升起了一股自慚形穢。

  在這樣嚴寒的雪地上,士兵們的衣衫上慢慢蒸騰起了白氣。

  她目光所及的地方,士兵們的神情變得肅然,揮舞刀牌的動作也變得一絲不苟。

  當士兵們整齊畫一地發出戰吼時,大地都跟著微微顫抖起來!

  這一切不因她的出身,她的容貌,她的衣衫,而只因她這個人。

  她不需要循規蹈矩,她也不需要在意別人的目光。

  她彷彿是天生的將軍,不管是自己的士兵,還是別人的士兵,只要接近她,自然就會信任她,敬服她。

  有一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少年跑到了她的身邊,一面向她稟報些什麼,一面指向了他。

  陳群原本見到那些美少年是很生氣的。

  但此時他發現自己竟然一點氣也沒有了。

  靴子踩過積雪的聲音慢慢變得清晰,寒風吹起她的髮絲,吹起她的氅衣,吹得她扶著劍柄的手微微泛紅,這一切也變得清晰起來。

  她出來迎他了,她那樣忙,竟然還特意出來迎他。

  這個想法令陳群感覺臉上滾燙起來,也連忙向她的方向疾行幾步。

  轅門處往來的足跡與車轍紛亂,早將積雪碾成了冰一樣堅實的厚厚一層,陳群腳下一滑,眼看著就要倒下去!

  ……他已經很久沒有摔倒過了。

  ……尤其不該今天摔倒!

  ……他每次見她時,都著意打扮過,一言一行生怕被她看作隨性唐突,現在竟然!

  一雙手伸了過來,穩穩地扶住了他。

  那雙手上的溫度也透了過來。

  但比起這些,他忽然發現自己離那件氅衣太近了,近到不僅能看清氅衣的每一個細節,氅衣裡的直裾每一個細節,甚至直裾裡的裡衣邊緣,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陸將軍不愧名「廉」字「辭玉」,連裡衣都是補過補丁的!

  陸懸魚完全猜不到陳群在這一瞬間腦子裡轉過了多少山川河流星辰日月,反正他被她扶了一把之後,臉色通紅,慌慌張張的,直起身時連忙轉過身去,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嘴裡賠禮道歉。

  「沒什麼需要賠不是的,」她笑道,「其實張公原本想要清掃掉營中的雪,是我不許,我說雪天打仗可不能提前把戰場上的雪都掃掉。」

  陳群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將軍心思縝密,」他輕聲道,「是在下所不及了。」

  她擺擺手,帶著他往營裡走,「你怎麼來了?」

  「因吏治事趕回下邳一趟,順便將青州這些時日的庶務報與將軍,」他說道,「只是到下邳才知將軍已去了小沛。」

  「只是暫住,暫住,」她擺擺手,「明歲或將對東郡用兵,張孟卓的兵馬實在不堪,我得先將他們練出來,至少有點樣子,能唬住袁紹才好。」

  陳群又飛快地看她一眼。

  「明歲若興兵事,將軍也將臨陣嗎?」

  「嗯,」她沒怎麼走腦子地應了一句,「這事說不準,要是袁譚不打青州,我也許就回徐州來領兵。」

  陳群沒吭聲。

  周遭一片士兵的喝喝哈哈,因此她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轉過頭看向他。

  這位平時經常散發冷氣的紀律委員可能是在雪地裡凍得狠了,小臉發白,但沒有再散發什麼冷氣。

  他的目光裡帶了她看不明白的什麼東西,那樣憂慮而愧疚地看著她。

  「將軍征戰勞苦,」他說道,「在下無用,不能襄助將軍。」

  她站在張邈的軍營中,看著這個忽然顯得很悲傷的青年文官,一時間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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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6 01:41:4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一章 誰的大漢

  「我以前是在雒陽城中殺豬的。」

  她用了這樣一句有點突兀的話作為接下來的開場,陳群雖然一時不理解她想說什麼,但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很難得。

  陸廉是個性格很隨和的人,盡管身在高位,但仍然很喜歡和市井間的黔首蒼頭們走在一起,聽一聽他們的辛苦和委屈,偶爾也會和他們爭論些雞毛蒜皮的事。

  但想要成為她的朋友卻很不容易。

  那些對於正常士人來說非常有誘惑力的東西,對她而言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比如精緻的茶具,熏香的衣衫,優美的詞匯,流暢的字跡,優雅的風儀。

  有些她還是欣賞的,有些她甚至連欣賞都不去欣賞,直白地表達出自己敬謝不敏的態度。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黔首出身步步高升的武將史書上並不少,黃巾之亂後的這些年裡,陳群也有所耳聞。

  那些武將們對於士人的世界是嚮往的,豔羨的,甚至是趨之若鶩的,他們會笨拙地模仿,狂熱地追隨。

  他們想抹去自己曾經卑賤的出身,但那些痕跡通常不是一兩代就能夠輕易抹去,於是他們當中的幸運兒會在世家心照不宣的眼神中,成為笑柄;而那些沒這個好運的,通常會成為一場又一場陰謀的犧牲品。

  這是大漢的天下,也是世家的天下,所有人都追隨著世家的腳步,即使是董卓呂布也不能例外。

  而陸廉絕對是個例外。

  她不避諱自己卑賤的出身,也不羞愧於自己粗俗的言談舉止,她看起來也會對世家妥協,甚至會從善如流地在下邳陳氏的幫助下改一個士人的名字,讀一些世家才有資格學習的經學書籍。

  但這不能改變構成她這個人的最重要的東西。

  對陸廉來說,「世家」只意味一群擁有田產,因此可以世代讀書做官的人家,因而她看他們與看路邊的田舍翁沒有什麼分別。

  她穿著短褐,在雒陽城中殺豬,或者她穿著戎裝,站在劇城上俯視她的軍隊,似乎也沒有什麼分別。

  因而世家的風度,世家的威儀,世家的累世閥閱,都不能令她敬畏。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傲慢的人呢?

  但陳群漸漸意識到這一點,不是在他最初對陸廉動心之時,而是已經是很久以後的此刻。

  他的出身相貌、學識風度,對她來說甚至構不成成為朋友的理由,自然也就談不上對他生出情意了。

  因此現下聽到她願意講一講自己的事,陳群甚至感到了一點驚喜,畢竟她平時與他特別的公事公辦,從不樂意多說一句話的。

  「將軍請講。」

  「我那時在四娘的父祖家中殺豬,蒙主君青眼,偶爾也令我出城去收幾頭豬來,那是很好的活計……」

  她的聲音並不清亮,相反有些沙啞,有些像她的靴子踩在皚皚白雪上的聲音。

  清冷,平靜,如同漸漸結冰的河面。

  「那個男人見我男裝打扮,自然以為我也是個男子,他因此同我說,若我想的話,他可以令他的妻子來陪一陪我。」

  陳群皺起了眉。

  「無恥。」

  「嗯,」她應了一聲,「我也覺得他很無恥,心中很不高興,想要為難他一下,便對他說,我這人不好婦人,只好男子。」

  陳群的腳步一滯。

  若是尋常年輕女郎說出這樣的話,即使不被斥為「無恥」,至少也要被批評為輕浮孟浪。

  「於是他說,若我喜歡男子,他也可以來陪一陪我。」

  陳群側過頭有些吃驚地看了她一眼。

  她講出這種話時,臉上沒有絲毫揶揄。她的神色靜極了,語氣也靜極了。

  四周有士兵操練的聲音,有靴子踩過白雪的聲音,也有旗幟在風裡獵獵作響的聲音。

  他的心不知怎麼就一軟,覺得她即使這樣講話,也只是率直魯莽了些,不該被批評為言語輕浮。

  「此人無恥尤甚。」他最終決定仍然只是罵一句那個田舍漢。

  「他說,那幾年賦稅極重,原本家中的口錢都已交不上了,天子大行,又將徵發更卒修陵。家中缺了壯丁,婦人帶著孩子,根本無法度日,只能求我多記幾斤豬肉的分量,讓他一家人活下去,」她說道,「只要能多給他幾十錢,想怎麼待他,或是怎麼待他妻子,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她這樣講著,渾然不覺身邊的人已經沉默下去,沒有再開口。

  刀手一隻手將藤牌擋在身前,護住軀幹,另一隻手持了環首刀,舉過頭頂,目光炯炯,進攻之前齊聲怒喝!

  這一聲整齊有力,甚至將她也從回憶中輕輕拉扯出來,掃過他們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是刀手常用的起手式,就這一個姿勢她教了很久,總算像點樣子了。

  「我征戰,不是為了征戰而征戰,」她將目光收回來,看向了陳群,「這世上沒人喜歡有今日沒明日,每一天都要賭生賭死的日子,他們不過是需要通過戰爭,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己榮辱罷了,」陳群說道,「將軍卻是為了匡扶漢室,再立江山而戰。」

  她轉過來,沒有束在髮帶裡的青絲有兩三根落下來,輕輕拂過她的面頰,看得他的手忽然有點癢,想替她將頭髮攏一下。

  但她絲毫沒有察覺到那幾根頭髮。

  「我不是為了漢室而戰。」她說道。

  陸廉的語氣那樣理所當然,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講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她的目光也是那樣告訴他,她不僅不覺得自己大逆不道,她甚至認為自己所講的,是世間真正的道理:

  「我為夏丘城外,那些拿著腹衣服招魂的人而戰;我為平原城中,想要替主公通風報信的人而戰;我為昌慮城下不願受辱,投水自盡的婦人而戰。」

  他張了張嘴。

  「他們也是大漢的子民,」他輕輕地說道,「這與將軍為了大漢而戰,並無衝突。」

  「他們確實是大漢子民,但我不是為了讓這個世道恢復到我殺豬時那個模樣而戰,那不是我心目中的大漢,也不值得我為之而戰,」她微笑起來,「長文,你明白嗎?」

  曾經的大漢應該是什麼模樣?

  曹操偶爾會寫些辭賦來懷念自己年輕時那個大漢,他現在其實也並不老,只四十出頭,但回憶起少年時,總覺得好像是另一個人的人生一般。

  那時的大漢是外戚與宦官輪流把持政權的大漢,朝廷烏煙瘴氣,天子晦暗不明。

  但大家似乎也都覺得沒什麼,自和帝開始,劉家一個個孩童被領上了玉座,在他們幼年時,通常由外戚來代管朝政,而等他們成年之後,又會由深宮中養育天子的宦官來幫忙鏟除外戚。

  朝廷就這樣周而復始地玩著外戚與宦官間的游戲,那些世祖的子孫既無才學,更無仁德,甚至連「長壽」這一條對國家來說很重要,對天子來說並不難做到的要求都不能達到!

  現在大漢的朝廷終於再也沒有力氣去玩這樣的把戲了,朝堂上的天子或許已經意識到,他的玉座該換一個新的主人了。

  但劉家的子孫們還沒有完全死心,曹操想,劉備向陽安而去就是一個明證。

  他認真思考問題的時候,郭嘉就在下首處靜靜地喝茶,待這一杯熱茶喝過之後,曹操終於有了反應。

  「雖見我回絕,但劉備迎天子東巡之心不死,他既去尋了張繡,多半便要攻打宛城,他只有拿到宛城,才能北上雒陽。」

  「主公可要增兵宛城?」

  曹操搖了搖頭。

  「他若只是聲東擊西,我魯莽調兵豈不是中了他的計?」

  「他若聲東擊西,難道欲攻鄄城而取東郡?」

  宛城被反復加固過,易守難攻,但鄄城是曹操的大本營,有他親自坐鎮,更加難以攻破。

  若只為奉迎天子,取哪一條路簡直不用說。

  「奉孝為我寫一封信便是。」曹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笑道,「送去荊州劉表處便是。」

  這對君臣都是聰明人,主公只說了收信人,臣下便立刻明白這封信目的為何,措辭又當怎麼寫。

  但這次難得還有一個問題是郭嘉也不太明白的。

  「劉表坐守荊州,既無此志,更不擅征戰,劉備又同為漢室,是他的宗親兄弟,」郭嘉問道,「他豈會與主公結盟,一同攻伐劉備?」

  曹操拿起一個橘子,開始很認真地剝起了這個冬日裡難得的水果,「只要劉備想迎天子,劉表就會與我結盟。」

  劉表會不會真打不重要,但他一定會擺出真打的架勢,讓劉備不得不分心分兵去防備荊州的兵馬,這樣一來,以他的兵力如何能攻下宛城?

  至於劉表的態度也很容易猜測:一則宛城原本為劉表所據,現下若被劉備攻伐了去,劉備是還是不可能還他的,地理位置又對荊州那樣重要,劉表心中必然戒備;

  二則大家都是宗室不假,但大漢十幾萬的宗室,人人都對玉座有理論上的繼承權,若劉備迎了天子,劉備自然離那個位置更近一步,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人嫉恨的呢?

  輸給外姓人也許很可恥,但輸給自家兄弟更不能忍受。

  因為若是外人來篡位,這些漢室宗親們還能罵一句賊子,若是自家兄弟重現了光武之事,他們就只能閉嘴叩首了。

  「劉玄德以為自己在救這個大漢,」曹操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豈不知天下宗室皆盼他早死。」

  接下來,只要他們快一步將天子接來,這個問題就算是解決了。

  ……關於這件事,甚至連雒陽宮中的天子與皇后,都因此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

  「陛下可東巡至鄴城,也可至許昌,」伏后堅定地說道,「袁紹不過一時意氣用事,並非當真不敬朝廷。」

  「袁紹那般對待臧洪,」天子怒道,「我去鄴城,豈非受辱?!」

  「侍郎回復曾言,袁紹只是氣惱臧洪不曾與他說明,並不是……」

  「朕若東巡鄴城,」天子咬牙道,「天下人皆知朕棄了臧洪!還有何人會對朕忠心?!」

  「既如此,不如應了曹公的安排——」

  「他先攻伐有朝命在身,討伐袁逆的劉備,又殺了董承萬餘人!」這位年輕的皇帝聲音變得越來越高,「我若去許昌,亦不知命在何時!」

  宮女們早就退了出去,黃門屏氣凝神地躲在壁衣後,既不敢留兩位貴人在殿中無人伺候,更不敢出一聲。

  於是整座宮殿靜得可怕。

  過了一會兒,伏后才終於開口。

  「陛下有呂布護衛……」

  「呂布亦無錢糧,」天子立刻回絕道,「他豈能敵過曹操!」

  「縱如此,陛下與妾棄車而行,徒步回長安便是,」伏后淒涼地說道,「馬騰韓遂,能入陛下之眼否?」

  天子愣愣地看著他的妻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為何這樣憎惡劉備呢?」

  「因為陛下是妾的夫君,但臣子們只是大漢的臣子,」伏后平靜地說道,「陛下若投劉備,那些忠於陛下,願意為陛下而死的公卿都不會再忠於陛下了。」

  「陛下啊,只要大漢還是那個大漢,只要天子還是劉家的宗親,他們就不會再為捍衛陛下的玉座而效死了。」

  大漢還是那個大漢,在胡人眼中,這些中原人依舊是漢人。

  但陸懸魚眼中的「大漢」與天子眼中的「大漢」必定不是一回事。

  她這樣慢慢說完之後,陳群那張凍得發白的小臉上終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能做的,不過是給百姓一個沒有戰爭的天下,」她說道,「但那還不夠,那充其量只是一片廢墟。」

  「將軍想要的,莫不是堯舜時才有的清平天下?」他似乎在讚美,又似乎在嘆息,「只有聖賢才能建立那樣的功業,在下……」

  「我沒見過堯舜,我也不知道那時的人過得怎麼樣。但我知道在我心中,農人也好,商賈也罷,他們應該過上什麼樣的生活。」

  他們已經走到了帳門口,親兵掀起簾子,她正要請他進去,才發現他愣愣地站在那裡。

  她忽然就樂了,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聖賢,長文也不是聖賢,」她笑道,「但我知道,這事不是只有聖賢能做的。」

  不,她不知道上古的聖賢是什麼樣子的。

  她只知道創造過歷史,創造過奇跡的人,也只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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