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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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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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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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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6 01:42:0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二章 準備東巡

  她這樣講給他聽的時候,他的神情奇妙極了。

  眉毛輕輕地皺起一點,似乎覺得她的言辭很狂妄,又在裡面尋到一片見所未見的新天地。

  但她講這些不是為了輸出她的價值觀。

  陸懸魚在言辭說服人這一項上表現得一直不太好,長此以往,就養成了兩個習慣,一是不重要的事情,她就放棄說服別人,能妥協就稍微妥協一點,比如她晚上不想吃湯餅,但同心要是做了,她也就跟著不吭聲地吃了;

  二是重要的事情,比如從那些「家無餘財」「僅良田百畝」的世家手裡追查隱田,人家不配合,她也就放棄說服那些人,讓張遼帶著騎兵去轉幾圈,拉開弓弩比比劃劃一下,在要錢還是要命的問題上,大多數土地主想想也就明白了,不去招惹大漢的暴力機器了。

  她講這些,只是為了告訴他一件事:

  「我做的事情,你做不到,你能做的事情,我也做不到。」

  經歷過亂世後的百姓不需要鐵蹄,而需要清正廉潔的文官來引導他們,幫助他們重建家園。

  她雖然不知道歷史上的陳群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此刻的他顯然是有這個潛質的。

  但他立刻給出了反駁意見:

  「將軍也做得到。」他說。

  ……他說得特別認真。

  「我忙。」她有點心虛地狡辯道,「你看我在軍中,俗務頗多……」

  「將軍不須治經學,做博士,只要軍旅閒暇時手不釋卷,必大有所益。」

  ……她就有點接不下去這個話。

  ……她總不能實話實說,「除了打仗之外其他時間我都寧可摸魚也不想看你們寫在竹片上的繁體豎版書。」

  於是她只能乾咳一聲,「我學著呢,學著呢。」

  陳群似乎還想說點什麼的時候,有人從中軍帳走出來。

  走出來的是個美少年。

  雖然這群生活秘書希望她給他們賜名,但他們在被選中之前各自都有爹媽給的姓名,拗不拗口另說,她很不喜歡給別人亂改名字,因此張嘴時仍然喊他們原來的名字,閉嘴時就在心裡給他們按大小個排號,小一小二小五小六這麼喊。

  現在走出來的是小二和小五,一個是高挑的陽光少年,一個是清秀文雅略有一點瘦弱的男孩子,一人手裡拎著些炭,另一人手裡提著小簸箕,裡面裝了些炭灰,顯見他們剛給帳內的炭盆加過炭,此時見了她,身子立刻側到一邊,低眉順目。

  她點點頭,露出了一個感謝的笑容,邁腿就往裡走。

  陳群在她身後慢了半步。

  待她轉過身時,兩個美少年已經出了帳。

  陳群在那裡盯著他們看,也不知道在看啥。

  「……長文,你看什麼呢?」

  他轉過身,那張剛剛還很誠懇的小臉不知道是被炭火的熱氣烤的,還是別的什麼緣故,變顏變色的,青白裡泛著詭異的粉紅。

  「將軍帳中,」他的話有點不是很連貫,「需要那些人伺候嗎?」

  「他們?」她反應了一下,「哦,是張孟卓送來暫時照顧我的,他們都能讀書識字,是挺聰明的小郎君。」

  陳群似乎細細咀嚼了「讀書識字」這幾個字,然後立刻有了反應。

  「既然如此,將軍可願割愛?」他語速很快,「今歲上計將至,在下那裡人手不足,很缺幾個識文斷字的文吏,還有田使君處已是不眠不休數日,將軍也知歲末……」

  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恨不得揮動兩隻手跟著比比劃劃加強一下語氣,但她還是覺得他有點詭異的誇張和造作。

  「我確實想過這件事……」待他終於講完時,她猶豫地盯著他看,「但你們也不至於就差這幾個人吧?小沛這裡軍規新立,他們幾個能替我處理一些營中雜務,我用起來還是挺順手的。」

  「將軍若缺人手,我派人去小陸校尉營中送信,請她送幾個女吏過來,一可為將軍處理雜務,二亦可就近照顧,將軍意下如何?」

  ……她有點發愣地盯著陳群看。

  總感覺他好像有點什麼問題似的。

  但他咳嗽了一聲,硬是頂住了她上下打量的目光,還沖她露出了一個「我說的都是發自肺腑的真話」的微笑。

  「不行,那些女吏讀書識字不易,她們既能在鄉間裡弄謀一個職位,與男子一般做事,便不該尋來留在我身邊,做這些磨墨鋪紙的瑣碎活計。」

  陳群似乎是被噎到了,臉色漸漸地紅了起來,似乎有些生氣,兩隻眼睛也亮得很。

  「她們不堪驅策,那在下總行了吧!」

  ……帳中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她的嘴巴下意識地張開了,睜大了眼看著這位像是吃了什麼不消化的東西,大腦突然短路的紀律委員。

  「你……」

  他像是忽然收到什麼信號一樣,手忙腳亂地從坐席上爬了起來,連招呼都不打,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這位徐州從事雖然年紀輕輕,但言行舉止端肅莊重,從來不曾這樣失態過。

  現下跑出帳門正好撞見了過來尋陸廉說話的張邈,他甚至也沒有停下來好好與這位陳留太守見禮,而是胡亂地作了一個揖,然後就面紅耳赤地疾行而去了。

  雪地還是滑。

  因此陳從事疾行時,還不小心一個趔趄。

  ……但這次沒有人扶他,因此他趔趄之後,竟然也勉強站住了,而後匆匆上了輜車,一路逃也似的出了張邈的軍營。

  這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站在那裡愣了很久,臉上露出了一個難以言喻的怪神情,而後將目光轉向了跟著他一同過來的另外兩個美少年。

  「嘖嘖嘖,你們可見到了嗎?」

  「見到了,」美少年小心說道,「但主君的意思是?」

  「你們幾個,往昔頗有些心高氣傲,難道我不知嗎?」張邈循循善誘道,「哼,你們自以為容貌生得比你們更俊俏的,不如你們聰明有才學;比你們有家世有才學的,又未必有你們這樣俊秀,那位陳從事你們見了吧?人家既有才學,又有出身,樣貌也是一等一的好郎君!」

  兩個美少年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營外那正在遠去的輜車背影。

  「勉之!勉之!」

  張邈也跟著笑呵呵地望過去一眼,但他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在比輜車更遠的北方,隱隱有枝葉凋敝的樹林,白雪壓在枝頭上,泛著冷冽的光。

  而穿過那片稀疏的樹林,在更北的地方,河流凍結的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輝比冬日的太陽還要蒼白,還要刺眼。

  但所有這一切他能想到的,冰冷而嚴酷,能夠暫時阻止戰爭的冬日裡的光,最終都將在烏雲一般的軍隊腳下變得黯然失色。

  袁紹的軍隊已經開始圍城了,對於臧子源來說,困守孤城的滋味究竟如何呢?

  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下達這個命令的呢?

  「臧子源不曾棄城而走,他之良苦用心,陛下當體察分明才是。」

  劉曄在丹墀之下等了很久,但他絲毫沒有表露出傲慢、憤怒、不耐煩的神色。

  當天子宣他進殿,在行禮之後,他也立刻將頭垂到了恰如其分的位置,如任何一個外來進宮的臣子,如任何一個誠惶誠恐的宗室。

  因此天子對曹操的那些不滿在見到他凍得泛紅的雙手,雙耳,還有那張清雋而溫和的臉時,漸漸也就消了。

  「他的良苦用心,難道不是將袁紹的狼子野心昭告天下嗎?」

  「此其一也。」

  天子不解地皺起眉頭,「那其二呢?」

  「臧洪鎮守東郡要道,以絕袁紹南下襲擾京城之念,此其二也。」

  天子的瞳孔一瞬間收縮了一下。

  「他豈敢行此大逆無道之事?!」

  劉曄躬身行了一禮,卻不說話。

  他不需要說話,天子自己想就是。

  殿內有炭火燃燒時爆裂開的短促聲,但很快被天子袍服擺動時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給蓋了過去。

  天子的確開始自己想,並且想得有些心浮氣躁了。

  劉曄的目光始終盯在地面上,卻如同頭頂長了眼睛一般,連天子此時的神情都猜得十拿九穩。

  必定是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測,想要說出來卻又怕被臣子猜到自己心思,於是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平平無奇地開口:

  「袁紹意欲何為?」

  「臧子源城中不過數千兵卒,袁紹卻征發五萬大軍,」劉曄平靜地說道,「恐欲挾天子以令諸侯。」

  「哼!雒陽城高且厚,外有我漢室宗親,內有溫侯護衛,袁紹當真狼子野心,朕豈會怕了他!」

  劉曄對這個反應一點也不意外,「陛下所恃者,是哪一位宗親?」

  「蜀中劉璋——」

  「劉璋出蜀之路已被張魯斷絕,這幾年間相互攻伐,死傷甚重。」

  「荊州劉表——」

  「劉表郊祀天地,擬儀社稷。」

  皇帝在上首處站起身,焦慮地來回走了幾步。

  「徐州劉備,他又如何?!」

  劉曄抬起眼睛,看向了皇帝,嘴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若是左將軍劉備,聽說他年幼時家中長有一株桑樹,五丈餘高,遠望童童如車蓋——」

  皇帝愣住了。

  「因此他少時曾言,『吾必當乘此羽葆蓋車。』」

  「一派胡言!」天子怒道,「不過是頑童的玩笑罷了,爾心可誅!」

  劉曄重新將頭低下,不再吭聲。

  玩笑自然是玩笑,但若是其人有了覬覦玉座的實力,無稽之談也會變得可怖起來。

  天子在殿內又開始緩慢地踱起步。

  「濮陽未必便陷落,東巡之事……」

  「若待濮陽陷落,一切都遲了,」劉曄立刻說道,「陛下可知,冀州騎兵輕騎一日夜便是三百里!」

  「縱使如此,曹操——」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劉曄立刻察覺到了天子言辭中的軟弱與動搖。

  「曹公雖曾與劉備董承相互攻伐,但他亦世受國恩,不敢或忘,陛下不念他一片忠心,也當念他討伐董卓時的辛勞,」劉曄上前一步,眼圈泛起了紅,「陛下,他不曾辜負過陛下!」

  「但他逆朝命而行……」

  「董承暴虐驕橫,天下皆聞,」劉曄立刻說道,「難道曹公的真心,竟比不過他一個西涼人嗎?」

  天子又一次陷入了猶豫。

  「陛下,臧子源一片忠心,」劉曄眼中含淚,聲音哽咽道,「陛下萬不能辜負了啊!」

  年輕的天子皺著眉又想了一會兒。

  他是很希望做出一個睿智的判斷的,但眼前這個人說得這樣情真意切,信誓旦旦,邏輯這樣清晰,道理這樣明白,似乎這條路就只應該按照他所指的那個方向而去。

  天子最後下定了一個決心。

  「茲事體大,我當與群臣商議之後,再作定奪。」

  關於是否東巡這件事,天子終於宣布召開朝會來專門討論它,於是這一天的德陽殿立刻陷入了混亂中。

  公卿們各執一詞,有些覺得曹操也還可以,有些更看好劉備,還有一些覺得可以吃完這五萬石糧食再說。

  在朝會上,他們就這樣開始議論紛紛,爭執不休。

  在脫履摘劍,走上德陽殿的途中,有公卿轉頭去看那個站在階下,等待召喚的文士,而後互相使眼色,想要評估一下這位自兗州而來的使者究竟懷著什麼樣的心思。

  但楊彪一眼也沒看他。

  他面無表情地走上了殿,並且在這場爭吵中始終保持著沉默。

  在他看來,天子私下裡召見了曹操的使者,這本身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但此時輪不到他開口,他想,既然德祖已經勸動了呂布,至少應該讓這個莽撞的家伙先站出來。

  天子咳嗽了一聲,下面的公卿漸漸便又恢復了肅然的面目。

  他左右看了看,似乎覺得不管問誰都不能得到令自己滿意的答復,最終將目光放在了雒陽城中最後一支兵馬的掌管者,同時也是他岳丈的呂布身上。

  這個人性情憨直,必然是不會欺瞞他的,天子這樣想。

  「溫侯,卿意若何?」

  頭戴武冠,身著紅色官袍的呂布似乎沒想到天子會問到他這裡來,身體突然動了一下,然後才小心地從隊伍裡走出來。

  「陛下與其去兗州,不如去下邳,除了臧洪之外,就只有劉備曾盡心盡力地籌備糧草輜重,令臣千里迢迢帶來雒陽,供奉陛下。」

  那幾位支持曹操的大臣互相看了一眼。

  議郎董昭語氣頗為平靜地開口了,「陛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臧洪尚在,現下徐州與雒陽相隔千餘里,道路不通,御駕如何能抵達呢?」

  呂布似乎已經想了很久這個問題,聽了這句反問,臉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曹操既然遣使入雒,以表忠心,陛下何不問一問來使?」呂布頗為自得地說道,「他若真是忠臣,派兵護送天子去下邳便是!」

  楊彪猛地轉過頭,一臉驚詫地看著這個勇武冠絕天下的武將!

  這麼蠢的主意!他怎麼想得出來!

  劉曄上殿後,聽了呂布的主意,根本沒有像這位溫侯所想象的那樣慌張拒絕。

  他立刻激動地叩首,表示天子想要去哪裡,曹公就派兵護送天子去哪裡!

  包吃!包住!包護送!

  「曹公拳拳報國之心,早欲親迎陛下!只恨小人隔絕內外,乃至蹉跎至今!」劉曄的聲音略有一點顫音,「陛下若欲東巡徐州,曹公必親往護送,不敢有片刻懈怠!」

  呂布呆住了。

  天子也呆住了。

  離開陽安,正奔雒陽而去的賈詡聽到這個消息,也吃驚極了。

  「曹操豈會當真護送天子去下邳?」一直跟隨在父親身側的長子賈穆罵了一句,「呂布此舉,蠢笨如豬!」

  賈詡搖搖頭,詭秘地笑了起來,「他雖蠢笨,卻正好幫了咱們一個大忙。」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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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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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6 01:42:3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三章 演習

  那一天的朝會,在最初的呆滯過後,眾人的反應是不同的。

  天子臉上浮現出猶豫的神色,董昭臉上浮現出掩飾不住的喜色,楊彪緊皺眉頭。

  而呂布,仍然保持著發愣的神情。

  曹操為什麼會同意護送天子去下邳呢?

  曹操和劉備不是彼此攻伐的仇敵嗎?

  他提出這樣的建議,原本是想讓曹操的使者斷然拒絕,然後陷入道義上的困境啊!

  ……呂布的眼睛裡滿是大大的疑惑,就那樣愣愣地看著劉曄。

  但僅僅是須臾的沉寂間,楊彪已經出列進言了。

  「陛下,是歲大寒,道路結冰,料來袁紹亦不能攻破東郡,不若先令費亭侯安排路上庶務,待開春轉暖時再行東巡。」

  楊彪這樣進言的時候,劉曄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往這位漢室老臣的方向去看,他神色安穩極了,似乎陛下早一天或是晚一天東巡,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這樣的建議十分溫和中肯,這位天子又顯然十分信任楊彪,聽他這樣進言之後,點點頭便同意了。

  朝會結束。

  楊彪位高權重,朝會時站在前排,出殿時也先出去,他的腳步不疾不徐,神情也沒有一絲變化。

  但就是一眼都沒有看向提議的呂布。

  這個細微的舉動被朝臣們看在眼裡——這條路很是凶險啊,他們互相使了使眼色後,也跟著憂心忡忡,魚貫而出。

  整座德陽殿裡,只有呂布一個人摸不到頭腦。

  ……不僅摸不到頭腦,而且也沒感覺犯了什麼錯。

  ……但他仍然直覺地覺得有什麼不對。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似乎晚上要下起雪了。

  人數不足原來十分之一的雒陽城原本已經很蕭條,在這樣一個寒冷而嚴酷的冬夜即將來臨前,街上的行人更是神色匆匆,幾乎有些惶惶然地奔著家中而去。

  這樣的天氣很適合喝一碗熱酒,因而當呂布來到陳宮家中時,後者的確是用火爐、珍饈、熱酒來招待他的。

  呂布盤坐在用皮毛鋪就的坐具上,很是舒服地哼了一聲。

  雒陽並不是他所熟悉的戰場,那些公卿大臣們互相之間的眼神也不是他能理解的東西。

  他彷彿是一隻誤入羊群的鵝,周圍這些東西看著也是純白的,皮毛也很厚實,但就是怎麼看都跟他不一樣。

  平時他們會擺出親切的面孔,學一聲鵝叫,哄一哄他。

  但今天他們全部都擺出了另一幅陌生的神情。

  因此他一定得來陳宮這裡,只有到了這裡,他才能在偌大的雒陽城中,感受到另一種意義上的心安。

  陳宮端起酒壺,準備為他倒一碗篩好也溫過的熱酒。

  「公台,我戒酒了。」他很是認真地說道。

  「嗯,那我吩咐僕役為將軍煮一碗湯來。」陳宮稍微愣了一下,立刻一邊回答,一邊為自己斟了一碗酒。

  呂布仔細地打量著陳宮的神色。

  在聽過他仔細描述今日朝會所發生的事後,陳宮一點也沒有驚訝,更沒有抱怨或是責備他。

  他看起來是平靜的,甚至聽說呂布戒酒之後,似乎臉上還有一點愉悅的神色。

  但呂布仍然感到有點不安,他探頭探腦地觀察、打量對面這位謀士臉上的每一個小表情。

  「公台,我做錯了嗎?」

  陳宮端起酒盞的手停都沒停,「將軍難道覺得自己做錯了嗎?」

  呂布仔細想了一會兒,「我也沒說什麼吧?」

  對面的這位謀士似乎被逗笑了,「所以將軍沒做錯。」

  「……真沒錯?」

  陳宮這一次是真的笑出聲,「呵呵」兩聲之後,眯起眼睛,很輕鬆地點點頭。

  「將軍,我家中新換了一個廚子,做得一手好羊肉,將軍嘗一嘗吧。」

  於是呂布真的放下心了。

  他嘗了一口炙羊肉,那滾燙流油的,散發著香氣的羊肉一進了嘴裡,立刻炸開了又鮮又香,熱氣騰騰的一股勁兒。

  待得他將那一筷羊肉吃下去,又喝了一口飄著切碎了的胡荽丁的羊肉湯後,這鮮香又滾燙的美味順著喉嚨下了胃袋,讓他整個人都飄飄然地輕鬆起來。

  根本沒有什麼事需要操心,呂布想,他就是想得太多了。

  街道已經完全籠在了漆黑的風雪中,只有坊裡傳出來星星點點的燈火還能隱約地讓人看到天空中飄落的鵝毛大雪。

  這樣的風雪夜裡,呂布吃飽喝足索性就不回去了,他在陳宮家中熟得很,不需要主人特意的安排就能尋到自己那間炭盆與熏香都布置好了,被褥也已展開的臥室。

  ……甚至還有一個已經相熟的,俏麗活潑的婢女可以作陪。

  但主人家就沒有這種好興致。

  呂布已經睡著了,陳宮卻還在客室裡自顧自地飲酒。

  「劉曄奸賊!」陳宮喝了半盞酒,罵了一句。

  「董昭匹夫!」他又喝了半盞酒,又罵了一句。

  「曹賊!曹賊!」他端起酒壺晃了晃,氣得又把已經空了的酒壺放下,又罵了一句,「早晚必殺汝,洩我心頭之恨!」

  ……僕役在門外,心驚肉跳地看著主君這樣罵罵咧咧,一時想不透該端著酒壺進去,還是在外面再等一會兒。

  不過陳宮顯然不是個酗酒的人,這一壺酒喝光了,他也就不喝了,只在那裡繼續挨個數來數去地點名罵人。

  ……罵了一大串兒,就是沒罵到溫侯身上哪?

  僕役在門外也用眼神詢問另一個端著菜的同伴。

  ……那必定是溫侯沒做錯啊。

  端菜的用眉毛和眼睛又懟了回去。

  ……放屁,就溫侯那個腦子,他怎麼可能什麼事都沒做錯!

  雖然不知道門外的僕役在那裡嘀咕什麼,但陳宮在罵過一圈奸臣賊子之後,心中的怒氣終於漸漸平復下來了。

  ……呂布他是不會罵的。

  ……罵有什麼用!罵完還是會被這群奸賊戲弄於股掌之中!

  屋外的寒風忽然呼嘯著自庭院而過,將樹枝搖晃得簌簌作響。

  「幸虧今歲大寒,天子暫時出不了城,」陳宮最後這樣自言自語了一句,「我總歸還有時間,細細謀劃這件事的。」

  若當真去了兗州,天子會不會活下來他不知道,以呂布這樣的心智,豈能在曹操手裡活下來?!

  他說完這句話後,忽然周身又泛起了一股無力感。

  如果還在兗州就好了,他想,如果身邊還有張孟卓,張孟高兄弟在就好了,他們倆有部曲萬人,若能與呂布合兵一路,豈會不是曹操的對手?!

  張超站在陸將軍的身後,心神有些激蕩地從土台上向下看去。

  不足一個月的時間,士兵還是那些士兵,精神面貌卻大不相同了!

  他們出刀時虎虎生風,擲矛時迅如雷霆!

  弩手拉動懸刀,弓兵放開弓弦時,一排排的弩矢,一片片的箭雨!

  這和以前完全就是兩個軍隊啊!

  「陸將軍擅養士卒,我今日才算是真見到了!」張超用激動的聲調說道,「我有了這樣一支兵馬,還怕什麼袁紹曹操!」

  「這樣一支兵馬,」陸廉用奇怪的聲調回道,「曹操讓你一隻手。」

  ……對話又陷入了冷場。

  過了一會兒,張超還是努力地找回了場子。

  「將軍莫非擔心驕兵必敗,欲令我謹慎行事?」

  「不是的,」她轉過臉看向他,很誠懇也很溫柔地說道,「我是說真的。」

  張超愣愣地看著她。

  「這支兵馬確實有些起色,」她說道,「現在拉出去總算不會被山賊欺負了,孟高公若是想用它打一打附近百十里地的鄔堡,應該也輕而易舉。」

  「那袁紹呢?」張超機械地問道,「袁紹,曹操這樣的兵馬呢?」

  「讓你一隻手。」她說。

  張超的表情崩潰了。

  「這還得是一個相當靠譜的將領,」她似乎想了一會兒,「至少得是國讓、子義那樣的人來領兵才行。」

  這位兗州名士忽然意識到什麼,連忙問了一句,「若我領兵,我這支兵馬能與張文遠的並州軍一戰否?」

  陸廉微微睜大眼睛,然後張開嘴,從胸腔裡發出了一陣陣可怕的笑聲。

  「將軍竟這般輕視我軍!」張超悲憤地大喊起來,「我是不服的!」

  一支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民兵的組織想要訓練成真正的軍隊其實挺不容易,但原本這也不是什麼問題。

  這場亂世剛開始的時候,中原諸侯們就是用這樣的兵馬打爛仗打下了一塊塊的地盤。

  但自中平六年群雄並起至今,已有十年的時間了,不善用兵的諸侯也許能在蜀中找一塊地方宅起來,又或者能靠高超的端水和權謀技能暫時待在荊州。

  但在冀徐兗豫這幾州的中原怪物房裡,想靠端水、討巧、打爛仗活下來都是不可能的。

  她正琢磨著要怎麼樣能給張邈張超兄弟講明白時,劉備回來了,聽說她在小沛,還特意跑來小沛看了看她。

  「孟卓孟高想練一練兵嗎?」酒席之間,一聽說張超頗不服氣,劉備的興致立刻就來了,「這好辦,我從下邳城中調出五百步卒來下邳,交給辭玉,你們演練一番,看看勝負如何。」

  她猶豫了一會兒,「守軍?」

  「嗯,嗯,」主公摸摸小鬍子,「我的本部兵馬。」

  「既然是主公的本部兵馬,自然久經歷練,」她轉了一下眼珠,「二位張公不如各領五百步卒,共計一千,一千打五百,怎麼樣?」

  張邈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沉吟著沒說話。

  張超倒是有點不高興了,「何以這般輕視我等!」

  「不輕視,不輕視,」她很小心地說道,「咱們打一打就知道了。」

  張邈張超自從酸棗起兵至今,就沒正經看過別人打仗,尤其沒見過曹操打仗,因而有這樣的認知其實也還正常。

  但她一定得糾正了他們,才能繼續下一步。

  劉備這支老兵其實跟她還挺熟的,畢竟從平原時就打過照面,這些人看起來並不都是膀大腰圓,膘肥體壯的那等壯漢,許多人只是精瘦黝黑的漢子,站在那裡沉默寡言,也看不出什麼稀奇來。

  但他們當中許多人是劉備在幽州起兵時帶出來的,其中一部分漸漸分散在各個軍中作了軍官,還有一小部分,始終保持完整的一部兵馬。劉備要是出去打硬仗,就帶在身邊,要是像現在這樣就出門隨便跑跑,他們就被放在下邳城中看家。

  大家出了校場,在小沛城外的平原上拿著演練用的,長短不一的木棍站定了。

  兩邊隔開一射之地,各自調整軍陣,然後金鼓齊鳴,士兵們踩著冰雪,漸漸向前。

  在戰場的另一側,張邈冷不丁地問了自己的弟弟一句:

  「不如你將你那五百兵卒也交給我,如何?」

  張超騎在馬上,很吃驚地看了哥哥一眼,「為何?」

  「若兩軍合力……」

  「陸廉勇猛,若我軍合於一處,必為她所破!」張超滔滔不絕起來,「兄長!我觀兵書皆云側翼可擊,你我各領一軍,擊其兩翼,如何勝不得她!」

  張邈兵書是沒有看那麼多的,他只是注視緩緩向前的兩個小方陣,在步履速度並不完全一致的情況下,漸漸拉開一點距離的場景時,心中忽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模糊的念頭。

  但即使是他,也沒有跟隨自己的士兵一起前進。

  陸懸魚騎馬走在這五百士兵中間,人數比對面少了一半,氣勢看起來就比對面弱了不少。

  但後方土台上高坐的劉備神情輕鬆極了。

  「子龍,你看辭玉該用什麼陣?」

  身側的武將望了一會兒,謹慎地說道,「若依在下,箕型更穩妥些,但辭玉用兵,銳不可當,必以選鋒向前,錐行破敵。」

  劉備讚許地點了點頭,「錐行之陣,可以決絕!正適此戰!」

  盡管趙雲勇武不下於諸將,但他用兵謹慎,與陸廉風格相差甚大。

  他們正這樣分析時,陸廉這支兵馬果然漸漸變了陣型!

  兩翼矛手待命,前端漸漸拉長。

  這位將軍用肉眼估量了一下兩軍的距離後,從身邊的親兵手中接過了長戟:

  「令選鋒向前,以錐形陣勢,擊其左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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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四章 倒捲珠簾

  所謂錐形陣,只不過是一種最普通的三角形陣勢,孫武管它叫牡陣,吳起管它叫銳陣,反正萬變不離其宗,都是要從軍中選出最精銳勇猛的士兵作為鋒銳向前——因此這種敢死隊士兵被稱為「選鋒」——擊穿對面防線的一點,而後兩翼迅速撕開防線,進一步擴大戰局,最終以對面的全面崩潰作為告終。

  這種陣勢一般需要指揮官在第一線鼓舞士氣,她雖然不準備下場毆打小朋友,但仍然策馬向前,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戟!

  戰鼓一陣急似一陣,士兵們齊發了一聲戰吼,作為這個三角形的頂點,走在最前面的選鋒用藤牌拍開了對面的長棍,然後將手中的短棍狠狠地砸了下去!

  雪並沒有化。

  但大地上還是漸漸顯出了泥土的顏色。

  那並非真正的泥土,而是無數人的腳步在這片荒地上走來走去所留下的痕跡。

  它們看起來似乎有些污濁混亂,但仔細一看又十分有方向感,如同雨季裡兩股河流裹挾著泥土,劇烈地碰撞在一起,激起了層層灰色的浪花。

  那些士兵正是如此撞在一起,然後激烈地對打起來。

  土台上的兩位指揮官神態各自不同。

  當兩邊短暫膠著一會兒,誰也沒能擊破誰的防線時,張邈並沒有顯得志得意滿,而是憂心忡忡地在土台上抻著脖子看。

  「保持住陣線!」他不知道在沖誰嚷,「一定要保持住陣線!」

  而張超卻似乎得到了意外的驚喜——陸廉全力以赴地進攻張邈的軍隊,將自己的右翼暴露給他!

  「合圍!」他立刻下了一個命令,「快傳令!合圍!合圍!」

  傳令官拿起令旗,向著下面拼命揮動,將命令傳到屯長隊率處,於是張超那五百人的方陣又漸漸起了變化。

  他們需要按照命令,將兩翼展開,陣線變薄,用拉長的這條陣線去裹住陸廉的兵馬,再然後用長棍隔開距離,不斷地擠壓敵軍的空間,令其自亂陣腳!

  張超原本確實是這樣想的,他甚至覺得這個戰術十分精巧:陸廉不就用過這一招大破袁譚嗎?現在兄長的兵馬在前,他的兵馬在後,兩邊夾擊合圍,正可從容地完成這個戰術!

  陸廉騎在馬上,似乎遙遙地看了一眼側翼方向正在漸漸展開靠攏的敵軍。

  但她什麼命令也沒有下。

  這種僵持沒有多久。

  兩軍只有第一排戰鬥的情況原本就不可能持久,現下只是因為雙方用的都是長短木棍,不至令人傷亡,因此多僵持那麼一會兒。

  但在某個出身幽州的選鋒老兵舉起盾牌,狠狠砸在對面士兵的臉上之後,那個士兵頭暈目眩,鼻子流血地仰面倒下,引起一片驚呼聲時,陸廉這邊的士兵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向前一步,將第二排手持長棍的士兵也一棍敲倒在地!

  演練時雖然敵軍無法用死亡來震懾士兵,但士兵們同樣也不會被軍法官就地斬殺,因此前排有人倒下,後面自然就有人不自覺地先退一步,拉開距離,再考慮當如何應對。

  後面還有拿長短棍的,拿長槍的,拿盾牌的,都跟著退了一步。

  前面衝進來的敵軍似乎有點多。

  ……再退一步吧。

  這並不是在電光石火間發生的事,尤其雙方都不是數萬人的大軍,而只有這麼幾百上千人,離遠些仔細看也能看得清楚。

  但對於土台上的張邈來說,他的腦子空白了一會兒。

  他需要想辦法穩住陣線……沒錯!

  「傳令!傳令!」他的聲音又急又慌,「保持住陣線!保持住陣線!」

  ……保持住陣線!

  陣線已經拉開了缺口,敵軍已經推了進來,還要如何保持!

  但傳令官仍然忠實地將命令傳達了下去,只是下面的小軍官們很顯然執行起來沒有那麼流暢了。

  他們也需要督促士兵進行戰鬥,甚至他們自己也要參與戰鬥。

  當整個戰場變得混亂無序的時候,想看到令旗每一個指令就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當然除了戰旗之外,還有傳令官自己可以靠嗓子喊,也可以靠金鼓來下達指令。

  但一個人的嗓子在這片千百人戰鬥的戰場上微不足道,而金鼓無法傳達更繁復具體的命令。

  ……於是張邈的五百士兵漸漸失去了指揮,開始自顧自地戰鬥,自顧自地退卻,最後毫不意外地,防線開始逐漸崩潰。

  有人在地上滾來滾去,有人拼命地想要掙脫出陣型,尋一個方向逃命,還有人與同伍的戰友被衝散,只能孤身一人,盲目地戰鬥。

  「張孟卓兵馬已潰,不復再戰之力。」

  劉備看了一會兒,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若張孟高能牽制住辭玉將軍的側翼,其兄仍有一戰之力。」

  主公看了一眼仍然十分謹慎的子龍,微微笑了。

  「他陣線已薄,再聚不易。」

  於是這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北方漢子皺起眉頭,不再說出自己的揣測與分析,而是上前一步,繼續向戰場中望去。

  如果是他的話,是有信心完成這樣一項任務的。

  ——這場演練某種意義上是不公平的。

  陸廉本人身經百戰,所領的五百士卒又是劉備久經沙場的本部兵馬,儘管人數處於劣勢,但陸廉仍然可以從容不迫地逐個擊破對面的軍隊。

  ——但這場演練又是公平的。

  張邈張超兄弟儘管不善領兵打仗,但他們有一個陸廉無法比擬的優勢:他們所指揮的不是別人的軍隊,而是他們自己的部曲。

  「部曲」意味著這些士兵大半是從曾祖起就依附在張氏的土地上生活。

  他們不需要向國家上繳賦稅,不需要承擔徭役,他們所有的義務都由東平張氏來承擔,他們需要承擔的義務全部都是只針對張氏的義務。

  張邈張超兄弟負責即使在亂世中,也盡力讓他們不受戰亂流離之苦,而他們閒時需要交糧稅給張氏,戰時那些糧食變成他們的軍糧,而他們需要上交的變成了他們自己的忠誠和生命。

  因此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唇亡齒寒,緊密無比的。

  有些名將會與自己的部曲私兵同吃同睡,會給陣亡士兵撫恤,會照顧部曲當中的孤兒寡母,甚至會妥貼地贍養他們年長的父母。

  張邈張超盡管沒有刻意如此,但他們自年輕時起,就有振窮救急的美名,這些士兵對他們是十分忠誠的。

  但這種忠誠不能直接轉化成戰鬥力。

  主君在遙遠的土台上觀戰時,這些部曲腦子裡更多的在思考「自己」。

  只有主君從土台上走下來,像那些寒微出身的武將一樣,拿起武器,來到士兵中間時,這些部曲才能真切感受到主君正與他們並肩戰鬥這件事!

  他們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個整體!

  主君在與他們同生共死!

  只有這樣,忠誠才會轉化為不畏死的戰鬥力!

  趙雲將目光投向了另一側的土台。

  急公好義,素有俠名的張邈之前似乎焦急地踱步,揮動手勢,大吵大嚷過。

  但他現在已經站在那裡,不說也不動了。

  他裹著一條漆黑的皮毛大氅,低頭時那張圓圓的臉便籠罩在陰雲中,彷彿他整個人也變成了一團陰雲。

  ……但一側的張超卻不見了,土台上只丟下了他那條同樣名貴厚實的大氅。

  主公發出了一聲「喔唷!」的驚嘆,也從胡床上站了起來,走到土台邊上,全神貫注地望去。

  張超根本不知道趙雲如何看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拯救兄長的軍隊。

  他只是抓住了傳令官,想要他替自己傳達指令——但他不知道該下達一些什麼樣的命令!

  兄長的五百士兵已經像冬末初春的殘雪,太陽一出,正在漸漸消弭無盡!

  或許他也可以不救——但陸廉吃掉兄長的兵馬不是也要時間嗎?!

  他需要這個寶貴機會,全力攻打陸廉的側翼!

  張超那個空白而炙熱的腦袋裡似乎裝進去了一些東西,他本人也渾渾噩噩地被一旁的親兵扶上了戰車,奔著自己的軍隊而去。

  彷彿對面不是劉備的軍隊。

  彷彿對面就是袁紹麾下的顏良、文醜、淳于瓊那等名將。

  踏過去!

  踏過去!

  勝了這一仗,只有勝了這一仗,他才有可能解東郡之圍!

  張超在心裡這樣默默地念著,牙齒間彷彿也沁出了血沫,於是舌尖嘗到了一股鐵鏽與血腥交織的味道。

  ——子源!且看我來救你!

  「攻其側翼!」

  這位幾乎沒有上過戰場的的中年文官艱難地拽著軾(用做扶手的橫木),一邊想要穩住自己的身形,一邊用盡全力地高呼!

  「攻其側翼!」

  戰場上的局勢又漸漸地起了變化。

  在張超衝進軍陣之後,士兵們的士氣明顯地高漲了一截!

  「主君來了!」

  「主君來了!」

  他們這樣嚷了起來,剛剛臉上的萎靡也變成了興奮與激昂!

  這是一場演練,但主君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表現,他們憑什麼不全力以赴,贏得獎賞?!

  如果這是真正的戰場,他們保護家主就是在保護他們自己的妻兒老小,他們有什麼理由不死戰到底?!

  第一個士兵用長棍戳翻了對面的敵軍,第二個、第三個士兵也緊跟著衝了上去!

  「殺——!」張超怒吼道!

  「殺——!」

  「殺——!」

  張邈的士兵漸漸徹底變成了一盤散沙,但暫時還沒有徹底四散。

  而陸廉這邊已經確實感受到了張超所帶來的壓力。

  「將軍,可要變陣?」

  陸廉掃了一眼正在受到攻擊的側翼,以及在軍中高聲指揮的張超,臉上露出了一點驚喜的神色。

  「這一個!」她說,「意外的行啊!換一個庸將的話,說不定真能勝你們一場!」

  統領這支兵馬,正等待她下令的部司馬臉上露出了一個很復雜的神情。

  ……畢竟聽到自家主帥誇讚對面,不管是不是演練,都多少有點不服氣。

  「但今天不行,」陸廉笑道,「且留右翼擋一擋便足夠,其餘合圍張邈潰兵,只留東面缺口!」

  部司馬稍微思索了一下,一瞬間便明白了!

  「是!」

  在戰場上,想要重新聚攏潰兵是很不容易的,潰兵可能分散,可能聚集,但總歸是暫時不聽指揮的狀態,想要接近他們通常需要穿過敵軍的防線,甚至有些時候,斬殺潰兵比試圖聚攏還來得更輕鬆些。

  ——張超馬上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前面的士兵擠擠挨挨,齊步向前,想要盡力擴大陸廉側翼的缺口。

  而陸廉這邊的士兵明顯軍事素質高他們一籌,每當張超的士兵打倒一個人,後面立刻就有人衝上來試圖堵上這個缺口。

  他們的努力有時候是成功的,有時候是失敗的,有人用藤牌擋住對面的短棍,有人就用長棍在縫隙中合力向前,發力將距離拉開。不管這些嘗試是否成功,但他們的隊率、什長、伍長,總能盡力發揮作用,一次次地組織起小規模的反擊!

  但論人數,陸廉的主力還要圍剿張邈的軍隊,側翼要應付他五百兵卒,很快就會漸漸力竭!

  張超這樣信心十足,想要再向前一步,自己也站到第一線去組織一波衝鋒的時候,他自己的側翼忽然喧鬧起來!

  「何事?!」他轉過頭去,驚駭地問道,「何事喧嘩?!」

  「是大張公的兵士!」有人這樣嚷了起來,「他們過來了!」

  他們像潮水一樣湧過來了!

  戰場上似乎形成了一個閉環,張超在追著陸廉的軍隊打,陸廉在追著張邈的軍隊打,而張邈的軍隊發現敵軍在合圍中竟然留出了一面缺口,那一面又有他們的友軍,自然湧了過去!

  他們不是故意要衝散友軍陣型的!

  他們只是灰頭土臉,狼狽極了,見到小張公的軍隊,自然又惶恐,又親切,腦子裡什麼都裝不下地衝過來而已!

  但大家都只有五百人罷了,被這樣一大群潰兵一衝,什麼樣的陣型能保持不散?!

  潰兵如同洪水,衝向了這座並不堅固的雪堆,而後這些原本咬緊牙關,繃緊神經的士兵也一個接一個地開始了潰散!

  他們尋不到自己的同伙了!

  他們尋不到自己的隊率了!

  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自己人!到處都是敵人!

  快跑吧——!

  有人這樣嚷了起來!

  「穩住!穩住!」張超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阿兄!你管管你的士兵啊!!!」

  戰局已定。

  劉備站在土台上,靜靜地注視著這一片戰場,沒有吭聲。

  一旁的趙雲卻忍不住感慨:

  「當世論孫、吳之術,善於兵者,無若紀亭侯啊。」

  主公冷不丁忽然發聲了,「子龍,羨慕嗎?」

  ……羨慕?

  ……陸廉此人無論勇武還是智謀,都已至韓白之境,堪稱天生的名將,旁人學恐怕是學不來了,羨慕又有什麼用?

  但趙雲轉過頭,迷惑地看向主公時,主公從懷裡掏了掏。

  ……掏出了一枚胡桃。

  「怕她將張邈兄弟得罪狠了,」劉備幽幽地說道,「備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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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五章 出路

  雖然勝負已定,但戰果還沒有完全確定下來。

  張超的許多士兵已經被張邈的士兵裹挾著衝散了,跑得到處都是,再在陸懸魚有組織的圍剿下放下武器,當了降兵,但還有幾十個士兵沒有被衝散。

  他們努力地組織起最後一道防線,想要護著張超離開戰場。

  她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感覺更有趣了。

  「傳令下去,」這位主帥笑道,「生擒敵軍主帥者,賞萬錢!」

  「生擒敵軍主帥者,賞萬錢!」

  「活捉張超!」

  「活捉張超!」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先是像流水,而後如巨浪。

  越來越多的幽州兵湧上前去,一波接一波,撞上那幾十個士兵所組成的防線!

  棍棒像雨點一般落下!砸得這些苦苦支撐的士兵頭破血流!

  「快躲開!」張超奮力地想要擠進自己士兵們組起的人牆中,用力拉扯著他們,驚慌地大喊起來,「快不要再打了!讓他們抓了我就是!」

  「那不行!」

  「你是我們的將軍!」

  有人眼睛發紅地嘶吼起來,「將軍!你得趕緊撤離才是!」

  「將軍!快上馬!上馬!」

  有人似乎被打倒了,生死不知。

  有人頭破血流,滿頭滿身的血。

  雪地終於沾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熱血,那些殷紅的,濃稠的,冒著熱氣的液體落進雪中,將冰冷的雪地一層層地融化,露出了大地的顏色。

  有人用力地照著馬屁股就是一棍,那匹可憐的馬兒長嘶一聲,邁開蹄子就瘋跑了起來!

  馬兒跑得快,自然就會有些顛簸。

  於是整個世界都在顫抖搖晃,天空彷彿隨時要墜落到頭頂,地下彷彿也有一個嶄新的世界正噴薄欲出。

  而那些金鼓聲,戰吼聲,哀嚎聲都不見了。

  耳邊只有風聲,連馬蹄聲都變得不那麼明晰。

  被士兵們七手八腳扶上戰馬的張超就這樣死死地抱著馬脖子,然後由這匹忠誠的畜生將他帶出戰場。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

  直到跑出很遠,直到土台上的張邈帶了親兵下來,將戰馬攔下,直到他也被扶下馬,張超仍然失魂落魄。

  周圍的人好像在說些什麼,有的人關切,有的人殷勤,還有人在調侃,但他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他的精魂彷彿留在了戰場上,留在那些奮力搏殺,為他搶出一匹馬,一條路的士兵身上。

  這只不過是場演練,他們卻真切的在他心裡死了一回。

  他也死了一回。

  帳中已經備下酒宴,軍中也殺豬宰羊,特地犒勞了這些士兵們一番,於是雖有輸贏,但至少大部分士兵能開開心心地端起飯碗——少部分倒黴蛋頭被打破了,肋骨被打斷了,只能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邊由軍醫包紮,一邊讓同伙給他留一碗肉來補一補。

  但張超很顯然是沒什麼心思吃飯的。

  兄長在同劉備趙雲等人交談,他自己則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不吭聲。

  直到陸廉走了進來。

  她的臉色很平淡,彷彿勝了這一場沒什麼值得誇耀的,但眾人的目光仍然不受控地望向了她。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彷彿「人」是用血肉骨骼造成的,而她是用鋼鐵和烈火鑄成。

  不會絕望,不會恐懼,不會後退。

  當張超用這樣復雜的眼光看向她時,陸廉也看了過來。

  她的眼睛忽然彎了彎。

  「恭喜,孟高公。」

  「……敗軍之將,有什麼值得恭喜的?」

  「你輸給我沒有什麼稀奇的,我恭喜的也不是你輸。」

  ……還是這個沒朋友的說話風格。

  但周圍人的注意力已經都聚集在她這裡,連同劉備和張邈,都在默不作聲地聽她講話。

  「你是個將才。」她說道。

  張超猛地抬起頭,神色錯愕,「將才?」

  「你學兵法,必定背過那些『將者,智、信、仁、勇、嚴』的東西,但其實沒什麼用,」她說道,「我會說,你必須像一個將軍一樣思考,像一個士兵一樣戰鬥,才有贏的可能。」

  張超咀嚼著她的話,默默不語。

  陸廉微笑道,「有的人到死也是庸才,有的人到死才知道自己是個將才,卻已經沒有了再進一步的可能,孟高公,你難道不該感到欣喜慶幸嗎?」

  慶幸於他經歷了這樣一場戰爭。

  慶幸於他還活著,他還有機會!

  他還有時間可以繼續精進自己的兵法,他還有時間繼續演練排兵布陣,而後救出子源。

  終於想清楚了的張超感激地想要開口說話時,兄長忽然走了過來。

  ……彷彿是聽到她誇讚他的這一番言辭,兄長臉上那揮之不去的悵然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比他還欣喜的神色。

  「有將軍這番指點,舍弟將來必能建一番功業了!」他這樣大聲地誇完自己弟弟,又很是有些期待地問道,「將軍既作此點評——我這些時日亦努力研習兵法,不知此番行事,可有什麼值得臧否處?」

  她臉上浮現出一絲愕然。

  兄長的期待與欣喜裡摻了一絲不安。

  ……說實話,張超雖然不像兄長那樣廣交天下英豪,但也是個長袖善舞,精明幹練懂得說話技巧的大漢官僚。

  他剛開始覺得陸廉可能是沒想到張邈突然同她說話,所以愣了一下。

  ……但現在他覺得陸廉是真覺得兄長的表現,沒什麼可說的。

  ……但,如果他是陸廉,他總能找到些理由來誇一誇兄長!

  陸廉這樣愕然的時候,站在張邈身後的劉備忽然有了一個小動作。

  ……他似乎是從袖子裡取了一個什麼東西出來。

  ……小東西,張超看不分明,但陸廉明顯是看清楚了。

  ……她就渾身一震。

  「孟卓公啊,」她的嘴角明顯上揚起來,露出頗為努力,但更顯浮誇的假笑,「你送的那些美少年,的確教習得很好啊!」

  ……帳中又靜了一下。

  越過兄長從愕然到羞赧再到悲憤的那張圓臉,張超的目光繼續牢牢釘在劉備的手上。

  這一次他看清楚了。

  劉備手裡拿了個胡桃,不知道幹什麼用的,但是他似乎很想自己啃一口。

  ……他最後還是沒有啃那個胡桃,而是將它又揣了回去,然後拍在兄長的肩上,哈哈大笑起來。

  於是這尷尬得讓人快要哭出來的場面終於被化解了。

  ——畢竟天下間若論勇武,再難有人與這一位匹敵,張邈想,所以劉備時時替她操點人際交往的心,也不算什麼大事。

  而另一位無論是作戰勇武,還是口齒伶俐方面,都堪與陸廉匹敵的將軍,大概也是如此的。

  陳宮坐在家裡,並沒有準備什麼胡桃,而是在翻來覆去地看地圖。

  正在此時,有客上門了。

  「來客名諱是?」陳宮疑惑地問,「他既不肯說,多半是故弄玄虛之輩,爾等為何代他傳達?」

  「那個人……」僕役小心地說道,「看樣子實在不像故弄玄虛的騙子。」

  那人穿著很樸素的氅衣,頭戴高官,腳踩木屐,鬚髯飄飄,又有些年歲,怎麼看都是氣度不凡的士人,雖說不知姓名,僕役們都覺得他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陳宮滿腹疑惑地命人將其請進來,自己也起身走到台階上準備迎接時,一眼便見到了這位高冠博帶的美丈夫。

  陳宮臉上的笑容在聽到來客自報家門後,一瞬間便凝結了。

  「武威賈詡,」這位文士行了一禮,「特為溫侯而來。」

  陳宮沉著臉,反復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

  不同於他想像中的獐頭鼠目,面目猙獰,這位在李傕郭汜間反復獻計,被二賊所倚重的奸人是個相貌端正的文士。不知是不是賈詡刻意表現出來的緣故,他的神情看起來溫和純良,微笑時甚至有些憨直的神色。

  但賈詡一開口,陳宮立刻就意識到,賈詡當真是天生了這樣一幅長相。

  「詡欲見溫侯,奈何溫侯位高權重,若無人引見,恐將事倍功半,」賈詡誠懇地說道,「因此特來求公台先生。」

  「令君深受朝廷器重,溫侯何敢當此評?」

  賈詡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沒錯,賈詡曾被朝廷封為尚書,而後他辭而不受,又轉封光祿大夫,這樣一路高官,的確可以當得「令君」的尊稱。

  ……唯一問題是,這個「朝廷」是李傕把持的朝廷,現下鐘繇已經持節關中,並且號令各路關中諸侯誅殺李傕,多則一年,少則數月,恐怕李傕就將要傳首九邊了。

  賈詡面色還是很平靜,「我原以為溫侯率直,智計之事皆由公台先生決斷,今日一見,恐為外間謠傳罷了。」

  陳宮面色冰冷地又看了他一眼,心中始終在猜測賈詡究竟為何而來。

  劉表對迎天子是不感興趣的,而呂布名聲在外,以劉表的多猜忌的性子也斷然不肯招納他;

  張繡自己尚且只有陽安容身,錢糧皆倚仗外人,他又是個西涼人,如何能與並州軍合作?

  盡管一時猜不出,但陳宮確信,不管賈詡所為何來,總歸不是為了呂布自己的前程。

  他心中這樣想時,賈詡彷彿知道了他在想什麼,冷笑了一聲。

  「溫侯的路已經要走盡了,公台先生卻還在這裡妄自猜疑不成!」

  陳宮一瞬間意識到了什麼。

  「你投了劉備?」他問道,「你想把溫侯賣給劉備?!」

  「不僅要賣,」賈詡說道,「而且還得快些,切莫遲疑啊!」

  他這樣說出口的時候,仍是滿臉的真誠,看得陳宮牙都癢了起來!

  「賈公有良、平之謀,不為天子掃清天下,卻獨靠唇舌之力,亡禍於黎民!」陳宮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怒道,「在下智計短淺,恐不堪賈公驅策,還是速行為宜!」

  賈詡仍是不曾憤怒。

  他只是慢慢起身,嘆了一口氣,行了一禮,然後便往外走去。

  「陳公台死則死矣,」他說道,「惜乎溫侯勇武,絕於你手。」

  院子裡的冰雪未化,賈詡穿著木屐走在上面,卻一晃也不晃。

  他走得很慢,身形也並不優美,但仍然穩極了,帶著一股坦然的氣度向大門而去。

  終於在即將走到大門口時,陳宮喊住了他。

  剛剛那個陰沉憤怒的陳宮消失了。

  現在的陳宮似乎有些絕望,又很是痛苦。

  「是劉備叫你來的嗎?」

  賈詡轉過頭,瞥了這個憔悴又焦慮的中年士人一眼,笑眯眯地搖了搖頭。

  於是陳宮心裡什麼都清楚了。

  呂布是一柄刀,有人欣賞他的勇武,想用他達成自己的目的,因此會開個好價錢;

  有人厭惡他的反復,只想他離自己遠些,因此避而不及;

  袁紹曾是第一種,劉備一直是第二種,而即將迎天子至兗州的曹操是第三種——既厭惡呂布,又準備利用呂布完成他的陰謀,事成之後,絕不留這柄刀給下一個主人。

  因此天子或許會被曹賊攛掇權柄,卻不會在短期內傷及性命,而呂布若是帶兵進兗州,則很可能活不過這個春天。

  陳宮反復地想過並州軍的很多種出路,現在這條出路終於擺在眼前。

  ……賈詡謀劃的這件事有些危險,也有些棘手,陳宮想,這對呂布來說可能有點難以接受,但不要緊。

  這不是為了漢室,也不是為了劉備,這是為了呂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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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六章 狗腦子

  酒席散了,陸懸魚準備回小沛的臨時住處時,被主公喊了過去。

  劉備從豫州回來,並不是跑來給她塞胡桃的,他的確有很重要的事和她商量。

  快要過年了,即使點了一盆炭,這間客室還是冷極了。

  雖說窗子都用毛氈遮擋上了,四面似乎仍透著冬夜淡淡的月光,連同滿地清霜一起映了進來。

  白天在雪地裡待久了,靴子就半潮了,連帶著襪子也是半乾不濕的,於是就更冷了。

  主公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悄悄將自己的腳搭在了炭盆旁。

  「今日演練疲憊,又在外面凍了一天,」他這樣聲音有些發抖地勸道,「你也烤烤火。」

  她搖搖頭,「沒事,我不冷。」

  主公悄悄地用襪子蹭了蹭炭盆邊,發出了一聲莫可名狀的嘆息。

  「你一個年輕女郎,竟比尋常壯漢還要結實,」他感慨道,「你究竟是哪裡人,我該派人去那鄉里募兵才是,男女都要。」

  ……她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感覺莫名地驚怵,趕緊搖了搖頭。

  「我不記得了。」

  僕役端了煮好的熱茶送了上來,倒在杯子裡,一股熱氣氤氳著就飄了起來,被珍之重之地吸進胸腔後,再小心翼翼地喝上一大口茶。

  現在可以聊正事了。

  「曹操的使者已在雒陽,恐怕很快就要傳來他上表朝廷,迎天子至鄄城的消息。」

  她對天子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老老實實「哦」了一聲,準備繼續聽主公講解。

  主公不講了,「辭玉,你怎麼看?」

  她捧起了杯子,喝了一口熱茶,「什麼怎麼看?」

  「曹操此舉,是忠是奸?」

  「……我雖然書讀的少,」她說道,「也知道他是個白臉。」

  主公的眼睛裡滿是疑惑,「白臉?」

  ……這個怎麼形容才對?

  她想了一會兒,決定用一些別的東西來輔助說明她對曹操的印象。

  「我之前跟隨我兄出使鄄城時,」她說,「我兄對我說,若將來在戰場上見了諸夏侯曹那群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在那裡烤火的主公將自己身上的氅衣裹得更緊一點,說話時就顯得有些悶聲悶氣。

  「元龍只是惡其屠戮徐州……」

  「這就夠了,」陸懸魚平靜地注視著主公,「我不在乎他是忠是奸,夏丘城的百姓也不在乎他是忠是奸。」

  主公對上了她的目光,裡面有些探究,也有些感慨,但那些復雜的感情最後化為了一種辛酸的東西。

  「若是幾路諸侯中,天子更加信任他,因而選擇了他這一方呢?」

  天子為什麼會信任他?

  因為他逆了朝命,攻伐了徐州嗎?

  因為他在作戰失敗的情況下,回撤兗州還能輕鬆砍了董承的狗頭嗎?

  還是因為在袁紹與劉備之間,天子權衡利弊,從權術的角度選了一個更有可能倚靠他,因此可以抱團取暖的人呢?

  她撇了撇嘴。

  「那我再加一句,」她說,「我也不在乎天子。」

  主公的眉毛深深地皺了起來,「無禮,在外不可說出這樣的言語。」

  「我聽孔北海在學宮裡與人爭辯父子之情,他說父母與子女之間,沒有什麼天生的恩情。」

  在學問方面也被孔融輕鬆碾壓的學渣主公一時呆住了。

  「如果說父母與子女有恩義,也應當是父慈之後,才有子孝。」

  「他那等文士,尋常辭賦寫多了,因而喜歡寫起這些驚世駭俗的東西,」主公勉強地說道,「你不要被他帶歪了,尤其不要用這些孝道上的東西來套君臣之義。」

  「不過天子確實對我沒什麼恩就是,但這不重要,」她平平淡淡地說道,「重要的是,他對天下千百萬生民也沒什麼恩義。」

  「胡說八道!高祖斬白蛇,滅暴秦,約法三章,救天下黎民於水火,如何無恩義?!」

  她的手指向上指了指,「雒陽那個皇帝,他也斬白蛇了嗎?或者也不要他斬白蛇,他如文景明章一般,做出什麼功績了嗎?」

  主公瞪著她,「天子尚在弱冠之齡,你如何能這樣要求他?」

  「我為何不能呢?」她耐心地說道,「他是天子啊。」

  東漢出了一堆小皇帝,這些小皇帝當中,不少命不太好長不大的,有的死得很明白,有的死得不明不白,反正朝廷漸漸烏煙瘴氣,將這架漢光武帝時重造,漢明帝、漢章帝時期好好修繕過的馬車糟蹋了個稀爛。

  ……但老百姓又做錯了什麼呢?

  權力是自下而上的,下層認可,才有上層的權力。

  因此居於權力最頂峰,被萬民供養的皇帝不是理所當然該擔負起整個國家的責任嗎?

  如果不能,那鹿就算飛了,等著天下諸侯們一起追吧!

  誰追到算誰的!誰也別跟她講這些君君臣臣的東西!她祖上沒吃過漢室一粒米!

  「總之,」她將話題重新拉回來,「我不在乎曹操,也不在乎天子,主公你說吧,咱們要怎麼幹?」

  劉備的想法很明確。

  雖然曹操袁紹作戰風格是想幹就幹,根本不向朝廷報備,但他作為宗室成員,還很在乎朝廷的神聖性,因此同樣是準備迎漢帝,徐州就要多想一點辦法。

  待到開春時,劉備準備領一萬兵馬至宛城城下,牽制曹操的注意力。

  與此同時,陸懸魚就可以幫張邈張超救援臧洪,打穿一條從東郡到洛陽的路。

  這條路通了,劉備就可以表奏朝廷,迎天子來徐州了。

  「主公只是想迎天子,所以才欲救臧洪嗎?」她幽幽地說道,「二位張公知道了,一定很傷心的。」

  主公的臉微微綠了一下。

  「他們知道。」

  「……哎?!」她大吃一驚,「他們從來沒和我說過!」

  主公那發綠的臉色又恢復平靜了。

  「你偶爾也學一學那些戴了髮冠的人怎麼說話吧。」

  髮冠?她摸摸自己的頭頂。

  ……她也有髮冠,還是同心繡的,皮製的棕褐色武冠,上面有饕餮紋,繡工很好,她平時都捨不得戴。

  「我是說,」主公已經完全心平氣和了,「男子滿二十及冠,這個意思。」

  ……說得好像只有她一個不會看別人眼色似的,況且就算她不會看別人眼色,她會打仗啊。

  主公似乎看出了她的潛台詞,咳嗽了一聲:「你小小年紀,不當這般懈怠,拿自己當呂布一樣看待,這可是要令爾自誤的。」

  陳宮的屋子提前燒好了炭,因此呂布走進來的時候,暖得他打了個噴嚏。

  「公台這屋子裡熏了什麼香,」他一邊揉鼻子,一邊呵呵笑道,「好香啊。」

  陳宮心平氣和地看了呂布一眼,引著他坐下。

  坐具上鋪了皮毛,奉上熱蜜水的是呂布最喜歡的那個俏麗婢女,陳宮的神情也溫和極了。

  如果呂布稍微警覺一點,會覺得陳宮這幾天的狀態很不尋常。

  ……但他是呂布。

  因此他很高興地端起杯子,讓婢女為他斟滿後,還自覺非常含蓄地給婢女一個含情脈脈的眼色。

  婢女嫵媚一笑,以袖遮口,悄悄地下去了,留下了一個笑得也很嫵媚的陳宮。

  「將軍要是喜歡她,不如送到將軍府上?」

  呂布眼睛亮了一下,又平靜下去。

  「我近日來勵精圖治,已遠了酒色……」

  對面文士握著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但神情還是很溫和。

  「將軍這樣勤勉小心,必得天子青眼。」

  這句話很得呂布的喜歡,他歡歡喜喜地點點頭,「我時常與內子入宮見阿姁的,有時遇到天子,他亦會留我在宮中,詢問我許多朝政之事。」

  ……聽起來天子像個笨蛋。

  ……但就天子的許多小動作來看,這位少年皇帝顯然不是個笨蛋。

  ……恐怕他也只是想要將呂布這柄刀握在手中罷了。

  「我有一位朋友,聽聞將軍在朝中人望頗高,很得天子器重,因此想要求見將軍,」陳宮說道,「未審鈞意若何?」

  呂布一瞬間開心極了。

  這位將軍對許多大人物輕狡反復,忘恩負義,但他對地位不如他的人,經常會因為優越感而流露出一絲居高臨下的關懷。

  「他想在朝中謀一個位置麼?天子雖看重我,我也不能辜負了天子的信任,須得才學人品皆為上品,才能被我舉薦啊……」這位相貌堂堂的武將很是認真地沉吟了一下,「公台,你帶他來,我來考校一下他的智略才學吧。」

  陳宮看了他一會兒,小聲地「嗯」了一聲。

  賈詡端端正正地坐在呂布的面前,於是那位將軍臉上做作又擺譜的神情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正待將軍考校。」賈詡誠懇地說。

  蜜水好像不甜了。

  屋子裡的熏香也濃得有點刺鼻了。

  從面前走過的那個俏麗婢女,臉上那幾點麻子——呂布原來覺得它極靈動,極可愛的——也變得極其顯眼了。

  甚至連早上吃過的羊肉湯餅都在胃裡翻江倒海起來。

  考慮到這人是走了陳宮的門子,呂布決定暫時忍一忍,等這人把話說完,出府之後,他再一劍劈死他。

  ——呂布是認識賈詡的。

  原本他們並不熟,賈詡在牛輔軍中當個輔軍校尉,呂布也只是往來雒陽期間,偶爾與牛輔合力攻打孫堅,因而在酒宴上多少見過幾面。

  那時呂布對他沒什麼印象,只覺得是個相貌堂堂的文士,說話辦事都很妥貼,讓人心中生不出惡感。

  但後來董卓身死,王允不肯饒恕李傕郭汜,呂布一直暗暗擔心二賊會起兵叛亂,結果叛亂真就發生了。

  李傕郭汜沒有這個膽子,賈詡有這個膽子,特意勸說他們驅趕了數十萬關中生民西攻長安,當真將長安打了下來,城中死傷無算不說,他也被迫帶著並州軍撤離,從此開始顛沛流離,再不能得安。

  因此他要是對賈詡有好感……那就奇怪了!

  但賈詡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將軍神勇不減當年啊,」他感慨了一句,「見到將軍這般風采,我也就放心了。」

  呂布準備好的一堆罵人話被噎在喉嚨裡,上不去下不來,最後還是冷哼了一聲。

  「你若是想為李傕求情而來,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李傕凶逆,逼迫天子,禍崇山岳,毒流四海,」賈詡真情實感地說道,「當死。」

  呂布又一次被噎住了。

  屏風後不吭聲的陳宮聽著這個場面,覺得奇妙極了。

  賈詡精明,呂布愚魯,因而在言語機鋒上,賈詡輕飄飄能打得呂布沒有還手之力。

  但他們實際上是同類人。

  心中都沒有家國大義,沒有士庶黎民。

  他們心性並不凶殘,沒什麼驕橫殘忍的嗜好,殺人對他們來說既不代表樂趣,更不代表罪孽。

  他們只是一心一意想著自己的日子罷了。

  ……盡管兩個人在這一點上很相似,但他們還是有一點區別的。

  ……賈詡顯然對於怎麼應對呂布這種武人輕車熟路,而且也沒什麼喜惡。

  ……但呂布非常厭惡賈詡這種人。

  他自己雖然是個輕狡反復的人,卻明顯更喜歡與那些赤誠坦蕩的人為友——比如紀亭侯陸廉。

  陳宮摸摸下巴,覺得這一點來說,呂布也不算全然的一個壞人。

  ……要真是一個壞人,他也不會這樣盡心盡力留在他身邊了。

  在三番五次輕描淡寫地擋過呂布的攻擊之後,這兩個人終於可以說一點別的東西了。

  「在下此來,非為自己,而為將軍。」……這是賈詡。

  「呵呵。」……這是呂布。

  「將軍手中有一件天下至寶,正可待價而沽,將軍卻素來都不在意,」賈詡笑道,「我正為提點將軍而來。」

  屋子裡一片寂靜。

  過了一小會兒,呂布終於開口了,有些艱澀:

  「高伯遜我是不能相讓的。」

  陳宮摸著鬍子的手下意識地用了力,一瞬間便將幾根鬍鬚揪了下來。

  但沒等他感受那錐心刺骨的疼痛時,賈詡又開口了。

  「在下說的不是高將軍。」

  呂布冷哼了一聲,「我哪來什麼天下至寶!難不成你窺伺我府中女眷,心生了歹意?!」

  賈詡似乎不說話了。

  一旁偷聽的陳宮也聽不下去了。

  名滿天下的呂布呂奉先長了個狗腦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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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七章 過年

  「在下說的天下至寶,」賈詡說道,「是天子。」

  屋子裡只有三個人,婢女僕役都被陳宮提前遣下去了。

  ……這也是他要在自己家中商議此事的原因。

  呂布對僕役的態度並不驕橫殘暴,但他對那些僕役平時與人什麼人來往,有什麼陰私之事,被誰拿捏了把柄之類也完全不知情。

  但這也不光是對僕役,呂布對下屬也幾乎沒有什麼控制力,全憑他的勇武,以及一路磕磕絆絆走來,竟還走出了一條活路來維持軍心未散。

  他不知權術,不善撫恤,甚至還會冷不丁與哪個校尉的妻妾偷情。因此在陳宮看來,呂布府中僕役幾乎是不能相信的。

  但即使事事想得周全,聽到賈詡說出這句話時,陳宮還是感覺內心輕微的驚悸。

  呂布比陳宮更加驚怵,他的鼻孔微微張開,倒吸了一口冷氣。

  在他徹底反應過來,並且理解了賈詡的話語後,他立刻起身怒罵:

  「賊子安敢!竟出此大逆無道之語!」

  賈詡將兩隻手攏進袖子裡,腦袋歪著,輕輕點了點頭。

  「溫侯果然是一心為國的,」他嘆道,「否則,在下也不會為了將軍,千里奔襲至此,苦苦相勸了。」

  「你哪裡是為了我!」呂布罵道,「你分明是算計我!算計我也就罷了!竟還要將天子也算計進去!殊厚顏也!」

  似乎再厚臉皮的人也經不住這樣的罵,賈詡聽了這話,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猛地也站起身了!

  「在下一片真心,誰料竟被汝視如敝履!」賈詡罵道,「汝已至絕境,尚不自知!」

  「我受天子器重,何談——何談絕境!」

  呂布大聲反駁叱罵,但賈詡似乎根本不聽,怒氣沖沖就要離開。

  一開門,屋外的寒風霎時便沖了進來。

  「好大的風!」賈詡大聲道,「人言冬日愈見嚴寒,來年春時便愈見花盛,可惜!將軍是看不見了!」

  並不高明的激將法,陳宮想,但是對呂布正好。

  ……總比剛剛微笑著講謎語來得清楚些。

  屋門又關上了。

  但屋子裡的氣溫下降了不少,賈詡拉過了炭盆,開始烤烤手,而呂布坐得端端正正,一絲不苟。只有陳宮在後面凍得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又搓了搓腳。

  「先生究竟作何想耶?」

  呂布的語氣變軟了。

  似乎故弄玄虛這一招對他特別有效,陳宮腹誹道。

  賈詡摸了摸鬍子。

  「將軍,天子若至兗州,曹操留得天子,也能留得將軍嗎?」

  呂布的呼吸忽然停了一會兒。

  「我是朝廷的官員,」呂布說道,「他能把我怎樣?」

  對面的文士似乎笑了一下。

  那種笑聲並不是真心實意的溫柔笑聲,而是一種帶了輕蔑的笑。

  「在下與將軍,都曾在董公麾下謀事,」賈詡說道,「將軍就莫作這般笑談了吧?」

  呂布又不吭聲了。

  這位並州軍的將領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傻子,相反他只是不習慣用公卿的思路去思考問題。

  當他將自己當作朝廷的一員時,他的思緒是魯鈍的,模糊的,他看不清前路,也想不通各人有什麼立場,又會有什麼樣的行動。

  但當他將自己視為一個獨立領軍的諸侯時,他就重新有了自己的判斷力。

  他依舊是看不清,想不懂公卿們的想法,但他只要將曹操看作另一個言行舉止更謹慎,手腕也更圓滑高妙的董卓,他立刻就明白賈詡在說什麼了。

  「曹賊!曹賊」他怒罵道,「爾敢欺天哉!」

  「一時是不敢的,」賈詡幽幽說道,「但長久就未必。」

  「既然一時不敢……」呂布的聲音又有些狐疑,「那他也未必會對我下手?」

  「將軍啊將軍,」賈詡嘆道,「曹操與將軍之間,素無恩義,只有仇怨,你難道以為他竟如你這般坦蕩嗎?」

  ……不,呂布也不坦蕩,陳宮繼續腹誹道,若是呂布再臨兗州,他難保不再生什麼異心。

  他不是張楊臧洪那樣老實厚道,只守著自己一畝三分地的人。

  要只是生出異心也就罷了,群雄哪個沒異心!難道劉備救援徐州陶謙時就沒異心嗎?!

  但劉備是會一面耐心結交徐州各路豪強,一面吃苦耐勞地替陶謙打工,一面又暗暗將自己的勢力安插進徐州各個角落的。

  只要捱過丹楊兵亂,劉備便是難以撼動的一方諸侯。

  呂布不是。

  他的異心是臨時生出來的。

  無法被說服,無法被賄賂,無法被滿足。

  因此別說曹操了,天下哪有哪個諸侯願意接納他!他這點野心倒是淺薄得坦蕩!

  但呂布似乎很滿意自己被誇讚了這麼一句,也跟著嘆一口氣,「先生以為,當往何處去呢?」

  「自然是去徐州,投奔劉玄德啊。」賈詡自然而然地說道。

  呂布又不吭聲了。

  他危機時去小沛投奔,待得劉備有難時,又生了奪他基業的心,劉備哪怕不知情,小陸也是知情的。

  但這點齟齬算不得什麼。

  令呂布感到有些為難的是別的。

  他曾誅殺董卓,為天下除了大害,又是勇冠三軍的當世名將,總不願屈居人下。

  四世三公的袁紹他都不想低頭,劉備一個破落宗室,哪怕救了他,那也只能稱一聲弟弟罷了,何德何能做他的主公?

  但似乎不去徐州又沒有別的地方去了。

  曹操恨他,袁紹也恨他,要是去關中,馬騰韓遂更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呂布就這樣不吭氣地低著頭,似乎是在想,又似乎只是沉著臉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終於想清楚了。

  「我若去徐州,也算不上投奔劉備,」他很是釋然地說道,「我只是奉駕東巡罷了,我依舊是朝廷的官。」

  賈詡似乎笑著「嗯嗯」兩聲。

  「將軍待陛下這樣忠心嗎?」

  「陛下是大漢的天子!如何能不忠心!」

  「嗯,嗯,在下還以為將軍是愛女心切呢,」賈詡嘆了一口氣,「可惜啊。」

  「……可惜什麼?」

  「若看近處,皇后伏氏已有皇子。」

  「……那也未必。」呂布小聲嘀咕一句。

  「若看遠處,無論明歲天子東巡至何處,他恐怕都再無人君之命了……將軍難道想不明白嗎?」賈詡說道,「將軍現在不願屈居徐州牧劉備之下,將來若立下擁立之功,也不願嗎?」

  屋子裡一時靜極了,似乎也冷極了。

  天子作至寶,到時裡應外合,送去劉備那裡,從此再也不用擔心天子落在異姓諸侯之手中,致使漢統衰落,而天下忠於漢室臣子也都會為劉備效力。

  這樣世所矚目的功勞,難道劉備能夠不拿出有誠意的封賞嗎?

  劉備雖然最為信任的是關張陸趙,但他呂布即便不再為這位新君上陣廝殺,只要手握這一樁大功,將來平定天下,他自然也能分得一杯羹!

  雒陽這個朝廷能苟延殘喘多久,誰也不知道。

  有人說河北世家已經只知袁公,不知大漢;

  有人說蜀中隔絕道路,幾代之後便再也沒有興漢的年輕人了;

  還有人說江東為孫氏兄弟所據,說不定再過些年,便要祥瑞頻出,一如袁術例了;

  因此聽說各地諸侯群起,甚至劉表郊祀天地,天子與朝廷都選擇了隱忍。

  而劉備若是能進取天下……那可不是雒陽現下這個破落朝廷,那會是一個嶄新的,集權的,強有力的朝廷!

  他作為三興炎漢的功臣,會像周勃曹參一樣,會像雲台二十八將一樣,名留史冊!以後世世代代,他的子孫再也不必如他這般自寒門從戎,一路受人冷眼!

  他會是大漢第一流的閥閱世家!

  這樣的價碼,陳宮料定呂布最後還是會被說服。

  但呂布猶豫了許久。

  「劉備會善待天子嗎?」

  「天子為劉氏宗主,劉玄德若欲承大統,豈能背禮法於宗室,絕信義於天下呢?」

  呂布又猶豫了很久,最後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天子待我不薄……」

  陳宮心裡一軟。

  「所以,得給我劃塊地,」呂布認真地說道,「還有錢糧,也不能少。」

  呂布這樣說,其實也不能算冷血薄情。

  因為即使是在這樣一個蕭條的雒陽,過年時城中豪強仍然極盡所能地窮奢極欲。

  天氣太冷了,新酒很難釀造出來,那就用溫室來釀;

  炭火不夠用了,那就徵發囚犯去砍樹燒炭;

  蜀中與雒陽斷絕了道路,因此唯一能讓商賈冒著千難萬險送進雒陽的,只有蜀錦。

  楊修坐在輜車中,一邊讀書,一邊烤火時,車輪忽然碾過去了什麼東西,於是整架車子都跟著搖晃了一下。

  這位貴公子抬起頭,還未問話時,車外的健僕已經很伶俐地回答了。

  「郎君受驚,小人原以為那人已僵了的,卻不想還留了一口氣,驚擾了郎君。」

  楊修握著竹冊,半晌沒有言語。

  張楊忍受著士卒的怨恨,以一郡之力,供養雒陽。

  臧洪寧可與主君決裂,也要將糧食送進雒陽。

  天子一個人吃得了多少糧食?

  算上宮中四百宮女,千餘的黃門與侍衛,又能吃得了多少糧食?

  五萬石糧食,到底都哪裡去了?

  張楊已經死了,臧洪現下也被重重圍困,曹操雖然毗鄰雒陽,卻狡猾地聲稱去歲遭了兵亂,因此沒有餘量供給京城。

  雒陽的黔首蒼頭,又待如何度過這個歲除?

  風雪越來越大了,像刀子一樣,一刀刀地割在臉上、身上、手上,又像沙礫一般撲在臉上,迷了眼睛,讓人看不清前路。

  這樣昏昏沉沉的暴雪天,道路也要被隔絕了,莫說吃喝,就連買些針頭線腦都不容易,誰家的媳婦此時才想起裁剪一套過年的新衣,就只能同坊裡的街坊鄰居們借用一點針線。

  不過古松坊裡多婦人,在這種惡劣天氣面前總能提前準備得妥妥貼貼,不管油鹽還是糧米,布帛還是乾柴,總不至於一家子受凍挨餓。

  為了能夠照顧已經顯懷的四娘,同心和李二媳婦還強烈要求小倆口暫時搬過來,跟著她們一起過年。

  除了五辛盤、椒柏酒、鹹肉鹹魚之外,柳家的四郎還第一次發現過年時可以吃一種叫「餃子」的東西。

  一群婦人嘰嘰喳喳地一邊幹活,一邊聊天,新姑爺負責陪小郎和阿草學一卷孔融出品的新書。

  屋子裡的炭燒得熱極了,四娘走來走去,沒什麼活讓她幹,就只能閒下來問一問。

  「陸將軍呢?」她問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聽說徐州那邊還要打仗呢,」同心捏好了一個肉丸餃子放下,「打完仗,就能回來了。」

  「弓兵拋射距離為三百步,」陸懸魚披著一件破舊的氅衣,站在地圖前努力地講解,「但兩軍接陣時,弓兵便要換掉武器,承擔近戰的職責。」

  兩位張公坐在小馬紮上,認認真真地聽講。

  「但咱們要打的這一戰不同,城上的守軍是始終可以拋射箭雨,給咱們支援的,」她比比劃劃,「咱們到時背城而戰,袁紹的前軍與我軍接陣時,守軍就可以拋射箭雨,將袁紹後面的援軍隔絕掉,這樣咱們就有機會吃掉這支孤立無援的前軍。」

  ……就很基礎的一些攻守城知識,但也是要講的。

  ……加在一起四千石的兩位高官點頭如雞啄米。

  ……大家都是太守,這兩位和她那位鎮守廣陵的太守兄長真是天差地別。

  兩位張公在竹板上寫寫記記的時候,她可以喝點水,順便發散一下思維。

  水有點涼,她喝冷水倒沒什麼,但多少有點冰到了牙齒,讓她輕輕皺了皺眉。

  大張公立刻察覺到了。

  「僕役何在?」他立刻嚷道,「都被驕縱到連壺熱水也不知送來麼!」

  「不是,不是,」她擺擺手,「這幾日將至歲除,我讓他們回家去和家人過年了。」

  大張公和小張公互相看了一眼,臉上就有了幾分愧色。

  「將軍仁義,只恨咱們愚魯,害將軍為風雪所阻,不能回青州守歲……」

  「沒事,」她說,「我原本也沒打算回去過年。」

  張邈就有點懵,「為何?將軍不想家嗎?」

  「想啊,但我得把仗打完,」陸懸魚嘟囔了一句,「等我打完,我就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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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26 01:44:32
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八章 劉表請客

  建安四年的春天。

  不管在哪一條時間線上,這都是忙壞史官的一年。

  首先是公孫瓚敗亡,這位曾經的諸侯在與袁紹爭奪幽州失利後,連連敗退,龜縮一隅,終於在這個春天將自己所有的妻妾盡皆殺死,再引火將高達五六丈的土丘堡壘付之一炬,葬身火海。

  而後是曹操派大將史渙與夏侯惇,進兵河內,當然,用的理由是幫天子鏟除身邊的賊子。

  他派出的兵力不多,不足萬餘,因為還有一件事令他懸心:

  這個春天還是極其寒冷,許多地方冰雪未消,但劉備的軍隊已出汝南,向著宛城而去。

  當然,除了曹操之外,劉表也對這件事十分懸心。

  這間客室四面都懸掛了蜀錦壁衣,將木炭煙塵隔開,又將熱氣透過壁衣,緩緩地傳到屋內。

  於是溫室中培育而出,置於角落中的一叢蘭花得以慢慢開放。

  蘭花清幽,見之忘俗,讓人幾乎忘記這是一個多麼嚴苛的春天。

  但這位外表清雋,氣度通雅的老者倚在憑几上,還是不停地將手伸向炭盆。

  劉表衣衫穿得並不多,他也不是真的感覺到寒冷。

  他只是非常心煩意亂,但又不願意被人看出來——但換一個角度來說,他也的確覺得這個春天冷極了。

  「我曾聽田舍翁說,北人南下,自然身攜凜凜寒風,」劉表懨懨地說道,「今日始知村言不虛。」

  蔡瑁與蒯越互相看了一眼。

  所謂的「北人」,自然是屯兵淯水東岸的劉備。

  這數年間,劉備接手了陶謙的徐州之後,北至青州,南至廬江,拿下了一大片的疆土,漢室三興的說法喧囂塵上。

  對劉表來說,漢室三興,這很好。

  但興在劉備身上,這就很不好了。

  劉表長劉備廿載,年輕時是名聞天下的「八俊」,單騎入荊州後又有勇有謀地鏟除宗賊,安撫一方。近年來理兵襄陽,以觀時變,正伺機進取天下,竟然橫生出劉備這樣一個織席販履的小兒!

  荊州七郡之中,南陽是地理位置極其重要的一個大郡,先為曹操攻伐了去,而後劉備又來覬覦,兩雄爭執,竟似誰也未將他這個荊州牧放在眼裡!

  蒯越試探著問了一句:

  「主公欲與曹公聯合,攻伐劉備耶?」

  劉表盯著案几旁那隻錯金博山爐,忽然嘆了一口氣。

  「異度、德珪,你們怎麼看?」

  ……他們怎麼看?

  蒯越是人情世故極精明的人,蔡瑁是襄陽大族出身,蔡諷之子,與曹操有舊。

  但他們誰也說不出讓劉表出兵聯合曹操,共同討伐劉備的話。

  劉表不擅征戰,曹操領兵之高明遠勝於他,卻又為劉備所破。劉備麾下既有關張陸趙這般猛將,他自己又是個十分擅長衝鋒陷陣的統帥,荊州如何能與之抗衡呢?

  而最關鍵的是——劉表到底能得到什麼好處?

  曹操是斷然不肯將南陽重新讓與他的。

  但劉表內心又十分糾結於三興炎漢的是劉備而不是他。

  ……所以這不是一個完全由利益引發的問題,自然也就不能選那些高成本的計謀。

  「曹公既有書信,勸主公不必發兵,只要屯兵安眾以南,便可阻擾劉玄德,」蔡瑁說道,「主公以為如何呢?」

  「到底是我的宗室兄弟,」劉表搖了搖頭,「我與外人聯合,而來阻絕他,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恥笑?」

  他這樣說的時候,眼簾輕輕地垂了下去,顯得憂傷愁苦極了。

  劉表好用權術,但在這些攻城略地的梟雄面前,什麼權術能有用呢?

  「主公不如寫信給江東孫策,勸其攻伐劉備?」

  蔡瑁剛剛說出這句話,立刻就暗自懊惱起來。

  果然劉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德珪欲令我殺其父而用其子否?」

  ……孫堅死在劉表手裡,因而兩家有殺父之仇,想結盟就不太容易。

  但荊州這麼個地方,四面的鄰居就這麼幾個,想要北拒劉備,還能想出什麼辦法呢?

  「張繡如何了?」劉表突然問道。

  「他?」蔡瑁立刻小心回道,「他前番數次攻伐宛城,折損了不少兵將,因此據陽安招募兵卒,一時尚須操練……」

  劉表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突然罵了一句:

  「無用之輩!」

  蔡瑁額頭沁出了一粒汗珠,但他是個極機警的人,不曾以袖拭汗,以免引起劉表警覺。

  他雖督了張繡幾個月的軍,催他攻伐宛城,但張繡根本沒去。

  ——說「根本」沒去也不對,張繡還是派了一部人馬去宛城下試了試的。

  秦漢時「一部」就是一千人,聽起來也算是浩浩蕩蕩,金鼓旌旗都齊全的。

  ……但後來又有信傳來,說領軍的部司馬兵出陽安三十里後便駐紮下來,只派了一曲的兵卒去。

  「一曲」是二百人,這陽奉陰違得就有點狠了,大概就只有百十來個刀手,再來三五十的矛兵和弓手,再打兩面旗罷了。

  但又有信傳到蔡瑁這裡說,那位領二百人去攻宛城的軍侯也是個謹慎極了的人物,他先派出一隊人,挑了一個精明的隊率,前去宛城試一試城防如何。

  一隊五十人,想在旬日內攻下宛城大概是不太容易的,但好在蔡瑁聽到這裡也已經頗為淡定了。

  之後也就順水推舟了,一隊人裡,隊率挑了一什的選鋒勇士上前挑戰,其中一伍的士兵慘敗給守軍,乖乖交了兩枚五銖大錢的進城錢,又拿了兩枚大錢給守軍喝酒,借此換來進城偵查一下以前常去的酒坊那裡,當壚賣酒的俏麗小娘子嫁沒嫁人這種寶貴信息。

  ……總而言之,張繡就這樣大肆攻了一番宛城,做事之隱秘讓機警到多疑的曹孟德都沒有察覺。

  奉命來督軍監戰的蔡瑁本來應當發難的,張繡前番送了他不少金銀珠寶,但這一次的陽奉陰違根本不是這些財貨能相抵的!因而蔡瑁原本決定氣勢洶洶地帶上親衛,先叱責張繡一番,再返回襄陽稟報主公!

  ……張繡這一次沒送他什麼財貨,而是送了他一套陽安城中的宅邸。

  新建的屋宇高大華麗,四牆皆以青石結角,最妙的是裡面還有幾十個張繡四處搜羅來的美婢,據說其中還有壽春宮的宮女,容貌俏麗,擅彈箜篌,一見就移不開眼睛!這樣的美人!張繡也捨得送他!

  「確實無用,只念他一片赤誠,忠心為主公做事,」蔡瑁臊眉耷眼地說道,「主公且先記下罷。」

  劉表又沉默了許久,直到屋外的陽光悄悄移了一個位置,他的眉宇間也慢慢染上了一層陰雲。

  「我與劉玄德,到底也是同宗兄弟,」他嘆了一口氣,「我請他來襄陽赴宴如何?」

  蔡瑁和蒯越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看向劉表。

  那一粒汗珠原本漸漸隱去的,現在似乎又在後背上出現了。

  這位名滿天下的劉氏宗親當初平定荊州,就曾令蒯越遣人誘那些不服從他號令的荊州大小豪強前來赴宴,而後在宴席上一一斬殺。

  那一場酒宴,蔡瑁與蒯越不僅去了,而且是主要策劃者,怎麼杜絕通風報信者,刀手各自埋伏在何處,聽什麼號令而出,府中其餘兵士又該自何時堵了各扇大門,其後蒯家與蔡家的私兵部曲又當何時出兵,趁其不備,便將那些豪強各自的部曲一一俘虜。

  這套流程他們已經很熟悉了,但仍然感到一陣驚怵。

  因為他們這一次面對的,不是那些鄔堡中的豪強,而是劉備。

  如果失敗,又當如何?!

  主公是在問話,但又不是在問話,因此他們倆彷彿喉嚨被人用手捏住一般,眉頭緊鎖,卻不發一言。

  劉表抬起眼睛,輕輕地掃了他們倆一眼,無視了那兩張養尊處優的臉上的驚駭。

  「異度、德珪,」他的雙眸周圍已漸見溝壑,但那雙眼睛依舊冰冷明亮,「成敗在此一舉,就這麼辦吧!」

  蔡瑁的宅邸裡,有美人裊娜而出,端了一壺清茶,款款置於二人面前。

  美人斟茶的手腕皓如霜雪,手腕上戴了一隻青翠欲滴的玉鐲,耳邊晃悠著一粒翠玉珠,雪一樣的面頰被襯得帶著象牙一般溫潤的色澤,無一絲血色。

  這樣美貌嬌弱的女子,應當藏在後宅之中,蔡瑁卻令她出來獻茶,可見是帶了三分炫耀之意的。

  但蒯越完全沒有心思多看美人一眼。

  「主公這樣行事,恐為取禍之道啊,」他嘆了一口氣,「異度能進一言否?」

  蔡瑁看了他一眼。

  「異度曾被主公誇為有臼犯(狐偃,晉文公之臣)之謀,信任可見一斑,」他說道,「為何剛剛卻不開口呢?」

  「我不過一時之務罷了,」蒯越謙虛道,「若論百世之利,惠及荊州生民,還要看德珪你啊。」

  ……真如狐子一般狡猾!蔡瑁心裡罵道。

  亂世群雄相互攻伐,爭城掠地,靠心機謀略的本事,更靠用兵打仗的本領,劉表已近花甲,從來就沒擅長過用兵,注定了他只能偏安荊州,沒有進取天下的本事。

  因此他嫉恨劉備是沒什麼用的,縱他用計殺了劉備,難道真能在曹操的眼皮下奪了徐豫兩州嗎?

  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罷了。

  「若論惠及荊州生民,還是應當同主公說以厲害啊,」蔡瑁嘆道,「咱們坐看曹劉爭雄,有什麼不好?就該讓曹公與劉玄德在宛城大打上一場!曹公贏了,必也損兵折將,咱們正可奪回宛城。」

  「劉玄德若是贏了,咱們主公依舊是同宗的親兄弟,」蒯越應道,「任誰做了天子,難道會薄待了主公?何必白白惹了劉備那群爪牙,倒替曹公消煩解憂!」

  「是極!是極!」蔡瑁一時點頭,一時又搖頭,「前歲曹公那樣大的陣仗,放水淹了下邳城,最後還不是被關陸擋了回去!咱們能當關羽一擊,還是能敵陸廉一劍?」

  「但話又說回來……」蒯越慢慢地說道,「主公既有奇謀,咱們作臣屬的,不當違逆才是啊。」

  他們就這樣一面討論怎麼勸主公,一面又開始討論起這場鴻門宴該怎麼布置。

  角落裡的美婢靜靜地坐在那裡,髻如烏雲,腰若約素,延頸秀項,靜得好像一尊絕美的擺件,誰也沒有在意他。

  襄陽往北只有一百餘里的淯水東畔,殘雪未消,兵士的靴子急匆匆踩過雪地時,便發出了一聲聲頗為嘶啞難聽的響聲。

  這樣一封信送至中軍帳中,劉備拆開看過後倒是十分高興,特意將身邊的武將和文士都喊來了一趟。

  「劉景升聽聞我將取宛城,特為我在襄陽設宴,一敘宗室親情,」他道,「諸位怎麼看?」

  「他必是想要回宛城,」三將軍立刻皺眉,「兄長這番辛苦,憑什麼卻給了他!」

  「三將軍也不必作此想,」孫乾打了個圓場,「劉景升名列八俊,豈是不通人情世故之人?他若欲得宛城,必得以重地相換才是。」

  於是帳中又開始猜測起來,有人猜劉表想和主公一起伐曹的,有猜劉表也想迎天子的,還有猜劉表也準備像劉繇那樣搶地盤的。

  「劉表與劉繇完全是兩種人,」陳登突然說道,「劉繇名不副實,非封疆之才,劉表卻極擅權術,主公難道忘了劉表如何平定荊州嗎?」

  帳中一時靜了下來。

  「如何取荊州?」劉備那兩條平而長的眉毛輕輕皺了起來,忽然整個人一愣,「元龍是說……」

  「劉表既能設宴誘殺宗賊,」陳登問道,「現下主公虎踞淯水,他如何不起這樣的心思!」

  ……這的確是個問題。

  但還是令所有人都驚呆了。

  三將軍反應最快,張口便是一句大罵:「賊子安敢?!」

  「翼德!」劉備皺眉道,「劉景升畢竟是我宗親,事尚未明,莫先出惡言為是。」

  「若元龍所言是真,須得從長計議才是。」

  「不如先派人去襄陽悄悄打探?」

  「張繡那裡,或許也可以探聽一番……」

  文士們這樣議論紛紛時,一旁似乎在打瞌睡的關羽忽然睜開了眼。

  「我兄既欲赴宴,」他語氣平和,似乎還帶了三分好奇,「如何能不帶我去呢?」

  --------------------------------

  《襄陽耆舊記》:是時,蔡瑁家在蔡洲上,其屋宇甚華麗,四牆皆以青石結角。家中婢妾數百人,別業四五十處。

  ……至於張繡的表演,其實是在玩梗【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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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十九章 惟楚有材

  青銅連枝燈上,有燈芯忽閃忽閃了兩下,爆開一個燈花,而後其他燈盞彷彿受到了什麼感召一般,嗶嗶啵啵也跟著爆開一連串的燈花。

  婢女應當手腳勤快些,拿起剪刀,剪一剪燈花的。

  但是蔡瑁身邊的這個美婢卻不曾起身,而蔡瑁也無暇顧及,他整個人癱軟在憑几上,任由身後的美人不緊不慢地為他按壓肩膀。

  「主君似是憂心忡忡,」她這樣輕輕地說道,「這幾日都在獨宿呢。」

  蔡瑁閉著眼睛,嗯了一聲,「主公將大事交在我身上,我總得警醒些才是。」

  「大事?」她的眉眼輕輕地彎了起來,「主君可願與妾說一說麼?」

  她的聲音婉轉悅耳,如黃鸝一般,因而蔡瑁沒有半點不耐煩,只像哄著一隻心愛的貓兒一般,輕笑了一聲,「你一個婦人家,懂得什麼。」

  美人翹起了嘴角。

  「妾有什麼不懂的,既是主公委以重任,主君近日自然是要封官進爵,有數不盡的賞賜抬進家,數不清的貴人登門結交囉?」

  她這話天真又輕佻,真真就是尋常婦人家對「大事」那點淺薄的認知,半點也不違和,但蔡瑁聽得卻是臉色一暗。

  「這也未必……」他嘟囔了一句,「這是個得罪人的苦差事。」

  肩膀上不緊不慢的手指忽然一停,而後又柔柔地按了起來。

  「得罪人的苦差事?」她問道,「難怪最近清減了許多,莫說婦人們,便是妾也心疼得緊呢!主君何苦要擔下這樣的苦差?」

  她的聲音在耳旁飄來飄去,熱乎乎,輕飄飄,熨貼得這個襄陽名士的腦子也漸漸遲鈍起來,「你不懂……這也不是我一人的事,主公身邊親近之人……」

  「妾有什麼不懂的,主君當妾是婦人罷了!」她故意地,輕輕地「哼」了一聲,收了兩隻手,轉過去不看他,似乎很是委屈。

  蔡瑁好笑地望著這個小美人,看她一身的蜀錦在連枝燈下閃著金紋銀緞的流麗光華,烏雲般的髮髻斜斜地墜下來,比那件蜀錦羅裙還要光滑柔順。

  「那你說,」他笑道,「你又知道什麼了?」

  美人轉過身,嘴角抿著笑道,「主君待奴僕都素來寬仁,待同僚只有更加心誠,因此雖說許多人一同做事,他人必是偷懶耍滑,三心二意的,因此主君才會這樣煩心呢!」

  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裡,閃著天真又純粹的光,看得蔡瑁自己也相信了自己是個寬仁的主君。

  ……他待奴僕其實並不寬仁,但他自己察覺不到,當然這也不是重點。

  ……重點是蔡瑁原本沒有往這方面想,小美人忽然開口,他才突然驚覺!

  這場鴻門宴,主公身邊的重臣與襄陽的士族都是要出席的!

  這些人裡,有人如伊籍馬良,原本就聽聞與關羽陳登有些來往,還有人如蒯越蒯祺,雖說也是這件事的謀劃者,但他既知情,就難保此事不會洩露!

  與劉表當年單騎入荊州,設鴻門宴鏟除宗賊不同,那次戰利品豐厚,除卻劉表拿了大頭之外,蒯蔡亦收獲頗豐,一舉成為荊州頂級世家。這一次就算真殺了劉備,他們依然要面對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

  劉表不擅征戰,麾下只有黃祖一員勇將,而徐州名將輩出,尤其關羽統領淮水以南大片土地,到時很可能未曾與曹操爭搶徐州,先要同關羽打上一場……若是黃祖不敵,那就要輪到他蔡瑁上陣了!

  打贏關張,說不定還要面對有百戰不敗之名的陸廉!贏過這些名將,才能拿到這一份「殺劉備」的獎賞!

  蔡瑁的眼神裡已經藏了些驚恐與不安。

  看看他這奢華又舒適的屋子,看看身邊柔情似水的美人,他在襄陽權勢已極,富貴滔天,已經心滿意足,又何必再去出生入死的冒險?

  劉表是漢家宗室,因此總不死心,想要試一試自己有沒有五鼎食的運氣,他蔡瑁又不是漢家宗室,這天子之位不管落於誰手,總不值得讓他拿命去搏!

  再借著剛剛美人那句話想一想——他都這般惜命,其餘那些知情之人又會作何決斷?

  只要這些出席鴻門宴的人當中有一人去尋劉備通風報信,劉景升危矣!他蔡瑁亦危矣!

  蔡瑁不知道他陷入了一個典型的「囚徒困境」中,更沒有察覺到他已經被枕頭風徹底吹歪了腦子,但這種事本就是一旦起了疑心,之後就再也沒辦法全心全意去信任對方了。

  他想清楚後,轉過身伸手拉住了美人的手。

  「偏你是個機靈的!」他讚嘆道,「你說,我該如何?」

  「妾懂什麼呀!」她嬌嗔了一聲,而後趴在了這位名士的耳邊,「若依妾,主君何不看一看別人如何行事?若他們一個個都不肯出力,主君也千萬別做那等得罪人的事才是!」

  她這樣理直氣壯,倒讓他想到張繡那個西涼蠻子耍過的心機。

  ……自己沒好處,還往死裡得罪人的事,就該這麼辦。

  蔡瑁恍然大悟,深以為然。

  「聽你這一席話,」他感慨道,「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襄陽城外陰了許多天,終於撥雲見日,晴了這麼一天。

  代價大概是風有點大,畢竟這股料峭春風堅持不懈地將烏雲吹散了。

  這座堅城三面環水,一面為山,因此號稱「鐵打的襄陽」,淯水、淅水、漢水在此匯為襄水,二百多米寬的河道便是天然的護城河。

  自從劉備佔了汝南到廬江這一大片土地之後,自然令關羽加緊操練起了水軍,只是此時上游冰雪未消,劉備以行船不便為由,婉拒了襄陽城內相見,因此最後這場酒宴設在了襄水對岸的樊城。

  ……這就不是一個好兆頭,蔡瑁站在劉表身後,心裡這樣嘀嘀咕咕。

  比起「鐵打的襄陽」,樊城地理位置就吃虧多了,因而又稱「紙糊的樊城」,難守易攻,劉備若是領大軍自淯水南下,不取宛城而奪樊城,憑劉備現今實力恐怕也是拿得下的。

  但劉表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些軍事上的細枝末節,他原本就是一個不善征戰的諸侯,此時頭戴長冠,腰配玉帶,腳踩方履,身長八尺,一身端肅打扮,立於五采華蓋下。

  他自年輕時便是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現在雖已上了年紀,卻堪稱貴氣逼人,風采絕倫,任誰見了也會覺得若論「帝王氣」,織席販履出身的劉備必然相形見絀,大概他自己也作如此想,因此雖等在城外,卻並不焦心,只時不時地拈拈鬍鬚,面露微笑。

  遠遠的山坡後面,漸有旗幟而來。

  「那是劉玄德嗎?」

  「看旌旗上作何書耶?」

  「左將軍,移風鄉侯,是了,是了!」

  「看那騎兵!莫不是呂布留下的並州騎兵?」

  「不是留在青州了嗎?那多半是……那兩名旗兵擎的旗上……」

  「漢壽亭侯?關羽也來了?!」

  身後的隊伍起了一陣騷動。

  蔡瑁站在劉表身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似乎微微側了側頭,眉宇微微皺了一下,而後立刻將頭轉了過去。

  那支隊伍越來越近,為首的騎士眉目也漸漸變得清晰,於是身後又有人悄悄讚嘆起來。

  「這般風度,不愧漢室宗親啊……」

  劉表似乎根本沒聽到,已經迎了上去。

  眾人也跟著呼呼啦啦地迎了上去。

  主公的步履走得有點急,蔡瑁想,他肯定聽到了。

  從馬上下來的那位騎士已近四旬,有一雙平而長的眉毛,相貌端正,身材勻稱,也是一身長冠服的打扮,只是衣衫不如劉表,配飾不如劉表,貴氣也不如劉表。

  但他的聲音爽朗又洪亮,一聽就是真心實意,發自肺腑。

  「景升公!」劉備上前一揖到底,「備自少時便知『八俊』才望聞於天下,尤以景升兄凌剛摧堅,視危如寧,寧受訕議,不作趨附!今見景升公風度,方知人言不虛!」

  「玄德奉朝命,討篡逆,明信義,其功遠過我矣!」劉表扶住他的手,感慨一句,「世上有玄德這樣的英雄,我卻今日方才得見!」

  「景升公——」

  「你我皆為漢室宗親,便如親兄弟一般,」劉表親熱極了,「我年長玄德廿載,喚你一聲賢弟如何?」

  「兄既不棄,弟感激涕零!」劉備放眼望去,輕輕掃了一眼劉表身後的官員與士族,「荊楚之地,果多逸才!」

  他的目光並沒有長時間停在哪個人身上,蔡瑁卻莫名覺得他這句話就是對自己說的,明亮的目光中,絲毫不掩欣賞之意。

  但他很快發現,周圍這些名士與官員們也接收到了這個欣賞的目光,並且有人比他快一步便作出了反應。

  「自古有言,荊襄賢士,皆卿材也!」

  「這般自誇,殊厚顏也!」有人立刻笑罵了一聲。

  「籍非楚人,如何誇不得呢?」

  士人中傳出了一片笑聲,氣氛輕鬆愉快極了。

  劉表的目光卻微微動了一下。

  《左傳》裡的確有這麼一句,「惟楚有材」,但可不是僅誇楚地多逸士,而是說楚地的人才都給了晉國用。

  見到這樣一位至誠君子,蔡瑁想,主公的殺心不僅未消,反而更盛了。

  他想起幾日前的謀劃,心中越來越不安,想要尋一個機會湊到劉備身邊,提醒這人一句時,劉表似乎早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伸手牽起了劉備。

  「城中已備水酒,正可為這雄壯兵馬洗塵!玄德賢弟,請隨我一同進城!」

  馬車趕了過來,劉表笑吟吟地領著劉備上車時,這位朝廷親封的左將軍身後忽然出來一騎。

  這人身材高大,面色紅潤,又有美鬚髯,原本是個極其顯眼的人。

  但劉備身後的旗幟一面面被風鼓了起來,那人又一直未曾向前,因此前番竟被旗幟遮住了,現下才被眾人看見。

  他這一身威猛氣勢,立刻引得劉表轉過頭來,望向了劉備。

  「此為我弟關雲長,」劉備似乎根本沒察覺到什麼,聲音依舊爽朗極了,「隨我自幽州起兵,一路至此!兄長,他當與你我隨行!」

  劉表的笑容依舊不變,只是看向了自己的外甥張允。

  車駕隨行的那個位置,原本是張允的,這也是劉表之前與他們議定好的。

  但還沒等他開口,關羽忽然掃過去一眼。

  與劉備那陽春三月般有親和力的目光不同,關羽的眼睛像一把刀,帶著冷厲森然的凜凜刀光,一刀便劈了過來!

  張允不自覺地就後退了一步!

  他這樣後退,眾人似乎全然都沒有察覺到,紛紛讚嘆起了這位關將軍的勇武!

  不愧是名滿天下的關雲長啊!今日才知英雄當如是!

  能與關將軍同席飲酒,真是三生之幸!

  主公!快上車吧!咱們等不及啦!

  劉表臉上的笑容終於支撐不住了。

  --------------------------------

  《左傳》:「晉卿不如楚,其大夫則賢,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雖楚有材,晉實用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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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章 檀溪

  大廳裡氤氳著淡淡的白霧。

  那其中有溫酒器的水汽,博山爐中的青煙,以及四面連枝燈燃燒油脂時散發出的煙霧。

  它們混在一起,化為一股潮濕、黏膩、焦糊的氣息,始終繚繞在劉表的鼻腔中。

  這位高居主座的老人並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不知察言觀色的莽漢,相反他心細如髮,是個能見微知著的精明人。

  在最初的驚懼與憤怒過去之後,他很快便鎮定下來,開始不著痕跡地觀察劉備,觀察劉備帶來的這些臣子,也觀察自己的臣子。

  劉備是個精明狡詐不遜於曹操的人——劉表暫時下了這樣一個定義。

  他誠懇極了,不僅頻頻敬主座這位「兄長」的酒,也頻頻敬每一位襄陽名士的酒,席間名為馮習的一位荊州名士誠惶誠恐,小心吹捧了幾句:

  「我聞有鳳皇久矣,今果見之!」

  楚地崇鳳,乍一聽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江夏從事潘濬聽了,便冷笑了一聲,「休元欲酬千金耶?」

  無論是主人這一側的襄陽名士,還是客人那一側劉備帶來的文士們,臉色都是一變,只有劉備哈哈大笑起來。

  「肯酬千金者,必為忠直之國士,荊襄之地有此俊才,何愁鳳皇不來呢?」

  豪爽、開朗、豁達大度,既有燕趙之地的慷慨氣度,又有宗室恰到好處的親切手腕。

  但劉表看人,從不只看言辭表面。

  劉備帶了數百盔明甲亮的騎兵不說,還特意將關羽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所有人都在吃吃喝喝,只有關羽滴酒不沾。

  每每劉表抬眼望去,關羽總會立時察覺到,冷冷地看過來。

  這豈是沒有防備?

  這簡直是防備到家了!

  劉表原本想過光劉備一個久經戰陣的宿將,誘殺已屬不易,何況帶上這樣一個隨時準備暴起殺人的關羽!

  偏劉備自有一副憨直面孔,劉表一看,便知他騙過了不少荊襄之地的俊傑,喝過幾輪酒,已是熱淚盈眶,隨時準備為玄德公出生入死的模樣了!

  劉表心裡恨極了,握著杯子的手微微發力,卻遲遲不能丟出去。

  他已近耳順,性格沉著冷靜,縱使誘殺劉備這樁計謀裡有三分意氣用事,總歸也還在他的謀劃之中。

  但現下眾人酒酣之時,他細細觀察這些臣子,又有了新的發現。

  他當初定下這個鴻門宴的計謀時,只與蒯越蒯祺,蔡瑁張允等親近之人商議過,謀事不可謂不密,這些心腹爪牙也諾諾而行,不曾有過半分異議。

  現在想來,劉表心中就多了一個懷疑。

  他們為什麼不曾有異議?

  初平元年誘殺宗賊時,蒯越蔡瑁都曾對這個計謀有所臧否,憂心忡忡,分析利弊,先是勸阻,後是建議,日子要選,地點要改,宅邸內外每一道門都提前看過數次不提,恨不得連每一塊磚石都要踩一腳看看是否結實,會否阻礙計謀施行。

  但這一次似乎順利得過分了。

  他發布了命令下去,他們便一聲不吭地執行。

  是因為劉備比那些宗賊更容易殺嗎?

  ……顯然不是。

  「兄長,請滿飲此杯!」

  劉備又勸酒了。

  酒液香醇甘美,餘溫尚存,入喉便有一股清香。

  但劉表喝下這杯酒,卻覺得肺腑內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們背叛了他。

  蔡瑁張允、蒯越蒯祺,甚至可能還有更多的官員與世家,那些可能知情的人,都背叛了他,這種背叛甚至是不存在利誘與賄賂的!

  這種背叛是從他說出自己的決定那一刻起,便發生了!

  他們沒有勸阻他,是因為誰也不願意做那個違逆他決定的人,是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斷定一定會有人向劉備通風報信!

  既然劉備注定不會被殺,那麼無論是誰出言勸阻,都可能在事後被劉表懷疑為私通劉備之人。

  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緘默,任由他們的主君,任由他們的姻親或是長輩踏進這個早已注定好的圈套中!

  劉表來荊州已有十年,他自來荊州,不敢懈怠,每一天都努力將這片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並努力用自己的謀略和手腕來彌補不擅征戰的缺陷,想要維持住對荊州的統治。

  但他此刻卻如墜冰窟——那些可笑的計謀,可笑的手腕,還有他努力拉攏人心,安排聯姻的的心機,都比不過關陸為劉備打下的戰績啊!

  坐在主位上的這位宗室兄長喝光了那杯酒,杯子卻並未落下。

  他將杯子握在手中,似乎是不經意地向下望去,目光先是滑向了蒯越。

  蒯越正與身側的弟弟聊得極開心,根本不曾察覺。

  於是劉表的目光又看向了蔡瑁。

  蔡瑁已經醉了,面色通紅,口齒不清地嚷著要婢女送來一隻憑几,待憑几到了,他便威儀全無地靠在憑几上,似是打起盹來。

  劉表又看向了張允。

  他的外甥察覺到了這個目光,與他對視了一眼,臉上露出了驚慌的神色,立刻將目光移開,身體也輕輕顫抖著向後縮去。

  劉表又看向了其餘人。

  那些名士中已有人離席,跑到對面去,親親熱熱地拉著徐州來人的手說些什麼,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

  有人還在與旁人交談,收到他的目光後微微一愣,似乎根本不知道主君此時看他是為什麼;

  只有伊籍一個人坐在那裡,端著酒杯,見劉表望向他,便也回望了過來;

  半晌之後,伊籍輕輕地搖了搖頭。

  劉備坐在劉表身旁,注視著這一幕,覺得有趣極了。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親熱地端起了漆觚,往兄長的酒杯中又倒了一杯酒。

  「我今雖是第一次見兄長,心中總覺得熟悉極了——」

  他這樣正說著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巨響!

  所有人都驚呆了!拿酒杯的,拿筷箸的,說笑的,打瞌睡的,此時都愣愣地望著外面!

  只有關羽警醒,從坐席上跳了起來,兩步並作一步,身形一晃便來到了劉表面前!

  劉表身量八尺有餘,坐在坐具上也頗有威儀,此時卻止不住要癱坐一堆!

  他要殺人了!

  他要殺人了!

  眼裡的寒光,手裡的長劍,還有泰山壓頂一般殺氣!

  死亡就那樣森然而又真實地來到了面前!容不得他思考,更容不得他逃脫!

  ……可他根本還不曾下令啊!劉表絕望地想,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還有,為什麼沒有人來保護他?!

  ……他的外甥呢?他的爪牙呢?怎麼只有劉琦嚇得打翻了杯盞,手腳並用地想爬過來護著他?!

  那一瞬間短極了,劉表卻彷彿看見那五十五個被他誘殺的宗賊屍體裡流出的血,真切地向他淌來。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後,有人猛地撞開了大門,而後無數一手刀一手盾的士兵便跟著衝了進來。

  為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身披鎧甲,手持長戟,大喝一聲,整個廳堂便跟著嗡嗡顫動:

  「玄德公!我來救你了!」

  荊襄這一側的人誰也不敢動,徐州這一側的人驚駭地互相打量。

  「張繡怎麼來了?」有人小聲問。

  「……我實不知。」

  「跟他說過?」

  「必不是營中傳出去的……誰知道他怎麼知道的!」

  張繡一揮手,西涼兵便將劉表這一側的人圍了起來!

  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候,劉備終於連忙站起來了。

  「張將軍!你怎麼來了!」

  「我聽說這裡擺下鴻門宴,要殺玄德公!」張繡虎目含淚,「因此我星夜趕來!今見玄德公無恙,我……我……」

  張繡的聲音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關二爺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劉備站在那裡,似乎在發愣。

  劉表的目光掃來掃去,終於蒼涼地笑了起來。

  「我們兄弟相見,卻不料竟有如此傳言嗎?」

  他這淒苦的聲音終於將難得發愣的劉備拉了回來:「不錯!子素啊,莫誤信人言,景升與我皆為宗室兄弟,他必不至如此待我的!」

  「玄德公——」張繡惶恐起來。

  劉備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起來,「若連我兄設宴,我尚要心存疑慮,又如何取信於天下人!」

  「玄德公此言不虛!」

  「宗室之中,有玄德公這樣的俊傑,大漢再興有望矣!」

  「今見玄德公豁如大度,實有高祖之風哪!」

  那雙手伸了過來,握住了劉表的手。

  劉表心中驚懼,卻仍然淡淡地望向他,想要看看他準備說些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力地握著他的手,搖了搖。

  劉備的手很熱,但經歷了剛剛這一番驚險,他竟連汗也未出。

  他的眼睛也帶著一股真摯與熱情,但與結交荊襄名士時不同,那種真摯與熱情裡帶著安撫和了然。

  ——你要做的事,我都清楚,但我不怪你。

  ——這漢室天下,畢竟還是我們劉氏的。

  ——所以,咱們把這些不愉快的事忘了吧。

  劉表心中似乎察覺到一種名為「羞愧」與「感動」的情感,但他一面輕輕地應和著劉備,也搖了搖那雙手,一面冰冷地對自己說:

  那是交好,也是寬恕,更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

  歸根結底,眼前這個小他二十歲的年輕人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

  ——這天下靠陰謀是無法取勝的,你不必再費這樣的心機了。

  「玄德賢弟,」劉表看也沒看自己那個慌慌張張,滿臉關切的兒子,只是淡淡地說道,「我年歲已高,不知還能執掌荊州幾日,待我去後,我兒便要托付與你了。」

  劉備微笑著點了點頭。

  在誤會解除之後,張繡的士兵退出了府外,而張繡卻被留下來一起飲酒。

  他自己感覺尷尬極了,隨時都能用腳再摳出一座雒陽城,但無論是荊州人還是徐州人,突然之間都對他熱情極了,一個個跑過來排著隊向他敬酒。

  ……這裡肯定有什麼問題,張繡不安地想,他這次的行動太魯莽了!得趕緊找人給賈先生送個信!

  在隊伍裡正等待給他敬酒的蔡瑁想,婦人之言有時該聽還是得聽哇!張繡這憨貨竟然還有這樣的決斷!

  至於家中的小美人,正在同幾個姐妹分享心得。

  「我一聽他和蒯異度籌謀那樣的事,便知他要糟!若不攔他一把,將來被曹操得了好處,荊州又得一片血海!」

  「阿姊,」一個婢女小心問道,「你如何有這樣的見識呢?」

  美人遲疑了一會兒,「當初壽春城破時,我曾見過劉備手下的一個將軍……」

  「陸廉?」

  姐妹們立刻興奮起來,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了那位陸將軍是不是豔若桃李,冷若冰霜,身邊的年輕將軍們是不是俊秀無比,都傾心於她?

  被她們圍在中間的美人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我沒有那樣的福氣離近了看她。」

  一群小姑娘便悄悄地撇了撇嘴,很是失望,但又有人繼續問起來。

  「阿姊為何突然提到她?」

  「我在壽春宮中侍奉那些貴女時,原是萬事不從心上過,只知自己眼前那一點的,」她想了一會兒,忽然一笑,「忽而聽說有同為婦人者,做了一番男子事業,便開始事事留心起來。」

  她們這樣的婢女,原本只求主君恩寵,安穩度日的,不獨大漢,便是從前數百年,甚至千年,她們似乎也是這樣度過的。

  但有了那位將軍的未來,會不會有一點變化呢?

  關於劉備也好,陸廉也罷,會創造一個什麼樣的未來,劉表是一點都不關心的。

  他心力交瘁之下,敷衍了幾杯之後,便早早離席,甚至也不準備在樊城多待,而是一心要回襄陽去休息。

  劉表原本是個十分敏銳的人,但他精疲力盡時,根本未察覺到劉備這邊的臣屬用何種目光在看他,又悄悄吩咐了一些什麼。

  只有乘船度過襄水,回到他忠誠的襄陽時,他才能感到一絲安全感。

  劉表原本是這樣想的,因而下船之後,也確實悄悄地呼出了一口氣。

  車輪緩緩而行,向著襄陽城而去時,身後忽然有人訝異了一聲。

  「主公!你看!」

  劉表轉過頭去,瞳孔忽然收縮了!

  襄水之上,為何有船而來?!

  「快些!」多疑的劉表立刻吩咐道,「快些進城!」

  「主公,這路剛下過雨,剛剛清出了一條窄路,馬雖能過,車輪卻……」

  「停車!」劉表果斷做了決定,「我騎馬便是!」

  他雖然已近六旬,卻仍能騎馬,踩著一路的泥濘,又特意繞了一條小路,片刻便到了襄陽城下。

  現在面前只剩下一條襄水支流匯聚而成的小湖了,小湖清澈見底,水流潺潺,湖面上有漁夫扎著竹筏,正划來划去,湖對面不遠處便是襄陽城。

  劉表望了一眼檀溪湖,心中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

  但他已經漸漸冷靜下來,知道自己剛剛杯弓蛇影了而已,因而那個怪念頭一瞬間便閃了過去。

  這位老人還是選擇策馬繞行,匆匆進了襄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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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信的賈詡:將軍比我會呀……恐怕我後半輩子還得仰賴他

  《尹文子‧大道》:楚人擔山雉者,路人問:「何鳥也?」擔雉者欺之曰:「鳳皇也。」路人曰:「我聞有鳳皇,今直見之,汝販之乎?」曰:「然。」則十金,弗與。請加倍,乃與之將。欲獻楚王,經宿而鳥死。路人不遑惜金,惟恨不得以獻楚王。國人傳之,咸以為真凰皇,貴,欲以獻之。遂聞楚王,王感其欲獻於己,召而厚賜之,過於買鳥之金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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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7 01:45:0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一章 戰爭的開端

  春風一天比一天近了。

  殘雪漸漸消融,與雨露一道,潤物細無聲地鑽進泥土中。

  因而當一輛輛氣宇非凡的輜車跟隨天子的金根車,在南軍的護衛下有條不紊地駛出京城時,車中的妃嬪只要稍稍撩起一點簾子,便能看到滿目綠意的大地。

  耕種的農人很少,但農田的確是有的。

  她們因此悄悄感慨,若是能夠留在北宮該多好啊,曹操劉備既然願意迎駕,為什麼不能繼續往雒陽送糧食呢?

  「聽說是因為張楊之事,嚇得曹公不敢再運糧過來了。」一名宮人小聲說道。

  呂姁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繼續做著自己的針線。

  但另一名年輕宮人的好奇心也起來了,堅持著要她說一說:「貴人,你說說呀?」

  那張肖似嚴夫人的臉輕輕抬起來,又重新垂下。

  「你我皆婦人,」她平靜地說道,「只專心女紅織紝之事便好,關心這些做什麼?」

  「說一說又不會引來什麼禍事!」

  呂姁手中的針線忽然停了,那雙在昏暗的車內顯得格外幽深黑暗的眼睛淡淡地瞥了同伴一眼。

  「你怎知不會引來禍事?」

  她的態度很不尋常,嚇得兩名年輕宮人再不敢吭聲,心中卻很不服氣。

  會有什麼禍事呢?自從他們的車駕出了雒陽,曹公便派人來迎接了呀!無論飲食還是住宿,都安排得妥貼極了!

  她們當中還有人是跟隨天子從長安歸來的,因此對那段淒苦的路程記憶格外清晰。

  那時一路上吃穿沒有著落,住宿也尋不到房屋,每夜睡在荒野中,時時提心吊膽,生怕賊軍追來。

  現下每一日的行程結束時,必定可以下榻在早已紮好的營帳,或是提前空置出來的房屋中。

  無論食物還是熱水,床榻還是炭火,什麼都不用她們操心,曹公都十分細心地派人準備好了呢!

  而且不獨後宮妃嬪、公卿大臣們受益匪淺,聽說就連南軍的將士們也都承曹公的恩澤,一路宴飲,快活極了!

  所以聊一聊曹公的事,有什麼關係?

  兩名少女臉上不解與疑惑似乎沒有映入呂姁的眼簾裡,她依舊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繼續做自己的針線。

  曹公熱情極了。

  按照他自己上表時所寫,是想將之前犯下的錯誤全部彌補回來。他派遣了夏侯惇來替他迎天子,並且帶上了大量的輜重,其中有數不清的美酒,數不清的豬羊。

  那位夏侯將軍在天子面前也表現得極其謙卑且可親,而且公卿們漸漸也與他結交起來。

  多難得啊,他們這樣議論紛紛,夏侯元讓明明是個領軍的將軍,卻在經學之道上這樣有見地!又這樣的謙遜,時時會來請教學問上的事!

  他們之前也曾讀過幾首曹孟德的詩賦,現在又見到他身邊之人這樣儒雅博學,公卿們不禁感慨起來:連麾下的將軍都這樣知書明理,好學不倦,曹公怎麼可能是什麼殘暴邪佞之人呢?

  車輪慢慢地向著東方而去,公卿們的口碑也在一天天地起著變化。

  他們不曾見過劉備,但見過董承,而董承的驕橫是盡人皆知的,曹公擊敗他之後又殺了他,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的罪狀吧?

  終於有議郎與自己同僚悄悄議論起來:「劉備僅僅是遣使進京,表示願意迎接天子,他何曾帶來什麼貢物呢?曹公卻這樣一片赤誠忠心,時時照顧著咱們。若依我看,天子不如留在兗州,由曹公來供奉為上呢。」

  這樣的話語在天子行轅中悄悄流傳,甚至鑽進了伏后的耳朵裡。

  這位皇后在宮中時十分簡樸,從不講究穿戴,現下每日趕路,卻一反常態地打扮起來,每日都要換一身新衣,於是宮女們也只能每天到了營地之後,熬夜為她裁製新衣。

  她現下一身絳色百鳥紋深衣,頭上的金步搖和玉搔頭沉甸甸地墜著髮髻,腰間數樣配飾不時因為主人的動作而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她就那樣端肅地坐在上首位,凜然威儀彷彿壓迫得下首處的黃門無法抬頭,唯唯諾諾。

  但在劉曄、董昭這些明眼人眼裡,伏后這樣作態不過是一個可憐婦人為了丈夫的尊嚴,所作出的最後的掙扎罷了。

  她不希望任何人看輕天子的威儀,她想要天子的權勢穩固,也想要她的皇子在百年之後能夠妥貼地繼承大統,而不是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宗室,守在破落的領地裡每日哀嘆自己的父母為什麼那樣無能。

  她根本不覺得在爭奪什麼不屬於她的東西,而只覺得是在守衛她應得的天命。

  於是,「天命」悄悄地來了。

  「天子不能去徐州,若去徐州,恐劉備將生不臣之心哪,只是曹公勢微,又見朝中許多大臣已為劉備朋黨,因而不敢言明。」黃門小心地轉述道。

  伏后聽了,臉上沒有一絲動容,「不去徐州,難道要留在他的兗州嗎?」

  「曹公雖勢微,若奉天子,必討不臣!袁紹興暴兵,誅義軍,曹公必討之!」黃門推心置腹地勸道,「況且皇后細想,天下現有三位劉氏諸侯,其勢大也!為諸侯故,他難道有膽量對天子不敬嗎?」

  那張塗抹過脂粉,但仍然顯得有些疲憊的臉微微動容了。

  曹操在對她示弱,伏后想,這種示弱同時也是一種示好,他在企圖說服她,並且拿出來的理由極其充分。

  天下有三位劉氏諸侯,河北又有袁紹勢大,曹操居於夾縫之間,艱難求存,只要劉氏諸侯不滅,曹操就絕不敢對天子不敬。

  天子若去徐州,是投靠劉備去了。

  若是去的兗州,則是與曹操互為唇齒,相互依靠,這樣的關係難道不是更加堅固嗎?

  她心中已經想好,話鋒便悄悄轉了。

  「你同我說這些有什麼用,」她說道,「這是天子才能決斷的大事,我畢竟只是個婦人。」

  「皇后承宗廟,母天下,豈是尋常婦人可比!」

  這句尋常的奉承話放在這裡,卻讓伏后心中很是妥帖,因而黃門見了她冰山一樣的神色終於有了消融的痕跡,也就放心地繼續說下去了:

  「況且不其侯累世名儒,朝野之中誰不倚重?皇后只要宣他覲見……」

  伏后認真地聽著,終於下定了決心。

  呂布不知道大臣們都在聊什麼,也不知道伏后下定了什麼決心。

  他只是從一個武將的角度,覺得有些事開始不對。

  比如說夏侯惇這次進京除卻帶了大批輜重之外,還帶了三千兵馬過來。

  這原本很正常,即使是天子東巡也完全有可能遭遇賊寇,除卻他的並州軍,南軍千餘人,西軍千餘人,這些禁軍需要日夜守衛營地,因此調防人手必然需要增加,夏侯惇帶人過來,減輕禁軍一部分負擔,這是極細心妥貼的舉動。

  自從御駕上路,每日紮營時,夏侯惇都會用兗州軍與禁軍換防,並且在營中備好酒宴。

  禁軍們沒想到旅途不僅不艱辛,還能這般大吃大喝,實感快慰,心中自然對曹公感激不盡,交口稱讚,這聽起來也沒什麼。

  除卻禁軍之外,並州軍的糧草也沒有被夏侯惇落下,這位曹操最為倚重的將軍與這些並州將領見面時原本是有些尷尬的,畢竟他一隻眼睛失明都是拜呂布所賜,但他似乎豁達大度得很,直言表示大家雖原本是仇敵,但現在都為天子效力,再來一輪酒,過去那些事就盡在酒裡好啦!

  於是呂布回營時,總會看到醉醺醺的校尉,嘴角流油的司馬,以及拍著肚皮癱作一團的隊率。

  他似乎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不知從何說起,試探性對陳宮說過一次之後,陳宮便匆匆離開,不知去忙些什麼了。

  呂布繼續每日裡跟在天子身邊,一面向東而去,一面心中思考著這件事。

  他終於明白到底是什麼不對勁——是在天子到達滎陽城,並在城中住了數日之後。

  朝廷的兩千餘士兵在「正常」的調崗換防中,越來越少了。

  初時他能見到南軍與西園軍那些熟面孔每日裡出現六七個時辰,後來變成了三四個時辰,再後來變成了一兩個時辰。

  其餘時間裡走在天子與大臣身邊的,都是夏侯惇那些沉默的兗州兵,他們講著與京畿地不同的語言,冷淡而謹慎地面對任何人投來的揣測目光。

  至於南軍和西園軍呢?

  夏侯惇的軍營堪稱井井有條,沒有醉漢,也沒有婦人,與之前南軍和西園軍的軍營可稱天壤之別。

  ……似乎只有陷陣營可比一比。

  一身半舊青布衣袍的獨眼將軍不知道呂布心裡在想什麼,他見呂布前來質問,雖態度冷淡疏離,但也回答了他:

  「自去歲西涼流寇作亂後,這一路雖經清剿,但仍不可大意,」夏侯惇平靜回答道,「我雖派人反復巡查過,但執金吾為天子故,不敢大意,因此領兵前去中牟了。」

  ……執金吾?

  ……執金吾不是皇后之父,不其侯伏完?他如何能這樣愚蠢!竟將京師兵馬調離天子身邊?!

  夏侯惇似乎看穿了呂布心中的驚駭,淡淡地笑了一聲。

  「溫侯莫非以為自己比不其侯更忠心為國麼?」

  「忠心說不上,」呂布下意識說道,「我只是不曾想到世上有這樣的蠢人。」

  畢竟在呂布心中,只有自己身邊的人,自己身邊的兵,才是最能令他感到放心的。

  話不投機半句多。

  呂布匆匆離去,夏侯惇注視著他的背影,忽然開口。

  「魏將軍還在營中嗎?」

  「是,在劉從事帳中。」

  他出了一會兒神,似乎在問隨從,又似乎在問自己。

  「他與呂布乃是姻親,又受了那般器重,為何要背呂布而來投靠主公呢?」

  「主公與呂布,一則天,一則地,三歲稚童亦知哪位才是明主,」隨從乖巧道,「主君何疑?」

  夏侯惇伸出那隻遍布繭子與傷疤的手,捂在了自己失明的眼睛上。

  「一定有些緣由。」

  對夏侯惇來說,他全部的熱忱幾乎都交給了既為兄長,亦為主君的曹操身上,因此實在難以想到世上有人會為了除大業之外的瑣事而產生那樣強烈的愛恨。

  但很不錯。

  他沉默地想著,劉曄董昭是何等的精明人,原本便想對並州軍下手,現下魏續竟自己來投曹公,那麼侯成呢?宋憲呢?魏越呢?

  高順也許是無法用財帛買到的忠直之士,陳宮更是與曹公有大仇怨,但呂布身邊只有他們兩個,要如何保住五千並州軍……尤其是那支魏續統領的陷陣營呢?

  這一次,難道還能指望劉備陸廉來救他嗎?

  小沛剛剛下過一場雨。

  士兵們大多原本就是攜家帶口來的,那些少有的單身狗也在這幾年安穩日子裡找了當地女子結親,因此大軍準備開拔時,家家戶戶都忙碌了起來。

  富裕些的要備些肉乾,清貧些的只有兩塊鹹菜疙瘩,但不管窮富,家中婦人這幾日不眠不休,飛針走線,總要多給自己的丈夫帶上幾套備用的衣物。

  她們一面淒苦地縫製衣物,一面不由得抱怨起來。

  「冬麥還有一個月就熟了!到時誰來收麥呢?」

  「我家這兩個小的,還只能滿地爬呢!阿母眼神又不濟,看不得孩子,家中的事豈不都壓在我身上!」

  「那個臧洪自己闖出來的禍,為什麼要咱們家的兒郎們去送死!」

  噪噪切切的聲音一時便盡了,取而代之的是小聲啜泣。

  他們能回來嗎?

  聽說這次軍中有小陸將軍在,那可是名聞天下,百戰百勝的陸廉啊!

  你說的是他們能不能打勝仗,我問的是,他們能回來嗎?

  打了勝仗,怎麼回不來?

  小陸將軍的那些士兵……都回來了嗎?

  他們家中的妻兒老小必定也曾連夜縫製衣衫,必定也曾倚門而望過。

  此時那些婦人是與自己丈夫和樂融融地生活,還是依舊在倚門而望呢?

  那個從東郡跑出來的使者,那封被他帶出來的信啊……

  自從冰雪消融,袁紹又開始了攻城之後,臧洪終於送出了他的求救信。

  他沒有向天子求救,沒有向劉備求救,更沒有向他曾施恩的呂布或是曹操求救。

  他的信只送到了小沛。

  因而張邈張超兄弟回應了這份求救,並決心用必死的意志來達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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