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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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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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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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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7 01:45:2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二章 雲台閣

  後軍的家眷還在忙忙碌碌,將缸裡僅剩一點白麵倒出來,打個雞蛋和在裡面,為即將出征的丈夫做最後一頓朝食時,前軍已離小沛,踩著冰雪與泥濘,走在漸見綠意的田野中,一路向著東北方那連綿不絕的山巒與丘陵而去。

  在深沉的山的陰影身後,矗立著巍峨的泰山。士兵們需要走到泰山腳下,稍作休息並得到補給,告別標誌著皇權與生死的神山,折返向西北而去,再露宿在黃河邊,一路沿河而上,最後到達袁紹圍困的濮陽。

  行軍這件事交給張邈張超後,陸懸魚抽空又回了一趟青州。

  現下主公在宛城,三爺回來守下邳,專門讓她出門去當軍事顧問,一則援救臧洪,二則也試一試袁紹軍隊到底是什麼實力,將來自己上去幹架時心裡也有個數。

  不過在此之前,她需要和劇城的大家開個會,商討並確定接下來的行動與得失。

  許久未回青州,當她穿過泰安,尚未至劇城時,便感受到處處都有些變化了。

  百姓們的衣服還是很破舊,但比以前長了好些,袖子可能因為疊著補丁而顯得非常醜陋,但可以完整地遮住胳膊;褲腳上有長短不齊的線頭,但也能蓋住腳踝。

  他們仍然沉默地在田裡耕種,並且會在田埂間休息時,愁眉不展地討論冬麥的收成。

  但他們不會再或隱晦,或直白地詢問起能不能賣身給哪家豪強做奴僕的事,相反會互相問一問,有沒有哪個村子得到了賦稅減免的優待呢?聽說確實有的,但那是千乘那邊才有的待遇呀!人家那裡原本就人少,又偏北些,雪災自然重得很……

  希望落空的田舍漢們只能嘆口氣,嘟嘟囔囔地扛起鋤頭,繼續回到田裡去。

  ——原本想著今年不僅能再捉兩頭豬,還能修一修房子的呀!看這收成,房子且先別修了,豬也只捉一頭吧,反正孩子還得幾年才說親,且等著吧!

  路過坐在田埂上跟著喝一碗水的年輕人感受到了農人們的愁苦,也跟著有點不開心了。

  「將軍這是怎麼了?」李二小心地蹲在旁邊,探頭探腦,「那幾個田舍漢惹到將軍了?」

  她搖搖頭,「去歲寒冬,青州幾場雪災,農人們很苦。」

  「這有什麼苦的,」李二撇嘴道,「我看他們日子好著呢。」

  陸懸魚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他們只能吃粗糙的麥餅,穿打補丁的衣服,為了有沒有餘錢攢下一兩頭豬,或是能不能修繕房屋而發愁。」

  李二還蹲在那裡,一張越來越圓的臉湊過來,很是聰明地講解道,「他們食足以果腹,衣足以蔽體,這難道不是將軍的恩德嗎?」

  「這是他們應得的,」她說,「任何人像他們一樣努力生活,就應當過上比這富足的日子。」

  李二似乎蹲久了,額頭開始有汗珠了。

  「但是將軍仔細想一想啊,」他小心地說道,「如果這裡有賊寇,甚至有亂軍,他們又是什麼樣的日子呢?我聽人說,孔北海被賊軍圍攻時,也躲在府裡瑟瑟發抖,不敢出面呢!他尚且提心吊膽,庶民難道還能如將軍看到這般自在耕作嗎?」

  她想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站起身走向不遠處繫馬的樹下。

  「我知道,」她說,「我只是想到因戰事之故,青州去歲冬麥的糧稅不能減免太多,因此心裡有些鬱鬱罷了。」

  ……李二想跟著站起來,但差一點就沒站起來。

  ……體重有點超標,蹲麻了。

  「還有,」她忽然想起來提醒了一句,「你從哪裡聽說孔融被賊軍嚇得發抖的事?他性情高傲,寧死也不會出此醜態的。」

  正在努力跺腳,讓自己雙腿恢復知覺的李二停下撲騰的兩條腿,仔細想了一下,搖搖頭表示想不起來到底誰跟他說的了。

  但他仍然狡辯了一句:「市井都這麼說的。」

  孔融的名聲到底怎麼敗壞的先不提,反正大家得先開會。

  除了陸懸魚自己人之外,常駐劇城的陳群,北海孔融,東萊諸葛玄,以及泰山臧霸都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除了阿白之外,今天大家也很認真地打扮了一下,至少穿得特別嚴肅正式。

  其他幾個偶爾會奇奇怪怪一下的人先不提,臧霸打扮得也特別精神!

  尤其考慮到他動不動就往頭上綁一條帶子裝病,今天這種武冠束袖玉帶深衣的打扮就特別的豪氣!

  她瞟了兩眼,然後把疑惑先放到心裡去,開始討論起討袁期間青州有什麼需要注意的事。

  「臧洪原是袁紹器重之人,否則也不會將東郡交予他掌管,現下既已至圍城之境,除非攻破東郡,否則恐怕袁紹無心他事。」

  「袁譚前歲攻伐青州大敗而歸,據說舊傷未癒,元氣未復,況且平原與北海之間,又有數百里荒地,無人無糧,如何補給?」

  「故而將軍不必憂心北海,」田豫這樣有條不紊地闡述過後,總結了一下,「袁紹未能攻下東郡之前,青州必無戰事。」

  「話雖如此,但將軍萬不可魯莽,」陸白提醒了一句,「二張原是臧子源故交,又僅為主公帳下客將,他們要去救援東郡,天下人皆無臧否,將軍卻不同。」

  「我知道,」她點點頭,「我不帶青州兵去。」

  打扮得也很精神的太史慈忽然不安地動了一下,「軍中上下,皆侯將軍之令久矣,將軍欲棄他們於不顧嗎?」

  「我只是如阿白所言,」她溫和地說道,「且將這當作張氏兄弟的戰爭便是,不將青州軍攪進來。」

  「此非伯牙子期事,」孔融忽然冷冷地開口了,「而是漢賊之戰!」

  她吃了一驚,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孔融時,所有人也一樣看向了他。

  這位經常講話刻薄,但不愛俗務,更不愛戰爭的名士端坐在那裡,腰板挺得非常直,下巴也高高地揚起來。

  他似乎想要保持平時那種高傲而脫俗的風度,但哪怕是她這樣不善察言觀色的人,也在他泛紅的眼圈和顫抖的聲音裡,察覺到了他的悲憤。

  臧洪觸怒袁紹,不是為他自己的利益。

  他為朝廷,為天子,為京畿之地的百姓,因而違背袁紹命令,堅持運出了那五萬石糧食。

  ——為大漢。

  ——為恐怕他也沒有見過的,那個天命昭彰的大漢,那個萬方仰德的大漢。

  因此袁紹決定攻打東郡時,他的矛指向的不僅是臧洪一個人,也是臧洪所效忠的那個大漢!

  盡管天下間只有張邈張超兄弟響應了臧洪的求救,但同情他的,支持他的,絕非僅僅張氏兄弟二人。

  孔融也想救臧洪。

  盡管他們可能沒見過面,更不熟識,但只要孔融自認還是漢臣,還是漢朝的子民——他的心緒就怎麼也掩飾不住了。

  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兒,她望向孔融,輕輕地笑了一下。

  「只有我們勝了,」她說道,「才有資格說這句話。」

  孔融立刻態度十分激烈,大聲反駁起來,「青史昭昭,豈無姓名?!」

  她不準備和自己的盟友爭辯這種事,但還是說了一句,「修史是給後世看的,對我們來說又有什麼益處?」

  這位滿臉通紅的中年文士摸了摸自己的鬍鬚,開始沉思。

  ……她是絕對想不出來孔融此時腦子裡在想什麼,過後又下了什麼決心的。

  見這種形而上學的爭論告一段落,臧霸忽然咳嗽了一聲。

  「將軍,此次討袁,領兵的究竟是二張還是將軍?」

  「自然是二張,」她說道,「我只隨軍出謀劃策而已。」

  「既如此,我有一言,望將軍聽取。」

  臧霸很少說這種話,這位國字臉大漢雖然長得一副燕趙之地的豪爽模樣,但行事特別雞賊,比泥鰍還要滑三分,平時騎在牆上,遇事就瘋狂搖擺,但考慮到他不管怎麼搖擺,底線都是不會背叛劉備——也就是用他的時候突然消極怠工,掏出一條白布往頭上一裹,躺平裝病——因此大家也就忍了他。

  但他現在很是認真地開口,她也跟著一激靈。

  「宣高請講。」

  「張氏兄弟為人急公好義,頗以俠聞,極為看重自己的德行與名望,因此將軍便是不領本部兵馬出征,也不必擔心他們會行背叛之事,」臧霸嚴肅地說道,「但張邈自舉孝廉出仕,初入朝廷便為騎都尉,秩比二千石,其後雖經歷兗州之亂,卻畢竟未曾真刀真槍地上過戰場!他這樣的人,將軍雖能教得兵法,恐怕卻不能教他謹慎行事,越是臨近城下,越見臧洪被圍,形勢淒慘,他便越可能獨斷專行,魯莽行事,將軍千萬小心才是。」

  ……她眨眨眼。

  二張確實有點人生贏家那種不自覺的心高氣傲,但對她這個老師還是挺服服貼貼的,她感覺臧霸似乎多慮了。

  但考慮到臧霸從來不說什麼得罪人的話,這是他頭一次開這個口,她還是挺感動的。

  「宣高今日竟給了我這樣貴重的良言,」她笑道,「我記下了。」

  接下來是輜重的事。

  她剛準備開口,諸葛玄又出聲了。

  「將軍此次討袁,欲成何事?是救臧子源一人,還是救濮陽一城,亦或攻佔整個東郡?」

  ……就有點奇怪。

  戰略目標自然是有的。

  底線當然是把臧洪救出來,只要他活下來,最好再帶上他一家老小,張邈張超兄弟的任務就算完成。

  但臧洪能夠堅守這麼久,恐怕城中上下也都參與了反叛袁紹之事,那臧洪自己跑了,袁紹會不會一氣之下直接給濮陽屠了呢?

  再繼續發散思維下去:臧洪會不會考慮到這個發展,乾脆不走了?

  那她就得帶著一城的士庶男女老幼,一起回下邳了。

  ……這個工作量想想就非常可怕。

  「將軍若能攻下東郡,」諸葛玄突然說道,「便可南北夾擊,將鄄城以北的兗州之地,收入彀中,如此待得劉使君領兵北上,與袁曹決戰時,豈不大受裨益!」

  陸懸魚愣愣地看著這位諸葛叔叔。

  田豫張遼太史慈也都吃驚地看著他。

  孔融眨了眨眼,似乎對這種軍事戰略構想話題有點迷惑。

  陳群眉頭緊皺了一會兒,忽然舒展開了,以一種有點奇怪的聲調開口了:

  「諸葛公於庶務間素有令名,東萊人盡皆知,今忽又通兵法,豈非天下奇聞?」

  ……似乎在陰陽怪氣。

  ……就因為諸葛叔叔突然提出了一個設想,就陰陽怪氣了!

  就在幾人皺眉看向陳群,連她也想打個圓場時,諸葛玄突然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此非我之謀!」他大聲道,「全是我家二郎的見解!他非說自己年紀小,怕諸位不會重視他,因此才托我之名講給將軍!」

  ……………………

  如果是諸葛亮的想法,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還沒有初出茅廬,而是繼續在讀書的諸葛亮是這樣看的:

  在一方沒有徹底被擊垮之前,袁曹與劉備之間是不可能有真正和平的,因此趁這個機會擴展新的前沿陣地,並且盡量壓縮曹操的地盤,最終擊垮曹操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只有將曹操從兗州趕出去,劉備才能夠全力以赴地應對來自北面的決戰。

  太史慈從一個武將的角度提出了不同意見:「話雖如此,東郡距鄴城只有二百里,袁紹如何忍得?」

  諸葛玄摸摸鬍鬚,「袁紹要多少兵馬才能擊敗辭玉將軍?」

  人少的話,他自己有沒有信心?

  人多的話,幾十萬大軍從徵發民夫開始就是一個難以忍受的冗長過程。

  她想了一會兒,「我得親眼看一看。」

  親眼看一看,袁本初的冀州軍到底有什麼本領。

  袁本初那邊的輜重問題且先不論,她這邊輜重的事竟然出人意料地解決了。

  「將軍既欲從泰安北上,」臧霸說道,「東海這幾年未經戰事,糧草亦豐足,田將軍送些官吏過來督辦,我派人押運便是。」

  他說得很是自然,沒有那種誇張到戲劇性的豪言壯語,就只是認真嚴肅,但並不濃墨重彩地將這件事攬在身上。

  ……她就驚呆了。

  但似乎察覺到了她驚呆的表情所暗藏的意思,臧霸摸摸自己的絡腮鬍子,忽然笑了。

  「我雖出身寒微,卻也不自量力,想要看一看雲台閣的風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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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台閣,漢宮中高台名。漢光武帝時用作召集群臣議事之所,後用以借指朝廷。

  漢明帝追憶當年隨其父皇漢光武帝劉秀一統天下、重興漢室江山的功臣宿將,命繪28位功臣的畫像於洛陽南宮的雲台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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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三章 啟程

  春風徐徐,自南向北,吹拂過中原大地,輕柔而耐心地將新芽催發,泥土裡的麥苗也漸漸顯露出來,於是走在土路上的商賈旅人也終於可以停一停腳,賞玩幾眼這遲來的春景。

  但東郡的春天還沒有來。

  城牆內的樹枝上抽出了幾片綠葉,卻欠缺雨水的滋潤,讓它繼續生長,於是有人挑了兩桶水經過時,說不定就會停下來,舀一瓢灑上去。

  今年年景不好,說不定要旱哪。

  有城外避難而來的小地主這樣評論道。

  那外面的田地怎麼辦?

  田地?旁人立刻便嘲笑起來,外面哪裡還有田地!

  城外有三層壕溝,三層拒馬,這些壕溝與拒馬都是在去年秋天便布置好的。袁紹來了之後,派人將壕溝填平,但冬天挖土極難,白日裡填土,臧洪便派人夜裡出城將土掀出去。

  拒馬也是如此,袁紹派人去燒,臧洪便派人去修,也不知他是早有反心,提前在城中攢了打量的土木石料,還是堅壁清野工作做得好,附近的樹木砍伐之後都拉進城中了呢?

  但不管怎麼說,城中之人討論得沒錯,登上城樓往外看一看,根本看不見田地。

  他們能看見的,只有灰褐色的柵欄紮成許多營寨,以及營寨中連綿不絕的帳篷。

  那些不曾染過色的灰帳篷一頂接一頂,營寨一座接一座,它們實在太多了,多得讓人看不到邊際,於是城外就成了冰封千里的荒原,沒有春風,沒有綠意,只有一面面長短不一的旗幟在營中飄揚,在半空中飄揚,彷彿招魂幡一樣,在守軍的眼睛裡飄飄揚揚。

  手握這樣一支軍隊的人,世上怎麼可能還有人堪為敵手呢?

  許攸的確是這樣想的,因此當他看到被軍士送進來的俘虜時,他幾乎是驚訝的,但在驚訝之後,很快用細布帕子將鼻子掩住了。

  「給他洗洗,」他厭惡地說道,「你們也該有些分寸。」

  軍士們立刻將那人拉遠了些,提了兩桶河水,將身上的血跡沖洗下去,河水冰冷刺骨,那人卻一聲不吭,好像死了似的,於是許攸又忍不住皺了皺眉。

  洗過之後的俘虜還是看不清面目。

  許攸雖心術不常往正地方用,但他能在冀州這麼多謀士中捲出一席之地,足見還是有他的本事的。

  他記憶力極好,尤其對於同僚們身邊有什麼人來往,幾乎可以說過目不忘,都能記下來當做打小報告的材料。因此他原本想著可以從這個俘虜臉上找到一絲蛛絲馬跡,識出他是什麼人,再撬開他的嘴。

  ……但俘虜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看不出長相了。

  他只能嘆一口氣,「臧子源能派你出城,足見他器重你。」

  俘虜沒有吭聲。

  要不是騎兵們抓捕他時,聽到他與同伴們大聲呼和,他簡直可以當個聾啞人了。

  「你待你的主君這樣忠心,我很佩服,」許攸斟了一杯酒,遞給他,「行啦,我與你家主君也有故友之誼,你縱為他著想,也不該這般倨傲吧?」

  俘虜眼中閃過一絲迷惑,猶豫地看著許攸手中的酒,似乎不知道該不該接。

  許攸便將酒盞塞進了他的手中。

  「袁公雄踞河北,有百萬之眾,小小一個濮陽城,他何必圍城至今,不曾硬攻?還不是愛惜臧子源之才?」許攸笑道,「臧子源遣你們出城求救,卻不知向自家主公低頭,他自己愚直也就罷了,豈不連累你們也跟著受苦?」

  俘虜將要送酒入口,聽了這話,忽然又將酒盞放下。

  許攸見了,心中一喜,「你且告訴我,臧子源究竟向何人求救?」

  那個騎士抬起了眼睛,望向了許攸。

  他在護送同袍逃離時大聲嘶吼,現下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因此聲音很輕,但還是十分清晰:

  「我主出仕為漢臣,在野為漢人,縱死亦為漢鬼,」他說道,「袁氏兄弟覬覦神器,我主肝腦塗地,亦不能從此無道之主!」

  他剛剛說完,突然便暴起一頭撞向了門口守衛手持的長戟!

  守衛躲閃不及,本能地挺起長戟,攮了進去!

  帳門處一片驚呼。

  許攸站在帳中,聽門口處的紛亂嘈雜,心中覺得煩悶極了。

  他知道臧洪素有忠義節烈之名,因此城中士庶待他也許十分客氣。

  這樣的地方官並不少見,但圍城是不同的。

  圍城是令全城老小性命都綁在統帥一人身上的生死大事,城中世家豪強再如何客氣,未必就肯跟著臧洪一起去死,因此他們只要有機會,總會想方設法從多個方面下手,比如勸一勸臧洪,比如買通守軍,比如悄悄出城,甚至裡應外合。

  但圍城至今,臧洪數度打開城門,修補拒馬,重挖戰壕,城中一直都不曾有什麼變故,安靜極了。

  ——到底是東郡士庶老幼就一心跟著臧洪求死,還是臧洪用了什麼辦法穩定民心?

  ——他雖出城求救,但天下間哪裡有人能擊穿袁紹的包圍圈,解濮陽之圍呢?

  ——況且時逢亂世,天下有的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有的是輕狡反復的無義之輩,哪有人會冒著身死族滅的風險來此救援?

  夏侯惇平靜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並州人。

  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舉止有著武將特有的粗魯,但與他交談時,目光並不躲閃,也沒有偷偷摸摸。

  作為一個叛主之人,魏續不該這樣鎮定,就好像他在算計出賣的不是他跟隨十餘年的主君,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甚至是一個仇人。

  夏侯惇忽然有了這樣的想法,然後覺得驚異極了。

  但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魏續卻沒有順著他的思路回答。

  「我就是想要並州軍,」他的上身前傾,帶點迫切和貪婪地說道,「將軍若能與我聯手除了呂布,由我來執掌並州軍,我必為曹公肝腦塗地!」

  坦然又無恥,視君君臣臣這些最基本的道義為無物的態度,令夏侯惇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你之前說,呂布在秘密謀劃什麼對曹公不利的事情,有眉目了嗎?」這位獨眼將軍決定將話題繼續往下引,「曹公素來是個賞罰分明之人,將軍若有功於曹公,他必不會忘了將軍的。」

  這個相貌粗糙的武將鼻翼忽然抽動了幾下,臉上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笑容:

  「他什麼都信我,什麼都同我說的!他說最近有一件大事,想要辦成,得先說服小皇帝!」魏續說道,「他必是想對曹公不利,因而才想在天子身側進讒言!」

  夏侯惇平靜地看著他,「然後呢?」

  「然後,然後呂布又說,小皇帝是個優柔寡斷,很難說服的人,要是小陸在就好了……她總有辦法的。」

  夏侯惇皺起了眉。

  不知道是並州軍的武將都這樣,還是只有呂布身邊這幾個如此,但夏侯惇聽慣了劉曄郭嘉程昱荀彧這些文士清晰有條理的言辭,現下同魏續說話就很感覺有些痛苦。

  ……或許陸廉是個機敏而擅言辭的人,因而才得呂布和魏續這樣看重。

  ……但她當初出使鄄城時,也沒見有什麼翩翩風度,辯口利辭。

  ……或許這人有心機城府,故意藏拙也未可知。

  夏侯惇這樣短暫地出了一下神,但立刻反應過來了。

  「若不能探得呂布究竟有何謀劃,你我是不能動手的。」

  「為何不能動手?」魏續立刻急了,「我們可以先下手為強!我去聯合侯成和……」

  「呂布常伴天子之側,」夏侯惇道,「不可師出無名。」

  「曹公當初打劉備時也沒要什麼名分大義,現在殺個呂布難道就需要了嗎!」

  ……夏侯惇臉一黑。

  「我們現在是義軍了。」

  夏侯惇是曹操身邊最為倚重之人,現下又代其奉迎天子,身份高過魏續,因而魏續走時,他原本不需要送出門。

  考慮到魏續既無人品,又無才學,更沒什麼值得敬重的地方,也就更沒有送這幾步路的必要。

  但這位行事素來慎重穩妥的夏侯將軍還是將魏續送出了帳門,甚至還多走了幾步路。

  他心裡有個疑惑,很想再問一句。

  「呂布執掌並州軍這許多年,他勇武又冠絕天下,想取而代之,不是什麼容易之事,稍有不慎,將軍恐怕性命不保,」夏侯惇說道,「此事將軍知否?」

  魏續沒有看他,「我自是知道的。」

  「將軍當真一心只為富貴前程?」

  這個皮膚黝黑,衣著華麗又俗氣的漢子瞳孔忽然放大了,似乎愣了一下。

  他似乎在那一瞬間很痛苦,像是要哭出來,又像是一瞬間怒極,想要咆哮嘶吼。

  但那種復雜的神情到最後,更像是某種仿徨。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去向何方,不知他的家在哪裡。

  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家。

  但他最後還是轉過頭,露出了一個凶狠又得意的笑。

  「那自然,」魏續說,「呂布本是我姻親,我與他能有什麼仇呢?」

  陸懸魚聽說了天子的御駕已經啟程,緩緩向東而來。

  ……來就來吧,這事兒不歸她管。

  反正天子高矮胖瘦她不知道,但天子這支隊伍的行進速度她可太清楚了,一天要是能走三十里,那就算好樣的,要是能走十五里,也算完成任務,趕上刮風下雨天,三里五里不嫌少,十里八里特別多。

  她這樣估算天子行進速度也很簡單——這支隊伍裡有大量需要步行的宮女,世家還有一大群僕役和部曲也要跟著跑,再加上既然曹操準備反裝忠了,那肯定不能像董承一樣一刀一個小妹子,稍微寬容一點兒,就這個速度了。

  想走到兗州,至少得倆月,說不定她這邊東郡都打穿了,那邊還能抽空圍觀一下天子儀仗。

  奉迎天子的壓力既在兗州,曹操就不能全力以赴配合袁紹夾擊張邈,那不就給她留出大量可操作的時間空間了嗎?

  和大家的會開完了,還有些跟自己人聊的事。

  有人出門時如釋重負,也有人出門時搖頭探腦,還有人出門時步履有點慢,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被人側目之後立刻腳步如風。

  ……不過她沒在意這些,她去拿自己的地圖了。

  「諸葛小先生所說,的確也是我所想,」她展開地圖給他們看,「咱們不能永遠等著袁曹打咱們。」

  兗州原稱沇州,這一州原本的分界線不是什麼山,更不是什麼地,而是兩條河。

  「濟、河惟兗州」——大禹當初劃兗州時,用古黃河和古濟水做了分割線,兩條河中間的土地,以及河兩岸的土地,就是兗州。因此兗州地勢就細長,攔腰在徐州以北,直至青州。

  「我現不知袁紹統兵究竟如何,若能擊退袁紹,佔據東郡,國讓和子義便可從青州直下兗州,」她說道,「因此待我走後,你們便可慢慢屯兵千乘,子義領兵,國讓輔之,如何?」

  太史慈思考一會兒,慎重地點一點頭,田豫倒是猶豫了很久。

  「劇城何人可守?」

  她眨眨眼睛,「諸葛亮?」

  三個人一起看著她發愣。

  「我說笑的,」她連忙擺擺手,「有國讓與臧宣高互為犄角,暫且無憂。」

  他們終於呼出一口氣時,陸懸魚又冷不丁說話了。

  「但要是擔心的話,也可以讓諸葛小先生來試一試。」

  田豫的神情很復雜,一點都不像張邈和她開玩笑時所說手下武將爭風吃醋之類那種神情,反而是非常明顯的「將軍無恙否」……

  但他還是個體面人,沒問出這種需要啃胡桃的問題,只是用很莊重的語調確認了一下:

  「將軍很器重那位小先生。」

  「這個倒是不假,」她臊眉耷眼地回答,「你們要是像我一樣思考看待問題,也會像我一樣器重他的。」

  這場戰爭暫時被定性為張邈張超兄弟領部曲私兵前往救援臧洪的個人行為,跟劉備沒關係,因此她也準備悄悄出城,不需要劇城士庶大張旗鼓來送。

  太史慈和田豫領命而去,她的任務也布置得差不多了,還剩最後一件,完成後她也準備回去看看自己家的姐姐妹妹熊孩子們,明日晨起就走。

  天色漸漸暗淡下去,在昏黃與蔚藍交織的天幕盡頭,有新月慢慢沿著樹梢爬了上來。

  她站在廊下,仰頭看了一會兒枝頭星星點點的花苞,而後轉過頭看向張遼:

  「我有個想法……」

  張遼似乎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

  「我也姓張,」他說道,「我與二位張公的旗幟混在一處,沒什麼分別。」

  她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但是犒賞是少不了的!」

  這位年輕將軍點點頭,「我知道。」

  他神情輕鬆極了,彷彿將要面對的不是一場實力懸殊,艱苦卓絕的戰爭,又或者他的確已經對任何可能的困境都已淡然。

  於是陸懸魚那顆有點不安的心也放下來了。

  「那好,我與二張兄弟先行,十日之內,文遠領並州騎兵跟上,」她微笑道,「咱們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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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攮:音同ㄋㄤˇ推;刺、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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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四章 倉亭津

  太陽稍稍西斜時,這支軍隊已經走到了黃河岸邊。

  斥候哨探謹慎地策馬上前,居高臨下四處探查時,驚起了一叢又一叢的水鳥,有幾個小軍官手癢想要試一試自己箭術,便拉弓射箭,對著那群剛飛回來不久,忙著吃吃喝喝,築建美好新家園的北遷來客便是一箭。

  有人沒射中,垂頭喪氣,有人射中了,歡天喜地。

  ——能打個獵,也算是此時行軍的一點好處。

  「營地就紮在這裡吧。」

  大張公發布了這樣的命令,士兵們立刻跑去後面的輜重車處,從車上開始往下卸帳篷、圓木,柵欄,以及最重要的——鐵鏟、鐵錘、繩索、以及諸如此類的工具。

  先用腳丈量出營地大小,確定轅門開在哪,柵欄怎麼排,然後開始將這些現成但簡陋的防禦工事釘進地裡;

  確定了取水、儲水、造飯的地方之後,再挖出各營解手用的土坑,各自要拉開距離,防止瘟疫;

  他們暫時還在黃河南岸的青州境內,因此不需要過於擔心敵襲問題,壕溝、尖刺、吊橋都省了,最多布兩個拒馬放在轅門旁也就夠了。

  士兵苦哈哈地幹活,軍官苦哈哈地監工,功曹苦哈哈地記錄各項物資發放,並查驗輜車上剩餘物資,尤其是糧草,是否不曾被雨水打濕,更不曾發黴。

  和張邈的軍隊比起來,並州騎兵這邊的生活略好一點。

  他們帶了不少扈從,專門負責這些瑣事,因此從隊率往上都不需要幹活,也不需要監工了,一股腦地跑去濕地,驚起鷗鷺無數。

  她的營帳很快就被搭起來了,親兵們負責幹粗活,小二和小五負責做家務。

  她什麼活也不做,就坐在案几前玩沙子。

  ……這個時代的沙盤真痛苦。

  沒什麼靠譜的膠水,要麼用漿糊,要麼用動物膠,怎麼都不能簡單且乾淨地將沙山固定住。

  她抑鬱地盯著眼前的沙盤看。

  沙子被顏料浸泡過,呈現出不同的顏色,靛藍色的沙子代表河流,碧綠的沙子代表叢林。

  她捉起了一把靛藍色的細沙,在兩片平原之間開始灑,灑得很小心,蜿蜒著,時不時還要拐個彎,停一下。

  ……張遼的腳步聲就是這時候衝進來的。

  他原本就身形高大,又穿了一身的甲,似乎還扛了什麼東西,因此腳步格外沉重。

  她的手跟著他的腳步震了震,落在沙盤上的靛藍色細沙就跟著輕輕地跳了跳,灑在了平原的北面。

  「辭玉!」他喊了一聲,「你看!今天晚上咱們可以烤這個來吃!」

  陸懸魚的手一哆嗦。

  「黃河改道了!」她悲憤地嚷道。

  ……黃河並沒有真的改道,盡管在歷史上,它肯定改了很多次道,甚至被稱為「豆腐腰」。

  不過濮陽這個地方,自古以來也是飽受了多次黃河決口改道的侵擾就是。

  陸懸魚不知道從三國往後的黃河是怎麼跑來跑去的,但光從漢朝來看,它就已經亂跑過好幾次了。

  漢武帝時濮陽這裡的瓠子決口,一口氣淹了十六個郡,一路南下奪淮入海,淹了二十餘年,最後漢武帝親自跑來,恭恭敬敬獻上許多祭品,而後徵發民夫堵決口,算是消停了八十餘年;

  再然後是王莽時期,黃河又決口了,這次是從魏郡開始狂奔,在兗州、青州、徐州附近足足奔跑了近六十載。

  這就很離譜啊!古人平均壽命才多少,這個王朝壽命一共也就四百年,這就足足跑了八十餘年!

  不過自從王景治黃河之後,至今已有一百餘年,黃河都沒有大規模泛濫過。

  ……考慮這些似乎有點跑題了,但其實陸懸魚怨念的事只有一件:

  王景治水以前,黃河是在濮陽南北兩岸來回跑的,有時在南,有時在北。

  如果在北的話,她完全不需要過河,悄悄地從泰山跑進東郡就行。

  這樣的好處有很多,比如最顯著的兩個:她行軍可以非常隱蔽,盡最大可能不被袁紹發現,這樣就可以考慮突襲的戰術,並且有很高的成功率;

  袁紹的軍隊需要過河才能到達濮陽,因而他們在東郡是背水之戰,只要袁紹不是兵仙韓信那樣的人才,士兵們的心理壓力肯定相當大,會因此影響到他們的士氣,更會影響到戰爭的結果。

  ……但這些想法都只能想想而已。

  因為王景治理過之後,黃河暫時停在了濮陽以南。

  現在壓力給到了他們這一邊,需要渡河的是他們,需要背水一戰的也是他們。

  「既如此,還稱什麼濮陽呢?」她抱怨道,「黃陽不行嗎?」

  張遼連連點頭,「自然行的,待以後能回並州時,我打一頭黃羊來給你烤了吃。」

  張邈和張超兄弟簡單洗漱之後,也過來了。

  四個人坐在那裡,看兩個美少年一邊轉動著那隻長得有點像鹿的東西,一邊不斷切下外焦裡嫩,滋滋流油的烤肉送過來。

  她撿起一根肉條,一邊塞嘴裡嚼嚼,一邊想著該怎麼說接下來的事。

  「這幾日行軍,二位張公可還習慣嗎?」

  張邈很開心地摸摸鬍子,「將軍不僅精於謀略,善於用兵,連行軍時諸多雜事亦這般心細如髮,現下營中不比以往,每逢行軍必有逃走或染疫之事,已漸見杜絕了。」

  她也很開心地摸摸下巴,「那就好,我準備明晚夜襲倉亭津,二位張公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嗎?」

  張邈的手一哆嗦,扯下了幾根鬍子。

  張超的筷子也沒拿穩,那塊肉就突然掉在了地上。

  「為何要夜襲倉亭津啊?!」這個是張超。

  「為何要襲倉亭津啊?!」這個是張邈。

  「咱們要渡河,只有渡過黃河後,才能南下濮陽,救援臧洪。」她耐心地解釋道。

  二位張公連連點頭。

  「對於東郡來說,咱們是敵人。」

  二位張公點頭的幅度略慢了一點。

  「想要拿住這個渡口,」她說,「夜襲是最好的辦法。」

  二位張公不點頭了,愣愣地看著她。

  「倉亭津河道既寬,河流且緩,現下雨季未至,河水枯竭,大可夜半派三千軍士悄悄渡河,天明時便可輕取倉亭身後的范城。」

  「這兩三日裡,咱們偃旗息鼓,將旗幟都藏起來,只在離河二十里外的地方悄悄行走,路上遇到行人,便抓進軍中,不令他們有機會去報信,待渡河之後,再放他們走。」

  「這樣一來,咱們得了倉亭津,輜重糧草皆可囤於此城,供你我從容南下。即使臧子源欲攜濮陽老幼同歸,袁紹派兵追趕,也有了這個易守難攻的據點,其事可成矣!」

  帳篷裡陷入了詭異的寂靜,只有火舌舔舐烤肉時發出的噼啪聲。

  張遼兩邊看了一會兒,開口詢問,「孟卓公若有難處,但講便是。」

  張邈沉默了一會兒,「倉亭津與范城畢竟皆在東郡境內,我二人原為救臧子源而來,安能奪人之地?」

  ……話說得沒錯。

  臧洪被袁紹圍城了,張邈跑過來把東郡其他城給打下來佔了,聽著就有點趁火打劫的意味。

  但她覺得這不算趁火打劫,最多只是合理地收個辛苦費,她好歹也是幫了他的忙。

  尤其是拿住這個渡口,後方就有青徐源源不斷的支援,不僅現在打濮陽,以後打兗州,甚至北攻冀州,這都是一塊易守難攻的好跳板!

  況且拿個渡口重地怎麼了?她在城裡下館子都從來不給錢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臉上的表情太過明顯,張遼忽然看了她一眼。

  陸懸魚突然一激靈,從自己那套詭異的邏輯裡跳了出來。

  ……這不是呂布才會有的行為嗎?!

  「解了濮陽之圍後,咱們可以將倉亭津還給臧子源,」她違心地說完,又加了一句,「如果他想要的話。」

  張超搖搖頭,「咱們攻城時,城中守軍、士庶、甚至守城的官吏,都不免會有傷亡,城可以讓回去,人死豈能復生?臧子源治理東郡盡心竭力,民皆愛之,我豈能作此行呢?」

  這隻烤鹿徹底熟了,美少年躡手躡腳地將下面的炭火撲滅,裝進簸箕裡拎了出去,於是帳篷裡更靜了。

  「此城令長名叫陳容,字子儲,因仰慕子源而出仕於此,」張邈終於下定決心,「我明日去見他,動之以情,必說得他開城放行。」

  「若是說不動,孟高公自己當了人質不說,」她比劃了一下,「他既警覺,咱們也不能夜襲了。」

  「將軍過慮,」張邈很自信地說道,「臧子源的臣屬,我是識得的。」

  魏續切了一塊烤肉下來,細細地切成條。

  他的匕首明光錚亮,很是鋒利,略帶血絲的烤肉在匕首的鋒芒下,彷彿一張紙般,被輕輕破開。

  他就這樣一邊切肉,一邊有意無意地打量著呂布。

  這位並州人的主君看起來已經有了幾分酒意,動作也遲緩了許多,但酒杯還是被他穩穩握在手裡,一絲顫抖也沒有。

  營外往來的春風時不時掀起帳門一角,將外面的陽光也灑了進來,映得呂布的臉也半明半暗,無法捉摸。

  他究竟是真醉,還是假醉?

  自從河內兵亂,臧洪被圍之後,呂布警醒了許多,每日巡查軍營不懈,又戒了四處尋婦人開心的毛病,甚至連酒也戒了。

  今日能請呂布來喝酒,魏續是花了一些心思的。

  呂布依舊聲稱自己不喝酒,但魏續一面嘆氣,一面落了淚。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原該同家人一起過的,」他這樣說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可嘆而今無父可怙,無母可恃,只有將軍一人稱得上是我的親人了。」

  於是就從淺飲一杯,變成了再來三巡,直到醉成現在這個模樣。

  雖然醉了,但魏續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下手。

  他將那碟切得細細的烤羊肉遞了過去,從懷裡掏出一塊細布,慢慢擦起了自己的匕首。

  「將軍,」他一面擦匕首,一面小聲問道,「咱們之後該如何啊?」

  「嗯?」呂布似乎腦子不是很清醒,「什麼如何?」

  「就是將軍謀劃的那件大事,」魏續說道,「之後該如何啊?」

  呂布恍然大悟,「你說咱們帶上小皇帝,離開兗州那件事啊?」

  他的妻弟擦拭匕首的動作停了一下,很是驚駭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連忙點點頭。

  「對,就是這件事,」他說道,「將軍,咱們準備何時走,怎麼走,往哪走?」

  呂布用筷子撥了半天的羊肉,最後又將筷子放下了。

  「有鹽豆子嗎?」

  魏續沉默了一會兒,「有。」

  「咱們帶著皇帝,北上,」呂布手裡抓了一把鹽豆子,一個一個地往嘴裡塞,含含糊糊地說道,「咱們奔著東郡去!」

  「東郡?」魏續語氣有些急切地問道,「袁紹不是在打臧洪嗎?道路如何得通?」

  呂布撇撇嘴,「哦,那咱們也可以南下宛城!」

  ……宛城現在有劉備大軍屯於城外,也一不小心玉石俱焚的架勢,他們這些屍山血海都走過的老革自然不懼,皇帝怎麼能帶去那種地方?

  魏續心中疑惑極了,他總覺得呂布既然能有這樣的主意,必定是與人商量好的。自己既然想要策劃陰謀,弒主奪權,自然要將這些事都打聽明白,去向曹操邀功,於是連忙又繼續追問道,「將軍果欲投劉備?」

  呂布深深地皺起眉頭,那雙眼睛裡漸漸升起怒火,「劉備?哼!我雖未與他敘過庚齒,必定是我弟弟!做兄長的如何能投弟弟去?我去投劉表如何?」

  魏續完全呆住了。

  呂布似乎喝醉了,又似乎沒喝醉,戰鬥力還在,但腦子已經完全混亂了。

  見魏續不再說話,他倒是興奮起來,又開始嚷嚷起他的構思,他的謀劃,他驚天動地的功績和偉業,甚至於他少年時的夢想。

  魏續眼神冰冷地看著這個胡言亂語的中年人——這是他的主君呢。

  ——不像個人,倒像什麼力大無窮的畜生。

  「將軍醉了,今日飲酒無度,是我的不是,」他最後這樣說道,「將軍且在這裡歇一歇吧。」

  呂布打了一個嗝兒,傻笑著望著他,嘴裡嘟嘟囔囔地似乎在說什麼,但魏續根本聽不清,也不準備再聽下去。

  他站起身,正準備走出去時,呂布嘴裡含糊而不連貫的話語忽然變得連貫起來了。

  「阿續啊,」他說道,「我想你阿姊了,她若還在……」

  魏續的眼睛裡一瞬間似乎想要湧上什麼東西。

  那是從心頭往上湧的東西,又酸又苦,苦得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她若還在,他想,我是死也不會叛了你的。

  但他轉過頭,望了一眼那個靠在牆邊的男人。

  「將軍磊磊丈夫,蓋世名將,猶記兒女子事,豈不惹人笑談?」

  他輕飄飄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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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王景傳》:遂發卒數十萬,遣景與王吳修渠,築堤自滎陽東至千乘海口千餘里。景乃商度地勢,鑿山阜,破砥績,直截溝澗,防遏沖要,疏決壅積,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洄注,無復潰漏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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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五章 誰是名將?

  倉亭津只是個渡口,離它最近的城池在渡口數里之外的范城。這裡是青徐北上進入冀州的重要渡口,因此曾經十分繁華。

  但現在它冷清了許多。

  自從黃巾作亂,再到田楷袁譚相互攻伐,直至現在,黃河下游已經十分荒蕪冷清了,沒有什麼商賈往來,自然也就沒有那麼多渡河的人。

  因此張邈帶了十幾名隨從,進入范城時,他甚至為這座土城的蕭條而略感驚訝。

  盡管它很蕭條,但城內外的士庶似乎生活得也還過得去。

  ——黔首的要求總是很低的,哪怕有豪強壓迫,天災頻仍,只要沒有戰亂,官府也不要剝削太過,他們總能掙扎在自己那塊田地上,拼命地挖出一口摻了泥巴的草根填肚子。

  而看這些范城平民的模樣,似乎這位地方官還不算太離譜。

  ……如果陸懸魚看到陳容,她會第一時間判定:這是個不能說服的人。

  因為他看起來就不是個武人,身上一絲瀟灑豪邁的氣勢也沒有。

  陳容三十餘歲,衣衫精細,舉止文雅,神情閒適,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大漢這十數年來的腥風血雨,不僅是他,連同張邈與他穿行過的這個庭院,也被收拾得幽靜整齊,透著一點黃老的氣度。

  他與張邈會面時並不驕橫,也不熱情,當然態度也不隨意,只是很客氣地請他進屋坐一坐,並簡單問候了他的家人是否安康。

  「我知郎君原為臧子源故吏,故而有事想求,」張邈很是誠懇地說道,「今肯撥冗一見,已足見郎君高義。」

  聽到「臧子源」這三個字時,陳容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

  「若張公為臧使君而來,欲在袁公面前說項……」

  張邈不吭聲,耐心地聽他把話講完。

  但陳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我為臧子源而來,卻不是為他緩頰,」張邈說道,「我欲兵出小沛,援救濮陽!」

  陳容臉上的閒適立刻被震驚所取代了。

  「你……你若想要援救濮陽,一路北上便是,你為何要來倉亭津?」

  「小沛與濮陽之間尚隔鄄城,我如何能在袁曹夾擊之下渡河?」張邈急切地說道,「求郎君將倉亭津借我一用,待我解得濮陽之圍,立刻歸還!」

  這個皮膚白皙的文士坐在那裡,戒備而疏離地看著他,卻不能說話。

  但張邈卻沒有安靜地等他反應過來。

  他起身走到門口,等在廊下的兩個隨從立刻將懷抱的匣子捧了上來。

  那匣子並不大,但沉重極了,打開之後便是一片流動的金光盈盈於其內。

  陳容對這匣金子倒是並不意外,他輕輕地擺了擺手,「在下無功,不能行此貪鄙事。」

  「權作賃金。」張邈向前推了一推。

  這其實很不對勁。

  陳容是個謹慎人,金帛之賄未必能讓他動心,反而給了他一個拒絕的理由。

  但張邈的確是這樣將一匣馬蹄金推了出去,「在下自故土流離,雖家資傾盡,卻仍有健僕數千,若賃金不足,盼郎君能容我幾日,變賣僕役田地……」

  他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哀求和急切,連自己的言辭變得魯莽失禮也絲毫沒有察覺。

  但陳容站起身,剛準備出言推拒時,似乎又不知因為什麼而遲疑了。

  他猶豫了很久,就那樣站在那裡,皺眉看著張邈,以及張邈面前的金子,他的面目一瞬間好像變得蒼白而模糊,當他終於開口時,他的聲音也混沌得一如流水中的落葉,不知該何去何從:

  「我為范城令,便當為袁公守此城。」

  「臧子源非郎君故主耶?」

  蒼白而模糊的臉一瞬間彷彿清晰了些。

  ——清晰,但充滿了抗拒,而後又變得模糊。

  「臧使君豈止是我薦主,我少時仰慕他的才德品行,才追隨他來此,但臧使君之上,亦是袁公啊。」

  張邈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郎君以為,臧子源叛主麼?」

  「他受袁公舉薦之恩,」陳容說道,「總不該違逆袁公之命。」

  「袁公之上,亦有天子!」

  陳容又看了他一眼,而後將目光轉開,那張臉就更加地模糊,直至在張邈眼中,徹底成了泥塑木雕的一尊雕像。

  額頭上似乎沁出了汗珠。

  但他不會放棄,張邈咬住了牙,決定最後一次努力。

  「臧子源既為郎君薦主,又為郎君上司,郎君若忠於主君,正該想方設法救援!」張邈大聲地,幾近淒厲地喊道,「郎君若忠於朝廷,忠於四百年漢室,臧子源為何觸怒袁紹,落得如此下場,郎君也該知曉!」

  「忠直之君子生死未卜,背義小人橫行於世!盼郎君直言相告——忍見此景否?!」

  他的聲音這樣激昂,對面的范城令卻好像死去了一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簾低垂。

  張邈不安地等了許久,幾乎絕望,卻又不肯放棄地伸出手去,將那匣金子向陳容的方向推了一推。

  這個動作似乎喚醒了對方,過了許久,他終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張邈身體一震。

  「你們想經倉亭津渡河,那便渡河,我不阻攔便是。」

  陳容抬起眼睛,神情平靜地望著這位「以慷慨聞」的名士。

  張邈的眼睛一瞬間便亮起來了。

  他的聲音還不是很穩定,有些顫抖,「我軍還有輜重糧草……」

  「若運至城下,」陳容說道,「我亦可遣人幫你們護衛,防範賊寇。」

  「郎君有此心足矣!在下感念郎君恩德,永不能忘!」張邈行了一個大禮,「只是若有幸解救臧子源,濮陽百姓或欲跟隨……還須借范城囤積糧草……」

  陳容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了。

  「我領袁公之命,卻私放別處兵馬過河,已屬背主,若此城有失,我不能獨活。」他說道,「張公若欲囤積糧草,於城外自修營寨便是。」

  張邈大喜,剛想納頭便拜時,又被陳容阻攔住了。

  他眉目間帶著一絲復雜的神情,似是麻木,又似是嘆息。

  「張公,將金子帶回去吧。」

  張邈將消息帶回來時,陸懸魚還有些不敢相信。

  但二張做好迎敵準備,令前軍緩緩下水後,卻始終沒有見到對面敲鑼打鼓,跑出來「半渡而擊之」。

  接下來是一批民夫,而後是一批不那麼重要的輜重,再然後又是一批士兵。

  士兵們就這樣趟著水過河,河邊的漁夫愣愣地看,岸上的挑夫也愣愣地看,等士兵們上岸了,他們立刻撒丫子跑開了。

  河渡得很慢,但上岸的士兵立刻布好了陣,護衛著民夫推著輜重車上岸後,陸懸魚跟著民夫在岸邊走了一圈,選了一處地勢略高的荒地,將營寨紮了下去。

  這座營地與他們之前在自己地盤內行軍的營地大為不同,不僅柵欄高且厚,裡面大營套小營,連壕溝都修了三道,拒馬更布了無數。

  「將軍這樣防備陳容,為何還要聽張孟卓的話呢?」隨從這樣不解地問她。

  她思考了一會兒,「我不是在防備陳容一人。」

  營寨是無知無識沒有生命的東西,她將這座城下之營修得這樣堅固,不僅為了防備陳容。

  ……畢竟已經進入袁紹的勢力範圍了,人家的騎兵論萬數,怎麼說也得小心點。

  ……但話說回來,從張邈進城時開始,她就讓張遼帶了百餘騎兵,渡河後小心地在范城通往各條路上巡邏,看看有沒有快馬加鞭往濮陽或是鄴城送信的使者。

  畢竟范城不過是一座城高不足二丈的小土城,守軍恐怕也不足兩千,要是陳容真想使壞,不能半渡而擊之,那就只能偷偷送信出去了。

  但直到她將這座大營修得固若金湯,準備繼續出發時,陳容都沒有動靜。

  既沒有出城與他們寒暄、接風、也沒有遣人出來緊盯、警告,只是在城門口處設立了關卡,不許張邈的士兵進城。當然,張邈張超也嚴厲地下令,不許士兵們進城滋擾百姓。

  ……但其實不許進城沒有什麼意義,百姓們見到這支兵馬只是駐紮在城外,並不敢擾民,便立刻風聞而動,衝出城就拉起了集市,有挑著擔子出來賣酒的,有支鍋賣小吃的,有縫縫補補的,有織席販履的,有賭博的,有占卜的,有吹拉彈唱的,也有單身婦人跑來準備賺軍官幾個錢的,反正一條龍服務,城內有的東西,城外一定讓他們買得到。

  ……都這樣了,陳容還是沒動靜。

  ……真就比她還鹹魚。

  「我軍現已渡河,立足已穩,接下來該當如何?」

  范城雖然蕭條,但在這裡稍作補給的感覺還挺好,至少這一天的晚飯上就有了細嫩的烤羊肉,油鹽拌過的野菜,配著魚湯泡飯一起吃,就很有滋味。

  「接下來,」她想了想,「派斥候探查濮陽動向,若是彼軍未察,咱們就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張邈握著杯子在那裡想了一會兒,「將軍,咱們只有萬餘人。」

  「嗯,沒錯。」她扒拉了一口泡飯,「怎麼啦?」

  「我想,咱們既然能拿到倉亭津,」張邈露出了一個自信的微笑,「或可以與袁本初說項……」

  「噗!」

  ……她沒忍住,嗆到了。

  張邈的微笑就有點撐不住,繼續說下去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尷尬地看著她。

  但她捂著鼻子,一心一意地在感知那幾粒作亂的粟米到底在鼻腔的哪一個位置,於是他停了停,又堅強地問下去了。

  「將軍覺得如何呢?」

  「不如何,」她的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孟卓公,你都說了咱們只有萬餘人,你憑什麼和他們談?」

  「我軍雖只有萬餘,但兵精糧足……」

  張遼遞過來一塊細布,她感激涕零,趕緊狠狠地擤起了鼻子。

  「而今天子東狩,袁本初於眾矢之的……」

  眼淚也落下來了。

  「他便不願……」

  她腦瓜子嗡嗡了一會兒,總算是將鼻腔通順了。

  「孟卓公雖名滿天下,」她說,「但你從未有過戰績。」

  張邈神情復雜地看了她一會兒。

  沒有戰績,就無法在這個看拳頭大小說話的世界生存。

  這位孟卓公到底是怎麼說服陳容的她不太理解,但她很清楚袁紹是不能靠這招說服的。

  「縱如此,」他嘆氣道,「也當先禮後兵。」

  「那好,」她說道,「孟卓公遣使送信去便是,就說你還在小沛,想要來為臧子源緩頰,如何?」

  她對人情世故,察言觀色這些一直很遲鈍,但她和二張兄弟接觸得久了,還是逐漸察覺到了張邈爽朗豪放的表象下藏著一些別的東西。

  並不算醜陋邪惡,但灰濛濛的,透著苦澀。

  他所熟知的那個世界在逐漸分崩離析,那個靠著德行名望,靠著人情交際就能夠暢通無阻的世界,已經不在了。

  但張邈是不肯承認的。

  救臧洪這件事對他兄弟倆沒有什麼好處,也許他們因此名望更上一個台階,但兗州名士邊讓也算是才華名聲滿天下的人,曹操手起刀落,說沒也就沒了。

  他因此總還想試一試,看看他那個慷慨悲歌的舊世界還有沒有力量,還能不能靠著他所掌握的那些東西——而不是她的暴力——救出臧洪。

  倉亭津距離濮陽只有一百餘里,不能再草率冒進了。

  在信使回來之前,陸懸魚每天都在看沙盤,張遼則領著騎兵四處巡邏。

  於是帳中經常就只有她和兩名美少年,小二和小五,但她經常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因為這兩個美少年折實太貼心了。

  她只要忙起來,他們就不出聲地做其他家務,擦拭杯盞,灑掃營帳,燒水倒水,整個人存在感趨近於零。

  但今天這兩個美少年有了動靜。

  她從沙盤上抬起頭,很吃驚地看過去,那兩個蹲在角落裡的美少年立刻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慌慌張張地就起身告罪。

  一邊告罪,一邊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水。

  「怎麼了?」她問,「出什麼事了?」

  張邈派去濮陽的使者回來了。

  回來了,但沒有完全回來。

  ……腦袋回來了。

  使者身邊帶了幾個隨從,他們將那個可憐人的頭顱帶了回來,還有一句話——不是袁紹帶回來的話,因為袁紹根本不在城下,圍城的主帥是顏良,身邊的參軍是許攸。

  「張邈在我眼中,不過喪家之犬,」那位據說威震河北的名將這樣笑罵道,「他竟想來為臧子源說項,殊厚顏也!」

  「我明白了,」她聽完之後沒有去追問張邈怎麼沒將這個消息帶回來,只是仍然有點懷疑地問他們,「你們與那位使者很熟嗎?」

  兩位美少年又哭了起來。

  「張公曾派趙先生教我們讀書。」

  「他性情寬厚,從不打罵我們,待我們極好的。」

  「他家今歲新添了一個女兒,我還去道過賀的……」

  她默默地聽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似乎開始出神。

  「只恨顏良亦是河北名將,勇冠三軍,小人……小人不能為先生報仇……嗚嗚嗚嗚嗚……」

  陸懸魚忽然一激靈。

  「什麼?誰?」她問道,「誰是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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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十‧魏書十‧荀彧荀攸賈詡傳第十》 :「顏良、文醜,勇冠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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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六章 驕兵

  當陸廉的傳令兵跑來尋找張超,說陸將軍想要與他們商議軍事時,張超正站在校場中,注視著他的士兵們跑來跑去。

  想要管理一支軍隊並不容易,自從陸廉來到軍中,他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了這件事。

  這些士兵會拉幫結派,會偷懶耍滑,會謊稱自己病了,甚至「一不小心」把自己弄傷,以此來逃脫一些苦差。

  而在他們之上的那些小軍官會習慣性地打罵他們,這種打罵也許會被小心翼翼的奉承和一點賄賂所抵消,那些原本犯了錯的士兵可以由此逃過責罰,而某些無辜的士兵卻會被這些隊率屯長用自己隨意想出的規矩和由頭欺辱。

  再往上的軍官則可能有各種各樣的惡習,有酗酒的,有貪色的,有賭博的,有貪功瞞報的,功曹也許會和他們沆瀣一氣,將士兵的功勞與犒賞收進自己的囊中。

  如果說軍隊是一柄利劍,這些細枝末節便如滴水,有耐心地慢慢腐蝕著它。

  ——更何況他的軍隊還不是一柄利劍,陸廉這樣告訴他,想要將它變成利劍,就要不斷地磨礪它,讓它擺脫掉這些陋習。

  張超因此開始將行軍之外幾乎所有時間都用在了軍務上,並且放心地將這支軍隊什麼時候出發,怎麼走,何時到達濮陽,如何發動攻擊這些事交給了陸廉將軍。

  他當然也不會忽略掉他的兄長,兄長是一位才學德行皆備的名士,於謀略上,他的兄長一定是有許多不凡見解的。

  張超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掀開了張邈帳篷的帳簾,想要通知他的哥哥,一起去陸將軍的營帳中議事。

  張邈在喝酒,盤腿坐在席子上,沒有菜,只有一壺酒,自斟自飲。

  帳篷裡沒有點燈,只有天窗的一束光落下來,照在他面前的一小塊空地上。

  那裡有一點血跡,混在塵土中,已經看不分明了。

  張邈抬起眼,瞥了自己弟弟一眼,舉起酒盞,潑在了面前。

  「……兄長。」

  他還是那個兄長,但和以前不一樣了。

  很早以前的兄長是個很快活的人,他聲音洪亮,眼神銳利,說話時喜歡加一些手勢,走路時胸膛很挺,帶著一股豪爽又無畏的氣勢。

  現在的兄長眼泡腫起來了,因此顯得眼睛渾濁了許多,雙眉中間多了兩道深深的皺紋,嘴角不自覺地向下抿著,愁苦而又頹唐。

  他就那麼坐在那裡,像一頭飽受傷病折磨的猛獸,忍受著昔日不值一提的對手的輕蔑,想要用莊嚴的氣勢回擊這種態度,但失敗了。

  天窗裡那點稀薄的光灑不到他的身上,帳簾被掀起時,一同被掀起的塵土將這點稀薄的光也遮蔽住了。

  他與這座簡陋而破舊的行軍帳篷似乎融為一體了。

  「陸將軍請我們去帳中議事,」張超的聲音很溫和,「而且軍中不當飲酒,兄長。」

  「子儒因我而死。」他說。

  「我知道,」他說,「陸將軍必也知道了。」

  「陸廉早就猜到了。」

  「除袁譚外,她從未與河北諸將交過手,如何猜到?」

  「她猜到我遣使去袁紹軍中,沒有什麼用。」張邈說道,「是我自己不死心。」

  張超不吭聲了。

  酒水混在塵土裡,與那抹血跡一同變成了泥漿。

  濮陽城下到范城這裡,足有一百餘里,鮮血已經在路上灑盡了。

  兄長抬起眼睛,望向他。

  那雙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像悔恨,又像羞愧,但就在兄弟倆對視之中,淚水漸漸地被張邈眼中升起的火光燃盡了。

  站起身的張邈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和髮冠,當他走出這座帳篷,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時,他似乎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

  「還有陳容,」張邈說道,「小陸將軍原可以救了他的。」

  張超聽了這話,忽然看了自己兄長一眼,但他什麼也沒說。

  「咱們得開個會。」

  人到齊之後,陸懸魚清清嗓子,然後用清不清嗓子都沒什麼用的嗓子這樣說道。

  「將軍已知使者之事了?」張邈垂下眼皮,「我並非有意瞞著將軍。」

  她擺擺手,「我知道的,孟卓公得花點時間適應一下。」

  ……張邈沒吭聲。

  ……張遼忽然突兀地咳嗽了一聲。

  ……好像這話說得有點不對勁,趕緊說正題吧。

  「顏良領了四萬餘人,」她說道,「咱們直接衝上去不太值當。」

  「將軍有何良策?」張超適時地問了一句。

  她指了指面前的沙盤。

  從濮陽到范城總體來說還是一馬平川,偶有丘陵,但沒有什麼高山。

  她指了指一片土堤。

  「這裡名為楊高坡,不過我遣人去看過,最高處離地面也不過五丈,綿延十五六里左右,」她說道,「但已經夠用了。」

  濮陽這裡因為黃河反復改道,因此留下了許多參差不齊的水利痕跡,這段土堤據說是王莽時某位郡守努力過的痕跡,反正他的努力失敗了,土堤留下了,黃河跑了。

  這一百多年來,這段土堤不受河道侵襲,竟還一段一段地殘留著痕跡,有農人在上面種了果樹,呂布和曹老板在兗州大戰的時候,這片果林不知被哪一方又燒掉了。

  待百姓們去林中砍過木炭,幾年春風細雨下,綠油油的長草已經長得很高了。

  「顏良不知道咱們在何處,又派了多少兵馬過來,咱們可以遣一支兵馬,只要五百人就夠,打了旗幟往濮陽去,再遣一千人在坡下待敵——」

  「名將」有很多種,白起可能是從小兵一路砍起來的,真人快打的本事肯定要有一點;「多多益善」的韓信就未必,人家可以動腦子玩背水一戰;而項羽的本事就不僅破釜沉舟,他本人也是勇冠三軍的勇將。

  顏良是名將,但評價裡沒有運籌帷幄,問起來只聽說勇冠三軍,這能不能證明顏良打仗不動腦子呢?

  ……她有心直接衝到城下,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地給顏良揪出來剁死,但她決定謹慎一點,畢竟城下還有袁紹其他的謀士在,說不定人家就很有心眼呢?

  「總之,」她將作戰計劃大致說清之後,總結了一下,「咱們先來掂一掂顏良的分量。」

  三天之後,消息傳到了顏良營中。

  「打起了旗幟?」許攸皺眉問道,「上面寫什麼可仔細看到了?」

  「一是陳留太守,一是廣陵太守,」斥候老實回答,「都是張字大旗。」

  「張邈張超兄弟二人無疑了!」顏良笑道,「他們當真不知死活!」

  許攸踱了幾步,又問道,「你看清楚了,確實只有五百餘人?」

  「是!」

  「有輜車嗎?」

  「有車!」斥候說道,「只是小人離得遠,不曾見到車上坐了什麼人。」

  許攸眉頭越皺越緊,剛準備繼續問話時,顏良已經站起來了。

  「先生何必問,我去一趟,將他兄弟二人的頭顱帶回來,給先生細細問便是!」他大聲道,「為我披甲!」

  許攸身量矮小,生得又十分消瘦,站在尋常兵士旁邊已經矮了他們半頭,現下站在這位身材高大的武將面前,就像老鷹面前的小雞似的,比人家小了一圈似的。

  而顏良還在繼續往身上披甲,這就小了一圈都不止了。

  盡管如此,許攸還是連忙走到顏良面前,「顏將軍,不可這般草率啊!其中或許有詐!」

  顏良那張黝黑而威嚴的國字臉上透出了一股不解,「如何有詐?」

  「張邈數日前剛遣使而來,想要為臧洪說項,如何現在離濮城只有十餘里?」

  「這有什麼,」顏良說道,「小沛到這裡也不過二三百里,幾日不就走到了?」

  ……二三百里?!

  路程不說,其中還要穿過兗州,從鄄城城下經過,才有這三百餘里的路程!曹操忙著奉迎天子不假,可是豈會放任他們通過?他們又豈敢走這條路?!

  這位武將還在穿他的甲,他對許攸的質疑沒那麼多耐心,可是對自己這身鐵甲耐心極了。

  甲片擦得錚亮,幾股細線擰成一條紅繩,每穿過一片甲片就要打一個結,這樣一身鐵鎧不知道要多少人工,但它的確多少次都在戰場上保護了他的性命。

  「將軍受命攻城,身份何等貴重,怎能親身涉險?!何不遣一偏將前去——」

  許攸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但顏良已經不想聽下去了。

  「放心吧,先生,張邈張超兄弟從未打過仗,他們不過僥幸穿過兗州,現下人睏馬乏,我軍正宜出擊!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他們便這樣一路行來,總要過河吧?!」許攸心急火燎,已經嚷了起來,「他們究竟在何處過河?!」

  顏良拎起長劍,走出營帳時,帶起了一股風。

  「先生!待我回來時,你便知道了!」

  許攸便不再說話了。

  許攸是知道顏良為什麼這樣急切地領兵出營的——圍城已近半年,濮城卻仍未攻下,袁紹不會為了這樣一座城將自己的主力都調過來,他甚至也不耐煩坐在城下指揮,他只想在二百里外的鄴城聽捷報。

  因此所有的壓力來到了顏良身上。

  攻城這件事,功勞是固定的——要麼打下這座城了,有功;要麼沒打下這座城,那就只能繼續耗著。顏良既然沒辦法用濮城去換犒賞,他總得拿點什麼軍功來應對主公。

  他雖是個粗人,但並不笨,為了這件事,顏良已經焦躁了許久,那個可憐的使者也是正撞在他的心頭怒火上,因此才會被砍了頭的。

  ……想謊報軍功也不行,這活只有大公子能幹,其他人要是使出來,主公可不會那麼糊塗了。

  所以張邈張超兄弟過河的消息對於顏良來說,幾乎如聞仙樂,他是一定要趕緊將這一場戰功收入彀中的。

  有人在使勁敲焦斗,有人在大聲呼喝,士兵們很快就被集結了起來,前軍先行,中軍其後,連輜重也不帶,只帶了三天的乾糧就跟著主帥出營了。

  但士兵們一點也不慌,他們每一個人的眼裡都帶著同樣的興奮。

  「先生……」

  許攸似乎沒聽到隨從不安的聲音,他站在帳門口,陰沉地注視著這一幕。

  這位瘦小枯乾的謀士胸腔裡翻湧著一股又一股憤怒的巨浪,但他清楚顏良的性情,他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一隻草蟲悄悄地從長草間跳了出來,落在了鎧甲上。

  它抖抖翅膀,剛想繼續往上爬時,忽然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危險正在襲來。

  這隻碧綠而修長的草蟲展開翅膀,用盡全力地飛了起來。

  陸懸魚的目光並沒有從它身上掠過,她根本沒有察覺這麼個小東西曾經來過,她在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土堤之下的原野。

  今年黃河北岸似乎有點旱,因此麥苗長得比以往矮了一截,有的地方甚至風一過,能稀稀疏疏地隱約看到土地的色澤。

  這樣的年景還要打仗,農人一定會罵一句,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張邈打斷了她的沉思。

  「將軍以為,會有多少人來?」

  「不知道。」她實話實說。

  大張公看看小張公,小張公看看她。

  「他如果是個謹慎的人,會遣一支騎兵過來,數量不多,驅趕咱們的誘兵回軍營,探查一下,」她說道,「但兩位張公還沒有善用兵的名聲傳出,他可能會輕敵。」

  兩位張公已經很習慣這位軍事顧問的說話風格了,聽了也不當什麼,繼續問下去:

  「顏良會親臨此陣否?」

  她想了一會兒,「那他得相當輕視你們……」

  ……雖然習慣了,但兩位張公的臉色還是一綠,就跟飛過去的草蟲似的。

  但彷彿是為了驗證她的話,有騎兵跑了回來,大聲報信:

  「將軍!有冀州軍數千眾,正向此而來!旗上書中郎將顏字!」

  「哇!」陸懸魚驚呼了一聲,「他還真跑出來了!孟卓公!你那封信立大功了!」

  張邈似乎想要詼諧地笑一笑,但他努力了半天,只努力出一張要笑不哭的怪臉。

  一旁的弟弟倒是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這位三十餘歲的前‧廣陵太守專注地望了一會兒正在由遠及近,向這裡而來的冀州兵,忽然開口:

  「可惜這樣的驕兵只能用一次。」

  身旁的女將軍轉過頭看向他,恍然地微笑起來。

  因為此役過後,再也不會有人輕視這支軍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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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魏書‧董二袁劉傳第六》:良性促狹,雖驍勇不可獨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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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七章 剛出場的名將就被

  張邈派出去的誘兵當然不是精銳,準確說這些士兵是每日操練當中最喜歡偷懶耍滑的那一部分。

  他們沒有執行過這樣堪稱繁復精細的任務,因此當他們看到顏良的麾蓋時,這些士兵忘記列陣,忘記擊鼓,甚至忘記了拿出武器。

  這些士兵丟掉了旗幟,拋棄了輜重,瘋狂地向著他們來的方向開始奔跑。

  ——這甚至算不上「一觸即潰」,而是真正的「望風逃竄」。

  但顏良看到這一幕時絲毫沒有感到驚訝,他甚至哈哈大笑起來。

  「這就是那兩隻喪家之犬的膽量!」他笑道,「這必定是他們的前軍,繼續追!」

  他帶了三千士兵出營,其中又有親兵護衛,這樣一支精銳人數雖然不多,但足以給他輕取張氏兄弟人頭的勇氣,而眼前看到的這一幕更加深了他的信心。

  世上的確是有這樣的軍隊的。

  顏良追隨袁紹,征戰河北時,打過無數支這樣的軍隊,他們其中有些是黃巾餘寇,還有些則是當地的豪強、令長、太守的軍隊,他們的裝備參差不齊,有些只能用木棍戰鬥,有些甚至掌握著當地鐵官,因而盔明甲亮,刀劍鋒利。

  但這些豪強與郡守的兵馬總會在主公面前一觸即潰——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得怎麼打仗!大漢已經安定了近二百年,那些郡守或許懂得政務是怎麼回事,文書是怎麼回事,但他們怎麼懂得打仗呢?!

  他們都變成了顏良的戰績,支撐著他一步步走上來,超越了河北諸將,成為主公身邊為數不多的幾員大將之一。

  他因此毫不懷疑地追擊了上去!

  他的馬槊帶著戰馬高速奔馳的衝擊力,輕而易舉地將面前背對著他的士兵捅了個對穿。

  熱血迸開,染紅了土路兩邊的原野,激蕩在冀州兵的心中。

  這是一場白送的戰功!

  義無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仇。

  他們就這樣一路追殺著這些士兵,輕而易舉地衝到了土堤前的荒地上,與被他們追上的士兵捲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並且很快變成龍卷風一般的怪物,碾壓了過來。

  顏良身後矗立著鮮豔奪目的旌旗與傘蓋,它們雖然不如金鼓一般能夠發聲,卻成了這場風暴邊緣最觸目的一道景色。

  「彼軍士氣高漲,」她望了一會兒,「都是因為這位主帥。」

  因為主帥勇冠三軍的嘹亮名聲,化為了士兵們心中信任不過的一面旗幟。

  彼軍到時,這位主帥竟能一馬當先地衝向對面的軍陣,這怎會不給士兵們巨大的信心和激勵呢!他們的將軍在前面!在最前面!

  「竟驍勇如此!」張邈感慨了一聲,「不愧當世名將啊!」

  她撇撇嘴。

  也沒什麼吧!一口氣衝進敵軍這種事,她也做得到!有本事進去,還得有本事出來才行!

  陸懸魚的目光看向了身邊另一位戎裝將領,「孟高公?」

  這位從未真正上過戰場的將軍深吸了一口氣。

  戰場是清晰的,同時也是混沌的。

  陣線沒有突破之前,士兵們按照演習的模樣排列好站在那裡。

  第一排的士兵扳下懸刀時,第二排的士兵舉起了矛,而後藤牌手一手盾牌,一手長刀,刀過頭頂,擺出起手式,與此同時戟兵兩翼,護住中軍不被騎兵擊潰。

  他學了很多遍,士兵們也演練了很多遍。

  因此當冀州人衝過來時,張超認為這一切都應該像演練那樣按部就班。

  ……他嚴陣以待,顏良卻如此輕敵。

  ……他的士兵以逸待勞,冀州人卻跑過了十餘里路。

  ……這場戰鬥,應該輕而易舉。

  但當顏良的士兵衝過來時,張超才意識到,演練和實戰永遠不是一回事。

  冀州人結了陣走過來時,箭雨傾瀉而下,其中大半卻被他們頭頂的盾牌擋住了。

  有人受傷,甚至死去,因此滯留原地,但更多的士兵還在繼續向前,一邊向前,一邊不斷從後面小跑上來新的士兵,將陣線堵上。

  於是當他們衝到這支軍隊面前時,他們的陣線不僅是完整的,他們的戰鬥意志也不曾被前兩輪的攻擊所撼動!

  張超的兵馬將防禦陣型演練得很好,人人都挨得很近,盾牌擋在前面,不令對面有空隙可以攻擊,於是有冀州老兵蹲下,讓同袍踩了他的肩膀,高高跳起,飛一樣躍進了敵軍的陣營中!

  他是抱著必死之心而戰!但在他被慌張的敵軍戳成篩子之前,防線不可避免地被他撕裂開一道口子!

  什麼樣的戰士能抵擋來自身後的攻擊?!

  可是這樣的冀州兵竟然不止一人,他們的怒吼如同山谷中奔瀉而出的洪水,沖上了土堤,震得上面那位曾經自信滿滿的指揮官面如土色!

  ——這才是真正的選鋒!真正的先登!真正的死士!

  可他們甚至還不是背水一戰,不是絕望之中爆發出這樣的勇氣,他們只是跟隨他們的主帥,在進行一場小型的,常規的,為犒賞而來的戰鬥!

  「河北人馬,如此雄壯!」張邈喃喃自語,「我今日始知矣!」

  陸懸魚看了一眼這位大張公,又將目光看向了他的弟弟。

  面對這樣的兵馬,必須回以最堅決的反擊,才能讓他們感到壓力,才能讓他們頭腦冷卻下來!

  張超已經下了土堤,走進了他的中軍之中。

  他拔出自己的環首刀,示意親兵將盾牌交給他。

  「使君怎能親涉險地?!」有人正在大聲地勸說他,「還是快回堤上為宜!」

  「陣線將崩!」張超喊道,「我若不上前,軍心必散!」

  「那也不當使君親至!」嘈雜紛亂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求一求小陸將軍吧!」

  「她既勇冠三軍,該讓她來衝鋒陷陣!」

  「她知道使君不擅兵事的!稍有不慎,便是大禍啊!她為什麼不來——」

  這些聲音情真意切,聲嘶力竭,焦急得快要在嗓子裡喊出一口血來,卻聲聲地如同利刃一般紮在張超的心上。

  這些人是他的親隨,祖祖輩輩侍奉他家,陪著他一起長大,情誼無可比擬。

  他們平時也會在他耳邊講些不中聽的話,比如看到陸廉來營中整治軍紀,操練兵馬,便多有臧否,一時說她是個女人,不該這麼張揚;一時又說她來此是客,不該這樣蠻橫。

  張超雖然數次嚴厲制止了他們,但他很清楚,這些和他一樣沒打過什麼仗的男人,對陸廉總會有點不痛不癢的褒貶。

  但到了緊急關頭,這些褒貶終於被眼前的現實無情地碾碎,化成了聲聲的哀求。

  ——求一求小陸將軍吧!讓她來!她才能打勝這一場!

  「若我戰死,」張超拎過了盾牌,平靜地說道,「陸將軍自然會替我打完這場仗,救出臧子源!」

  但他絕不能在這裡畏懼退縮,逃回土堤上——他甚至不能用「像一個婦人那樣逃走」來形容這種行徑,因為土堤上那位正在注視他的老師,那位正等著看他能不能打出自己名聲的將軍,就是一位婦人!

  這位前半生一直忙於做官的兗州名士爆發出了一聲讓人感到陌生的怒吼!

  當他提著劍盾,衝上陣線時,他身旁的士兵們眼睛通紅地望著他,並用同樣的戰吼聲回應了他!

  局勢僵持了起來。

  顏良帶來的是準備刷功勞的本部兵馬,自然都是精兵,但張超親臨戰陣後,士兵們人人用命,即將崩潰的陣線也再度穩住了。

  「對面似乎急了。」她忽然說道。

  張邈實在是沒點過戰爭技能點,抻脖子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何以見得?」

  「中軍向前,不斷壓迫我方陣線,已與大纛漸漸脫離開了。」

  於是這位兗州大漢踮起腳尖,手搭涼棚,又努力地左顧右盼了一番。

  ……他看不太懂,只覺得下面就像一口沸騰的湯鍋,熬煮著鮮血,到處都是慘叫聲,到處都是嘶吼聲,到處都是鐵器撞擊時發出或尖銳,或沉鬱的響聲。

  但陸廉看了一眼之後,便伸出手去,向傳令官打了個手勢。

  令旗揮動。

  不是向前,而是向後。

  第一個傳令官這樣揮旗,第二個便一路跑到了土堤後方,第三個在哪裡,張邈看不見。

  但他滿腹的疑問都在片刻之後得到了解答。

  那是……什麼?

  太陽漸漸向西而去,降落在土堤後方。

  聽到隨從不解的聲音時,顏良眯著眼,努力忽略掉刺眼的夕陽,望向那裡。

  那是土堤嗎?

  是人嗎?

  是動物嗎?

  好像高了一截,先是稀稀落落,然後越來越密集,集結在土堤上。

  有點像騎兵,顏良心裡這樣想,但張邈張超這兩個躲在小沛苟延殘喘的東西,哪來的戰馬?

  駑馬?騾子?

  一群彪形大漢騎在騾子上,拼命抽打著那可憐的,快要翻白眼的畜生,讓它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好將頭顱快些送到他的麾蓋之下?

  這個滑稽的畫面從腦海中閃出後,一瞬間甚至逗笑了他。

  其實也不怪顏良會冒出這樣傲慢的想法,他是冀州人,他的主公麾下有萬餘騎兵,都是北地的良馬,當世無匹,的確可以這樣傲慢。

  但下一刻,顏良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那些騎兵居高臨下地從兩翼的土堤上跑下來時,速度剛開始的確不快,不過他們跑得很齊,陣容嚴整。

  但在馬匹下到平地之後,顏良發現它們的速度比他想像的要更快一點,而且他也看清楚了,那不是什麼駑馬,更不是騾子,那是真正的戰馬!

  他還想看得更仔細些,但他的大腦已經非常快地作出了反應:

  「令中軍兩翼擋住騎兵!」他大聲喊道,「後軍上前!」

  至於他自己,他必須也立刻做好戰鬥準備!

  但這已經是第三個命令了。

  中軍在騎兵突然衝出的十幾秒內無法改變陣型,擋住這些高速衝刺的龐然大物,後軍也是同理。

  他本應該直接下令,讓自己身前這百餘親兵舉盾結陣的!但那匹黑馬就那樣衝了過來,踩過荒草,踩過土路,踩過戰場上的鮮血,頃刻便到了眼前!

  戰馬猛然嘶鳴時,顏良已經完全意識到他犯下了多麼大的錯誤。

  耳邊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驚呼,以及絕望的慘叫,但顏良已經聽不到了。

  那漫過河堤的黑色巨浪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如同肆虐的黃河一般,席捲過了他的口鼻,他的頭頂,他的心志。透過重重渾濁的洪水,他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那柄馬槊上的寒光。

  這位名震河北的勇將,袁本初最為信任的將軍被衝過來的馬槊刺中後,連一聲也沒有發出。

  他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洪水並非只漫過了顏良一人的頭頂,頃刻間其他的騎兵也衝了上來。

  於是大纛、麾蓋、以及圍繞在這位主帥身邊的一面面旗幟都跟著頹然倒塌了下去。

  這一幕令後軍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嘩然聲,聲音很快傳到了割裂開的中軍裡。

  那些英勇的冀州兵吃驚極了,其中有些人就那樣愣愣地站在原地,被張超的士兵一盾牌就打倒了。

  他們來時如閃電,退去時也如潮水。

  有軍官還在努力維持秩序,還想要完整建制地繼續作戰,但整支軍隊還是在頃刻間就分崩離析了。

  ——主帥既死,大纛已失,他們已經沒有了作戰的意義。

  十幾里外就是他們的大本營,還有四萬兵馬在那裡,他們只要逃回去!

  只要逃回去!

  「將軍死了!」

  「將軍死了!」

  「快逃啊——!」

  身邊一片歡呼欣悅。

  有人在打趣張邈,問他這一戰該怎麼賞,後者激動得語不成句,反反復復嘴裡就只有「賞」和「謝」兩個字。

  「賞」自然是給他自己士兵的,「謝」則是給真正奠定勝局的並州騎兵的。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家底啊,夠這麼花的,這些大地主真就超級有錢唄!

  陸懸魚一面聽著這些不太有營養的話語,一面繼續站在土堤最前沿,眼珠一錯不錯地注視著下面的戰場。

  這些也是冀州軍,而且不是袁譚所率領的冀州軍,而是袁本初自己的兵馬,他們的戰鬥力是什麼樣的,她必須心裡有個數才行。

  因此這場戰爭從開始到最後,她都專心極了。

  直到勝負已分,冀州兵開始撤退的此刻,她終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張超正在向他們的方向而來。

  他看起來有點狼狽,頭盔上有凹痕,臉上也有血,但迎著夕陽的樣子,真的像極了一個將軍。

  這位小張公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他站在土堤下面,仰頭看她的神情很是自豪。

  陸老師原本應該誇一誇學生的,她確實想到了好幾句誇他的話。

  但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戰場的邊緣,說出來的話還是變了個味兒……

  「孟高公啊,還得努力啊,」她指著那個方向說,「看到沒有,人家逃跑時都比咱們的兵腿腳利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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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關羽傳》:曹公使張遼及羽為先鋒擊之。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圍。

  雖然這一戰是張遼和二爺一起打的,但必須要說清楚,在歷史上,二爺就是「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

  羅貫中並沒有誇大二爺的武功,事實上還因為備備在袁紹陣營中而弱化了一點(暗示顏良以為二爺是過來敘舊,所以被偷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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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八章 大漢的東郡

  以前的張超聽到這種話,大概是會很不高興的。

  他是閥閱世家出身,年紀輕輕便當上了兩千石高官,而且還是大郡的郡守,一路順風順水,雖然因為急公好義、禮賢下士而得美名,但那畢竟是對「下」的態度。

  但現在他聽了小陸將軍這樣的話,一點也不生氣,而是摘下頭盔,一邊抱著走上土堤,一邊仰著頭大聲問她:

  「辭玉將軍,今日這一戰,我軍是僥幸贏的嗎?」

  她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殺顏良不算僥幸,他這樣的性格,袁紹不該令他獨領一軍,」她說道,「但你們因殺他而得到了一個突入濮陽的機會,這的確算是僥幸的。」

  這個名字總被反復提及,但在這一刻,它有了很不一樣的感覺。

  「濮陽,濮陽,」他反復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睛裡湧起了一股光亮,「子源!援兵終至矣!」

  她微笑著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話。

  夕陽西下,他們需要打掃一下戰場,修整一下兵馬才能繼續行軍。

  對於這支張家軍來說,第一次真刀真槍地上戰場就獲得了這樣的大勝,實在是振奮人心,即使是原本最為恐懼戰爭的士兵,現下似乎也有了信心。

  營中到處飄滿了烤肉的香味,有人高聲歌唱,有人歡聲大笑。

  ——自然也有士兵在偷偷哭泣,打仗就會死人,他們這些士兵裡多有同宗、同族、甚至是一家的兄弟子侄齊上戰場的,無論哪一個士兵戰死,都會有一群為他哀悼的同袍與族親。

  但不要太過傷悲,他們彼此這樣安慰道,主君說了,這些戰死的士兵屍體會被運到倉亭津,裝船運回青州那邊再下葬呢!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恩典,因為這場之後,天氣漸漸炎熱,戰爭烈度也逐漸增加,不斷死去的士兵就只能就地埋在東郡了。

  但這其實也沒什麼,因為對於張邈張超的士兵來說……他們本就是兗州人啊。

  中軍帳中沒有這些傷春悲秋的事,除了美酒佳肴外,還有抬進來的兩個沉甸甸的箱子。

  打開一個箱子,裡面金燦燦的一片!

  張邈很認真地說道,「今日能勝顏良,我兄弟皆感將軍之恩哪!」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嚇得趕緊擺手,「這太多了!不至於!」

  打了一場就給這些錢,繼續打下去還了得!

  想當年她在羊家殺豬時,每天算計著攢個幾十上百錢的,做夢也想見一見從天而降的屬於自己的一大筆錢。

  現在就這麼突然來到她的面前了,這就是雇傭兵的快樂嗎?!

  「將軍願將兵法傾囊相授,非圖財物,蓋因將軍乃是重情之人,」張邈鄭重道,「此金亦非酬謝將軍此行,而是我二人之束脩呀!」

  張邈離席就是一個大禮,迅雷不及掩耳!

  張超慢了半拍,於是兄弟二人的行動就不是那麼整齊,但還是給她嚇到了,趕緊起身扶他們起來。

  「你們不是已經給了我束脩嗎?」她一緊張,就想趕緊說點話。

  抬起頭的張邈有點迷惑,「何時給了?」

  ……她艱難地伸出兩隻手,比劃了一下:「那六個美少年。」

  氣氛好像突然變得有點尷尬,下首處張邈自己家的那幾個文官武將都在頻頻側目。

  一旁的張遼也突然轉過頭來,幽幽地盯著他們看。

  「那六名僮僕,」張邈艱難地說道,「只是送給將軍打掃帳篷,挑水牽馬的。」

  「孟卓公特意說了,」她說,「他們都是特意挑選教習出來的。」

  張邈看了她一會兒,張超悄悄將頭低下了。

  「真不愧是辭玉將軍啊!」他突然就這樣沒頭沒腦地感慨了一句,然後大聲地把這個話題跳過了!「總之,這一箱是束脩!將軍一定得收下!而那一箱——!」

  ……她伸出一隻手,還想打斷他的時候,張邈已經飛快地繼續說下去了!

  「是酬謝文遠的!」

  ……似乎還在擔心她繼續說話似的,張邈又趕緊大聲補了一句,「今日所繳軍資,已分一半送去並州營中,這一箱是文遠的!」

  張遼似乎也吃了一驚,不過笑著擺了擺手,「孟卓公俠名天下皆聞,臧子源氣節更堪稱海內義士,在下能隨將軍來此襄助一二,亦是在下之幸,孟卓公何必如此?」

  ……講得似乎很好,但也沒啥特別。

  但不知道為什麼,張遼這一番話之後,張邈似乎就平靜下來了,整個人從剛剛有點尷尬的狀態又恢復了那種爽朗瀟灑的樣子,聲音也變得正常了。

  「文遠立此奇功卻不能名傳於世,區區金帛之禮,算得上什麼!」

  他這樣豪邁地說完,看到張遼似乎還想推脫,便哈哈大笑起來:

  「況且聽聞文遠尚未成家,這一箱金帛且先攢下,待得將來好事將近,添作聘禮如何!」

  「文遠將軍這樣的英雄人物竟還未成家?」立刻有人接上了主君的話,開始打趣,「若這消息傳出去,待將軍再來小沛,怕年輕女郎輕易不能放將軍出城!」

  「何用回小沛!我有一個侄女,將軍!」

  雖然關於上座那位陸將軍的婚事,大家不太敢拿來打趣,但張遼這麼個青年男子的婚事顯然是可以稍微關心一下的,於是氣氛和話題一下子就轉了過去。

  張遼稍微伸脖子望了一眼帳中央那一箱金帛,又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咳。

  「你覺得,」身後有人在竊竊私語,「這個比那個強,還是那個比這個強?」

  「哪個?」另一個人小聲問道,「你是說那位貴人?」

  「就是他,一見那個容姿風度,就知道他一定是大家出身,差不了,」第一個人又開始嘀咕,「雖然看到咱們就生氣,但可見對將軍是真心的!」

  「這是什麼話!」第二個小聲說道,「你忘了是這位張文遠將軍為先生報了仇嗎?」

  那人倒吸一口冷氣,「你說得對!咱們果然還是該多幫幫小張將軍!」

  兩個捧著壺站在身後的美少年一頓嘀嘀咕咕後,達成了一致。

  ……陸懸魚很想轉過去瞪他們一眼,想想還是沒好意思。

  箱子抬下去了,接下來繼續一邊慢慢喝酒,一邊聊一點正事。

  「將軍,彼軍主帥已失,濮陽之圍可解否?」

  張超這樣問過之後,她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咱們開了個好頭,」她說道,「但這才第一步。」

  首先運送糧草的隊伍不會現在來,他們需要分一些人守倉亭津,這個渡口實在太重要,直接影響到他們有沒有退路,將來救下臧洪又有沒有退路,因此直到臧霸的車隊兵馬到了,這部分兵力才能調動。

  另一方面,冀州軍仍有四萬餘人,他們並非遠路而來,而是在自家門口打仗,因此即使顏良被殺,他們仍然不至於立刻就驚慌失措,棄營而逃。

  尤其是這支軍隊有個嚴重的問題:

  他們的戰略目的到底是啥?

  張邈張超想救臧洪出來,可以說這個保底目標很好完成,現在幾乎就已經完成了——衝到城下,臧洪跑出來,跟著一路狂奔到倉亭津,過河繞路青州去小沛,完成。

  但如果臧洪所說的「救」不是這種救法呢?如果臧洪想要的是擊退袁紹軍,保住濮陽甚至是整個東郡呢?

  這同樣也是她希望達成的目標。

  「不過,若只是想見一見臧子源,」她說道,「還是很容易的。」

  她不知道那些冀州軍的實力如何——但光看顏良帶來的這支兵馬,還是不可小覷——而冀州軍不知道敵軍到底有多少人,因此他們也會非常警惕,收縮兵力,擺出防禦的態勢。

  這樣一來,城內外就不再是隔絕狀態了。

  趁此時機想要衝進城裡,見一見臧洪還是不難的。

  當她這樣說時,張邈張超兄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既如此,我今夜便趁亂至城下如何?!」

  她想了一會兒,「可以,不過臧子源未必方便開城門,孟卓公恐怕要被他用繩子拉上去——」

  張邈表示不怕苦也不怕累時,她擺擺手,「不是那個事。」

  「那是……?」

  「孟卓公見過攻城戰中的城下嗎?」

  這位兗州名士茫然地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是,當初跟著呂布造曹老板反時,他到底是負責個啥了?

  她的腹誹沒有說出口,最後還是換了另一句話。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她說道,「正好我也有事想問問臧子源。」

  張邈看著她。

  ……似乎現在腹誹的變成他了。

  無論如何,現在優勢在他們這邊,是有的是時間可以邊吃邊聊,謀劃下一步的行動計劃的。

  但對於許攸來說,這個消息不啻於一場災難。

  他已經想得很清楚該怎麼寫這封文書,將自己有可能背的所有責任都摘得明明白白,將這件事定性為顏良的愚蠢。

  ——本來就挺蠢的!蠢極了!死不足惜!

  他就是這樣一邊咆哮著,一邊寫文書的時候,筆尖突然停了下來。

  許攸想到了另一件事。

  於是他寫了兩封信。

  一封自然是給主公袁紹的,另一封卻是給郭圖的。

  「這一封信,」他站在帳門口,拿了給郭圖的那封信,嚴厲地吩咐騎士,「務必小心謹慎,送到郭先生手上,不假旁人之手,明白嗎?!」

  區區一個濮陽,竟起了這麼多波折!他心中這樣一邊罵,一邊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座夜色中的城池。

  臧洪就站在城牆上,皺眉向下看。

  今天的冀州軍很不尋常,不僅沒有攻城,反而在傍晚明顯地收縮了陣勢,四萬餘的軍隊,基本都撤到了城北。

  守軍注意到這個動向,立刻稟報給他,於是城上的守軍更加仔細地觀察著每一面城牆下的情況,並發現了更多的細節。

  有冀州兵三三倆倆地狼狽逃了回來,他們當中大多數連旗幟也沒有,武器甚至也丟掉了,當真像喪家之犬一樣游蕩著歸來。

  城上的守軍立刻開始興奮地議論——必有援軍來了!不僅來了!而且還是一場大勝!

  這個消息一瞬間傳遍了整座濮陽城。

  瘦削憔悴的百姓們止不住地大笑,笑著笑著又趴在地上痛哭。

  這座寂靜了很久,如同軍事堡壘一樣蕭條,如墳墓一樣肅穆的城池陷入了片刻的狂歡中。

  援軍真的來了嗎?!

  他們一定帶了糧食吧?!

  他們會擊退冀州人嗎?!

  到時候咱們就可以出城了吧?咱們的生活還和以前一樣吧?

  這些問題反反復復地攪動著他們的頭腦,直到天漸漸黑下去,城外一片寂靜,城內也熄了火光——沒有地方去買燈油,因而入夜之後,除了城頭上的守軍可以點起桐油火把之外,城中百姓們只能在黑暗中竊竊私語。

  明天,他們這樣信誓旦旦,明天太陽升起時,援軍就會來到城下了!

  但比他們所想的更加驚喜的是,這支援軍的首領就在這個夜裡,已經來到了城下。

  張邈入城的時候還有點恍恍惚惚。

  這不能怪他,城門確實暫時打不開,他是被繩子吊上去的。

  十幾騎在城下的一片夜色中等著他,待得他敘話已畢,還要立刻出城。

  繩子勒在他身上的緊縛感與窒息感算不得什麼,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也算不得什麼。

  令他感到恍惚的是城下的氣味。

  腐爛、焦糊、惡臭,那些本該冰冷而僵硬的軀體已經隨著時日變遷,逐漸變得柔軟而溫暖。

  他想要來到城牆下,就必須踩過那些軀體,甚至手腳並用。

  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這座城下,四面八方,到處都是這樣的景象。

  因此當他升上城牆,被人扶著下了繩子時,他感覺自己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帶著那個世界的濃重氣息。

  但臧洪一點也不在乎。

  這個瘦了一大圈,甚至連鎧甲也無法貼身穿著,行走時便在身上輕輕晃動的東郡太守上前一步,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

  張邈伸出手去,想握一握他的手,將他扶起來,剛剛伸出手,卻又手收了回去。

  「子源……」他嘆息道,「值得嗎?」

  「孟卓公為洪著想,故有此問,」臧洪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他這樣問,他抬起頭來,那張蒼老了十歲都不止的面容平靜極了,「但洪為天子,為漢室,雖死無憾。」

  張邈張了張嘴。

  「天子東巡,」他說道,「已經去了兗州。」

  臧洪的臉很瘦,很憔悴,因此眼睛就顯得尤其大,微微有點突出。

  在聽到他這句話時,那兩隻眼睛似乎輕輕地動了一下,睜得更大了。

  可是裡面沒有淚水,也沒有怨憤。

  「那又如何?」臧洪平靜極了,「我守的,仍然是大漢的東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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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三十九章 沮授的眼光

  城中已困頓許久。

  盡管臧洪已經提前做好了一切盡可能的準備,比如盡力多收收一些糧食在城中,比如在房前屋後的每一寸空地上種些菜,每一座庭院水池中都養幾尾魚。

  但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如此,這一年的冬天極其寒冷。

  城內所有的水池都結冰了,所有的魚都凍住了,甚至連用稻草圍了許多層的井水也結了厚厚的堅冰,讓人不得不反復下井用火去烤,才能保住那麼數口井。

  但乾柴與木炭也是有數的,因此城內少有的幾畝冬麥也沒挺過這個冬天。

  當春天來臨時,城中不僅沒有一尾游動的魚,甚至許多茅屋也空了出來,暗示他們的主人沒有捱過這個嚴酷的冬天。

  這一切都是因為臧洪一人。

  許攸派了許多兵士在城下這樣大聲謾罵,罵他沽名釣譽,罵他背主求榮,罵他大奸似忠,是個地道的小人。

  有城頭上的守軍與他們對罵,但臧洪沉默地聽著,不置一詞

  許攸尤其還派人在城下喊,要城中世家群起,撥亂世,反諸正。

  於是又有城中世家寫了慷慨激昂的檄文,讓守軍罵回去。

  後來許攸又改變了新的罵法,罵臧洪為了一己之私欲,拉全城人坐守孤城,坐視士庶陷飢寒困頓中,問臧洪不忍遠在數百里外的雒陽百姓忍飢受凍,為什麼忍看自己眼前的生民餓死?

  城中已經沒有麻,沒有棉,更沒有絲,紡不出線,織不出布,但守城需要的大量物資裡,布匹一定是其中之一。

  因此每一匹布都被運到城下之後,他連士人也不得不在衣服上打起補丁。

  臧洪的鎧甲下,也是這樣一身打了補丁的衣服,但他自己絲毫未曾察覺。

  「今日我於城上觀之,袁紹營中似有變故,未知端倪?」

  「顏良聞我至此,輕軍冒進,為我軍所斬!」

  臧洪眼睛裡一下子亮起了神采,「不意公胸中竟有此般韜略!東郡有救矣!」

  盡管冒領軍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張邈還是硬著頭皮認下了。

  酒席上一番斟酌之後,陸廉仍舊鎮守大營,未曾來此,他也在臧洪面前隱瞞了軍中有陸廉張遼之事。

  濮陽能不能救下,眼前尚不分明。

  按照陸廉的計劃,明天清晨時,最好是率軍向城北的冀州軍進行一次試探性的攻擊。

  如果彼軍真的是群龍無首,驚慌失措,那麼一鼓作氣摧城拔寨,直接將這四萬餘冀州軍趕回鄴城便是;

  如果彼軍已作修整,軍心未亂,尚需城上城下配合,共同擊破。

  因此濮陽守軍還有多少戰鬥力,張邈必須向臧洪問清楚,但張家軍到底由誰來指揮這種事,他思前想後,還是暫時先藏住。

  畢竟這場戰爭算得上孤軍冒進,若是敗了,他來承受袁紹的怒火倒沒什麼,但不能讓徐州也有陷入戰火之虞。

  關於臧洪這一句頗有信心的讚嘆,這位兗州名士居然啞然了許久。

  若是以前的他,必定也有這般信心,須臾間便能令城下敵軍傾覆。

  但他現在清醒了許多。

  「子源,」他憂慮地說道,「明日將有一場大戰,城上守軍能為援否?」

  「這是自然!」臧洪爽朗地大笑起來,「我亦能開兩石強弓!孟卓公放心便是!」

  張邈心中百感交集,現下他已經洗淨了手,可以伸出雙手,去握一握臧洪的手了。

  那雙手上帶了些繭子,因此十分粗糙,與張邈這種養尊處優文士的手很不一樣,溫暖,乾燥,骨節分明。

  但張邈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這雙手太瘦了,瘦得讓他立刻就能在腦海中浮現出這個人的身材大致是什麼樣子,尤其他是曾經見過臧洪曾經的模樣的——那是個器宇軒昂的美男子,當他著獵裝,開強弓時,手臂上的肌肉便會繃緊,顯現出優美流暢的線條。

  但現在的臧洪已經瘦弱了許多,他當真還能開強弓嗎?

  當然,戰爭總不是靠著某個將領個人勇武決定勝敗的——但太守都已如此,何況那些守軍?

  「子源,明晨寅時便埋鍋造飯,令士兵們飽餐一頓為上!」

  臧洪愣了一下,而後便大笑起來。

  時至深夜,守城的臧洪沒有睡,圍城的主帥也沒有睡。

  一位愛姬為他披上了一件夾層的錦袍,令袁紹能在這個略有些寒涼的春夜裡走進主室,卻不至於感到寒意迫人。

  他此時陰沉著一張臉,接過一杯熱蜜水後,根本沒有去喝一口,立刻便用力地將那個杯子砸在了地上!

  「張邈此獠,我早當殺之!」他罵道,「當初若不是阿瞞心善,以為與他乃石交之友,令我是非當容之,我豈容他活到今日!」

  「顏良雖驍勇,然其性情狹促,不聽人言,不可獨任,聽聞張孟卓曾遣來使,為他所殺,而後又如此輕敵,方有此禍,」沮授立刻說道,「但於主公而言,此亦非禍。」

  袁紹緊皺眉頭,「監軍何意?」

  「張邈好名無實,」沮授道,「若主公肯折節下交……」

  於沮授看來,臧洪、張邈張超兄弟這些人,都有吃軟不吃硬的脾氣,這樣的性格原本是很容易拿捏的,尤其現下濮陽城中萬餘士庶生死都要看袁紹的眼色,他只要能稍稍作出一點姿態,給張邈一個為臧洪說項緩頰的機會,再表一表自己對天子的忠心,哪怕臧洪心中不服,也是不得不低頭的。

  愛民可煩,臧洪背了這許多人的性命在身上,悲憤憂慮,早已不能承其重,現下有了這樣一個契機,他多半是肯降的。

  哪怕他是個鐵骨錚錚的大丈夫,誓死不降,那些城中士庶和張邈張超兄弟也不會再像之前一樣與他一條心了。

  但他這樣娓娓道來,袁紹卻仍緊皺著眉頭。

  「監軍啊,」他長嘆了一聲,「次伯是光和時便跟在我左右的人哪。」

  沮授愣了一會兒,也嘆了一口氣。

  「既如此,主公何不遣張郃高覽同去,接替顏良許攸之責?」

  郭圖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許攸不能節制顏良,致有此禍,可見許子遠性情太柔,主公何不另擇一人監軍?」

  許攸是袁紹曹操的髮小,又十分懂得溜鬚拍馬的功夫,直說他的不是,袁紹多半是不愛聽的。

  但現下說起許攸性情柔和,不能節制主帥,袁紹覺得這話說得還十分恰當。

  不是總有郡守告狀,說許攸的族人犯法嗎?他是該勸一勸的,但他就是這樣和善老實的性情,這也沒辦法呀!

  「依公則先生之見,該擇何人監軍?」

  「依在下看,孟岱為人謹慎剛直,堪為此任。」

  沮授默默地在袖中握住了拳頭。

  許攸已經是個巧言媚上的佞人了,換他下去也就罷了,現在竟然想將孟岱那樣見利忘義,屢進讒言的小人送去東郡?

  這分明是郭圖想借東郡的機會給他下絆子!

  但沮授也十分清楚,如果郭圖提出的每一個建議他都要反駁的話,主公一定會覺得心胸狹窄的人不是郭圖而是他。

  「主公,有一事須得謹慎,張氏兄弟究竟自何路而來,又是如何渡河的?若此非張氏兄弟魯莽行事,而是劉備陸廉有備而來,我軍豈不危矣?」沮授說道,「不若主公另遣一軍,前往探查為上。」

  上座的主公在這片燈火通明中已露出了疲態,「依監軍之見,當派何人?」

  沮授在這一群被半夜拉起來的謀士裡掃了一眼後,頃刻便確定了他的人選。

  晨起的白霧之中,有嘈雜的腳步聲,滾滾的車輪聲,偶爾有一兩聲戰馬嘶鳴,又或者是牲口不高興地用鼻子噴一噴氣。

  他們就這樣沉默地走在寂靜的土路上。

  越靠近濮陽,這條路就越淒涼,模模糊糊的白霧裡聽不到雞鳴,聽不到狗叫,聽不到井軲轆轉動時的悶聲悶氣,也聽不到婦人打開房門,去院子裡抱柴火的腳步聲。

  袁紹無論如何不至於屠戮自己的領民,只是將他們都驅趕開,要濮陽方圓數十里沒有人煙,令臧洪無法獲得任何補給。

  張超騎在馬上,沉默地望著前路。

  他們要趁著新的主帥還沒有到達城下時,一鼓作氣,將冀州軍趕出東郡。

  當然,陸廉也提醒了他們。

  「我雖未與袁紹親自交過手,不過只要看一看顏良這些士兵的勇武就知道,想擊破他的大營並不容易,」她這樣說道,「不過好在我們仍然快他們一步,今天這一仗,無論如何,咱們都是不吃虧的。」

  她說出這樣的話的同時,一點也沒有想到袁紹麾下,另一個她十分熟悉,卻並不了解的人正在向她而來。

  郎君一點也不像個將軍。

  士兵們這樣悄悄地嘀咕,他生得那樣俊秀,皮膚似乎比束髻冠上鑲嵌的美玉還要白,這樣的人知道什麼臨陣打仗的事呢?

  但又有人為他辯解,聽說荀從事精於韜略,到時只要運籌帷幄,說不定就能帶咱們將二賊打回去了!

  打回去?立刻有人嘲笑道,咱們連他們在哪都不知道哇!而且他們殺得顏將軍,豈殺不得咱們?!

  張氏二賊的名聲還未顯露,人人皆知他們殺了顏良,卻不知道他們有多少兵卒,多少戰馬,營地紮在哪裡,糧草如何運來。

  滔滔黃河兩岸,似乎到處都是船,到處都可以過河,到處都有二賊的兵馬,簡直要鬧得人心惶惶!

  這些話語一絲一毫也沒有落進這位被沮授寄予厚望的年輕將軍耳中。

  他坐在輜車裡,左手拿著一盞油燈,右手拎著一張地圖,任憑馬車如何顛簸,他自巍然不動地看了很久。

  這場戰爭在荀諶看來,到處都透著詭異。

  張邈張超兄弟遣使後數日便到達了濮陽城外十數里的地方,顏良竟然不曾警覺!

  而二張行軍,兗州未曾派信使來報信,也是不合理極了……但他們若是不走兗州,走哪裡呢?

  荀諶的目光轉向了泰山,看了一會兒之後,重新將目光轉回了東郡。

  他們選了一條隱秘的,但需要人接應安排的路,因此這絕不可能是二張自己所為。

  ——劉備對二張救援東郡的態度,一定是默許,甚至是支持的。一定為他們提供了青徐的道路,可能也會支援他們一些糧草輜重。

  但二張行軍打仗的本事呢?

  馬車的車輪忽然碾過一粒石頭,車子猛然顛簸了一下。

  一滴燈油從燈盞裡晃了出來,落在了那隻潔白修長,只有文士才有的手上。

  荀諶的眉頭猛然皺了一下,將油燈和地圖放下,從懷裡掏了一塊細布,開始擦拭自己的手。

  顏良雖然是輕敵冒進,但他對二張的印象原本是不算錯的。

  汴水之戰時,二張追隨袁公,各自派遣了一些招募來的兵馬,但表現平平無奇,只能說是一群庸才,不值得在意。

  之後他們投靠了呂布,又與呂布一同如喪家之犬般,逃去了徐州,這一路上他們將自己祖先的墳塋,宗族的家廟,族人的田產,全都盡數拋棄了。

  如果他們那時有這樣的領兵才能,是這樣果決而勇武的將軍,他們怎麼會連祖墳都拋棄了,哭著踏上這條流亡的不歸之路?!

  難道說他們在小沛這些時日裡,臥薪嘗膽,閉門造車,倒是學成了一代名將?真要是這樣,趙括死得何其冤也!

  「這不對勁,」荀諶注視著自己手背上那一小塊發紅的皮膚,喃喃自語,「這樣的決斷,不是二張能下的。」

  他的目光依舊注視著那張地圖,手卻下意識地將細布重新塞回懷裡時,無意間碰觸到了什麼東西。

  那半塊金餅。

  這位文質彬彬的將軍忽然愣了。

  在這樣一輛顛簸而昏暗的輜車裡想起她時,荀諶的心中沒有感到什麼綺思,而是湧上一股冰冷的寒意。

  如果打這一仗的是陸廉呢?

  她行軍既輕且快,用兵卻凶猛果決,是百戰百勝,被世人稱為有韓白之才的名將。

  如果是她來打這一仗,那麼土堤、騎兵、以及拉開中軍與大纛距離這些可怕的細節就都不必用巧合去解釋了。

  但下一個問題是:陸廉為什麼要替二張打這一仗呢?

  她與臧洪素未蒙面,可稱不上有什麼交情。

  荀諶心中那股冰冷的迷霧正在慢慢擴散開,於是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

  「傳令官何在?」

  在霧氣即將散盡的清晨,傳令官匆匆地騎馬來到輜車旁邊,「將軍!」

  輜車裡傳出荀諶清越冰冷,從容不迫的聲音,「從軍中挑選二十個機警的斥候,前去范城。」

  「范城?」傳令官有些吃驚,「將軍要他們探查何事?」

  「要他們在城內外看一看,是否有敵軍的營寨。」

  ……這個命令太荒謬了。

  城外要是有敵軍營寨,那范城自然就是被圍困攻打了,范城令如何還不趕緊飛馬前來鄴城報信求救?

  但車內這位冀州從事並沒有解釋什麼,他反而強調了另一件古怪的事:

  「吩咐他們,探查時須小心行事,不許驚動范城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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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郃:音同何,人名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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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章 張將軍對張將軍對張將軍

  荀諶會想到范城並不是偶然之事。

  與許攸一樣,他聽說張邈張超兄弟自小沛出兵,來東郡援救臧洪時,除了二張打仗的本事,行軍的路線外,彼軍究竟在哪裡渡河,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事。

  大軍在哪一個渡口渡河,同樣意味著接下來後方輜重要走哪裡,也就意味著二張的糧草將會囤在哪裡。

  自王景修渠築堤後,東郡至青州的黃河兩岸大致有幾個渡口,荀諶還是清楚的。

  青州戰亂頻仍,土地荒蕪,路途又過於遙遠,張氏兄弟不當繞行青州。

  而東郡境內的黃河渡口,離青州最近的便是倉亭津。

  它原本是一處十分繁華的渡口,往來東郡的商船都會在這裡停一停,將青州的海產,雒陽的綢緞,又或者是更遠處的貨物運過來。

  但時逢亂世,交通隔絕,這些貨船漸漸便少了,尤其青州數場戰火下,河兩岸已再不見什麼商船,倉亭津也就冷落下來了。

  但這一處河灘平緩,視野寬敞,仍舊是難得的渡口。

  如果張氏兄弟紮營在此,隔河便是泰山支脈的魚山。山路雖復雜,泰山寇盡可自如穿梭其中,放心運糧。

  那麼下一個問題就是——泰山寇為什麼要幫他們?

  荀諶性情有些高傲,但做事卻謹慎極了。

  他出行時便想過,沮授為何要他另領一軍,不與張郃高覽同行?

  沮授防的到底是張邈,還是劉備?

  在他看來,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虛驚,張氏兄弟不過誤打誤撞地度過黃河,誤打誤撞地殺了顏良,大軍白跑這一趟,在河岸上屯兵數月也沒什麼。

  但如果這場戰爭源於劉備試探性的攻擊,那一切就不一樣了。

  先拿倉亭津,而後再圖東郡,到時便可南北夾擊兗州,擊破曹操後,再圖河北。

  荀諶這樣想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是荒謬。

  如果東郡是說丟就丟的地方,莫說主公懶得來打臧洪——他根本不會將東郡從曹操手中分出來!

  沒錯!東郡是兗州的一部分!但被袁紹扣在了手裡,不曾歸還親如兄弟的曹操!

  這是河北的門戶,荀諶想,劉備若是真欲圖東郡,那就是一場避無可避的大戰了。

  在他繼續南下行軍的不久之後,斥候帶來了他想要的消息。

  這位高冠博帶,風度翩翩,畫風和全軍都不太一樣,因此格外引人側目的將軍坐在一棵古樹下,彷彿賞春一般賞玩著滿樹飄飄灑灑的白花。

  但參軍領著斥候回報消息的時候,內心多少有些震驚,想不明白這位年輕將軍到底怎麼想到要去探查范城的。

  他只是恭敬地將所見所聞都報之給了將軍。

  ——包括城下有張邈的軍營,城門並未關閉,許多平民和商賈甚至跑過來與營中士兵做起了交易。

  這詭異的一幕說出來後,將軍卻一點也不顯得吃驚。

  「范城城牆高幾許?寬幾丈?可曾修繕過?」他問道,「周圍十餘里可曾堅壁清野?」

  「牆高不足二丈,寬亦不足二丈……」斥候回報道,「不曾修繕,亦不曾堅壁清野。」

  「軍營呢?」

  「其營柵欄高約二丈有餘,亦布拒馬,其中大營套小營,又有三層壕溝,防範十分嚴密。」

  一陣清風襲來,花瓣飄落在這位年輕士人的肩上。

  他從席子上拿起了麈尾,輕輕地將它掃開。

  「既如此,喚營中工匠即刻準備起來,」荀諶說道,「敵軍的營寨須得攻克,叛將的城池也要打下來才行。」

  一旁的參軍吃了一驚,「將軍,范城令也許是被迫……」

  荀諶輕輕地看了他一眼,平靜極了,又冰冷極了。

  參軍被那一眼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帶著斥候退下,緘口不言。

  霧氣散了。

  一面面旗幟在陽光下彷彿連成了一片。

  當箭塔上放哨的士兵發現這一幕時,他幾乎有些驚慌失措,立刻同時拿起了一旁的焦斗,拼命地敲了起來!

  這急促的聲音引起了下方士兵的警覺,立刻呼喝跑動了起來。

  士氣還未從昨晚的打擊中恢復,因此有些萎靡的士兵們驚慌極了!即使屯長與隊率們在大聲喝罵,要他們抓起盾牌和武器,準備迎接戰鬥時,他們仍然無法從恐懼中脫離出來。

  而且這些小軍官下達的命令也不那麼清晰——他們要準備戰鬥,可是在哪裡戰鬥?是在轅門之外,還是在營中?是按小隊為建制戰鬥,還是按曲,按部?他們要怎麼戰鬥?是隔著柵欄同敵軍用長矛互戳?還是先把水預備起來防止敵軍防火?

  士兵們這樣茫茫然,軍官們也一樣地茫然,顏良已死,許攸雖可暫代主帥之職,但他卻不擅面對這樣倉促的戰鬥!

  他需要先問一問敵軍是從哪一個方向來,多少人,馬步兵各多少,再問一問昨夜回撤到城北的左右翼都是怎麼紮營的,各自的布營情況又如何!

  ——歸根結底,二張的軍隊來得太快了!快得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但許攸一時給不出什麼意見,只能令那幾名將軍因地制宜,各自為戰時,敵軍已經到了眼前!

  敵軍數量並不多,但攻打營寨時非常堅決,眼光也準極了。

  他們從東北角的冀州軍右營開始了攻擊,這座營寨因為昨天拔營匆忙,壕溝只挖了幾尺,因此被敵軍輕而易舉地用沙袋土包填平後不多時,柵欄就被砍開了一個缺口。

  敵軍如同黃河決堤一般湧進來時,營中偏將才剛剛組織起千餘士兵,想要堵住那個缺口,但缺口很快變得越來越多,於是洪水湧入的速度也越來越急!

  到處都有人在作戰,到處都有人在死去。

  這些冀州兵是不怕死的,但這樣的死毫無意義!他們在各自為戰,得不到指令,也見不到援軍!

  「守不住了!」

  到處都有人這樣嚷了起來,「守不住了,咱們去別的營吧!」

  「不能逃!」校尉或是偏將又立刻大喊起來,「軍法官!臨陣脫逃者斬!」

  但在一座沸騰的軍營裡,他們的咆哮很快便被淹沒在士兵們嘈雜而混亂的各種聲音裡。

  越來越多的人動了這樣的心思——敵軍像潮水一樣,但他們確實也只像潮水,他們從一個方向而來,並沒有四面八方地包抄,他們是留出了一條逃跑的路的!

  不管他們為什麼沒有包圍這座營寨,冀州人很快發現了這一點,並且爭先恐後地避開東北方,而向著西南的中軍大營而去。

  陸懸魚騎馬守在「張」字大纛之下,一旁是張邈與他的親兵護衛們。

  她安靜地注視著遠處的那一幕,看二張的絳色旗幟漸漸湧入冀州軍的右營,並且越來越多,將整座軍營都染成了那抹濃厚而深沉的顏色。

  很快有人放火了,打仗總是會有人放火的,於是營中的士兵逃得更多,也更快了,他們推倒了自己軍營的柵欄,然後奔著西面的中軍大營而去。

  有人在奔跑時摔倒了,立刻就有人踩著他的身體跑了過去;

  有人在擁擠時嫌棄手上的旗幟或是盾牌太重,便隨手丟開;

  丟盔卸甲,棄旗而逃,自相踐踏,不計其數。

  她認真地觀察這一幕時,張邈忍不住發問了。

  「辭玉將軍,我軍原可全殲這五千餘冀州兵的,為何要給他們留出西面,放他們逃出一條生路?」

  「因為中軍大營沒有反應,」她提起馬鞭,指了指中軍的方向,「那才是重點。」

  四萬多的冀州軍裡,真正用來打仗的其實只有兩萬餘人,左右營的規模看來都不足一萬,但中軍大營明顯比他們大了一倍不止。

  這是一座極其龐大的軍事堡壘,有深而寬的壕溝,有高近三丈的堅固柵欄,有密密麻麻的拒馬,轅門由吊橋而成。

  與其說是營寨,不如說是一座城,當然,這原本就是顏良守在濮陽城下大半年慢慢修成的,質量和另外兩座營寨不能同日而語。

  但張邈看了又看,也沒有看出什麼。

  「中軍大營?與這些潰兵有何干係?」他問道,「我軍又當如何攻下?」

  陸懸魚搖搖頭,「攻不下。」

  親兵們互相看看,趕緊將頭別開,嚴肅認真地望向四面八方,就是不看張邈臉色。

  「憑咱們這點兵力想打人家固若金湯的大營,多少有點飄飄然,」她說道,「所以要借那些潰兵的力。」

  潰兵會四散跑開,但更會習慣性地尋求自己軍隊的庇護。

  他們會不顧中軍營的大聲喝止,搬開鹿角,爬過壕溝,哀求著,哭泣著,想方設法都要進入中軍大營。

  接下來就是中軍營的麻煩了。

  陸懸魚雖然覺得靠這麼一次豬突猛進不太可能拿下中軍營,但她還挺樂觀的。

  只要對方自己把營門打開,怎麼也能留點人頭下來,填他兩條壕溝,最好再拆一片柵欄,要是事事順利,衝進去放把火再跑,也夠他們士氣繼續低落,可以繼續尋隙突襲的。

  太陽漸漸爬到了頭頂,最後一絲霧氣也不見了。

  大地將肆無忌憚到處流淌的鮮血貪婪吸淨,再通過熱氣將它蒸騰出來。

  濮陽城北的這片荒野上,到處都彌漫著濕潤而溫熱的血霧,甚至在濮陽城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一幕時,似乎也能聞到血的味道。

  似乎今天這一場鏖戰,已經慰藉了城下的許多亡靈。

  但就在此時,中軍大營的吊橋忽然放下了。

  「那是什麼人的旌旗?!」

  中軍士兵從營中跑出來了!

  他們舉著盾牌,撞開了面前瘋狂想要湧進來的潰兵,對於那些想要抱住他們的腳,爬也要爬進大營的潰兵,他們甚至舉起了手中的長矛!

  但他們的目標不是這些潰兵,似乎有武將帶著他們,很快衝向了已經全盤潰敗的右軍大營!

  在潰敗的人潮面前,這些中軍士兵如同丟進洪水中的沙袋,剛丟下去時,立刻被淹沒,可是越來越多的沙袋丟進去,一道防線漸漸便立起來了。

  有了這道防線,連同那些潰兵也漸漸跟著有了主心骨,不再倉惶地四處奔逃,而是按照軍官的吩咐,如同已經和緩下來的流水,湧向了中軍的兩翼。

  冀州軍開始了反擊,既堅決,又勇猛。

  新的大纛也立了起來,遠遠望過去,在樹林一般密布的旗幟中好像一隻鮮豔而高傲的鷹。

  「他們有了新的主帥?」她自言自語了一句,「這麼快?」

  ……不知不覺已經打了四五個時辰沒錯,按照鄴城到這裡的距離,新的主帥上任也不算很離譜。

  ……但這個人怎麼反應這麼快?他剛下車不要找找時差的嗎?立刻就上任,上任就幹活,幹活就效率這麼高?

  她眯著眼睛,探頭探腦地看了好一會兒,有斥候已經跑回來了。

  「將軍!中軍旌旗上書一個張字!」

  「又是一個張將軍!」她大吃一驚!

  「哪裡來的張——」張邈忽然恍然,「張郃張儁乂(也可以讀成巧變)!」

  先不管哪裡來的張將軍,眼前最要緊的問題是,怎麼應對這一波防守反擊。

  她招招手,喊了傳令兵過來。

  「給咱們的張將軍送個信去,」她說道,「要他在城南十里處的土路旁等著。」

  「將軍?」張邈滿臉不解。

  「咱們該撤兵了,」陸懸魚說道,「派人報之孟高公,要他盡力將兵撤往城南,撤得漂亮點兒最好,但要是狼狽些也沒事。」

  張郃也騎在馬上,注視著眼前的戰局。

  這位將軍三十餘歲,長了一張見之即忘的路人臉,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很。

  當戰局開始此消彼長,敵軍開始撤退時,有人策馬來到了他的身邊。

  「趁此良機,正可一鼓作氣,追擊敵軍!」新任監軍孟岱用這樣抑揚頓挫的聲音嚷道,「今日破敵必矣!」

  在一場戰鬥中,撤退總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如何能保持陣容,不將撤退變成潰退,這是每一個將領都迫切希望得到答案,但從來也沒有明確答案的難題。

  現下這道難題該張邈張超兄弟做了,在孟岱看來,他們答得不怎麼樣。

  那些士兵明顯有些慌,有些士兵還能顧得上互相扶持,有些士兵幾乎已經是不顧一切地逃竄了。

  「他們撤得有些早。」張郃忽然說道。

  孟岱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這位新任主帥似乎沒有收到他的眼神,也沒有聽到他剛剛迫切的話語。

  「傳令下去,」張郃說道,「不許追擊,收兵回營。」

  「不許追擊!」

  「不許追擊!」

  「收兵回營!」

  「收兵回營!」

  張郃的聲音變成了傳令官的聲音,又變成了無數偏將、校尉、司馬、隊率的聲音,層層疊疊如波浪一般向著人潮的盡頭而去。

  他的確是在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前方的戰局,因此一點也沒有察覺到身後孟岱陰沉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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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儁乂:音同俊毅。

  《三國志 魏書 張樂於張徐傳第十七》 :「張合以巧變為稱」

  所以外號張巧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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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一章 浴蘭節

  儘管擊退了張邈張超兄弟的兵馬,但這算不上一場勝利。

  右軍大營的火燒了很久才被滅掉,一具具屍體被搬出來,他們大多不是被敵軍殺死的,而是在倉惶逃跑中死去的。

  有可能是被倒塌的柵欄砸死,被人群踐踏而死,被火燒死,或者是躲在帳篷裡,因濃煙窒息而死。

  士兵與民夫忙碌著搬開燒毀的柵欄,濕漉漉的帳篷,忍著刺鼻的氣味,在一個又一個水坑裡艱難跋涉,記錄著已經燒毀的各種輜重,再搶救出尚未被燒毀的那一部分,企圖重新將這片營地清理出來。

  剩下的右軍士兵可能沒辦法住在這裡了,他們得後撤數里,砍伐樹木,重新建起一座營寨。

  這座營寨可能沒有那麼多帳篷可以用了,所以他們當中的一些士兵還得忍受露宿的艱苦,蚊蟲與毒蛇都可能來侵擾他們,但誰讓他們打輸了這一場呢?

  而對於張郃來說,他要處理的雜務還有一項:戰利品。

  張邈先勝了一場,陣斬顏良,並且獲得了不少馬匹、鎧甲、兵器等戰利品,而後又在突襲冀州軍大營時出師不利,沒能達成他們的目標不說,又丟了一些戰利品回來。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俘虜那些張家軍士兵的時候,從他們身上就收繳到了剛穿在身上的,顏良本部兵馬的兵甲,以及一些布匹和錢糧。

  這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大事,張郃下令將這一類「戰利品」都重新發給士兵們,對這一仗所帶來的損失稍作補充。

  但孟岱有不同意見。

  「儁乂如何這般自苦?」這位新上任的監軍摸了摸鬍子,「咱們河北何其富饒,袁公豈會吝於這一點輜重?軍中消耗,報之鄴城便是。」

  「損失倒也不多,不必連這一點事都要上報,」張郃搖了搖頭,「咱們還是先擊退張氏兄弟最為緊要。」

  孟岱便不說話了。

  許攸看了中軍帳中坐在主帥位置上的張郃一眼,又看了看孟岱,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若非儁乂臨陣退敵,此戰怕要損兵折將,更兼濮陽亦將落入二賊之手,到時我等如何去見袁公哪?依在下觀之,我等皆感儁乂活命之恩哪!」

  他這樣一番吹噓,孟岱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許攸輕輕地瞥了他一眼,感覺心中快樂極了。

  他自己是要灰頭土臉地回鄴城了,主帥都被人斬了,他自然不能在此久留,但他臨走前總還要講幾句誅心的話,給這幾個人下點絆子才是。

  這位袁紹元從與孟岱、張郃、高覽都沒有什麼仇怨,他這點心思也不是沖著他們去的。

  ……誰讓張郃是被沮授推舉上來的!

  ……誰讓袁公那麼看重沮授!

  ……誰讓河北那許多謀士都只能當個幾千、幾萬兵馬的監軍,只有沮授!沮授監了整個河北的兵馬!只要是袁公的兵馬!都由他來管!監統內外,威震三軍!

  ……他許攸是什麼人?是袁紹領著曹阿瞞在街上搶新婦時便有了交情的人!憑什麼不是他來當那個監軍!

  許攸同三人簡短道別,離開中軍帳,坐上輜車準備返回鄴城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寬敞明亮的中軍帳。

  ……就該出點事!他心想,只要是沮授推上來的人,沒事也最好有點事!

  孟岱也出去了。

  帳中只剩下張郃高覽,高覽往外看了一眼,悄悄地走到張郃身邊。

  「儁乂可見孟仲喬今日神情麼?」

  張郃愕然抬頭,「我只見他有不豫之色,卻不知何故?」

  「聽他言語,或是為今日繳獲的那些財物,」高覽委婉地說道,「儁乂當細思才是。」

  這位將軍又愣了一會兒,而後恍然。

  從字面上來看,打仗是不掙錢的,兵馬只要一動,後勤就要瘋狂燒錢。

  但對於將領們來說,只要他們想,打仗總是特別掙錢的。

  行軍時若是在自家領土上,可以向沿路的郡縣要錢;若是進了敵軍境內,那更是處處都是錢。

  曹孟德麾下那位忠肝義膽的將軍曹洪,當年就是出了名的愛錢,愛賺錢,打仗能賺錢,不打仗更能賺錢的奇才。

  孟岱的意思其實就很簡單:那些財物別發士兵了,缺的讓鄴城出,正好多要一筆錢,剩下的二一添作五咱們分了吧。

  「你我初至城下,未嘗一勝,先報損失,豈不令人恥笑?」張郃皺眉道,「他若要財物,我自去主簿處支些給他便是。」

  高覽張張嘴,又把嘴閉上了,輕輕嘆了一口氣。

  「既如此,也算我一份,」他苦笑道,「搭著你的車,一起作這個人情。」

  絲帛與一箱銀錢很快被抬進了孟岱的帳篷——只是素帛,而不是最為名貴的蜀錦,那一箱銀錢中,有金銀,亦有銅錢,算算也只不過數萬錢。

  高覽將這些財物送過來時,話說得很客氣,只說事事都要仰仗監軍提點,講得孟岱喜笑顏開。

  但當高覽走後,孟岱望著那箱財物,臉色又淡下去了。

  「他存了什麼心思,我豈能不知?」孟岱自言自語道,「他倒心高氣傲。」

  張郃憋著這口氣,想先退二賊,再下濮城,而後方才回返鄴城——他是一心要建功立業的。

  有這樣的志氣,怪不得被沮監軍看重。

  ……既然被沮授看重,那被旁人所嫉恨,想來也是沒有怨言的吧?

  案几上被放了一碟洗淨的梅子,帶著紅豔豔的色澤和酸甜撲鼻的香氣,案几下還有一小筐。

  偶爾有一粒水珠從梅子頂端滾落下來,於是更讓人覺得新鮮水靈了。

  陸懸魚從後帳裡轉出來,一邊擦頭髮,一邊磨磨蹭蹭地來到案几前坐下,看了一眼沙盤,又看了一眼水果。

  小二和小五在指揮親兵將髒水倒出去,他們倆順便還要再打掃一遍帳篷。

  不過這些事和她沒關係,她決定還是先拿一顆梅子來吃,一邊吃一邊幹活。

  他們現在駐紮在濮陽城南十里外土路邊的山坡下,旁邊有一個小湖,順便還有一座士族的別院,也被他們徵用了。

  於是吃的東西除了麥飯與鹹菜之外,士兵們還可以上山打打獵,或者是下湖撈撈魚,看起來就挺愜意的。

  但張超不覺得,他問過陸懸魚一個問題:為什麼不直接撤進城內呢?

  雖然張邈是用繩子吊上去的,但並不意味著城門就打不開了——每座城門都在攻城戰開始前先被堵上了,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才能搬開——只要他們表露出想進城的意願,臧洪一定會歡迎他們進城駐紮。

  「城牆堅固,不能硬取,可為我軍倚仗,」張超說道,「豈不比駐紮城外來得安全?」

  「咱們要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打仗,孟高公說得也不錯,」她說,「但現在不太一樣。」

  東郡不是青徐。

  當她在徐州作戰時,每一個田裡的農人,每一個路邊的商賈,每一個城裡的士人,都在努力地向她傳達他們所知道的一切信息。

  他們聽到了什麼可疑的馬蹄聲一閃而過,見到了什麼面色不善的陌生人,又或者在下游的河流裡撈到了什麼上游的東西。

  這些細枝末節都會被他們報到軍營來,於是他們都成了她的眼和耳。

  現在情況反過來了。

  二張不能走到哪就宣傳到哪,告訴每一個人他們是來解救臧洪的,因此對於絕大多東郡人來說,他們仍然是外人,需要警惕地離遠了觀望。

  如果他們再進了城,這回堵城門的可能就是張郃的兵馬了,到那時他們被隔絕內外消息還是次要的,輜重糧草又該怎麼辦?

  「咱們駐紮在城外,與城上可以互為倚仗為其一,文遠的騎兵亦可隨時照應范城為其二,」她說道,「雖白日當空,但咱們卻是在夜裡行軍,不可不警覺。」

  梅子有點酸。

  她啃了一個,有點嫌棄,將啃過的果核放在一旁,準備繼續專心地看自己的沙盤,想想還是再喝一點水。

  ……是蜜水,怪不得!

  小五輕手輕腳地湊了過來,撿走了果核。

  「將軍可要將梅子醃一醃?」

  「沒事,」她擺擺手,「你們也挺忙的,沒得讓你們加班幹什麼。」

  「比起將軍,小人一點也不忙呢,」美少年忽閃著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她,「只恨不能為將軍分憂。」

  「你已經在分憂了,你們幹了不少活啊,」她無知無覺地說道,「當然比我的主簿幹的還是少,不過他那雖然累點,但比較有前途,等過後送你們……」

  「小人聽過田使君的美名,」美少年有點委屈,「但小人想跟在將軍身邊學兵法,學打仗。」

  ……她不看沙盤了,上下打量這個十七八歲的美少年。

  「你為什麼想學打仗呢?」

  美少年臉紅了。

  「將軍,小人無禮,小人只是覺得將軍並非形貌昳麗之人,但運籌帷幄,領兵臨陣時的容姿氣度卻……」

  她繼續聽他講,但是美少年的聲音越來越小。

  「卻很令人心生傾慕……」

  「我懂了,」陸懸魚笑呵呵地說道,「不教,你去把梅子都醃了吧,不要太甜,也不要酸,要酸裡帶甜的,快去。」

  張遼進帳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一個玉樹修竹般的美少年,抱著一筐梅子,滿臉心如死灰地從中軍帳疾行而出。

  ……差點撞到他。

  不知道怎麼的,張文遠心裡就有了一個猜想。

  「雖說出身低了些,也還是個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他走進來尋了個胡床坐下,「年少而慕少艾,人之常情,將軍何以這般絕情?」

  她抬眼瞥了他一眼,「我非少艾。」

  張遼故意板了一下臉,「將軍怎麼不是?青徐兩州傾慕將軍之人何其多也!」

  她的面容端正但寡淡,勉強稱一句清秀,倒確實算不上美麗,但張遼覺得,這樣剛剛好。

  比她美一點,醜一點,年輕一點,年長一點的女子世上是盡有的,但那些都沒什麼意義。

  他這樣端詳她的時候,陸懸魚擺了擺手。

  「他們可不是看重我這個人,」她說道,「他們只是看重我手中的兵罷了。」

  「那個小郎君,難道也是如此?」

  陸懸魚想了一下,微笑起來。

  「他與那些世家子不同,」她說道,「但歸根到底還是相同的。」

  一個雒陽城中殺豬的幫傭是沒有人會多看一眼的,無論男女。

  但當她立下了百戰百勝的聲名,並且擁有一支不容小覷的兵馬和領地後,她平平無奇的臉上自動加了一層名為「名將」的美麗面紗,那些所謂的「姿容」、「氣度」,不外如是。

  她這樣想的時候,張遼坐在旁邊,笑眯眯地不吭聲,像隻標準的並州狗子。

  於是她忽然又從這點亂七八糟的小事裡清醒過來。

  「剛剛都是文遠打岔,」她有點惱羞成怒,「找你來說正事!」

  張遼的神情變得肅然起來,「何事?」

  「十日前咱們就往臧霸處送信了,」她說道,「但我總不放心倉亭津。」

  比起陸懸魚所處的境地,倉亭津的士兵似乎還更開心一些。

  附近雖然沒有湖光山色,但是有黃河,一樣可以撈魚,還是頗為肥美的黃河鯉魚。

  不僅有黃河,還有一座小城,城裡還有好多百姓出來跟他們做生意。

  不僅做生意,而且這兩日是沐蘭節,城中有不少人都會出城,採草藥,沐藥湯,哪怕沒那麼有儀式感的,至少也要下河玩一玩水。

  今歲天旱,黃河水位較往年更低一點,下河的人就更多了些,營外集市上的人也更多了。

  箭塔上的那個士兵就抻著脖子使勁地去望,直到從集市裡尋到了他暗戀的那個姑娘之後,目光就轉不開了。

  她今天頭上繫了一條新的帕子,帕子染成鵝黃,配著鬢邊新採的一朵蘭花,看著秀雅極了。

  她是來攤子上幫忙的,忙過這一陣就要離開,因而箭塔上的那個士兵更捨不得移開眼睛了。

  他是兗州人,其實老家離這裡也不遠哇!就是家境貧寒了些,要是這次出來打仗能立些功,攢點錢,他是不是就能……

  這個士兵一心一意地琢磨他那點事時,少女忽然抬起了頭。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拍。

  但那個美麗少女並未看向他,而是看向了遠處。

  隨著她轉過頭去,下面越來越多的百姓也將頭轉了過去,向著共同的一個方向張望,但他們畢竟在地面上,看得不如他高,也不如他遠……

  那個士兵心裡還存著這樣快活又輕鬆的想法,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想看看他們在看什麼稀罕景色。

  當他轉過頭去,仔細觀望時,土路盡頭的旌旗越來越近,上面的「荀」字也越來越清晰了。

  他的瞳孔猛然收縮起來!

  ……焦斗!焦斗在哪!有敵襲!有敵襲!

  「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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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戴禮記‧夏小正‧五月》:蓄蘭。為沐浴也。

  其實就是端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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