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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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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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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8 02:04:1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二章 仁義豈有常?

  那是袁紹的軍隊,只要看方向就知道,對於這幾年的百姓們來說,並不算陌生。

  因此他們最初只是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一下。

  畢竟這支外來的軍隊都能駐紮在這裡,每天讓他們做點小生意貼補家用,那自家主公的兵馬來了又有什麼問題?

  當然,當然,冀州軍數量實在太多,因此兵卒素質也參差不齊,有些願意同他們做生意,有些則蠻橫得多——但東郡的百姓們的確沒當他們是外人。

  箭塔上的士兵急促地敲起焦斗,將這些沉浸在沐浴與節日氣氛中的百姓驚醒過來!

  「要打仗了!」他們嚷了起來,「快逃!快逃!」

  那些士兵跑起來了!向著這裡跑起來了!

  可是攤子上還有沒賣完的酒,鍋裡還有熱氣騰騰的燉狗肉!還有那些艾草!竹席!草鞋!

  對窮苦人來說,這些是極其重要的東西!

  因此有的人撒開腿就跑了,有些人還在那裡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

  但這支冀州軍沒有耐心等待這些庶民全部撤走,又或者在他們的眼裡,這些與賊人往來交易的黔首原本都是死不足惜的罪民。

  有士兵慌忙地想要去關轅門,但這座陸懸魚精心修建起的營寨轅門是吊橋,想要拉升起來就需要一群士兵一起發力。

  正在此時,冀州軍中有傳令官發號施令。

  前排的士兵還在跑,後排的弓手卻停住了腳步。

  他們彎弓搭箭,向著天空的方向抬起箭尖,彷彿要射殺那一輪將至中天的太陽。

  當箭頭升起時,它奔赴的似乎是那個明亮而耀眼的天空。

  但當它下落時,它發現自己正向著地獄奔赴——亦或者它本就是地獄。

  弓兵的臂力總是參差不齊的,有的人極有力,那支穿雲箭追風趕月地衝進了營寨之中,從一個年輕士兵的背後狠狠地紮進去,立了一功;

  有人卻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他那支箭飛過同袍的頭頂,飛過堅硬的土路,向著城下展開的荒地而去,那裡還有許多商賈,他們背著或挑著的貨物延滯了他們的腳步;

  其中還有幾個人,徒勞而焦急地想撿起滿地的蒸餅、肉乾,或者其他令他們捨不得放棄的東西——於是當箭雨襲來時,這些遲鈍的黔首甚至沒有那個警覺,抬起頭看一眼天空。

  他們就那樣保持著與之前相差不大的姿勢,橫七豎八地留在了那裡。

  士兵們毫不在意,他們還在繼續向前,再向前!

  吊橋旁的賊兵正在忙著將吊橋升起來,這才是他們所在意的事!

  箭塔上的士兵終於想起來這裡是「箭塔」了,正在呼喊著要弓箭手上來。

  但跑在最前面的冀州兵已經用盡全力,將手中的長矛擲向了轅門前的守軍!

  沒有信使,沒有威脅和警告,戰鼓敲得緊迫極了!

  吊橋剛剛升起了不到一丈,冀州兵卻已經衝到了橋前!

  ……是了!他們怎麼連拒馬也沒有布!

  守大門的屯長懊惱極了,可也已經晚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敵軍踩過百姓的屍體,衝了過來。

  荀諶的兵馬撲到倉亭津時,城中守軍立刻關閉了城門——這是令長反復叮囑他們的。但當陳容自己跑到城牆上的時候,他發現冀州軍來的比他想像得還要快,戰局也更加慘烈。

  那些士兵離他很遠,至少一里之外,因此人變得很小,都彷彿不再是人了,而是一隻隻小螞蟻,密密麻麻地在幾根樹枝搭成的小玩意兒下面打著架。

  那幾根樹枝上漸漸冒起了黑煙,於是外面的螞蟻彷彿受到了鼓勵,往裡衝得就更有勁了,三番五次地想要衝破轅門處的防線。

  他們這樣做了,也成功了,樹枝外面的那些小螞蟻不僅更進一步,而且將自己的陣線慢慢延長拉開,想要將整座營寨漸漸包圍起來。

  ——那支冀州兵馬的確比這些守營的士兵要多不少,他們這樣堅決地攻打下去,大概也是會成功的。

  陳容站在城牆上,繼續向著城東的方向看過去,冀州軍的陣線展開得很快,如同潮水一般,而在他們身後,無數具屍體彷彿退潮時被海水留下的碎石瓦片一般,丟棄在了岸上,連同他們身體裡還沒有流乾冷卻的鮮血,一同蔓延在這座小城的城下。

  陳容感覺到自己的心也在那一瞬間揪了起來。

  「兵馬可點起了?」

  「是,除卻城門處的守軍之外——還有一千五百餘人,都在城下!」

  陳容很想說點什麼,他原本是個飽讀詩書的人。

  但他最後還是沉默地走下了城牆。

  「開城門——!」

  城門緩緩打開的那一刻,中郎將陶升正騎馬守在荀諶的軺車旁。

  他有些驚詫地看了看城門處的方向,又轉過頭看向這位冀州從事,不明白他為什麼猜得這樣準。

  但這位偏將是個厚道人,見到傳令官令旗揮動,後軍調轉方向,準備迎擊陳容時,他還是忍不住想為陳容說一句好話。

  「陳子儲其實是個好人……」

  荀諶似乎不為所動,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稚伯真是宅心仁厚。」

  「將軍,范城的士兵亦是袁公的士兵啊!」他握住車軾,懇求道,「賊軍將敗,將軍何不說陳容以道理,令他迷途知返呢?」

  荀諶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稚伯既如此說,我便試一試吧。」

  他的語調聽起來溫和極了。

  當這萬餘冀州軍的主帥穿過後軍,越眾而出,由身邊護衛以長牌相護,來到范城士兵們面前時,雙方仍然隔了百步之距。

  士兵們出城見到那一地的屍體時,他們幾乎都是憋了一股鬱氣的。

  雙方征戰有死傷是正常的,百姓來不及躲,死個百餘人也不算稀罕事。

  但這些士兵都是范城人,因而戰場上那些慘死的百姓幾乎多多少少都與他們沾親帶故,最不濟也是個鄰居。

  因而他們出城時,那股鬱氣令他們短暫地忘記了膽怯,甚至真的決心同這支兵馬進行一番廝殺。

  但對面卻沒有立刻與他們開戰,那位年輕將軍的出現立刻引起了他們的陣陣竊竊私語。

  他甚至也沒有質問。

  「求救之信,已至鄴城!」那位將軍高聲道,「袁公知賊勢大,特令在下前來援救!諸位守城辛苦!正可殺賊立功!」

  陳容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我不曾寫過信!」他厲聲道,「我已許諾,放張孟卓、張孟高兄弟去濮陽!」

  荀諶冷笑了一聲。

  「子儲何以這般執迷不悟,」他說道,「你看一看你身前的兵卒,他們何辜?」

  他伸出手去,指了指地上那些屍體,「生民又何辜?!陳令長若早將他們留在城中,靜待援軍,豈會有今日之局?!」

  士兵們又開始竊竊私語。

  那個年輕英俊的將軍還在繼續說下去,他的言辭從嚴厲又漸漸轉為了溫情。

  「我今率軍至此,一為退張氏二賊,二為援救滿城士庶!待剿滅賊軍,亦當賞功罰過!諸位若追隨袁公,自然有功,若追隨陳容,不僅諸位是罪人,家眷亦危!」他的聲音逐漸變得痛心疾首起來,「如何決斷,諸位當三思才是!」

  營寨上空的煙越來越濃了,甚至不斷有士兵翻出柵欄,想要跳下河去,爬到河對岸。

  但柵欄下面挖了深深的壕溝,裡面布滿尖刺,越不過去的,便只有聲聲慘叫!

  這座營寨之所以能堅持這麼久,完全是因為主持修建它的人堅持著將它修得極其堅固,哪怕一部分士兵潰敗,剩下的還可以在重重防禦工事下繼續作戰。

  但隨著冀州軍不斷推進,潰敗的士兵越來越多,堅守的則越來越少。

  要不了多久,整座營寨就會被徹底推平,活下來的士兵十不存一,而那些囤在此地的輜重糧草,都會被付之一炬。

  ——但這關東郡人什麼事呢?

  如果他們為了這座外來人的營寨去攻打冀州軍,先不說他們救不救得下來,就算救下來了,就像對面那位將軍說的,難道袁紹還能坐視不理嗎?

  這些士兵猶豫著,悄悄地向後退了一步。

  軍官沒有吭聲,沉默地看著這一幕。

  甚至連那幾名小軍官也跟著後退了一步。

  他們的令長此刻騎在馬上,看神情也矛盾極了。

  當然,他無論相貌還是氣度,都不像一個武將,連這座營寨也是二張懇求很久之後,他才猶猶豫豫地同意的——這位令長,原本就是這樣一個優柔寡斷的人啊。

  因此當他策馬向前時,無論是縣尉還是士兵,都在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麼。

  陳容拔出了腰間所攜的長劍。

  荀諶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了驚駭的神情,身側的長牌兵立刻上前一步,將他護在其中,兩旁的十幾名弩手立刻拉開弩機,將眼睛湊在了望山上。

  「陳子儲!」荀諶厲聲道,「臧洪背棄仁主,你原非他同黨,今日竟欲與他同死麼?」

  馬蹄越來越急。

  那個出身寒微,相貌平平的無名小官甚至連甲也未穿,就這樣一身高冠博帶的打扮,拎著一柄長劍,姿態幾乎可笑地衝了上來!

  荀諶愣住了。

  「將軍!」身旁的親兵急切地提醒了他一聲,「殺不殺?!」

  他是可以活捉這個人的,這是個義士,因此不該死。

  但荀諶在那一瞬間又清晰地明白,他下達什麼命令,結果都是殊途同歸的。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當一排弩手向著疾馳而來的范城令扳動懸刀時,不知何時,范城的守軍不再後退了。

  戰鼓聲聲,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激昂!

  如滔滔東去的黃河水,又如那一腔蓬勃的英雄血!

  那些士兵們終於拔出了武器,跟著他們令長的腳步,衝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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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七‧魏書七‧呂布張邈臧洪傳第七》:洪邑人陳容少為書生,親慕洪,隨洪為東郡丞;城未敗,洪遣出。紹令在坐,見洪當死,起謂紹曰:「將軍舉大事,欲為天下除暴,而專先誅忠義,豈合天意!臧洪發舉為郡將,奈何殺之!」紹慚,左右使人牽出,謂曰:「汝非臧洪儔,空復爾為!」容顧曰:「夫仁義豈有常,蹈之則君子,背之則小人。今日寧與臧洪同日而死,不與將軍同日而生!」復見殺。在紹坐者無不嘆息,竊相謂曰:「如何一日殺二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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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三章 友誼的小船翻不翻

  冀州軍與范城的守軍並不一樣。

  自初平二年,袁紹輕取冀州時起,這支韓馥麾下的兵馬就不斷開始為他南征北戰,擴充疆土,甚至在他攻伐公孫瓚的艱難時刻也一直堅定地守在這位主君身邊,不曾後退。

  這十年來,他們可以稱得上勞苦,但也的確是百戰老兵。

  而這支守軍北有冀州,南有兗州,除了呂布與曹操在濮陽打過一場戰爭之外,其餘時間裡,范城並不受戰爭襲擾。

  因而這城中能湊出一千餘人的守軍,還是陳容很注重四處清剿賊寇的戰果。但即使如此,他們的鎧甲沒有對面那麼明亮,武器也沒有對面那麼整齊,有些人沒穿甲,還有些人連環首刀也沒有,只拎了一根長矛。

  他們就這麼衝了上去,憑著一腔血勇,憑著他們對那位平日裡溫和又沉默的令長最後的,也是全部的尊崇。

  他們就這麼衝了上去!

  荀諶輕輕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傳令官,「弓手。」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傳令官層層下達後,立刻轉為了一片片弓弦絞緊的聲音。

  兩軍原本只有數百步,當范城的守軍大踏步上前時,弓箭手甚至不需要將弓拉得太滿。

  荀諶示意車夫調轉車頭,將軺車重新駛回中軍之中時,弓手隊的隊率正在高聲下令。

  箭雨傾瀉而下的聲音蓋過了車輪滾滾,蓋過了黃河滔滔。

  倉亭津上這片空地原本是有別的用途的,在大漢還沒有衰敗至此時,黃河上的貨船經常會在這裡停靠卸貨。

  這片空地上曾經堆滿了糧食,木料、絲帛、銅錢。民夫在這裡走來走去,汗流浹背地扛起一根根木頭,船主忙碌地跑來跑去,還有那些管著渡口的小官吏,時不時會頤指氣使地同河上的船夫大聲嚷嚷幾句,要他們停船時守規矩些,不許佔了別人的位置。

  於是也有商賈在這裡賣貨,賣些吃喝,賣些針頭線腦,竹席草鞋,不是賣給士兵,而是賣給黃河上往來的客商與旅人。

  到了夜裡,倉亭津會點起火把,留那些不在這裡卸貨,而只是路過的船舶停一停。

  河面上倒映著火光,隨著從未清冽過的黃河水緩緩而去。

  ——范城很小,這些守軍平日裡也不會是兵卒,這座城養不起這麼多的脫產士兵。

  他們只是城內外的民夫、雜役、幫傭,為了一點犒賞,也為了能免除些賦稅來服這個役。

  但在這一日之後,他們再也不會想起曾經的倉亭津了。

  當箭雨傾瀉而下時,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停下腳步,茫然地抬起頭,望向了天空。

  這片空地上鋪就了一層屍體。

  很快又鋪上了一層。

  在接戰之後,冀州軍的中軍開始有意識的步步後退,加厚兩翼。如果對面領兵的人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他應該會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事,並且立刻後退保持陣型。

  但接管兵馬的那位縣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平生面對過的最凶殘的敵人也只不過是黃河上一個擁有四隻船,以及百十來個悍匪的河盜頭子,而不是袁紹的冀州軍。

  他只憑一腔血勇,跟著守軍一起衝鋒,並撞上了冀州軍的陣線,因此當對面的弩手坐在車上,用腳拉開那架他不曾見過的強弩時,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身缺少了長牌手的護衛。

  他只是見到了那一排弩矢向著他而來,而他拿起了身邊的一只小圓盾,下意識地擋了一擋。

  就在下一刻,八石的腰引弩將他的小圓盾,他的臂膀,連同他整個人都狠狠地貫穿!

  軺車已經駛回了高地上,那位年輕的將軍仍然端坐在車中,注視著眼前這一片煉獄般的景象。

  陳容已死,那個接替他職責的衛尉也已經戰死。

  但士兵們還在繼續戰鬥,用他們手裡粗糙的武器,用他們鋼鐵一樣的手,用他們的腳,用他們的牙!

  於是後軍的包圍圈漸漸變成了一隻湯鍋,它應當已經用得很久了,溫潤光滑的邊緣上多了許多裂痕與缺口,因此鍋裡燒開的肉湯便不斷地翻滾著,咆哮著,濺起鮮紅得幾乎刺眼的熱浪,竭盡全力地想要衝出去,用沸騰的怒意炸開這口鍋!

  但這鍋湯燒了許久,終究還是漸漸地冷卻了。

  陶升不願再看這一幕慘劇,忍著眼淚,將目光移到荀諶的身上時,這位年輕的將軍已經調轉了車頭,專注地望著他另一半正在攻打大營的兵馬。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長而濃密的睫毛如羽扇一般輕輕搧了一搧,於是那個專注的眼神就顯得格外的心無旁騖,扶在車軾上的那隻手白皙修長,乾淨極了。

  只看他這幅模樣,陶升忽然覺得,這位玉樹一般秀麗的郎君更像是在看一卷新書,或是一位女郎。

  荀諶很快察覺到他的目光,將頭轉了過來。

  「嗯?」

  他的聲音很輕,與剛剛應下陶升求情時的聲音一樣的溫和。

  陶升卻忽然覺得周身發冷,他甚至在那一瞬間很希望有點什麼突如其來的境況,打破荀諶臉上那張面具!

  「將軍!西邊的小路上有煙塵起!似有騎兵!」

  那張面具一瞬間便碎了,荀諶的眼睛裡迸發出又冷又厲的光芒,「什麼人?!」

  「那必是二張的援軍!」陶升脫口而出,「荀將軍——」

  「不可能!」荀諶皺起眉,「張儁乂就在城下,張邈就算有此心,豈敢在兩軍夾擊下趕來救援倉亭津?!」

  「將軍!快看!」

  煙塵盡頭的小路上,隱隱現出了「張」字大旗!

  「敵軍的援兵到了!」

  「將軍!」

  陶升想不明白自己在那一瞬間為什麼是心中有些欣喜的,但他立刻急促地催了起來,「我軍遠來疲敝——」

  這是疑兵之計。

  荀諶心裡這樣想到,他行軍這樣快,二張又無法遍布斥候,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就得到消息,趕來支援。

  但萬一這支兵馬就是來這裡準備換防,甚至是接應渡河的輜重隊呢?

  那隻玉一樣的手狠狠地錘在了車軾上!

  「傳令撤軍,」荀諶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遠遠的范城,「派人去城下,讓他們立刻開城。」

  「……如何開城?」

  荀諶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但那張溫和的臉上仍然透著遮不住的冰冷。

  「告訴他們,此城城令與縣尉皆已伏誅,叛軍盡墨,」他說道,「若是現在不開城門,少頃玉石俱焚。」

  戰局已定,無論那是援軍還是疑兵,都很難救得了這座大營。

  但當冀州軍如潮水般退去時,營中還有許多士兵在慌亂地翻過柵欄,想要逃到河對岸去。

  他們當中的確有許多人就這樣淌過黃河,倉惶地跑到了黃河南岸,尤其在他們見到遠處出現了「臧」字大旗之後,逃過去的人就更多了。

  他們身上帶著傷,帶著血,帶著焦糊的痕跡,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滿身濕透地奔向泰山寇的前軍,並且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那座營寨!他們沒守住啊!將軍的輜重還在裡面!他們該怎麼辦才好!

  他們的嗚咽與號啕沒有傳得很遠,至少沒有令那支始終不曾靠近的騎兵聽見。

  荀諶站在城牆上,往下望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血紅的光輝灑在了這片戰場上。

  「派幾個人出城,去為陳子儲收斂,」他說道,「還有,堅壁清野,徵發民夫,將壕溝挖深。」

  「將軍?」

  「他們今夜就會知道這個消息,」荀諶說道,「咱們也得做好準備。」

  陸懸魚得知這個消息時,整個人稍微是有點懵的。

  但她立刻起身去尋張邈了。

  這個時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不同的想法,別人的不太好猜,但張邈她就能猜個差不多。

  他整個人跑到營外面去了,而且是在營東的一片田野裡,點了火把備了酒,一邊流淚,一邊在祭祀陳容。

  「此真天下烈士!雖兵弱敵強,能屈其力而不能屈其節!」他往地上灑了一觥酒,大聲喊道,「子儲!子儲!是我誤你!」

  ……看得出來張邈是真心的,但她還是要打斷他。

  「孟卓公,」她乾巴巴地張開嘴,「咱們回營行嗎?」

  張邈抬頭看她。

  四十多歲的一個大漢,哭得稀裡嘩啦的。

  「我本可以救他的!」他嚷道,「我不知他竟會如此!」

  「孟卓公,我有重要的事對你說,」陸懸魚平靜地彎下腰望著他,「軍中尚有十日之糧,十日內咱們要打退援軍。」

  這位主帥愣住了。

  「陳子儲死了。」他說道。

  「我知道。」她點點頭,「倉亭津的大營也沒守住。」

  「陳子儲死了,」張邈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為你我而死。」

  他的世界觀好像一瞬間被打碎了一樣,整個人滿是錯愕與憤怒,但她將它忽略掉了,只是認真地對他說:

  「那我們就更不能輸。」

  這個四十多歲的大漢恍惚了一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那一甕酒都倒在了田野裡。

  「辭玉將軍心志之堅,為我平生罕見,」他說道,「堅如鋼鐵。」

  「你要是打過這麼多仗,」她說道,「你也一樣。」

  死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必須留下來面對這一切。

  她意識到這場戰爭還是有些東西超出了她的意料,比如冀州軍是如何在這樣快的時間裡撲到倉亭津,斷了她的後路,這位主帥絕對是個值得研究的對手。

  ……但話說回來,她又不是不認識荀諶。

  當她領著張邈返回營寨,解除了這位沒常識主帥的危機——顏良才剛被陣斬,屍體才入土幾天啊,他就敢自己跑出來,還在夜裡點火把!人家的騎兵要是衝過來直接一波帶走漂亮,這仗就沒法打了!

  她回到帳中時,張遼正在擺弄她的沙盤。

  ……倉亭津那個營寨是沒了,但河對岸插了個小旗幟,表示臧霸很快就到了。

  城頭換了荀字旗,因此他放了個小木塊進去,上面寫了個荀字。

  「這人長得還挺好看的,」她罵道,「心這麼壞。」

  張遼聽前半句就悄悄抬頭看她一眼,聽到後半句時,眼睛輕輕地彎了起來。

  「辭玉與他熟識?」

  「嗯,他前些日子還來過劇城,」她說道,「不過我不喜歡這個人。」

  張遼似乎就挺開心的,盤腿坐在那裡,豎著耳朵開始聽。

  「為何?」

  她也在案旁坐下,想了一會兒。

  「這人言辭與行事總有種表裡不一的感覺,」她說道,「也不是說他真的壞,就是你第一眼看他,就覺得他像陳長文似的,沒什麼心眼,只是個專心學問的世家子。」

  張遼的嘴抿了起來,不知道是覺得這句話裡哪一個點有趣,似乎想笑,但是不敢。

  「但文遠你細想,冀州打得那麼凶,那些謀士們拉幫結伙,相互攻訐,為何卻沒人與荀諶交惡呢?」

  「也說不定他就是個心地純良的人,聽說劉使君也很喜愛他。」張遼很是客氣地說了一句。

  ……還心地純良,人家切開之後是黑心,荀諶切開說不定是個黑洞。

  但她這樣跟他吐槽了幾句後,忽然想到了一個很奇怪的事。

  「張郃張儁乂這人,」她說道,「文遠你知道嗎?」

  張遼似乎想了一會兒,「見過。」

  見自然是當初跟著呂布在袁紹麾下混的時候見到的,袁紹剛開始懷著滿腔熱情想拉攏這群並州狗子,整天置酒高台,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於是並州和冀州的武將們多多少少也就對彼此有了點印象。

  「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趕忙問道。

  「一個武人。」張遼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監軍孟岱呢?」

  張遼臉上的平靜就轉為了一絲的隱隱的鄙薄。

  「不值得結交的人。」

  他的話音剛落,對面的女將軍臉上便浮現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看得張遼很有點懵。

  ……張郃是個路人臉。

  ……高覽也是個路人臉。

  ……孟岱年輕時倒是確實還算端正,畢竟他這人既無軍功,又無謀略,全靠抱謀士們大腿混到袁紹身邊的,多少能靠外表和口才得到一點主公的好感。

  不過他很快把自己這些發散的想法都收斂了起來。

  「辭玉欲何為?」

  「咱們得想點辦法,」她說道,「試試他們之間友誼的小船堅不堅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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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四章 裝大款

  好像已經很久沒下雨了。

  清晨的陽光灑在已經被踩得很結實的城下空地上,騎兵的馬蹄跑過時,便揚起一股惡臭的灰塵。

  這是在所難免的,打過仗的地方總有這種腐臭的氣息,即使屍體被拖走埋葬了,鮮血和著肉泥已經浸入泥土中,於是遠望過去,地面總不會是單純的土黃色,而是充滿了一片片的黑。

  下場雨就好了,路過的騎兵這樣想。

  下過雨之後,那些已經枯萎的野草會重新生長起來,已經腐爛的東西也會變成肥料,滋養大地,讓野草長得更茂盛些,很快這場戰爭的痕跡就會被抹去了。

  到那時,他們也可以返回冀州了,今年這樣旱,家中的田園一定也是這幅萎靡不振的模樣,待他回去前,可以支些錢糧,回去雇人打一口井。

  他已經來城下守了半年,濮陽沒攻下,敵軍卻是越來越多……

  究竟什麼時候能回家呢?

  那個冀州騎兵就是這樣想的,因此當他看到人去營空的城南大營時,從身體裡迸發出了一股由衷的喜悅!

  「二賊已撤軍?!」

  「尚未走遠,只在離城十里處!」

  孟岱激動得將飯碗一下子扣在了案上,「張將軍知否?」

  「必已知曉,」隨從伶俐地回道,「怕是知道監軍尚用朝食,因此不忍相擾。」

  孟岱嫌棄地看了一眼案上的飯食。

  今歲乾旱,粟米的價格節節上漲,毫無疑問,桌上這一碗粟米飯,一碟青菜,一碟煎肉,一碗魚湯,不管是在庶民看來還是張郃看來,都已足夠奢侈。

  但孟岱不是這樣的人,他早上起來吃得不多,但一碗奶,一碟蜜餅,加上一份炙羊肉總還是要的,奶可以是羊奶,當然要是家中的乳母能帶來幾個就更好了。

  濮陽離鄴城不過二百里,他匆忙前來營中,家中的僕婦婢女還未至營中,因此只能暫時吃吃這樣的苦……但這東西哪裡稱得上朝食了!

  孟岱起身擦了擦手,「先去中軍帳吧,待得二賊授首,再用飯也不遲。」

  「監軍如此辛勞,袁公必能知曉的!」

  這個小鬍子中年人「噗嗤」笑了一聲,「主公身邊忠奸莫辨,難說啊。」

  張邈張超的軍隊的確撤軍了,撤得還不遠,走在濮陽到范城的路上,因此很容易追。

  但張郃看起來卻一點都沒有興趣。

  他坐在案後,盯著面前的地圖發呆,直到孟岱坐不住為止。

  「將軍,彼軍攻營受挫,損兵折將,銳氣已失,將軍為何不肯追擊?」

  「斥候曾報敵軍行軍時,遠處有煙塵起,又隱有旗幟,恐有伏兵,」張郃心平氣和地說道,「因此未曾追擊。」

  孟岱一瞬間似乎有點懵,「斥候為何不上前詳查?」

  「彼軍若是騎兵,斥候亦無近前之力。」

  這話敷衍極了,因此帳篷裡沉默了一會兒。

  高覽終於又開口,「監軍,荀從事有信至,他已收復范城,攻破了二張於倉亭津所立營寨,繳獲糧草無數,如此二賊後路已斷,我軍不必心焦。」

  「高將軍的意思是,」孟岱陰沉沉地開口了,「這軍功便交給荀諶了?」

  高覽愣住了,望了望張郃,猶豫著沒有開口。

  張郃眉頭深深地皺起來了。

  「監軍說的是,」他說道,「咱們在後面跟著便是。」

  行軍時,陸懸魚一般都是騎馬的,好處當然不必說了,隨時隨地一夾馬腹就可以跑起來進入騎兵戰鬥模式,而且相對居高臨下,能觀察前後左右各方面的細節。

  ……但是坐在軺車上的快樂,她也是想不到哇。

  比如說太陽很曬,但是軺車上的車蓋可以遮一遮陽光,讓她不至於在陽光下暴曬,就省了很多汗,衣服也就不臭了。

  甚至隨行的美少年還會非常貼心地替她準備好行軍時的吃喝——包括但不限於洗好裝在陶罐裡的果子,一直放在井裡湃著所以冰冰涼的蜜水,以及隨時可以擦擦臉的濕布帕子。

  不過壞處也有。

  美少年總會問這問那。

  「將軍,咱們為何要撤軍呢?」

  「守在城下兩軍相峙的話,討不到什麼好處,咱們得想辦法,給他們拉出來溜溜。」

  「可他們也沒追上來啊,」少年捧著水壺,走得額頭上見了汗珠,「咱們都走了十五里了。」

  「他們動身了,」她說道,「只是走得慢而已。」

  「為什麼沒有追過來同咱們決戰呢?」

  她捧著陶杯剛準備喝時,迎面一陣熱風襲來,捲著路上的塵土,瞬間撲了他們一個灰頭土臉。

  於是悵然的小陸將軍只能將陶杯放下。

  土路顛簸顛簸,小陸將軍晃悠晃悠。

  「他們覺得咱們糧草盡了,想等到倉亭津時,再將咱們合圍剿滅。」

  前面的軍隊走得很慢,似乎很疲憊,但也可能很警覺,想在烈日炎炎下保持一點體力,應對突發狀況。

  於是後面的軍隊走得也很慢,並且距離前面總有十里遠。

  士兵們的臉上看起來都很輕鬆,誰也沒有被這樣的行軍所累到。

  但兩邊都會遠遠派出斥候,反復探查對面行軍時的所有細節——

  他們一共多少人?其中馬步兵各多少?民夫多少?輜重車多少輛?行軍隊伍從頭到尾,大約多長?

  他們行軍時,前軍多少?中軍多少?後軍多少?幾人並行?輜重車在前在後?有多少兵護送?騎兵都在什麼地方?

  這些瑣碎的細節漸漸為兩軍的統帥們拼湊出了對面的形象。

  「賊軍似乎還是走得急,」有人這樣悄悄報給孟岱,「原本輜重車是在中間的,但經過了一片泥淖,有不少車子陷了進去,賊人又急於行軍,大軍便棄了輜重而行,現下雖然那些輜車都已從泥淖中趕了出來,但已經在後軍處了……」

  行軍之時,若是覺得形勢緊急,便會丟棄輜重,輕裝行軍,這再正常不過。

  而那些輜重中,有銅錢,有布帛,有金銀珠寶,除卻糧草外,其餘都是用來犒勞士兵,激勵士氣的東西。

  即使這一場軍功由兩方平分,孟岱想,這些輜重也不該分給荀諶!荀諶已經得了倉亭津大營的財物,這一份原本就該留給濮陽城下的兵馬才是!

  他心中這樣計較,隨從何等伶俐,便又加了一句。

  「聽說有車傾覆,」他小心說道,「滿滿一車的銅錢,都灑在了泥地裡,二張這一次恐怕是傾盡家財,才能帶來這麼多財物,重得牛都拉不動!」

  「你說這些,又有何用?」孟岱罵道,「我雖為監軍,但說不動張郃高覽,我自己手中又哪裡有兵馬呢?」

  隨從小心地看他一眼,「監軍位高權重,哪裡沒有兵馬呢?」

  孟岱愣了一下。

  說他沒有兵馬,其實是不準確的。

  他也是河北世家出身,自然也有部曲私兵,不受張郃節制,不過他這人行事總不肯吃虧,因此當初得令被派來這裡時,他已分配自己的兵馬去押運糧草。

  從魏郡到東郡這一路上太平極了,這支兵馬只有好吃好喝的份,斷然不會受屈,更不會遇險。

  將這支押運糧草的兵馬調過來,襲擊二賊輜重,在張郃面前搶一筆功勞……這事做得多少有些亂了軍紀軍規。

  孟岱猶豫極了,坐在軺車裡晃晃悠悠,就是下不定決心。

  丘陵上的土路漸漸走了一個下坡,於是那片原本是池塘,但因為今歲的旱情而變成濕地的泥淖便顯現在冀州軍的眼前。

  這裡因為濕潤,因此長草茂盛得多,滿目青翠的綠意,看著鮮亮極了,但蒸騰的水汽貼在身上,也難受極了。

  「監軍!」

  冀州軍當中也有東郡人,對此地十分熟悉,因此沒有從那條路經過,而是繞著走了過去,但孟岱順著隨從的手指,還是清楚地看到無數亮閃閃的東西,在遠處的泥裡,反射著太陽的光輝。

  即使離得那麼遠,即使有那麼多繁茂的野草遮掩,他還是準確地將它們認了出來。

  就在那一瞬間,自恃謹慎老成的孟監軍終於心動了。

  跟在陸懸魚身邊的美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

  現在換成了騎在馬上的張超。

  但是一點也沒影響到她的旅行質量。她的手邊掛了兩個小袋子,裡面裝了各色堅果和肉乾,於是走著走著,只要風不太大,塵灰也不太大,她就能伸手抓一把來吃。

  「辭玉將軍,」他指了指已經開始西斜的太陽,「都走了三十餘里,張郃還未追上來啊。」

  「再等等,」她坐在車上,吃得兩腮鼓鼓的,「說不定就來了。」

  張超的神情很復雜,似乎很想說點什麼。

  「他們當真會中計麼?」

  「試試總沒錯的,」她含糊不清地說道,「你要知道,當一個團隊裡有三個決策者的時候,指揮水平經常不看那個最高的,而看那個最低的。」

  ……她和張遼的確對張郃高覽孟岱的組合有這樣的看法,但不知道為什麼說出口時,張超的臉色一白。

  不過還沒等他說話,離了二里路的後軍遠遠敲響了焦斗!

  「有敵襲!」隊伍兩側的哨探大聲喊道,「敵襲!」

  這場敵襲最初就是奔著後軍的輜重去的,因此它顯得十分的……土匪風格。

  冀州人先是弓弩齊上,迫得後軍不得不或是四處逃散,或是在輜車後躲藏,而後這些冀州人就衝了上來。

  那些騾馬也被這一輪箭雨射死了幾頭,但是不要緊,還有那麼多民夫在呢!那些民夫驚慌失措地滾到了土路兩旁的草叢裡,河溝裡,只要用皮鞭驅趕他們將車子趕回去就是!

  這群冀州人甚至還找來了雙倍的鼓,雙倍的鉦,氣勢雄渾極了!

  聽一聽這陣仗!分明是發動了總攻!彼軍此時不逃,還待何時?!

  他們當中一個深受孟岱喜愛的小軍官甚至從容不迫地走到了一輛輜重車旁邊,用力地掀開了一個箱子!

  滿眼的珠光寶氣!趁此時機,正好可以先抓一把,瑞氣千條,光華萬丈,揣在懷裡沉甸甸的,別提……他臉上得意的笑容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土路兩旁的民夫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是在什麼地方,拔出了長刀,拿起了藤牌,沖著他衝了上來!

  但這個偏將所想的不是這個——他在那一瞬間甚至沒有分神去看那些偽裝成民夫的士兵,而是驚恐地望向他心愛的箱子。

  當他抓起一把珠寶時,下面細碎的石頭也就再不受遮掩,一覽無餘。

  這位忠心耿耿的可憐人想不到自己已經危在旦夕,他全心全意地為他慘被詐騙的主君大叫起來:

  「有詐啊!!!」

  他的聲音雖然沒有傳到更遠處,但這支特意避開了張郃兵馬的冀州軍撲進二張陷阱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傳回了大軍之中。

  高覽偷偷地去看張郃的神色。

  不知道是太陽曬了一天的緣故還是什麼,他覺得自己這位同袍似乎蒼老憔悴了很多。

  張郃沒忍住,喃喃出聲了。

  「他怎能如此行事呢?」

  雖說違反了軍紀軍規,但軍紀自然是監軍說了算,況且主公沒有親自出馬的前提下,這種事其實不算特別稀罕。

  ……就有點像外人的軍隊而已。

  「此為監軍私兵,」高覽小聲說道,「當務之急,還是先去救援才是。」

  兩千多的私兵,不能說扔就扔了。

  但既然是擺明了讓他們往裡跳的陷阱,待大軍趕到時,必然又是一場苦戰。

  張郃是不怕苦戰的,他只是莫名為自己麾下這些士兵感到不值。

  ……明明已經斷了彼軍的軍糧,只要耐心地等一等,必會因無糧而自亂。

  ……但急促的馬車聲已經由遠及近的傳來了。

  ……還有車上那位監軍心急火燎,要前面的軍士為他讓開一條路的叱罵聲。

  「賤奴!賤奴!」孟岱大罵道,「還不閃開!」

  主帥是不能逃避的。

  但高覽還是悄悄地把頭轉到另一邊去,痛苦地閉上了眼。

  在張郃高覽痛苦地不得不接受現實,準備與這支軍隊在野外展開一場決戰時,張遼騎著馬,拎著一個什麼東西,風一樣地衝到了陸懸魚的身邊。

  「辭玉!」他大聲道,「你看這個!」

  那東西「砰!」地一聲,砸在了地上,然後立刻傳出了叫苦叫疼的呻吟聲。

  她趴在欄桿上,驚奇地望著那個盔明甲亮,一看就是小軍官的俘虜,再望望跳下馬的張遼。

  「你抓他來做什麼?」

  張遼很顯然快樂極了,一把將那個可憐的俘虜揪了起來,把他鼻青臉腫的一面對著陸懸魚,「說!」

  俘虜的臉上混雜著泥土和淚水,五官完全扭曲了起來:「將軍!饒命!小人們原本只在繁陽運糧啊……」

  陸懸魚驚呆了,她一瞬間也感受到了張遼的快樂。

  「說清楚些,」她急切地問道,「在哪運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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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初大小姐的陣營裡為什麼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坑貨呢?這是為什麼呢?(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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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五章 說翻就翻

  黃河南岸與北岸很不相同。

  北岸是范城,周遭一片平坦的地貌,南岸十數里外卻是延綿不絕的山巒。其中又有一座西南高,東北低的泰山餘脈,幾條河流在山下匯聚,成了環繞山間的幾座水泊。

  臧霸修建了幾個營寨,其中防護最嚴密的就建立在水泊中間的山腳下。

  這座山中原本是有賊寇的,但那些賊寇後來被他收復了,並且現下又帶了來,為他指點山中有那些小路需要防範,哪裡可以布置弓弩手,哪裡又可以稍作修整,便能供輜車往來。

  民夫正在修建起營寨,太陽落在他們黝黑的皮膚上,化成汗水滾落在泥土裡,他們的努力總是有效果的,因為當他們揮灑汗水,齊齊地發一聲吶喊時,多半便有一棵大樹猛然栽倒下來,並且很快變成了這座營寨的一部分。

  營寨附近是不能留太多草木的,即使這是一座建立在水泊上的營寨,臧霸仍然很戒備火攻。

  但離遠些的參天大樹可以為營寨做點遮擋,這倒是很不錯。

  至於箭塔,被他修在了這座山的最高處。

  臧霸騎在馬上,反復巡視了幾遍這座修建中的營寨之後,很是滿意地沿著黃河策馬向西跑了一段路。

  當他來到與范縣隔河相望的黃河南岸時,陸白正在岸邊。

  她身後是一群也在忙忙碌碌的民夫,其中間雜著從北岸退下來的潰兵,他們要在這裡建起一座小營,以作誘敵之用。

  「他也在堅壁清野。」陸白說。

  臧霸望向那個方向,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這位經常帶著虛偽而世故的假笑的大漢變得嚴肅起來。

  「很有章法。」臧霸這麼說道。

  陸白望了一眼這位泰山寇的首領,她那玉雕一般美麗的精琢細刻的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察覺到這位年輕女郎的沉默,臧霸似乎想要開一個玩笑,讓她不必太過焦慮擔心,因而清了清嗓子:

  「聽說這位冀州從事曾對你阿姊有意,」他笑道,「他若是知道陸將軍在二張軍中,還這樣大張旗鼓壞了她的事,將來豈不尷尬?」

  有風拂過年輕女郎的面容,似乎帶走了一縷髮絲的同時,也帶走了臉上的溫度。

  「他若知阿姊在,便更當全力以赴。」

  范城已經被這位年輕俊秀的文士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軍營,一部分士兵守在城中,並且嚴格地將每一門每一戶的居民都嚴格篩查記錄了一遍,上至士人,下至黔首,誰也不能例外。

  在此之後,這座城門被關上了,除了士兵之外,鮮少有人能夠進出。

  民夫在外砍伐樹木、挖掘壕溝、並且在陸懸魚那座軍營的舊址上建起新的軍營。

  一片片的樹林被砍倒,樹幹被修剪出來,運進城中,主枝用作鹿角,或是削作尖木條,插在壕溝裡,枝條曬乾後拆作乾柴,搬進營中。

  百姓們不必擔心被困在城中是什麼滋味,因為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被荀諶發動了起來,無論在城內還是城外,背土還是伐木,他們總有做不完的事。

  這座小城並不繁華,其中還有許多人剛剛失去了親人。

  因此在長長的隊伍裡,總有人披著粗麻的孝衣,總有人止不住的哭泣。

  只是這些哭泣聲似乎根本無法傳進荀諶的耳朵裡,因此陶升忍不住來尋他了。

  荀諶住在縣府中,屋子布置得很是簡單,不見冰盆,也不見香爐。

  但當陶升脫了鞋子,走上台階,低頭越過竹簾,進了這間樸素得幾近簡陋的書屋時,卻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似乎屋內一瞬間涼了許多。

  荀諶正在忙碌地寫些什麼東西,見他進來,立刻停了筆。

  「稚伯尋我?」

  他起身來迎他,又立刻命令僮僕去煮茶,還吩咐加一點糖和鹽進去。

  當荀諶吩咐這些瑣事時,神情自然極了,甚至帶了一點開朗的微笑。

  因此不管陶升怎麼打量,從那隻鑲了玉蟬的束髻冠、到他那雙明亮而溫和的眼,再到他淺青色的細布直裾、腰間的玉佩,還有那行止坐臥的風姿來看,這都是一位氣度高華,姿容美麗的好郎君。

  他本來可以走到哪裡,就有少女的香囊擲到哪裡的,陶升心情這樣復雜地想,這樣的人物來到這座小城,對於這些百姓來說是多有趣的談資啊。

  那些溺愛女兒的父母可能會遐想自己未來的女婿會不會有這位郎君的好顏色,而潑辣大膽的女郎說不定就要想方設法地製造些偶遇,哪怕不能為其妻,只要跟在身邊,甚至做個幾夜的夫妻,說不準也是一樁美事——這樣美姿顏的好郎君,多像一陣春風啊。

  但荀諶不是春風。

  他不曾帶來什麼輕佻又美妙的風流韻事。

  他為范城的百姓帶來的,只有勞役與禁令,戰爭和死亡。

  「稚伯?」

  荀諶的聲音略有不解,於是陶升從那些遺憾的幻想中脫離出來,嘆了一口氣。

  「荀從事……」

  「喚我友若便是,」他微笑著請他坐下,「稚伯這幾日皆在城外營中,今日來見我,卻如何有這樣的心事了?」

  「友若……」陶升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我今日進城,見城中許多戴孝之人,皆在勞役之中……」

  荀諶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嘆了一口氣,看起來也很是憂傷。

  「我亦知此事,」他說道,「我已送信給鄴城,說范城士庶一片忠心,請主公免去范縣今歲賦稅徭役。」

  陶升的心中一喜,「當真?」

  對面文士苦笑著望向他,「我縱用兵使詐,亦不至於這般欺瞞同袍。」

  這個皮膚黝黑的武將不安地動了動,「是我錯怪了你。」

  「我徵發民夫,整修城防,實是迫不得已,」荀諶說道,「已有俘虜告知,陸廉亦在二張軍中。」

  這個消息並沒有令陶升感到驚訝,他當然是聽說過陸廉的,劉備麾下的名將,朝廷親封的紀亭侯,並且還是一位年輕女郎。

  「她在軍中又如何?」陶升奇怪地問道,「兵馬還是二張的兵馬,劉備又未曾親至,友若何以這樣戒備?」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荀諶。

  直到僮僕端上了熱茶,話題才又一次繼續下去。

  「我聽說,青州孔融改進了紙張,又製出了印刷之術,」荀諶說道,「傳聞皆有陸廉的功勞。」

  陶升沒明白這與荀諶堅壁清野有什麼關係,便直率地追問了一句,「這又如何?」

  「絲貴而紙賤,稚伯知否?」

  「自然是知道的。」陶升點了點頭。

  「若將來中原各地,都有紙書,且物賤如泥,」荀諶在意地看著他,「又會如何呢?」

  「若當真如此,豈不是連黔首都能讀書識字?」陶升吃了一驚,但立刻變得高興極了,「經籍裡說上古時候,人人讀書明禮,說的便是這樣的治世吧!」

  荀諶微笑著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

  「所以,這樣的青州,這樣的陸廉,難道不值得重視嗎?」

  陶升恍然大悟。

  「友若高見!為我所不及!」

  這位出身寒微,行事粗魯的武將喝光了一杯茶後,很快就離開了。

  但荀諶面前的茶還一動未動,因此散發著清幽而苦澀的香氣,將這位謀士的面容籠罩在晦暗不明的霧氣裡。

  大漢的天下已經打成了這幅模樣,這一二十年間即使由哪位諸侯終結了戰亂,也不可能給黔首太多讀書識字的機會。

  他們總得想方設法在土裡掙扎,想方設法地活下去。

  但是在此之後呢?

  若是黔首都能出來讀書做官,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路邊的老農也會講幾句揠苗助長的宋人笑話,紡線織布的婦人也會對兒子講起孟母三遷的道理,牧童騎在牛背上,一邊搖搖晃晃,一邊讀著書。

  那不是一個再美好不過的未來嗎?

  但在那個美好的未來裡,他在何處?

  河北世家又在何處?

  陸廉在青州如何整治世家豪強,要他們歸還隱田隱戶,冀州的世家還不甚了解,但十分在意她的荀諶卻是一清二楚。

  當陶升走進來時,荀諶原本正在給審配寫一封信,想要勸說他停止與沮授的爭鬥。

  但他沉思了一會兒之後,覺得更應該寫一封信給陳琳。

  他極其清楚地看到,在劉備麾下任職的陸廉,已經是整個河北世家最危險的敵人了。

  天色將晚,這樣的時辰應該各自鳴金收兵了。

  但顯然對陣雙方都沒有這種自覺:

  ——既然已經打成了爛仗,那就這麼打下去吧。

  對於許多熱愛兵法,尤其熱愛紙上談兵的人來說,總覺得「戰場」是可以經過嚴密計算,精挑細選,從容布置,最後再請君入甕的。

  但對於張超和張郃來說,這場戰爭裡都有一些迫不得已的成分:

  如果不是後路被抄,張超原本可以守在濮陽城下,與城上守軍共同對敵;

  如果不是孟岱自作主張,張郃原本可以與荀諶前後夾擊,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殲滅這支疲憊而飢餓的兵馬。

  現在他們都不得不在這片田野上開始決戰。

  首先是孟岱的士兵,這些人應該是最慘的,他們原本是抱著衝過來撿便宜的心,想要靠金鼓齊鳴來嚇走原本已經撤退的二張軍隊,卻沒有想到跳進了陷阱中。

  當那些偽裝成民夫的士兵亮出兵刃時,他們的士氣就立刻崩潰了。

  到處都是敵人!到處都是刀劍的寒光!他們又因為劫掠那些輜重而變得陣型鬆散,沒有辦法結陣作戰!

  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士兵沒有用盡全力來攻擊,除卻第一波攻擊將他們的士氣徹底打崩之後,就只是逐步地,用長矛和長牌來驅趕他們。

  當這些屬於孟岱的潰兵意識到二張的軍隊想將他們趕到張郃的兵馬正在前來的那個方向時,他們簡直感激涕零,並且用加倍的熱情來回報了這種驅趕。

  他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跌跌撞撞,口吐白沫,但腳步一刻也不肯停歇,就這樣撞進了背對著夕陽,正在前來的張郃的兵馬之中。

  「快收他們回來!」孟岱這樣歇斯底里地大喊了起來,「快些!快些!」

  張郃隱忍地看了他一眼。

  潰兵的身後便是二張的軍隊,很明顯想要驅趕潰兵來衝散他的軍陣。

  張郃同傳令官吩咐了幾句,很快命令層層傳到了前軍:兩翼的士兵各向外走一步,將陣型間隔變寬一步,陣容不散,放潰兵跑到後面去。

  但就在這一步之間,變故突然發生了。

  對於潰兵來說,他們只要跑進了前軍的軍陣之中,已經是安全許多了,有的人腿腳一軟,便癱在了地上。

  有軍官立刻大聲喝罵起來,要他們趕快撤出前軍,但這個命令執行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他們並非張郃統領的冀州軍,而是孟岱的私軍,冀州軍的軍官如何指揮得動他們呢?

  張郃看向了孟岱,但後者的情緒已經漸漸平復下來了,只是剛剛失態的那一幕太不好看,面子上仍然帶了三分不自在。

  見他這樣看著自己,這位監軍只是用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

  高覽見狀,在旁小心開口:「賊軍將至,監軍的部曲都是百戰精銳,若一時不慎,折損於此,豈不可惜?」

  「儁乂既立功心切,」孟岱輕飄飄地說道,「我便不搶這一戰了。」

  張郃的拳頭悄悄握緊了。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既想下令砍倒那些孟岱的私兵,更想拔出長劍,一劍戳死這個蠢材!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響應了他的祈禱,就在下一刻,前軍中忽然大亂了起來!

  「殺人了!」有兵士這樣驚叫起來,前軍的軍陣也一瞬間亂了起來!

  那些孟岱的潰兵裡,還混了些賊人!

  他們跟在後面,趁著暮色昏暗,火光未顯,一並衝進了張郃的前軍之中!

  現在那些人拔出長刀,劈頭蓋臉便是對身側的士兵一頓亂砍!

  他們的人數其實不多,充其量百十來個,但整個前軍都因此混亂了起來——因為除他們之外,還有許多混雜在其中的潰兵啊!

  「傳令下去!盡誅!」張郃一瞬間想都未想,脫口而出,「將這些潰兵與賊人盡誅便是!」

  孟岱的臉色一瞬間就白了!

  「張郃!」他厲聲道,「你不想活了嗎?!」

  但這位老實隱忍,似乎很好脾氣的將軍猛然轉過頭,凶狠地瞪向了他!

  「我若再由著監軍這般胡作非為,」張郃說道,「你我皆不必活著回鄴城了!」

  「翻了翻了!」陸懸魚坐在車上,遙遙望著遠處的戰場,驚呼起來。

  美少年互相看了看,可惜張文遠將軍提前領兵離開了,不在這裡,只能他們硬著頭皮問下去。

  ……這就顯得很不機靈。

  「將軍,什麼翻了?」

  「友誼的小船!」這位女將軍嚷道,「說翻就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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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六章 大家都是打工人

  時值初夏,太陽下山的時間越來越晚,因而城門也關得越來越晚了。

  對於忙碌了一天的農人來說,正可以從容地在土路旁的田埂上坐一坐,見到商賈匆匆忙忙地經過,準備推著小車、挑著扁擔進城時,將他們攔下來,問一問清晨出城時挑著的那些貨可都賣完了沒有?

  若是賣完了,那精明的農人就只能皺一皺眉頭,匆匆客套幾句,目送商賈離去的身影,懊惱一聲今天的運氣;

  若是沒賣完,那可就能講一講價了,一雙草鞋、一個陶罐、一包針、一捆線,無論輕重,原封不動地挑回去總是一件令人懊惱的事情,何不便宜些,就賣給他呢?

  原價一百五十錢一張的草席,現在花一百文能不能買到?都這個時辰了,這席子肯定是被別人挑剩的呀,那必定有些瑕疵,少些錢不是很正常?況且原樣挑回家去還要惹得婦人嘮叨,何必呢何必呢?

  趁著太陽還沒下山,借著夕陽的餘暉,這樣一樁買賣就在城外的土路旁做成了,農人興匆匆地跑回家去拿錢,商賈將扁擔放在了路邊,自己也蹲在旁邊唉聲嘆氣,盯著土路上的那顆石子發呆。

  草席賣不出去,回家必是要挨婦人的罵,可是賣得賤了,這頓絮叨也沒強到哪裡去。

  ……要是出點什麼事就好了。這個矮小又苦惱的小販這樣想,當然不能是他出事,最好是貴人們出點什麼大事!

  那種全城的老百姓都瞠目結舌,甚至嚇得魂飛魄散,過後至少能拿來說半個月嘴的大事!他家婦人頂頂喜歡說話,不管紡線織布都要和左鄰右舍的婦人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個沒完——

  這個小貨郎蹲在路邊,一邊想著這種不著邊際的白日夢,一邊等待農人拿了錢,再穿過田間那條小路跑過來的時候,石子忽然跳了跳。

  風都沒有,石子是怎麼自己跳起來的?

  他這樣疑惑地思考時,大地開始了更加有力的震顫!

  一群騎兵像風一樣,從他的面前衝了過去!

  這個可憐的男人過了很久才意識到,他所有沒有賣出去的貨物——最要命的是那幾條繡了花的頭巾——都被馬蹄帶起來的狂風給吹散了!

  他捂著嘴,不敢哭也不敢叫,忙忙地跑去追逐那幾條頭巾時,那個小村莊裡所有的農人都跑了出來,驚嚇地望著騎兵奔馳的方向——

  是繁陽城呀!要出大事了!

  這位一身鎧甲,眉目冷肅的將軍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那個將腰彎得很深的縣令時,令長一瞬間感覺到後背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你是繁陽令長?」

  「是,是,在下……」

  「你們的守軍呢?」張遼問道,「就這麼讓我進城了?」

  ……這個問題就不是很好回答。

  因此這位令長在心裡悄悄地罵了一句馬背上的這位將軍。

  看長相氣度都很拿得出手,怎麼腦子這樣不中用!

  「此城為孟岱孟監軍所領,城中原有守軍兩千,」他吞吞吐吐地說道,「今日領命而去……」

  「除他們之外,沒有別的守軍了?」

  令長老實地搖搖頭,「南北兩城門各有五十衛士,分作兩班,不足拒將軍天兵。」

  將軍身後的騎士們在竊竊私語。

  ……用他聽不明白的並州話。

  「你這城中,」青年將軍問道,「可囤了糧草?」

  令長心中早就盤算過了,現下立刻從善如流,「有!城中尚有軍糧四萬石。」

  「有民夫?」

  「也有!也有!」他小心地回答道,「隨時聽從將軍吩咐。」

  「既如此,」青年將軍笑道,「我不殺你的人,也不燒你的城,你派些民夫,連夜將糧草裝車,跟我同去便是!」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去了,但火把點亮了一條街,從糧倉直到南城門,火光如流淌的長河,到處都是民夫,到處都是輜車,到處都是被牽出來還有點不太情願的騾馬。

  在這座小城裡,這些畜生是唯一能夠自由表達心中不滿的存在,因此令長注視著它們噴氣尥蹶子時,心中還油然而生了一股羨慕。

  「就這麼把軍糧送出去了?」縣丞站在身後,小聲地嘀咕了起來。

  「不然呢?」他也小聲罵道,「這麼座空城,你我又能如何?」

  縣丞小心翼翼地不吭氣了,於是兩個人站在城門口,繼續看著一車一車的軍糧被運出去。

  他們身邊是那個並州將軍帶來的騎士,各個都人高馬大,橫眉冷目,手上的馬槊在火光下閃著冷冽的寒光。不知道是不是火光的緣故,令長甚至總覺得槊尖上是帶著血的。

  再想想他們既然知道孟岱將兵馬調走,並且這般迅捷地撲到了城下,難道之前沒有過一場廝殺嗎?

  他們身上那濃重的血腥味兒……必然不是他的錯覺!

  就在令長心中的求生欲來回翻滾時,縣丞又小聲說話了。

  「令長,要不咱們把城燒了吧?」

  令長嚇了一大跳,「幹什麼?!」

  「咱們把城燒了,自然誰也看不出咱們降過敵軍……」

  「呸!你看看這滿城老小,也好意思說這話!」

  縣丞又一次臊眉耷眼,弓著身子貓在火光下的陰影裡,不吭氣了。

  又過了一會兒,在車輪滾滾的嘈雜裡,令長開口了:

  「我心中有個計較。」

  縣丞精神了,「如何?」

  「就算孟岱知道咱們降了敵軍,又如何?他殺不殺咱們,他身為監軍,失了這幾萬石軍糧,主公面前,都要難看,」令長小聲嘀咕道,「依我看,待敵軍走了,咱們就趕緊寫信給監軍,他家大業大,若是變賣家產,湊個幾萬石糧食……想也不難!」

  到那時將這筆賬悄悄抹平,別人不知道這裡丟過軍糧,於是孟岱不用在主公面前丟臉,他們自然也不必背鍋,豈不美哉?

  至於敵軍突然多出來幾萬石糧食……

  瞎說什麼呢!魏郡之內,一片和樂安泰,哪來的敵軍!誰敢有敵軍!

  馬車還在繼續向前,火把也在慢慢延伸,一路向著濮陽的方向而去,如一條夜色中的火龍,短暫地將周遭照亮。

  那位押送糧草而去的將軍一定是很高興的;

  滿城的百姓見到這支敵軍除了帶走軍糧之外,對平民倒是秋毫無犯,也很高興;

  孟岱若是知道這麼大的禍事被這兩個小機靈鬼瞞下,應當也很高興;

  就連那個貨郎回到家中,被忐忑不安的妻子一把抱住,全然忘記問他今天賣了多少錢的貨時,也是很高興的。

  ……大家都是打工人,何必那麼認真。

  只有大纛之下的張郃很不高興。

  他還不知道這個堪稱晴天霹靂的消息,也想不到之後一系列堪稱奇葩的連鎖反應。

  他只是在孟岱的目光下指揮這場戰爭,就已經非常,非常,非常不高興了。

  這場戰爭已經變成了他非常不喜歡的模樣。

  為圍城,也為防備騎兵的緣故,他留了一萬兵力在大營,因此兵力尚不能形成完全的碾壓,但即使如此,他原本也可以從容地與二張對決的。

  但因為孟岱的兵馬,現在形勢完全變了。

  敵軍並沒有傻乎乎看著他的前軍將這些敵我未明的人斬殺殆盡,重新好調整陣型之後再衝上來,就在他下令斬殺那些孟岱的私軍時,敵軍也已經撲了上來。

  他們的陣型緊密,士兵們一手藤牌,一手環首刀,又有持矛的、拿長牌的,拎弩的在後面一層又一層,成為第一排勇士們最有利的支援。

  儘管各隊的隊率都在大聲呼和著,要士兵們保持陣型,但在這樣的混戰中,他們還是很快就被衝潰了。

  在敵軍的中軍還沒有下場時,張郃便不得不命令中軍前進,捲入了戰場之中。

  這已經不是決戰了。

  這只是他為了挽救那三千前軍而做的最後一點努力,並且,他必須擊退這支敵軍,才能重新從容撤軍。

  ……一旁的孟岱沒有反應。

  他因為情緒太激動,已經被張郃的親衛綁起來了。

  小二和小五很在意地看著他們所侍奉的陸將軍。

  暮色漸濃,在土坡上想看到下面的戰況已經漸漸有些不太容易了,因此孟高公早早地進入陣中。

  現在只有他們留在這裡,身邊百十來個親兵護衛著大纛與主帥,但再想要下令指揮戰鬥恐怕就難了。

  他們看看張邈,孟卓公滿臉凝重;

  再看看陸將軍,陸將軍滿臉的不在乎。

  下面如同旋渦,捲在一起廝殺時,有人的肚腹處忽然傳出了一陣響聲。

  小二一下子就臉紅了。

  「車上還有吃的,」她說道,「你拿點去。」

  「這怎麼行!」他嚇了一跳,「現在可是在打仗!」

  「既不用你打仗,又不用你護衛,」陸廉笑道,「你吃就吃點,不要緊。」

  ……怎麼就不用他護衛了!

  小二一時很是委屈,想想又忍不住開口,「將軍,咱們能勝嗎?」

  「咱們已經勝了。」

  這次連張邈都立刻看了過來!

  「辭玉將軍此言何意?」他聲音有些發顫,「舍弟尚在陣中搏殺,如何就算勝了?!」

  「彼軍前軍已失,若張郃一心求勝,他就該將中軍與後軍全部壓上,全力一搏,」她指著下面灰濛濛一片的戰場,「但你們看他用中軍穩住陣線後,後軍分作兩翼,哪裡是要下場的模樣?」

  小二悄悄地看了自家主君一眼。

  孟卓公臉上的焦慮變成了一種混雜著焦慮的迷茫。

  於是小二和小五互相對視一眼,覺得還行。

  ——他們倆的兵法謀略水平,至少也能和自家主君平齊哇!

  兩翼的火把漸漸點起來了。

  天色暗到一定程度時,兩邊的士兵自然而然地不再進攻,而是選擇停手。

  因為他們的眼睛漸花,看不清周遭地勢,也看不清敵我,自然而然會選擇停在自己同袍身邊。

  陸懸魚看了一會兒,轉過頭去看向傳令兵。

  「尋到孟高公,與他說一聲,」她說道,「不當再追了。」

  這位張將軍的治軍水平還是略超出她的意料的。

  即使前軍被豬隊友糟蹋個稀爛,一上場就損失了這三千兵力,但張郃的陣線仍然維持得穩極了,而且張超的軍隊有幾次露出破綻時,他都能立刻察覺到,並且努力打出一波反擊。

  圍城的主力不過兩萬左右,現下能用用極小的代價打掉他三千到五千的兵力,並且大概率燒一波糧草,尤其孟岱和張郃是肉眼可見的不能再愉快玩耍了——陸懸魚覺得,暫時夠本了,不需要讓張超再冒險。

  「將軍,」小五又悄悄湊過來問,「若是將軍親領此軍,能全殲敵軍麼?」

  她轉過頭看看他,很平和地點點頭。

  「比這更難的仗我也打過,而且也勝了。」

  美少年眼睛一亮!

  「那!將軍……」

  將軍能不能下場,帶頭衝鋒,全殲敵軍哇?!

  「但是沒有必要,」她冷酷無情地說下去,「你們倆不餓嗎?不餓的話給我拿點吃的過來。」

  吃的是帶了不少的,除了那些味道令人髮指的乾糧之外,陸廉的軺車上裝了幾袋子的乾果、水果、肉乾、以及還沒喝完的半壺蜜水。

  兩個美少年忙忙碌碌地將吃喝拿出來,還不忘記細心地用乾淨的細布擦一擦食物。

  ……但心中還是有點委屈。

  ……名將其實是這個樣子的嗎?美少年這樣迷茫地想。

  他想像中的名將,應該是冷酷果決,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氣,踏過屍山血海,在九死無生的絕境中走出一條生路,因而被天下所傳頌的神明一般的人!

  陸將軍經歷大小陣仗無數,是真正從刀劍叢中走出來的名將,她的累累聲名也不是吹出來的,而是天下皆知的戰績。

  ……但擁有這樣戰績的人,怎麼會在戰場上是這個模樣呢?

  陸廉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些委屈又迷茫的目光。

  關於敵軍有可能內訌,因此不必死鬥下去,讓他們被迫團結這種事,張邈倒是能立刻領會精神,並且連連附和,反正「能不打盡量不打」這種事,絕對是符合他的人生準則的。

  在兩軍終於漸漸分開,這場戰鬥終於暫時中止時,這位相貌平平,氣質也很平和且普通的女將軍從小二的手中接過了一個袋子,從裡面掏出了一枚果子,遞給張孟卓,見後者搖頭拒絕後,便自己咬了一口。

  ……那個果子可能有點酸。

  在這場大戰期間,這是小二和小五第一次看到陸廉愁眉苦臉,五官都皺在一起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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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尥蹶子:音同廖ㄐㄩㄝˇ子:馬、騾等動物發怒時,跳起來用後腿向後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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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七章 這鬍子留不留啊!

  張郃早年追隨韓馥,鎮壓黃巾,從河間一路輾轉征戰,後又跟著韓馥一起投奔了袁紹,東征西戰,從黃巾打到黑山賊,從胡人打到公孫瓚,他自己也從籍籍無名的小軍官一路成為了河北名將,因此要說他戰鬥經驗不足,那肯定是冤枉了他。

  而且這一場仗雖說他的損失明顯超過了對面,但也可以勉強說一句平局,雙方的核心實力都在;

  他是在自家地盤上打仗,以逸待勞,對面則是辛辛苦苦遠路而來,疲憊不堪;

  他有糧有後援,對面的糧道卻已經被他所斷;

  這樣想一想,他是不必太在意輸了這一場的,他有這麼多優勢,尤其是最後一條,足以成為他的定心丸。

  臧洪是沒有糧給張邈的,張邈大隊行軍,看輜重車的數量也知道他們沒帶多少糧食。

  所以,他可以心情稍微放輕鬆一點。

  在回返城下大營的路上,士兵們點著火把,無精打采地走。

  張郃騎在馬上,也面無表情地走,屢次深呼吸,想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結果都失敗了。

  ……他就沒打過這麼委屈的仗。

  ……比他委屈的大概就只有孟岱了。

  這位監軍一路上沉默著,腦內卻在破口大罵,聲嘶力竭,歇斯底里!他要將今天的事上報鄴城,要治張郃陣前反叛,誅滅友軍的罪名!他要看著張郃授首!這個不值一提的寒門賤奴!若憑他也能踩在自己頭上,以後孟家在冀州還有什麼威嚴可講!

  他這樣怒火中燒,途中喝了幾次蜜水,高覽又三番五次過來溫語說和,都不能令他打消這個念頭。

  直至天光已亮,士兵們也終於回到了大營。

  張郃是沒功夫睡覺的,打了敗仗回來,他要處理的事和謀劃的事太多了。

  孟岱其實也有一堆事,但他回到自己的營帳裡,還是心懷怨氣地先補個覺,準備起床時好好再同張郃攤牌。

  ……然後繁陽的那封信就悄悄送進了孟監軍的營帳裡。

  高覽掀開簾子,走進這間帳篷時,還略有一點驚訝。

  這裡收拾得十分精雅,甚至可以稱得上奢靡,比如席子上放著玉枕,榻旁垂下絲帳,又比如牆角的連枝宮燈不僅沒有散發出燈油的臭味,反而帶著一股美妙的清香。

  當然這些都比不上案几上擺的那一盤冰,它正散發著冷氣,將這座原本應當悶熱得緊的帳篷變得清涼舒適。

  高覽也去過幾位深受主公倚重的謀士的府上作客,那些人在家中的生活水平比起這個只高不低。

  ……但把這些玩意兒都帶到軍營中來,其實還挺少見的。

  他這樣腹誹著,努力露出一個笑臉,「監軍無恙?」

  孟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

  「我雖無恙,卻不知如何返回家鄉!」

  高覽露出了吃驚的神色,「這是為何?」

  「我那二千人馬,皆是自巨鹿而出,彼此多為族人,其中更有父子兄弟,」孟岱講著講著,真心實意地傷心起來,「現下他們盡死於張儁乂手中,家中妻兒老小卻還倚門而望,令我如何能夠回返!」

  「他們都是赤膽忠心的人,今日雖死,卻是為主公的宏圖大業而死,他日鄴城豈能沒有封賞呢?」高覽跟著嘆息了一會兒,「監軍也不必太過擔心……」

  孟岱那張臉上立刻露出了憎恨的神情,「我這便要寫信將噩耗帶回巨鹿去!他日又是哪一日?!我族中那些家眷婦孺又當如何度日!」

  話題講到了這裡,總算回到了正題上,高覽心中悄悄地舒了一口氣。

  主公是不在這裡的,因此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一仗又是因為什麼而輸掉的,是非曲直都需要雙方回去打口水仗。

  一想到這個,就由不得高覽不多想,沮授舉薦他與張郃來此圍城,必定也會傾向於他們,這不假,但孟岱卻是郭圖薦來的,那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孟岱身後不僅有郭圖,而且很可能還有大公子。

  他們這兩個魯直武將卻是與袁公家那幾位公子都不挨邊的,大公子每每宴飲邀請他們,他與張郃也總是推辭不去。

  這樣一比較下來,真相還重要嗎?孟岱的人都殺了,張邈還沒能打下來,現在穩住孟岱,齊心協力,才有機會一起從這潭泥漿裡爬出去啊!

  至於給錢,給錢就給錢吧!拿錢能解決這個爛攤子的話,高覽就是吃上一個月的糠也認了啊!

  因而作為這三個人當中性情最為溫和,也最善於與人溝通的高覽,試探著開了口。

  「監軍寬仁,既欲撫恤這些兵卒家眷,不如我與張將軍也出一份力,」他這樣問道,「不知監軍準備為這二千人,準備多少銀錢布帛呢?」

  孟岱在心裡立刻開始盤算起來。

  三個人真鬧到魚死網破,大家仗也不打了,城也不圍了,回鄴城去打得雞飛狗跳,對他來說也是極難看的。

  他斷然不是什麼不通情理的人,這一次的事,他甚至也反思了自己的錯誤。

  因此這些兵卒的撫恤金,他的確是準備出一部分,不令張郃和高覽一起承擔的。

  想到這裡,他的目光變得溫和,神情整個也平靜柔和了許多。

  「高將軍既如此說……」

  高覽臉上露出了一點驚喜,「監軍千萬不必客氣!」

  「共計兩千萬錢吧。」

  高覽臉上的驚喜呆滯住了。

  「兩千萬?」

  這個數字其實不是隨口說出來的,每個士兵給五千錢,這就要一千萬錢了。

  還有一千萬錢……

  ……是用來買糧的。

  高覽將這個消息帶回中軍帳時,張郃因為兩天一夜不曾休息,眼睛下就帶上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張邈也回到城下了,」他眉頭緊皺著,「他們竟不欲撤軍,難道另有一支人馬去攻范城不成?」

  「二張流落小沛數年,這些不過是他的部曲私兵罷了,他哪來那麼多兵馬,」高覽安慰了一句,「儁乂實在是多心了。」

  「我只是怕劉備也……」張郃的聲音忽然停了一下,「孝智,你怎麼愁眉苦臉的?你去見孟岱了?」

  高覽張了張嘴,也看在張郃眼中,於是這位主帥更加狐疑了。

  「究竟怎麼了?他不肯收錢了事?」

  「……他肯。」

  張郃冷哼了一聲。

  不出所料,他想,孟岱這種一心只有錢的人,只要給他行了賄賂……

  「兩千萬。」高覽說。

  中軍帳裡靜了一會兒。

  兩名親兵已經悄悄地撤出去了,還不忘記將帳門放下,只留天窗灑在這一塊狹小的地面上。

  即使就著這點反光,高覽還是清晰地看見張郃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止不住的抖動。

  這座中軍帳處處都透著武人的樸素與不在意,比如帳篷頂端的幾塊補丁。

  比如在運送途中磕磕碰碰已經有些變形的油燈。

  比如禿了的毛筆,比如抽條的胡床,比如缺了角的案几。

  怎麼比較都讓人覺得監軍的那間帳篷更有主帥的氣勢。

  「兩千萬?」張郃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了聲音,只是全然已經變了個調子,「還不如讓我一劍殺了這賊匹夫!」

  「將軍不可!」高覽大吃一驚,「眼下你我已將二張的軍隊困在城下,他們糧道已斷,數日間若不能勝,必將潰逃而去!大好形勢,將軍何必意氣用事!」

  那張又青又白,青筋都迸出額頭的臉終於是見了一絲血色。

  「二張此刻已離斷糧不遠,食不果腹,軍心渙散,豈不是遠比咱們慘多了!」高覽見狀,趕緊大聲說道,「將軍!為今之計,還是一邊穩住孟岱,一邊盡快派人,將糧食從繁陽運過來……」

  日子還是要過的。

  雖然他們的日子折實慘了點,但只要想一想,二張比他們更慘,那也能給他們一點堅持下去,把這個爛活幹完的動力了。

  張邈張超在挨餓,臧洪也在挨餓,而他們糧草充足,至於這兩千萬錢……他們要湊齊兩千萬,那肯定是要時間的啊!那就慢慢扯皮唄!

  張郃也想到了這裡,那憤怒又焦慮的神情裡終於露出了一絲勉強的微笑。

  濮陽城的南門開了。

  城下的屍體已經被民夫挖土掩埋了不少,不過仍然能聞到刺鼻的腐臭味。

  但走進城中,又是另外一片氣象。

  除了城門處因為搬來大量石料木材構築防禦工事而留下一些痕跡外,這座城池看起來十分乾淨且平和。

  百姓們多少有些瘦弱,但沒有人露出恐懼和麻木的神色,相反當他們見到這支援軍進城時帶來了糧草,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到處都是歡呼,如雷鳴一般響徹整座城池!

  他們等來了援軍!他們等來了糧食!

  那些糧食並不是無償派發的,但價格很正常,因此哪怕是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也能摸出幾個錢來買上兩升,奔回草棚去熬一鍋稀粥喝。

  至於那些略殷實些的家庭,今天大可以煮一鍋乾飯!敞開肚子吃!使勁吃!滿滿的乾飯配上兩三根鹹菜,就夠吃得人心滿意足,要是再添一勺豬油在熱氣騰騰的粟米飯上,天啊!

  陸懸魚騎在馬上,感覺就飄飄忽忽,如夢似幻的。

  「你就這麼把糧食帶回來了?」

  張遼抿了抿嘴,「辭玉已經問了我五遍了。」

  「……你記得還挺清楚的。」

  「那是自然,」他一本正經地說道,「將軍的每一句話,軍中都記得一清二楚,在下亦是如此。」

  ……嘴還挺甜的。

  她搓搓臉,想了一會兒,沒忍住又問了一句:

  「你就這麼把糧食帶回來了?」

  張遼從繁陽城中不僅拉出來四萬石糧食,還有一堆跟糧食分類在一起的豬羊牛酒,反正離得不遠,路上消耗忽略不計,一股腦都帶了回來。

  因而這座東郡的郡守府中,難得的又飄出了令人垂涎的香氣。

  「原該在下奉牛酒以勞軍的,」這位東郡太守很有些赧然,「而今竟受諸位恩惠。」

  「子源為大漢守此郡,堪稱天下義士,一場牛酒算得了什麼!」張邈感慨道,「袁紹無毫芒之功,纖介之善,據列郡之尊已過其才,而今愈加驕豪,早晚必為俠義之士所破!」

  「若論俠義之士,」臧洪笑道,「何人敢與諸位並論!」

  張超立刻謙虛了一下,「兄長與我雖有救護子源之心,卻無這般大才,若非紀亭侯這半載以來,授我兵法,你我豈有今日呢!」

  於是臧洪的目光就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紀亭侯聲震天下,」他笑道,「今日方得一見,早已仰慕多時了。」

  陸懸魚有點在意地盯著這個人看。

  這個人身材很高大,但是瘦得過分了,因此就顯得有些憔悴,並且也無法掩蓋住他年近四旬的年齡。

  但仍然是一位相當出眾的美男子——不是荀諶那種精雕細琢的美,也不是孫策那種俊秀少年的美——臧洪美在氣度上,讓人覺得這個人既有燕趙之地的英雄氣,又帶著一種成熟男子的魅力。

  ……尤其是那個鬍鬚!修剪得就很好看!

  她上下打量一番,很有點讚嘆,「臧使君,我也聽說許多你的傳聞,不過沒想到你長得這麼好看。」

  燈火通明的郡守府裡突然靜了一下。

  臧洪有些吃驚地挑了挑眉,「真的?」

  她很誠懇地點點頭,「使君的鬚髯都很好看啊!」

  ……這位大漢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作為這場酒宴的出資者,張遼在一旁看起來神情平靜極了。

  但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裡,他的眼睛就止不住地往臧洪的鬍鬚上瞟。

  確實是美鬚髯,他想,但也沒啥特別的,為啥懸魚喜歡這種呢?

  太史子義也有美鬚髯啊!不是被她剃了?!

  不是子義的鬚髯被剃,張遼怎麼捨得剃自己的啊!

  面前的美味佳肴一道道搬上來,香氣撲鼻,但張遼就是靜不下心去吃飯,反復地盯著臧洪的的鬍子看。

  ……即使被張邈張超兄弟看出來了,他也堅持著又多打量了幾眼。

  他就這樣糾結了很久,將臧洪各個側面的鬍鬚的形狀都牢牢記住,想清楚自己該重新蓄起什麼樣的鬍鬚後,才悄悄看了陸懸魚一眼。

  ……那個牛肉,烤得就很嫩。

  她專心致志地吃著自己的烤肉,偶爾來一片菜葉子解膩,偶爾喝一口在井裡冰鎮過的蜜酒,吃得又快又急,嘴角油汪汪的連擦也沒擦。

  張遼盯著她看。

  然後發現在誇完臧洪之後,陸懸魚在接下來的晚宴裡,根本沒多看他一眼。

  她全心全意都在那裡吃。

  只要看一看她吃東西的模樣,就知道她必定是心無旁騖地享受這頓烤肉,眼裡和心裡根本沒別人的。

  張遼放心了。

  但又感覺有點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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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卷五十八‧虞傅蓋臧列傳第四十八》:洪年十五,以父功拜童子郎,知名太學。洪體貌魁梧,有異姿。舉孝廉,補即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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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八章 張郃風雪山神廟

  濮陽城今天晚上沒有宵禁。

  不僅沒有宵禁,而且為了慶祝援軍進城,還在幾條主路上點起了許多火把。

  於是許多男女老少出了里坊,像過節一樣開始在路上溜溜達達。

  他們其中一部分人是吃撐了,畢竟節衣縮食忍飢挨餓了幾個月,現在好容易能買到糧米,大吃了一頓,那身體肯定稍微有點不適應,出門溜達溜達,有百利無一害;

  還有一部分人是精打細算的婦人,一見今晚街道上有火把,立刻將自家的燈燭給熄了,帶著針線活和席子,跟幾個鄰居家說得來的姐姐妹妹阿姨嬸嬸就來到街邊,借著火光一邊聊天,一邊看熱鬧,一邊三心二意地做針線,反正只要一件衣服沒縫出三隻袖子,稍犯點錯也可以理解的吧;

  剩下一部分人則是商賈,既然援軍來了,大家有糧吃了,心情也好了,那是不是順便也會從家裡拿點錢出來,買兩塊飴糖,或是半斤蜜餅回去哄一哄孩子?

  還有!最關鍵的是那些士兵哇!

  這些士兵們連續打了幾場勝仗,口袋裡鼓鼓的,那真是讓人想起來就心潮澎湃,濮陽的小吃豬肉湯吃沒吃過?豬肉嫩滑,湯鮮味美,灑上一把香蔥,嗨呀!

  濮陽人在一夜之間彷彿活過來了,壯志躊躇地準備用各種商品和服務從這些兵卒和軍官口袋裡掏走最後一塊銅板,用以補貼這大半年圍城的經濟蕭條。

  於是東郡郡治在這個夜裡彷彿上元節一樣的熱鬧,即使因為愛惜糧食的緣故,早已禁了酒,但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一種微醺的神采。

  ——他們都活過來了。

  陸懸魚也有這樣的感覺。

  盡管這場戰爭裡,她不需要身先士卒帶頭衝鋒,但出差很顯然是件艱苦的事,鹹肉熬的湯肯定沒有剛殺沒幾個時辰的鮮豬肉熬的湯美味,睡帳篷也沒有睡屋子來得舒服。

  因而在吃過晚飯,僕役們又端上了點心時,她還是力所能及地抱過來一盤子。

  ……濮陽的小麻花就沒有下邳的好吃。

  她嘗了兩塊,又轉向了一塊涼糕模樣的點心,這次味道就挺不錯,咬一口,嚼一嚼,再用蜜水順下去,落在原本已經沉甸甸的胃袋裡時也沒什麼經受不住的感覺。

  僕役為她取來了憑几,又將坐具換成了一張竹席,於是她可以「威儀不肅」地癱在角落裡,一邊吃點心,一邊假裝在聽其他幾個人說話。

  臧洪有點迷惑地悄悄看過她兩眼,又看了張氏兄弟和張遼兩眼。

  大概是意識到她平時的確是這個狀態的,於是也就釋然了。

  考慮到漢末時各路新聞都有相當隨意的延遲性,這些人也聊不出什麼新鮮話題。

  先是臧洪聊一聊這大半年來城中是怎麼過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許攸是反復來城下想要和他談一談的,但是談也沒談出個什麼結果。

  然後聊一聊二張兄弟這一仗是怎麼打的,哦原來是文遠賢弟陣斬了主帥,果然英雄出少年,厲害厲害。

  這些輕鬆而平緩的話題聊過去之後,接下來的話題就不太愉快了。

  二張兄弟覺得,臧洪還是該撤,如果不捨得百姓,就帶著濮陽的百姓一起撤。

  「去歲公孫瓚已授首,而今袁紹於河北之內再無敵手,他豈能容賢弟在此?」

  「我少時曾許願扶世濟民,而今為一郡守,領兩千石之祿,卻不能為天子守此漢土,護此漢民,」臧洪說道,「豈不自恥!」

  大家沉默一下,有人嘆起氣來。

  ……似乎話題進入了一個死胡同。

  但也有人在喝水。

  她也覺得有點口渴,於是端起杯子,咕嘟咕嘟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張遼說話了。

  「使君高義,在下佩服,但此地無險可守,眼下雖能據此城,但北有袁紹,南有曹操,難保久安啊。」

  大家又不吭聲了。

  ……蜂蜜加多了,底部有點沒化開。

  她咂咂嘴,剛想說有點齁的時候,張超的目光轉過來了。

  然後是張遼,張邈,臧洪。

  「辭玉將軍,」張超開口了,「你怎麼看?」

  「我……」她猶豫了一下,「能往這杯子裡加點水嗎?」

  東郡是大漢的疆土,這不假。

  但這裡是亂世,守得住的才是你的。

  臧洪能在顏良和許攸的攻城下守了大半年,確實是很不容易了,但要和袁紹比一比還遠遠不夠。

  「我覺得濮陽的士庶還是應當遷走,」她說道,「當然,這裡是大漢的疆土,但青徐也是啊。」

  張邈張超臉色一喜,臧洪臉色一暗。

  「紀亭侯也認為在下該撤出東郡嗎?」

  她搖搖頭,「我是說百姓,尤其是那些婦孺,使君該令他們撤出濮陽才是。」

  臧洪一怔,「紀亭侯是說……?」

  「使君向二位張公飛書求援,」她問道,「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

  臧洪求救,非為他自己,而是為了東郡。

  他想守住濮陽,進而守住東郡。

  張邈張超回應了他的請求,甚至連陳容也間接而隱晦地回應了他的請求。

  「辭玉將軍是擔心城中老幼嗎?」張邈大聲道,「有將軍在此,什麼人能破此城!」

  豪氣干雲的一記馬屁!拍得她都臉紅了!

  但她還是得辯解一句,「憑我一人之力,護不住這座城。」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她想了一會兒,搖搖頭,「孟卓公進城時,可見城下累累白骨麼?」

  張邈臉上的豪氣一瞬間就被打擊到了。

  「自然是見的。」

  「想守住這座城要死很多人,」她平靜地說道,「城下那點人,算不了什麼,范城兩千守軍,也算不了什麼。」

  屋外的夜風似乎暫時止了一陣,因此屋內的燭火也不再搖曳,靜靜地照在每個人的身上。

  剛進城時那種飄忽而輕佻的快樂漸漸從他們身上被剝離了去,興奮的潮紅也漸漸從臉上褪去。

  他們的神情變得憂慮,臉色也顯得蒼白,於是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沉重而真實起來。

  「城中士庶是可以快活幾日的,」她微笑道,「咱們不能。」

  「將軍所慮者……」臧洪皺眉道,「莫非張郃?」

  ……啊這。

  「這個倒不是,」她擺起手來,「他恐怕是沒心思圍城了。」

  臧洪一行人雖沒酒喝,但飯是管夠的。

  而張郃這裡正好反過來。

  濮陽附近既有濮水,又有黃河,兵士撈幾條魚上來給他當下酒菜是不難的,廚子整治得十分精細,又有魚膾,又有魚湯,林林總總幾樣端上來時,張郃卻只看了一眼。

  「張九回來了麼?」

  親兵揣度著他的臉色,小心道,「還不曾,但多半是近了,校尉回來時,必先至將軍帳中回報,將軍可……」

  張郃不耐煩聽這許多,擺擺手示意他下去。

  這幾日裡,壞消息就如同這時節的蟲豸一般,耐不住熱氣,四處爬了出來,在軍營裡亂鑽。

  先是俘虜了幾個張邈的兵卒,一股腦將軍中的事和盤而出,不僅講出了有一支張遼領兵的並州騎兵,還說連紀亭侯陸廉也來了,只是作為謀士隨軍而行,不曾親冒矢石罷了。

  張郃在鄴城與同袍們喝酒閒聊時,也聽了不少關於陸廉的笑話,她既是個年輕女子,又未曾婚配,因此有人說她大概是個身體枯黑、齲牙讞鼻的無鹽女;

  又有人說青徐的世家子紛紛追求她,她又極得劉備寵信,必定是個妖豔的美女,聽說她身邊還有許多美少年,夜夜要入帳侍奉,簡直荒淫無比;

  還有人說她與浮屠教徒糾纏不清,恐怕也是個妖人,每次打勝仗都是要吃小兒心肝作法的,千萬小心;

  這群性情粗魯,愛好也頗低俗的武人們嘻嘻哈哈地瞎說一氣之後,總有人從這些鄉野逸聞又聊到她的戰績上。

  張郃記得很清楚,當提到陸廉的戰績時,那些人臉上輕薄又傲慢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那些人眼睛裡混雜的是肅然,是敬重,是屬於武將們的期盼與興奮。

  「將來總有一日,」鞠義這樣說道,「總有一日!該與她一戰分個高下!看看誰才是當世名將!」

  若能與她在戰場上交手,必是值得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生平第一快事!

  張郃現在發現自己有這樣的機會了。

  自從那一天起,他時常在夜裡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心中反復琢磨與敵軍交戰時,其中哪一部分可能是陸廉的手筆。

  大軍假意東撤是不是?

  以財貨誘孟岱入彀是不是?

  驅趕孟岱的部曲衝潰他的前軍是不是?

  他這樣反復地想,越想越覺得心驚——陸廉甚至連他和孟岱不睦都算了進去!

  這樣心思縝密,手段毒辣!

  這應該是一個蒼白而冷酷的女人,為求勝利不擇手段,令人不寒而慄。

  ……但她又有天下皆知的德行。

  不僅會對百姓秋毫無犯,會護送流民,生活樸素,待身邊人十分寬和……甚至連她來此的目的,都有可能被冠上一個出奇的好名聲!

  ——臧洪是為大漢守濮陽,她與臧洪素昧平生,卻願意赴湯蹈火!何其之忠!何其之義!

  他真的能打敗這樣一個對手嗎?

  張郃想到這裡,忽然暗暗地唾棄了自己一口。

  未戰先怯,何等兒女態!

  陸廉並非神祇,縱她是韓白再世,也不能無中生有地變出糧食來,只要大家都在城下耗一耗,待她糧盡……

  一想到糧盡,張郃又有些煩躁起來。

  孟岱的部曲傷亡殆盡,護送輜重糧草的重任就必須由張郃撥兩千兵卒去。

  他原本覺得不算什麼大事,但派去運糧的士兵卻遲遲未歸。

  軍營現下有一萬五六的士兵,兩萬餘人的民夫。這些人都是圍城戰必不可少的,因此軍糧消耗數字也十分可觀——每個月要吃掉約四萬石的糧食。

  現下軍中糧草將盡,繁陽卻沒了消息,這令他隱隱感到不安起來。

  張郃喝了一杯悶酒,想伸出筷子去夾一片魚膾時,外面跟一陣風似的,他等的那校尉便回來了。

  「將軍,」這人滿頭滿臉都是汗,再加上趕路時吃了許久的灰,滿臉的泥漿往下淌,「繁陽令說,沒有孟岱的吩咐,不許糧食出城哪!」

  張郃吃了一驚,「孟岱的吩咐?糧草交割的文書我均與你備齊了,何須他的吩咐?」

  「話雖如此,」那人上前一步,「自我進城,見城中庶民噤若寒蟬,繁陽令又盯得很緊,怕是有什麼事瞞著咱們!小人擔心將軍,匆忙趕回報信!」

  彷彿有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張郃的胸腔裡。

  孟岱在故意為難他嗎?

  希望如此,張郃想,希望如此!因為若是城中糧草尚在,便是孟岱為難他,他也有一百個辦法拿住繁陽令,帶走軍糧!

  但若是孟岱並非有意為難他,而是拿腔作勢,用這種「為難」來隱瞞什麼呢?!

  張郃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他猛地起身,大踏步出了中軍帳!

  旬日不曾下雨,營中又無樹木遮蔽,哪怕是木屐踩在地上,都能感到一陣熱浪,張郃穿著布靴走過時,兩隻腳就彷彿著了火一般,引得他步伐更快了些。因此掀開孟岱的簾帳時,帳內之人完全不曾想到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嚇得驚叫了一聲。

  張郃的目光一眼也沒分給那兩名衣衫不整的婢女,只是冷冷地盯著那個四處尋衣服來穿的孟岱,「監軍倒是安樂!」

  這樣的譏諷刺得孟岱臉色一紅,「將軍未嘗一勝,威風卻足!」

  「我威不威風不要緊,營中四萬將士若是斷了糧,監軍就算有天大的威風,恐怕在袁公處也使不出來!」

  兩名婢女匆匆忙忙地跑出營帳,孟岱也終於將中衣穿上了,聽了這話,便是冷哼一聲。

  「我一片赤膽忠心,都在袁公眼裡——」

  「孟岱!繁陽城的軍糧到底怎麼回事!」

  張郃這一聲怒吼,驚得孟岱臉都白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二人不曾拿了錢來,我何處去買糧!」

  這一句話彷彿晴天霹靂,將張郃劈在了原地,成了個傻子!

  「你丟了軍糧?!」他額頭上的青筋一條條地迸出來,「你丟了軍糧,卻不曾報之與我?!」

  張郃的臉色可怕極了,像是魘住了一般,一步步地走向他,「你丟了軍糧?丟給誰了?」

  他這樣凶神惡煞,屬實是嚇住了孟岱,「丟給張邈」這幾個字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

  但他畢竟是追隨袁公已久,又是河北世家出身,眼界也足,膽氣也壯的一位英雄豪傑,危急關頭竟然冷靜了下來!

  現下是生死存亡的時刻,他在軍中究竟是制住張郃高覽二人,還是被他們制住,勝敗在此一舉了!孟岱想,他絕不能被張郃的氣勢壓倒!

  張郃是什麼人啊?一個寒門子,辛辛苦苦靠軍功混到現在的地位,他難道能像自己這般隨心縱性而為?他打仗也好,做官也罷,時時都是要小心謹慎的!

  哪怕是前幾日出了那樣大的事,最後不還是賠了不是,又許諾給自己兩千萬錢的補償!

  他怎麼敢當真與自己撕破臉皮!

  這實在是不怪孟岱的,張郃這個人就是個謹慎老成一心一意過日子的形象,別說孟岱,換了高覽也想不到的。

  「你既殺了我的部曲,軍糧便不歸我管了,你再來問我,又有什麼用?」孟岱冷笑道,「張儁乂,我不妨告訴你,這事鬧到主公面前,你且看一看,主公究竟是信我這個追隨已久的世家子,還是你這賤奴——」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有點過分了,其實說出來時,孟岱心裡也有一點後悔,不該把真話講出來。

  但他的注意力已經不在此處了。

  張郃拔出佩劍,一劍捅進了孟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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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讞:音同厭,審判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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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四十九章 剎那天地寬

  孟岱死了。

  就在死之前的須臾片刻,這位傲慢的監軍還在高聲地威脅張郃,不遺餘力地羞辱他,然而當那一劍捅進胸口之後,孟岱一瞬間像隻被捏了喉嚨的雞。

  但他嘴角沁出血沫,想要嚷一聲又嚷不出來,就那樣眼睜睜地瞪著他,不甘心死去的可笑模樣,又像極了一頭豬玀。

  那柄劍從胸口拔出來時,一股又一股的鮮血立刻噴湧而出,初時極高,張郃躲閃不及,便被噴了一身。

  而後孟岱仰面朝天地躺在他那張清涼、柔軟、舒適的臥榻上,鮮血立刻就將那張淺青的竹席給浸濕了。

  帳外一點聲音也沒有,從婢女匆匆逃出去後,親兵與婢女早就知情識趣,知道離遠些,待這兩位情緒都不會太好的貴人吵完架後再溜回來,因此張郃得以稍微冷靜一下,而不需要立刻面對震驚的兵卒們。

  他跌跌撞撞地向後退了兩步,覺得自己有些暈眩,於是摸著一張坐具就坐下了。

  坐具上帶著一縷發膩的香氣,跟衣服上漸漸變冷的鮮血混在一起,讓他覺得噁心,太陽穴突突的,很想吐出來,又吐不出來。

  剛剛喝進去的酒,那些帶給他勇氣的酒意和熱意,也隨著孟岱胸前鮮血放緩的畫面,漸漸變涼了。

  酒醒了。

  他憑一時之氣殺了這個人,現在他的血漸漸地透過臥榻,透過地毯,向著他流過來了。

  張郃殺過很多人。

  他原本是個喜愛經學與雅歌的寒門士子,如果沒有黃巾之亂,他大概也沒什麼能耐一睹鴻都門下經學名士們的風采,而只能在家鄉蹉跎著為一小吏,這麼渾渾噩噩過上一輩子。

  但黃巾來了,他早年應募討伐黃巾時,雖出身寒門,畢竟也比黔首強上許多,因此托了幾位同鄉功曹的照看,這一路的作戰表現得以入了韓馥的眼,升任軍中司馬。

  從那時開始,他殺了十五年的人,他不記得自己殺過的第一個人高矮胖瘦,更不記得那人的面容,之後那些黃巾、胡虜、黑山賊、幽州兵,他都親手殺過,像屠戶殺豬一樣,不起波瀾。

  他既然當了武將,如何多快好省地殺人就是他的職責,那些人曾經是什麼人,有什麼才學,懷了什麼抱負,家有什麼妻兒老小,有沒有人為他的死夜夜哭泣,張郃全然不在乎。

  但眼前這個人不一樣。

  這是他的監軍,是主公派來監督他的,是來監察三軍將士是否嚴格地執行了主公的命令,為他不斷獲取勝利。

  現在他把主公派來的監軍殺了,他當然可以說孟岱為爭功而擅自調動繁陽守軍在前,失軍糧後隱瞞不報在中,多出怨言,辱其主將在後,他能寫出林林總總一大篇的理由出來,每一條都是真的。

  想到這裡,張郃心裡又升起了一些希望,主公會明察秋毫吧?

  但當營帳門口傳來腳步聲時,這個反復告訴自己並無過錯的主帥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神經質地拎起了那柄染著血的劍。

  高覽走了進來。

  高覽是來勸架的。

  他聽說張郃怒氣沖沖去尋孟岱後,心中大呼不好,連忙趕了過來。

  ——就差了那麼一步。

  張郃滿身是血地萁坐在那張鋪滿錦繡的坐具上,一張臉蒼白極了,兩隻眼睛裡卻像是染著火光,野獸一般盯著他看。

  「孟岱失了軍糧,當死,」張郃這樣喃喃地說道,「孝智,你在主公面前,為不為我說項?」

  「主公?」高覽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儁乂,你當真還想去見主公?」

  「我為何不能?孟岱擅調繁陽兵馬,失了軍糧,又隱瞞不報,我來問他,他竟辱我,當殺!」

  高覽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孟監軍,又轉過頭看向這位自己很敬重的同袍與好友。

  他知道張郃一路靠著軍功升上來有多不容易,也知道張郃全家老小都在鄴城,這十幾年戰場搏殺賺來了現在的地位,他是捨不得放手的。

  「就算孟岱做下千條萬條錯事,你綁了他去鄴城也罷了,」高覽說道,「你不當殺他。」

  「我如何綁他去鄴城?!我寸功未立,我——」

  「你現下仍是寸功未立,」高覽說道,「他又死了。」

  張郃沉默了一會兒,「他既死了,便再不能開口胡言亂語,我又是有理有據的。」

  「他死了,郭圖可沒死,」高覽冷冷地說道,「儁乂,你不知孟岱投到大公子門下,難道也不知郭圖見你我不願與大公子親厚,早已懷恨在心?」

  冰盤裡的冰山已經化盡,又沒有僕役過來端走,化掉的冰水便開始漸漸溢出,流過案几,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與孟岱身體裡最後一點鮮血緩緩流下的聲音混在了一起。

  帳篷內靜極了。

  這位被人讚曰「壯猛有謀」、「用兵巧變」的主帥漸漸縮成了一團,精氣神似乎全都離開了他的身體。

  「既如此,我是死路一條了,孝智,你領了我的頭顱去,主公必不會罰你……」

  高覽那張臉上立刻浮現出一股冰冷的怒意,「這是什麼話。」

  「你亦有家小在鄴城,」張郃說道,「不當為我所累。」

  「我有家小,」高覽說道,「更有同袍!」

  張郃猛地抬起頭來,眼圈一瞬間便紅了。

  「好,好!」他突然猛地站起身,「咱們一起走!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你我投曹公如何?!」

  「曹公若是攻下徐州,可去,」高覽說道,「現在他連敗數陣,投他又有何用?」

  「那,咱們不投他,投天子呢?」

  高覽搖了搖頭,「天子勢弱,錢糧處還要倚仗諸侯,你我投他,不過寄人籬下,如何安穩?」

  「……那咱們,」張郃猶豫道,「與臧洪合於一處,可行否?」

  他這樣迷迷茫茫的模樣,高覽看了一會兒便明白了,這人根本就是冷靜下來,已經有了想法,但又不肯立刻說出來,小心觀察他的反應,因此才一個個地將那些明明不靠譜的去向拿來說。

  「俘虜中不是有人說,陸廉與二張同至麼?」高覽說道,「現下唯一能與袁公抗衡者,只有徐州劉備,咱們去見陸廉,不比投臧洪要強?」

  張郃不吭聲,兩個人於是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張郃抬起了頭。

  「你說,軍中將士怎麼辦?」

  當荀諶的信送到鄴城,而濮陽城下大營的風波還沒有傳出去時,袁紹聽過陳琳的稟報,很是有些驚奇。

  「顏良之死果有內情?」他問道,「此為劉備之意?」

  「劉備現今南下,不在下邳。陸廉既未領軍,又只借了張遼給二張,顯見是心存試探之意,」沮授說道,「未必當真與主公為敵。」

  「縱使如此,她既至東郡,為二張出謀劃策,救援臧洪,便是主公之敵,」審配冷冷地說道,「領不領兵,不過是障眼之策罷了。」

  「眼下濮陽未下,曹孟德又行動自專,奉迎天子,不當再與劉備交惡,不如遣使詢問……」

  袁紹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

  他那件特別輕薄,因此也就格外柔滑的袍子披在身上,時不時就往下掉。

  因此主公就時不時的將袍子繼續往肩上拉。

  等到兩邊的謀士們絮絮叨叨了一會兒後,他才重新將注意力轉回來。

  「陸廉這人,」他說道,「公則先生見過?」

  郭圖雙手攏在身前,行了一禮,「是。」

  上首處的主公來了興致,「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若論樣貌,不過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郎,性情率直,容貌平平,」郭圖微笑道,「但依在下觀之,她是位沉勇而有謀略決斷的武將。」

  「昔有二征夫人,而今又有青州陸廉,」袁紹摸了摸鬍鬚,笑了起來,「這樣的一名女將,竟能數度擊退大郎與先生的兵馬。」

  郭圖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刻又變了回來。

  不過這位主公雖然在子嗣問題上挺偏心,但只要沒涉及到袁尚,還是很樂意給自己的長子面子的,這樣笑話了一句之後,又隨口說道:

  「我聽說青徐世家子也有登門求娶的,只是都被她拒絕了,難道她自視甚高,欲嫁名門高第不成?」

  「青徐殘破,門閥流離,區區寒門子,自然比不得咱們河北兒郎們,她便是看不上,也還尋常,」郭圖微笑道,「不過,主公難道欲為媒麼?」

  袁紹哈哈大笑起來。

  二張領了一萬兵馬跑來東郡救援臧洪,這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加了一千餘人的騎兵,再有一個專門出謀劃策的陸廉,也仍然不是值得袁紹警覺的事,因此關於陳琳要不要寫檄文罵陸廉,陸廉又有什麼可罵的這件事上,袁紹幾乎是在用趣談的輕鬆口吻來聊這點事。

  審配看了一眼沮授。

  沮授皺著眉,不吭聲。

  見沮授不做聲,審配心裡莫名地好了很多。

  還好他不曾出來反駁主公,他這樣想到,現下反駁主公的重任就交到了——

  「陸廉自平原起兵,大小陣仗無數,以弱克強者,比是也!」田豐厲聲道,「不知河北哪位將軍,竟有如此戰績,能令主公這般輕視於她!」

  袁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著這個乾瘦的謀士,過了一會兒,才將不自在的神情調整好。

  「啊,啊,」他乾巴巴的應了一聲,「原來元皓也在啊。」

  幾名謀士互相看了一眼。

  主公的語氣已經很敷衍了,但田豐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直起身,語氣激烈地大聲說道:

  「主公若欲進取天下,必當鏟除劉備!而劉備麾下不過關張陸趙幾員名將,其中尤以陸廉鎮守北方,為我肘腋之患!她今既冒險輕進東郡,主公何不親率大軍,將她圍殺於此,也好鏟除心腹大患!」

  主公臉上露出了一個怪相。

  「我發十萬大軍,只為圍殺一個陸廉?」他的眉毛鼻子都皺在了一起,「依我看,張儁乂便足夠令她膽戰心驚了。」

  袁紹這樣說的時候,陸懸魚的確在膽戰心驚。

  ……而且的確是因為張郃的到來而膽戰心驚。

  她算來也打了小十年的仗,什麼樣的敵軍主帥都見過,當然他們見到她時,情緒都不是很好,有目眥盡裂的,有視死如歸的,有破口大罵的,有淚流滿面的。

  但是放棄大軍,帶了十幾騎跑過來的,屬實是沒有!

  當這位主帥來到濮陽城下,表示想見一見她時,陸懸魚想過好多種展開。

  張郃是沒糧了,跟監軍孟岱之間的友誼小船肯定也翻了,因此可能他需要一點時間重新控制軍隊,也可能乾脆就起了異心,想跑來找她談判,比如說「人走城留」之類的提案,她都覺得對張郃來說挺合理,也挺符合打工人的利益。

  但她的確是沒想到,當南城門放下,她和臧洪、二張、張遼都在城門前等著的時候,見到了一個倒戈卸甲,以禮來降的張郃。

  這位長得很路人臉,看了就讓人覺得必須調動所有的記憶力來鄭重相待,否則肯定轉過頭就忘的北地大漢很是莊嚴地上前一步,一揖到底!

  「張郃慚愧,屢戰不捷,又為奸人所誤,今願降劉使君,未審——」

  她夾在幾人中間,其實身高是比不過張遼臧洪這種高個子的,因此也就格外的不顯眼,可以傻乎乎地看熱鬧。

  張郃居然投降了!

  趕緊給他扶起來啊!趕緊親親熱熱地說幾句話啊!最好是表示早知你要來我就臉不洗牙不刷鞋子也不穿光著腳從城裡奔出來迎你啦!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少打這一仗,少死多少人哪!

  ……雖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對此刻的她來說,確實就是個熱鬧,因為只要身邊還有一個人在,不管那個人是誰,哪怕是李二,一般也不必她親自開口說話。

  ……她可是個有身份的人!

  ……沒做好心理準備就貿貿然跟她說話可是很折壽的!

  但現在!幾雙目光一起看向了她!

  她莫名地打了個寒戰,於是這些目光立刻又變了,不僅變了,還小聲地在對她說話,嗡嗡的。

  「辭玉將軍!去啊!」這是張超。

  「……紀亭侯何意?」這是臧洪。

  「別愣著啊,趕緊上前扶他起來!」這是張邈。

  這一片小聲嗡嗡中,只有張遼一個最機靈,一胳膊肘就給她懟出列了!

  天很熱,額頭好像有汗滴了下來。

  她踉蹌了一下,還是按照禮節快步上前,扶住了張郃的臂膀。

  於是張將軍抬起頭望著她。

  那眼神剛開始還很感動,但馬上就變得有些迷惑不解。

  「足下……」他猶豫著問道,「當真是紀亭侯陸辭玉麼?」

  她張了張嘴,「我是。」

  她知道該說點特別親熱,特別誠懇,特別漂亮的話,讓這位敵軍主帥不安的心靈得到撫慰,從而放心大膽地投降自己這一方。

  ……但這些話從來也不用她說啊!為什麼今天必須她來說!

  久經沙場的紀亭侯陸廉此刻忽然感到特別委屈,整個人都想哭了。

  張邈在一旁,忽然大叫起來!

  「久聞將軍威名!今日終於有幸得見,張將軍啊!紀亭侯感動得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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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章 冷酷的陸廉

  從城門口到城內的這段路,大家走得就有點尷尬。

  有人騎馬,有人坐車,有人努力說話,有人努力假裝自己已經跟那輛車混為一體。

  張郃一邊同臧洪和張邈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一邊用餘光看一看濮陽城內的景象。

  城門口到郡守府的這條路已經被戒嚴過了,暫時不許百姓出門,但臧洪為人並不暴虐殘忍,因此擋不住百姓們從窗口偷偷探出頭,好奇張望的目光。

  他們看起來還有點瘦,但面色紅潤,顯然最近是不愁吃飯問題的。

  看到這一幕,張郃感覺心情有些復雜,又欣慰,又心酸。

  ……欣慰在於陸廉明顯是不缺糧的,不然不會送糧給濮陽城的百姓,她既不缺糧,那麼接下來向她要糧也容易些;

  ……心酸在於張郃總覺得,這些交頭接耳,探頭探腦,指指點點的百姓們,吃的是他的糧。

  ……算了,吃就吃吧。

  心如死灰的他又將目光轉到了那個坐在軺車內的身影上。

  她端坐在車上,脖子以下一動也不動,像是釘在車上一般。

  但每每路過一家客舍酒坊,她的腦袋就不自覺地跟著轉一下。

  ……她這是看個什麼呢?他親來獻降,她不看他,也不同他講話,倒是去看那些暫時未開張的路邊攤?

  張郃心裡一面嘀咕,一面盯著陸廉的背影看,覺得迷惑極了。

  與河北那些武將們口中所傳不同,這位紀亭侯既不是無鹽,也不是美女;

  與張郃之前所勾勒出的模糊形象也不同,她不是面色蒼白,相貌裡自帶三分陰冷忌刻的婦人。

  她不善言辭,因此見他投降,她說起那些撫慰的話時,磕磕絆絆裡就帶了幾分窘迫,他初時還沒明白,再看周圍幾人紛紛開口搶話時她那如釋重負的神情,張郃就立刻明瞭了。

  ……這真是太奇怪了。

  哪怕是那些講她風流笑話的粗魯武將們也想不到陸廉是一個這樣的人。

  在他們的想象中,她可以殘暴,可以荒淫,可以肆無忌憚地享用一切這世上男子才能享受得到的特權,她甚至可以如王莽一般沽名釣譽,她不是已經有聖賢的名聲了嗎?她不是與孔融親厚?她是不是想要在儒家子弟和經學名士之中擁有更高的聲望?

  不管怎麼說,她肯定是不簡單的。

  路邊一家關著門的客舍似乎在熬肉醬,大概是準備待他們車駕過去,便重新開門營業的,因此肉醬的氣息飄了出來,彌漫在門前的大街上。

  張郃沒什麼感覺,他已經食不知味多日了,珍饈美味都吃不下去,更不用提路邊一家門臉破落的小店裡的肉醬。

  但陸廉立刻就將頭轉過去了,而且一隻手不自覺地扶在車軾上,伸著脖子往那個方向看。

  ……有人咳嗽了一下。

  這位女將軍立刻又將頭轉回來了,還特意回頭看了他一眼。

  「我早上沒吃飯,」她乾笑著解釋了一下,「將軍來得太早了。」

  ……有人大聲地咳嗽了一下,陸廉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當然我不是說將軍來的不是時候,」她尷尬地說道,「不管你什麼時候來降,我都很歡迎的。」

  身旁的張邈剛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張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張超,臧洪,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淒苦的,讓人不忍再多看一眼的神色。

  陪在陸廉身邊的張遼倒是轉過頭,很爽朗地笑了一聲:

  「那家客舍父子相傳已有四代,這半載過去,最近方才開張,其中肉醬的確美味,若來日張將軍肯屈尊駕,店家必喜不自勝,」他說道,「此城生民能得活命,皆感將軍之恩啊!」

  ……張郃明白了。

  這位赫赫戰功堪稱國士,甚至可與韓白比肩的女將軍……她就是純粹的不會看場合,不會看臉色,想什麼就說什麼,至於說出來的話好不好聽,誰也沒辦法控制她。

  戰場上精明果決,但下了戰場卻是個天真率直的年輕女郎。

  「在下有何功績,敢當文遠將軍謬讚?」他微笑著說道,「有紀亭侯這般名將在此,舍玉帛而執干戈者,何其愚也。」

  同行的臧洪與張邈張超兄弟又立刻接了話,其中尤以臧洪聲音最為響亮,語氣最為熱情地指了濮陽城內各處舊物與風景與他看。

  ……而陸廉聽了他剛剛那般客氣的恭維話,一點也沒有要與他寒暄回來的意思。

  ……她用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表示她聽到他的話了。

  ……還有,她謝謝他。

  這條充滿了朝食香味的大道終於走過去了。

  隨著騎士們不斷前行,後面漸漸就有店鋪開張的嘈雜聲音,聽得她就有點餓。

  但飢餓不僅會讓人心煩意亂,偶爾也會讓人迫使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什麼東西上。

  ……比如說張郃,這就是一個很好的研究對象。

  他為什麼會投降?

  他為什麼會投降劉備?

  排除掉那些趕工攻城器械的民夫,冀州軍尚有一萬五千餘人,數倍於二張兄弟,他為什麼認為投降是唯一能走的路?

  他的投降是「無條件投降」呢,還是「有條件投降」呢?

  如果是有條件投降,他的條件是什麼?

  ……看臉是沒用的。

  從她第一眼看到張郃時起,這個人的所有情緒都顯得特別的正常。

  該感動時感動,該傷心時傷心,該憤慨時憤慨,他又長得特別路人臉,過了這麼一會兒,她都快忘記他長啥樣了,更別提他哪一句話說出口時,神情聲調露出過什麼破綻。

  大家早上匆匆跑來城門處迎張郃,肯定是沒吃飯的。

  張郃起得那麼早,就更沒吃飯了。

  於是這樣正好,進了郡守府還可以邊吃邊聊。

  天氣炎熱,婢女們匆匆地先上了一遍飲品,包括但不限於豆漿、米湯、蜜水,以及一些帶酒味的發酵飲料……酒還是沒有,這才解除封城沒幾天,禁酒令依舊是很嚴格地在執行。

  等喝過一杯飲料之後,朝食就被一樣樣地端上來了,有醃得很美味的黃瓜,有油汪汪的肉醬,有刷過蜂蜜的烤肉,有油鹽煎過的蔬菜和肉湯,還有烤得很脆的胡餅和可以拌肉醬吃的湯餅。

  問題是吃飯的位置特別怪異。

  正常來說是臧洪在主位,他的確是這裡的主人;張邈在客位,這支兵馬的確是他出錢出人拉出來的,況且在座這幾位都比她年紀大,她坐在下首處一點也不打緊。

  ……但現在張郃來了,客座的第一位必須得是他坐了,張邈也得挪下去。

  ……張郃降的不是臧洪,因此臧洪也得下去。

  ……她一個沒帶兵,純粹跑過來幫忙的坐在主位上,就極其的不自在。

  ……而且也不好意思放開吃。

  好在大家入席之後,立刻開始聊起了張將軍雪夜上梁山的內情,張郃講得很專注,大家聽得也很專注。

  ……她偷偷地看了大家一眼,似乎誰也沒看她。

  ……抓緊時間,趕緊開吃。

  「袁公寵愛幼子,大公子又出繼為袁基嗣子,雖為兄弟骨肉,卻有鬩牆之端,可嘆袁公尚不自知,身邊謀士們亦因此爭鬥,鄴城之內,黨爭頻仍,」張郃嘆氣道,「郃不過一介武夫,不曾想到竟受此牽連。」

  「袁本初若欲廢長立幼,恐為取禍之根本啊。」

  「聽聞沮監軍亦曾勸說過他,袁公不肯聽從罷了。」

  「大公子聽信郭圖的讒言,籠絡了這班小人,便是將來繼承了其父的河北,恐也難得久安。」

  大家慢吞吞地吃一口,喝一口,心思全然不在這頓朝食上,而是在張郃身上。

  張郃的注意力則在陸廉身上。

  她吃得很香,胡餅裡夾了烤肉和蔥絲,湯餅拌了肉醬,然後一口胡餅,一口湯餅,偶爾再吃一條醃黃瓜,咔嚓咔嚓的。

  飯食將冷,大家也沒吃多少,但她卻是趁熱時就將這一頓豐盛的朝食都吃光了。

  ……這種沒心沒肺的吃法,張郃在軍營中也經常能看見,一般是那種身形如山岳,胸中無丘壑的莽漢的吃法。

  他莫名地有些失望,又有些竊喜。

  張郃是個謹慎小心的人,現下不得已來投劉備,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要同陸廉談判,不僅為了他,也為了高覽,以及麾下的將士們,他需要得到一份保證。

  二張兄弟也好,臧洪也好,張遼也好,都給不了他這樣的保證,他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因此只順著他,與他翻來覆去地講些無關痛癢的東西。

  也許陸廉只擅於作戰,卻不擅權謀人心之事,他想,那麼他可以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

  那隻裝了蜜水的漆杯被輕輕放下,身旁的年輕女郎發出了一聲飽足的嘆息。

  「張將軍既然很是傾慕我家主公,」她冷不丁地問道,「想去宛城嗎?」

  張郃愕然地瞪著她,心臟忽然又猛地跳動起來!

  「宛城距此,千里之遙,」他壓抑下自己的心跳,「紀亭侯欲在下單騎而去,還是領兵而去?」

  「領兵去,」她說道,「糧草我們負責。」

  張郃放在案下的手悄悄握緊了。

  她看起來吃飽了,用細布不緊不慢地擦擦嘴,又拿起了一枚蜜餞,整個人氣色很好,神情也是如此,跟後宅裡的尋常婦人一點也沒區別。

  張郃將目光轉向了臧洪和張邈,「紀亭侯或許有所不知,在下與高孝智棄暗投明之事若傳至鄴城,袁公必勃然大怒,起大軍全力來攻打東郡,莫非諸位認為,此非用人之時麼?」

  臧洪皺眉,不知在想什麼,張邈卻已經將試探的目光轉向了陸廉。

  他說服了一個,張郃想。

  「辭玉將軍……」張邈開口了。

  「臧使君欲撤東郡婦孺至青州,」她說道,「張將軍正可與他們同行,待到了青州,再南下去宛城。」

  張郃胸腔裡的一股火猛地起來了,他差一點就想要厲聲駁斥!

  他麾下皆是冀州軍,離家千里豈是易事!

  他這樣猛烈地呼吸了幾次,剛想要開口時,她轉過頭,看向了他。

  張郃的投降是有條件的。

  他希望去青州,離河北近一些,最好能以客將的身份,在青州據一城。

  這樣最主要的目的是方便安撫將士們,與此同時,他還希望他和高覽仍然能夠統領冀州軍,仍然能夠保有對這支兵馬的領導權。

  最後,他還有一個隱秘的想法。

  他不知道不久之後,袁紹與劉備這場決戰的勝者會是誰,他現在雖然叛離了袁紹,但也不希望將路走絕。

  他在河北時,為沮授所薦,因此不容於郭圖,但現在他既已叛出河北,且不提郭圖已經有了向沮授發難的把柄,現在河北不會再有誰嫉恨他了。

  ——相反如果他距離河北夠近,這些謀士們一定會動心思,想要再次拉攏他,至少他同高覽的家眷應當是無憂的。

  他這些隱秘心思藏的很好,東郡即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陸廉應當會倚重身邊所有的力量,因此會將他放在離河北不遠的地方,希望能用到這支兵馬,這不是最為合情合理的想法嗎?

  他這些算計在胸腔裡反復翻滾,而後撞上陸廉的目光時,張郃愣住了。

  陸廉好像變了一個人。

  她的神情和之前沒有什麼區別,還是一副吃飽了飯之後很是舒適倦怠的模樣。

  她似乎在看著他笑,又似乎只是安靜地注視著他。

  但她的目光裡沒有溫情。

  時值夏日,陸廉的目光卻如同千里雪原,又靜又冷,偶有朔風席捲冰雪而過,如尖刀一般刮過皮膚,皮開肉綻。

  他發現之前所猜測的那些事,全都是對的。

  也許陸廉在面對自己的知交故友時,的確是之前那幅懈怠愚魯的模樣,但她並不是一個蠢人,更不是什麼三言兩語就能欺瞞哄騙的年輕婦人。

  ——她在面對敵人時,本就是這樣的冷酷。

  張郃那一腔怒氣終於轉為了頹然,「營中將士,恐將多有臧否,陸將軍……」

  袁紹是不可能從將軍到士兵,對這支叛軍搞夷族的,但那些軍官們,如主簿、校尉、司馬等,他們的家眷大概很難再繼續優渥的生活。為家人計,他們也必定不願捲進這場叛亂,更不願南下。

  高層將領是輪換的,顏良死了,換他和高覽來,他們若是死了,再換麴義或是文醜來。

  但中層的軍官卻不是,他們當中很多人是數年甚至十數年都與士兵們在一起的。

  他要從這些人手中帶走這支兵馬,意味著什麼?

  「城中盡有糧草的,」她的聲音又變得很柔和了,「張將軍,勸一勸他們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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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9 01:47:5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一章 黑刃

  在同她彷彿機鋒一樣幾句話結束後,張郃匆匆離開了郡守府,同他的親兵們一起回去了。

  當然臨行前也說清楚了,他要回去整備一下兵馬,然後再來正式投降。

  ……出門時也要全體送行,送的時候除了陸懸魚是女人,不太適合拉手手之外,其他幾位都恨不得上來淚眼模糊地拉手手,親熱得彷彿一見鐘情,又彷彿生離死別。

  在張將軍也揮淚作別,騎上馬一路煙塵跑遠之後,這幾位社交天賦點滿的大佬立刻開始向她發問了。

  「張儁乂憂心而去啊。」

  「宛城距此何止千里,今歲地旱,青徐兩地的郡縣恐怕維持農人活命都不容易,再出一筆糧草供給張郃行軍,是不是……」

  「不如將他留在此處,同守東郡如何?」

  「嗯,不行。」

  幾個人互相看一看,臉上都有不解的神色。

  她轉頭看向張遼。

  ……張遼笑眯眯地看著她。

  不是那種傻乎乎的「你說什麼我都覺得對」「你做什麼我都幫你叫好」的微笑,而是一種了然的笑。

  她想一想也對勁,張遼跟隨呂布一路顛沛流離,從長安跑到冀州,從冀州再跑到河南,什麼沒見過,什麼不知道,她和張郃眼神談判的那點事在並州狗子們眼裡根本就不算秘密。

  「辭玉將軍難道擔心張儁乂是反復小人?」

  「嗯,」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倒也未必,只是不可不防罷了。」

  張超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既如此,讓他東進去取范城可否?」

  「也不行,駐守范城的荀諶是個很善言辭的人,」她說道,「壞心眼可多了。」

  「既如此,不知何時……」

  「不急,不急,」她擺擺手,「倉亭津早晚會回到咱們手裡的,現在先把張郃的問題解決了。」

  聽她這樣說,張遼便很自覺地上前了一步。

  ……真是有經驗啊!

  「派些斥候,要謹慎精明的,小心著去張郃營外看一看,」她說道,「有事立刻回報。」

  臧洪看看張邈,張邈看看張超,張超若有所思。

  於是兩位都沒把技能點點到戰爭學上的大佬發問了,「會出何事?」

  張遼仍然是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太陽漸漸升得越來越高了,於是地面的溫度也越來越高,泥土裡的腐臭氣息被熱氣烤了出來,彷彿有了實質的顏色一般,變成了一團灰色的薄霧。

  這濃烈的臭氣原本應該是只在濮陽城下有的,穿過那片攻城區域後,霧氣就散了。

  但張郃總覺得它黏稠地黏在了他的鐵甲上,不僅如此,還尋隙迂回地順著甲片往裡鑽,穿過絲衣,貼在了他的皮膚上。

  他原本應該洗個澡的,洗個澡將這股臭味去掉,但當轅門為他大開時,張郃忽然臨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等一等也行,他想,河水的水位下降了,井水也是如此,他今晚是一定要沐浴一次的,不必讓士兵為他打兩遍水。

  「儁乂,事情如何了?」

  當他走進中軍帳時,不到片刻高覽便匆匆趕來了,揮退了帳內的親兵,又要他們在外把守,一切穩妥之後,立刻就發問了。

  「還好,還好,」張郃含糊地應了一句,「我不在時,軍中可有什麼變故?」

  「如何還會有變?孟岱的部曲已被你殺盡,區區百十個親兵,自然都已經被處置了,」高覽這樣輕描淡寫道,「他的帳篷自然是沒人敢去的,人人都知道你二人不睦,他又犯了那樣的大事,現下必是將他捆起來了。」

  張郃那張黝黑卻沒有血色的臉上,似乎突然有了一點神采,「孝智,我知道你素來是穩妥的,咱們還有一件大事要辦。」

  不等高覽的回應,他便立刻接下去了,「派咱們的本部兵馬,將各處轅門的衛士換了崗,要幾時才完?」

  那漢子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營還是小營?」

  大營共三座,小營十五座。

  「自然是小營。」

  高覽默然了一會兒,「怎麼也得過午了。」

  「那我便未時升帳,你我親兵,並作一處,如何?」

  高覽默不作聲地盤算了一會兒,「行自然是行的,但若要隱蔽些,還須申時……」

  「申時不行,」張郃道,「中軍帳燈燭點得早。」

  他緊緊地盯著高覽,直到最後對方點了點頭。

  「都依儁乂,我去籌謀便是。」

  他眉頭緊緊皺著,整張臉看著愁苦極了,哪怕張郃伸手過來,握住了他的手,高覽也仍是無法展眉。

  ……他們要做下什麼樣的事啊。

  「你去濮陽,」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後,轉向了一個看似不相干,但又極其相干的問題,「可見到陸廉了?」

  張郃微微點了點頭,「見了。」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中軍帳裡靜了一刻,而後高覽感受到摯友的手收緊了。

  那一定是個令他感到棘手的人,高覽想。

  但張郃最後只說道:

  「是個能保你我將來前程的人。」

  這位能保他們前程的人,正坐在廊下發呆。

  傳聞陸廉在自己軍中時,是位肅正莊重,勤於庶務的將軍,她能記住每一個士兵的名字,也能核對功曹交上來的每一筆賬務。

  但在送走了張郃,回到府中之後,其餘人各有各的忙,只有她回到了臧洪為她準備的客房,沒有讀書,沒有看地圖,也沒有找人來聊天,甚至連吃吃喝喝都沒有。

  她坐在廊下,對著滿院子略顯枯黃的青菜發呆。

  「聽聞臧使君也是因為圍城的緣故,才種了這些……」

  「嗯。」

  小五轉來轉去的,似乎很想引她多說幾句話,揣度一下主人到底是怎麼了。

  「廚房那邊新炸的點心要出來了,」小二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小人為將軍端來一盤?」

  她搖搖頭,「不必。」

  兩個美少年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廚房過一會兒必來問將軍,晡食想用些什麼,」小二嘰嘰喳喳地說道,「將軍早上用了那些朝食,必是很喜歡濮陽城中的口味,不如晚上加一個……」

  他眼睛又黑又大,亮亮的在她面前閃來閃去時,兩排小白牙也跟著一起閃,聒噪得像清晨院子裡跳來跳去捉蟲子吃的鳥兒。

  只是聒噪了沒幾句,就被小五拉走了。

  於是陸懸魚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繼續在那裡沖著天上望。

  她自然沒有看天的愛好。

  但她在濮陽城中,的確也望不到張郃營中都在做些什麼。

  天氣這樣熱,士兵們下午一般會有一點休息時間,他們可以在背陰處躺下聊天,偷偷地賭點什麼,又或者乾脆鋪上一張草席,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這樣的時候,站在烈日下面看守轅門的衛士就顯得特別辛苦,以至於當張郃高覽的本部兵馬跑來替他們站這一班崗時,兵卒們甚至是感激涕零的,校尉們見了也沒有多問。

  有那麼一兩個精明的司馬或是功曹問了起來,換來的就是隱秘的嘀咕。

  張郃孟岱自去爭鬥,與他們有什麼干係呢?

  快將濮陽城攻下吧,他們也許久未見妻兒的面了,今年又旱得這樣厲害,小軍官關心自家田地的收成,將校們則思索著要不要趁田價便宜,給小閨女再置幾畝田產當嫁妝。

  他們就這樣,穿著中衣,甚至是解開了中衣,袒露著胸腹,躲在陰涼的帳篷裡一邊喝水,一邊搧風,一邊愜意地聊這些瑣碎事時,忽然有兵士跑過來了。

  「將軍有令!未時升帳!軍中司馬以上者皆至,不得延誤!」

  張郃的那身鐵甲一直沒有換下,但或許是他心中的確靜極了,額頭上竟然也不出汗。

  他就那樣從容地指揮著親兵們將後帳的雜物挪去其他帳篷,好騰出一塊寬敞的區域備用。

  高覽走出帳外時,忍不住回頭看了這位冷靜得幾近可怕的主帥背影一眼。

  這個人並不瘋狂,高覽想,因此那些言辭應當是可靠的。

  「你信陸廉?」他那時不可思議地看著張郃,後者略一思考,便輕輕點了點頭。

  「非我信她,」張郃說,「她這人精明極了。」

  「你既不信她,又忌憚她的精明,為何孤注一擲?」

  「她既是個精明人,又有天下人望,自然知曉輕重緊急,斷不會無端對降軍下手,毀了自己的清名。」

  她靠在廊下,不知何時睡著了。

  這本就是午後,哪怕是僕役到了這個時辰,也要避一避熱氣,躲起來打個盹,因此陸廉將軍就那麼坐著睡著了,一點都不稀奇。

  僕役和婢女都悄悄地退下了,連兩個美少年都離遠了些,生怕驚到她的好眠。

  只是手邊放著一盤小二和小五敲好的胡桃,引來了不速之客。

  一隻花鼠跑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先觀察了一會兒,然後便一個衝刺跑到果盤面前,抓起了胡桃仁就往嘴裡塞。

  胡桃仁堆成的小山缺了一角,立刻發出了輕輕的響聲,引得閉著眼睛坐在那裡的女子皺了皺眉,嚇了警覺的花鼠一跳。

  但她皺眉,並非因為這隻活潑的小東西跑來偷她的堅果。

  她心中憂慮而不安地等著張郃營中的消息,因此做了個夢。

  天陰沉沉的,風吹過時冷極了。

  她騎著馬,恍惚地穿過一片戰場,穿過無數尚未安葬的士兵屍體之間,他們是已經死了的,而且死了很久,她一眼就能認出來,偏偏都要睜著眼睛,看著她。

  可是她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害怕。

  天下哪一座城池被攻打時不是這樣呢?這有什麼稀罕之處呢?

  那些士兵生時尚不能敵她,死了之後又有什麼能耐?

  她就這樣繼續騎著馬,繼續前行。

  水漸漸漲起來了,沒過了屍體,於是那些眼睛漸漸也藏在了水下,繼續望著她。

  她無動於衷地走過了這片寂靜的墳場,走進了下邳城。

  有縞素從水中升起,撲面而來。

  下邳城破,劉備戰死,這座城在為他戴孝。

  那些坐在房頂上的男女,那些泡在水裡的老少,他們都身著麻衣,都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他們的眼睛裡終於帶上了恐懼。

  ……這是何必呢?她雖然來晚了,但畢竟還是到了。

  她恍恍惚惚地笑了。

  「該升帳了,」她輕輕地說,「將諸位都請來,一個也不要落下。」

  她身側的污水裡升起了一個又一個的身影,他們的面目熟悉而蒼白,他們都那樣痛苦地望著她。

  可她是他們的將軍。

  於是他們應了。

  陸廉轉過頭,微笑看向張遼、田豫、太史慈,「不世之功,就在今日。」

  這座城在戴孝,她也要戴孝。

  她坐在中軍帳裡,看著另一些熟悉的面孔魚貫而入,那些已經許久不見,卻仍然令她感到親切的面孔。

  她看到了美須髯的二爺,看到頭戴玉蟬冠的三爺,看到身材魁梧的子龍將軍,他們都板著一張臉,左手緊緊地握著劍柄;

  她又看到了糜竺、徐庶、孫乾、簡雍、以及糜芳,簡憲和先生的臉上沒有微笑了,而糜竺的臉色更加可怕,糜芳沒有施過粉的臉蠟黃蠟黃的,憔悴極了;

  她還看到了孔融、臧霸、諸葛玄、還有陳群,他們看起來並不悲傷,也不憤怒,他們只是憂慮極了。

  ……有什麼值得憂慮的呢?

  田豫已經布置妥當,帳外到處都是她的士兵,帳內又有張遼和太史慈在側,她自己也是不世出的頂級劍客,她有什麼值得憂慮的呢?

  最後一個走進來的是禰衡,他的眼睛裡滿是譏諷地望著她,她覺得有些刺眼,便轉開了目光。

  「今日請諸位前來,是有要事相商,」她輕輕地開口了,「主公已死,匡扶漢室的未竟之業只能由我來完成,因而不得不忝居上位,未審諸位意下若何?」

  誰讚成?誰反對?

  幾名武將的臉上露出極其憤怒的神情,長劍出鞘,向她而來!

  主公究竟是如何死的?!主公尚屍骨未寒,她卻已生了奪權之心——

  有怒罵聲,有摔杯聲,有腳步聲,有兵戈相交的金石之聲。

  天這樣陰,連帳篷裡點起燈燭都不能將眼前照亮,那一蓬血花卻明亮極了!

  他們是不會降的!

  他們寧可拋灑這一腔熱血,也絕不會投降的!

  她輕輕地甩了甩劍上的血珠,身側之人也沉默地收回了環首刀與手戟,只有面前那些士兵們還不曾收刀,刀鋒向著在座的每一個人,一動不動。

  關張趙都死了,現在,她的目光轉向了那些沒有喊出聲的人。

  那些人是站在她這一邊,還是關張趙那一側呢?

  她拎著長劍,走向了他們,走向了陳群、徐庶、糜芳,走向那些對她露出了鄙薄、憐憫、痛苦神色的人。

  她走進了那濃重而酷烈的金紅色光芒之中。

  「將軍!有斥候回來了!」

  金烏西斜,殘陽彷彿一篷鮮血,塗抹在天幕下方。

  這名親兵跑進來時是頗為快樂的,畢竟等了大半天,總算有點消息了,他以為將軍應當也很快樂,卻沒有想到擾了她的夢。

  她睜開眼時,眼神幾乎是驚恐地望著他,額頭上的汗水聚成了溪流,臉色慘白得像是死人堆裡爬出來一般,那一瞬間好像有人在掐住她的脖子,將她與生者的世界完全阻絕開了。

  「將,將軍?」小兵立刻就結巴了,「將軍身體有恙?」

  她突然開始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氣,說話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嘴唇也抖得厲害,「沒有,你說!」

  「未時剛過,張郃營中便有喧囂!」小兵說道,「現下已經安靜了!」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話。

  「好,我知道了。」她說。

  那些不願投降的冀州人,那些校尉、司馬、主簿、功曹,那些明確表示反對的,和沒有明確反對,卻露出了反對神色的,那些忠於袁紹的,那些想要歸家的!

  太陽下山之後,他們都會被裝上小推車,運出營去,扔進石子岡裡。

  如果張郃更殘忍一些,那些人也許連頭顱都不會留下,這樣袁紹就不知道哪個是忠臣,哪個是賊子。

  ——這就是她暗示張郃做的事。

  她必須要確保張郃的軍中不會有人動搖軍心,不會有人危害到青徐,不會有人因為忠誠而在未來的某一天裡,為她帶來致命一擊。

  這場清洗是必要的,陸懸魚想。

  她不必將話說得清楚明白,她不必背上殺降的罪名,她要張郃在投降時將這些隱患全部鏟除掉。

  她是不必在爛泥裡打滾的!

  那個冷酷地下令屠殺掉自己同袍的,在爛泥裡打滾的,僅僅是張郃而已!

  她這樣恍恍惚惚地回了屋子,從隨身的藤箱裡翻出來了一隻匣子。

  匣子裡的斷劍無知無識,一聲也不吭地躺在那裡。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劍身依舊明光錚亮,半點鏽跡也沒有,彷彿隨時在等待她的重鑄。

  黑刃已經沉寂很久了。

  她聽不見它的聲音,感受不到它的力量,但它的精魂似乎仍然在注視著她。

  它欣慰極了。

  而她在陰暗的屋子裡,撫摸著那柄劍,長長久久地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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