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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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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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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29 01:48:2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二章 重逢

  第二天的清晨,張郃率部投降。

  這個投降儀式搞得非常有古典儀式感,張郃和高覽披麻戴孝,不知道從哪裡整了兩口棺材拉在身後。

  據說這一套是周禮中將軍/士大夫這個階層的通用投降套裝,披麻戴孝名為「衰絰」,拉著棺材的行為則叫「輿櫬」。

  如果是國君,那就得光著膀子牽著羊,嘴裡叼一塊玉璧——看著就很是驚怵。

  她猜測士大夫這一套的寓意也許是:我打不過你了,我投降了,但是我必須表現出我的悲憤,我可不是怕死,你看我把喪服棺材啥的都準備好了,你愛咋咋地。

  ……再考慮到世人投降的原因一般來說都是惜命,多少就有點口不對心。

  張郃高覽雖然投降得非常有儀式感,但她還是不能待人傲慢,該扶趕緊扶,該誇趕緊誇,大家都是大漢子民,張邈張超兄弟是來幫助大漢忠臣臧使君的,他們這不叫投降,這個叫撥亂世反諸正。

  各營要放進去一些軍官,其中一部分是她帶在身邊的親兵,一部分是張遼的並州軍官,高覽繼續領兵,配合他的則是張超。

  至於張郃,他被調到城中,適應一下新環境。

  冀州士兵滿臉悲憤地看著,並且在這些大人物看不到的地方,交頭接耳。

  他們還能回冀州嗎?

  肯定能回啊,張將軍不是說過了嗎?現在只是暫時調去其他地方,稍微走遠了一點,將來肯定還會回來的。

  回來的話,是不是要與袁公為敵?

  張將軍說,若是袁公仍然不尊王室,行事悖逆,那就說不定了。

  ……天子?天子在哪裡?

  啊呀!快看!

  這場儀式的最後,是從城內運出的一輛輛糧車,還有一頭頭的豬羊,這些與道義和家鄉都毫無關係的東西迅速地安撫了士兵們的情緒。

  今晚有肉吃了?

  他們這樣興奮地說道,今晚有肉吃了!

  至於明天如何,至於何時回家,他們沒功夫去想,也不願意去想。

  ……想又有什麼用呢?

  這一幕落在了一旁默默圍觀的二張兄弟眼裡,二人神情便有了不同的變化。

  「此何愚也。」張邈嘆了一口氣。

  「阿兄?何故嘆氣?」

  「你看此輩,能受張將軍統領,棄暗投明,卻不為這樣的喜事所喜,倒為一餐肉而手舞足蹈,」這位陳留太守冷冷地說道,「想來冀州已無義士!」

  張超沉默了一會兒。

  「升斗小民,一輩子也不曾見過天子,」他說道,「他們這十餘年間,所見所聞盡皆是袁本初執掌河北之事,你如何能強求他們的忠心呢?」

  「這是什麼話!」張邈有些憤憤,「河北是大漢的河北!不是他袁本初的河北!」

  默默聽著的陸懸魚終於有反應了。

  「於這些兵卒而言,」她說道,「除非天子親至。」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太陽曬著她的臉。

  陽光透出了三重光暈,一環扣著一環,如同水中波光,輕輕蕩漾起了漣漪,這漣漪映入她的眼中,於是整個世界都跟著輕輕地波動了一下。

  她仰著頭,詫異地迎著那酷烈的光輝,想要去探尋這奇怪徵兆的預意時,忽然有馬蹄聲急促而來!

  這是張郃的軍營,但趕過來的卻不是冀州的斥候,而是一個並州騎兵。

  這個人滿身滿臉的灰塵與汗水,通紅得幾乎發紫的臉痛苦地扭曲著,他跳下馬,連一句話也說不完整,便奔到了她的面前。

  他從上到下都看不出外傷,可他奔到面前時,卻幾乎是直接撲在了她腳下的泥土裡。

  「將、將軍!」他這樣斷斷續續地嚷了起來,「有人!有人!」

  她的眉頭忽然皺緊了。

  「什麼人?」

  那斥候抬起頭望向她,一張臉惶恐極了,懼怕極了。

  她認得他,這人是張遼身邊的老兵,跟隨張遼南征北戰這麼久,作戰勇猛而不怕死,因此在營中也極有名號。

  但他此時卻好似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講不出話。

  他這幅樣貌,不僅張邈張超湊了上來,連張郃的臉上也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情。

  是荀諶的軍隊進攻濮陽了嗎?

  是袁紹又派兵前來了嗎?

  是曹操的軍隊來了嗎?

  「說!」她厲聲道,「什麼人!」

  那個老兵喘勻了氣,終於大聲嚷了出來,「天子!天子親至!」

  大纛之下的這片空地上,一瞬間靜極了。

  片刻之後,臧洪跳了起來,奔向了轅門外的車駕!

  眾所周知,天子每日行進的速度並不快。

  隊伍裡有儀仗鼓吹,有甲士護衛,有各種僕役伺候,其中甲士需要手持長牌在前開路,僕役中有一大群宮女,於是就怎麼都走不快。

  所以她算計著怎麼也得再來一個月才能進兗州,這還是按照每天行走十五公里的速度計算的,就這群人每天能走個三十里路,已經算很了不起了。

  離了濮陽,一路向西而行,斥候選了一條小路,路兩旁先是農田村落,後是鬱鬱蔥蔥的叢林,再到路也快要見不到,所有騎行之人都只能趴在馬背上,防止兩邊的樹枝瘋狂打臉時,斥候指著前面嚷道:

  「到了!到了!」

  在這條接近於野獸走出來的小路盡頭,那片灌木叢後!

  她狐疑地跳下馬,湊過去走近幾步時,一根長矛就戳了出來!

  「有刺——」

  那個士兵隔著灌木叢,尷尬地望著她。

  他的衣服破爛極了,兩條袖子已經不見,因此不得不赤裸著胳膊在荊棘叢中游蕩,兩條胳膊上也布滿了無數血痕。

  她揮了揮手,「趙大狗?」

  對面放下矛,眼裡霎時便湧起了眼淚,「小陸郎君!你來了!」

  她的心一瞬間又提了起來,「我是來覲見天子的,天子呢?」

  趙大狗望望她身後,又望了望她。

  「天子就在那邊,」他哽咽著道,「小陸郎君……」

  陸懸魚那一瞬間頭皮就炸了!

  天子來了!

  他為什麼會來?!

  他怎麼這麼快就來?

  他來就來為什麼不打招呼?

  他不打招呼,跑到東郡,如果出了三長兩短,這算誰的鍋???

  天下人皆知,劉備不僅是漢室宗親,還是群雄之中實力最雄厚的漢室宗親!

  這意味著——

  陸懸魚不敢想了。

  她恍恍惚惚地用劍砍開了面前的荊棘,邁著步子,一步步地走向了叢林的最深處。

  林間空地上,或臥或坐了許多人。

  這些人的穿戴很奇怪,他們當中有一部分頂著束髻冠,一部分頂著貂蟬冠,一部分紮了頭巾,還有一部分髮髻上什麼都沒有,光禿禿的;他們當中一部分人穿著破爛的絲質深衣,一部分穿著布衣,還有一部分只穿了中衣,看起來就羞愧極了。

  這些人的年齡從鬍子花白到十幾歲都有,共同點是長得都過得去,皮膚都透著一種不常見陽光的白皙。

  一看他們的長相、皮膚、穿戴,她心中就漸漸有了數。

  這群灰頭土臉的士人正圍著一輛破損極其嚴重,卻仍然顯得金燦燦的車,似乎在跟車上的什麼人說話,而當她走近時,立刻有人又喊了起來,「什麼人!」

  於是那群人轉過了身,連同他們眾星捧月的那一位,一起看向她。

  那是個年齡與諸葛亮相仿的少年,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頭戴束髻冠,身著絲質深衣,腰繫玉帶,比起那群士人破破爛爛的衣服,他的衣服是相對最為完整的,但仍然染上了一些污漬。

  這位少年皮膚白皙得幾乎沒有血色,五官精致到了極點,反而透出了一股柔弱的意味,至少在看到她領著一群人過來時,這個少年的眼裡立刻顯現出了驚恐與戒備。

  「紀亭侯?!」一個灰頭土臉的楊修從人群裡鑽了出來,「爾為何來?」

  他語氣中的異樣,她想得還不是很清楚,不過見到皇帝,還是得趕緊行禮。

  ……怎麼行禮?

  小步上前,一揖到底。

  「臣紀亭侯,驍騎將軍,陸廉——」

  身旁忽然起了一陣風。

  ……虎目含淚的臧洪終於撲上來了。

  這位大漢的忠臣壓根不帶尋思的,直接撲到了草裡。

  「陛下——!!!」

  哭聲一片。

  先是臧洪哭,然後是公卿哭。

  再然後天子默默垂淚。

  ……她終於知道,一位忠臣見到這樣狼狽的陛下時,應該是什麼反應了。

  就在這一片哭聲中,這支奇怪的隊伍的主帥終於回來了。

  呂布從林子深處走出,一隻手抱著盔甲,一隻手拎著長戟,向她而來。

  他依舊穿著那身金甲,上面斑斑血跡,似乎已經滲進了甲片裡,於是就顯得破爛極了。

  但這沒什麼。

  令她感到非常吃驚的,是他比起幾年前彷彿變了一個人。

  他的頭髮白了許多,眼睛周圍深深地凹陷下去,因而顯得蒼老了十歲都不止。

  他的眼睛冷極了,也疲憊極了,彷彿一絲感情都沒有的一株枯木,就那樣冷冷地看著她。

  「……溫侯?」

  她吃驚的聲音好像將呂布喚醒了,他的眼睛裡又有了神采與溫度。

  但那抹溫度好像是稀稀落落的陽光灑在臉上映出的假象。

  「紀亭侯。」他這樣回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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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衰絰:音同催跌,喪服。古人喪服胸前當心處綴有長六寸、廣四寸的麻布,名衰,因名此衣為衰;圍在頭上的散麻繩為首絰,纏在腰間的為腰絰。衰、絰兩者是喪服的主要部分。

  輿櫬:音同餘趁,用車載運棺材,自明有死罪或以死自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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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三章 一些小事

  御駕這樣倉促——甚至是倉惶的出現在東郡,稱得上是一樁震動天下的大事,但源頭並不是哪一個大人物有心為之,而是某個小村莊的老村長一個念頭。

  那個老農住在上徐村,離曹操駐守的宛城約四十里,離劉備大軍集結的古城約二十里,算是中間的緩衝地帶,儘管這附近連年征戰,袁術、曹操、劉表、張繡你方唱罷我登場,現在又來了劉備,但這個人口蕭條的小村子還是努力活了下來。

  老村長是個精明人,知道該怎麼糊弄這些將軍,也知道該怎麼盡量讓村子裡的人少死一點,他在林中的沼澤地裡蓋了房子,藏了糧食。見到匪寇來劫掠時,便指揮全村男女一起出來將賊人打跑;見到士兵前來時,也能用盡全身解數,將他們敷衍過去。

  甚至於徵糧的軍隊前來,他也總有辦法賄賂那些小吏,或者是用一隻雞,或者是用一條狗,或者是用指出別的村子可能的藏糧地作為交換——留下最後一點糧食度命。

  待得這幾仗打過去,換了劉備的軍隊過來剿匪後,日子就漸漸好過起來了。

  ——南陽郡原本水土豐茂,其實他們也不知道誰是明主,誰不是明主,就覺得只要不打仗,不將所有糧食都搶走,哪怕有些苛捐雜稅,總也能留一口氣在,繼續活下去。

  尤其是去年,那真是前所未有的一個豐年,老人臉上有了肉,鰥夫可以從漸漸變少的流民隊伍裡挑一個強壯的女人當妻子,寡婦也可以選一個老實的漢子當上門女婿,於是雖未死得禁絕,卻也死了十之六七的村子很快又有了生機和活力,人煙也漸漸旺盛起來。

  當春天來臨時,男人扛著鋤頭下田,女人一面縫補著即將出生的孩子的衣服,一面滿懷希望地期盼著下一個平安、順遂、豐收的年景。

  然而也許老天覺得這些在亂世裡掙扎的農人活得還不夠慘,建安四年從春天開始,小雨稀稀落落地下過幾場,大雨一直也沒有下。

  不管是曹劉那支軍隊,老村長都不曾全心全意地信任,更不曾真心實意地交付過什麼東西,但到了此時,他領著村民們進行了一場又一場的祭祀。

  他們祭祀了雨師,祭祀了雷神,祭祀了一些頗為冷門的與雷電有關的神祇。

  他們甚至將那個聽說會打雷的小陸將軍都捏了個泥人,正正經經地供了她一隻豬頭,只為盼著當時正在東郡征戰的陸廉能給千里之外的南陽郡上徐村打幾個雷,再下一場大雨。

  但所有的神明都辜負了他們,那隻豬頭直到撤下去,被大家燉了,一口一口,香甜地分著吃了,落進肚子裡,也不曾落下一個雨點。

  於是老村長不得不考慮一些雖然不太道德,但更加有效的方式——他倒是沒有祭祀什麼童男童女——他決定加緊時間挖一條水渠,將村外的某條河流引到自己村子裡來,用興修水渠來解決田地乾旱的問題,比起祭祀,這其實是更加科學有效的解決方式。

  問題在於那條河流路過上徐村後,還要流到下徐村去。

  下徐村和上徐村的關係一直是有些冷淡的。

  兩個村子關係冷淡的原因有很多,但前兩年上徐村的村長禍水東引,用些蠅頭小利賄賂軍隊裡的徵糧官,讓他們將上徐村的戶數訂少些,將下徐村的戶數訂多些,這事是沒瞞住鄰居們的。

  考慮到人數顯然是上徐村的多,和那些小吏亭長的關係也顯然是上徐村更勝一籌,下徐村一直忍氣吞聲,直到這一次。

  他們也經歷了一個豐年,他們也吃飽了一次飯,他們也知道用粟米飯而不是什麼樹葉、樹皮、草根之類將肚皮填飽的感覺了。

  這種感覺不僅僅是美妙,更給了他們的身體以奇異的力量,讓他們重新變成一個個強壯有力的人,於是就給了他們以信心和勇氣。

  現在,不是那些強大的諸侯,不是代表諸侯的士兵與官吏,僅僅是上徐村的一個小地主,一個手腳粗糙,膚色黝黑的老農,就想要斷了他們的水源,旱死他們的田地?讓他們重新回到飢餓與黑暗裡去?!

  不錯,上徐村只是引了水,不曾將整條河道都挖走,但即使如此,河到下徐村時所剩的那點水也不夠灌溉農田了!

  在數年的戰亂間,下徐村死的人比他們的鄰居更多,但來這裡定居的流民也更多,這些人當中還有不少是董承攻伐兗州時潰散而來的西涼人,他們原本就比在袁術治下逆來順受的本地人更彪悍,更勇武。

  於是兩個村子先是談判,想要用「說一說」的方式解決河水引流的問題,被上徐村拒絕了,而後就是威脅,爭吵,想要尋官吏來解決這個問題。

  ……但是官吏也不知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里長、亭長沒能解決掉兩個村子的爭端,想要向上報時,又發現不知道該報給誰。

  「且等一等吧,」他們這樣安慰村民,「等曹公和劉公打完這場仗,咱們就知道該求哪一位貴人替諸位裁奪此事了!」

  這回答聽在任何一個靠田地吃飯的農民耳朵裡,都像笑話一樣。

  「我們可以等,農時也可以等嗎!」

  「況且他們到底什麼時候打完這仗?他們這半載不是都在屯兵嗎?誰個打起來了!」

  亭長牙疼極了,「大膽!我就沒見過不怕打仗的人!」

  不久之後,他每每想起自己說過的這句話,都忍不住頓足。

  世上哪有那麼一語成讖的事啊!這兩群農人不僅不怕打仗,而且真的打起來了啊!

  ……從官府調解失敗後,兩個村子的爭端就升級了。

  先是下徐村的農人趁著夜毀了上徐村的水渠,甚至還毀掉了一部分的田,而後上徐村第二天發現時,立刻就找人一邊搶修,一邊乾脆將水渠挖寬,把整條河流都挖了過來。

  兩邊的農人白天要下田除草幹活,晚上還要點起火把,守在田裡防止鄰村毀田,他們彼此已視對方為仇寇,住的卻還這樣近,一條土路上來來往往。

  於是當兩邊的人在村外的土路上相遇,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動起手,總之是將對面打了個鼻青臉腫,而後就變成了兩個村子之間的械鬥。

  他們雖然只是農人,不曾接受過軍營裡的操練,卻都是經歷過賊寇山盜的,論起排兵布陣雖然比不過那位不下雨的小陸將軍,竟還比名滿天下的張孟卓老練些,就這麼各自拿了長桿短棍,鋤頭鐵鍬,婦人在後,男子在前,壯漢居中,簇擁著老村長,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兩個村子之間的戰鬥。

  第一天上徐勝,第二天下徐勝,第三天也是下徐勝,第四天老村長便尋了自己在另一個村的表兄弟們,拉來了百十來個人,一起抵抗西涼狗賊。

  這場戰爭剛開始被曹劉的斥候們都當成了笑話,路過時都要讓馬兒停一腳,看看那些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田舍翁。

  但沒過多久,這些騎兵就笑不出來了。

  這場戰爭從兩個村子發展成幾個村子,又繼續發展成了附近十幾個村子之間的大亂鬥,他們互相刨開對方的祖墳,並且將長桿的一頭削尖,於是死傷者越來越多,場面也越來越血腥。

  這場村鬥對於後來聽聞的士人們而言都不可思議極了,天確實旱,但怎麼會有因為水源而爆發的戰爭呢?怎麼會有人甘願為了一條河去死呢?

  但曹劉雙方的注意力漸漸被吸引過來了。

  他們想要阻止這場幾千人之間的爭鬥,但又都怕踏入對方的陷阱之中。

  那些小吏、里長、還有村中的老人,他們都聽誰的話,是誰的人?

  會不會是用這場械鬥來掩蓋一些軍事行動?

  當劉備派出了一些兵卒,想要制止這場爭鬥時,行軍的痕跡被遠處的宛城游騎見到,更是坐實了這個猜測。

  「劉備屯兵於南陽,究竟是作態,還是真要打宛城?」

  這個問題被曹操和謀士們反復地琢磨研究,直至他們聽聞劉備假借阻止械鬥的名義準備偷襲宛城,於是問題得到了答案。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不本來也是老劉家的祖傳手藝嗎?!

  「若失宛城,兗州危矣!」

  曹操在反復確認北邊有袁本初的兵馬屯於東郡後,終於拍板決定了:增兵!

  南陽這個大郡不能失,若有失,兗州就徹底被劉備從豫、徐、青三面包圍了,既然夏侯惇已將天子身邊的兵馬都撤走,呂布部下也有反心,御駕又需要數月才能到達鄄城,那麼曹操可以下定決心將自己的主力全部調集到宛城來,打贏這場宛城保衛戰!

  曹操行事謹慎,抽調兵力也神不知鬼不覺,原本是可以瞞住所有人的,但他必不會瞞夏侯惇,畢竟其中有幾道調令還需要夏侯惇這邊配合。

  通常情況下來說,一個人謹慎些總是好事,比如曹操就是一個非常警覺,非常謹慎的人。

  夏侯惇雖然沒有主公的精明,但他悄悄抽調走天子身邊這些兵馬時,也是很小心的。

  他甚至特地找來問了魏續一句:

  「呂布近日可有異動?是否警覺?」

  就像曹劉想不到上徐村與下徐村的械鬥並不源於陰謀,而只源於一個老頭兒挖水渠的決定,夏侯惇也想不到,自己一句話,就能引發這樣大的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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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四章 並州人的陰謀

  夏侯惇問那一句,實在只是他小心謹慎的緣故,並不是真心要對呂布做些什麼。

  哪怕是曹操,也不準備在天子到達鄄城後立刻誅殺呂布,在這位梟雄看來,呂布這樣輕狡反復的人留是留不得的,想殺倒也非常容易。

  原本夏侯惇頗警惕呂布在天子身側,是否有所陰謀,但三番五次的打探之後,發現呂布的想法當真是一時一變的,於是這位夏侯家的大將看他便只剩下鄙薄了。

  他為人渾渾噩噩,做事只憑一時之利,現下又失地失糧,便如無根飄萍,雖然仍然是天下公認勇武超群的名將,但已經與朽木腐草沒有什麼區別。現在殺他,只會驚了天子,惹了罵名,再令劉備無端多生出些天然的盟友,還不如到了鄄城,設計用那群並州將殺了他的人,奪了他的兵。

  這套想法和魏續不謀而合。

  唯一分歧之處在於:魏續沒想過等到鄄城。

  他原本就不是一個有城府有智謀的人,在長安之亂前,他只是個粗俗好色,有勇無謀的武夫而已,哪怕是一路的顛沛流離也不放在心上,在魏續看來,只要跟著姊丈,天大的事都是姊丈來扛,他根本不用操心的。

  現在雖然情誼沒了,反而添了刻骨的恨,但魏續對於策劃一場陰謀仍然有諸多不足。

  他心急,甚至可以稱得上心焦。

  聽了夏侯惇這一句問話,他立刻便多想了。

  曹操必是準備對呂布動手了。

  他這樣想到,不然為什麼最近兵馬調動頻繁?為什麼夏侯惇會特特地尋他來問這一句?

  「他那等愚人,能有什麼動靜?」魏續立刻道,「咱們隨時便可以動手的。」

  夏侯惇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誰和他是「咱們」!況且剛進兗州,離鄄城還有五百餘里路呢!現在主公不在,大軍又盡調去宛城,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時候,如何能驚動呂布?

  但兵馬被帶走,兗州空虛這種事,夏侯惇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的。

  他只是輕輕地冷哼一聲:「呂布居於天子之側,豈可輕舉妄動呢?」

  說完之後,這位獨眼將軍便露出一臉高深莫測的神情,示意魏續離開。

  魏續站起身,行禮,往帳外走去的時候,他還是懵著的。

  他猜不透夏侯惇的想法,也聽不出夏侯惇的弦外之音。

  但當他走出兗州軍的大營,呼吸了一口熾熱乾燥,帶著馬糞味兒的空氣時,他忽然就悟了。

  ——為什麼現在不能下手除掉呂布?

  ——因為呂布護衛天子,夏侯惇不能動手,動手了,就視同對天子動手,名聲就臭了啊!

  ——那並州軍能離開天子嗎?

  ——不能,呂布再如何愚魯,也知道護衛天子左右是他現下唯一的生路,他斷不會領軍離開。

  於是這個問題在魏續的腦子裡,就指向了一個非常奇葩的走向:既然曹公愛惜自己的名聲,不肯主動攻伐呂布,那魏續再找一支兵馬來打呂布不就行了?

  只要讓並州軍亂起來,夏侯惇就能動手了!名正言順!「護駕討逆」四個字就夠了!

  沒錯!他今日來尋自己,旁敲側擊,故弄玄虛,必然就是曹公兵馬已經等不及要動手了!

  沒怎麼讀過書,但還特別愛動腦子的魏續認真想了一番之後,差一點就要轉身回去問問夏侯惇他猜得對不對。

  但他聰明地止住了這個念頭,沒有做出這樣的蠢事。

  夏侯惇既然是暗示他,自然是因為驚擾天子鑾輿,其罪大也,這麼不忠不義不為臣綱的惡行,怎麼能從代表曹公來迎天子的將領口中說出來呢?

  魏續想明白了,也就釋然了。

  他興致勃勃地騎上馬,奔出了兗州軍營,並且一路向著他已經選好的那個目標而去。

  這種事自然不能他自己來做,否則難免夏侯惇率軍平叛討逆時「一不留神」,殺他滅口,他得選一個膽大又不聰明的人來。

  ……當然,在並州軍裡,這種人特別好找。

  他選的目標是郝萌,理由特別簡單。

  一,郝萌很勇;

  二,郝萌很傻;

  三,郝萌雖與他們走得近,但到底不是並州人,他是個河內人;

  四,除了郝萌自己之外,營中上下的並州人都知道他那個嬌滴滴的小夫人和呂布是有一腿的;

  一個粗糙,簡陋,稱不上計謀,但對郝萌來說已經足夠的計謀就這麼出現了。

  正好端午節,魏續先是命親兵尋了一甕好酒,然後又拉來了一頭羊,再請郝萌過來吃肉喝酒。

  這個武將欣然就來了,「修長兄如何獨請我呢?」

  「軍中這麼多人,早就忘了故鄉,獨伯微並非如此,我見你神色戚戚,因此留心,」魏續笑道,「今逢佳節,當與你共飲才是。」

  他一邊說,一邊為他把盞。

  郝萌愣了一會兒,「修長兄如此有心?」

  他家既在河內,當初屯住雒陽時,自然有機會時不時回去看看家鄉故老。

  並州將領們早快忘了家鄉是什麼樣了,獨他能回一趟家,原本是很幸福的事,但也因此,在河內被亂軍所擾,而後他又不得不追隨呂布,離開長安時,心中格外難過。

  「大丈夫豈能困於兒女子事耶?」郝萌喝了一盞酒,又換他為魏續把盞,「追隨天子,終究能奔一個前程出來。」

  「這倒是,」魏續摸了摸自己的絡腮鬍子,意有所指道,「將軍總是不薄待咱們的。」

  酒過三巡,又有婢女抱著琴進帳,為他們彈了起來,郝萌一面飲酒,一面就開始上下打量婢女。

  「你若喜歡,」魏續大著舌頭說道,「將她送你便是。」

  郝萌斜眼又看了幾眼那女子,搖頭笑道,「還是罷了,修長兄身邊之人,我怎好染指?」

  「伯微不是剛剛說,莫困於兒女子事耶?」魏續滿臉通紅地說道,「不過一個婦人罷了,你莫不是怕你家夫人……」

  要說怕的確是有一點的,畢竟是新娶進門沒幾年的小美人,郝萌臉一紅,剛剛想辯解時,魏續醉醺醺地便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當真在意她,便換了她身邊那幾個替她把風的婢子,省得將軍——」

  郝萌的酒似乎猛地醒了,他額頭上的青筋,臉上的肉,一條條一塊塊地都漲了起來!一把便抓住了魏續的領子!

  「爾出何言?!」

  魏續那一瞬間似乎酒也醒了,他的臉慘白慘白,嚇得說不出話。

  「是我酒後……酒後胡……」

  「此事,此事,」郝萌咬牙道,「你如何得知?!」

  婢女抱著琴,悄悄溜出了帳,

  魏續閉了閉眼,似乎絕望又悔恨,「你難道不知麼,軍中只瞞你一人……」

  「將軍所愛者,難道不是侯成和宋憲那兩個小妾?!」

  帳篷裡靜靜的。

  連郝萌自己說完這話,都覺得太過荒唐。

  呂布既然會偷侯成宋憲的姬妾,為什麼不來偷他的妻子呢?

  若是,若是只是他的愛妾,他便送與將軍也就罷了……可那是他的妻子啊!他為將軍出生入死,一路顛沛流離不曾有過半句怨言啊!

  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又陰沉沉彷彿透著黑,整個人都透著殺人的氣勢。

  魏續偷偷地看了郝萌幾眼,心裡的盤算便落了地。

  忽然郝萌猛地站起身,「我去殺了那婦人!」

  魏續大驚,「不可!」

  「如何不可?!」

  「你若殺了她,將軍豈能不知?!」魏續急道,「你要命不要?!」

  郝萌遲疑了一陣,「他豈會為一婦人而遷怒於我?」

  「將軍當初刺殺董卓,」魏續說道,「也只是為了一個婦人罷了!」

  帳外忽然起風了,掀起帳簾,吹進帳中,將一室的酒氣通通吹散,留下個酒意漸漸退卻,臉色卻越來越陰沉的郝萌。

  「此非我背主,實是他不義!」他說道,「況且縱我背主,恐怕也不過南橘北枳罷了!」

  魏續心中得意,剛想開口時,郝萌忽然陰惻惻地轉頭看向了他,那兩道目光太過滲人,驚出了他一身冷汗!

  難道郝萌竟識破此計?!

  若他識破自己的挑撥離間之計,魏續想,那就不得不將他殺死在帳中——

  但郝萌緊緊盯著他,問道:

  「修長兄,你幫小弟不幫?」

  魏續大喜!

  「幫!怎麼不幫!」

  急切間是不能動手的。

  御駕的行動路線並不是從雒陽到鄄城兩點一線,而是總要奔著一座又一座的城去。

  入城之後,天子就可以在提前收拾好的房子裡休息,尤其是天氣不佳時就尤其重要,畢竟哪怕是皇帝的帳篷,論堅固舒適防水也是比不過一座平平無奇的木屋的。

  在城中時是不能動手的,起事只能在夜裡,若有個萬一,守軍又不開門,想逃也逃不出去,就容易壞事。

  因此要候著大家離了城,駐紮在原野上,再選一個風高放火天,到時四處放火,大家亂糟糟的根本不知道哪裡有敵人,必定慌亂至極,他們便可從容下手了!

  長滿荒草的原野白日裡看著寂靜又荒涼,可是入夜之後,突然變得熱鬧起來。

  有草蟲,有夜鶯,有鴞鳥,有流水潺潺,有火把噼啪。

  除此之外也有值夜的侍衛走來走去去的聲音,有宮女偶爾出來解個手,黃門替哪一位貴人跑個腿,又或者是宮女白日見到了一位英俊的衛兵,芳心暗許,想要趁著夜深人靜,跑出來與他互訴衷腸。

  這片原野上到處都是帳篷,如果有神祇從夜空往下看去,會覺得它像個旋渦。

  最外層是輜車,那些車子組成了簡易的防禦工事,車子內側便是士兵的帳篷,兗州軍在東,並州軍在西,內圈是武將們的帳篷,工匠們的帳篷,官吏們的帳篷,再內圈就是公卿、宮女、黃門的帳篷,最裡面也是防範最嚴密的,則是天子的居所。

  而就在這個夜裡,一部分原本應當守在輜車旁,拱衛天子的士兵悄悄從營裡出來了。

  他們不做聲地跟著他們的隊率與屯長,借著微弱的火光慢慢向前,走在前面的是郝萌精挑細選出來的勇士,當他們路過工匠的帳篷時,有人拎著刀子,悄悄摸進去;

  當他們走過官吏的帳篷時,也有人拎著刀子,悄悄摸進去;

  有半夜出了帳的小宮女看到這一幕,花一樣鮮妍的臉上立刻布滿了驚恐,她睜大眼睛,張開了嘴,想要嚷出聲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恐懼攫取,連聲音都一時發不出。

  ……她發不出聲不要緊的,因為這營地,這營地原本是有衛兵的啊!

  有他們保衛,有他們預警,本來就不需要她,本來就不需要她來擔任這個哨兵的工作啊!

  可那些兵卒白日裡還透著憨厚的笑容,入夜卻變成了這幅惡鬼般的模樣!

  她劇烈地喘息著,想要喘勻這口氣,大聲尖叫預警時,已經有人看見了她。

  那是個身經百戰的並州老兵,見宮女已經發現了他們,人又在三十步開外,老兵一點也不曾驚慌。

  他從背後拔出一根長矛,稍作瞄準之後,狠狠地擲了過去!

  可惜還是稍晚了一步,他想。

  那根矛雖然準確地貫穿了宮女的胸膛,但在那之前,她已經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

  有人隔著連成片的帳篷,匆匆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招呼了其他的衛兵,於是從黑夜之中跑出來的兵卒越來越多,離得也越來越近!

  郝萌眉頭死死地皺了起來,他已經聽出高順的聲音了!

  他在憤怒之中是不畏懼呂布的——但他仍然畏懼高順!因為呂布尚有沉溺酒色之時,高順卻彷彿鐵打的一般,不受饋遺,不近酒色。雖被呂布提防,剝奪了領兵之權,此時也只能領百餘兵卒前來阻擋他,但他仍然感受到了這股恐懼!

  郝萌反復地告訴自己,高順也沒什麼值得懼怕的。

  他也是人,他也會受傷,他也可以被擊敗!

  這個河內武將額頭上的青筋迸發,回頭看了一眼這一路澆過桐油的帳篷——

  「放火!放火!」

  營地霎時間便亂了起來。

  再也沒人能在這個夜晚獲得好夢了。

  ……甚至包括夏侯惇。

  當夏侯惇從夢中驚醒,聽聞並州軍叛亂時,他整個人坐在榻上,愣愣地盯著帳篷頂端那隻勤勞不懈,半個夜晚就累死累活織了一張網,並且在太陽升起時就要被拆家的蜘蛛。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並州武將這種生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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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建安元年六月夜半時,布將河內郝萌反,將兵入布所治下邳府,詣廳事閤外,同聲大呼攻閤,閤堅不得入。布不知反者為誰,直牽婦,科頭袒衣,相將從溷上排壁出,詣都督高順營,直排順門入。順問:「將軍有所隱不?」布言「河內兒聲」。順言「此郝萌也」。順即嚴兵入府,弩箭並射萌眾,萌眾亂走,天明還故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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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五章 天神

  呂布是從他的夢中驚醒的。

  他原本睡得很香,身邊的女子睡覺時翻個身吵不醒他,婢女在帳外走來走去,也吵不醒他。

  但他被那聲尖叫驚醒了,盡管那個可憐的宮女離他還很遠。

  自從十年前殺了丁建陽之後,呂布就無師自通,自然而然地學會了這種本領:他即使在夢中,也分辨得出血腥的氣息,金戈相交的聲音,以及戰爭的味道。

  而現在這種味道濃烈得讓他睜開眼時,額頭上就冒出了汗珠。

  他翻身下榻,先套上一件中衣,再穿上布靴,而後是鎧甲,再將佩劍上的帶鉤固定在腰間,最後抱起頭盔,拎起長戟,走出門去。

  「何事?!」他眯著眼睛,大聲問道,「究竟何處作亂!」

  「實是不知啊!」有親兵慌慌張張地跑出去,過了一會兒才跑回來,「賊寇勢大!將軍!」

  賊寇未必勢大,呂布想,但他怎麼能確定呢?

  夜襲最致命的地方,不是士兵們都在睡覺,急切間不能列陣戰鬥,而是他們根本無法判斷敵人在哪,又有多少人!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帳篷,到處都有人在哭喊,奔跑——這其中居然還有黃門和宮女!

  呂布的頭皮忽然就炸了!

  他想到了天子,也就想到了敵人的目的——必是想要殺了他,再劫持天子的!

  ——這必是夏侯惇幹的!

  想到了敵人,呂布也就立刻有了主心骨。

  「你去喊起郝萌和魏續!」呂布隨意點了幾個親兵,「再將諸將集結起來,要他們不必與夏侯惇纏鬥,將兵馬向北,到五十里外的白馬回合!」

  「是!將軍欲何往?」親兵們忙忙地問道,「還有,咱們可要去幫高將軍一把——」

  火光搖曳,騎在馬上的呂布臉色難得有了一絲糾結。

  「高伯遜……」他喃喃道,「令魏續將陷陣營給他,幫他殿後便是!」

  這樣的夜裡,呂姁也早已起身。

  她的帳篷就在天子的帳篷一側,另一側的後帳中住著皇后與兩位小皇子。

  稍微聽了外面的聲音之後,她便立刻命令宮女們收拾起來。

  「去後廚取些肉乾,裝進袋子裡,若有麥餅再取兩張麥餅便是,」她這樣命令道,「金餅裝幾個也就夠了,箱子裡可有備用的鞋子?全都拿出來!」

  待見到宮女手忙腳亂地為她收拾珠寶匣時,這個已有身孕的年輕妃子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拍掉了那隻鑲嵌了玳瑁與珠貝的漆匣!

  隨著幾聲清脆的響聲,裡面的釵環玉飾灑落了一地,在微弱的燭光下閃著幽幽的寶光。

  「貴人!」宮女驚叫了一聲,「這是貴人的妝奩!樣樣都——」

  「命都不保,還要這作甚!」呂姁罵道,「你留這些,飢不足食寒不足穿!」

  「但可以賄賂賊人……」

  呂姁將頭別了過去,再也不想解釋,她自己也堪堪將衣衫穿整齊後,立刻便走出了帳篷。

  遠處的火光還未至近前,但喊殺聲已經清晰入耳。

  這聲音實在太過熟悉,似乎自從離了長安,便時時地縈繞耳旁。

  它先是出現在她的耳朵裡,而後出現在她的記憶裡,再之後便夜夜出現在她的夢裡。

  要逃了,她想,兩軍皆有哨探在外,這裡又已進入兗州地界,斷不會有什麼不長眼的蟊賊跑來燒殺搶掠。

  放火的人要麼是圖窮匕見的兗州軍,目標自然是鏟除她的父親,要麼就是並州軍內部出了叛徒,目標除她的父親之外,更不會有第二人!

  她的父親,她的母親!

  呂姁站在帳外的空地上,等待著天子出帳,但身體卻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夜夜出現在夢中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一個滿身是血的身影騎在馬上,就這麼衝了過來,引起跑到帳外張望的黃門和宮女們的驚呼!

  那人一身金甲,遠遠便在火光映襯下顯得格外令人矚目,他騎在馬上,戰馬腳步又極快,在夜裡便映出格外絢爛的一道光,彷彿天神降世一般。

  在皇帝與這群天眷的營帳之外,自然有一群侍衛護衛,其中一部分是原來的南軍,還有一部分是夏侯惇特地調來的兗州軍,他們將妃嬪、皇子、公卿們所用的車子圍住了最內圈,隔絕內外。

  南軍見了那位金甲將軍不曾阻攔,兗州軍卻立刻持戈上前,想要喝住他。

  他本來就是該停的,一架接一架的馬車橫在那裡,他縱不停,又如何通過?

  但那位將軍不僅沒停下來,反而在最後這一段難得的空地前一夾馬腹!

  戰馬跑得越來越快,只是十幾步路,便跑出了一陣風!他手中的長戟也帶起了一陣狂風,將那兩名兗州兵如疾風蕩滌勁草一般蕩到半空之中,再重重落下!

  耳側有宮女的尖叫聲,又有紛亂的跑步聲。

  而戰馬甚至未曾因那兩名士兵生命的消逝而暫緩腳步,它跑得很快,並且越來越快,直至騰空而起,越過了面前的阻礙,輕盈地落在地上,並且發出一聲響徹夜空的嘶鳴!

  那不是天神,而是她的父親!

  呂姁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父親!」

  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片刻也不能停留地撞開門口兩名侍衛,衝進了天子的帳中!

  「陛下!曹賊逆節,欲行弒君之事!臣雖誓以死保陛下,卻不敵賊兵勢大!陛下!請速同臣離營為上!」

  呂姁站在帳外,望著匆匆從帳篷裡出來的皇后,後者很明顯也看到了她,目光從她的臉上下意識地轉到她的肚子上,眉頭便立刻緊緊皺了起來。

  皇后在想什麼?

  呂姁痛苦地想,也許是在想,呂氏女既然腹中也有陛下的骨肉,說不定呂布會趁著這個夜裡,悄悄地殺死皇后,甚至殺死皇子,扶持自己女兒登上皇后的寶座。

  而呂氏女心裡想的根本不是這個。

  有父親的親兵在奔著這個方向跑來,人數不多,也許是因為受了夜襲,兵馬集結不易,也許是因為更多的兵馬用去平叛,也許是因為父親像長安,以及後來很多次那樣,預判情況不好,便先將自己的兵馬撤出去,只帶上必須要帶的人走。

  她心裡這樣想著,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車子的方向。

  戰馬想出去已經不易,這些車子被一層又一層的帳篷圍在裡面,如何離開呢?

  若是這些車子不能出去,她和母親……該怎麼走?

  皇后順著她的目光望向了那些車子,忽然神色一變,猛然上前幾步,來到了她的面前。

  「若賊軍勢大,溫侯帶不帶你同行?」

  呂姁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回答。

  呂布正是此時出了帳,他手上攙扶著幾乎已經不能行走的天子,那明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材勻稱,錦衣玉食,卻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再沒力氣掙脫漁網般靠在呂布的臂膀上,任由他攙扶著,往呂布的赤兔馬上爬。

  他爬不上去,身旁的黃門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跑過去,趴在地上,用後背當做支撐。

  他還是爬不上去,黃門更多了,有扶他的,有攙他的,有推他的,竭盡全力想要將他放在馬背上。

  一群人中間,天子的身形搖搖欲墜。

  呂布咬了咬牙,「有布匹否?!將天子裹在我身後——」

  「有!有!」小黃門們立刻又跑來跑去,替他尋了布匹,頃刻間便將天子放在他的背上,又用布裹了個嚴嚴實實時,皇后忽然撲了上來。

  「陛下!」她喊道,「陛下不救妾,也不救一救陛下的骨肉嗎?!」

  即使在這樣一個混亂的夜裡,皇后的髮髻與衣著依然保持著最基本的體面與威嚴,但此刻她聲音的淒厲,神情的淒厲,已經全然沒有了皇后的風度。

  她非天下母,她只是那幾個孩子的母親!

  她這樣叫嚷,直到黃門將她拖開,於是她又連忙去揪住了呂姁!

  「溫侯欲救天子出險境,我不能攔,」她急切地,流著淚水地問道,「阿姁!你可否帶上皇子?!他們都只是稚童嬰孩,放在馬上,很輕的!」

  呂姁痛苦地看著她的父親,看著他身負天子,騎上他神勇無敵的戰馬,看他用比她痛苦十倍,百倍的目光看著她!

  於是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需要一些辦法自救。

  不是指望用親情來勸說呂布,而是更加冰冷的東西……更加,更加重要的東西!

  呂布調轉馬頭時,已有士兵努力將營前的輜車推開,讓出了一條小路,那輛礙事的輜車被推到一旁,與另一輛金燦燦的車堆在了一起。

  「父親!」她上前一步,指著那輛格外龐大,格外沉重的馬車,高聲問道,「父親不帶它同行嗎?」

  呂布為難道,「阿姁,我先將天子送出去,再……」

  「我並非怨恨父親!也不求父親帶我與母親同行!」呂姁喊道,「但天子若無儀仗與公卿彰其威嚴,父親又當何以自處!」

  天子十年前曾經被十常侍背出宮去,去時狼狽至極,但回來也還風風光光,這不假。

  但那一次天子最多只跑到了洛水北岸,不過一天就又被接回來了。

  這一次呢?

  天子失去了河內和東郡,必須離開雒陽,他要去哪裡?哪一位諸侯前來迎他?

  那位諸侯迎的到底是天子,還是一個名為「天子」的小玩意兒,取決於天子的威嚴與擁護者。

  如果身邊沒有儀仗,沒有公卿,呂布帶出去的就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孱弱少年。

  ……哪怕是用最冰冷的邏輯來思考這個問題,呂姁想,哪怕他的父親寧可捨棄她也要帶走天子並非出於大漢忠臣的熱血,而是奇貨可居的心理,那也要保證天子是「奇貨」才行!

  金根車形制十分特殊且顯眼,上有葆蓋,下有朱輪,金銀為飾,上刻山河日月,精美絕倫,這樣的一架車想趕出去是很不容易的。

  但只有這架車才能彰顯天子的威嚴,才能不讓呂布手裡的「奇貨」貶值,才能讓公卿們追上來——

  她才能與母親混在那些忠心的人群裡,尋一條活路出來!

  呂布皺著眉頭想了一想,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盡管在御帳前,關於「誰走誰留」的問題經歷了這樣心驚膽戰的交鋒,但對於更多的人來說,他們還只是抱著衣服,禿著髮髻,甚至連鞋子也沒穿,四處亂跑。

  直到陳宮領了百十來個兵卒衝進了公卿中間,高聲地勸說他們跟著呂將軍的方向走,那些那些士人才漸漸地回過神來。

  他們雖然慌亂,但也察覺到直到此時此刻,火勢漸漸在外圍營地蔓延開了,可賊軍卻沒有。

  「有人在剿賊嗎?」他們這樣彼此詢問道,「難道是哪一位將軍攔住了賊人?」

  所謂「賊人」,也許是真正的賊寇,但也許是並州軍與兗州軍火拼,這些公卿們悄悄嘀咕,否則哪有那麼巧,火都起來了,才有人敲起了焦斗?

  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時並州軍與兗州軍……

  ……正在齊心協力地戰鬥。

  夏侯惇已經完全的懵了。

  他在清點過自己那不足兩千的兵馬後,立刻下了決定,一部分用來防守兗州軍的東大營,另一部分跟隨他去並州軍的西大營。

  以他的兵力不足以伐滅並州軍,他必須作出充分的姿態,一面把叛亂的那些倒黴鬼除掉,一面安撫天子和呂布,將局勢重新穩定下來。當然,他也會觀察並州軍的動向,如果對方在這場動亂中的確表現得不堪一擊……

  這支叛亂的兵馬有著河內口音,對於將呂布麾下之人都細心記清楚的夏侯惇來說,叛將並不難猜,必是呂布麾下的郝萌。

  當他帶兵找到他們時,這支千餘人的兵馬正與另一支並州軍戰成一團,並且很明顯漸漸處在了下風,明明已經接近了內營,卻又被逼得步步後退。

  ……天這樣黑,戰場又這樣亂,對夏侯惇來說,他根本看不清對面究竟有多少人,他只能憑常理估計,既然能壓制住千餘人的郝萌,那必定是呂布的主力來了。

  既然呂布的主力都來了,而且戰鬥力還這樣彪悍,夏侯惇理所當然地打定主意,裝也要裝出並州軍驍勇善戰,大漢忠臣的模樣——

  他正是這樣下令,命令士兵從後方夾擊郝萌!毫不留情!

  這支人數雖然不多,但各個都是精兵的軍隊進入這片烈火焚燒過的戰場後,叛軍一下子就崩潰了。

  那些士兵沒有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堅持戰鬥的本事,他們勉力維持的陣線彷彿也被烈火洗過,蕩然無存。

  他們倉惶而絕望地向著四面八方逃開,再被兗州軍圍殺,一腔又一腔的鮮血傾灑在焦黑的荒原上,漸漸顯露出他們在正面的敵人。

  那並非數千並州軍。

  那充其量只有二百餘人。

  見到叛軍退散,他們也沒有去追,而是在為首軍官的命令下,重新修補過陣型,而後嚴陣以待。

  在烈火熊熊的戰場另一端,那名指揮著這微不足數的兵馬的武將面容漸漸變得清晰。

  他的鎧甲上滿是血污,一塊肩甲已經碎裂脫落,但他仍然站在那裡,在火光與黑夜的交織裡,像一座山一樣,像一位天神一樣,守著內營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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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六章 敵在——

  叛軍雖然散了,但主謀並不曾散,他身邊還有幾十名扈從,決心與他並肩戰鬥到死。

  那人在黑夜與火光中喘息著,顫抖著,卻不敢再繼續向前,只能用身體裡最後的力量咆哮著:

  「高順!你憑什麼阻我!呂布看你不過一條狗罷了!」

  趁著這個機會,他身旁有士兵向前一步,彎腰從面前的屍堆中撿出一塊鐵牌遞給了他。

  這位身材高大的將軍扔下手裡已經被劈出兩道裂痕的藤牌,換上了那面新的。

  他看向那人的眼神冷極了。

  「背主之人,不肯引頸受死,徒增笑爾。」

  「我哪裡背主!」郝萌歇斯底里了起來,「天下哪有這樣的主君!他偷了我妻!」

  「你哪一個妻?」高順冷冷地問道,「郝萌,你將髮妻棄於並州,又見續娶之妻出身寒微,便棄她如草芥,娶了現今的世家女!若以君為臣綱,夫為妻綱論,你又怎敢這般理直氣壯!」

  郝萌一瞬間愣了。

  他是個魯直的武將,腦子裡能裝下的東西簡單至極,被高順這樣一質問,那顆本來就不怎麼靈活的腦子就不轉了。

  他要想一想該怎麼罵回去,但高順講這些話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替郝萌梳理他一直以來始亂終棄薄情寡性之類的男女情感問題的。

  趁著那張粗糙的臉上露出了迷茫之色,高順大踏步向前,三步並作兩步,踩著面前屍堆,全力一躍,刀光便猛然到了郝萌的面前!

  當夏侯惇終於在混亂的火光與濃煙間尋到了這片戰場盡頭時,他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郝萌身側的扈從比這位主君反應快得多,剛想衝上前擋住高順,高順左手所持盾牌便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面盾牌用在普通士兵手中時,最多也只能將人推開,但在高順手中彷彿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那個扈從還未穩住身形,便被盾牌砸飛到了一邊,口鼻出血,站不起來。

  郝萌此時才剛剛驚醒!

  這是高順!馬戰呂布天下無敵,步戰高順卻是營中少有對手的武將!

  他怎麼能亂了心神,他怎麼能被迷惑!他——!

  那柄環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頭上,於是視野裡的高伯遜忽然變得模糊,然後與濃煙、火光、戰場、驚呼一起,歸於黑暗。

  火越來越大,煙也越來越大了。

  這個理應是大漢最有秩序的地方,秩序正在崩潰。

  有潰兵在劫掠殺人,有官吏被雜役推進了火堆裡,有宮女被尖叫著拖走,還有公卿坐上了車,顫顫巍巍地準備往外逃時,被人推下車來。

  能開出這樣一條道,還是多虧了天子那架金根車,盡管當它穿過濃煙與火光時,車上精美的朱漆立刻被烤裂,碾過正在燃燒的屍體時,車體上代表星辰日月的金屑灑落一地,但它終究是磕磕絆絆地被太僕駛出了營地。

  有了金根車的指引和開路,公卿們或騎馬,或坐車,總算是可以奮力逃離這個營地。

  呂姁原本也可以跟著這些公卿一起逃離,但她不得不在混亂中尋到她的母親嚴夫人,再想辦法一起離開,這就耽誤了些時間,而那些最有權有勢的公卿們也已經緊緊跟著金根車跑掉了。

  夜這樣深,煙又這樣大,片刻間就令人尋不到天子的方向了。

  但老天似乎待她不薄,就在兩個婦人驚慌失措時,魏續來了。

  他不僅帶來了兵卒保護她們,還十分貼心地尋來一輛輜車。

  「多虧魏將軍!」嚴夫人流著淚說道,「你我今日能活下來,皆感魏將軍活命之恩哪!」

  「夫人是將軍之妻,貴人又是天子眷屬,不當言謝,」魏續笑道,「只是夜黑煙濃,該去何處尋將軍才是呢?」

  呂姁低頭不語,嚴夫人卻已快言快語地說了出來,「我聽親兵報信,說要去五十里外的白馬!」

  這位將軍想了一下,微笑著點了點頭,請她們上車。

  車裡沒有備燈盞,因此黑極了,若想視物,只能掀開簾子,借一點外面的火光。

  但母女倆誰也沒有這樣做。

  車輪滾滾,頻繁地從各種東西上碾過去。

  有時是木頭,已經燒得有些酥了,碾上去便會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碎裂聲,有些顛簸;

  有時是布匹,還沒有完全燒盡,碾上去彷彿平地多了一個小小的,和緩的土坡,並不難過;

  有時是屍體,一個或者幾個地躺在那裡,碾過去便如同碾過裹著布匹的木料,初時和緩,很快便是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再然後便顛簸過去了。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氣味。

  木頭焦糊的氣味、帳篷焦糊的氣味、屍體焦糊的氣味,混雜在一起,炙烤著車壁。

  因此誰也不會掀開車簾。

  車外嘈雜,到處都有淒厲的喊叫聲,車內就顯得格外的靜了。

  呂姁不吭聲地想著剛剛的事。

  魏續掌管陷陣營,父親又待他那樣親厚,他怎會連去哪裡匯合都不知道呢?

  ……除非事發之時,他不在營中。

  ……不僅他不在,連他的士兵也不在。

  呂姁雖然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卻畢竟是個年輕女子,哪怕是沒進宮之前,呂布也不許她常在營中走動,因此各營有多少士兵,歸誰調度的事,她只能從父親那裡聽些細枝末節來,無法得到更準確的信息,自然也就推導不出更精確的結論。

  但陳宮不一樣,在這個呂布被迫動手,並按照賈詡曾經說給他的計謀那樣,劫了小皇帝一路狂奔的夜裡,陳宮立刻就察覺到呂布麾下的武將叛變了。

  騎兵可以一路狂奔,步兵卻不能這麼跟著騎兵的腳步跑,那些公卿也難以跟上,因此跑離營地剛十餘里路,呂布便準備停一停,令戰馬歇歇腳,將天子從馬上扶下來,再由黃門給天子背上金根車——

  陳宮下馬走了過來。

  「將軍身邊有多少兵?」

  「騎兵五百餘,步兵兩千在後面,」呂布問道,「公台擔心了?」

  「步兵兩千,」陳宮咀嚼了一下這句話,「由誰領兵?」

  「侯成宋憲,還有兩千在魏續郝萌那裡,」呂布笑道,「他倆必是放心不下高伯遜,助他殿後去了。」

  「我隨將軍出來雖匆忙了些,卻也聽人說敵軍多半河內口音,」陳宮說道,「夏侯惇帶來的兵馬皆為兗州軍,如何會有河內人?」

  呂布愣了一會兒。

  陳宮看著他那張火光裡映得愣愣的臉,突然冷不丁開口了:

  「將軍,郝萌與你可有仇怨?」

  呂布嚇了一跳,「這是什麼話!他追隨我多年,哪有什麼仇怨!」

  陳宮冷冷地看著他,「我聽聞將軍與他的夫人……」

  這一片土坡下到處都被點起了火把,不斷有公卿與並州兵跑了來,公卿去尋天子,兵卒去尋自己的武將,喧囂極了。

  就在喧囂的另一側,金甲赤兔的名將臉一下子就漲紅起來,又羞又窘,甚至還有幾分惱羞成怒的神色,他似乎想要用強硬的態度將陳宮懟回去,但見到陳宮那冰冷而充滿責備的眼神,氣勢又慫了下去。

  「我不曾用強,」他小聲嘀咕道,「他夫人不過因父母貪圖聘禮才將其嫁過來的,她確實待我有情,我們……」

  陳宮是個士人,而且還有點自命清高,因此從不樂意多聽多問呂布那些風流韻事。

  現下他卻突然痛恨自己,他為什麼不管著些將軍!

  為什麼不給將軍脖子上拴條鏈子!就拴在院子裡的樁子旁!

  「你偷了他家婦人,這豈非天大的仇怨?!」陳宮恨聲道,「將軍竟還敢用他!」

  呂布委屈極了。

  「這不都是小事,怎麼就不能用……」

  「除郝萌外,」陳宮厲聲問道,「你還偷了誰家婦?!」

  呂布的眼神不自覺地,就往遠處點起火把,正漸漸向著這邊行進的兵馬那裡瞟了過去,那眼神有些偷偷摸摸,有些心虛,但終歸是透著一點無所謂,於是看得陳宮眼前一陣發黑。

  「侯成宋憲之中,你又偷了哪一家的婦人?」

  呂布便不作聲了。

  「將軍!將軍!」有人忽然喊道,「他們怎麼不點火把呢?」

  夜幕近處已漸漸有了些亮,天光透著雲層,緩緩地鋪灑在東方近處的山川河流上。

  而在東南方,侯成宋憲的兩千士兵並沒有全部都點著火把,一條長龍般趕來,他們見到前面就是呂布暫歇的地方後,兵卒似乎就有些懈怠,走得就慢了。

  但除他們之外,還有一部分士兵繞過土路,熄了火把,正悄悄地從兩邊圍上來。

  有目光極好的斥候騎馬在土山頂上四處巡邏張望,忽然就看到了這一幕。

  「金柝!」陳宮已經顧不及讓呆若木雞的將軍下令了,他大喊起來,「敲金柝!有敵襲!」

  這片土坡頓時亂成了一團,公卿、黃門、少量的護衛,以及那幾百正在歇息的騎兵都混在了一起,找馬匹的,找車子的,去河邊打水的,在林中解手的,鬧哄哄一片,尖叫起來!

  這沒什麼,被突襲這種事,呂布見得多了,他有騎兵,雖然這裡有林有土坡有河流,不適騎兵衝鋒,但他仍然可以從容地上馬離開。

  ……但,那不該是敵人!那是他的並州軍!呂布愣愣地想,那些人都是他的士兵啊!

  但金柝響起時,那些並州兵手持刀盾長矛,向著他們的將軍,衝過來了!

  陳宮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將軍!上馬!上馬!我來殿後,你護御駕,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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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七章 「將軍,當勉力啊。」

  火燒得越來越旺,將晝與夜交替的微弱天光遮蓋了下去。

  在這片先燒起來的土地上,哭聲與尖叫已經漸遠了,只有刺鼻的焦糊氣息,以及灰一樣的東西飄飄灑灑,在黎明時剛起的夜風裡盤旋。

  夏侯惇皺著眉頭,望著沒有向他逼近,但也沒有後退的高順,望著他身後不足二百的兵卒,以及在火光明滅與黯淡朝霞間顯現出的北方蒼茫群山的輪廓。

  這個人很強。

  不僅僅是刀法很強,而且排兵布陣的本事也很強,呂布留他在此孤軍奮戰,實在是糟蹋了他。

  但這是一個好機會,夏侯惇想,哪怕沒能追擊到呂布,只要殺了或者俘虜了高順,也算是大功一件。

  他就要因此上前一步,連身旁的傳令官也拿起了旗子,準備向戰鼓旁的士兵下令,擊鼓催動大軍向前——

  這位獨眼的將軍忽然遲疑了一下。

  為何這些事這麼巧呢?

  主公剛將主力從兗州抽調走,並州軍就叛亂了。而那個策劃叛亂的主謀,還是呂布身邊最為親近之人。

  ……魏續不在這裡。

  那他在哪裡呢?

  夏侯惇望著高順,高順也那樣平靜地望著他。

  從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夏侯惇實在看不出更多的東西,他應該下令前進,與高順交戰,把這個呂布麾下最重要的大將殺死——但這是不是另一個圈套呢?

  如果他領一萬……不!五千兵馬,他會立刻毫不猶豫地下令全軍向前,先殺高順,再追擊呂布!

  但他營中空虛,只有兩千兵馬,又分了一千守營,跟在身邊的也只有一千人而已!

  如果魏續是假意歸降,實際上準備同呂布一起圍剿兗州軍呢?

  如果魏續的確對呂布有刻骨仇恨,欲除之後快,但在殺了呂布之後,又有別的心思呢?

  夏侯惇所護送的朝廷之中,上到天子,下到公卿,都是一群不善征戰,但總會用些別的辦法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精明人。

  一個有曹操的兗州,和一個沒有曹操的兗州,哪一個更受這些公卿的喜愛呢?

  如果這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給他看的假象呢?

  主公將主力都帶去了宛城,現在兗州的統帥只有他,若是他死在這裡,守城的荀彧面對天子,又會是什麼態度?

  不錯,死了些民夫、工匠、宮女,但對於「大漢」來說,他們微不足道!

  如果用這一點代價能換來一個兗州,主公麾下無數士兵所拋灑的鮮血,也未免太廉價了!

  天還沒有亮,夏侯惇卻已經做出了決斷。

  「撤兵。」他說道。

  「將軍?!」

  這個獨眼的武將沒有分心去看身旁的傳令官,他死死地盯著高順,語氣卻平靜極了。

  「我說,撤軍。」

  即使這裡已經是兗州境內,夏侯惇想要追擊呂布,仍然要在一片黑暗中行軍,路上有沒有埋伏,會不會落進陷阱,完全都是未知之事。

  他不會兵行險著的,夏侯惇想,天子跑了、丟了、死了,都不是什麼大事,但如果兗州丟了,主公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之地。

  他要集結起兵馬,小心地等待天亮,等待黑夜之中有可能出現的任何冷箭與刺客,等待陰謀露出它的真面目。

  只有等到天亮,確保兗州無虞,他才會進行下一步的謀劃。

  「將軍!夏侯惇撤了!」

  對面的小軍官在悄悄同他的將軍說話。

  那位將軍微微點了點頭,他的下巴稍稍低下時,有血珠瞬間流過,輕輕落進了泥土裡。

  他似乎未曾察覺自己受了傷,而是平靜地注視著兗州軍漸漸離去,才下達了一個新的命令。

  「咱們須得疾行,援救主帥。」

  小軍官滯了一下,聲音裡壓制不住的一股怨懟與憤怒,「將軍!溫侯派將軍殿後,卻連殿後的援兵都不曾送來!他那裡現下又無追兵,何須將軍趕夜路去救援!」

  高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還不曾察覺麼?」他說道,「殿後的那支援兵,多半也是叛賊!」

  天將要亮了。

  對於鳥兒來說,這原本應當是一個愜意的清晨。

  今年雨水少,因此只有在清晨,水分才會從葉片裡蒸騰出來,變成清澈而瑩潤的寶貴露珠,讓鳥兒們可以喝幾口水,再抖抖羽毛,開始清晨的鳴唱與捕獵。

  但這個清晨沒那麼愜意。

  不管是林中的鳥,還是林中的人,他們的馬車在林中穿過,幾乎猙獰地用力搖動著樹木低矮的枝杈,於是露水與葉片,碎枝與羽毛,都在這些馬車經過時短暫地飛了起來,再重新落下。

  也許落在泥土裡,也許落在軺車中,也許落在策馬狂奔的呂布的額頭上。

  那一滴冷冷的露水打在他的額間,待他騰出手去摸了一把時,卻發現已是滿臉的水。

  他不知道那濕漉漉的是露水,還是汗水,亦或者是狂奔一夜,眼睛太過酸澀的眼淚,但總歸是冰冷無比的,貼在他的皮膚上,卻絲毫也沒能汲取到一點熱量。

  還沒有跑出十里地,呂布注視著手上的那把水,剛剛那混亂而狂躁的情緒卻已經平復下來了。

  侯成宋憲叛變,為什麼?憑什麼?

  若說郝萌叛變,呂布細想是信的,郝萌原本就非並州人,他麾下除了自己的部曲之外,招募來的也多是河內兵。

  郝萌對他自己的兵馬是有控制力的,那些士兵在自己的將軍與上面的主帥之間,是可能選擇將軍的。

  但侯成宋憲所領的是並州軍,那些並州人顛沛流離跟了他一路,呂布不說各個都認識,也能喊得差不多。

  他與侯成和宋憲的小妾偷過情,這不錯,但他又未曾負了士卒,他們憑什麼篤定士兵會在將軍與主帥之間,選擇將軍?

  這個問題是陳宮不能回答的,陳宮不是並州人,也不曾領並州軍,他也許讀過經書兵法,但對於老革間的事,卻不甚了解。

  但呂布稍作思考便立刻得出了結論。

  「我旗尚在否?」

  他勒住韁繩,轉過頭看向自己的騎兵們,立刻有人擎起大旗,向他而來。

  「將軍!」

  他的大旗在火中掠過,旗角處缺了一塊,上半邊還是炎漢的赤紅滾邊,下半邊便染了漆一般的黑。

  這面上書「奮武將軍溫侯呂」字樣的大旗看起來狼狽極了,但當執旗兵將它豎起,在晨風中鋪展開,染上一抹金紅色的朝霞時,卻又帶著一股無法言喻的豪邁氣概!

  呂布看了大旗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

  「天子車駕,且在此處暫歇片刻!」他大喝一聲,「兒郎們!隨我回去平叛!」

  「殺!!!」

  那些並州騎兵幾乎想也不想地調轉馬頭,拎起馬槊,跟著他們的將軍便衝了回去!

  他們的數量並不多,遠比不過當年。

  這片林地也不是開闊的荒原,沒那麼適合衝鋒。

  但這數百騎兵幾乎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選鋒勇士,莫說在林間作戰,便是在馬上吃喝拉撒也全不當回事,現下聽了他們的主帥一聲高呼,數百戰馬揚蹄奮鬃,衝進了煙塵之中。

  這支騎兵對於混戰中的侯成和宋憲來說,完全是天災降世一般的打擊。

  呂布想得一點都不錯,那些士兵根本不清楚他們要攻伐的敵人是誰——他們怎麼可能知道呢?

  他們睡到半夜,突然就被金柝驚醒,忙忙地爬起來穿上衣服,拎起武器,跟著自己的伍長什長出了營,跟著前面的火把跑了數十里路。

  敵人是誰,敵人在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於這些昏頭漲腦的士卒來說,都是想也不會想的問題。

  侯成宋憲要的就是他們渾渾噩噩的樣子!

  至於那些隊率、屯長、部司馬,這兩人有十分充分的理由:

  「賊人叛亂,劫持天子,」侯成這樣高聲道,「我等是去救援天子與溫侯的!」

  「救駕之功,何其大也!」宋憲立刻又加上一句,「諸位能否一戰封侯,全看今日了!」

  於是那些個武人的眼睛也都亮了起來,他們同樣混沌而簡單的頭腦裡除了封侯之外,再也裝不下什麼東西了!

  他們甚至不去細想,劫持天子也就罷了,什麼人能劫持隨時將數百騎兵帶在身邊的呂布呢?

  他們就這樣在黎明時的昏暗中,奮力同陳宮身邊的親衛們打了起來!

  那些叛賊,那些叛賊果然很勇猛啊!

  每一個都拼盡全力,每一個都戰鬥至死!

  可是在這一片喊殺聲中,那些叛賊的聲音太小了,人數也太少了,他們很快就被包圍分割,而後逐步殲滅。

  淬過烈火的那邊大旗就是在此時來到戰場的。

  有士兵無意間抬起頭時看到了那面熟悉的旗幟正在晨光中熠熠生輝,旗下立於馬上的身影,正是他們的主帥!

  並州兵一個接著一個地喊了起來!

  「將軍!」

  「是將軍!」

  「將軍來了!」士兵們驚喜地嚷道,「校尉,咱們果然救出了——」

  他們的校尉顫抖著手,拔出了長劍時,旗下那位將軍拎起馬槊,衝了下來。

  許多的並州騎兵也跟著衝了下來!

  「侯成宋憲!作亂當誅!」那些騎兵高呼起來,「只誅首惡!不問餘黨!」

  「能持二賊首級者!賞萬錢!上造士!」

  他們帶起了一陣狂風,頃刻間便衝散了這片戰場。

  那兩名「首惡」面色如土地望向周圍時,只看到了周圍一片幽幽的眼睛。

  魏續何在?魏續何在?!

  魏續才是首惡!他們,他們只不過是被迷惑的!

  他們正準備這樣喊起來時,已經有忍不住恐懼,或是經不住厚賞的士兵上前了一步。

  第一個人向前一步,立刻便有第二個,第三個,甚至無數個兵卒一擁而上。

  因為雖然他們帶來了兩千士兵,但他們只有兩顆腦袋,想搶不容易,必須得抓緊啊。

  陳宮很愜意地尋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

  那塊石頭真是妙極了,不僅平坦,還靠著一棵樹,一定是路過這裡的旅人特地搬過來歇腳用的。

  他坐在石頭上,微微眯著眼睛,喘著氣,似乎打完這一仗所帶來的滿足感已經令他不想再過多思考了。

  他的確也沒有什麼體力繼續思考了。

  他那身鎧甲上面布滿了刀劍的痕跡,但終歸是保護了他的軀幹,在這樣的混戰中,敵軍竟只刺中他一劍,實在是慶幸。

  但那一劍刺中了他的大腿,任憑親兵如何想想方設法,要幫他止血,似乎都是徒勞。

  周遭實在太喧鬧了,陳宮輕輕地皺了皺眉,他能再見一見將軍,心裡已經很寬慰,不願意被人這樣折騰了。

  周圍終於漸漸靜了下來。

  頭頂上這株茂密的古樹裡,似乎有鳥兒在說悄悄話,悅耳極了。

  有人將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引得他不得不睜開眼睛。

  啊呀,陳宮忍不住想嘟囔一句,將軍為何作此兒女態耶?他又不是忠心耿耿要跟著他的,只不過那時為了驅逐曹操,利用他罷了……

  這麼多年以來,也不過是因為他腦子實在簡單,自己又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奇才,所以才勉強留下的。

  他不曾獻什麼良策給他,也不曾勸得動他,連這一次的叛賊都需要將軍自己回來殺退,實在當不起這樣的禮遇……

  這樣想一想,陳宮忽然覺得心裡安慰極了。

  「將軍,」這位兗州名士輕輕地笑了一下,「當勉力啊。」

  當魏續的車馬來到這片到處都是血跡與屍體的林間空地時,那些正忙碌著搬運屍體的士兵立刻閃開,為他騰出了一條路。

  這條路的盡頭是一棵參天古樹,清晨的陽光溫柔極了,照在古樹下那人的臉上,彷彿睡著了一般。

  魏續忽然生出了羨慕的心,看看公台先生的模樣,說不定連夢也不會做,真是香甜極了。

  名滿天下的溫侯,就跪在那公台先生腳下那一灘血泊之中,他臉色慘白,幾乎比陳宮的臉更加沒有血色。

  於是魏續那顆羨慕陳宮的心忽然就變成了嫉妒。

  「姐夫!」他大聲地喊了起來,「我將你的女眷帶來了!」

  他這樣一面喊著,一面示意那架馬車上前。

  當呂布轉過頭看向他時,魏續彷彿根本沒看見陳宮的屍體,也沒看見呂布的神情一般,仍然興致勃勃地喊,「你要不要來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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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八章 呂布之死

  呂布轉過頭時,林間的陽光灑在了葉片上,車馬上,空地上,卻唯獨沒有照在魏續的臉上。

  天氣原本便熱了起來,現在又出了太陽,魏續更不耐煩,直接將頭盔摘下,於是那張粗糙平凡的臉再無遮擋。

  雖然沒有遮擋,但他站在輜車的陰影中,令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呂布只是無端覺得他這句話說得有些蹊蹺。

  「你將她們帶來了?」他恍惚地說道,「這很好。」

  他還應當問一句,魏續為什麼沒有去援救高順,但他此時恍恍惚惚的,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還是親兵上前扶了一把,才將他帶起身。

  「公台先生……」

  呂布剛要繼續說話,魏續已經掀開了車簾。

  「這不合禮法,」車子裡的婦人小聲說道,「妾倒無妨,只是阿姁為天家眷屬,現下又失了帷帽……」

  「那就請夫人先下車吧。」魏續倒是很好脾氣地說道。

  婦人剛欲下車,身旁那個明顯年輕許多的女郎卻攔住了她。

  「我想下車走一走。」她說。

  「阿姁?」

  「母親,無妨的。」呂姁的身形漸漸從幽暗的馬車深處探了出來,她一點也不避諱魏續的目光,而是笑吟吟地喚了他一聲,「舅父,阿姁能得活命,皆感舅父之恩。」

  她這樣一邊說,一邊扶著車壁,從裡面走出來,望向魏續的目光裡帶著情真意切的感激與信任。

  那目光再自然,再熟悉不過。

  在這顛沛流離的一路上,許多武將不得不將家眷拋下,軍中便沒有什麼婦孺在了,只有一群被憤怒、沮喪、苦惱所困擾的男子。

  ——但還有一個阿姁啊。

  這是呂布的女兒,是個聰明又活潑的小女孩兒,是可以用許多異想天開的話語逗笑將軍,也逗笑他們的小姑娘啊。

  在他們還未攻下兗州,嚴夫人還不曾回到呂布身邊前,魏續簡直太喜歡這個孩子了。

  呂布膝下只有這一女,因而魏夫人一直將呂姁視為自己的孩子,魏續也理所當然將呂姁看成了自己的外甥女,再加上魏續也沒有孩子,於是這個外甥女似乎就成了天底下寥寥無幾與他有些聯繫的晚輩了。

  小孩子總是喜歡那些溺愛自己,偏疼自己的長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對於魏續而言,這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

  他可能只是捉了一隻兔子回來,也可能只是打了一隻漂亮的錦雞,反正都是這些哄小孩子玩的東西——但總能得到阿姁的歡呼與感激,以及這種令他生出幾分自豪與保護欲的目光。

  後來嚴氏回來了。

  再後來阿姁也漸漸長大,不當再頻頻露面。

  直至今時今日,重新見到這樣的目光時,魏續整個人都經不住哆嗦了一下。

  有親兵跑過來,搬了車凳。

  呂姁扶著車壁,小心翼翼地下車時,魏續上前一步。

  這位鬢邊也已經有了幾根銀絲的長輩似乎在猶豫要不要伸出手,扶自己的外甥女一把。

  但當她走下車凳時,他還是猛然間伸出臂膀,勒在了她的脖頸上!

  「阿姁!」

  嚴氏在車內驚呼起來,連滾帶爬地想要撲出來救女兒時,立刻被魏續身邊的親兵用刀擋住了。

  「魏續?!」呂布一瞬間神色變了,他踉蹌著向前兩步,立刻又在刀光下停住了腳。

  魏續拎過親兵手中的短刀,短促地笑了一聲,「姐夫,天子在何處?」

  他雖然是個愚魯的武夫,卻有頗為粗壯的臂膀,他稍一用力,身前的年輕女子臉上的恐懼立刻變為了痛苦。

  「救……救……」

  呂布的嘴唇張了又張,似乎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那張慘白的臉上重新泛起了血色,兩隻彷彿燃盡的眼睛裡泛起餘燼,就在一瞬間,那飄飄灑灑的黑灰變成了黑色的火焰,翻滾沸騰!

  「你叛我?!」他咬緊牙關,「你竟也與曹賊勾結,背主求榮不成?!」

  「不過見賢思齊罷了!」

  他這樣一句譏諷,立刻刺得呂布勃然大怒起來!

  「魏續!我不曾薄待過你!」他怒道,「軍中除我以下,還有何人能與你比肩?!高伯遜的陷陣營我亦給了你!你敢作此行徑耶?!」

  「你不曾薄待我,」魏續冷冷地說道,「是因為我確有功績才華,還是因為你愧對我阿姊呢?」

  呂布忽然就怔住了。

  懷裡的年輕女郎臉色從漲紅變得有些鐵青,掙扎也有些無力。

  察覺到這一點時,魏續立刻悄悄鬆開了些,令呂姁得以呼吸幾口林間的空氣。

  「我負了你阿姊,」呂布說道,「但我並非有意如此,除卻阿姁年紀輕,可以被帶走之外——」

  「你連天子都能帶出去,」魏續問道,「為什麼不能帶我阿姊出去?」

  呂布額頭上的冷汗便慢慢流下來了。

  他絕望地望著自己極為信任的妻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用這樣滿是恨意的目光看著他,也不明白這件已經過去很久的事為什麼今天才提起?

  但他終於是明白了一件事。

  魏續沒有忘。

  也許在高門大戶裡,女子不過是用來聯姻的物件,她們會在父兄的意志下,含著眼淚嫁給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又或者是一個粗魯蠻橫的武夫,而原本應當保護她們的親人不會對她們接下來需要面對的,違心而絕望的人生中,有任何助益。

  只要聯姻成了,只要兩家之間結成盟友,並且在這段婚姻存續中彼此獲得了信任,就夠了。

  這種信任是針對男子之間的,與婦人婚姻幸福與否,甚至生或者死的關聯都不那麼大。

  但魏續不是高門大戶裡出來的世家子,他有著樸素得多的愛恨!

  「那已經很久了……」呂布艱難地說道。

  「可我一刻也不曾忘。」魏續回道。

  ——我一刻也不曾忘。

  ——我一刻也不曾原諒!

  有女人在低聲抽泣,林中似乎更靜了。

  魏續的臉上帶著猙獰而又得意的笑,「姐夫,天子在何處?你將他帶來交給我,我便將阿姁給你,如何?」

  當魏續第二次提起天子時,力氣似乎又短暫地回到了呂布身體裡,令他重整旗鼓,厲聲喝道:

  「天子是大漢的天子,你我的主君!你豈能行此不臣之事?!」

  「你帶天子離開,不過是因為失了天子,你無路可去,無處可投,」魏續冷冷地說道,「呂布,你交不交天子!」

  他懷中的呂姁似乎終於喘勻了氣,雖然臉色還是十分痛苦,卻已經將目光投在了這片對峙的戰場上。

  她對著父親,輕輕地搖了搖頭。

  天子是不能交的。

  交了天子,那些公卿又如何?

  留他們活命?殺他們滅口?

  結局都是一樣的,呂布從此就成了比董卓和袁術更加罪孽深重,惡貫滿盈的大奸大惡,人人都會視他為叛逆,人人得而誅之!

  他的路已經要走絕了啊,如果交出天子,連最後一條路也徹底堵死了啊!

  劉備絕不會容忍這樣一個呂布的!

  更何況……更何況,呂姁心裡一直有一個隱約的猜測。

  父親沉默了許久,搖了搖頭。

  呂姁的心忽然又欣慰,又痛苦。

  ……他看到她的示意了嗎?

  ……還是說,他本就覺得天子重過她的?

  「除了天子,我什麼都答應你,」呂布沉聲道,「你把阿姁還來。」

  魏續冷笑了起來,「除了天子,你還有什麼能給我的?我阿姊的命嗎?!」

  「我對不住你阿姊,」他咬著牙說道,「你要如何?!」

  魏續看著面前這個男人,感覺憤怒極了。

  那身金甲上滿是血污,卻並不顯得骯髒,也不顯得落魄。

  他站在林中,眼睛裡蘊藏著怒意看著他時,好像林間的光都聚在了他身上一樣。

  不,不是因為光,是因為呂布的氣勢。

  名滿天下的溫侯呂布,哪怕是在同向自己討要公道的亡妻的弟弟對峙時,也是這樣坦蕩豪邁,無不可對人言的氣勢。

  可是他怎麼能用這樣的氣勢同自己講話呢?!

  他怎麼能用這樣的態度對阿姊在天之靈講話呢?!

  他剛剛在陳宮面前……他剛剛……

  魏續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嘴裡也泛出了血沫:「你跪下。」

  他似乎覺得自己剛剛那一聲還不夠響亮,因而環視了周遭瞠目結舌的兵卒一圈,幾乎是咆哮一般地嚷了出來!

  「呂布!你跪下!你跪下!」

  他這樣咆哮的時候,臂膀一用力,竟然將呂姁提了起來!

  身懷六甲的年輕婦人立刻痛苦得蹬起了兩條腿!用盡全力掙扎起來!

  「阿姁——!」

  「跪下!」

  那個金甲將軍雙膝落地,重重地跪下了。

  「我對不住你阿姊!但阿姁何辜?!」呂布的眼睛紅了起來,「你又何必以她為質?!」

  「呂布,你莫對我說,」魏續猙獰地笑了起來,「你對我阿姊說!你對我阿姊說!你說!你負了她!你將她丟在長安城!丟給了西涼亂兵!你甚至連一條活路都不曾留給她!!!」

  林間似乎什麼東西都消失了。

  包括周遭那些圍觀的軍官與兵卒,那些樹木,那些鳥兒,那縷陽光。

  他們似乎在黑雲密布的荒原上,似乎方圓數百里,數千里,都沒有人煙,沒有鳥獸。

  只有魏續的聲音在荒原上迴蕩,如沉雷滾滾,往返不歇。

  只有女兒的兩腳已經離了地,像一隻紙鳶一樣,漸漸地要向上升去,升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去。

  「你說!」「你說!」「你說!」

  「叩首!」「叩首!」「叩首!」

  「我殺了她!」

  「我殺了她!」

  呂布用力地磕了一個頭。

  「是我的錯。」

  他這樣一邊說,一邊磕頭。

  「我將她丟在長安城,我將她丟給了西涼亂兵,我離城前派人帶走了阿姁,我親自去尋了王允,唯獨不曾考慮她的死活。」

  他的額頭上先是沾染了泥土,而後漸漸有了血痕。

  於是那個威武而又豪氣的溫侯似乎變得佝僂了,虛弱了,甚至到了魏續身邊的親兵可以大著膽子上前踹他一腳的地步!

  他被一腳踹翻,又重新爬起來,依舊跪在那裡。

  那名親兵哈哈大笑起來。

  魏續看了自己的親兵一眼,後知後覺地也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有人又上前一腳,那隻腳多停留了一會兒,踩在呂布的身上,他依舊不曾吭聲,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魏續。

  笑聲稀稀落落,並不算多。

  因為更多的兵卒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幕。

  呂姁也在注視著這一幕。

  魏續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放鬆了臂膀,盡管那柄短劍還架在她的胸前,但她又可以呼吸了。

  魏續這條路是走不通的。

  父親不會將天子交給他,他得不到天子,也無法劫持身懷六甲的她一路撤回到夏侯惇的兗州軍營那裡去。

  甚至連陷陣營的兵卒也不會聽他調動,因而哪怕他帶著她去見夏侯惇,多半也會被夏侯惇當做毫無價值的叛將除掉。

  而且呂姁總覺得,魏續不會當真對她下手。

  他的刀有些顫,激動時臂膀會用力,但很快又會放下她,擔心她喘不過氣。

  她因此幾乎覺得這一劫是能安然度過的。

  但現在呂姁意識到,她大錯特錯了。

  呂布被踢了第三腳,倒在地上時,眼睛裡進了些塵土。

  地面已經越來越熱了,灰塵與熱氣一起從荒草間蒸騰起來,迷了他的眼。

  就在他的眼睛流出眼淚,想要沖洗掉塵灰時,對面忽然響起了一片驚呼聲!

  有女人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當呂布抬起頭時,魏續已經鬆開了手。

  他不僅鬆開了手,甚至是驚怵地,恐懼地在向後退!

  「阿姁!」魏續的嗓子變了一個調,「阿姁!」

  那個穿著羅裙的女郎胸口上插著一把短刃,她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卻似乎還要繼續用力往裡推。

  她今日是穿了一條粉色羅裙出門的,因而胸口處一股一股往外湧的鮮血便格外顯眼。

  「我為人子,不能親見父親受辱……」

  「他哪裡是你父!」魏續歇斯底裡地大喊起來,「他怎麼配當你的父親!」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

  甚至不待呂布下令,陷陣營的士兵便一擁而上了!

  時間變得混亂起來。

  畫面、聲音、氣味,都變得混亂起來,它們扭曲著,折疊著,在陽光下變成了一個漩渦,將呂布捲了進去。

  他掙扎著想爬出來,他身上根本沒有什麼傷,但他仍然只能手腳並用地爬過去,爬到他的女兒身邊。

  那怎麼會是他女兒?

  他哪裡配有一個女兒呢?

  她歪著頭,嘴角噙著笑,很想同他說一句話似的那樣望著他。

  她就那樣望著她的父親,一動也不動,直到他抱她在懷裡,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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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九章 水面之下

  這樣的內訌,呂布並非第一次經歷,只不過那一次他是勝者。

  他原本就是並州刺史丁原最為倚重之人,掌握了並州軍不提,又時時出入中軍帳,跟隨在丁原身邊。

  因此在他下定決心後,一切都十分順利。

  他要自己的本部兵馬替換崗哨,把守各處,而他自己選擇了一個黃昏時分,走進了丁原的帳篷。

  如果說火燒孟津城並非他有意作惡,這一次應當也算不上,呂布漠然地想,過了那麼多年再路過孟津時,那些斷壁殘垣還明晃晃地立在那裡,那些穿過這座死城的風還在他的耳邊輕柔低語,告訴他那些曾在火光中奔跑哭喊的百姓也想要血債血償呢!

  所以他殺了丁原,並且在之後又發動了幾次清洗,將那些忠於丁原的昔日同袍一一斬殺,那些多半也是魯直的並州漢子,甚至有他的同鄉,他們憤憤不平,破口大罵,直到鮮血從營內流到營外,直到頭顱被斬下,他們的眼睛還在瞪著呢!

  在那之後,並州軍被他收拾得很乾淨。

  麾下的武將一直追隨他,效忠他,為他勇猛作戰,他們曾南征北戰,也顛沛流離過,偶爾同袍間有幾句口角紛爭,多半一頓酒後也就釋然了。

  呂布從未想過這一次的反叛來的這麼突然,聲勢又這樣浩大。

  那些士兵好像瘋了。

  陷陣營的士兵,魏續的本部兵馬,呂布的騎兵,以及原本就未曾清剿乾淨的侯成宋憲的叛軍,都攪在了一起。

  呂布想起來年少時家中做過的一道菜,那其實也算不上一道菜,只是將前一天的剩菜都倒進鍋裡加了湯,等到湯開時,拿個長柄木勺伸進去使勁攪一攪,攪得所有菜都熟爛成了一鍋,再往裡加些麵片,煮熟盛進陶碗裡。

  尤其是寒風刺骨的冬天,這樣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落了肚,這一天不管讀書也好,練武也罷,反正什麼辛苦都可以丟到腦後。

  他非大家子,因此吃著這樣的飯菜長大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他本來就不是很愛奢華享受的人。只不過後來他當上了將軍,沒人再敢給他做這樣糊弄的膳食,他也不再進庖廚,自然漸漸就忘了。

  但現在他將這點記憶忽然翻出來了。

  那些人攪在了一起,沒有章法,沒有陣型,像是在打架,可是手裡拎的不是木棒而是長刀。

  他們就這樣相互廝殺,殺得眼睛紅了,嘴角沁出血沫,殺得那一張張臉上帶著惡鬼一樣的神情,渾然不像個人,可他們還在這樣砍殺不休。

  這片林間空地變成了他記憶裡的那口湯鍋。

  有一隻無形的長柄木勺正在這裡用力地攪著,攪動空氣,攪動戰局,攪動他的腦子,讓他無法思考,也無法呼吸。

  他也必須起來戰鬥。

  他必須丟下女兒的屍體,必須拿起武器,必須像他從昨夜開始反復多次那樣,像一位蓋世豪傑,像威震天下的名將一樣去戰鬥。

  他必須跳進這口湯鍋裡,同那隻長柄木勺戰鬥。

  呂布昏昏沉沉地爬起來,身邊有親兵在同他說些什麼,他聽不清,也不打算聽清,哪些是叛軍,哪些是忠於他的士兵,哪些是魏續和侯成宋憲的部曲,哪些是他的部曲,他一清二楚。

  呂布最擅長的是馬戰,他的騎術冠絕天下,無人可敵,但論起步戰,士兵中曾有竊竊私語,說溫侯的劍術略遜陸廉一籌,那位有驚雷之劍的女將軍才是天下第一的劍客。

  但當這位溫侯拿起兩把手戟沖進混亂的旋渦中時,士兵們才驚覺——他也許步戰只是天下第二,但也與凡夫俗子不可同日而語!

  手戟比長劍略短,但在他手中靈活極了,有鉤有刺,有啄有割,凡是被他的手戟碰到的叛軍皆是非死即傷!

  那些士兵臉上自然多了畏懼,不敢近前,覺得只有遠些才能從呂布手中活下來——然而這東西除了用作短兵之外,還能擲出傷敵!

  兩支手戟先擲出一支,殺一人,上前兩步若有人持長兵攔住,便再殺一人,待第三人上前時,他已將第一支手戟拔了出來,旁邊又有人再遞他一支手戟!

  錟錟雄戟,清金練鋼,這樣不起眼的兵器到了他手中,硬生生殺得天地變色,血流成河,殺得潰敗的士兵越來越多——

  不錯!呂布是殺不死的!可他也只有一個人,他也不曾下令圍殺,他們何必要留在這裡,血戰到底呢?

  侯成已經死了,宋憲也已經死了,至於魏續……魏續……他在哪裡?

  士兵漸漸地開始後退,漸漸有人開始逃跑,很快變成了無可挽救的潰敗。

  高順趕到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到處都是血腥氣,到處都是斷肢殘骸,到處都是慌不擇路的並州人。

  高順本能地拔出環首刀,拎過盾牌,喝令士兵結陣向前,將魏續麾下的叛兵一一斬殺!

  他這樣下令時,最後一個負隅頑抗的士兵也倒下了,於是這片混亂戰場的盡處,「呂」字大旗下,那個身著金甲的將軍也看到了他。

  呂布手裡握著一柄染盡鮮血,因此顯得十分滑膩的手戟,因而不看周圍那些守在他身邊的士兵,光看他這幅形容也知道經歷了怎樣的惡戰。

  但令高順感到訝異的是呂布的神情。

  這樣的惡戰他們不是沒經歷過,但他們都活了下來。

  每一次在退敵之後,呂布臉上總是有光的,他會桀驁不馴地大笑,會大聲嚷嚷他的功績與戰果,會在見到他趕回來時,得意又豪氣地拍一拍他的肩膀。

  但這個手握短戟的呂布陰著臉望向他,好像在看一個陌生而有敵意的人。

  高順愕然。

  他也趕了一夜的路,他也是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現下將軍到底是怎麼了?

  呂布忽然將手裡的短戟丟了出去,一屁股就坐在了幾具屍體上。

  那幾具屍體的血還沒有冷卻,受了他這樣的力,鮮血便湧得更急更凶,片刻間將他的胸甲與綁腿都洇濕了。

  可是呂布好像根本沒感覺到異樣,他箕坐在屍山之上,笑著問了一句:

  「還有你嗎,高伯遜?」

  高順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這位沉默寡言的將軍把長刀收了起來,令士兵陣型散開,自己走上前去。

  「我來殿後,」他說道,「將軍護送天子,繼續前行吧。」

  這支隊伍在千難萬險後,終於穿過城門,進入了濮陽。

  兩旁的百姓沒有人敢抬起頭,他們都將額頭死死地貼進了泥土裡,甚至渾身都為這榮耀而光輝的一幕而顫抖不已。

  那架金根車比起剛出宮時,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可還有小黃門盡力地用自己的袍袖將它擦拭乾淨,因而在東郡百姓的眼裡,它依舊是美輪美奐,恢弘莊嚴的,連同高坐其中的天下共主,都一樣比太陽還要耀眼。

  這些庶民是不敢抬頭的,但兩旁濮陽守軍臉上的迷幻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天子將這些神情收進眼裡後,又將目光投向了旁邊。

  紀亭侯陸廉離他很近,目光一錯不錯地向前望去,專心騎在馬上,拱衛御駕。

  天子那顆因恐懼而變得冰冷的心悄悄動了一下。

  後宮中那些妃嬪都是青春年少,而陸廉雖看不出年歲,但自離長安,征戰至今,至少也有二十五六歲了,與他大不相襯;

  妃嬪之中,無論是武家出身的董氏女或呂氏女,還是皇后伏氏,都有著堪稱美麗的好顏色,而陸廉不過中人之姿,相貌平平;

  再繼續想一想,那些妃嬪見到他時,總會羞怯又欣喜地用神情或是言辭來告訴他,她們多麼渴求他的一瞥,陸廉初見他時,眼中卻一絲波瀾都不起。

  陸廉並不愛他,更不渴求他的青睞。

  天子將目光收回,重新看向前方時,心裡這樣默默地想,這位紀亭侯果然如傳聞中那樣,是個直率至極的人。

  如果他依舊高坐在雒陽的宮殿中,如他的父祖一樣,擁有一個強大的帝國,他可以微笑著同左右聊起她,讚嘆她的戰績與傳奇,並且按照朝廷對待武人那樣,用爵位和官職換取她感激涕零和效死的忠心。

  但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

  呂布的並州軍因為叛亂元氣大傷。

  伏完的南軍多半也被調去了兗州。

  他失去了皇后,失去了皇子,失去了呂氏女。

  他身旁還有公卿,都是忠貞死節之人——但他們沒有一兵一卒。

  臧洪還有些守軍,但不多。

  張郃,高覽、張邈……

  天子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陸廉,這一次她察覺到,並且轉過頭來,輕輕地問了一句。

  「陛下?」

  她大概是以為他口渴了,或是累了,因此用眼神詢問他需不需要什麼照顧。

  但他看著她,輕輕地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他的皇后已經不在了,這位年輕的天子心裡苦澀地想,她在亂軍之中說不定是能活下來的,因為兗州人沒有任何殺她的必要。

  但他必須要當她已經死了,她死了,皇后的位置就又一次讓出來了。

  高祖斬白蛇,除暴秦,世祖平賊亂,滅王莽,造就了大漢四百年的基業,這份基業現在傳到他的手中,他必須牢牢抓住!

  哪怕是做低伏小……哪怕是搖尾乞憐!

  御駕來得倉促,又十分疲憊,因此城中來不及灑掃平整路面,只能讓車子走得慢一點,省得顛簸到天子。

  因此這條路對於劉協來說,無比漫長。

  今日不適合宴飲。

  所有這些人都是灰頭土臉,憔悴得幾乎要暈倒的模樣,因此他們立刻被安置到了城中最好最舒適的那些房屋裡,有僕役為他們打來溫水用以沐浴,端來羹湯填飽肚子。

  即使這樣體貼而又舒適的環境,還是有人因為路途上的勞累和恐懼病倒了,於是臧洪又召集了全城的醫師前來,力圖令這些貴人們能夠盡快恢復身體。

  比起這些士族出身的貴人,並州軍似乎堅強得多,上到主帥,下到兵卒,幾乎沒有人吭過聲,嚷過痛。

  ——也許是因為這場災禍就是因他們而起呢!

  ——不是說夜襲天子的是曹操的兗州軍?

  ——荒唐!你想一想也明白,他有什麼道理要對天子下手?

  可惜已經到了濮陽,這樣的竊竊私語最終只能化為腹誹,再在某些公卿的目光中悄悄流傳。

  呂布似乎全然不知曉這些事,他洗了一個澡,吃了一餐飯,等到高順得了令來到他面前時,他已經坐在廊下,手邊放了一壺酒,兩隻杯子。

  「今天喝幾杯無妨。」呂布這樣說道。

  高順也就不再推拒。

  「將軍住得還慣麼?」他問道,「聽說陸……紀亭侯特意為將軍選了這一處宅邸。」

  「嗯,」呂布點點頭,「這裡很好。」

  這座宅子雖然稱不上華美,卻很清幽,離天子下榻的郡守府很近,與其他大臣的居所卻又隔開了一條街。

  雖然陸廉不曾登門,但這座宅邸選得很細心,他和高順都感受到了。

  於是君臣之間又沒有什麼話說了。

  呂布默默地倒了一杯酒,遞給了高順。

  似乎是因為那杯酒的緣故,高順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又開口了。

  「將軍。」

  「嗯?」

  「將軍當反思。」

  呂布看著他,「伯遜但講無妨。」

  「將軍身邊,並非沒有智謀之人,只是將軍不肯細思,舉止言行又太過隨意,」高順急切地說道,「將軍,凡此種種,不可不詳察啊!」

  他講了這些話之後,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的主君,有些焦急,又十分痛苦。

  但呂布只是笑了一笑,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的神情很奇怪,既不像過往時聽了跟沒聽一樣不往心裡去,也不像戳中了痛處又羞又窘又不自在。

  金烏西落,最後一抹餘暉落在了呂布的臉上。

  「我知伯遜乃忠言也。」

  「但我今日之禍,猶如一場大夢,夢醒方知他們究竟為何叛我。」

  高順的眉頭輕輕皺起時,呂布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們非因我行止不檢而叛我,」他說,「他們叛的是天子。」

  他負了魏續之姊,又與諸將婦牽扯不清,稱得上薄情寡性,行止不檢,但這麼多年裡也一直風平浪靜,他們為什麼會在這一個晚上密謀而後爆發呢?

  ——因為他不能帶給他們勝利,不能帶給他們前途了。

  他們曾經是並州軍中的一個個武將,靠軍功一步步求得封賞,只要這條路沒有堵死,他們就可以忍受主帥這樣那樣的錯處。

  但在他們回到雒陽,見到了一個那樣虛弱的天子,又因為河內失守,不得不去兗州後,這條路就漸漸被堵死了。

  曹操也許會留呂布一條命,但斷然不會留下這個完整的並州軍,他們會被拆散調離,會被送去前線打最危險的仗,九死一生。

  至於天子?天子已經是個擺設,他又有什麼用?

  作為主帥的呂布最大的用途——帶領大家升官發財——消失了,提了他的首級和天子去投奔曹公還有額外的富貴可言,怎麼能不牽動這些人的心呢?

  「大漢的將軍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他們想去投奔一個新的主君,」呂布微笑著說道,「正如我當初殺董卓,投奔朝廷一樣。」

  這樣不堪的形容令高順眉頭緊皺起來,「將軍何必自輕若此……」

  呂布擺了擺手,「這不重要,伯遜啊,你與文遠和紀亭侯是有舊的,尋空時可以去提醒他一句。」

  「……提醒?」

  「天子性情軟弱,卻並不愚笨,他必定要想方設法,再尋一支兵馬來為自己效死。」

  「只不過,這就是陸廉的事了。」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

  最後一絲餘暉也從呂布臉上消失了,他喝光了最後一杯酒,緩慢地起身,向著屋內走去,一縷銀髮在夜風中輕輕飄了起來,散著微光。

  他就這樣離開了高順,走進內室,輕輕坐到了榻邊。

  妻子一動也不動,將半白的長髮壓在枕頭下,就那樣躺著。

  呂布看著她衰老憔悴的容顏,平靜地想,他現在看起來與她也很相襯。

  他再也不是什麼金甲赤兔,名震天下的呂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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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順每諫布,言「凡破家亡國,非無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見用耳。將軍舉動,不肯詳思,輒喜言誤,誤不可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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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章 好學不倦

  東郡的張郃高覽叛變;

  宛城的曹劉城下對峙;

  兗州、豫州、以及部分徐州大旱;

  天子東狩濮陽;

  這些消息交織一起,漸漸變成了烏雲,彌漫在整個漢帝國的上空,上至諸侯,下至士人,幾乎都在為此感到擔憂。

  但鄴城街頭仍然是風平浪靜的。

  夏天到了,鄴城的街頭彌漫起了甜瓜的香味,到處都有瓜販推著甜瓜經過,到處都有行人抽一抽鼻子,伸手將瓜販的推車攔下,細細挑選一個拎回家去。

  普通百姓們吃甜瓜前要用井水湃一下,切開慢慢吃;

  幫傭雜役們吃甜瓜多半是稍微洗一洗外皮,一拳頭砸裂了它,掰開甩一甩瓜籽就開始啃;

  士人們吃起甜瓜需要洗乾淨切成小塊不說,還可以用小叉子一塊一塊插起來吃;

  袁紹面前的這盤甜瓜則被不同凡響的手藝隆重對待過,算得上是瓜生贏家,它不僅被切成小塊,還與葡萄、梅子、以及其他幾種水果一起,裝進了晶瑩剔透的玻璃碗中,澆上一層酥酪,再放在冰盤裡,用雪山一般的碎冰鎮著,散發著沁人的香甜與甘澈氣息。

  如果是鄴城裡哪個普通的人家得了這樣一碗甜瓜,全家老少立刻就會充滿感激地將它分吃乾淨,但到了袁紹面前,他一碰也不碰,就那麼放在那裡,彷彿根本不是用來吃的,而是用來供奉什麼虛空之中,背生雙翼的神明。

  袁紹的表情陰沉沉的,待得郭圖腳步匆匆地走進室內,他便立刻將那張軍情急報丟了出去!

  「看看你薦用的監軍!」他沖著郭圖大罵了一句,「張郃高覽殺了孟岱,投劉備去了!」

  郭圖深呼吸了一口氣,撿起了那份軍情急報。

  孟岱這個人,貪婪短視,自命不凡,與張郃恐怕不能相容,這確實不錯,或者說郭圖薦他去軍中,原本就是要扯一扯張郃後腿的。

  但孟岱能將事情演變到這種程度,的確也有些出乎郭圖的意料,他輕輕抬起頭,望向了主公,又望向下首處坐著的沮授,而後擺出了一副無辜的神情,低頭看起了那份急報。

  「主公,」郭圖訥訥地問道,「究竟發生何事啊?」

  「有孟岱麾下士卒出逃者,說他向張郃高覽索賄,又擅自調度繁陽守軍,致使糧草被奪,因而被張郃所斬,」沮授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公則不知麼?」

  ……他怎麼可能知道呢?孟岱又不曾寫信給他。

  但郭圖是個精明人,一面裝傻充愣,一面心裡飛速思考起來。

  這人的性情很容易懂,大抵就是那種不管闖了多大的禍,能遮就要遮下,遮不下便要將罪名推給別人一起來擔的,這一次禍闖得雖然不算十分大,但張郃跟他沒交情,有仇怨,不願忍氣吞聲替他擔責,才引發了這樣嚴重的後果。

  要說這件事是誰的責任,那再清楚明白不過。

  郭圖心中狠狠地罵了孟岱一句,抬起頭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沮授後,立刻匍匐在地,一臉悲戚地叩起首來!

  「主公!是在下識人不明,薦人不當,誤了主公,其罪大矣!請主公從重發落,以安人心!」

  沮授大感意外,有些發愣地望著這個中年人。

  袁紹那張陰沉的臉上也漸漸露出了一絲不耐與不忍。

  「算了,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

  「主公!張郃高覽素日以弟子禮事監軍,監軍仁厚,一時被二人所欺,情有可原!在下卻不曾詳察孟岱疏忽急躁之性情,」郭圖抬起頭,急切而又誠懇地大聲喊道,「他今既死,此戰之過,便全在在下一人身上!」

  屋子裡忽然靜了一刻。

  上座主公冷冷的目光不受控地瞥向了他十分信任的監軍沮授。

  儘管愕然的沮授在收到那目光後,也匆忙起身告罪,但終究是比郭圖晚了一步。

  ……尤其是沮授一聲聲地還在為張郃高覽的家人開脫,請求主公不要治家眷的罪。

  當然,當然,主公一向是敬重監軍的。

  哪怕現在見到他出席告罪,也立刻起身去扶他了。

  但郭圖還是清楚地看到那隻大鵬鳥落在了主公的案几前,香甜地享用起它的貢品。

  在這一瞬間,這位精明且工於心計的謀士已經將張郃、高覽、東郡、陸廉這些瑣碎事都拋之腦後了。

  主公雄踞河北,必為天下之主,郭圖這樣確信,但是將來改朝換代時,他在主公身邊的哪一個位置呢?

  他能不能靠前,再靠前一點?

  被郭圖拋之腦後的張郃此時正端坐在郡守府那間十分寬敞明亮的主室內,身後的簾子時不時拍打著木製地板,發出輕輕的聲音。

  這聲音無人在意,只有他因為離門最近,所以聽得最清楚。

  原來端坐過臧洪的位置,現在換上了頭戴冕旒,身著禮服的天子,於是整個室內都充斥著一股神聖的氣息。

  ……張郃仔細聞了聞,意識到這種氣味並不是天子自帶的,而是因人人口中都含著一點雞舌香而散發出的。

  辛辣苦澀,但飄散在空氣裡時,又泛著一股清澈冰涼的甘澈。

  當他想清楚這一點後,對天子的那點敬畏也就悄悄地消散,因而能夠更加從容地打量上首處的這位少年了。

  聽說天子生母靈懷皇后就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因為姿容而受靈帝寵愛,又因這份寵愛而受到靈思皇后的嫉妒,最終被靈思皇后鳩殺。

  那位皇后的容貌秀麗之處,看這位天子就能窺知一二,他的皮膚白皙,彷彿皎潔的新雪,細而長的眉毛彷彿用黛色畫過一般,幽黑的眼睛哪怕只是輕輕掃過某一個人,也會令那人覺得天子在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但這位天子給張郃一種有點怪異的感覺。

  ……他說不清這是為什麼。

  張邈與陸廉輪番說了說關於臧洪和陳容的功績,尤其是陳容捨生取義,為了大漢而戰死,引得天子又讚又嘆。

  「若無這般忠義之士捨命為國,大漢安得國祚綿長!」天子感慨了這一句之後,又看向了陸廉,「若無卿直言相告,朕又豈能得知這些崎嶇孤累亦不忘君主的義士之事呢?」

  天子的身體輕輕向前傾了一點,「陳容之名,朕要命人寫在衣袍內,不敢或忘。」

  細而長的眉毛輕輕地皺起來了,眼睛也輕輕地閉了閉。

  公卿之中,有人輕輕地啜泣起來,而臧洪的聲音更是抑制不住的顫抖。

  「陛下!」他泣道,「只盼能早日平賊!為陛下蕩清海內,天下太平!陳子儲與臣便是肝腦塗地,亦無恨矣!」

  抽泣聲就更大了一些。

  陛下深情地望著臧洪,「今日得見卿等忠直之士,朕縱未居京畿之處,心中亦無所懼!」

  陸陸續續地有人舉起袖子,拭一拭淚。

  張郃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真被感動哭了,但他眼睛餘光見到高覽和張遼也在那裡舉著袖子抹眼睛後,趕忙也開始抹起了眼睛。

  氣氛感人極了,不管張郃心裡怎麼想,反正臧洪肯定是感動壞了,公卿中也有些人感動壞了。

  ……但陸廉顯然是沒被感動到的。

  她穿著普通的黑色曲裾——而不是真正的官服——頂著一頂不知道從哪裡整出來的貂蟬冠,伸出了一隻手,晃了晃。

  有人咳嗽一聲。

  陸廉立刻將手收了回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陛下,」她說道,「濮陽非久居之處,陛下須得早日起身,巡幸下邳才是。」

  她說出這樣的話時,神色非常自然,既沒有什麼尷尬、羞怯、不安的,顯然也沒有被剛剛天子和臧洪一番對話所感動到。

  楊彪側過頭去,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轉頭看向自己的兒子楊修。

  楊彪位置尊崇,他這樣有些明顯的動作立刻吸引了其他幾位大臣的注意,因而楊修雖然端端正正地站在那裡,卻感受到了不同方向的目光都在投向他。

  ……他抿了抿嘴,似乎有點想笑,但到底是沒把這個輕佻的表情露出來。

  這位年輕人只是將眼皮垂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楊彪又將頭轉回去了。

  大臣們又看向這位老令君。

  儘管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但老令君的眉毛輕輕地挑了一下,重新舒展開了。

  於是大臣們互相使了一個眼色。

  ……懂了,陸廉這麼做,不是奉了劉備的命令,也不是她驕橫桀驁,有意冷待天子。

  ……她就是這麼個人。

  大家已經在心裡悄悄地將她和呂布畫了等號,但這位驍騎將軍紀亭侯似乎根本無所察覺,她還在認真地講話:

  「陛下,東郡南臨兗州,北有冀州,若袁紹大軍南下,必不能久持,陛下須得早日啟程才是……」

  玉座上的天子望了她一會兒,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容朕細思。」

  朝會結束了。

  陸廉被天子留了下來。

  大臣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繼續往外走。

  數日前那場災難已經漸漸平息,夏侯惇不僅沒有將這些公卿的家眷都抓起來殺了,反而派了數百兵士護送,帶上一些食物,將她們一起送到了東郡的白馬,再由這邊派兵將她們帶來濮陽。

  這些倖存下來的婦孺在陸陸續續來到濮陽,與自己那狠心的夫君哭訴時,都會忍不住誇一句夏侯將軍的恩德,兗州軍不僅軍紀嚴明,待她們這些女眷秋毫無犯,甚至一路上還多有照顧。

  他們怎麼可能犯過什麼罪行呢!這裡必定是有誤會的!

  ……不過這些女眷之中沒有皇后。

  按照夏侯惇的說法是,皇后在那夜受了驚嚇,身體不適,因此與皇子和公主們都暫居兗州靜養,她們的安全則有金吾衛伏完所領的南軍和西軍拱衛。

  並且夏侯惇還送了表過來,言辭懇切又謙卑地為那一夜平叛不及時,令天子受驚而告罪。

  ……特別微妙的一點是,他甚至還寫了文書給呂布和陸廉,請他們不要傷害天子。

  ……陸懸魚看了這封信時,覺得真是太奇妙了。

  她對夏侯惇稍微有點印象,總覺得是個魯直的武將,跟她和呂布差不多那種平時交際不應該走腦子星人。

  但很顯然夏侯惇不是這種武夫,他行事謹慎而有分寸,並且手腕非常圓滑。

  那就奇怪了,他顯然是很想留下天子的,為什麼那一夜卻沒有派兵追上呢?

  天子去了內室,換了一身衣服出來,見到她還維持之前的站姿原地不動,便笑了。

  「不必這麼拘束,」他說道,「我只是想聽一聽陸將軍講講戰勢。」

  「臣剛剛講過了。」她有點發愣地說道。

  這位換了一身淺色直裾的少年天子示意小黃門搬了個席子放在她腳下,自己也在上首處重新坐下了。

  「坐下慢慢講,」他說道,「我雖自小顛沛流離,於兵事上卻並不精通。」

  她有點不自然地坐下想了一會兒,「陛下也不必學習領兵打仗的事。」

  「我若是也如陸卿這般勇武,」天子輕輕地笑了一下,「或許也不必離開京畿之所了。」

  他既然問,她就簡略地說一說。

  當然說的話還得取一張地圖來,不然說不明白。

  對於這個略有點繁瑣的要求,天子一點也沒有表現得不耐煩,他立刻命人去取一張地圖出來,並且示意她上前指給他看。

  東郡在哪裡,鄴城在哪裡,鄄城又在哪裡。

  為什麼必須要走,要走的話需要走哪條路,又可能有什麼危險。

  「臣已去信,令泰山郡守臧霸等眾務必取下倉亭津,可保陛下路途無虞。」

  這位少年天子點了點頭,用那雙溫潤又澄澈的眼睛專注地盯著她,感慨道:

  「陸卿雖為婦人,忠勇才略卻勝過天下多少男兒!」

  ……被這種頂級世家的頂級美少年用這種真摯的語氣讚美誇耀,即使是她這種經常對旁人態度接收不良的木頭,也不禁臉紅了一下。

  「臣當不起。」

  「自然是當得起的,」天子笑著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又將目光移開,重新放在了地圖上,「卿剛剛說,要取倉亭津,倉亭津在何處?」

  倉亭津在……嗯……

  當陸懸魚走下台階,穿上鞋子,又從一旁小黃門手中拿回了佩劍,出門騎上馬,準備回去時,餘光裡忽然看見一枝花。

  是郡守府後面老宅牆角下的一株古樹,究竟是什麼樹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每到夏天就會開點白色小花,走近了還能聞到一點花香。

  那座老宅被她命人仔細清掃收拾過之後,騰給了呂布。

  ……今天也看到他了。

  ……就是全程沒說話,她原本還想散了朝會跟他說說話來著。

  但說起來就有點奇怪,她想,天子要是想學打仗,身邊現成的呂布,天下間能篤定同等兵力條件勝過呂布的,恐怕寥寥。

  所以幹嘛不找呂布,非要找她學呢?覺得她說話比呂布好聽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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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30 01:56:1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一章 後來人

  陸懸魚雖然在各種超時代發明上一直沒什麼出色表現,但在吃東西這方面,她有空的時候還是會動動腦子的。

  ……當然不用動手,她現在已經是遠庖廚的身份了,除非是為了尋求心理上的平靜去跟豬過不去,否則一般吃食都是她說,廚子做。

  因此當她回到新搬的小院裡時,正趕上小二和小五在煮麵,先把麵粉篩好,加水和一和,然後按照她的要求做成寬麵條,煮好之後撈出來用井水濾過幾遍,再放進調好的冷湯裡。

  「我這還沒到家,」她很吃驚地說道,「你們就提前做好了?」

  捧著托盤出來的小五有點不好意思,「小人哪有那個本事呢?這是給張將軍的,他說晨起趕朝會不曾用過朝食……」

  竹簾被放下,用以遮擋外面的陽光和熱氣,屋裡鋪了竹席,又放了兩盤李子,上面還掛著水珠。

  張遼很不做作地盤腿坐在席子上,手裡拿了半個李子,正靠牆打盹。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感覺自己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知怎麼張遼就忽然睜開眼睛了。

  「你回來了!」他欣喜地嚷了一句。

  ……聽起來特別賢妻良母。她剛想這麼開一句玩笑,張遼的眼睛望向她身後就是一亮!

  「冷湯餅也上來了!」

  先洗洗手洗洗臉,然後坐下開始吃點心。

  除了冷湯餅之外,還有幾樣園子裡的小青菜用油鹽拌了做配菜,肉是沒有的,但還有一碟炸丸子。

  天子來到濮陽之後,副食需求量一下子就增加了,精細的那部分肉蛋奶先給天子和公卿分一份,其次被臧洪分發給傷員和病號們,最後則是城中的老人。

  ……說起來這群公卿裡還有不少是老頭子,硬撐著一口氣到了濮陽,好幾個就病倒了。

  她這種年紀輕輕既不是公卿也不是傷員的人,想吃點好的也不是要不到,但她臉皮薄,覺得既然臧洪張邈都在吃粟米飯和小青菜,她也別要求更高了。

  兩個人都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好習慣,一邊吃點心,一邊聊起了天子單獨留她的事。

  「咱們這位陛下,性情寬和卻不愚魯,若是太平年景,或許也有一番作為。」張遼捧著碗這樣誇了一句,誇完之後不知怎麼的,又搖搖頭。

  「你誇都誇了,還搖什麼頭呢?」

  「我搖頭,自然是因為現下漢室衰微,多少諸侯都有問一問九鼎輕重之心,」他說道,「天子只有這樣的性情是不足夠的。」

  「不足夠再造江山?」

  張遼想了一會兒,突然換了一個話題,「辭玉,你最怕與什麼樣的人共事?」

  ……最怕?她想了一會兒,似乎她見到過最麻煩的共事者也不過就是躺平擺爛的孔融,但只要找準方向也是能幹活的。

  除此之外她還真是很少遇到……她想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個人。

  「最怕遇到既不聽我調度,又拖我後腿的人。」

  「行動自專之人?」

  她想一想,一邊夾起一個丸子塞嘴裡,一邊瘋狂點頭。

  「那你想一想,」張遼說道,「若這人是天子呢?」

  她恍然大悟。

  這世上許多人口口聲聲最恨笨人,實際上笨人多半是掀不起大風浪的。

  因為笨,所以誠實,既然誠實,自然說什麼做什麼想什麼都一眼可見,也不必去費心地猜度,只要將他們放到應在的位置上,讓他們老老實實做事就夠了。

  但聰明人卻經常會闖下大禍,理由也很簡單:你的主意,他們或許會覺得沒有他們的高明,或許會覺得可以往裡加一點符合他們利益的私貨,這樣一道命令一層層傳下去,到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就是一個謎了。

  這位天子的問題就在於此。

  主公是想要奉迎天子的,理由特別簡單,他是宗室,不能坐視天子困守雒陽忍飢挨餓,也不能坐視天子落入賊人手中。迎天子符不符合他的利益另說,反正這是一個只要劉備還姓劉,他就特別想完成的任務。

  有傳言說天子其實更想去曹操那裡,對劉備是有些猶豫的,但天子想不想來都陰差陽錯地來了,現在問題就變成了:來了之後坐在什麼位置。

  這就需要主公和天子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才行。

  劉備集團需要的是一位吉祥物,笨一點不要緊,好好地待在徐州就行,每天錦衣玉食供著,餓到誰都不會餓到他。

  但天子願意嗎?

  「天子單獨留你,並非當真想學什麼兵法,」張遼說道,「他是個多想多慮的人,想要試探你。」

  「試探我什麼呢?」她有些不解,「到時候派兵前來,將他送徐州去便是。」

  張遼想了一會兒,又搖搖頭。

  「何時送?」

  這是個比天子還麻煩的問題。

  「這幾日裡,臧霸須得盡快攻下范城,到時咱們不僅要送走天子,」她說道,「還得趕緊讓臧洪送走百姓。」

  「莫忘記給劉使君寫信。」張遼提醒了一句。

  「天子未至濮陽時,我便急令人送信去了,」她說道,「但我還得再寫一封。」

  第一封信自然是報告天子來東郡,第二封信就復雜得多。

  張郃高覽投降的消息現在應該已經被袁紹知道了,光這一條就夠他起五萬大軍,再加上天子巡幸東郡,那就不止五萬,而很可能是加倍,超級加倍了。

  他打青州,還要考慮平原到北海間有兩軍連年交戰造成的無人區,不易運糧。

  打東郡,離鄴城也就二百餘里,從徵兵到發兵到運糧全在河北境內,到時候真就二十萬兵馬砸過來,再加一倍的民夫,那是個什麼場面?

  鋪天蓋地,遮雲蔽日。

  東郡是很難守住的,但到底能守多久,能給後方戰備留出多少時間,能放掉袁紹多少血,兗州現下究竟是重兵鎮守,還是空城以待,這些都是極其重要的問題,也是需要她寫出一份詳細的匯報和預估交給主公的。

  要知道,袁紹踏平東郡之後,進入兗州時,他必定還能獲得一份補給!

  因此主公需要根據這份文書做出下一步的行動判斷:打不打宛城?打不打兗州?主力都放在什麼方向,與曹操在哪裡決戰?

  她坐在這裡,坐在竹席上,捧著一碗冷湯,與張遼這樣講來講去。手邊沒有一切高精尖的偵查手段與可靠的信息來源,做什麼都必須全靠猜測,一個猜錯,哪怕她自己項上人頭能保住,多少士兵都得下輩子注意了。

  這讓陸懸魚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壓在了身上,壓得她手中的碗也彷彿重如千鈞。

  「且先看一看臧霸與阿白的本事,」她將湯碗放下,「若他們不能速勝荀諶,我須得領兵去一趟了。」

  兩軍的主力都不在河岸邊,但都在岸邊立起了營寨,相互提防。

  當然,黃河這麼長,不可能守住這一處渡口就能守住整條黃河,照樣有斥候避開倉亭津,在上下游乘船往來。

  陸廉的信就是這麼送到臧霸營中的,收到信之後,臧霸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原本還在小心翼翼地一邊結寨,一邊觀望,現在立刻開始大規模伐木,建造渡河與攻城器械,準備不惜血本,強渡倉亭津。

  「天子東巡!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據說這位泰山寇的首領私下裡這麼和自己小弟們聊過,立刻有小弟表達了不同意見。

  「而今漢室衰微,天子蒙塵,依弟之見,也未必就……」

  「愚貨!」臧霸罵了一句,「天子式微不假,你豈不見他身邊還有那許多三公九卿呢!各個都是閥閱出身,各個都是忠貞死節的天下名士!劉使君見了他們,豈會不倚重他們呢!就算不倚重他們的才學,也要倚重他們的名望!」

  「是!是!兄長之見果然高妙!」這回小弟們才算醒悟過來,「咱們不跟著天子,咱們跟著那些公卿?」

  臧霸嘴角一翹,「咱們只要將這一樁戰功拿到手裡,劉使君自然看重不提,那些公卿豈會忘了咱們呢?」

  他原本也就是個小小的豪強,黃巾來時便跟著為寇作亂,劉備來時便跟著當了一個名不副實的郡守,這一輩子也沒想過能爬到什麼高位上去,卻不料能有這樣的機緣!

  陸廉封侯了!不錯!她這許多年來打仗不辭辛勞,確實有封侯之功,可他現在也奮發了,他也想要混一個軍功封侯,他能不能搭上這班順風車?

  臧霸這樣激烈而熱切地跟自己的親信們討論渡河攻城事宜時,陸白正和幾個健婦營的隊率走在河灘上。

  她在出神地望著河對岸,而她們仍然沉浸在興奮之中。

  青州送補給輜重的車隊過來時,自然也會為將士們送些家信,其中就有這樣一封。

  一位女吏因為品行高潔,做事勤勉,在縣裡名聲極佳,因此被當地令長薦為縣丞——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三百石的縣丞!

  對於土裡刨食的黔首田客來說,縣令縣丞就是他們一輩子能見到的最高官了,這樣的地位已經稱得上光耀門庭,尊崇之至!

  對於這些營中姐妹而言,自然也覺得與有榮焉,恨不得出門跟人吹噓一番。

  陸白那張秀麗而白皙的臉仍然望著黃河。

  河面上的熱氣蒸騰,將光線漸漸扭曲,於是對面的人影也就變得影影綽綽,但仍能看到有士兵在走來走去。

  「還不夠。」她突然開口。

  幾名女隊率互相看一眼,都感到很吃驚。

  「女郎?」

  「總有一天亂世將終,」她說道,「你們以為士兵解甲,流民返鄉,天下太平時,還會有女縣丞嗎?」

  幾人之中最年輕的那一個明顯膽子也最大,立刻輕輕笑了起來:「女郎,若是天下太平,咱們能當個里吏,安心鄉野,不是也……」

  陸白忽然轉過頭看了她一眼,「你若這麼想,就連里吏也爭不到。」

  愉悅的氣氛一下子消散無蹤。

  這不是一件好消息嗎?為何女郎聽了卻一點都不高興呢?

  她們互相看一看,感覺又委屈,又困惑,最後還是一位年長些的小心開口:

  「女郎可是擔心姐妹們輕浮驕縱?」她一面揣度陸白神色,一面小心說道,「自女郎往下,人人皆盡心盡力,聽說那位縣丞更是案牘勞形,不敢有絲毫懈怠,才有今日之功……」

  這位年長些的隊率先開口,其他幾人立刻也跟上了。

  「是呀,女郎細想,咱們已經是這天下少有的女營,現下營中又招募了許多姐妹,將來便是女軍……」

  「況且這世道原就是不公平的,」那個年輕些的隊率小聲抱怨道,「咱們生下來便低了男子一頭,現下要比他們努力千百倍,才能掙到這一份功勞呢!」

  「還不夠,」陸白說道,「咱們這一點功勞,算得上什麼?」

  她們短暫地陷入沉默了。

  女吏們可以拼政績,但是上面沒有女主官,想要受到舉薦千難萬難,這已經很不易了。

  而健婦營的女兵除卻守城之外,出門也是被用作弩兵之類的技術兵種,這同樣也不是她們不努力——冷兵器時代,男女先天差距在那裡,大家都是精銳的前提下,前線必然更多選用男子。

  「女郎,咱們又不是紀亭侯那樣不世出的奇才,況且她領的兵也都是些男子,」有人小聲嘟囔道,「咱們如何立功……」

  有人輕輕推了推她。

  於是那個年輕女子也閉了嘴。

  陸白在望著河對岸的倉亭津。

  她的眼睛睜得那麼大,在陽光照射下,瞳孔彷彿琉璃一般,流轉著紅棕色的光,美得讓人不知該如何去形容。

  但她的神情看起來那樣痛苦,彷彿被將要到來的那一場大戰攫取了心神,彷彿心裡承擔著極其沉重的東西,讓她無法去坦然面對。

  「沒有軍功,如何能得世人看重?」

  「女郎的意思是……」

  「咱們需要一場勝利,一場能被後來人記住的大勝,」她說道,「不惜代價。」

  哪怕這是鮮血淋漓的勝利。

  哪怕她們即使獲勝,也享受不到這場勝利的果實。

  但總有人能享受到,陸白想——那些後來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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