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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五十九章 水面之下
這樣的內訌,呂布並非第一次經歷,只不過那一次他是勝者。
他原本就是並州刺史丁原最為倚重之人,掌握了並州軍不提,又時時出入中軍帳,跟隨在丁原身邊。
因此在他下定決心後,一切都十分順利。
他要自己的本部兵馬替換崗哨,把守各處,而他自己選擇了一個黃昏時分,走進了丁原的帳篷。
如果說火燒孟津城並非他有意作惡,這一次應當也算不上,呂布漠然地想,過了那麼多年再路過孟津時,那些斷壁殘垣還明晃晃地立在那裡,那些穿過這座死城的風還在他的耳邊輕柔低語,告訴他那些曾在火光中奔跑哭喊的百姓也想要血債血償呢!
所以他殺了丁原,並且在之後又發動了幾次清洗,將那些忠於丁原的昔日同袍一一斬殺,那些多半也是魯直的並州漢子,甚至有他的同鄉,他們憤憤不平,破口大罵,直到鮮血從營內流到營外,直到頭顱被斬下,他們的眼睛還在瞪著呢!
在那之後,並州軍被他收拾得很乾淨。
麾下的武將一直追隨他,效忠他,為他勇猛作戰,他們曾南征北戰,也顛沛流離過,偶爾同袍間有幾句口角紛爭,多半一頓酒後也就釋然了。
呂布從未想過這一次的反叛來的這麼突然,聲勢又這樣浩大。
那些士兵好像瘋了。
陷陣營的士兵,魏續的本部兵馬,呂布的騎兵,以及原本就未曾清剿乾淨的侯成宋憲的叛軍,都攪在了一起。
呂布想起來年少時家中做過的一道菜,那其實也算不上一道菜,只是將前一天的剩菜都倒進鍋裡加了湯,等到湯開時,拿個長柄木勺伸進去使勁攪一攪,攪得所有菜都熟爛成了一鍋,再往裡加些麵片,煮熟盛進陶碗裡。
尤其是寒風刺骨的冬天,這樣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落了肚,這一天不管讀書也好,練武也罷,反正什麼辛苦都可以丟到腦後。
他非大家子,因此吃著這樣的飯菜長大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他本來就不是很愛奢華享受的人。只不過後來他當上了將軍,沒人再敢給他做這樣糊弄的膳食,他也不再進庖廚,自然漸漸就忘了。
但現在他將這點記憶忽然翻出來了。
那些人攪在了一起,沒有章法,沒有陣型,像是在打架,可是手裡拎的不是木棒而是長刀。
他們就這樣相互廝殺,殺得眼睛紅了,嘴角沁出血沫,殺得那一張張臉上帶著惡鬼一樣的神情,渾然不像個人,可他們還在這樣砍殺不休。
這片林間空地變成了他記憶裡的那口湯鍋。
有一隻無形的長柄木勺正在這裡用力地攪著,攪動空氣,攪動戰局,攪動他的腦子,讓他無法思考,也無法呼吸。
他也必須起來戰鬥。
他必須丟下女兒的屍體,必須拿起武器,必須像他從昨夜開始反復多次那樣,像一位蓋世豪傑,像威震天下的名將一樣去戰鬥。
他必須跳進這口湯鍋裡,同那隻長柄木勺戰鬥。
呂布昏昏沉沉地爬起來,身邊有親兵在同他說些什麼,他聽不清,也不打算聽清,哪些是叛軍,哪些是忠於他的士兵,哪些是魏續和侯成宋憲的部曲,哪些是他的部曲,他一清二楚。
呂布最擅長的是馬戰,他的騎術冠絕天下,無人可敵,但論起步戰,士兵中曾有竊竊私語,說溫侯的劍術略遜陸廉一籌,那位有驚雷之劍的女將軍才是天下第一的劍客。
但當這位溫侯拿起兩把手戟沖進混亂的旋渦中時,士兵們才驚覺——他也許步戰只是天下第二,但也與凡夫俗子不可同日而語!
手戟比長劍略短,但在他手中靈活極了,有鉤有刺,有啄有割,凡是被他的手戟碰到的叛軍皆是非死即傷!
那些士兵臉上自然多了畏懼,不敢近前,覺得只有遠些才能從呂布手中活下來——然而這東西除了用作短兵之外,還能擲出傷敵!
兩支手戟先擲出一支,殺一人,上前兩步若有人持長兵攔住,便再殺一人,待第三人上前時,他已將第一支手戟拔了出來,旁邊又有人再遞他一支手戟!
錟錟雄戟,清金練鋼,這樣不起眼的兵器到了他手中,硬生生殺得天地變色,血流成河,殺得潰敗的士兵越來越多——
不錯!呂布是殺不死的!可他也只有一個人,他也不曾下令圍殺,他們何必要留在這裡,血戰到底呢?
侯成已經死了,宋憲也已經死了,至於魏續……魏續……他在哪裡?
士兵漸漸地開始後退,漸漸有人開始逃跑,很快變成了無可挽救的潰敗。
高順趕到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到處都是血腥氣,到處都是斷肢殘骸,到處都是慌不擇路的並州人。
高順本能地拔出環首刀,拎過盾牌,喝令士兵結陣向前,將魏續麾下的叛兵一一斬殺!
他這樣下令時,最後一個負隅頑抗的士兵也倒下了,於是這片混亂戰場的盡處,「呂」字大旗下,那個身著金甲的將軍也看到了他。
呂布手裡握著一柄染盡鮮血,因此顯得十分滑膩的手戟,因而不看周圍那些守在他身邊的士兵,光看他這幅形容也知道經歷了怎樣的惡戰。
但令高順感到訝異的是呂布的神情。
這樣的惡戰他們不是沒經歷過,但他們都活了下來。
每一次在退敵之後,呂布臉上總是有光的,他會桀驁不馴地大笑,會大聲嚷嚷他的功績與戰果,會在見到他趕回來時,得意又豪氣地拍一拍他的肩膀。
但這個手握短戟的呂布陰著臉望向他,好像在看一個陌生而有敵意的人。
高順愕然。
他也趕了一夜的路,他也是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現下將軍到底是怎麼了?
呂布忽然將手裡的短戟丟了出去,一屁股就坐在了幾具屍體上。
那幾具屍體的血還沒有冷卻,受了他這樣的力,鮮血便湧得更急更凶,片刻間將他的胸甲與綁腿都洇濕了。
可是呂布好像根本沒感覺到異樣,他箕坐在屍山之上,笑著問了一句:
「還有你嗎,高伯遜?」
高順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這位沉默寡言的將軍把長刀收了起來,令士兵陣型散開,自己走上前去。
「我來殿後,」他說道,「將軍護送天子,繼續前行吧。」
這支隊伍在千難萬險後,終於穿過城門,進入了濮陽。
兩旁的百姓沒有人敢抬起頭,他們都將額頭死死地貼進了泥土裡,甚至渾身都為這榮耀而光輝的一幕而顫抖不已。
那架金根車比起剛出宮時,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可還有小黃門盡力地用自己的袍袖將它擦拭乾淨,因而在東郡百姓的眼裡,它依舊是美輪美奐,恢弘莊嚴的,連同高坐其中的天下共主,都一樣比太陽還要耀眼。
這些庶民是不敢抬頭的,但兩旁濮陽守軍臉上的迷幻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天子將這些神情收進眼裡後,又將目光投向了旁邊。
紀亭侯陸廉離他很近,目光一錯不錯地向前望去,專心騎在馬上,拱衛御駕。
天子那顆因恐懼而變得冰冷的心悄悄動了一下。
後宮中那些妃嬪都是青春年少,而陸廉雖看不出年歲,但自離長安,征戰至今,至少也有二十五六歲了,與他大不相襯;
妃嬪之中,無論是武家出身的董氏女或呂氏女,還是皇后伏氏,都有著堪稱美麗的好顏色,而陸廉不過中人之姿,相貌平平;
再繼續想一想,那些妃嬪見到他時,總會羞怯又欣喜地用神情或是言辭來告訴他,她們多麼渴求他的一瞥,陸廉初見他時,眼中卻一絲波瀾都不起。
陸廉並不愛他,更不渴求他的青睞。
天子將目光收回,重新看向前方時,心裡這樣默默地想,這位紀亭侯果然如傳聞中那樣,是個直率至極的人。
如果他依舊高坐在雒陽的宮殿中,如他的父祖一樣,擁有一個強大的帝國,他可以微笑著同左右聊起她,讚嘆她的戰績與傳奇,並且按照朝廷對待武人那樣,用爵位和官職換取她感激涕零和效死的忠心。
但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
呂布的並州軍因為叛亂元氣大傷。
伏完的南軍多半也被調去了兗州。
他失去了皇后,失去了皇子,失去了呂氏女。
他身旁還有公卿,都是忠貞死節之人——但他們沒有一兵一卒。
臧洪還有些守軍,但不多。
張郃,高覽、張邈……
天子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陸廉,這一次她察覺到,並且轉過頭來,輕輕地問了一句。
「陛下?」
她大概是以為他口渴了,或是累了,因此用眼神詢問他需不需要什麼照顧。
但他看著她,輕輕地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他的皇后已經不在了,這位年輕的天子心裡苦澀地想,她在亂軍之中說不定是能活下來的,因為兗州人沒有任何殺她的必要。
但他必須要當她已經死了,她死了,皇后的位置就又一次讓出來了。
高祖斬白蛇,除暴秦,世祖平賊亂,滅王莽,造就了大漢四百年的基業,這份基業現在傳到他的手中,他必須牢牢抓住!
哪怕是做低伏小……哪怕是搖尾乞憐!
御駕來得倉促,又十分疲憊,因此城中來不及灑掃平整路面,只能讓車子走得慢一點,省得顛簸到天子。
因此這條路對於劉協來說,無比漫長。
今日不適合宴飲。
所有這些人都是灰頭土臉,憔悴得幾乎要暈倒的模樣,因此他們立刻被安置到了城中最好最舒適的那些房屋裡,有僕役為他們打來溫水用以沐浴,端來羹湯填飽肚子。
即使這樣體貼而又舒適的環境,還是有人因為路途上的勞累和恐懼病倒了,於是臧洪又召集了全城的醫師前來,力圖令這些貴人們能夠盡快恢復身體。
比起這些士族出身的貴人,並州軍似乎堅強得多,上到主帥,下到兵卒,幾乎沒有人吭過聲,嚷過痛。
——也許是因為這場災禍就是因他們而起呢!
——不是說夜襲天子的是曹操的兗州軍?
——荒唐!你想一想也明白,他有什麼道理要對天子下手?
可惜已經到了濮陽,這樣的竊竊私語最終只能化為腹誹,再在某些公卿的目光中悄悄流傳。
呂布似乎全然不知曉這些事,他洗了一個澡,吃了一餐飯,等到高順得了令來到他面前時,他已經坐在廊下,手邊放了一壺酒,兩隻杯子。
「今天喝幾杯無妨。」呂布這樣說道。
高順也就不再推拒。
「將軍住得還慣麼?」他問道,「聽說陸……紀亭侯特意為將軍選了這一處宅邸。」
「嗯,」呂布點點頭,「這裡很好。」
這座宅子雖然稱不上華美,卻很清幽,離天子下榻的郡守府很近,與其他大臣的居所卻又隔開了一條街。
雖然陸廉不曾登門,但這座宅邸選得很細心,他和高順都感受到了。
於是君臣之間又沒有什麼話說了。
呂布默默地倒了一杯酒,遞給了高順。
似乎是因為那杯酒的緣故,高順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又開口了。
「將軍。」
「嗯?」
「將軍當反思。」
呂布看著他,「伯遜但講無妨。」
「將軍身邊,並非沒有智謀之人,只是將軍不肯細思,舉止言行又太過隨意,」高順急切地說道,「將軍,凡此種種,不可不詳察啊!」
他講了這些話之後,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的主君,有些焦急,又十分痛苦。
但呂布只是笑了一笑,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的神情很奇怪,既不像過往時聽了跟沒聽一樣不往心裡去,也不像戳中了痛處又羞又窘又不自在。
金烏西落,最後一抹餘暉落在了呂布的臉上。
「我知伯遜乃忠言也。」
「但我今日之禍,猶如一場大夢,夢醒方知他們究竟為何叛我。」
高順的眉頭輕輕皺起時,呂布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們非因我行止不檢而叛我,」他說,「他們叛的是天子。」
他負了魏續之姊,又與諸將婦牽扯不清,稱得上薄情寡性,行止不檢,但這麼多年裡也一直風平浪靜,他們為什麼會在這一個晚上密謀而後爆發呢?
——因為他不能帶給他們勝利,不能帶給他們前途了。
他們曾經是並州軍中的一個個武將,靠軍功一步步求得封賞,只要這條路沒有堵死,他們就可以忍受主帥這樣那樣的錯處。
但在他們回到雒陽,見到了一個那樣虛弱的天子,又因為河內失守,不得不去兗州後,這條路就漸漸被堵死了。
曹操也許會留呂布一條命,但斷然不會留下這個完整的並州軍,他們會被拆散調離,會被送去前線打最危險的仗,九死一生。
至於天子?天子已經是個擺設,他又有什麼用?
作為主帥的呂布最大的用途——帶領大家升官發財——消失了,提了他的首級和天子去投奔曹公還有額外的富貴可言,怎麼能不牽動這些人的心呢?
「大漢的將軍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他們想去投奔一個新的主君,」呂布微笑著說道,「正如我當初殺董卓,投奔朝廷一樣。」
這樣不堪的形容令高順眉頭緊皺起來,「將軍何必自輕若此……」
呂布擺了擺手,「這不重要,伯遜啊,你與文遠和紀亭侯是有舊的,尋空時可以去提醒他一句。」
「……提醒?」
「天子性情軟弱,卻並不愚笨,他必定要想方設法,再尋一支兵馬來為自己效死。」
「只不過,這就是陸廉的事了。」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
最後一絲餘暉也從呂布臉上消失了,他喝光了最後一杯酒,緩慢地起身,向著屋內走去,一縷銀髮在夜風中輕輕飄了起來,散著微光。
他就這樣離開了高順,走進內室,輕輕坐到了榻邊。
妻子一動也不動,將半白的長髮壓在枕頭下,就那樣躺著。
呂布看著她衰老憔悴的容顏,平靜地想,他現在看起來與她也很相襯。
他再也不是什麼金甲赤兔,名震天下的呂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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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記》:順每諫布,言「凡破家亡國,非無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見用耳。將軍舉動,不肯詳思,輒喜言誤,誤不可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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