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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三章 歡宴
將近午時,太陽似乎變小了,但光芒更烈。
沒有農人照料,也沒有雨露滋潤的禾苗早已枯死在田野中,只留下滿目雜草。
然而沒有林木遮蔽,連那些雜草也漸漸蔫了下去,抬不起頭。
這支隊伍慢慢地自遠走來時,所見便是這樣一片光禿禿的,沒有村莊,沒有林木,沒有農田,也沒有鳥獸和人煙的荒原。
偶爾有一片斷壁殘垣,有人帶了希望,匆匆忙忙地走進去,不多時又會滿臉失望地走出來
但這並不令人感到驚訝——這就是戰爭的常態。
整個東郡因為郡守臧洪執拗的念頭而陷入戰火,有些城池在袁紹的威懾力面前屈服了,有些則強硬地擺明追隨臧使君的態度,而范城尤其不同,它的令長用生命向天下昭告了漢臣的大義與骨氣。
但消息畢竟傳的很慢,尤其對於平民百姓而言,就更慢了些。
因此當荀諶進入這座城池,並且在渡口處建立起營寨後,那些因為戰亂或乾旱而慢慢撤離東郡的百姓還是有可能來到倉亭津。
他們當中一部分人往冀州遷徙,那裡應當是安全的,袁公與臧使君的恩怨如何且不論,他有那麼多的兵馬,總可以保冀州無虞;
但也有人發表了不同的意見,冀州人太多,好地就沒有那麼多了,不如去兗州,兗州剛剛經歷過一場戰亂,離得又這樣近,應該有很多好地可以租種吧?
還有人覺得去青州也不錯,不是說小陸將軍能打雷嗎?青州應該不會乾旱的吧?
他們這樣嘀嘀咕咕,除卻有親友的那一部分是態度明確地奔著一個方向去投靠外,其餘都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向著各個方向試著走一走,碰碰運氣,到哪裡碰壁了,再換一個方向。
流民就是這樣,並不令人稀奇,因此范城增加了每日出城探查巡邏的斥候數量,要他們將那些想渡河的流民驅趕回去。
他們是寶貴的生口,即使在東郡待不下去了,也該北上去冀州才對。
這支隊伍是在離城十里左右的地方被斥候發現的。
有幾輛輜車,更多的是板車,有兩三個老婦人,四五個老頭子。
也有稚童,但也很少,不足十個。
這其實看起來有些奇怪,因為這支隊伍足有一百餘人,剩下幾乎全是婦人。
因此斥候上前攔阻時,忍不住便開口詢問了。
「小人原是濮陽人,」其中的老人這樣說道,「現下城門已開,小人與鄰人們便欲往東而行,尋一處……」
「不管你們是哪裡人,」斥候說道,「怎麼全是些婦孺?」
老人聽了這話,眼圈便紅了起來,用袖子擦了擦眼淚。
「貴人有所不知,天子來了濮陽之後,城中精壯男子全都留下,徵發勞役了。」
「豈止!十四歲以上的男童也要留下!」
「我這孫兒,幸虧年紀小……」
「既這麼說,」斥候問道,「怎麼連幼童也這麼少?」
隊伍裡一片沉默。
過了一會兒,有個小婦人便上前了一步。
「濮陽城圍了大半年,養不活那些孩子的。」
「養不活?」那個年輕斥候嗤笑了一聲,「這和圍城有什麼干係?」
有同行的騎兵湊了過來,聽了這話便罵了他一句:「愚貨!」
小婦人將頭低下,看也不看他們。
但那個發問的騎兵忽然就明白了。
這支隊伍裡沒有青壯年男子,是因為需要留下當民夫。
沒有稚童,是因為要麼在飢餓中夭折,要麼已經被吃了。
他這樣踟躕了一下時,有斥候已經耐不住性子,下馬在這支隊伍裡開始挑挑揀揀。
這都是一群婦人,從十幾歲到四五十歲的看著都有,雖然都是荊釵布衣,面色也因為趕路而顯得憔悴疲憊,但其中確實有幾個美人。
尤其是婦人到了這種境地,不管是不是良家子出身,都要忍著羞窘,和顏悅色地待他們,這就加倍滿足了這幾個騎兵的心思。
為首的那個婦人看著三十歲出頭,黝黑粗壯,講話卻很小心,揣度著他們的神色,在旁邊一面跟著,一面開口:
「幾位貴人……民婦們聽聞賊軍出沒,趕路時也提心吊膽,卻又不知當在何處歇腳,既有貴人們屯駐范城,可否容我等草芥在城下安頓一夜?」
論規矩當然不行。
荀諶堅壁清野,砍伐樹木,燒毀村莊,不僅是要隔絕范城內外,還要清理出幾十里的無人區,只要是斥候巡邏的範圍內,根本不許有平民留駐。
——因為按照那位疑心甚重的小荀使君的話說,誰知道那到底是平民還是賊軍呢?
但這些人不是男子,光看腰肢和肩膀就知道是實實在在的女人。
……而且其中幾個小婦人生得又那麼標致。
幾個斥候嘀嘀咕咕了一番,表示同意帶著這支隊伍再往前走一走,走到離城五里的地方停駐。
當他們將至范城城下時,一個看起來年紀不大,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女大著膽子,湊了上去。
「家母口渴得緊,不知哪裡有水井可以打水呢?」
「水井?」這支斥候隊的隊率樂出聲來,「你這蠢婦,這裡隔河便有賊軍,哪會在城外給你留一口水井!早都填平了!」
少女聽了這話,抬起臉來,氣憤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原該令隊率勃然大怒,甚至狠狠地抽她一鞭子的,可她生得清秀漂亮,嘴唇原也該鮮活飽滿得像一朵花似的,現在卻乾枯開裂,與枯萎的田地一般。
口渴成這樣,的確也該著急。
何況她瞪他時,還帶了一份委屈,彷彿撒嬌似的一個眼神熨貼在他心上,立刻將那點怒氣抹平了。
隊率很快便做出了另一個決定。
「城中有井。」他說。
「妾又進不得城,」她彷彿泫然欲泣,「將軍戲弄妾。」
「你可願進城打水?」他的目光在她脖頸,肩膀,腰肢間來回流連,身後的一隊斥候跟著便發出了心照不宣的笑聲。
少女似乎根本沒意識到,只是睜大雙眼:
「將軍當真?」
「令你們全部都進城,這我斷然是做不得的,不過你們那車上必已備了水罐,一會兒十幾個力氣大的婦人趕了車,跟我們一起進城打水便是,」這個小鬍子男人停了一下,忽然又改口,「二十幾個吧,再挑幾個進城……嗯,進城便是!」
他與少女間的調笑並沒有令城上的守軍警覺,甚至見了這支百餘人的流民隊伍來到城外不遠處停駐,有幾個小軍官還連忙跑去問上級能不能也出城去挑幾個婦人進城。
他們並不警覺,理由也很簡單。
河對岸有一支「健婦營」,他們是聽說過的,但健婦營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婦人總會隨軍,做些或輕或重的活計,偶爾迫不得已時也會承擔一部分戰鬥任務。
但攻城,是所有的戰鬥任務中最為艱苦卓絕的那一項,天下斷不會有人將這種任務交給婦人去。
況且重兵的確在倉亭津,但倉亭津離這裡不過數里,城中亦有數千守軍,范城附近又已堅壁清野,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範圍內全無遮攔,只有一片荒原,伏兵無處躲藏。
放幾個嬌滴滴的小婦人進城,又會有什麼相干?城中若是缺了民夫,原本也要外出擄掠的。
他們想得那樣輕鬆,那樣愉快,並且因為某些幻想而感到渾身燥熱時,城門便漸漸地開了。
斥候們在前,婦人們推著輜車在後,城門兩側有十幾個守軍笑嘻嘻地圍觀,而就在他們百餘步外的地方,那些原本該停在五里、三里、城外的婦人們,不知怎地也就跟著一股腦地湧進來了!
「蠢婦!蠢婦!不能進這麼多人!」城門司馬摟著一個婦人走過來,見此情景立刻破口大罵,「將她們趕出去!趕出去!」
可是為首那個身材高壯,皮膚黝黑的婦人聽了他的話時,一點也不見剛剛的奴顏婢膝,臉上也不再有那樣小心的賠笑。
她從身旁的輜車上摸出了兩柄手戟,轉身先踹開身前一個守軍,暴喝一聲再將一柄手戟丟了出去!
那手戟來得又快又狠,全無預兆地扎在了部司馬的胸膛上!
當城中守軍慌忙地點起一堆乾柴,再將一捆又一捆的乾柴投入水桶,洇濕後丟進火中,升起濃烈而筆直的狼煙時,岸邊的臧霸也見到了那滾滾的濃煙。
他換上了戎裝,他的士兵們則扛起了土袋。
「可見了那狼煙嗎?!」這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拎起自己的長戟,「那是健婦營先拔頭籌!」
他凶狠地盯著士兵們,見到他們滿臉驚駭,臧霸又大吼了一聲,「爾等豈不如婦人哉!」
豈不如婦人哉?!
當士兵們神情中的驚駭轉為戰意時,黃河南岸的戰鼓聲也再一次敲響了!
「攻營!攻營!攻營!」
范城的狼煙盡管能令倉亭津的守軍一目了然,卻還傳不到鄴城。
但今日袁紹府中,幾乎所有的謀士都到齊了,也包括了青州的郭圖,范城的荀諶。
案上也不再有切成小塊的甜瓜,甚至連角落裡也不再有冰盤,而最不尋常的一點是,所有謀士在走進來時,臉色都與往昔不一樣。
他們不再彼此打量,也不再用眼神挑釁。
他們的主公也不再擺出那種懶散而無所謂的神情,他居於上座,用冷酷而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每一個下首的謀士和武將,當看到他們的神情也如他一般嚴肅時,袁紹終於開口了:
「並州軍內亂,呂布劫持天子至濮陽,我當如何?」
「臧子源反叛在先,張郃高覽投敵在後,而今並州軍中『內亂』,天子被脅至濮陽,剛好東郡郡守已叛,張氏兄弟的賊軍又可為援,」審配說道,「豈不太過巧合?」
「天下斷無這樣的巧合!」田豐厲聲道,「主公須早做決斷!」
「主公若欲興兵,須早下令多造舟船,繕治器械,而後方可漸營河南。」沮授說道。
那些不同的意見一瞬間全部都消失了。
因為這種冥冥之中的巧合,很難不被認為是有一隻手在推著它走。
有人攛掇臧洪反叛,有人就前來救援。袁紹麾下的數員大將一個個派過來,一個個便消失。
在袁紹原本的預計裡,天子是插翅也難飛到徐州的。
北有冀州,南有兗州,天子怎麼繞也繞不過袁紹和曹操的領地,因此袁紹甚至沒有過多看重這個十幾歲的小皇帝。
——反正他一定會被控制在自己人手裡,何必為他大動干戈?
可是在冀州與兗州之間,就是硬生生由許多個巧合湊在一起,打通了這樣一條去往徐州的路!
這不是巧合,更不是天意,漢祚將終,這是再難更改的鐵律!
這必定是皇帝身邊的漢臣與劉備之間相互勾結,製出的一個精巧而完美的陰謀!
而這陰謀最終的目標——也必然是他袁紹!
這位雄踞河北的霸主下定了決心。
當袁紹的目光真切地投向這座一直被他所輕視的小城時,城中熱鬧極了。
天子來到濮陽之後,一直不曾設宴款待城中官員士族——沒錯,天子雖然東狩至此,但他仍然是這裡的主人,因為整個天下在法理上都是大漢的!
這場宴會將會被史書記載下來,那些名士們在赴宴之前興奮地同自己身邊之人這樣說道,如果他們能夠作出一篇文辭優美的辭賦,說不定連他們也可名垂竹帛!
而寫不出辭賦的豪強們則更加直接些,除卻盡心盡力地供奉食材之外,他們打開了自家倉庫,翻出了最為精美的器皿、擺件、蜀錦送進了天子的行宮。
因此當陸懸魚再一次來到行宮時,她發現她已經認不出這原是臧洪的郡守府了。
那些綴滿金線的蜀錦沒有變成貴女身上的衣物,而是成為了壁衣,掛在了牆壁上,一片連著一片,而在壁衣前面,有無數精美絕倫的銅質宮燈被擦得明光錚亮,宮女一盞盞將它們點亮時,連同那些純金的憑几,鑲金的屏風,金銀線密布的織物一起,將行宮變了一個模樣。
到處都是黃金的光輝,到處都是燈燭的光輝,它們交織在一起,光輝便蓋過了天上的太陽。
她走進來,連打過蠟的木板都泛著金子的光輝。
在這一片金燦燦的光輝盡頭,天子沒有穿禮服,身上也沒有什麼金子配飾,他頭上戴了一頂綢緞小冠,穿了一身紅衣,笑吟吟地望著群臣。
今天是個好日子,幾位朝廷重臣終於病癒了,這幾位老臣就像他的長輩一樣,不管這一路多麼艱辛坎坷,都不曾背離他片刻,大家來一起喝一巡酒吧;
臧卿與陳卿,還有張氏兄弟,以及陸卿的種種忠義節烈的品行令人擊節而嘆,再來一巡酒很妥當吧;
能至濮陽多虧了呂卿一路忠心護主,不管怎麼說,大家再來一巡吧!
酒過三巡,有樂隊在用力地吹奏樂曲,悠揚又瀟灑,跟著風一起吹進竹簾,吹進燈火通明的大廳。
天子賜了臧洪、呂布、陸廉、張邈錦袍,不僅賜了,而且還是親手披上去的。
披上去不算,到了臧洪這裡,這位美少年天子忽然就發話了:
「臧卿既有美鬚髯,又生得這般體貌,今披錦袍,何不一舞?」
「陛下欲觀否?」臧洪一點也不顯得羞窘,「臣當勉力!」
「卿既善舞,」天子興致很高,「朕與卿對舞如何?」
當天子起舞時,衣袍在燭火與金子的交相映照下,彷彿血一樣鮮豔,又如火一般明亮。
與范城與倉亭津戰場一般。
天空似乎燃燒起來,黃河水也因屍首太多而翻滾沸騰。
到處都是士兵,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濃煙與火光,一路從倉亭津直至范城城中。
從城門處直至城牆,到處都是女兵的屍體,在城門下甚至疊起了屍堆。
最早進城的在下面,後渡河的在上面。
有人從屍體上踩過,呼喝著跑進跑出,偶爾踩下去的腳重了些,那仍然柔軟的身體還會輕輕地痙攣一下,再噴湧出一股鮮血。
那其中有一兩個時辰前還鮮活美麗,巧笑倩兮的女郎,也有鐵塔一般,擅使雙戟的婦人。
當臧霸的兵馬衝進范城時,他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陸白坐在幾具冀州兵的屍體上面,她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血,分辨不清那是別人的血還是她的血。
但她兩隻眼睛沒有看他,而是在向上望。
於是臧霸也抬起頭看向城門上方。
有兩個女兵正用燒得焦黑的手努力將「陸」字旗插在范城的城頭上。
天子的舞跳得美極了。
他身姿矯健,腳步輕盈,廣袖翻飛,深衣翩翩,紅衣染盡整座大廳,將原本也頗為善舞的臧洪比了下去。
公卿們讚嘆不已,名士們文思泉湧,官員與豪強們歡呼喝彩……但彷彿這一場歡宴還不夠精彩!
有急促的馬蹄聲一路傳至府外,比馬蹄聲更加響亮的是騎士的嗓音!
「大捷!大捷!范城已復!俘斬五千!」
這位皇帝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
「眾卿!眾卿!」他歡愉地高聲道,「當滿飲此杯!」
就在二百里外的鄴城,袁紹也站起了身,環視著下首處的眾人。
「為救天子於水火,我將集步兵二十萬,騎兵三萬,發四十萬民夫,」他下令道,「征討劉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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