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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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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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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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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30 01:56:2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二章 天子的暗示

  夏天的清晨,天總是亮得很早。

  河面似乎還有些若有若無的薄霧,將晨光隔絕在河灘以外,但巡邏的士兵聽到的總不是潺潺的流水聲。

  黃河並不溫柔,哪怕這是個旱季,水位也淺了不少,但依舊是寬闊而有威懾力的。

  這樣一個寧靜而涼爽的清晨很適合多睡一會兒,無論營中士兵,還是范城中的百姓,大半都是如此。

  但有些人是起得早的,他們不僅起得了早,還吃得了苦,夜裡分辨不清方向,不敢走路,此時天濛濛亮,四野寂靜,正適合趕路。

  范城縣府的牢獄裡就關著這樣的人,他們是並州潰兵,路上小心翼翼,避開濮陽,一路向著東面而去,想要在倉亭津渡河,逃去兗州。

  然後就被倉亭津的守軍捉住,送進了范城。

  「天子到了濮陽。」荀諶在問完這些潰兵之後,如此與陶升說道。

  後者愣了一會兒,大吃一驚,「那須得將天子攔下!」

  他這樣說時,荀諶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陶升是個忠厚老實的人,當初黑山賊攻破鄴城,想用袁紹軍中眷屬為質時,這人也是黑山賊中的一員,卻心生惻隱,將這些家眷們送去斥丘保護起來,因此得了袁紹的青眼,被封為建義中郎將。

  但他畢竟是黃巾軍出身,受朝廷的欺壓剝削狠了,對漢室的好感就很有限。

  「渡口尚在我處,天子如何渡河?」荀諶微笑著說道,「稚伯欲阻天子,須得看好倉亭津才是。」

  天色未亮,岸邊營寨的火把未熄。

  於是透過霧氣去看,只看到影影綽綽的火光。

  黃河水在白日裡渾濁而蒸騰,到了此時便冰冷刺骨,彷彿隨時將要結冰,又或者那並非是水太冷的緣故,而是泥沙所帶來的阻力。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寅時鼓剛敲過時飽餐了一頓,因而現下肚子裡暖洋洋的,將剛剛吃下去的肉湯和麵餅化為了四肢的力量。

  他們就這樣彎著腰,弓著身,只將頭顱露出來,小心地走在河中。

  營地越來越近了,他們的心也漸漸懸了起來。

  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拔出了環首刀,有人則將輕弩舉了起來,選中了那個火光旁邊,站在箭塔裡的人影。

  ——直至有人一腳踩空,發出一聲來不及的慘叫!

  倉亭津的河邊也被荀諶下令挖走了許多沙子,修出了一條長長的溝壑。

  這道溝壑其實堅持不了多久,畢竟黃河水本身便帶了許多泥沙,挖沙治河這種事年年都有人做,但黃河依舊能用泥沙將自己堆成地上河,尤其是汛期一至,流速增加,這道水下的溝壑立刻就會垮了。

  但荀諶本來也不需要它堅持多久。

  接二連三的士兵在靠近岸邊時踩空,有人水性好,吃了一口河水立刻浮了上來,有人水性不好,掙扎著就下去了,還有人略會那麼一點,於是撲騰起了水面,高聲求救!

  金柝聲立刻響徹河岸!

  有弓箭手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在河邊一字排開,站定之後彎弓搭箭,這邊一聲令下,那邊無數箭矢便如雨一般,傾盆而下!

  有人越過溝壑,衝上岸,想要孤軍作戰,卻立刻被守軍圍殺;

  有人也游過了溝壑,爬上岸想要投降,也被守軍一刀變作了戰績。

  但怯懦者不必擔心自己死後的名聲,因為他們被割了表記之後,又很快就被踢進了河中的霧氣裡。

  薄霧裡慢慢帶上了血腥氣,直至太陽升起,霧氣消散時,那股血腥氣仍然不散。

  河南岸的泰山軍退了回去。

  這次試探性攻擊沒能撼動倉亭津守軍分毫,只留下了數百具屍體在黃河中沉浮,漸漸被魚兒拖到河底。

  在這次之後,臧霸又試探性地發動了幾次進攻。

  然後他病倒了。

  陸白去見臧霸的時候,嚇了一跳。

  阿姊曾私下裡給這個泰山寇的老大起了個非常奇怪的外號,叫他「病諸葛」……陸白能明白那個「病」字是從臧霸很愛裝病來的,每次一裝病,就是頭上裹一塊白頭巾,出門就躺在素輿裡,天冷捧著個手爐,天熱握著個羽扇。

  ……但是「諸葛」是怎麼來的?

  據她所知,青州與阿姊熟識的也就東萊郡守諸葛玄,可那個人既沒有裝病的愛好,也沒有整天躺素輿裡的愛好。

  ……而且也沒有臧霸這個詭計多端的腦子。

  總之,她現下去見臧霸時,這位大漢又將白頭巾裹上了。

  「臧將軍……」

  「什麼臧將軍,」臧霸兩眼無神地說道,「喚我宣高便是。」

  「宣高將軍,」陸白小心地打量了一下他的氣色,又注意到他時時在捂著嘴,心下便了然了,「我那裡帶了些藥材,有一種含在口中,最治牙疼的。」

  「我的病不在牙上,」臧霸皺眉說道,「在——哎呦!」

  「在倉亭津。」

  她很客氣地替他把話說完了。

  臧霸悵然地點點頭。

  非要死磕倉亭津的原因很簡單。

  從這裡往上游走,需要在曹操的領地裡搭浮橋,往下游走,需要在袁譚的領地裡搭浮橋,當然也可以不走那麼遠,挑個近些的,河道窄的地方搭浮橋——但你不能當倉亭津的守軍是死的,人家也會四處派斥候出去巡邏,見到你要過河,人家肯定也要跑過來。

  陸白想了一會兒,「守軍多半是在倉亭津,還是在范城?」

  「原是在范城的,」臧悅看看自家兄長捂著腮幫,連忙說道,「這幾日我觀他營中旌旗齊整,想來是我軍打草驚蛇,引他們出城的多了。」

  「陸校尉莫不是想攻范城?」臧霸捂著腮,含含糊糊地說道,「范城城雖不高,卻早被荀諶堅壁清野,如何能攻下?」

  「我若能拿下范城,宣高將軍再攻倉亭津時,他便首尾不能相顧,」陸白說道,「我如何不能試一試?」

  阿姊不會寫信反復來催,但若是再攻不下倉亭津,她必親自來取。

  天子在濮陽,危如累卵,這是片刻也等不得,拖不得的。

  天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危如累卵,他在濮陽待得氣定神閒。

  每天會在行宮裡見一見能走動的公卿,再乘車去看一看那些臥病在床,走不動的公卿。

  他還數次登過呂布的門,盡管呂布的五千精兵損傷大半,那個寂靜的小院子再也沒有溫侯府的威風,甚至兩人之間連最後一點聯繫也未曾剩下,但天子還是登門拜訪了。

  據天子身邊的某個小黃門說,溫侯十分恭謙,也十分平靜,看不出什麼,倒是嚴夫人見到天子親至,忍不住哭了一場呢!

  咱們這位天子原本就是個持身清正的人,宮中自皇后以下,妃嬪們幾乎都是貴女出身,現遭此罹難,身邊竟然連一個侍奉的人都沒有了,唉唉唉,若是呂氏女仍在,那是何等的尊貴……

  ……這個就是當皇帝的好處,呂布的女兒屍骨未寒,周圍的人遺憾的是她不能陪在天子身邊,獨得專寵,擔心的是天子沒有了妃嬪伺候,長夜漫漫,孤枕難眠。

  小皇帝這一路上都有后妃相伴,現下暫時失了這些后妃,濮陽城中稍微平頭正臉吃得起飯的人家就想把自己的閨女送上去,絲毫沒考慮過年拋的風險,好在這位天子一個也沒收。

  但他還在堅持不懈地尋陸懸魚說話。

  ……時不時還能幫她一個大忙。

  她最近其實挺焦頭爛額的,比如說,她需要想方設法勸說百姓們撤出濮陽,只留糧草和必要的民夫。

  在小皇帝來之前,這個提議她三番五次地提,臧洪三番五次地否——東郡是大漢的東郡,百姓是大漢的百姓。

  然後小皇帝來了。

  這位年輕人根本沒勸,他只是走下玉座,輕輕地握住了這位死倔死倔的壯士的手,然後用那雙清澈又深邃的眼睛望了望他。

  「卿之忠義,可垂竹帛,但朕實不忍城中生民因朕之故,陷於險地,朕乃天子,卻不能庇佑萬民……」

  天子這樣說著的時候,眼眶似乎紅了。

  「陛下——」

  「此事,非為卿,」天子露出了一個略帶悲傷的苦笑,「實為朕啊。」

  ……接下來臧洪的態度就變得絲一般順滑了。

  臧洪告退時,陸懸魚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陛下真會勸人。」

  天子沉默了一會兒,「陸卿以為,此非肺腑之言?」

  「……臣沒那麼說,」她尷尬地擺擺手,「陛下心懷萬民,自然有此悲憫之心。」

  他抬起眼簾,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陸卿為天下人所知之役,是在長安城破時。」

  「是,」她有點迷惑,「陛下竟然知道這樣微不足道的事。」

  「卿以一柄驚雷之劍,孤身守城數日,擊退無數西涼軍。」

  她有點尷尬,悄悄用手摳摳席子,「臣沒那麼厲害,再說這事過去太久了,臣也快不記得了。」

  「朕卻記得。」

  她有些發愣地望著他。

  天子坐在上首處不說不動時,像是玉雕出來的一尊像,皎潔無暇,尊貴美麗,但沒什麼煙火氣,也沒什麼人情味兒。

  現下他定定地看著她,眼中翻湧起痛苦的霧氣,玉像便活了。

  「長安城破時,朕也在。」

  天子現下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七年之前,他多大?

  他沒有父親,沒有母親,身旁可以依靠的人也都不見了。

  呂布逃了,王允死了,公卿們要麼討好李傕郭汜,要麼被拉出去身首異處。

  甚至連那個蒼老而肥胖,凶暴而蠻橫的董卓都不見了——是他將這個孩子推上了玉座啊!

  年輕的天子也被留在了火光沖天的長安城中,不知道能不能活,能活幾天,若是一定要死,又該是怎麼樣的死法。

  「朕只能等,」他輕輕地笑了一下,「等李郭二賊分出一個勝負,決定朕的生死。」

  「陛下……」

  「但朕身邊終究還有許多貞良死節之士,他們一路護朕回到雒陽,」天子的聲音平靜極了,「關中幾十萬生民卻無人庇護,數載之間,相食殆盡。」

  她說不下去了。

  「這是朕的錯。」天子說道。

  「陛下那時才十一歲,」她乾巴巴地說道,「沒有人會因此怨恨陛下的,陛下不必將長安之事記在心上。」

  天子似乎笑了一下,但也許是她看錯了。

  「卿會忘嗎?」

  陸懸魚愣了一會兒。

  「不會。」

  「朕也不會,」他說道,「朕因此待陸卿與別人不同。」

  「……陛下?」

  這位少年望著她,露出了一個真誠的,推心置腹的笑容,「袁紹勢大,卿守東郡不易,若有什麼難處,朕或可幫上一二者,務必告知朕。」

  他的眼睛裡閃著一種奇異的光,不需要多說什麼,她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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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30 01:56:4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三章 歡宴

  將近午時,太陽似乎變小了,但光芒更烈。

  沒有農人照料,也沒有雨露滋潤的禾苗早已枯死在田野中,只留下滿目雜草。

  然而沒有林木遮蔽,連那些雜草也漸漸蔫了下去,抬不起頭。

  這支隊伍慢慢地自遠走來時,所見便是這樣一片光禿禿的,沒有村莊,沒有林木,沒有農田,也沒有鳥獸和人煙的荒原。

  偶爾有一片斷壁殘垣,有人帶了希望,匆匆忙忙地走進去,不多時又會滿臉失望地走出來

  但這並不令人感到驚訝——這就是戰爭的常態。

  整個東郡因為郡守臧洪執拗的念頭而陷入戰火,有些城池在袁紹的威懾力面前屈服了,有些則強硬地擺明追隨臧使君的態度,而范城尤其不同,它的令長用生命向天下昭告了漢臣的大義與骨氣。

  但消息畢竟傳的很慢,尤其對於平民百姓而言,就更慢了些。

  因此當荀諶進入這座城池,並且在渡口處建立起營寨後,那些因為戰亂或乾旱而慢慢撤離東郡的百姓還是有可能來到倉亭津。

  他們當中一部分人往冀州遷徙,那裡應當是安全的,袁公與臧使君的恩怨如何且不論,他有那麼多的兵馬,總可以保冀州無虞;

  但也有人發表了不同的意見,冀州人太多,好地就沒有那麼多了,不如去兗州,兗州剛剛經歷過一場戰亂,離得又這樣近,應該有很多好地可以租種吧?

  還有人覺得去青州也不錯,不是說小陸將軍能打雷嗎?青州應該不會乾旱的吧?

  他們這樣嘀嘀咕咕,除卻有親友的那一部分是態度明確地奔著一個方向去投靠外,其餘都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向著各個方向試著走一走,碰碰運氣,到哪裡碰壁了,再換一個方向。

  流民就是這樣,並不令人稀奇,因此范城增加了每日出城探查巡邏的斥候數量,要他們將那些想渡河的流民驅趕回去。

  他們是寶貴的生口,即使在東郡待不下去了,也該北上去冀州才對。

  這支隊伍是在離城十里左右的地方被斥候發現的。

  有幾輛輜車,更多的是板車,有兩三個老婦人,四五個老頭子。

  也有稚童,但也很少,不足十個。

  這其實看起來有些奇怪,因為這支隊伍足有一百餘人,剩下幾乎全是婦人。

  因此斥候上前攔阻時,忍不住便開口詢問了。

  「小人原是濮陽人,」其中的老人這樣說道,「現下城門已開,小人與鄰人們便欲往東而行,尋一處……」

  「不管你們是哪裡人,」斥候說道,「怎麼全是些婦孺?」

  老人聽了這話,眼圈便紅了起來,用袖子擦了擦眼淚。

  「貴人有所不知,天子來了濮陽之後,城中精壯男子全都留下,徵發勞役了。」

  「豈止!十四歲以上的男童也要留下!」

  「我這孫兒,幸虧年紀小……」

  「既這麼說,」斥候問道,「怎麼連幼童也這麼少?」

  隊伍裡一片沉默。

  過了一會兒,有個小婦人便上前了一步。

  「濮陽城圍了大半年,養不活那些孩子的。」

  「養不活?」那個年輕斥候嗤笑了一聲,「這和圍城有什麼干係?」

  有同行的騎兵湊了過來,聽了這話便罵了他一句:「愚貨!」

  小婦人將頭低下,看也不看他們。

  但那個發問的騎兵忽然就明白了。

  這支隊伍裡沒有青壯年男子,是因為需要留下當民夫。

  沒有稚童,是因為要麼在飢餓中夭折,要麼已經被吃了。

  他這樣踟躕了一下時,有斥候已經耐不住性子,下馬在這支隊伍裡開始挑挑揀揀。

  這都是一群婦人,從十幾歲到四五十歲的看著都有,雖然都是荊釵布衣,面色也因為趕路而顯得憔悴疲憊,但其中確實有幾個美人。

  尤其是婦人到了這種境地,不管是不是良家子出身,都要忍著羞窘,和顏悅色地待他們,這就加倍滿足了這幾個騎兵的心思。

  為首的那個婦人看著三十歲出頭,黝黑粗壯,講話卻很小心,揣度著他們的神色,在旁邊一面跟著,一面開口:

  「幾位貴人……民婦們聽聞賊軍出沒,趕路時也提心吊膽,卻又不知當在何處歇腳,既有貴人們屯駐范城,可否容我等草芥在城下安頓一夜?」

  論規矩當然不行。

  荀諶堅壁清野,砍伐樹木,燒毀村莊,不僅是要隔絕范城內外,還要清理出幾十里的無人區,只要是斥候巡邏的範圍內,根本不許有平民留駐。

  ——因為按照那位疑心甚重的小荀使君的話說,誰知道那到底是平民還是賊軍呢?

  但這些人不是男子,光看腰肢和肩膀就知道是實實在在的女人。

  ……而且其中幾個小婦人生得又那麼標致。

  幾個斥候嘀嘀咕咕了一番,表示同意帶著這支隊伍再往前走一走,走到離城五里的地方停駐。

  當他們將至范城城下時,一個看起來年紀不大,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女大著膽子,湊了上去。

  「家母口渴得緊,不知哪裡有水井可以打水呢?」

  「水井?」這支斥候隊的隊率樂出聲來,「你這蠢婦,這裡隔河便有賊軍,哪會在城外給你留一口水井!早都填平了!」

  少女聽了這話,抬起臉來,氣憤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原該令隊率勃然大怒,甚至狠狠地抽她一鞭子的,可她生得清秀漂亮,嘴唇原也該鮮活飽滿得像一朵花似的,現在卻乾枯開裂,與枯萎的田地一般。

  口渴成這樣,的確也該著急。

  何況她瞪他時,還帶了一份委屈,彷彿撒嬌似的一個眼神熨貼在他心上,立刻將那點怒氣抹平了。

  隊率很快便做出了另一個決定。

  「城中有井。」他說。

  「妾又進不得城,」她彷彿泫然欲泣,「將軍戲弄妾。」

  「你可願進城打水?」他的目光在她脖頸,肩膀,腰肢間來回流連,身後的一隊斥候跟著便發出了心照不宣的笑聲。

  少女似乎根本沒意識到,只是睜大雙眼:

  「將軍當真?」

  「令你們全部都進城,這我斷然是做不得的,不過你們那車上必已備了水罐,一會兒十幾個力氣大的婦人趕了車,跟我們一起進城打水便是,」這個小鬍子男人停了一下,忽然又改口,「二十幾個吧,再挑幾個進城……嗯,進城便是!」

  他與少女間的調笑並沒有令城上的守軍警覺,甚至見了這支百餘人的流民隊伍來到城外不遠處停駐,有幾個小軍官還連忙跑去問上級能不能也出城去挑幾個婦人進城。

  他們並不警覺,理由也很簡單。

  河對岸有一支「健婦營」,他們是聽說過的,但健婦營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婦人總會隨軍,做些或輕或重的活計,偶爾迫不得已時也會承擔一部分戰鬥任務。

  但攻城,是所有的戰鬥任務中最為艱苦卓絕的那一項,天下斷不會有人將這種任務交給婦人去。

  況且重兵的確在倉亭津,但倉亭津離這裡不過數里,城中亦有數千守軍,范城附近又已堅壁清野,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範圍內全無遮攔,只有一片荒原,伏兵無處躲藏。

  放幾個嬌滴滴的小婦人進城,又會有什麼相干?城中若是缺了民夫,原本也要外出擄掠的。

  他們想得那樣輕鬆,那樣愉快,並且因為某些幻想而感到渾身燥熱時,城門便漸漸地開了。

  斥候們在前,婦人們推著輜車在後,城門兩側有十幾個守軍笑嘻嘻地圍觀,而就在他們百餘步外的地方,那些原本該停在五里、三里、城外的婦人們,不知怎地也就跟著一股腦地湧進來了!

  「蠢婦!蠢婦!不能進這麼多人!」城門司馬摟著一個婦人走過來,見此情景立刻破口大罵,「將她們趕出去!趕出去!」

  可是為首那個身材高壯,皮膚黝黑的婦人聽了他的話時,一點也不見剛剛的奴顏婢膝,臉上也不再有那樣小心的賠笑。

  她從身旁的輜車上摸出了兩柄手戟,轉身先踹開身前一個守軍,暴喝一聲再將一柄手戟丟了出去!

  那手戟來得又快又狠,全無預兆地扎在了部司馬的胸膛上!

  當城中守軍慌忙地點起一堆乾柴,再將一捆又一捆的乾柴投入水桶,洇濕後丟進火中,升起濃烈而筆直的狼煙時,岸邊的臧霸也見到了那滾滾的濃煙。

  他換上了戎裝,他的士兵們則扛起了土袋。

  「可見了那狼煙嗎?!」這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拎起自己的長戟,「那是健婦營先拔頭籌!」

  他凶狠地盯著士兵們,見到他們滿臉驚駭,臧霸又大吼了一聲,「爾等豈不如婦人哉!」

  豈不如婦人哉?!

  當士兵們神情中的驚駭轉為戰意時,黃河南岸的戰鼓聲也再一次敲響了!

  「攻營!攻營!攻營!」

  范城的狼煙盡管能令倉亭津的守軍一目了然,卻還傳不到鄴城。

  但今日袁紹府中,幾乎所有的謀士都到齊了,也包括了青州的郭圖,范城的荀諶。

  案上也不再有切成小塊的甜瓜,甚至連角落裡也不再有冰盤,而最不尋常的一點是,所有謀士在走進來時,臉色都與往昔不一樣。

  他們不再彼此打量,也不再用眼神挑釁。

  他們的主公也不再擺出那種懶散而無所謂的神情,他居於上座,用冷酷而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每一個下首的謀士和武將,當看到他們的神情也如他一般嚴肅時,袁紹終於開口了:

  「並州軍內亂,呂布劫持天子至濮陽,我當如何?」

  「臧子源反叛在先,張郃高覽投敵在後,而今並州軍中『內亂』,天子被脅至濮陽,剛好東郡郡守已叛,張氏兄弟的賊軍又可為援,」審配說道,「豈不太過巧合?」

  「天下斷無這樣的巧合!」田豐厲聲道,「主公須早做決斷!」

  「主公若欲興兵,須早下令多造舟船,繕治器械,而後方可漸營河南。」沮授說道。

  那些不同的意見一瞬間全部都消失了。

  因為這種冥冥之中的巧合,很難不被認為是有一隻手在推著它走。

  有人攛掇臧洪反叛,有人就前來救援。袁紹麾下的數員大將一個個派過來,一個個便消失。

  在袁紹原本的預計裡,天子是插翅也難飛到徐州的。

  北有冀州,南有兗州,天子怎麼繞也繞不過袁紹和曹操的領地,因此袁紹甚至沒有過多看重這個十幾歲的小皇帝。

  ——反正他一定會被控制在自己人手裡,何必為他大動干戈?

  可是在冀州與兗州之間,就是硬生生由許多個巧合湊在一起,打通了這樣一條去往徐州的路!

  這不是巧合,更不是天意,漢祚將終,這是再難更改的鐵律!

  這必定是皇帝身邊的漢臣與劉備之間相互勾結,製出的一個精巧而完美的陰謀!

  而這陰謀最終的目標——也必然是他袁紹!

  這位雄踞河北的霸主下定了決心。

  當袁紹的目光真切地投向這座一直被他所輕視的小城時,城中熱鬧極了。

  天子來到濮陽之後,一直不曾設宴款待城中官員士族——沒錯,天子雖然東狩至此,但他仍然是這裡的主人,因為整個天下在法理上都是大漢的!

  這場宴會將會被史書記載下來,那些名士們在赴宴之前興奮地同自己身邊之人這樣說道,如果他們能夠作出一篇文辭優美的辭賦,說不定連他們也可名垂竹帛!

  而寫不出辭賦的豪強們則更加直接些,除卻盡心盡力地供奉食材之外,他們打開了自家倉庫,翻出了最為精美的器皿、擺件、蜀錦送進了天子的行宮。

  因此當陸懸魚再一次來到行宮時,她發現她已經認不出這原是臧洪的郡守府了。

  那些綴滿金線的蜀錦沒有變成貴女身上的衣物,而是成為了壁衣,掛在了牆壁上,一片連著一片,而在壁衣前面,有無數精美絕倫的銅質宮燈被擦得明光錚亮,宮女一盞盞將它們點亮時,連同那些純金的憑几,鑲金的屏風,金銀線密布的織物一起,將行宮變了一個模樣。

  到處都是黃金的光輝,到處都是燈燭的光輝,它們交織在一起,光輝便蓋過了天上的太陽。

  她走進來,連打過蠟的木板都泛著金子的光輝。

  在這一片金燦燦的光輝盡頭,天子沒有穿禮服,身上也沒有什麼金子配飾,他頭上戴了一頂綢緞小冠,穿了一身紅衣,笑吟吟地望著群臣。

  今天是個好日子,幾位朝廷重臣終於病癒了,這幾位老臣就像他的長輩一樣,不管這一路多麼艱辛坎坷,都不曾背離他片刻,大家來一起喝一巡酒吧;

  臧卿與陳卿,還有張氏兄弟,以及陸卿的種種忠義節烈的品行令人擊節而嘆,再來一巡酒很妥當吧;

  能至濮陽多虧了呂卿一路忠心護主,不管怎麼說,大家再來一巡吧!

  酒過三巡,有樂隊在用力地吹奏樂曲,悠揚又瀟灑,跟著風一起吹進竹簾,吹進燈火通明的大廳。

  天子賜了臧洪、呂布、陸廉、張邈錦袍,不僅賜了,而且還是親手披上去的。

  披上去不算,到了臧洪這裡,這位美少年天子忽然就發話了:

  「臧卿既有美鬚髯,又生得這般體貌,今披錦袍,何不一舞?」

  「陛下欲觀否?」臧洪一點也不顯得羞窘,「臣當勉力!」

  「卿既善舞,」天子興致很高,「朕與卿對舞如何?」

  當天子起舞時,衣袍在燭火與金子的交相映照下,彷彿血一樣鮮豔,又如火一般明亮。

  與范城與倉亭津戰場一般。

  天空似乎燃燒起來,黃河水也因屍首太多而翻滾沸騰。

  到處都是士兵,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濃煙與火光,一路從倉亭津直至范城城中。

  從城門處直至城牆,到處都是女兵的屍體,在城門下甚至疊起了屍堆。

  最早進城的在下面,後渡河的在上面。

  有人從屍體上踩過,呼喝著跑進跑出,偶爾踩下去的腳重了些,那仍然柔軟的身體還會輕輕地痙攣一下,再噴湧出一股鮮血。

  那其中有一兩個時辰前還鮮活美麗,巧笑倩兮的女郎,也有鐵塔一般,擅使雙戟的婦人。

  當臧霸的兵馬衝進范城時,他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陸白坐在幾具冀州兵的屍體上面,她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血,分辨不清那是別人的血還是她的血。

  但她兩隻眼睛沒有看他,而是在向上望。

  於是臧霸也抬起頭看向城門上方。

  有兩個女兵正用燒得焦黑的手努力將「陸」字旗插在范城的城頭上。

  天子的舞跳得美極了。

  他身姿矯健,腳步輕盈,廣袖翻飛,深衣翩翩,紅衣染盡整座大廳,將原本也頗為善舞的臧洪比了下去。

  公卿們讚嘆不已,名士們文思泉湧,官員與豪強們歡呼喝彩……但彷彿這一場歡宴還不夠精彩!

  有急促的馬蹄聲一路傳至府外,比馬蹄聲更加響亮的是騎士的嗓音!

  「大捷!大捷!范城已復!俘斬五千!」

  這位皇帝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

  「眾卿!眾卿!」他歡愉地高聲道,「當滿飲此杯!」

  就在二百里外的鄴城,袁紹也站起了身,環視著下首處的眾人。

  「為救天子於水火,我將集步兵二十萬,騎兵三萬,發四十萬民夫,」他下令道,「征討劉備!」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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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四章 檄文糊臉

  當北自幽州,西至並州,東至青州的所有戰爭資源被有條不紊地調動起來時,荀諶抽空登門拜訪了一下陳琳。

  比起別人,這位袁紹府下幕僚看起來一點也不忙,當荀諶被僕役引進來時,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文士正抱著自己的孫兒去搆落在枝頭的一隻蝴蝶。

  那孩子幾乎就要捉到閃著青藍色光澤的美麗蝴蝶時,它忽然飛了起來,飄飄忽忽地,向著荀諶而去。

  來客生得那樣俊美,衣袖又生了馥鬱的香,蝴蝶會慕幽香而去似乎再正常不過。

  於是年輕人輕輕地伸出了手,令那隻蝴蝶落在了他的指尖。

  這樣的姿態風流而美麗,引得牆邊也悄悄探出幾個婢女和僕婦的腦袋,想要多看一眼這位來客。但陳琳懷裡的小娃娃睜大了眼睛,伸出手去,只想要靠近那隻蝴蝶時,荀諶的手指忽然微微彎曲了一下。

  他彈飛了那隻蝴蝶,那美麗造物吃了這樣的驚嚇,慌忙展開翅膀,很快便飛得不見了。

  「哇——!」

  小娃娃大哭起來。

  「河北境內,人皆案牘勞形,獨陳公能享這般清幽。」

  婢女奉上了清茶,又將竹簾放下,荀諶坐在竹席上,很是愜意地喝了一口茶。

  「多虧友若提前寫信給我,」陳琳摸了摸被孫兒抓得有些凌亂的鬍子,「主公所要檄文,早已寫畢,只等友若閒時一觀。」

  「陳公才學翩翩,在下豈有臧否?」

  陳琳搖了搖頭,起身從書架上尋了一份帛書遞給他。

  「若論檄文,我自是寫得,只是……」

  荀諶展開帛書,一字一字地看了起來。

  「只是我亦有些疑惑。」

  「陳公文筆,雄奇健爽,除孔北海外,天下何人還敢比肩?」荀諶一面看,一面這樣讚嘆道,「不知陳公有何疑惑處?」

  「友若出訪青徐時,亦曾見過陸廉,」陳琳又摸了摸鬍子,「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荀諶抬起眼簾,輕輕地看了陳琳一眼,見他臉上顯現猶豫之色,便又低下頭繼續看下去。

  「她不打仗時,只是個普通女郎,」他說道,「清素節約,顏色尋常。」

  這位中年文士聽完之後,眉頭皺了起來。

  「打仗時呢?」

  「心如金石,無堅不摧。」

  這下換陳琳很是在意地打量面前這位潁川荀氏出身的文士了。

  聽起來他對陸廉很是看重。既肯定她的戰績,又敬服她的品行。

  「友若既這樣說……」他猶猶豫豫地開口,「我要不要再改一改?」

  荀諶看完了。

  他抬起頭來,望著這位論文筆才華,堪稱河北第一的中年人,忍不住嘴角一翹,顯見著很是愉悅:

  「陳公雄文,」他說,「一字不改。」

  陳琳的雄文還在路上時,濮陽的百姓已漸漸開始了撤離。

  對於平民來說,每一次因戰亂而背井離鄉都意味著一場人生中的離別。他們必須忍受路上不乾淨的水源,必須忍受蚊蟲瘴氣的侵擾,必須忍受流寇與匪盜的騷擾和劫掠,以及在漫長疲憊旅途中慢慢到來的飢餓、疾病、以及死亡。

  他們可能再也回不了這座城市了。

  因此出門時總有人跪在自己的家門口,跪在坊門前,跪在城門口,哭著再磕一個頭。

  臧洪就站在濮陽南城門裡的街邊,眼眶發紅地看著這一切。

  有百姓推著小推車,路過他面前時停下來,懇切地望著他:

  「使君,使君也同去否?」

  「我也去,」臧洪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待郡府事畢,天子東巡時,我當同往。」

  他底氣有些不足,但那些百姓聽他這樣說,臉上的悲傷頃刻就少了一大半,彷彿使君的一句話便能給他們以充足的力量和信心,應對接下來這漫長的旅途。

  「他們那樣信你,」有個十分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使君確實當同去。」

  他轉過身時,不出所料地看到穿了一身半舊細布袍子,頭上紮了一條褪色頭巾的陸廉。

  她看著這一幕,似乎並不感到悲傷,目光很是平靜。

  但臧洪卻沒有辦法用這樣的目光回看她,他的確心如刀絞,「我求孟卓孟高援軍至此,原是為守住東郡,為天子屏障。」

  「你的目的達到了。」她說。

  「我卻不想走了。」

  聽他這樣說,她似乎也不驚訝,只是等他繼續說下去。

  「城中士庶都與我一同經歷過那般嚴苛的攻城,」臧洪的聲音裡透著藏不住的蒼涼與悲憤,「我們卻也守住了,不曾落敗!」

  她轉過頭去,伸手指了指城牆的方向。

  「我上去看過了。」

  臧洪一瞬間生出一股知己感,「小陸將軍,你也見了這城——」

  「袁紹並未真正攻城,」她說道,「他多是只圍不攻。」

  臧洪大吃一驚,「他如何未曾攻城?你們入城時,不也曾見到城下累累屍骨!」

  「袁紹是極擅攻城的統帥,我雖未曾與他交手,但袁譚數番攻打過北海,我是見過的,」陸廉平靜地說道,「他愛惜這城,因此未用全力,但使君若繼續留下,大概就會看見袁紹真正攻城是什麼模樣了。」

  又有百姓走過來,流著眼淚與他們的郡守說幾句話,因而臧洪在那時才從震驚中驚醒。

  陸廉已經走開了。

  街上依舊有慢吞吞的百姓,從各坊各巷而出,匯聚在一起,推著板車,趕著豬羊,向著城門而去。

  一陣馬蹄聲自城門處傳來。

  「使君!」騎士大喊道,「袁紹發檄文了!」

  河北終於有動靜了!

  人群中頓時一陣騷動,引得那些高門大戶的僕役也忍不住探出頭來,想要聽一聽熱鬧。

  幾個呂布的親兵就這麼探頭探腦地往外看時,張遼正在呂布下榻的宅院裡作客。

  作為大概率要跟著陸廉留下來鎮守東郡的人,張遼是不忙著收拾行李的。

  呂布需要跟著天子走,但他也不著忙收拾行李。

  ……天子的行李都丟在路上了。

  他來時狼狽至極,穿著一件散發汗臭和餿味兒的衣服,坐著車輪快要裂開的金根車,走時絕對不能這個樣貌。

  天子該有的行李都得置辦一下,當然軍情緊急,在紀亭侯的建議下,儀仗隊什麼的就先別挑剔了,到下邳時再給他造一套新的吧。

  在天子啟程之前,護衛行宮的責任是交給臧洪的,呂布就暫時閒了下來。

  張遼喝了一口用陳年茶餅煮出來的茶,又望了望他曾經的主君一眼。

  這位曾經的主君穿了一件新製的葛布直裾,正在那裡盤腿自己跟自己下棋,看衣服粗糙的顏色和手工,與昔日喜歡華服金甲的溫侯大相徑庭。

  高順的聲音又將張遼從這短暫的觀察裡拉回到他面前。

  「袁紹若真欲起兵,其兵不在少。」

  「伯遜以為當有多少?」

  「他麾下有精卒十萬,騎萬匹,」高順說道,「足以為劉使君大患。」

  「若他擔心十萬兵馬仍攻不下青徐呢?」張遼說道,「又能發多少兵?」

  高順皺起了眉頭。

  「公孫瓚已滅,他又新收幽州兵數萬,雖路途遙遠,但確可調用。」

  「若再加匈奴、烏桓、鮮卑呢?」

  兩個並州人一起陷入了思索中。

  袁紹的實力堪稱深不可測,其中不完全是因為他雄踞河北土地。還有一個緣故是這些北方的異族多半對他服服貼貼,而他也大加親待,甚至將族女嫁了過去,結成兩家之好。

  這些被嫁過去的袁氏女過得好不好沒人知道,不過以烏桓鐵了心跟袁紹共進退的態度看來,這種聯姻很顯然收服了烏桓人的心。

  但他們畢竟是異族,是胡兒,用他們的兵進入中原,對於世代駐守邊疆,為大漢守土的並州人來說,很有點看不上。

  「除非袁紹親至,」高順說道,「節制那般胡人。」

  當他話音剛落,這兩位至交好友一起看向了呂布,想要這位並州名將也發表一點寶貴意見時,苦苦守在門口的親兵突然跑了進來!

  「袁紹發檄文了!」親兵嚷嚷道,「將軍!小人也搶了一份!」

  不管這些檄文被抄寫了多少份,肯定有一份被送去陸懸魚府上。

  ……當她拿著檄文走進來時,原本在等著她的楊修立刻起身,表示要告辭。

  「告辭?」她有點發愣,「先生在這裡等我,不是有事要說?」

  楊修欲言又止。

  她皺著眉頭,看他伸出一隻手,點了點她手中握著的那卷絲帛。

  「怎麼了?」

  「將軍不是要看檄文嗎?」

  「是啊。」

  「在下不便在旁……」楊修說完,看了看她一臉懵懂的神色,不得不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袁紹發檄文征討青徐,其中必然多有不敬之語。」

  她恍然大悟,「你是怕袁紹罵我?」

  楊修低了低頭,默認了。

  「沒事,沒事,」她擺擺手,走上台階,「我家主公清清白白的,他能罵出什麼花樣啊?這都是小事,先生一起來看就是!」

  她這樣大度的表示,楊修似乎是覺得卻之不恭,便行了一個揖禮,跟著湊過來了。

  這紙檄文可以被稱為《為袁紹檄徐州文》,聯合曹操,聲討劉備。

  在她看來,劉備確實是個挺合格的主公,不說什麼英明神武吧,至少對朝廷,對下屬,對百姓都挺厚道,平時除了愛幹點手工活之外也沒什麼殘暴荒淫的不良嗜好。

  ……前面一段非常拗口的場面話,先說一說忠臣什麼樣,奸臣什麼樣,比如忠臣如周勃劉章,奸臣如呂產呂祿等等。

  然後就開始了人身攻擊:

  ——左將軍劉備,篡稱漢室,實為野氓。織席販履,畔降不定。

  「這什麼胡話,」她忍不住說道,「姓劉的有什麼了不起,還要篡稱的?再說涿縣住的全是劉氏宗親,他怎麼編?」

  楊修似乎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聽她這麼說,也一臉嚴肅,「必是污蔑。」

  嗯繼續看。

  中間是一段董卓禍國殃民,袁紹為了能夠匡扶漢室,所以集結英豪,劉備這種無名小卒,只能跟著公孫瓚混一混,寸功未立,一心己私,果然狼子野心漸漸顯露:

  ——去公孫而投田楷,叛田楷而從孔融,背孔融而就陶謙,奪徐州而篡牧守。

  陸懸魚把檄文摔桌上了。

  「這是不是有點不要臉,」她說道,「從平原開始我就在的啊!怎麼就叛田楷了?田楷借點兵還帶要錢的,你知道平原城什麼一窮二白的地方嗎?你見過窮鬼互相刮錢的嗎?!我們那時候就互相刮啊!」

  楊修那張嘴上來下去,不停地抿,快抿成了三瓣嘴,「將軍,將軍,你說過不會動怒的。」

  「我也沒動怒,」她忍著氣嘟囔了一句,「我就說說。」

  「……要不別看下去了?」楊修小心道,「檄文其實不過如此。」

  ……那不行,她還得繼續看看,後面又寫了些什麼。

  ——陶公遺嗣,不留高位,恩主罹難,不思悲憫。

  「胡說八道,陶謙留下來的那群丹楊兵,我們供著吃供著喝還供出了一場大亂子!好懸沒把下邳城給供了去!」

  「是是,在下也略有所知。」

  ——左右皆屠狗刑徒,信用婦人。

  「……罵誰呢?」

  弘農楊氏出身的楊修這次不接茬了,剛剛臉上的笑容也收了,似乎還悄悄地挪開了一小步。

  ——糜竺糜芳,商賈賤業;關羽張飛,屠戶刑徒;名士高門,遠篡遼左;詩書世家,曲身卑吏;禰衡狂徒,信用肱股;呂布三姓,約為兄弟。

  她的指骨關節開始咯咯作響。

  檄文還在被抄往四面八方,很快就到了范城,又很快從范城繼續向著各個方向而去。

  ——臧霸泰山賊寇,錦服持縣官舞於當庭。

  臧霸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頻興兵戈,河岱之間不敢生男;屢索民女,青徐之間罕見顏色。

  「這什麼意思?」湊過來看檄文的女兵小聲問同伴,「這幾個字我都認得,但是連在一起,我就不認得了!」

  「……快閉嘴!」

  ——往西曹兗州討之,郯州狼奔,彭城鼠竄,數圍於下邳,大將軍哀憐生民,尺書救之。

  夏侯惇陷入了沉思。

  ——劫持乘輿,擄掠公卿,拋忠貞於道旁,棄皇后於遠地。

  小皇帝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

  ——是以道路側目,士民嗟怨,有才學者蟄居學宮,有德行者避亂遼東。

  孔融摸了摸鬍子,「陳孔璋倒是寫得一手好文章,這樣的人,將來該請到學宮來。」

  他說完話之後,看田豫沒吭聲,略有些奇怪,「國讓覺得此檄文文采若何?」

  「我覺得,」田豫說道,「將軍說不定不想再看到他了。」

  「哈哈哈哈!」孔融爽朗地大笑起來,「兩軍對陣,不都如此麼!小陸將軍久經沙場,豈會沒見過這個?」

  「……她真沒見過。」田豫艱澀地說道。

  當張遼看完檄文,急匆匆地跑來陸廉府上時,正趕上了這樣的一幕。

  門外有親兵在探頭探腦。

  屋子裡卻安靜得能聽到蜜蜂在院中嗡嗡作響。

  忽然拔起一個怪異而暴怒的高音!

  「我嘩——你大爺的!這誰他媽寫的?!」

  楊修膽戰心驚地瞟了一眼紀亭侯看的那句話,立刻了然了。

  ——又好婦人名馬美服,置女吏三百,遍布州縣,牝雞司晨,白晝宣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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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檄文是在親友們的幫忙和指導下搞出來的!但沒有人家陳琳原版有氣勢!所以小天使們可以去搜一下《為袁紹檄豫州文》原文。

  罵人肯定是怎麼噁心怎麼來!要不也不能給曹老板罵到頭風病都被氣好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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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五章 薑還是老的辣

  紀亭侯陸廉氣得掀了案,撕了檄文。

  外面傳抄的檄文有竹簡的,有紙張的,她手裡這份是絲帛的,足見臧洪待她的客氣。

  但這份「十分客氣」的檄文被陸廉死死攥在兩手之間,「刺啦——」一聲,就裂成兩半了。

  盡管她容貌尋常,衣著也作男裝打扮,但光是這一下,還真有點妺喜的架勢了。

  ……咳。

  楊修躡手躡腳地往外走時,張遼正在往院子裡進。

  「文遠將軍。」

  張遼的表情就很微妙,但還是行了一禮。

  「楊議郎。」

  陸廉還在破口大罵。

  作為一個聰明人,楊修挺想勸一句張遼在院子裡曬曬太陽再進去的。

  因為人在狂怒的時候,勸他也沒什麼用,好歹都得將這口氣理順了再說其他。

  ……而且紀亭侯也未必樂意讓別人看到自己跳腳的模樣。

  「袁紹發了檄文。」楊修最後還是謹慎地這麼小聲提醒了一句。

  張遼叉開了兩條腿,以拳抱胸,點了點頭,「我聽說了。」

  這位議郎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頭戴武冠,身著束袖直裾,腰佩長劍,腳踩布靴,樣貌也很英武。

  楊修把剩下的話都收起來了,只同他還了一禮,便出了院門,坐車回家去了。

  劉備遠在宛城,收到這份檄文還得些時日。

  指望陸廉罵回去是不成的,看她破口大罵了半天也只會給袁紹袁術袁逢袁隗拉出來輪番罵,尤其後面仨還得從土裡刨出來再罵——半點也沒有花樣和技巧可言;

  指望張遼罵回去,也是不成的,他聽見陸廉那樣惱怒時露出來的神情,分明就是標準「看我把袁紹揪出來打一頓給她出出氣」的邊地武人模樣;

  張邈張超兄弟有高義之名,臧洪當初在酸棗起兵時辭氣慷慨,但未必擅長罵人,都不行;

  北海孔融倒是一個罵人高手,楊修心想,可以看他如何反應。

  罵人畢竟是門學問,既要符合天下士人的品位,「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也得照顧到鄉野農夫的審美,言簡意賅,朗朗上口,易於傳誦。

  楊修坐在車上這樣想著,就不覺有點手癢。

  反正濮陽這裡也沒有什麼才華能比過他的人,他幹嘛不試試呢?

  這位弘農楊氏的才子上車時還在沉思,下車時已經有點躍躍欲試,腳步匆匆地走進了自家這座清幽的小院子裡,驚起了幾隻飛進來偷果子吃的鳥兒。

  楊彪坐在竹簾下,手裡握了一卷竹簡,遙遙地望過去,皺起眉頭。

  「何事這般輕浮?」

  「父親!袁紹出檄文了!」

  盡管被父親責罵了一句,楊修的心理素質卻好得很,依舊是腳步輕快地走上台階,脫了木屐,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進來,「父親可知?」

  楊彪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將手裡的竹簡遞給他。

  ……就是那卷檄文。

  「你從紀亭侯處而歸?」父親收回手,將目光看向簾外,「她見了檄文,如何反應?」

  「怒髮上沖冠。」楊修小心答道。

  楊彪摸了摸鬍子,「你又待如何?」

  「陸廉張遼都非精於文筆之人,孔北海又非一二日間能得音訊,」楊修又有點躍躍欲試,「檄文那般折辱青徐眾人,兒很是不平,想要替他們仗義執言。」

  楊彪一點也沒被兒子打動。

  「哦,你要幫他們罵人。」

  楊修被噎了一下,神情就有點悻悻。

  「他們雖出身寒微,陸廉又為婦人,卻不失為至誠君子。」

  老人端莊而有氣度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譏諷的微笑。

  「我沒問他們,我問你,」他說道,「你想幫他們,所以準備寫文章替他們罵回去,這就是你的辦法,是不是?」

  楊修眨了眨眼睛,「兒愚魯,父親可有什麼見教?」

  這位尚書令將目光轉了回來,瞥了兒子一眼,又將目光落在硯池上。

  於是這位神清骨秀,才名在外的年輕議郎趕緊屁顛屁顛地先替父親磨墨,再替父親展開一卷空白竹簡。

  楊彪根本沒準備自己動手寫,他指了指毛筆,示意楊修拿起來後,才開口:

  「我要你代天子擬幾份詔書,寫畢後呈與天子過目。」

  楊修一愣,「詔書?」

  老人瞪了他一眼,「當真愚魯,還未明悟麼?天子就在咫尺,你還在那裡籌謀自己寫文駁斥,還想等孔文舉的文章!」

  楊修恍然大悟,「父親!兒悟了!兒悟了!」

  詔書從楊修手中再到天子行宮,直至來到鄴城,不過二百里路,一兩日的路程。

  因此當朝廷使者乘車而至時,荀諶尚在一面看地圖,一面同沮授聊起檄文之事。

  「主公此次出兵,在下有一愚見,」這位秀美的青年文士的指尖敲在范城上,「還須監軍定奪。」

  沮授很感興趣,「友若有何高見?」

  「倉亭津已失,天子東巡之路便再無阻礙,既如此,主公當緩,不當急。」

  沮授那張消瘦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友若之見,恰與我同。」

  「監軍亦不曾為陳孔璋之才所惑,」荀諶笑道,「實為萬幸。」

  聽了這句打趣,沮授呵呵地笑了起來。

  儘管在陳琳筆下,以及當世許多士人眼中,劉備軍團所有高級將領都是出身寒微之人,幾乎一無是處——畢竟在這個時代,出身寒微就是一個致命弱點——但沮授絕不會這麼想。

  在他看來,出身寒微之人,無論是眼界,學識,閱歷,家族助力,都比不上累世閥閱的公卿之後,因此這些能夠走到今日,名滿天下的寒微之人心志之堅忍,遠勝那些世家名門!

  他們經歷了常人想不到的挫折,忍受了常人忍受不了的痛苦,才創下這一份基業!這意味著即使將這些人迫至絕境,也很難令他們屈服投降——而反過來呢?兵強馬壯,心高氣傲的冀州軍能否承受同等的壓力?

  「陳孔璋那一紙檄文,只好騙一騙那些見識短淺之輩,」沮授說道,「好在劉備麾下雖有名將,卻鮮有才學過人之士,孔北海,陳長文者又在青州,未必會替劉備……」

  有僕役匆匆而入,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監軍!有天使至!」

  沮授和荀諶都是一愣,但荀諶的腦子顯然更快一步。

  他臉上的吃驚一瞬間便轉為了驚駭,「何人出此謀也!」

  冀州軍的大監軍並不以陰謀權術為長,見荀諶一副跌足懊悔的模樣,連忙問道,「友若竟知天使何來?」

  「或許是在下多想,」荀諶臉色變幻得十分迅速,「天使既至,監軍且去迎接便是。」

  當沮授見到這位朝廷派來的使者時,他終於意識到荀諶剛剛在忌憚什麼。

  天子降詔。

  而且一口氣降了好幾道詔書,跟詔書不要錢似的,流水一般發來了鄴城。

  詔書內容很簡單,他聽說河北多高士,其中有幾位才學出眾,名滿天下的佼佼者,心中很是仰慕,因而徵他們入朝伴駕。

  第一個點名徵其入朝的,就是沮授。

  拿著詔書的沮授一瞬間臉色也如荀諶一般,再忍不住了:

  「在下不過草莽寒門,尋常愚夫,何意竟能上達天聽?受此恩耶?」沮授咬著牙問道,「不知是何人舉薦?」

  這位天使笑眯眯地,「是老令君親薦使君呢!」

  ……楊彪!楊彪!

  天子降詔,反正詔書是已經下了,至於去不去,什麼時候去,當然是沮授自己說了算。

  但「詔書」不是這樣簡單就能過去的事。

  沮授平復了一口氣,送使者上車時,忽見這位天使又掏出了第二份詔書!

  「……天子還有詔書未下?」

  「哦,這一封不是給使君的,」使者笑道,「天子還徵了其他幾位入朝呢!」

  這位河北監軍的眼前忽然就是一黑。

  第二位被徵辟的名士,是田豐。

  詔書裡也是寫得親親熱熱,就差直接畫一個天子招小手的小像在詔書上了。

  ……在河北眾人看來,與其說是天子招小手,不如說是劉備抓著天子的手在那裡招小手。

  因此在沮授眼前一黑,被僕役手忙腳亂地抬進府之後,田豐也立刻生病了。

  閉門稱病,不能見客,連帶著備戰工作也不得不停下來。

  第三名被徵辟的是辛評,第四名審配,第五名逢紀……

  總而言之,詔書裡溢於言表的那幾句話就是:

  袁紹沒前途的!跟著朝廷走吧!跟著朝廷走,你們要前途有前途,要名分有名分,要大義有大義!

  ——你不走嗎?

  ——你,你,還有你,你們各個都有一串兒食漢祿的祖宗,你們是認真的嗎?

  ——不走?你還見不見人哪?

  ——就算你們不走,你們猜,你們主公怎麼看你們啊?

  一場突如其來的流感放倒了鄴城大半謀士,每一個人的額頭上都綁了一塊白布,躺在家裡,可憐極了。

  但是楊彪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自己引發的這場精準打擊袁紹謀士的流感有多缺德。

  接下來,他表鞠義為平北將軍,要他鎮守並州,去平烏桓。

  表李歷為魏郡太守,也就是說鄴城從此就歸這位管理了。

  鞠義是原來那位冀州牧韓馥的部下,雖然為袁紹收用,但性情驕橫跋扈,一直不為袁紹所喜。

  ……但這也就罷了。

  那位李歷原是韓馥治中,當初在袁紹起家時,曾經苦勸韓馥給沒地沒糧的袁紹餓死拉倒,韓馥不聽他的苦勸,獻了冀州,才有袁本初今天的霸主之位。

  因為這個緣故,袁紹得了河北之後,這個人就一直賦閒在家,不再出仕。

  現下朝廷這一道詔書,彷彿明明白白抽了袁紹一耳光:

  你雖奪了冀州,但在朝廷眼裡,你也不過是董卓一般的賊子罷了!

  冀州雞飛狗跳時,兗州也未能得閒。

  楊彪的詔書沒給諸夏侯曹那些人發,大概是這老頭兒很精明,知道發了也沒用。

  他只發給了一個人——天子降詔,征荀彧入朝。

  至於荀彧什麼反應,楊彪就不在乎了。

  ——是不是漢臣啊你?拉出來遛遛看啊。

  ——你對大漢的忠誠是真心還是假意?

  ——要知道忠誠不絕對,那就是絕對不忠誠啊!

  至於檄文?

  什麼檄文?

  誰在乎那份檄文!

  「我原有精兵十萬,欲調幽州兵五萬,青州兵兩萬,並雜胡兩萬餘,共出河北,」袁紹坐在上首處,冷冷地看著下面,「但兵貴神速,今日之事,在急不在緩!諸位意下如何?」

  謀士們齊齊地行了一禮。

  沮授悄悄看了一眼審配。

  審配悄悄看了一眼田豐。

  田豐咬了咬牙,硬是沒吭聲。

  打陸廉不該這麼打。

  陸廉是個什麼樣的將領?這是個真正擅長「兵貴神速」,常以劣勢兵力勝優勢兵力,因此格外喜歡野戰,好出奇兵的將領。

  對上這樣的將領,冀州軍人數又遠超敵軍,自然應當穩紮穩打,將陣線穩穩向前推進,他們有數十萬之眾,青徐豫三州加在一起也不可能超過五萬,何況劉備又要領主力與曹操決戰。因此他們大可將陣線越拉越長,從容向前。

  他們的陣線越來越長,陸廉需要防守的城池也越來越多,她也就越來越疲於奔命。

  而決戰,永遠應當打成陣地戰,防守戰。

  以優勢兵力與穩固的防禦工事來對抗陸廉的奇謀,這才是取勝之道。

  但現在誰也不敢說出他們的想法——朝廷剛發了一堆詔書,明目張膽地要他們跳槽,現在再說「穩紮穩打」,一定會被主君當成心懷二志的反復之人。

  因此哪怕是最耿直的田豐,被其他幾個謀士寄托了希望與期待目光的田豐,都咬著牙沒敢吭聲。

  「既然諸位亦無異議,」袁紹的聲音又冷又硬,「我便暫不調幽州兵至此,只發烏桓鮮卑十萬餘眾,共討劉備!」

  陳琳在末尾處,摸一摸袖子,感覺心裡委屈極了。

  當孔北海駢四儷六,文采非常的文章乘著印刷術和紙張改良的東風一路飛到鄴城時,鄴城的眾人早就沒心思去管這場罵架了。

  ……但他還是兢兢業業,辛辛苦苦地又寫了一份文章來駁斥駁斥他的孔融。

  ……他還是很想拿出來給人看一看。

  出了袁府,陳琳悄悄地將這份文章遞給荀諶時,荀諶臉上平靜的微笑忽然裂了一下。

  「陳公猶記此文耶?在下已後悔久矣,」荀諶的聲音裡不知怎的,帶上了一絲悲涼與憤慨,「不是這道檄文,還惹不出這些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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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融:看我罵人!看我罵人!我幫你罵回去!

  (楊彪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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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六章 孺子嬰

  青州收到檄文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開始忙了起來。

  孔融不再討論什麼父父子子了,他召集起學宮裡的各路名士,尤其是那位被陳琳點出「遠遁遼左」的管寧之子管邈,一定得跟大家一起出工出力,好好寫一番文章駁斥袁紹軍的這些污蔑之言。

  而田豫和太史慈就忙得更加腳踏實地一點。

  小麥是由西向東,由南向北漸漸成熟的,這些麥子已漸成熟,必須要組織起農人進行收割。

  收完一茬麥子,田裡還要立刻再補種一茬粟米,收割下來的小麥則需要晾曬脫粒,這些都需要大量人手。

  自千乘開始的每一座城池在這兩年間進行過無數次的加固和整修,但必須增派人手再進行最後一次的檢查。

  在這之後,開始對千乘以北的地域堅壁清野。

  自千乘城到平原城中間這百餘里地,理應是沒有人煙的。但雙方既然這兩年不曾交戰,那些斷壁殘垣裡就又漸漸有了煙火。

  地都很肥呢,流民這樣悄悄地說,這些田地荒了幾年,休養過來,種出來的莊稼反而更好,為什麼要去開墾林地呢?燒又燒不盡樹根,累到牛不說,還容易壞了犁。

  他們漸漸地聚集在那裡,重新開荒之後,便吸引了官員的目光。這些農人去央求縣丞後,那位縣丞貪圖這點賦稅,沒有阻止他們,反而派了亭長和里長過去,於是又成了一個個新的小村莊。

  這些原本不應該存在的小村莊成了田豫現下的麻煩。

  那些農人不明白為什麼要離開他們的莊子,他們跪在泥土裡淒厲地哭起來,傾訴他們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花了怎樣的艱辛去重新蓋起房屋,又如何省吃儉用才置起了家當。

  他們甚至還花了大力氣,修了一條水渠!

  現在要他們離開!

  袁紹不是還沒打過來嗎!他們這樣大哭道,等到打過來也不遲啊!

  而且為什麼又要打仗呢?他們只過了不到兩年的平穩日子啊!村子裡的婦人才剛剛從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涯中安頓下來,臉上有了一點肉,也能餵得活娃娃了!

  但他們已經夠幸運了。

  因為這些窮困潦倒,居住在邊境上的農人被劇城的那些貴人忽略了,他們所憂愁的只有被迫又開始背井離鄉這一件事,而不需要承擔更沉重的責任。

  在田豫統籌糧草與城防事務的時候,太史慈回了一趟東萊。

  這位東萊出身的將軍每次回到家鄉時,總是很受歡迎,這一次就更加受歡迎了。

  比如說世家輪番請他赴宴,比如說豪強想方設法地要來結識他。

  他的母親年事已高,這一兩年喜歡回到家鄉的老宅居住,於是又有當地士族的女眷上門,拐彎抹角地想要攀一攀親,能嫁一個女兒給太史慈自然好,太史將軍若是拒絕了,那嫁給其他幾個交情親厚的從弟也行啊!

  諸葛玄在郡內人望自然也很高,但到底是比不上太史慈。

  ——人人都知道劉備現在已立聲譽,漸為四方所歸,那麼能不能在劉使君帳下某一個逞心如意的職位,自然要看薦用他的人是不是受到劉備看重之人。

  劉備是什麼人?出身寒微的老革啊!

  因此人人都知道該在名士出身的諸葛玄和將領出身的太史慈之間,到底謀求哪一條出路。

  太史慈是從後門偷偷走出家門的。

  這樣略有一點不光彩,但他確實也有點受不住這群天天跑來登門拜訪的客人。

  況且這一次他回東萊的目的,比他此時的舉止更不光彩。

  ——他是來徵兵的,準確說是除了徵兵之外,還要準備徵發大量民夫以應對這場戰爭。

  這位武將帶了兩個隨從,騎馬出了黃城,在田野間漫無目的的騎行時,有個年輕的農夫似乎認出了他,直起身向他行了一個揖禮,這引起了太史慈的主意。

  那個農夫年紀很輕,只有十七八歲,頭上戴了一頂破草帽,身上卻穿著整整齊齊染成青色的短褐,這就很不尋常。

  畢竟農人平時穿衣是不費力去染的,婦人織出來的粗布裁剪後就可上身,髒了不捨得洗,洗多了就會破,破了還需要打補丁,尋常人家哪有這樣的心思呢?窮苦人衣不蔽體,連粗麻衣也穿不齊,殷實人家若有那麼一兩件染了色的衣服,必定也是壓箱底的,逢年過節才能拿出來給家裡的長輩們穿一穿。

  ……這個年輕農夫就這麼穿了一套葛布青衣下田了。

  太史慈看了兩眼才恍悟,「孔明!」

  「子義將軍,」諸葛亮笑道,「將軍何往?」

  子義將軍跳下馬,將韁繩扔給侍從,走了過來,「隨便走一走,散散心罷了,孔明這是在躬耕隴畝?」

  諸葛亮看了一眼自己剛剛在和農人鼓搗的東西,「將軍猜一猜?」

  這片田已經收割過了,沉甸甸的麥穗都被運了回去,留在地裡的只有零星麥稈,現下要重新用犁再犁一遍地,才能開始種粟米。

  太史慈將目光放在了那架長犁上。

  「和尋常犁鏵不太一樣?」他指了指犁轅,「如何選了一根彎木?」

  「陸將軍曾對我說……」

  太史慈突然豎起了耳朵。

  「她說以前在外面行走時,曾經見過一種很容易轉彎的犁。」

  太史慈摸摸自己偷著留出來的一點短髭,「轉彎?」

  諸葛亮比劃了一下這架新改良的農具,「因此我留了心,總想著試一試。」

  恍然大悟的太史慈看了看那架犁,又看了看一身農人打扮的諸葛亮,忍不住就樂了。

  「此非正道,你不去學宮讀書,倒在這裡玩耍,難道不怕你叔父知道嗎?」

  「我小心些。」諸葛亮狡猾地說道。

  對於漢朝的士人來說,「躬耕隴畝」是一件挺高尚的事,但它不高尚在種出多少東西,只高尚在士人淡泊名利,把腦子放空,專心於山野。

  所以很少有人認認真真地自種自吃,管寧算是一個,他在遼東名聲大盛,不僅有他開班給大家講課的緣故,能在自己家園圃裡好好幹活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但諸葛亮這個和「躬耕隴畝」又不太一樣,因為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種自吃上,而是在各種工具的改良上。

  這就不太好了。

  這是工匠做的事,不是士人做的事。

  士人的注意力往小了說應當在明禮讓,治威儀上,往大了就是立功立德立言衝擊一下「三不朽」,而天天抱著農具研究很容易被詬病為雕蟲小技。

  「此非丈夫所為,若為人知,必受詬病,」太史慈勸道,「你雖未及冠,卻已有才名在外,莫說諸葛使君,辭玉將軍亦十分看重你,何必自專於此呢?」

  「在下幼時頑皮,常央求兄長出門時帶上我,他去求學,我則只為游玩。那時陽都城的幾座市廛都十分熱鬧,不管我想要買一樣什麼東西,只要我求兄長替我買下,十步之內,必定又有一家更稱我心的攤鋪。後來我便記住教訓,每次去逛市廛,總要比較許久。」

  孔明摘下草帽,重新整一整頭巾,再換一身葛布直裾,穿上木屐之後,除卻皮膚曬得有點黑,走在太史慈身邊的完全就是一位令人眼前一亮的世家少年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但太史慈還是從其中聽出了一絲哀傷。

  「現在琅琊依舊清平繁華。」他說道。

  「與那時不一樣了,」諸葛亮說,「黃巾之後,許多人跟著黃巾走了,還有許多人被迫離鄉,再也沒有回來。」

  太史慈沉默著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

  「我生平無大志,只想要看到一個天下清平,百姓無恙的大漢,」諸葛亮說道,「因此我年少時便想,我將來去向何方,要看世上缺什麼樣的人。」

  若是缺文臣,他就做文臣,若是缺武將,他就做武將,若是農人缺一架趁手的犁,他就想辦法去幫他們改一改。

  少年忽然停了下來。

  「太史將軍愁眉不展,是因為募兵之事嗎?」諸葛亮溫和地勸道,「這一仗早晚都是要打的。」

  「不錯,」太史慈說道,「但為什麼不能再晚一些呢?」

  這裡是他的家鄉。

  他一次次地帶走家鄉的兒郎們,再送回無數車糧米布帛,在失去了兒子、丈夫、父親的婦人號啕聲中告訴自己,他的確給了她們足以安身立命的撫恤,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的青壯年在見到這些孤兒寡母的財產後,羨慕地跑來應征。

  但這場規模前所未有的戰爭仍然避無可避地要到來了。

  在考慮到徵調幽州兵太遠也太慢之後,袁紹將目光放在了烏桓和鮮卑上。

  想要調兵是不難的,這些異族作戰驍勇,尤其是烏桓,還特別忠心,就是軍紀不能要求太高,因此特別費糧草和金帛。

  如果袁紹不能提供足夠的犒賞,烏桓的首領也不會對他有怨言,自從袁紹將宗女嫁過去之後,烏桓高層就被徹底籠絡住了。

  但下層是一定會有怨言的。

  不僅有,而且會立刻表現在他們肆無忌憚,變本加厲,連掩飾都不掩飾的劫掠上。

  痛擊劉備是袁公的任務,而在一路南下的途中燒殺劫掠則是他們為自己爭取的一點點加班費。

  因此徵調糧草的數額自然就比之前漲了一大截。

  「主公何必為此事煩心,」趁著謀士們不在,郭圖私下裡進言道,「兗州青麥將熟啊。」

  袁紹立刻惱怒地看了他一眼,「阿瞞現在宛城,我如何能引那般蠻夷去劫掠他的兗州!」

  「曹公若勝得劉備,想必早也就勝了,」郭圖委婉地說道,「還不是要仰仗主公?此非罕事,主公何疑?」

  ……確實不是頭一回,袁紹想,上次阿瞞被呂布攆得到處跑時,也是自己出兵支援,救了阿瞞。

  「我總該寫封信給他。」這位主公最後說道。

  他還很想問一問其他幾名謀士的意見,但這個念頭在腦子裡想想之後,又暫且放下了。

  天子的陰雲還在冀州上空未曾消散,最近甚至又傳出了一些流言,據說朝廷準備給袁逢再選一位嗣子……

  ……嫡長子袁基死在雒陽董卓之手。

  ……嫡次子袁術的頭顱已經進了國庫。

  ……袁逢一共就三個兒子!

  這位庶子出身的主公一想到二百里外的天子,就如曹操一般捂住了頭,苦惱地呻吟了一聲。

  他曾經那般輕視朝廷,現在他後悔了。

  小皇帝一點也不知道袁紹內心的想法,如果知道的話,說不定他會動起別的心思。

  兩日之後,御駕便將啟程南下徐州,在啟程之前,他心中有些疑惑一定要問個清楚。

  比如說——

  「移風鄉侯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廉聽了他的問題,「是個出身寒微,但開心見誠,並無隱瞞的人,也是一個靠戎馬征戰,謀下今日這片疆域的人。」

  天子沉默了一會兒,「陸卿所言,似如世祖。」

  「……陛下?」

  今天早些時辰曾有一場朝會,天子頭戴冕旒,身著袞服,肩挑日月,莊嚴肯定是莊嚴的,但天子身形清瘦,多少給她一種撐不起這身行頭的感覺。

  天子自己可能也覺得這身行頭特別累人,所以即使朝會時穿一下,過後肯定立刻就去更衣。

  但今天很奇怪,他仍然穿著這一身同她聊天。

  她上下打量著裹在一身玄袍中的清瘦少年,總覺得六七月份穿這個很考驗人的意志。

  天子坐得很穩,汗都沒出。

  ……當然冕旒擋著,出了她也看不清。

  他沖她微微笑了一下,「無事,朕只是未曾走過這麼遠的路,故而有些憂慮罷了。」

  「哦,」她恍然了,「陛下不必擔憂,臣會安排妥當,保護陛下,這一路必不至再有什麼意外。」

  「陸卿忠心,朕很欣慰,」天子的嘴角輕輕翹了一下,「朕只是不知,究竟如何護衛。」

  ……如,如何護衛?

  她以為天子是想問這一路上的具體安保安排,以及到了下邳之後又有什麼安保待遇。

  但天子似乎是已經察覺到這位紀亭侯是個極其直率,因此講話需要清楚明白直來直去的人。

  他又一次開口了。

  「如孺子嬰一般嗎?」

  陸懸魚愣了很久,才終於反應過來,天子到底在擔心什麼。

  他沒有享受過一天真正的權力,但清晰地看到過兄長從這個位置上跌落下來的死亡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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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鏵:音同滑,裝置在犁上,用來掘土耕地的農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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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七章 再戰宛城

  「朕未有一日為人君者。」

  在宴會之後,那些金燦燦的東西被撤下去了,雖說已經進獻給了天子,但天子畢竟不是個暴發戶,除了兩三件符合他眼光的擺件之外,其餘大概都入了庫,很快裝車,成為去往下邳路上的輜重。

  但天子坐在那裡,冕旒玄袍,腰繫玉帶,身上帶著一縷冰冷高華的熏香。

  他的姿容舉止沒有什麼能夠挑剔的地方,但既沒有人君的氣勢,也沒有少年的鮮活。

  於是這種感覺就很奇怪了,彷彿他坐在那裡,只是一件精美絕倫,高高在上的擺件,是大漢延續四百年以來的證明。

  在他輕聲說出這句話後,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這不是陛下的過錯,也不是陛下能強求的事。」她說道。

  「陸卿於長安拔劍,平原起兵時,」天子反問,「難道不都是強求嗎?」

  ……話說得也沒錯。

  但他們畢竟是不一樣的,人不一樣,決心也不一樣。

  「若朕下了決心呢?」

  一陣衣袖簌簌之聲,那股遙遠而冰冷的香氣便近了。

  天子起身,自玉座走下,來到了她的面前。

  「……陛下?」

  「陸卿現為亭侯,將來可為縣侯,而後又當如何?」

  「而後?」她愣了一會兒,「陛下,臣若有功績可稱縣侯,心願已足。」

  這個少年的眼睛裡藏著深潭一般的幽冷。

  「陸卿之子嗣後代,所襲亦不過封侯之位,畢竟高祖曾有白馬盟誓,漢家天下,非劉不王,」他的聲音很冷,但慢慢地變得柔和,「但陸卿與別人不同。」

  「陛下之意,是臣為婦人,因而子嗣的爵位還可以從夫君處襲來?」

  天子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但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

  如果她想要傳給子嗣一個比縣侯更高的爵位——有什麼比成為皇后來得更快,更直接的呢?

  他的皇后死了嗎?

  按照夏侯惇傳來的消息,皇后未死,而是被迎至鄄城妥善安置。

  那些皇子皇女呢?

  他們也在皇后身邊,由那些倖存下來的宮女和黃門照顧著。

  但天子站在她面前,這樣溫柔地暗示她,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都可以棄如敝履——只要她願意與他結為盟友。

  這是完全不關乎情愛的婚姻,她不能奢望在天子這裡獲得一丁點兒的關心與愛護,甚至只要她的事業失敗了,她也會成為第二個伏后,被天子丟在冰冷黑暗的角落裡,再不看一眼。

  ——但如果黑刃在,會怎麼說?

  【他有野心,但太過孱弱,這豈不是更好?你需要一個這樣的利用對象,你已經改過名,取了字,又有世人皆知的好名聲,殺豬匠的出身已經不再能桎梏你。若你能夠登上這個台階,將他作為傀儡,這架名為「漢室」的機器就可以為你所用了——這是他唯一的籌碼,你看,他清楚得很。】

  「陸卿?」

  她沉默著,他輕輕地喚了她一聲,甚至歪了歪頭,略帶一點孩子氣地去望她微微低下的面孔。

  除了這些之外,只要她依舊強大,他甚至也可以扮演一個溫柔又深情的頂級世家美少年給她看,她要是想玩點什麼浪漫的,天子必然也有耐心來陪她。

  「陛下可曾聽說,建安元年時,臣於青州曾與袁譚交手。」

  天子迷惑地微微皺起了眉。

  「朕曾聽聞。」

  那場戰役規模並不大,戰果也不明顯,充其量被稱為「小青河之役」,但在陸懸魚心中,印象極其深刻。

  她這麼說,天子便微笑著聽,一面聽,一面要小黃門為她尋來坐具,要她坐下慢慢說。

  於是她便詳細地講給他聽,戰前她為什麼想要與袁譚決戰,戰鬥中她明明已經包圍了袁譚的前軍,為什麼又放棄,戰後她又做了很多這樣那樣走向的猜想。

  「若臣能夠冒一次險,或許臣便能全殲那支青州軍。」

  天子微笑著望向她,「陸卿後悔了?」

  「不,」她回答,「臣不僅沒有後悔,反而慶幸。」

  天子愣了一下,「為何?」

  「臣也許會贏,但如果臣有這樣的想法,必有一日因輕率莽進而死無葬身之地。」

  那張精致又美麗的小臉不笑了,他目光沉沉地盯著她。

  「臣之所以有百戰百勝的名聲,非因臣勇武過人,智謀超群,」她說道,「而是因臣行事謹慎,總知道什麼當要,什麼不當要。」

  當楊彪從屏風後走出來時,陸廉已經出了行宮。

  天子仍然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冕旒擋著他的眼睛,也擋著他的神情。

  「陛下。」

  「真如令君所言,」天子說道,「她不願。」

  楊彪原本有些不悅,很想要直言進諫,但見到天子呆呆坐在那裡的模樣,忽然心疼起來,「陛下是大漢天子,不必如此小意屈就。」

  「天子有什麼了不起,朕的兄長也曾是天子,他若不死,朕豈有此位?」

  「陛下——」

  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似乎根本沒聽見楊彪急切地想要打斷他的話語,他的聲音變得又快又尖利,失去了往昔那從容不迫的典雅風度:

  「懷王是如何而死的,令君知否?」天子說道,「他喝了鴆酒,他們說那酒喝下之後,腹痛如刀絞,腦裂而——」

  「陛下!」楊彪大聲喊道,「劉備非董卓,陛下不必有此慮!」

  天子的那雙眼睛從冕旒後面幽幽地望過來了。

  那不是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雙日日夜夜都被噩夢所禁錮,因而飛速蒼老的眼睛。

  「他非董卓,身邊也沒有李松李儒麼?」

  李松為更始帝劉玄殺了孺子嬰,李儒則為董卓殺了劉辯。

  更始帝也姓劉,也未必想殺一個痴傻的廢太子,但只要他一步步向上走,會不會有人想要替他鏟除這些路上的絆腳石呢?

  楊彪上前一步,突然跪拜在地,行了一個大禮。

  「若有人行此不臣之事,」老人顫抖著說道,「臣當以頸血濺之!」

  被天子懷疑有不臣之心——至少下屬有不臣之心的劉備現在並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

  他盤腿坐在竹席上,認認真真地編著一頂草帽,甚至徐庶走進院落時,劉備都沒有察覺。

  一隻蜘蛛飛快地從竹席上跑過,竟然也從這個擅使兵刃的老革身邊逃了一條命。

  徐庶咳嗽了一聲。

  「主公。」

  「元直!」

  劉備將草帽放下,起身欲迎時,徐庶早已經幾步上前,不曾令主公走下台階。

  「主公有這樣的閒情,」徐庶笑道,「軍中大可放心了。」

  劉備臉上立刻掛上了不安。

  「我非偷閒,實在是……」他支吾了一下,然後嘆了一口氣,跺了跺腳,「元直可知我心事?」

  劉備屯於古城,曹操屯於宛城,兩軍已經對峙很久了。

  曹操無法去迎天子,劉備也不成,似乎誰只要動一步,對面立刻就會撲上來。

  但因為雙方佔據的不是營寨,而是堅城,於是又都無法主動發起進攻。

  從冬天到春天,從春天到夏天,就這麼守了半年,守到城中有些士兵偷偷摸摸地娶了媳婦,甚至因為前軍來得更久,已經有幾個人幸福地當上了父親,被人羨慕極了。

  但這種幸福是建立在劉備的痛苦之上的——他的士兵在這裡屯著,什麼也做不了,哪裡也去不成。

  北方袁紹的檄文一下,這種痛苦立刻升級成了煎熬。

  他想到了各種方法去激曹操出城決戰,包括但不限於讓帳下的文人寫信罵他卑鄙無恥,罵他父祖趨附宦官,罵他為人子不孝,老父親避禍徐州,他竟也能領兵來屠;罵他為人父不慈,騎了兒子的馬逃命,將兒子留在亂軍之中。

  但事實證明,曹操是一個堪為敵手的梟雄——他出兵時雷霆萬鈞,守城時則靜水深流,反正簡言之,曹操不想打,不出城,就是蹲著,愛罵就罵,反正南下的是袁紹,他是不急的。

  ……於是劉備抑鬱了,編起了手工活解壓。

  「主公既欲急勝,何不與曹操決一血戰呢?」

  「我欲戰,他欲守,」劉備嘆了一口氣,「如何打得起來?」

  徐庶摸摸小鬍子,「主公只知檄文,卻不知天子曾降詔?」

  劉備迷惑了一會兒,「我自然是知道的,卻有何用?」

  這位小鬍子文士臉上露出了一個隱秘的微笑。

  主公雖為漢室出身,卻並非舉孝廉茂才出仕,而是由公孫瓚舉薦為部司馬,一路領兵打仗出來的,因此天子降下的那幾道詔書有什麼樣的作用,他也察覺不到。

  「主公既欲誘曹操出戰,何不悄悄派兵,襲取許昌?」

  劉備有些迷惑地睜大眼睛,「我襲取許昌,自是為了將宛城與兗州攔腰截斷。」

  「不錯。」

  「但如此一來,荀彧自兗州出兵,曹操自宛城出兵,我豈不是要被兩軍夾擊?」

  徐庶又摸了摸鬍子。

  「主公,天子降詔了啊。」

  無論是劉備,還是關羽張飛趙雲陸廉,這群武人一時半會都理解不了這句話的含義。

  但對於曹操來說,「天子降詔」這四個字的魔力是超乎尋常的。

  荀彧是他之子房,這不錯,但他也曾是朝廷的守宮令。

  與許多潁川出身的士人一樣,荀彧對於匡扶漢室也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

  因此在接到朝廷的徵令之後,鄄城立刻傳出消息,荀彧也病倒了。

  就同為潁川出身的徐庶猜測來說……荀彧說不定是真的病倒了。

  但這不重要。

  「主公,若曹操使了這樣的計謀,率軍襲取魯國,欲斷徐州與青州之路,陸辭玉將軍會如何?」

  「不待我出兵,她必先領軍擊之。」劉備回答得極快。

  徐庶嘴角一翹,「曹操對荀文若也有這樣的信心嗎?」

  這位主公忽然「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在這間並不大的屋子裡瘋狂打轉!

  曹操若是對荀彧沒有信心,他會怎麼樣?

  不錯,兗州尚有夏侯惇主持軍政,但荀彧鎮守鄄城,兗州的糧草都在他手中!

  因此曹操一定不能等到劉備軍已至許昌城下,再與荀彧合圍!誰知到時候天子會不會再下一封詔書!哪怕荀彧不倒戈,一抹脖子也是個大麻煩!

  只要能引曹操出城決戰,先袁紹一步平定豫州,劉備雀躍地想,南方無憂矣!

  「我聽聞曹孟德帳下有一位謀士,郭嘉郭奉孝,工於心計,最擅遠交近攻之謀。」

  荀諶聽了之後,輕輕笑了,「監軍也想要一位郭奉孝嗎?」

  「主公征烏桓鮮卑南下,恐怕從此曹孟德便再難與咱們同心戮力了,」沮授嘆了一口氣,「如何能不向遠處尋一尋盟友呢?」

  沮授面前那位秀麗端凝的貴公子略微思考後,便放下了茶盞。

  「蜀中劉璋素無志向,劉表心氣已薄,劉勳色厲內荏,此輩無四方之志,皆小人也。」

  他的聲音停了一停,見沮授面露失望之色,又加了一句:

  「唯有江東孫策,昔日曾為陸廉所敗,這數載之內,他整頓江東,厲兵秣馬,堪為劉備敵手。」

  沮授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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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八章 「你們那個大漢,早就亡了!」

  天子進入濮陽時,狼狽極了。

  他坐著殘破之至的金根車,眼睛下面染著一片青黑的痕跡,因此看起來憔悴又疲憊,全無天子的威風。

  他身邊的公卿們也是如此,他們幾乎無法維持每人一車的基本條件,於是兩三個白鬍子老頭兒擠在一架軺車上,可憐巴巴。

  但當他們離開時,又重新恢復了朝廷應有的威儀。

  有旌旗,有護衛,天子的金根車翻修一新,公卿們也各自有了工匠們趕製的新車,儘管沒有全套鼓吹,但仍然撐足了排場。

  美中不足的是天子身邊黃門較多,宮女較少。但沒有什麼關係,濮陽城中連同附近縣城和鄉村的豪強都樂意將女兒送進來。

  ……肯定也不是為了當宮女。

  ……但如果能受天子垂青,當一個貴人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呀!何況人總是該有點夢想的,現下皇后別居鄄城,天子怎麼就不能喜新厭舊一下,看中我家的閨女呢?天下人皆知,當年的靈思皇后還是殺豬賣肉的出身呢!

  那些豪強和寒門士人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紛紛將自家女兒送進隊伍裡,接受著為數不多的宮女和黃門挑剔的目光的。

  而這些妙齡少女在清晨啟程時,因為不得不離開親人身邊而怨恨自己的父親,傍晚紮營時又忍不住沿著父兄曾經諄諄善誘的那一套話術,幻想過去:

  天子那樣年輕,又那樣俊秀,如果當真能夠得他的青睞,忍受什麼樣的苦楚也都值得了!

  看啊!看啊!天子走出御帳,似乎想要外出走一走,看他那玉一樣的皮膚,比女郎還要細嫩,看那溫柔的眼睛,就連訓斥別人時都顯得那樣繾綣多情!他是不是看我了!他是不是看我了!他要是會親口說一句喜歡我,簡直連死都是值得的!

  那位玉樹修竹一般俊美的年輕皇帝的確輕輕地瞥了宮女們一眼,但不是因為她們當中有哪一位女郎獲得了他真摯的愛情。

  她們的動作太過明顯,聲音也略有些高了。

  儘管在她們自己看來只不過是互相交頭接耳的小動作,那幾句少女懷春的話語也只是竊竊私語,但對於皇帝來說,已經稱得上輕浮。

  她們應當安靜,肅然,像漂浮在舊日宮廷中的幽靈一樣,需要時出現,手腳俐落又不出聲地為他提供一切服務;不需要時消失,藏在壁衣或是屏風之後,屏氣凝神,等待他的下一次召喚。

  皇帝因此皺了皺眉,但他不曾將這點不滿說出口。

  他不需要親自開口去訓斥那些宮女,一則不符合他的身份,二則這些宮女要與他朝夕相處,他訓斥過的人是不能再留在身邊的。

  只要吩咐常侍幾句就是了,劉協心裡這樣想著,目光繞過那些低下頭的少女,望向了遠處,想要尋找宋常侍時,卻意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個二十餘歲的女郎,身形高挑,肌膚潔白,當她領了一隊女兵站在營地門口,同守衛們說些什麼時,似乎突然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將頭轉了過來。

  劉協一瞬間愣住了。

  他聽說過那人,那是陸廉的妹妹,組建了健婦營的校尉陸白,但他不曾想到這個「陸白」是曾經的渭陽君。

  當她穿著蜀錦的裙子,在未央宮裡走來走去時,她只是個面目模糊,令他憎惡的權臣孫女。

  他被困在方寸之間,無法脫身,她也是如此。

  忠於漢室的人會悄悄在他耳邊說,請他再忍耐一下,他們一定會誅殺董賊,再立江山,他每一次聽過這樣的話語,再見到她入殿拜見時,便會在心裡惡意地想——

  我為天子,我是逃不出去的,離了天子的身份,我是活不成的!你也如此!離了董卓孫女的身份,你的下場會比我更慘!

  胸腔中翻湧的惡意隨著董卓全族之死,似乎早已平息,但此時再一次牽扯出來舊日之事時,劉協忽然感到了一股比之前更甚的嫉妒!

  他在嫉妒一個婦人!

  不是那個注定要載入史冊的名將陸廉,而是這個還不曾為天下人所知的「陸白」!

  陸白望向他的目光平靜得不起波瀾。

  她只是按照軍中的禮節,遙遙地行了一禮。

  夕陽灑在她的身上,灑在了她身後那一眾女兵的身上。她們有人騎馬,有人背著長弓,有人拎著短戟,有人頭上包紮過,有人皮甲上被劈出了幾道裂痕。

  她們也在交頭接耳地說笑,與營中將士們說笑的神情毫無兩樣。

  陸白來營中當然不是為了覲見皇帝,她要是不認識皇帝,憑她的機靈勁兒就該整點祥瑞送上去了。比如說青州海邊有一種紅色礦石,不太掉色,可以當顏料給水鳥染個色,當成祥瑞送上去,天子一高興,給她們獎賞一面什麼赤雁旗之類,以後健婦營就可以改名為赤雁營,這都是很體面的事。

  但她認得皇帝,於是獻祥瑞這種事就只能臧霸來做。

  ……偏臧霸是個極謹慎機靈的,不肯搞獻祥瑞這麼大的事來拍天子馬屁,大概是生怕劉備多心,於是那隻可憐的水鳥只能當成一個小玩意兒送上去,最後變成了一道滋味雖然有點澀,但肉湯喝起來還頗鮮美的佳肴。

  她來營中原只是想協調渡河事宜,見到天子實屬意外。

  好在呂布巡營經過,打斷了這尷尬的會面。

  ……再看時,天子已經不見了。

  就像他從未來過一樣。

  夕陽落在黃河上,渾渾趨於下,永無休止。

  那些血跡、那些屍首、那些泛著血沫的河水都已經流過去了,彷彿什麼都沒剩下。剩下的只有數里外的范城,以及身後的營寨。

  「你這健婦營,還真的建起來了,」呂布抱著胳膊打量了一下,「不是輜重營那些民婦。」

  她也望了一眼那些女兵。

  「不是民婦,」她笑了一笑,「此番攻城,我營為先登。」

  「這樣的功勞,微不足道。」呂布這樣說道。

  「溫侯看來,什麼樣的功勞才足可稱道呢?」

  陸白一點也沒生氣。

  如果是一個路過的公卿這樣評價,會被她認為是種冒犯,但呂布卻不同。

  他與她阿姊一樣,都已經歷了足夠多,足夠殘酷的戰爭,因此他們的評價不管是刻薄還是溫和,總歸是寶貴的。

  「劉玄德與曹操尚未分出勝負,徐州空虛,你若能守住倉亭津一個月,」呂布說道,「足可稱道。」

  陸白的眼睛輕輕眯了一下。

  「東郡士庶皆心向朝廷,」她說道,「未必會懼賊勢大。」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你該起高城深塹,以備戰時。」

  陸白咀嚼了一會兒呂布話語中的含義。

  「溫侯是擔心我軍中女兵無出城征戰之力?」

  呂布盯著河面想了一會兒,「要看來奪倉亭津的是什麼人。」

  袁紹精兵善於攻城,鮮卑烏桓善於馬戰。

  高城深塹聽起來是為前者準備,但如果來的是後者,以她的步兵營而言也很難敵得過。

  她不能過多指望阿姊的援軍,因為濮陽城三番五次擊退了袁紹的兵馬,勢必要面臨袁紹本人的怒火。

  「我見過袁譚怎麼攻城,」她說道,「但我不曾見過胡虜,我只聽大父講過。」

  這個手刃她大父的男人沉默了很久。

  「他們與咱們不一樣,」呂布重新開口時,語氣聽起來仍然很溫和,「和連死後,鮮卑無共主。」

  陸白心念極快,一瞬間便理解了呂布在暗示什麼。

  「蒙溫侯指教,」她情真意切地行了一禮,「感激不盡!」

  呂布平靜地望著她,於是陸白的身形與容貌似乎又漸漸退回了被小陸收留時,兩隻眼睛大大的,滿是眼淚,氣憤又害怕地瞪著她的模樣。

  此時的她在微笑,神情也越來越像一個將軍了。

  她五官高鼻深目,肌膚皎潔異於漢女,因而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美豔,與呂姁清秀端莊的漢女之美是不同的。

  但呂布還是忍不住地想,如果阿姁還活著,活到二十餘歲時,是不是也該這幅模樣,這樣神情?

  若是她成了一位女將軍,來請教自己該怎麼擊退鮮卑人,他一定會哈哈大笑,披上他的甲,拎起他的槊,騎在馬上告訴她,什麼也不必擔心,有父親在,那般胡兒豈敢放肆!

  可如果她想的話,他也一定會帶她上陣,要她親眼看一看,大漢騎兵縱突騎擊的奧妙與精髓!

  呂布沒有回應陸白的道謝,他身形略有些蹣跚地轉身離開了。

  他已經將陷陣營和高順留給了陸廉,身邊只帶了數百老兵,名義上護衛天子,實際有張郃高覽的萬餘士兵在,他的兵馬更接近儀仗隊了。

  他的權勢在迅速地消減,公卿們也待他愈見冷落,只有楊彪父子和寥寥幾人還常與他來往。

  若是在從前,呂布會覺得憤怒,覺得自己被冒犯和羞辱,但現在他卻覺得這樣很好。

  之後所有的事,都同他沒什麼關係了。

  在皇帝自倉亭津渡過黃河後不久,已經影響了黃河兩岸,綿延千里的旱災終於得到了一個緩解的機會。

  下大雨了。

  天地間似乎到處都是水幕,積攢了大半年的雨水在短短數日之內便傾盆而下!

  已經乾涸的河道裡暴漲而起,先是潺潺溪流,後是湍急的河水,最後終於匯聚成山洪,咆哮著,呼喊著,自太行山而下,肆無忌憚地企圖撼動每一棵樹,每一間房,每一片田地。

  農人在最初的歡呼之後,便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恐懼之中。

  為什麼會下這樣大的雨!

  為什麼起了山洪!

  水漫過河堤,漸漸進了村落,它並不冰冷,甚至幾乎可以說是溫熱的,帶著這種詭異的熱度,帶著渾濁的污泥與穢物,蔓延到了四面八方。

  牲畜喝了不乾淨的水,一頭頭地死去。

  人在這樣不乾淨的洪水裡煎熬著,也漸漸地死去了。

  先是家中的老人,而後是幼童,再然後便是青壯年,盡管下痢不止,卻還硬撐著一口氣。

  「洪水退了就好了,」那些急劇消瘦下去的農人這樣安慰彼此,「洪水退了……補種一點,補種一點什麼東西,咱們還能把家業重新操持起來。」

  當已經飽受摧殘的百姓驚喜發現暴雨已消,太陽又重新出現在平地上時,有急促的馬蹄聲與太陽一起出現在遠方,並且比太陽腳步更快,也更加冰冷。

  有些愚笨的農人還在迷惑地踮起腳探望時,機靈些的已經慌亂地逃回家中,翻出最後一包粟米,以及唯一一件完好無損的衣衫,領著家人便要逃走。

  而更機靈些的連妻兒父母也拋下,只顧著自己,匆匆地翻過田野,想要找個地方躲藏起來。

  但他們的命運都是相同的。

  那些科頭披髮,穿著破爛的鮮卑騎兵衝進了他們的村莊,並且極有耐心地將田野間,水溝裡,灌木下的農人找了出來。

  他們剝光了男男女女的衣衫,像對待牲口一樣地將他們聚集起來,殺死老人和不強壯的人,其餘用繩子捆住雙手,套住脖頸,由少量騎兵押回已經被鮮卑人所據的河內。

  至於他們的糧倉,他們的牛馬,他們的房屋,全部都順理成章地變成這個鮮卑部族的財產了。

  他們聽說了大袁公的徵令後,立刻便揮師南下,自河內而出,第一個衝進了東郡!

  這裡所有的土地和子女,都是他們忠誠的獎賞!

  「大袁公有令!」他們用並不標準的漢話大聲嚷道,「你們以後都是我們的奴隸!這裡也是我們鮮卑人的土地了!」

  「豈有天理了嗎?!」有人目眥盡裂:「這裡是大漢——」

  他的話沒有說完,半個頭顱便落在了地上。

  為首的鮮卑頭目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長刀,周遭響起了一圈叫好聲!

  他站在十數年前曾有許多諸侯歃血為盟,發誓要以死護衛的土地上,站在酸棗城下不過數里的土地上,猙獰地大笑起來!

  「你們那個大漢,早就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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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六十九章 戰爭迷霧

  在天子渡河的第三天,濮陽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沛相陳珪。

  儘管托名沛相,但陳珪因為年紀已高,再加上沛國本就在徐州的核心區域內,有各路地方官治理,老爺子也就不怎麼管事,平時專心頤養天年,時不時也會與孔融或是陳紀治一治經學。

  但天子駕幸徐州,劉備又遠在宛城不能回來,整個徐州有資格代表劉備迎接天子的,就只有他了。

  不僅是因為他年紀高,一家子的兩千石,更因為他出身下邳陳氏,是整個徐州士族的領頭羊,他出面比關張趙陸這一班武將更有分量,也更能含蓄地表明本地世家對劉備的支持,以及對天子駕幸徐州的恭謙與歡迎。

  從下邳到臧霸營寨這一段路十分顛簸辛苦,也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麼撐下來的。但他精神頭竟然還頗足,在皇帝渡河繼續向東南而行時,這位神奇的客人就出現在了濮陽城下。

  「老爺子一直跑得挺快的,」在出門迎接前,她這麼小聲和身旁人嘀咕,「當初我求學於他門下時,他也是不聲不響地跑了五十里路,到小沛來見我。」

  那時的陳珪精神頭真是特別夠用,但當車子停穩,僕役擺好車凳時,扶住僕役的那隻手瘦骨嶙峋,上面點點老人斑十分鮮明。

  「暑氣炎熱,陳公何以親至?」她連忙也上前扶了老人一把,「若有急事,遣一使也罷了!」

  陳珪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斜她一眼的氣勢還很足。

  「將軍尚不知死耶!」

  ……她被吉利話噴了一臉。

  老頭兒坐下了,蜜水不喝,但也不喝純的熱茶,他要喝加了蜜的熱草藥茶,還要自己那個坐具,於是僕役又開始瘋狂地跑來跑去,忙前忙後。

  終於一切安頓下來,可以好好說話了。

  「陳公,我何事當死?」

  「袁紹起三十萬大軍南下,」陳珪道,「將軍知否?」

  她沉默一會兒,比了兩根手指,「二十萬。」

  ……老頭兒怒氣沖沖地瞪著她。

  「也未必就死,」她連忙改口說,「我有心將東郡作前線,阻擋袁紹南下之兵。」

  「擋得住?」

  「你身邊只有臧洪與張邈的萬餘兵力,」陳珪說,「我豈不知他二人是什麼人?臧洪誓守窮城而無變通,張邈坐不窺堂卻無謀算。」

  ……她搓了搓臉。

  「倉亭津亦有臧霸陸白鎮守,我也已調集北海兵,很快至此。」

  老頭兒冷冷地看著她。

  這種目光超出了嚴厲,甚至帶上了一股威壓。

  她坦然地與陳珪對視了一會兒,後者終於冷哼一聲,「將軍以為青徐兩地可為後援嗎?」

  陸懸魚愣住了。

  「不可嗎?」

  這個老人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封帛書,丟到了她的面前。

  這是一封投誠信。

  信中先是拍了一通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馬屁,從他父祖的光輝歷史開始講,直到他歷經大小無數陣仗,終於雄踞河北的豐功偉業。

  然後筆鋒一轉,講起了自己對袁公的仰慕之情,赤子之心,「如嬰兒之望父母」,只恨黃河隔絕,不能投奔,因此雖身在徐州,但心已在袁公帳下。

  最後語氣誠懇地明示袁公,若袁公領兵親至下邳,百姓們(以及自己)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啊!

  ……中間還穿插了一點天子被呂布劫持來徐州,致使朝廷蒙塵的種種悲嘆。

  總而言之三個字:盼!王!師!

  如果說袁紹的檄文她讀完之後是破口大罵,這篇投誠信則讓她從腳底起了涼氣。

  ——這是下邳陳氏的投誠信。

  眼前這位老人剛剛代表了所有支持劉備的徐州士族,滿臉歡欣地迎接天子駕幸徐州,轉過頭就丟出了這樣一封信。

  是下邳陳氏出現了叛徒嗎?

  她試探性看向老人時,陳珪用冰冷的目光回答了她。

  不是,這不是某一個叛徒所寫,這是陳珪的態度。

  「……為何?」她問道,「陳公為何如此?」

  「非我一人如此,」陳珪冷冷地說道,「還有許多人的信已經送到鄴城了。」

  下邳陳氏並非別家。

  他們不僅是整個徐州最有名望的家族,而且也是與主公、與她結下深厚情誼的家族。

  她永遠不能忘記坐在一群子弟之間,緊張地打瞌睡,提心吊膽地偷吃零食,以及被陳珪突然叫起來罵一頓,拎去同陳衷或是陳登一起罰站的經歷。

  那間樸素的大屋子裡不點熏香,冬天開了門窗就冷,關了門窗光線又暗,於是每到冬天,她的衣衫都會因為周圍同學們點燈看書寫字,而沾染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變質油脂的氣味。

  她覺得那股味兒還挺好聞的。

  冬天的燈油,夏天的汗水,以及墨水的臭味,組成了她對陳家最為清晰的記憶。

  即使她後來大多數時間留在青州,但每至年節,都會送一份禮去陳家,從不疏忽怠慢。

  這些記憶在今日忽然化為了齏粉,甚至因為這種輕蔑和背叛而變得更加令人憤怒!

  是因為袁紹的出身比他們這群土包子更高貴嗎?

  是因為袁紹寬和待士,樂意讓利給河北世家,而她只會追索隱戶隱田,打土豪分田地嗎?

  是因為她不在下邳嗎?

  是因為主公和她都太仁慈了嗎?

  她的左手下意識地去摸放在席子一旁的佩劍。

  如果是黑刃,會怎麼說?怎麼做?

  它會嘲笑她,嘲笑她選擇了一個軟弱的主君,嘲笑她也一樣軟弱!

  她原本是可以舉世無敵的!她原本可以用鮮血和屍骸築起高牆,令青徐兩地的世家哪怕是在夢裡,都要恐懼她的名字!

  她可以敵過袁紹……二十萬,三十萬,不過都是數字罷了!下邳到鄴城這千里之路上,她要在路邊一個個地豎起木柱,將那些背叛她的人,那些與她為敵的人,從下邳的城門口,一路掛到鄴城去!

  她的心靈一瞬間被這股黑暗而暢快的幻想所攫取,但剛伸出手碰到那柄並無神識的劍,她就立刻驚醒過來。

  「陳公既有此心,」她輕輕地開口,「為什麼還要特意來告知我一聲呢?」

  老人摸摸鬍子,寒冰一般的威壓消失了。

  他微笑著看著她,眼睛裡卻仍然帶著嚴肅的光。

  「我會遣人送出這封信,」他說道,「但它到底會不會派上用場,還是要看你。」

  那些寫了投誠信的世家算是首鼠兩端嗎?

  在劉備佔據徐州這些年以來,他們一直頗為愛戴這位徐州牧——這甚至不是僅掛在嘴上說說而已,他們的確在曹操打過來的時候,出錢出力,出糧出人,安置了各地的流民,甚至為她和關羽湊了許多部曲私兵,馬陵山之戰時,她是看得很清楚的。

  但他們此時的二心也是真的。

  「諸位都知道天子不是被人劫持的,」她說,「現在整個漢室的敵人就是袁紹。」

  「但他有三十萬大軍。」陳珪說道。

  完美無瑕,無懈可擊,她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正確的答案。

  「我已經老了,如果要我用這條命來匡扶漢室,我不會吝惜,」陳珪冷冷地說道,「我的兩個兒子都為漢臣,食漢祿,若有那一日,他們也當死節。」

  「但除了他們之外,陳公還有許多族人,」她接上了未盡之語,「陳公不能坐視那些族人,尤其是婦人與孩童為大漢而死。」

  老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天子尚幼,未有恩義,徐州上下明為忠於大漢,實則忠於使君——」他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將軍與劉使君必須贏下這一場。」

  她幾乎沒有仔細去想陳珪言辭中的暗示。

  陸懸魚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我不曾敗過,」她說道,「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人是軟弱的生物,總會被周圍的人或事影響。

  哪怕是一心想要殉國的臧洪,也會在雨後初晴時,領著妻兒出府,在城下稍微轉一轉,透透氣。

  他望向自己家眷時,還有沒有那樣堅定的殉國念頭呢?

  如果她此時不是孤身一人,她會不會也生出膽怯之心呢?

  連綿不絕的暴雨匯聚在早已乾涸的池塘裡,經歷了幾個清晨之後,泥沙漸漸沉澱下去,池水變得清澈起來。

  有青蛙躲在池邊的葉片下,愜意地享受著陰涼,牆外忽然有幼童嬉戲聲和腳步聲傳過,那隻青蛙須臾便溜進了石頭縫下。

  她盯著看了一會兒,漸漸覺得那些人也沒那麼可惡了。

  這個世界這樣殘酷,又這樣美好,貪生怕死其實也沒那麼大的罪過——只要她不斷地獲取勝利,給他們以信心,他們會繼續忠心耿耿的。

  當她這樣想著,有點摩拳擦掌準備要趕緊揪個什麼人來打一頓時,斥候帶著酸棗遇襲的消息回來了。

  陸懸魚決定開個小會,和大家商量一下該怎麼擊退這支鮮卑騎兵時,張遼是第一個到的。

  她在那裡擺弄沙盤,聽到他的腳步聲,立刻便抬了頭。

  「文遠來了!」她大聲說道,「我正有事要問你。」

  她雖然嘴笨,但手是很巧的,一邊同他說話,一邊已經捏出了兩個代表鮮卑人的棋子,都是騎在馬上的小人,雖然沒有面目,但手上舉著一把長刀。

  「他們不用環首刀的,胡兒馬上作戰時,多用短矛。」他盯著那個棋子看了半天,有股躍躍欲試的衝動,也說不清是想將這兩個她親手捏的棋子揣袖子裡帶走,還是想上前廝殺一番。

  「哦,」她不以為意,「那我過後再重新捏兩個,反正現在也不用。」

  ……張遼又看了兩眼那兩個泥騎兵。

  「辭玉欲問我何事?」

  「袁紹的前軍到了,我不驚訝,」她說道,「但為什麼是鮮卑人?」

  聽斥候的報告,這些鮮卑人並不是什麼精銳,鎧甲武器都很破爛,他們也不曾攻城,而是瘋狂在東郡境內打轉。

  有腳步聲臨近,高順的聲音響起。

  「他們非為你,而是為劫掠而來。」

  ……這就有點麻煩了。

  這些鮮卑人與前漢時的匈奴人一般,衝進來不跟官兵打硬仗,而是只顧著燒殺劫掠,他們跑得很快,於是就很不容易抓住。

  當然她也可以收縮陣線,等他們將外圍的村莊都燒得差不多,人也殺得差不多時,小部族就會慢慢地聚合在一起,企圖幹一票大的。

  但在此之前,還會有幾十甚至上百個村莊被鮮卑人肆無忌憚地摧毀。

  ——這是或早或晚的事,因而他們當中許多人要麼逃進冀州,要麼逃去兗州,而那些留在東郡的百姓們,總要挨這一刀。

  而且如果在城下擊退鮮卑人們一次,他們又可能分散成許多支兵馬,南下劫掠。

  兗州就不說了,只說徐州,她也不想將這些胡人放過去,摧毀徐州世家岌岌可危的信心。

  「趁著現在黃河漲水,鮮卑人過不去河,咱們該想個辦法,」她說道,「誘他們前來。」

  張邈看了一會兒她身前的沙盤,有點迷惑,「不是說他們在酸棗?」

  「他們曾經在酸棗。」她糾正了一下。

  「那將軍為何不將那兩枚棋子放置在酸棗城下?」

  她看看那兩枚棋子,又看看張邈。

  「你知道什麼叫戰爭迷霧嗎?」

  如果袁紹來的是正常的軍隊,它一定要帶上輜重、工匠、民夫,因此會顯著地拖慢他的速度,這支兵馬也會相對容易被斥候偵查到。

  鮮卑人沒有輜重,沒有工匠,沒有民夫,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騾馬上,吃一路搶一路,跑起來速度非常快,因此哪怕被斥候發現,也會很快就轉移開。

  但這種「來去如風」是用防禦力換的,他們住在村莊裡,哨兵只能在附近的高地,甚至是茅草房的房頂上放哨。

  如果他們被大漢的軍隊突襲,以他們破爛的鎧甲與武器而言,沒有任何獲勝的機會。

  所以現在的問題就是:要怎麼找到他們。

  她要一支一支地找出這些鮮卑部族,斬斷他們伸向中原的手,再一支一支地將他們打回去。

  「那些進奉天子各種金銀蜀錦的世家,」她突然問道,「都走了嗎?」

  所有的目光全都投向臧洪,臧洪硬著頭皮開口:「差不多走光了……」

  她摸摸下巴,「那咱們去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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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章 算不得什麼大事

  那些世家門戶倒還十分整齊,但裡面值錢的物件其實已經搬走了大半,剩下的只有褪色的壁衣,半舊的銅燈,掉了漆的漆器,以及幾件曾經煥發過綺麗色彩,但已破舊的衣衫。

  不過她一點也不嫌棄,因為在這些大戶人家裡,一般還有些東西可以利用。

  比如那些無法搬走的箱籠。

  漢朝的家具其實不多,無論衣衫書籍日常器具一般都會放在箱籠裡,這就給了她極大的便利——有錢人家的箱籠也漂亮啊!

  平民人家只要有口破箱子,那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家當,出門一定要帶走的,有錢人家的東西太多,勢必就要挑挑揀揀,留幾隻空箱子丟在家中,給牛馬減減負。

  這些狗大戶的箱籠什物收集一下,立刻就挑出了二三十隻外表完好無損的,甚至有些表面還塗過漆,繪過古樸雅致的花紋。

  「這個就行?」張邈有點不可置信地問,「將軍不是要偽裝成高門世家的車隊?這般寒酸,如何使得?」

  「這個就行。」她看了高順和張遼一眼。

  高順沒吭聲,張遼笑眯眯點點頭。

  「這樣精致的箱籠,對那些鮮卑人來說,已是一件值得下手的家當了。」

  收拾出了箱籠,再選一支兵馬偽裝成僮僕蒼頭,收拾收拾就可以出城了。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這個誘餌要放到什麼地方?

  四面八方地放置可以,但不切實際,這意味著他們的兵馬也得四面八方地派出去,但現下敵我形勢不明,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的前提下分散自己的兵力,這就很危險。

  那些派出去的斥候大部分找不到他們,小部分失蹤了,其中甚至也有張遼身邊十分倚重的老兵。

  只有寥寥三兩個返回,為她稟報了大致的人數,「約有數千」。

  當張遼的並州騎兵趕到那裡時,鮮卑人已經離開了,留下了餘燼未熄的斷壁殘垣,以及滿地的焦屍。

  張遼派出去的那幾名老兵並不在那些焦屍裡面。

  他們被掛在了樹上,用幾乎稱不上「人」的姿態,開膛破肚,剜目割鼻,掛在樹上,搖搖晃晃。

  當張邈張超兄弟聽說時幾乎怒髮沖冠,臧洪更是掀翻了一張案几。

  而高順則平靜得多,他望了他們一眼,又望向了陸懸魚。

  「此非罕事,」他說道,「在並州時我們便已知曉,漢軍哨探被俘時,常是這個下場。」

  鮮卑人已經意識到了漢軍在尋找他們,因此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們沒有固定的路線,四處襲擾,卻又特意避開東郡其中的大城。

  這些人搶先進入東郡是為劫掠,搶奪其他鮮卑部族「應有」的戰利品,但同時他們又在狡猾地等待著那些部族進入東郡,成為他們的援兵。

  這很麻煩,她想,如果遲遲找不到,鮮卑人會越來越多,直至人數超過他們。

  想四處派哨探點起烽火也不行,臧洪只能控制濮陽以東的區域,往西的地方官原本是謹慎合作的態度,現下袁紹檄文傳來,連下邳陳氏都要寫投誠信了,那些縣令哪裡還有膽量來幫她抓鮮卑人?

  但如果無頭蒼蠅一樣地四處碰運氣,這支兵馬能落得李廣那樣的下場都算不錯——因為這裡可沒有衛青來替她兜底!

  【換一個角度想,】她像黑刃一樣對自己說道,【東郡的戰火已經燒了大半年,鄉野間的百姓已經流離大半,哪裡還有那麼多男女人丁給鮮卑人抓?】

  ——流民。

  流民會成群結隊,流民會將家中所有值錢的財物與糧食都帶在身上,尤其是那些高門大戶。

  她因此才想到了抄一下濮陽世家的家,整點箱籠出來當誘餌。

  【那麼,流民往哪個方向去的最多呢?】

  當她問出這個問題時,臧洪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聽聞……經黎陽北上者,已逾萬戶……」

  ……她不強迫東郡百姓遣往青徐,他們當中許多人就自己用腳投票,跑去袁紹的地界了。

  「那些人既是北上的,其中自然又多有望族,與冀州士庶有舊,」張邈還在企圖解釋一下,「因此鮮卑人必不敢前往劫掠。」

  「咱們也去黎陽。」她說道。

  張邈嚇了一跳,那張圓臉像隻青團似的跳了一跳,「將軍,我是說鮮卑人一定不敢去啊!」

  「他們不去,咱們也去,試一試,」她沒說什麼理由,只是這樣笑道,「試一試。」

  幾個兗州名士互相看來看去,神情為難極了。

  一旁的高順默默地看著她,忽然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

  曾經的「陸懸魚」,或者是後來的「陸廉」,又或者現在的「紀亭侯」,從容貌上來看是沒什麼變化的。

  她並未增加幾分二十餘歲青年女子的嫵媚明豔,但當初少年般跳脫的心性倒確實像是褪去了。

  他還記得她灰頭土臉蹲在陷陣營中,跟著其他兵卒搶飯吃的樣子。

  正如他還記得溫侯那時令人不敢直視的凜凜威風。

  他在並州軍中征戰了二十年,他的身體依舊強健,他的心神也依舊如金石一般堅不可摧。

  他原本是不曾意識到光陰摧折的,哪怕溫侯心灰意冷地將他留在濮陽,自己跟隨天子離開,高順也只覺得是呂布鑄成大錯才會心灰意冷——畢竟將軍依舊是上馬能開三石弓,下馬能使雙手戟的那位冠絕天下的名將。

  但此刻望著陸懸魚,他忽然意識到,時間是真的在不斷前行。

  她已經不再是憑義氣行事的劍客武夫,而是一名會揣度敵人心思,胸中有城府謀略的統帥了。

  當他這樣望著她時,她忽然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高順輕輕地點了點頭。

  「袁紹既使鮮卑為前軍,東郡士庶,他必已視為敝履。」

  被袁公拋棄的士庶,鮮卑人怎麼會放過呢?

  這些奔向黎陽的士庶根本不曾意識到他們已經被袁公所拋棄。

  他們當中有些甚至是頗有家產的,他們也像陸懸魚曾經整治過的那家「平邑柳氏」一樣,名義上只有百畝薄田,清素節約,實際幾千畝良田,幾百名田客,家中奴婢蒼頭來來往往,連逃難也要滿載箱籠,沉甸甸地壓得一頭頭牛,一匹匹騾馬幾乎走不動路。

  而在冀州境內,這些世家多半也已經尋覓到了可以容身之所,或有已經置辦好的莊園田產,或有可以投靠的本家親眷。

  比起那些乾枯著嘴唇,光著兩條胳膊,赤著兩隻腳,拄著木棍,小心翼翼地依附在他們車隊後,忍受他們欺壓的黔首和農人而言,這些士人實在算不得很淒慘。

  但即使這樣,其中還有人在車子裡輕輕地以袖拭淚。

  或許是在懷念自己在鄉下的某一座別院,或許是在懷念河邊曾經見過的美貌女郎,又或許在懊悔自己為什麼不能留下來。

  臧洪留下來了,他若能死在這一役中,全天下都會知道他的忠義了!那些飽學之士要寫多少篇辭賦來讚頌他!他可是蒙天子青眼,同天子跳過舞,並且誓死要為天子守住東郡的!

  若是自己也能守在家鄉,等到袁紹來到面前時,慷慨直言一番,哪怕是死,也是名垂千古的死!

  更何況自己這樣的氣節品行,難道還折服不了旁人,折服不了袁公嗎!

  他必定會流著眼淚,將自己的手握住,讚嘆著對左右說道,這才是真正的忠直之士!我豈能殺了這樣的人,為天下所笑呢!

  至於那什麼陸廉,那原本就只是沽名釣譽的婦人,雖說的確打了不少勝仗,但論言談舉止,論才學品行,怎麼比得過他!

  當這個年輕士人忍受著炎熱,在這架晃晃悠悠的馬車裡做著這些慷慨悲壯而又矜持克制的迷夢時,突然之間,一支箭羽就釘在了他的車壁上!

  「胡人!胡人來了!」

  「胡人來了!」

  「快!快駕馬車!」他驚慌地大喊起來!

  那些關於女郎,關於別院,關於清幽月夜、秋草白露的幻想全部都被拋之腦後,甚至連他剛剛想得最起勁的匡扶漢室,誓守家園的志願都在這一箭下消散了!

  到處都是慘叫聲。

  有人想要反抗,立刻便被砍殺在馬下,有人想要逃跑,但怎麼能逃得過這般騎馬的胡人呢?!

  可這個車夫到底是使盡了全身的解數,帶著馬車裡的郎君,飛快地逃了出去!

  他在車子裡,緊緊地抓著車壁,車輪碾過石頭,便彈了起來,再狠狠地砸在地上,顛得他七葷八素,腸子都要從肚子裡顛出來,可他連嘔吐的膽量都沒有!他恐懼得全副心神都在這架馬車上!

  在馬車的後方有風,有馬嘶鳴,有胡人大聲的喝罵,這些聲音將他的心智拆得七零八碎,尤其是箭羽破開,釘在車壁上的聲音,彷彿就這麼釘進了他的腦子裡,從太陽穴的這邊兒進去,再從那邊兒出來。

  於是當馬車前方又傳出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以及彎弓射箭,還有明顯是漢軍的喊殺聲時,這個年輕的士人仍是沒有半點餘力,也就沒有半點反應了。

  當鮮卑人發現中了埋伏想要逃走時,漢軍已經將他們包圍住了。

  弓弩齊發之下,有些始終沒能搶奪到鎧甲的鮮卑騎兵頃刻間便被射成了篩子,還有些穿了甲的僥幸躲過了第一輪箭雨,想要反擊時,漢軍的騎兵已經衝到了面前。

  於是交鋒迅速變為了胡人所熟悉的潰散。

  他們是很擅長逃跑的,盡管有些人的戰馬比不過並州軍,但他們當中的首領還是有一匹十分神駿的好馬,尤其他身邊也有十餘個族兄弟為他殺出一條血路。

  他幾乎已經逃出去了!那些漢軍追不上他的馬,彎弓搭箭時,他已經跑出百步之遙了!

  當那個士人終於攢勻了一口力氣,將車簾悄悄掀開,往外看時,這架停在高地上的馬車正好望見了下面的一幕。

  先是有一個披散頭髮,下巴沒有鬍鬚,而是有好幾道刀疤的胡人騎馬跑過了山下的這片原野,他身邊只有三四名騎兵追隨,而且其中兩人後背上都紮著箭矢,臉上也滿是血跡,狼狽至極。

  當他們跑過去後,立刻又有十幾名漢軍騎兵追了上來,有人持槊,有人拎弓,也跑過了這片原野。

  而後又有兩人跟在那十幾名騎兵後面,到了這裡卻忽然勒住馬,停了下來。

  那兩人看打扮都是武將,一人高大些,一人瘦小些。

  小個子勒住馬後,伸手從背後取了一張弓,一支箭,遙遙地就瞄向了前面那個異族首領。

  山坡上悄悄圍觀的士人心中又起了一股鄙夷。

  那個異族首領已經跑得就快見不到背影了!這樣一箭有什麼用!他雖不曾從戎,但君子六藝也曾習過,粗略間也知道那個胡人跑出快三百步了!

  他就算有一雙千里眼,天下也沒有這樣的弓——

  那個小個子忽然放手,箭羽如同流星一般,帶起一道寒光,向著胡人的方向而去!

  遠處忽然響起戰馬嘶鳴,而後便是金戈相交之聲!

  「落馬了!將軍!將軍!」

  「賊首已擒!」

  「那一箭中了!」

  他目瞪口呆地趴在馬車上往下看,不過片刻,那十幾名騎兵已經驅趕著戰馬,馱著幾個血淋淋的胡人回來了!

  這是哪一位將軍?!這!這必是名震天下的文醜將軍!聽說他是河北名將,大小征戰數百仗不曾落敗,這必是他來解救東郡百姓於水火之間!

  旗兵終於追了上來,於是那數面旗幟也就再清晰不過地映入眼中。

  他是應該感到一點羞愧的。

  但當這個年輕士人冷靜下來之後,立刻察覺到更大的羞愧淹沒了他。

  士兵們在他們的將軍身邊越聚越多,他們歡呼著,簇擁著,伸手去扒拉那個被射落馬下,一命嗚呼的首領屍首,準備替將軍砍掉他的頭顱。

  但也有人察覺到山坡上的馬車,於是策馬上前,想要詢問究竟。

  尤其是那個臉色蒼白,作士人打扮的年輕人見了他們之後,立刻縮回了馬車中,這看起來就更可疑了。

  「你是何人!」兩名旗兵上前,大聲問道,「緣何在此?」

  車夫立刻絮絮叨叨地講起了他家郎君的名姓與郡望,官職與地位,但這一番說辭並沒有令兩名騎兵消掉疑惑。

  「你家郎君為何不肯出來一見?」

  車裡一聲也沒有。

  有一名騎兵掀起了車簾,皺著眉頭打量裡面的人上下幾眼,又抽了抽鼻子,忽然就明悟了。

  「莫放在心上啊,小郎君,」這個並州騎兵笑嘻嘻地說道,「尿褲子而已,算不得什麼大事。」

  當他語氣輕鬆地說完這句話時,視野餘光裡忽然見到了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那東西離他很遠,只因為這個並州騎兵站在高地上,才會看見。

  穿過叢林與田園,丘陵與村莊,在西北方向的遠方,又有濃煙升起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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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31 01:49:02
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一章 這張卡我不太想收集

  湧進東郡的鮮卑人越來越多了。

  那支率先自河內南下,突入東郡的鮮卑部族有數千之眾,已經是鮮卑當中排得上的大族,族中男子皆驍勇善戰,才有一馬當先的勇氣。

  盡管他們在東郡肆虐沒幾日便被陸懸魚所破,但他們押送回去的漢人與財物已經被其他部族或者親眼所見,或者親耳所聞了。

  他們搶了男女數百戶作為奴隸,又劫了些糧草財物,其中貴重的東西不算很多,但仍然在耳口相傳中變了個模樣。

  那些穿著破衣爛衫的鮮卑人興奮地對自己的頭領說,東郡是中原腹地的大郡哪!什麼叫膏腴之地!這就是膏腴之地!那裡的人穿著精美的綢緞,趕著肥美的牛羊,家裡的糧倉滿得都要流下來!聽說那個部族搶了幾萬男女,黃金白銀不計其數!每個人都能分到一大筆犒賞不說,還有漢軍的人頭可以帶回去領賞!

  快些!再快些!要是慢了一步,陸廉的人頭就要被他們先割了去了!

  在她大破那支鮮卑部族後,數日裡不停地撞上懷揣著這種黃金夢的鮮卑人,他們都會試探性地先騎射一輪,看看情況再衝過來,見形勢不對想逃跑時,憑他們的駑馬常也跑不過並州騎兵。

  而後或許是漢軍大勝的消息傳出去了,鮮卑人忽然地又藏了起來,很難再抓住了。

  數量雖然越來越多,但想見到他們卻越來越難。

  與陸懸魚交手過的任何軍隊都不一樣,這些鮮卑部族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少則數千,多則上萬。

  實際按照她後來的估算,進入中原的鮮卑部族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他們當中少的不過數百人,甚至還有數十人的小部落,平時也是被大部族欺壓責罵,為奴為婢地生活,此時聽說中原有戰事,也興沖沖地跟了來。

  他們騎著瘦骨嶙峋的劣馬,拎著木棒,如禿鷲一般睜著貪婪的眼睛,將一座座被摧毀的村莊再從頭到腳地仔細翻一翻,若是能尋到兩三個在上一輪劫掠中僥幸逃命的百姓,就如獲至寶地用繩子一套,當了自己部族寶貴的戰利品,一路牽著走去。

  這樣不擇手段的鮮卑人越來越多,自然也不在乎東郡士族中哪些親袁公,哪些不親袁公。

  以他們那混沌而愚魯的頭腦而言,原本就聽不懂,也分辨不清「門閥」、「郡望」這些聒噪東西。

  他們甚至連袁公的命令都聽不懂!

  放他們進來,要去哪,該打誰,他們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他們只想著一路南下,一路劫掠,把自己曾經受的氣都在漢人身上發洩出來!

  當他們悄悄自酸棗一路北上,如瘟疫一般在東郡蔓延開時,陸懸魚原以為會是一場新的麻煩——這的確是很麻煩的。

  他們彷彿是一群賊寇,但與尋常賊寇又截然不同。尋常賊寇是活不下去的農人集結而成,戰鬥力通常是有限的,跑也沒那麼容易跑。

  而鮮卑人也不知道都是在什麼地獄模式裡內捲出來的,戰鬥力參差不齊,但求生欲竟然還極強!又能吃苦,又能逃跑,想抓他們就很麻煩!

  畢竟在袁紹的圍困下,臧洪的地盤只剩下半個東郡,另外半個都是袁紹的人了!

  但她完全沒有想到,那些原本想要北上,或者已經開始往北跑的士族又漸漸地退回來了。

  其中甚至還有一些原本依附袁紹的東郡官員,也跟著士人一起跑來了。

  ……那次其實算不得釣魚執法。

  她的兵馬在黎陽以東修整,她自己同幾個親信騎馬出來溜達溜達,偵查地形,在一片丘陵高地上往下望時,見到了那麼一支隊伍經過。

  看起來是世家,但更像一支私軍,兩旁的健僕都帶了武器,十幾輛輜車沉甸甸的,碾在土路上都軋出了車轍,前面有一群青壯年士人開路,後面軺車上坐著白髮蒼蒼的老頭兒,高冠博帶,很是威嚴,不僅有陳珪的氣勢,手上還有一根形制很特別的杖。

  錯金銀的鳥兒在杖頭昂首挺胸,老頭兒坐在車上也是這般模樣。

  「神氣什麼!」有人在她背後嘀咕。

  「你難道不曾見到?那是鳩杖!」

  「鳩杖?」她想了一下,忽然懂了,「朝廷發的那個?」

  封建王朝的皇帝們一般對自己治下百姓們過得好不好很在意——當然也許其實不在意,但沒人把這種話說出口,甚至大多都得整點面子工程。

  其中「老人比較多」這件事就很給天子面子,還會特意發一根頭頂鑲嵌鳩鳥的手杖表彰一下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不表彰他的才學品行,就表彰他活得久,給天子長臉了,反正漢朝人沒有老齡化社會的概念。

  有了這根鳩杖,老人就有了一些特權,比如說做點什麼國家壟斷經營的生意,比如說得到國家發的糧米,比如說尋常人鬥毆只按鬥毆論處,持杖的老人要是被打了,不管輕重對方都有被判斬首棄市的風險。

  再考慮到東漢後幾位皇帝都不怎麼著調,天災頻仍,底層平民別說活到七十歲,能打個對折都不敢訴苦——能拿到這東西的大多不是窮苦老人,這就更惹不起了。

  總之,這是一根陳老爺子得再堅持幾年才能拿到的鳩杖,有了這東西,就有了道德高地。這位老人既有鳩杖,又是坐在軺車上的士人打扮,身旁又有這麼多的子孫和僕役,基本上就已經把各種BUFF拿滿了。

  在以孝治天下的漢朝,哪怕是哪位諸侯,也不敢對這位老人不恭不敬。

  ……她的話說得太滿了。

  這支隊伍走過去沒多久,遠處的地平線上就捲起了一股黑煙。

  這一天難得的沒有雲,萬里晴空,連風都沒有,於是那股煙筆直地沖上了青天。

  「那是狼煙?」

  「有敵襲!將軍!」

  「必是剛剛那支隊伍!還未走出十里便遇了胡兒!」

  幾雙眼睛一起看她,她在馬上愣了片刻。

  鮮卑人神出鬼沒,張遼的並州騎兵卻不能連天征伐。

  「將軍,咱們可要去救援?」有人這樣嚷了起來,「咱們的騎兵就在山下!」

  「那是將軍的親衛,如何能調用!況且不足百人,若那支鮮卑軍來勢洶洶,如之奈何!」

  她已經發愣結束了。

  「我雖不知剛剛那群人是哪個世家出身,但他們僕役整齊,又能點起狼煙,可見應當能支撐住一陣子,」她說,「傳令下去,要兒郎們擎起旗來,還有,在山坡上起烽火!」

  這一次的士人的確沒有上一次那麼慫。

  他們出身河內,避禍黎陽,原本是不想依附袁紹的——準確說這個家族誰也不想依附,他們以漢臣自居,但又覺得天子暗弱,劉備未必能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因此總想著觀望一下,既博取一個美名,又不至於與哪一路諸侯對立。

  ……沒想到觀望觀望,就把鮮卑人觀望來了,只能匆忙北上。

  黎陽附近原本頗為安全,再走個數十里便進入冀州境內,但這一群人也未輕率行事,而是命令五百健僕人皆佩刀,族中的年輕兒郎們也作戎裝打扮。

  甚至其中有個小郎君未雨綢繆,連作狼煙用的乾濕木柴都提前預備了!

  他們果然遇到了鮮卑人!

  「將車在外!人在內!」

  「避箭!避箭!」

  「有長桿沒有!」

  一輪箭雨襲來,那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趴在車下大喊,「將長桿拒敵!」

  「我們豈能敵得過他們!」有人哭叫出聲。

  老頭兒氣勢洶洶地從軺車上站起來,「我大漢——!」

  一根箭飛了過來!

  小青年「嗷!」地一聲給老頭兒揪下車了!

  場面一時非常混亂。

  有鮮卑人試探著向前,被車所阻,有人下馬想要牽開車子,但車後又探出了長桿。

  但這些鮮卑人總算還有並肩作戰的能力,而那些健僕則在步步逼近時露了怯——很快有車子裡傳出了年輕女子的哭叫聲!

  「七娘!七娘!」被撲倒的老人來不及揪打自己的孫子,顫巍巍地指著輜車大喊起來,「快去救你阿姊啊!」

  有年輕女子被揪著髮髻,扯出了車,僕役中立刻有人衝上前想救援,卻被一刀捅穿後踹開!

  那鬆散的防線到處都是漏洞,稍微一用力拉扯,頃刻便崩開了。

  到處都有鮮血飛濺,到處都有慘叫與哭聲,只有狼煙仍舊筆直向天,直至某一個警醒的鮮卑人忽然大嚷起來!

  「是陸廉的騎兵!」那人用中原人聽不懂的話高叫起來,「撤啊!撤啊!」

  陸懸魚就是在這種時候衝下來的。

  鮮卑人其實並不多,看人數不超過五百,只是騎兵對步兵總有先天性的優勢,何況這千餘人還稱不上步兵。

  但這些被集結起來,並得到一定指揮的健僕仍然阻擋了那群鮮卑人殺戮的效率,而且盡力地影響了他們的信心。

  鮮卑人打仗的效率不怎麼高,但跑起來快極了。

  當她領了百餘騎兵,扛著旗幟衝過來時,那些胡兒已經跑了大半,剩下少數的也立刻被漢軍衝上前,一刀一個。

  那位八十餘歲的老人衣服已經破了,臉上也全是灰,手持著鳩杖,仍然在企圖衝破自己兒孫們組成的包圍圈,怒髮沖冠地在高喊要和胡人決一死戰。

  直到鮮卑人跑得不見蹤影了,她這裡也解決戰鬥了,他才終於消停下來。

  算上僕從足有數千人的這一大家子總算可以跟她好好見禮了。

  老人叫司馬儁,是當過大官的;

  壯年兒子叫司馬防,也當過大官;

  接下來是這一群小青年,各個都姓司馬就沒錯了,很客氣地出來跟她見禮時,挨個報上姓名,就跟報菜名似的,讓人聽著都感覺眼花繚亂。

  但她還是在這群人裡準確地尋找到了一個聽著很耳熟的名字,正是那個剛剛指揮僕役們組織陣線,防守反擊的小青年,二十歲出頭,人長得也不難看,而且特別敏銳。

  「在下司馬懿,」小青年用非常靈活的脖子轉動了一下腦袋,「將軍莫非於何處聽過在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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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儁:音同俊,傑出的、容貌秀美;才智出眾的人。

  司馬儁在這條時間線裡多活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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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7 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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