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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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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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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31 01:49:28
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二章 到哪都是長阪坡!

  河內司馬氏雖然稱不上什麼四世三公的大族,但家裡也出了幾個兩千石,上到朝野,下到郡縣,只要是士人圈子,哪怕不熟,只要聽一聽這個郡望,也都能有點印象,客氣幾句。

  但這位陸廉將軍出身寒微,就不一樣。

  她聽了從老到幼一串兒的名頭都沒什麼反應,硬是在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這裡瞪大了眼睛。

  ……但問題是司馬二郎就沒出仕過,連個升斗小吏都沒做過,他能有什麼名頭呢?

  有人忽然眼前一亮,插了一句嘴,「將軍莫非與清河崔季珪相熟耶?」

  她茫然地轉過並不如司馬懿那麼靈活的脖子,「那是誰?」

  於是這一片司馬氏又短暫地啞巴了。

  清河崔琰師從於大儒鄭玄,於《論語》、《韓詩》上頗有研究,而且還是個外型相當偉美的帥哥,因此名氣很大。司馬懿曾拜訪過他,並且獲得了「聰亮明允,剛斷英特」的評價。

  當然如果說實話的話,這些通通都是世家之間互相吹捧,互相刷美名的老套方法而已,反正對於這群婆羅門來說,只要是自己家的孩子,都香,都香。

  陸懸魚雖然腦子沒怎麼放在這方面過,記不得那許多高門大戶名家郡望,但這個套路還是清楚的。

  「我只是覺得這位郎君很眼熟而已。」她這樣說道。

  一群司馬氏互相又開始使眼色,眼色有狹促的,有羨慕的,有嘲笑的。

  老頭兒摸了摸鬍子,「感念將軍恩德,欲奉牛酒,不知將軍營寨何處?」

  她趕緊擺擺手,「你們不準備繼續北上趕路嗎?不必這麼麻煩,應該做的,別客氣。」

  ……老頭兒似乎被噎住了。

  身邊的一群親兵裡,有人忍不住了,悄悄蹭了過來,拽了拽她的袖子。

  她狐疑地轉過頭去,看身後這群親兵擠眉弄眼,其中趙六膽大些,用一隻手籠在嘴邊,小聲地對她嘀咕,「將軍,他們這是怕了,不敢北上了,想跟著咱們,從濮陽南下去徐州呢!」

  他聲音很小,但這群出身世家的人精什麼不明白!

  「陸將軍!」一個中年司馬氏忍不住大聲開口了,「北入冀州之路為這些胡虜所阻,咱們欲南下徐州,路上借一借將軍的威名,未審均意若何!」

  小陸將軍恍然大悟。

  「明白了,明白了,」她有點尷尬地抓了抓後腦勺,「你們早說我不就懂了嗎?不用奉牛酒,護送你們一程,不要酬謝的。」

  老司馬終於一口氣喘勻了,呵呵笑地摸鬍子,中司馬臉色很勉強地跟她又客氣了幾句,但小司馬們居然還勉強維持了世家子的儀態,既沒湊過來同這位腦回路似乎不在一條線上的將軍搭話,也沒有對這位救命恩人不理不睬。

  就是這群人有點過於愛漂亮,讓她頗有些腹誹,上馬之前還要再洗洗臉,整一整衣冠,甚至還有個十六七歲的小小司馬從家中女眷所待的輜車裡拎了一盒粉出來,要司馬懿撲一點!

  ……不是這年頭逃荒趕路怎麼還要塗粉的嗎?!

  大家就這麼簇擁著軺車上的老頭兒,順帶再拎了兩個鼻青臉腫的俘虜,收拾了十幾具不幸遇難的僕役屍首,一起奔著濮陽以西的高順營而去,路上特別平靜,平靜極了,一點風波也沒有。

  但一群小司馬的內心都在波濤洶湧,久久不能平靜。

  陸廉未婚,這事全天下都知道,青徐兩地的世家都時不時會送一個幼子去她軍中,名為歷練,實際就是想與她結親。

  儘管消息傳到四面八方,總引起年輕士子們的嘲笑,覺得這些人將自己家中兒郎當做婦人看待,竟想著以色侍人,折實有點荒唐。

  不過年長些的就想得開了,家中幼子若無才學,不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那送去「歷練」一下有什麼壞處?織席販履的劉備都漸有世祖氣象了,亂世之中,還糾結這個做什麼!

  但現在看到這個小陸將軍,這群尚未婚娶的小司馬們又覺得其實考慮一下也不錯。

  那些約束婦人的德操品行是別想在她身上看到了,她就是一個極其直率,不太在乎別人眼色言辭的武將,相貌似乎也沒什麼出奇的。

  ……但差點將司馬家劫掠屠殺的鮮卑人一見她的旗幟,便望風而逃,這個名聲是實實在在的看在他們眼裡了。

  不管那些流言蜚語裡有多少是真實的,他們現在親眼見到了她軍功封侯的本事,這是毋庸置疑的……考慮到這一點,再考慮是亂世,聯姻似乎也沒那麼難以忍受了?

  其實不能怪這群小司馬們胡思亂想。

  因為將軍盯著他們家二郎看了半天,這個舉動本身就很不尋常,再考慮到她連大父和父親都不認得,二郎年紀輕輕,不曾出仕,沒什麼鄉野皆知的聲名,那這麼專注的看,還表示「很眼熟」是什麼意思呢?

  盡管胡思亂想,但還都自重身份,不曾言行輕浮,只是在女將軍面前都認認真真地理一理衣冠,再順便堅持著給二郎塗個粉……

  她會明白的吧?

  陸懸魚當然想不到這些有的沒的。

  她只是覺得司馬懿是個名人,具體做過什麼她就不太清楚了。

  ……司馬家似乎還有個路人皆知的壞家伙,但也沒看到。

  高順的陷陣營離城二十里,與張遼的合作一處,互相照應,營中步兵千人,騎兵千人,又有民夫三千人,駐紮河邊,將眾整齊,也是一座大營。

  現下見她帶了一群人來,營中轅門大開,高順和張遼還沒迎出來,先有兩個人迎出來了。

  一個是長了鬍子的喬幫主,趙雲趙子龍。

  另一個是漢人打扮的狐鹿姑,當然他整了一個漢名,還求劉備給他賜了個字,因此尋常人都喊他劉豹,就她沒適應,還是習慣喊狐鹿姑。

  「你們怎麼來了?」她大吃一驚。

  趙雲看了看她身後的車隊,陸懸魚恍然。

  「這是……」

  這是河內司馬氏,舉家搬遷,被鮮卑人阻了之後,來投奔濮陽了。

  一名中司馬從車隊裡出來,跟趙雲見了禮,互相寒暄了一番,看子龍將軍有點茫然的神色就知道,他也不認識這些婆羅門。

  「此非洛陽令司馬建公公?」

  狐鹿姑熱情洋溢的一嗓子,正在一旁取了水袋喝水的陸懸魚嘴裡那口水差點就從鼻子裡噴出來。

  司馬防姓司馬,名防,字建公,如果按照「玄德公」、「孟德公」那麼叫,喊他「建公公」也沒錯。

  ……但總覺得正常人不會這麼喊。

  老司馬年紀大了,路上又經了驚嚇,很快就被子孫們簇擁著去帳篷裡休息,司馬們頗有眼力,只堅持著留下了幾頭牛,外加一群豬羊,沒有一個人在營地裡亂轉四處拜訪的。

  於是她得以跟大家開個小會了。

  「聞袁紹發檄文,主公派三將軍回徐備戰,我與劉伯謳同行。」趙雲先開口說了這麼一句。

  「劉伯謳是誰?」她問。

  狐鹿姑不自然地動了動,「這是主公為在下取的字。」

  「……子龍將軍請繼續。」

  「三將軍已至下邳,正在調動兵馬,欲先攻東阿,以便兵馬通行,太史子義也於東萊徵募兵馬,共計兩萬餘,將至千乘。」

  張飛想拿東阿,理由很簡單,打通東郡和徐州的道路,把那個回形針一樣的路線縮短,方便糧草運送,也方便增兵和撤退。

  至於北海的兵馬,要屯兵黃河邊還得個幾天。

  「張郃高覽護衛天子,已過青州,現往下邳而去,待他們南援主公時,三將軍便可發兵了。」

  還得防一手張郃高覽那萬餘冀州軍兵變,也很對勁。

  只有一件事有點兒不對勁。

  她指了指狐鹿姑,「狐……狐伯謳為何而來?」

  狐伯謳很不高興。

  「將軍!我心向大漢!將軍為何輕視我!」

  「我沒有輕視你,」她趕緊安撫了幾句,「所以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狐鹿姑不開心地撇撇嘴,「將軍聽得懂那些鮮卑人,烏桓人的土語嗎?」

  戰俘是有的,就是不太會說普通話,他們都是檀石槐擴張時的產物。那位戰鬥力爆表的鮮卑首領打下了一個大大的疆土,南至山西,北至俄羅斯,於是各路鮮不鮮卑的異族人都趨附過來,其中有些漢化比較深的會講普通話,有些就不行。

  原本正常匈奴人也未必能聽得懂鮮卑話,但狐鹿姑不太一樣,這是個天賦樹都點在間諜上的奇才,去同那幾個鼻青臉腫的戰俘嘮了嘮就回來了。

  「統領他們的是騫曼和魁頭,」狐鹿姑解釋了一下,「騫曼為上任鮮卑首領和連之子,年紀尚幼時從兄魁頭代其執掌部族,現下騫曼年紀漸長,支持騫曼的部族和支持魁頭的部族不相上下,因而各自統兵。」

  聽起來有點宮鬥範兒。

  「他們之上沒有統帥了嗎?」她問道,「他們看起來不像由袁紹統領的模樣。」

  「鮮卑與烏桓部皆由各自首領統兵,其上則由烏桓司馬閻柔統一節制。」

  ……看起來節制得也不是很好。

  ……但事實上,比起領了袁紹印綬,因此驕橫跋扈的烏桓蹋頓來說,這群各自攻伐的鮮卑人在閻柔眼裡已經是非常聽話,非常順從,非常乖巧的好孩子了。

  ……不過這是後話。

  「將軍,」狐鹿姑很親熱地說道,「袁紹假托朝廷名義,為烏桓各部發了印綬,他們才會這般死心塌地。」

  「哦,哦,」她沒明白,「咱們到時候揭穿他?」

  狐鹿姑那張小黃臉就是一繃。

  「那不揭穿?」她又試探性問了一句。

  「他的意思是,」張遼在旁邊看不過去,「朝廷在咱們這裡啊。」

  「烏桓迎娶了袁紹宗女,想拉攏是拉攏不過來的,但並非只有烏桓一族啊!」狐鹿姑趕緊猛拍胸膛,聲音也慷慨激昂起來,「我們南匈奴的大單于也有一顆赤子忠心,天日可鑑啊!只要天子也能給我們一個印綬!我們也願意——」

  「你們也願意南下中原,如鮮卑人一般嗎?」她忽然截住了他的話。

  她的語氣平靜得很,帳篷裡卻忽然靜了下來。

  「我們願為大漢效死,」狐鹿姑聲音立刻又變小了,很是乖巧地說道,「至於怎麼打,在哪打,都聽劉使君的,聽將軍的。」

  她看了看狐鹿姑,又看了看高順和張遼。

  張遼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那些被劫去的生民在何處?」高順問道。

  天氣炎熱,但營中的氣氛比天氣還要炎熱些。

  司馬家送來的牲畜變成了烤架上滋滋流油的烤肉,撒一把鹽,香得連舌頭也一起吃下去。

  軍中將士們眉開眼笑,人人稱頌——不愧是河內司馬氏啊!要不怎麼人家就是名門高第呢?那肯定是因為人家行事磊落忠厚,看看這事兒辦得,多得人心啊!

  但那群也居住在營中的司馬們所思所想與兵卒們迥然不同。

  「咱們得早些走,」司馬懿看了看父兄們,「陸廉行事,不似殺伐果斷之主,若在此久留,恐誤我等。」

  「二郎,為何如此說?」

  「聽說她派人去審問俘虜,被掠男女究竟在何處,」司馬懿說道,「恐怕想要出兵將他們救回來。」

  有人皺起眉頭,「陸將軍既有此心,足見高義,將東郡生民救回來有何不妥?」

  「當然不妥!」司馬懿斬釘截鐵地說道,「生民越聚越多,趕路速度越來越慢,如何打仗?鮮卑人見她愛護士庶,自然會放心大膽地集結衝陣,她縱為名將,能敵鮮卑,難道也能敵烏桓?她有多少兵馬,經得住這樣糟蹋!」

  上首處的白鬍子老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依你說當如何?」

  「依孫兒說,咱們明日便啟程,這裡距離濮陽只有二十里,咱們只撿精壯的僕從帶上,疾行便是!」

  老人左右看了看。

  一帳篷的司馬們,都露出了「二郎果然是我們當中最機靈的那一個!」的神情。

  老人摸摸鬍子,伸出手去,招了招。

  他這個機靈又果斷的孫兒連忙起身,湊到他身邊。

  老頭兒抄起自己的鳩杖,照他腦袋就狠狠地來了一下!

  「咱們得想個計劃,」她說道,「那些百姓走得很慢,想追上不難,我與高伯遜便足可擊退鮮卑人的輜重兵,將百姓救回,但酸棗以西的鮮卑人聽聞消息,必定要追上來。」

  她帶兵打仗當然沒問題,但如果兵馬和百姓摻在一起,那就大大的有問題了。

  張邈張超的軍隊多為步兵,而且還需要防備不知道走到哪裡的袁紹本部兵馬,不能亂動。

  趙雲想了一會兒,忽然伸出手去,在沙盤上點了一點。

  「我伏兵於此坡上,待辭玉遇敵,便將其引來,我領兵而下,如何?」

  她眼睛一亮。

  「此坡可有名?」

  幾個人都不是東郡本地人,這個小山坡也沒有什麼名氣,張遼冥思苦想時,小陸將軍又冷不丁說話了。

  「咱們給這裡起名為長阪坡怎麼樣!」

  「長阪坡?」幾個人都一臉迷惑,「此處無河無田,如何稱『阪』?」

  「這一點都不重要,」陸懸魚很認真地說道,「我聽聞軍中常用筮人占卜,以求出師順遂,我算了一卦,這個名字對子龍將軍來說,很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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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阪:音同板,山坡、山腰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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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三章 鮮卑人的歌

  這一片帳篷都很靜。

  除了司馬家老爺子的帳篷外,最裡面的幾間帳篷都是女眷所有。司馬家的規矩十分嚴格,莫說女子,連幼童也不會隨意跑出帳篷,大說大笑。

  外圍是僕婦們的帳篷,而後是健僕、部曲、蒼頭田客們的帳篷,井井有條,紋絲不亂。

  因此除了偶爾有幾聲嬰孩啼哭外,只有這間正在議事的帳篷最熱鬧。

  在一群父兄和幼弟們的目光下,司馬懿挨了這一杖也不敢喊冤,只能連連叩首。

  「大父若欲管教孫兒,乞兄代行此仗!大父已至耄耋,千萬珍重身體才是!」

  老頭兒指了指這個頭上漸漸起了個腫包的孫子,「他倒能言善辯!」

  「孫兒不敢!」司馬懿委屈道,「孫兒只是擔心大父!今日大父遇險,為人子,為人孫者,豈不痛心!如何還能眼見大父跟隨軍隊一路顛沛流離,經受戰亂之苦!」

  他說得振振有詞,那些司馬們互相交頭接耳一番後,就有人期期艾艾地開口了。

  「大父,今日確實險啊!」

  「兒孫們也就罷了,只有大父一人,萬不能再如今日這般涉險!」

  「今日胡虜射向大父那一箭,如射在孫兒心上啊!」司馬懿以袖拭淚,哭了起來,「孫兒死不足惜,但大父哇……」

  一帳篷的男人,先是小司馬們開始哭,而後中司馬也開始跟著用袖子擦眼角,最後大家都小心翼翼看向了老司馬。

  老頭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司馬們互相看了一眼,又有人試探性地開口了:

  「大父可是看重陸廉,有心結交?若如此,留一二兒郎在她麾下效力,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司馬懿的嘴撇了一下。

  這話說的,不就是陸廉多看了他一眼嗎?又忙著給他整理衣冠,又要幫他擦一擦臉,甚至行路時還要塗一遍粉!拿誰當傻子呢!好像他們還能選第二個人出來似的!

  老人沒吭聲,一個個地看了過去。

  他的確已至耄耋之齡,那雙眼睛看起來渾濁得很,隨時都能昏昏睡去,但此時冷冷地掃了一圈自家子弟,又令他們都低了頭。

  「你們哪,也知此為亂世!」他嘆道,「士人與庶民何異?」

  兒郎們互相看看,臉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士人和庶民的區別?區別不是大了去了嗎?他們的命特別高貴,庶民的命特別低賤,自古以來,不就是這樣的嗎?

  那一張張迷惑的臉映入老人眼中,他最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士兵那邊的歡聲漸漸低落下去,軍營歸於寂靜,只有火把,焦斗,以及隔著山坡的黃河滔滔之聲,永不停歇。

  漸漸月華西落,營中又有走動聲了。

  先是士卒那一邊,而後是司馬家這一邊,有人抱著木柴走過,有人將靜置了一夜的水從水桶中倒進鍋裡,待鍋中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時,有人打開了糧袋,一瓢又一瓢地從中舀出粟米,倒進了水中。

  當然也有人打著哈欠,在這個東方欲曉的清晨走向營地角落,按照陸將軍的要求,不管是士卒這邊的營地,還是流民那邊的營地,必須都得在統一的地方解手,這是規矩。

  一片煙火氣中,拄著鳩杖的老人邁著不疾不徐的步子,走進了中軍營。

  陸懸魚在整軍準備出發,而司馬家則是來同她道別的。

  當然,道別也有道別的藝術。

  比如按照司馬懿的路數,那就是乾脆俐落地道別,趕緊上路,風緊扯呼。

  而司馬儁則是另一個路數。

  這位老人先是很客氣地跟她寒暄了一下——說的都是大白話,一點也不拽文。

  然後表明來意,將軍欲救西東郡的庶民於水火,他想要幫一點忙。

  陸懸魚有點迷惑。

  「我這裡兵馬齊整,司馬公要如何助我?」

  老人摸摸全白的鬍鬚,「我見營中似有不少箱籠,與尋常軍中輜重大不相同。」

  她恍然,「鮮卑人雖擅弓馬,但貪圖蠅頭小利,我帶了這些箱籠備以誘敵。」

  老人點了點頭,轉過頭去,低聲吩咐了幾句,沒過多時,幾輛輜車就被拉了過來。

  「今見將軍高義,我司馬家雖不過寒門草舍,卻也想略盡一點綿薄之力,」老人笑道,「這裡不過是些婦人的衣物與布帛,將軍權且收下。」

  ……「衣物」和「衣物」之間是有區別的。

  比如說村落泥屋裡的婦人,只有一件破爛的粗布衣服裹在身上,還不能遮蔽住全身,露出一隻泥腳,半條胳膊,都是常事;

  工匠家的婦人就多半要再穿一件,當然還是粗布的,補丁疊著補丁,但盡可能會將身體都遮住;

  商賈家的婦人更體面些,雖然衣服上還是會打補丁,但有些可以穿上染色的衣服了,這很了不得,有些甚至可以穿上絲衣;

  士人家的婦人根據家境從低到高,穿的衣服也各自不同,司馬家這些婦人的衣服不僅都是染色的,而且十分精細,她用手摸摸,有些甚至是壓箱底的絲衣,不曾上過身,女紅精細整潔,讓人一見便心生喜愛。

  ……但送這些婦人衣服做什麼呢?

  她疑惑地問出這個問題時,老人笑眯眯地又摸了一把鬍子。

  「將軍置那些箱籠,又有何用?」

  太陽終於從東面的黃河上升起,灑下一片金紅光輝。

  司馬家今天準備繼續東進,她則同高順繼續向西行軍,尋找那些被擄走的百姓。

  在上半年的大旱之後,雖然生生旱死了一季的莊稼,但卻不曾旱死大片大片的土地。

  土地是不會旱死的,只要下過一場雨,再下一場雨,田中的野草便會順風長起來,長得又快又好,鬱鬱蔥蔥。

  這個時代沒有農藥,農人們常常需要一整天彎腰在田中除草,到了該回家吃飯時,累得連腰也直不起來,因此路過夏日的田野時,常能聽到那些田舍翁嘰裡咕嚕的罵人聲。

  只要不曾見到貴人,他們脾氣總是很暴躁的,也許罵一罵田地,也許罵一罵莊稼,也許罵一罵有矛盾的鄰人,說不定回家還要照著娃子屁股上來一巴掌。

  但他們都消失了。

  她騎著馬,身後跟著訓練有素的士兵,走在西行的土路上,兩邊都是田野,都綠油油的,滿目青翠,其中卻見不到幾根麥苗麥穗。

  那綠油油的一片,都是荒草。

  「並州也是如此嗎?」

  高順沉默了一會兒,「我已經很久不曾回並州了。」

  「你們在並州戍邊那時呢?」她問道,「那時異族每每來襲擾時,也是如此嗎?」

  「胡虜各有部族,相互提防,從不曾這樣傾巢南下。」

  她也沉默了。

  有斥候忽然跑來,「將軍!前面有兩條路!都能入河內!」

  前面是一片沼澤,按照鮮卑人的習慣,絕對要繞行。

  繞行的兩條路上,南北也有兩座城,北為汲城,南為酸棗,兩條路都通河內,現在都已經沒有了地方官和守軍。

  「將軍,他們必是去往酸棗的!」斥候說道,「這條路極近,若往北去汲城,他們卻要多繞個二三十里路呢!」

  她策馬而出,「我自己去看一看!」

  過了一會兒,她又跑回來了,「往北!」

  高順的陷陣營被治理得軍容很是齊整。

  沒有嘀咕的,沒有抗議的,甚至連他們不知不覺間換了一個統帥,從呂布麾下調到了這位女將軍手中,這些士兵也並沒有什麼質疑。

  但她憑什麼不信任他們的斥候,將兵馬領到了另一條路上呢?

  中層軍官沒有提出這種質疑,而是努力地為她尋找了一些理由。

  鮮卑人是自酸棗進河內的,他們也許是怕遇到小陸將軍,因而避走汲城;

  汲城既然偏北,自然更有可能遇到袁紹的友軍,輜重車隊相對安全一些;

  酸棗這一路他們已經搶過了,回去的路上若是走了另一條路,便可以去汲城附近再劫掠一把;

  這些理由被他們反復咀嚼,每一個都似乎很有理由,每一個的理由又好像不那麼充分。

  直至鮮卑人的隊伍終於遠遠地出現在地平線盡頭。

  當那支隊伍漸漸映入眼簾時,淒愴的哭聲與欣喜的歌聲也被風帶了過來。

  那些漢人百姓像牲口一樣被繩子拴作長長的一串,衣不蔽體,身上滿是血痕,臉上也是這般。

  他們的眼淚似乎已經哭乾了,留下來的是血一樣的淚水。

  他們的嗓子也發不出什麼聲音了,哭聲也嘶啞得如人臨死時的掙扎喘息。

  鮮卑人走在這支隊伍的前後,他們騎著馬,唱著歌,若她只是路人,只要聽一聽那欣悅而又滿足的歌聲,即使聽不懂其中的含義,也能想像出一張張樸實憨厚的臉。

  ——豐收了。

  他們付出了辛勞與汗水,收獲了這樣多的糧食、牛馬、生民,他們再也不用擔心忍飢挨餓,不用擔心田地荒蕪,他們有了這樣靈巧的奴隸,足以將他們的牲口和田地照料得井井有條,他們簡直迫不及待地想要飛奔回家鄉!同自己的妻兒老小分享這樣的喜悅!

  高順一瞬間抓緊了韁繩。

  「擊鼓!」她高聲道,「準備進軍!」

  長久以來,陸懸魚有個奇怪的認知。

  她一直覺得陷陣營是用來打陣地戰,防禦戰,為騎兵爭取進攻機會的。

  他們也許軍紀嚴明,但比起悍勇的西涼軍,比起壓迫力十足的兗州軍,甚至比起夜以繼日輪番攻城的冀州軍而言,都缺了一點勇往直前的血性。

  但此刻陷陣營一手藤牌,一手環首刀,齊發戰吼,大踏步衝上前去時,她覺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錯的離譜了!

  高順在面對中原諸侯軍隊時也許十分小心,會維持陣線,試探交手,謹慎進攻,但在打異族的時候,這支並州軍無比直觀地告訴她——什麼叫大漢的軍隊!

  那條始終在她腦子裡的陣線被完全地撕去了,剩下的只有以伍為單位,並肩作戰的士兵。

  當鮮卑人剛剛衝上來時,先以長矛拒馬,後以手戟擲向騎兵,刀手再上前一步,頃刻間劈死衝在最前排的敵人之後,讓出剛好一個身位,後面的弩手已舉起弩機,扳下懸刀!

  論起行雲流水,自然得好像並非在打仗,而不過如呼吸一般自然;但若論士氣,鮮卑人的數番衝鋒,依她總該避一波鋒芒,將鮮卑人的主力拉散之後再逐步殲滅,但高順令下,人人不曾後退一步!

  觸白刃,冒流矢,連一眼也不曾向後望一望,憑他何等鋒,何樣芒,都只有折戟沉沙的下場!

  天神下凡,無可抵擋。鮮卑人組織了三五次的衝鋒,卻一次又一次被擊潰後,戰局頃刻間便已定了勝負。

  那些鮮卑騎兵爬上馬去,瘋狂地向著四面八方而逃,步兵則拼命地想要將牛馬從輜車中解放出來,好尋一匹爬上去逃命,他們的眼睛裡燃著恐懼的火光,嘴角泛著鮮紅的血沫,他們歇斯底里地呼叫自己的同伴來幫忙,而同伴在好不容易幫忙解下了一匹馬後,卻一腳踹開他,翻身上馬,逃命去了。

  他們再也唱不出那樣純樸又快樂的歌謠了。

  她騎馬立在大纛之下,遠遠地望著這一幕。

  當高順從戰場中返回時,他忍不住問出了那個一直藏在心裡的疑惑:

  「辭玉將軍究竟如何認出這條路?」

  陸懸魚沉默了一會兒,「我的眼力很好。」

  她看到荒蕪田野裡的屍體,看到村口大樹下的屍體,看到斷壁殘垣裡的屍體,她似乎看得太多,以至於變得很有經驗了。

  「這條土路,兩旁荒草中的屍體是新鮮的。」她回答道。

  當她說出來時,似乎有風自荒原上刮過。

  帶著那些悲愴而無法安息的聲音,自她耳邊刮過。

  「功曹已上前統計,約有五千餘士庶男女,為將軍所救,」高順說道,「那些逃走的鮮卑人會將此役告知附近兵馬,咱們須得盡快回返。」

  「給他們解了繩索,略歇一歇,咱們便往回返吧。」

  她這樣溫和地說完,見傳令官正準備離開,又叫住了他。

  「將軍?」

  這個女將軍發了一會兒呆。

  她似乎在聽什麼聲音,但在這片荒廢的田野上,除了風聲,哪裡還有什麼別的聲音呢?

  「咱們只帶百姓回去,不要帶俘虜走,」她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他們喜歡這裡,就讓他們永遠留在這裡。」

  似乎就在她說話的時候,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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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巴蜀檄》: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馳,荷兵而走,流汗相屬,唯恐居後;觸白刃,冒流矢,義不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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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四章 鮮卑之戰(一)

  當那些狼狽的鮮卑人跑到百里外的酸棗時,魁頭的大軍正在此紮營,一間間或氣派,或簡陋的氈房在水邊立了起來,時不時有鮮卑女人,或是漢人女奴從營地中走過。

  想要區分她們十分簡單,那些年輕的鮮卑女人頭髮通常不長,因為未成人的鮮卑人不分男女,都是髡頭,直到女子長至婚嫁之齡時才會開始蓄髮,而漢人無論男女都不會剃頭,所以頭髮總要長一截。

  至於那些年歲大了的女子就分不清鮮卑或是漢女了,她們都是一樣的衣衫襤褸,神情淒楚,但仍然似乎比同齡的男子要幸運那麼一點。

  因為鮮卑烏桓「貴少而賤老」的習俗,年老的奴隸主尚要擔心被自己的兒子所推翻,年老的奴隸就更不知當死何處了。

  這支鮮卑兵馬約有萬計,其中騎兵三千,為魁頭所統領,其餘步兵多為雜胡,驅趕向前。

  即使是奴隸一般的雜胡,在鮮卑人的營中也比漢人要高貴些。於是當魁頭將抓來的漢人奴隸同這些雜胡兵混在一起後,時不時就能聽到笑聲,罵聲,以及婦女的尖叫和哭泣聲。

  那些漢人少女已經被騎兵瓜分走了,留給雜胡的多是略有些年長的婦人,小軍官時不時還要跑來維持秩序,讓他們爭搶婦人時動手即可,不要動刀子,尤其不要大規模動刀子。

  魁頭不在意這些。

  這個髡髮的鮮卑首領摘了帽子,光禿禿的頭皮在帳篷裡自然地反射出一片微光,但仍然照不亮他陰沉的臉色。

  他的頭型和服飾都作鮮卑打扮,但帳篷裡卻又鋪上了漢人的地毯,點起了漢人的香爐,甚至連帳簾也換下了毛氈,掛上了一塊雖有些舊,但仍然是他所劫掠來的戰利品中最好的一塊蜀錦。

  的確舒服,的確漂亮,不然呢?

  他們為袁公驅使著南下進入中原,為袁公攻城略地,得到的不就是這麼點回報嗎?

  可現在連這一點回報都有人搶了回去!

  「那是咱們辛辛苦苦圈來的豬羊奴隸,」下首處有個小部族的頭領大概是太過心疼,罵了一句,「五千多的奴隸!就這麼沒了!」

  「還有牲口、糧食、布帛!」

  魁頭還是不吭聲。

  有人看向了站在魁頭下首處最近處的中年男子,那人沉吟了一下,也痛心疾首地開口了:

  「唉,唉,你們都知道,我是極心疼女兒的,我那份……原是都要給了她當嫁妝的啊!」

  上首處的大首領終於開口了:

  「弈洛干,你知道我不在意這個。」

  但這位岳父好似根本沒聽見,還在那裡既悲切,又義憤填膺,「陸廉這些時日,一味地殺戮欺凌我們這些小部族,我們勢單力薄,也就罷了,她怎敢欺到貴人頭上!」

  他這樣說完,其餘小部族首領立刻也連連附和起來,有人大聲謾罵,有人小聲哀求,一聲接著一聲,幾乎要將帳篷頂也掀起來。

  其中忽然有人細聲細氣地開口:

  「她既愛民,可怎麼趕路?」

  魁頭陰沉得幾乎要打雷下雨的那張臉上,終於有了更為真實的表情。

  他雖然心性凶殘,但並不魯莽。

  在知道陸廉領兵拒袁紹於東郡時,他心中就有了一個算計。

  他先勸說堂弟騫曼領了另一半的兵力繞開濮陽,東進去拿倉亭津,伺機南下;

  而後他領兵劫掠濮陽以西的這半個東郡,填飽這些擁護自己的部族的胃口;

  至於同陸廉決戰,他要等一等烏桓才好;

  狡詐的鮮卑人是不會替別人當先登的,陸廉有那般功績,他豈是魯莽輕率之人?

  但現在他見到了一個新奇的機會:

  陸廉搶回去那些生口,不是當做奴隸和牲畜一樣用的,她想要保護他們!

  兩軍交戰,其中一方竟被一群生民裹挾,天底下最為愚笨的統帥也不會這麼打仗!但這是不是一個好機會呢?

  那可是陸廉!是自呂布之後,第二個勇冠天下的戰士!她甚至還有百戰百勝的名聲!

  這名聲如同一把雙刃劍,一面是危險,另一面則是令人心馳神往的功業。

  如果能在這裡擊潰陸廉,這意味著濮陽、東郡、甚至還有青徐都可以肆意染指!到那時他們的奴隸就不止萬千之數了!

  「讓兒郎們將豬羊殺來吃肉,」他說道,「飽餐一頓就出發!奪回咱們自己的東西!」

  濮陽往東的路上,有許多流民在走。

  他們的速度不盡相同,偶爾後面有貴人騎馬行來,他們也要趕忙規避開。

  ——總歸是早點到才好,早點到,才能排隊渡河。

  黃河水漸漸漲了起來,現在想要過河須得用船了,那些家當,車馬,牲畜,都需要用船來運,但船是無法在頃刻間便造出來的,現在的大船幾艘,小船幾十,也都是從上下游騰挪而來。

  於是倉亭津漸漸就有許多人滯留,充滿了不安和抱怨。

  大船用來給世家運送家當,小船用來運送普通庶民,倉亭津的守軍原本制訂了這樣的規矩,庶民們也不曾有人敢抗議,乖乖地拿著守軍發給他們的竹籤,排隊等著上船過河。

  但世家豪強當中不可避免的有人產生了抱怨。

  ——他們的家眷、僕婦、僕從也有數百甚至上千人,更不用說一輛輛的車馬,為什麼不能徵用小船?大船運自家的家當,小船運自家的僕役,這才對勁!

  這樣的爭吵日復一日,甚至傳到了經過濮陽,準備繼續東行的司馬家這裡。

  「咱們的箱籠倒少了些,過河卻方便呢,」有小司馬這樣悄悄嘀咕,「三姊哭了一整天,又不敢令大父聽見。」

  司馬懿瞥了一眼,悄悄勒了勒韁繩,令馬兒走得慢了些,不知不覺地來到老爺子的軺車旁。

  「大父,阿馗不解大父為何將家中衣錦皆贈陸廉,正盼大父解惑。」

  老司馬抬了抬眼皮,「他之前替你塗了粉,想推你去陸廉帳下,你因此心存怨懟,想我責罰他是吧?」

  司馬懿縮了縮脖子,「他若是言行謹慎,大父自然公道待他。」

  這個略有點幼稚的對話並未繼續下去。

  「莫說大漢四百年,便是千年的閥閱門戶,在胡人眼裡又算得什麼?」老人淡淡地說道,「咱們現下還不曾過河,便是過了河,這一路也未必平安。」

  既不得不調頭南下去徐州避難,總該交好陸廉,有這點人情在,不管以後有什麼事,或是求她救援,或是求她舉薦出仕,都要方便些。

  世家與庶民究竟有何區別?不過是那點名聲罷了。

  司馬家這些孩子們每每在人前,都要被父親嚴加管教,因此傳出「不命曰進不敢進,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問不敢言」的端肅名聲,也是這麼經營來的。

  這東西脆弱得很,因此才要更加小心地經營。

  這個問題勉強獲得了答案,但司馬懿還想再問些什麼時,遠處忽然有人丟了箱籠,抱了孩子,掉頭瘋跑起來。

  那些人跑得那樣驚慌,連腳下的布匹也無暇去撿,完全是只顧著逃命的架勢!

  旁人還不曾察覺時,這不同尋常的一幕立刻被司馬懿注意到了!

  「胡虜!胡虜!」

  他們趕路這樣快,竟還是遇到了胡虜!

  比起跑得飛快的司馬家,陸懸魚的隊伍就慢多了。

  百姓們被解了繩索是不假,但他們還需要吃飯,需要喝水。

  天氣這樣熱,田間地頭的河邊又不時漂過幾具屍體,這水不僅得在上游打,打完還一定得燒開靜置許久才能喝。

  於是他們要燒飯,要打水,要拾柴,要生火,還要照顧中暑的,受傷的,體力不支的人,這個速度就比陸懸魚預想的還要慢。

  再加上她必須提前整編他們,按照村莊鄉亭來劃分,提拔一批精明強壯些的男女作臨時官員來管理他們,並且三番五次地教他們在戰爭來臨時當如何跟著自己鄉裡的里吏走,如何在走失後點起火堆,讓漢軍能夠找到他們,都花了不少的功夫。

  尤其隊伍裡還有人會東張西望,時不時突然跑下土路,蹲在田邊不知道做什麼,剛開始一個兩個的,她以為是去解手,後來才看明白。

  「他們是在尋人,」高順說道,「有的親眷被擄走時,掉隊了。」

  初時在這數千人的隊伍裡尋人,而後在田野上四處張望著尋人,有些還會從身上撕一塊粗布下來,綁在路邊的樹上。

  「這是我自己紡的線,織的布,我自己打結的手藝,我丈夫見了,必能認出來的!」

  但隨著一路東歸,見到的屍體越來越多,懷有這樣幻想的人也越來越少。

  他們會去翻那一具具屍體,想要在其中尋找一個答案,其中有些已經被野獸啃食,有些已經因為流水和暑天而面目全非,但親人總不會放過各種蛛絲馬跡。

  陸懸魚走在最前面,離這支隊伍拉開了一點距離。

  她的理由是方便觀察周圍動向,盡量選高地四下望一望,也容易估算路程。

  「咱們離遠點也好,」身旁的親兵這樣說道,「後面動不動哭聲震天的,都沒法待。」

  當她轉過頭去,望向隊伍裡趴在地上,滾得滿身滿臉都是泥土,撕扯著自己的頭髮,歇斯底里慟哭的婦人,還有正在拖拽她起身的鄉鄰時,遠處忽然起了煙塵。

  那煙塵裡的身影一字排開,騎在馬上,囂張透了,霸氣極了。都不必離近了聽,就能想像到他們從胸腔裡發出怒吼與咆哮的復仇之聲。

  「看啊,看啊,」陸懸魚看了一眼被鄉鄰拖著逃走的婦人,又看了一眼她剛剛死抱著不放的那具屍體,最後將目光落在了遠處的大隊鮮卑人身上,「看他們那義憤填膺的模樣,好像這原本是他們的家園!死的原本是他們的親人!」

  當前方的旗語傳來,高順並未立刻從馬上跳下,集結備戰。

  他看了一眼百姓逃進田野林中的身影,又看了看輜車上的幾十隻箱籠。

  「將箱籠倒置打開,輜車不停!」

  這個古怪的命令被下達後,民夫立刻將那幾十隻箱籠倒了過來,而後車夫繼續向前,土路顛簸時,一件件絲質的、錦緞的、繡花的、綴金銀線的羅裙與布匹絲帛,就這麼隨著車馬散落一地,奔著那座命中注定的土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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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五章 鮮卑之戰(二)

  當鮮卑騎兵衝到這條土路上時,他們第一眼就見到了那些繡了花紋,綴了金銀線的美麗衣衫。

  北方的土地上缺少苧麻,更缺少木棉,蠶絲更是少之又少,因而對他們來說,奴隸主穿完整的皮子,奴隸冬天穿破爛的皮子,夏天衣不蔽體也是常有的事。

  他們從未見過這麼多衣衫。

  那些精致的,柔軟的,輕薄的,摸上去像水一樣清涼,像空氣一樣自然,那些令人感到舒適的衣服和布匹,散落在泥土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那些精致的絲織品令鮮卑人喘不過氣來。

  在這樣酷暑的時節裡,穿上那樣一件薄如蟬翼的衣服,是什麼感覺?

  那是漢人的衣服?!漢人竟然有那樣衣服?!

  彷彿像一個魔咒,鮮卑騎兵的耳朵裡幾乎再也聽不到頭領的呼喝,他們的全幅心神都被那下了邪術一般的織物攫取了!

  有人跳下馬,匆匆忙忙地開始撿起地上的織物,於是第二個,第三個效仿他,也開始去搶奪,去拾起那些戰利品。

  更多的騎兵則繼續向前——前面!前面還有!還有更好的!更好的!

  在這一片喧囂中,魁頭深深皺起眉來。

  「她那軍中,如何會有這許多婦人衣衫?」

  「首領!那必是健婦營的輜重!」

  健婦營是什麼東西?

  這個鮮卑首領迷惑地望向那個斥候頭目時,後者立刻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陸廉有個妹妹,名喚陸白,她建起了一支健婦營,其中全部都是年輕婦人,跟隨出征上陣……聽說其中多有姿色豐潤的美人哪!」

  「我聽說過陸白!是南匈奴的人傳出的!」立刻有人七嘴八舌起來,「聽說她是青州第一美人!」

  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年輕的婦人!而且還是容色美麗的漢女!這意味著什麼?

  有鮮卑人忍不住將鼻子湊近了撿來的衣服上,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而更多的鮮卑人已經開始忍不住幻想在這一仗結束,俘虜了這些女兵時,應當如何了——

  這些幻想令他們身體裡感受到一股躁動的熱意,一瞬間沖進了頭腦之中。

  「首領!快下令吧!」

  「她們連衣服都丟下,可想而知狼狽成什麼樣子了!」

  「不能讓她們逃了啊!首領!」

  他們一個個赤紅著眼睛,眼裡彷彿要冒出火光,心急火燎地一聲接一聲,圍繞在魁頭的身邊,直到這個首領終於下了令。

  「追擊!」他高喊道,「追擊漢軍!」

  在他周圍的那些小軍官們歡呼著正要離開時,這個首領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收繳那些布帛衣飾!」他忍著臉上的笑意,「那都是咱們的!」

  軍隊在行軍時,總是很難維持住陣型,而鮮卑人更不容易一些。

  丟棄了那一地的戰利品很快令他們爭搶了起來,撤到遠處的漢軍斥候很容易便看出那些鮮卑軍與漢軍的區別。

  「他們不是一個部族的,」斥候回報道,「他們相互爭搶得很厲害,中軍將兩翼的兵馬都驅趕開了!」

  這是一個好消息。

  那些小部族被搶了戰利品,只能忍氣吞聲,怎麼還能繼續為魁頭賣命呢?

  但陸懸魚臉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下一個斥候匆匆忙忙地跑回來,帶來了另一條消息。

  「將軍!魁頭的中軍繼續向前,往長阪坡去了!兩翼約有三千步兵,數百騎兵,皆往兩旁散去!」

  「兩旁?」她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大驚失色!

  這是一片略有起伏的平原,土路兩旁有荒蕪的農田,焚毀的村莊,遠處也有樹林與丘陵。

  高順的陷陣營可以在斥候預警之後,迅速撤走,待鮮卑大軍趕到時,已在數里之外。

  但百姓是做不到這樣迅速的,他們甚至也跟不上陷陣營的步伐。

  當鮮卑軍撲來時,這些平民在事先的預警與演練下,跟著自己的里吏或是亭長,四散逃開,躲在附近的林中樹後,又或者是溝壑旁,斷壁殘垣下。待鮮卑軍經過之後,他們再返回這條土路上——這是原本的預案。

  有些平民跑得慢,於是被鮮卑人看到零星的身影,這沒什麼,正常兵馬行軍誰會去追逐那些平民?

  但她還是太低估了鮮卑人,那些小部族發現跟著主力吃不上肉,就準備在周圍混一口「殘羹剩飯」了!他們都是數百人的兵馬,少則一二百,多則四五百,漸漸如星落一般向著四周散開,去追逐那些逃跑的平民!

  ……魁頭呢?!

  到底是魁頭管不住兩翼的軍隊,還是他不在乎?還是說這就是鮮卑人作戰的風格?

  「將軍!」有人在耳邊喊,「咱們管不管?!」

  那些小部族跑得很快。

  他們也有馬,儘管是駑馬,但追一群幾日幾夜不曾休息,也不曾用過多少水米的平民是綽綽有餘的。

  他們不需要殺光全部的漢民,只要追上去,射死一兩個,其餘人就會放棄抗爭,放棄逃跑了。

  接下來他們只要重新將繩子一個個套在他們的脖子上,胳膊上,像套牲口一樣,將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串在一起,再尋一條路,慢慢地追上魁頭的大部隊即可。

  如果那個小部族狡猾些,甚至可以用少量的騎兵驅使這些失而復得的奴隸先回酸棗,不必同魁頭的部族分利。

  而那些重新被他們俘虜的「生口」會作何反應呢?

  他們當中一定還有有血性的人,哪怕只能拿起一塊石頭,也想要與胡虜決一死戰——

  這樣的人,一定會被鮮卑人殺死。

  剩下大多數的百姓也許會哭泣,也許會哀求,也許連眼淚也不會落下。

  「唉,我就知道,」他們當中年長的人只會滿腹酸楚地笑一笑,「將軍怎麼會管我們這些草芥呢?」

  將軍要守的,是東郡的城池,是那些還沒有南下的城中士庶,不是他們,他們已經被胡人捉走,原該認命的啊。

  ……畢竟那個「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大漢,早就亡了啊。

  他們所有的悲傷與痛苦,最終都會化為失望的麻木,不出聲,不反抗地跟著胡人,走進黑暗之中。

  高順正在向她走過來。

  陸懸魚還在想著那幾乎可以預見的一幕。

  只要想劫掠生民,那些鮮卑人就一定走不快,更走不遠,只要她改變計劃,讓高順領著陷陣營去一個個地清剿那些小部族,他就一定能救下絕大部分的百姓。

  ——但趙雲怎麼辦呢?

  她原定計劃是趙雲居高臨下,領騎兵衝其陣,陷陣營則擊其後,前後夾擊,打魁頭一個措手不及。

  但打完這一仗,再算上清剿戰場,至少要兩三個時辰。

  幾百個平民也許說死就死了。

  當然,當然,莫說東郡,整個中原死了多少百姓,這幾百個人不過滄海一粟,他們長什麼樣子?他們叫什麼?他們有過什麼樣的人生,有過什麼樣的期望?對於一個決定戰場走向的將軍來說,有任何意義嗎?

  ……他們只對他們的親人有意義。

  在這一仗之後,還會有更多的婦人,在自己破爛的衣衫上,撕下長長一條,小心地繫在樹枝上。

  「他必是逃了,」她會信誓旦旦地說,「我在這裡打個結,他見了我的手藝,就知道該往何處尋我了。」

  她從這樣痛苦的幻象中清醒過來,望見了高順的眼睛。

  這位一身鎧甲的將軍聲音沉穩有力地對她開口,「午時過了,咱們該起身追擊鮮卑中軍,接應子龍將軍。」

  他那樣平靜,山岳一般不能撼動。

  陸懸魚在他的眼中卻看到了一樣的幻象。

  「我領二百騎士去尋子龍將軍,」她下定決心,「伯遜且先薄其兩翼,見長阪坡升起狼煙時,再來與我匯合。」

  那些輜車七扭八歪,栽倒在坡下,車轅斷了,車輪丟了,箱籠也就以最不體面的方式滾落在泥土裡。

  很快有鮮卑騎兵趕到,氣喘籲籲地下馬翻找絲帛。

  鮮卑騎兵越來越多,去扶起輜車的有,去撿車輪的有,去解了拉車的馬,想趕緊牽走的也有。

  幾十輛輜車堆在這裡,無數的財物堆在地上,引得人眼睛都發紅,忍不住便有動手廝打,甚至拔刀相向的。

  趙雲在山坡上向下遙望許久,直到密密麻麻的鮮卑步兵也漸漸趕到。

  大地的邊線上如同被沾了濃墨的筆勾勒了一遍又一遍,似烏雲,又似濁浪,但終究更像陰影。

  污穢的,流動的,冰冷的陰影,自遠而近,匍匐而來。

  「將軍,不曾見陸將軍和高將軍的狼煙,」有人小心地問道,「咱們且先避讓?」

  白馬將軍依舊注視著漸漸接近的鮮卑軍。

  他似乎在等一個時機,等得那樣平心靜氣,那樣穩如泰山。

  「軍中騎白馬者幾何?」

  這個問題令身後的騎兵們都是一愣,但他們非常迅速清點了人數。

  騎兵通常不會只有一匹馬,他們衝陣時總要備一匹換乘的戰馬,再來一匹馱馬。

  現下有白馬者人人上馬,竟也有一百餘匹,一眼望去,為首銀盔銀鎧的白馬將軍固然精神抖擻,身後一群騎白馬的兒郎也稱得上意氣風發。

  趙雲滿意極了,拎過自己的長矛,「擊鼓,出兵!」

  當鮮卑軍擠擠挨挨地行至坡下時,魁頭原本是起了一點疑心的。

  這一路他似乎什麼戰利品都見到了,布帛,銀錢,尤其是那些美麗的衣物,現在更是見到這幾十輛輜車——但始終不曾見到陸廉的主力。

  這讓他心中有些不安,他總覺得這像個陷阱,但當他抬起頭,想要下令就地結陣,派出斥候向前偵查時,西南方向的山坡上忽然傳出一陣戰鼓聲!

  當鮮卑人的目光投向耀眼的陽光盡頭,不耐地眯起眼睛時,有騎兵似乎從純粹的光輝中衝了出來。

  「那是天神嗎?!」有鮮卑人吃驚地大喊起來,「他竟然在發光!」

  他的頭盔,他的鎧甲,他手上的長矛,甚至他座下的白馬,都裹在濃烈到刺眼的白光裡,令人無法分清究竟是陽光反射在他身上,還是他本人就在發光!

  他是一馬當先,自那片光輝中衝出來的,在他身後還有許多騎兵,居高臨下地也向著鮮卑人而來,於是那些衣衫破爛的鮮卑騎兵中,終於有人冷靜下來,彎弓搭箭,眯著眼睛仔細地看一眼。

  當他們終於看清楚那支敵軍時,鮮卑人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比之前更加驚慌的神情!

  「白馬義從!」他們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那是白馬義從啊!」

  公孫瓚不是死了嗎?

  不是已經被大袁公所圍,放火自盡了嗎?!

  他已死,白馬義從怎麼還在啊?!

  那是十年前令烏桓鮮卑不敢抄略遼東,避之如大敵的公孫瓚的騎兵!烏桓人甚至會畫出那些騎士的模樣於絲帛上,立為靶,馳騎射之,若能中一箭,便如射中那些白馬義從本人一般,高呼萬歲!

  這種恐懼原本跟著公孫瓚的死,一同消散了的,此時忽然又被翻了出來,恐懼便立刻加倍了!

  這些篤信鬼神的鮮卑人甚至不知那到底是一支皆騎白馬的普通騎兵,還是公孫瓚的亡魂來到了這片戰場上,繼續要與胡虜死戰!

  可是他們已經想不到更多了,因為銀鎧將軍已經來到了他們面前,長矛也已經來到他們面前。

  這支騎兵彷彿一道明亮而凜冽的光,照進了這片被鮮卑人的陰影所覆蓋的土地上,他們挑飛對面衝上來的騎兵,撞開了未著甲的步兵,輕而易舉將魁頭的中軍一分為二——但這竟還不是終結!

  因為為首的將軍在衝出一條血路後,調轉馬頭,挺起長矛高呼一聲,又一次衝進了鮮卑軍的中軍裡。

  鮮卑人初時還想要集結起陣線,但在三番五次的衝擊之後,他們終於崩潰了。

  他們一路上獲得了不少戰利品,他們懷裡還抱著那些絲帛,那些銀錢——他們總得丟下什麼東西,才能拿起武器。

  這些鮮卑人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們丟下了武器,而雜胡兵比他們丟得更快些——

  那些雜胡甚至開始四散逃走!

  這群白馬騎士既然要衝擊中軍,那他們就空出來!讓出路來!讓他們衝擊不就好了!

  ……這不是在打仗,魁頭渾身發抖起來,這是羞辱!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這是狼群突入羊群,不為填飽肚子,只為戲耍,甚至為確立地位而進行的一場殺戮!

  那個殘忍的、蠻橫的、惡毒的漢軍武將,似乎想要用這種方式,將這場屠殺牢牢印在鮮卑人的腦海之中。

  他絕不能害怕,也絕不能逃避!他必須狠狠地回擊!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魁頭終於決定下令時,那道銀光已經突到了他的面前。

  連同身後的白馬騎兵們,也已衝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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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中平中,以瓚督烏桓突騎,車騎將軍張溫討涼州賊。……詔拜瓚降虜校尉,封都亭侯,復兼領屬國長史。職統戎馬,連接邊寇。每聞有警,瓚輒厲色憤怒,如赴仇敵,望塵奔逐,或繼之以夜戰。虜識瓚聲,憚其勇,莫敢抗犯。 瓚常與善射之士數十人,皆乘白馬,以為左右翼,自號「白馬義從」。烏桓更相告語,避白馬長史。乃畫作瓚形,馳騎射之,中者咸稱萬歲。虜自此之後,遂遠竄塞外。

  (其實這一章應該起名叫《當陽常志此心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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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六章 鮮卑之戰(三)

  濟水以南。

  太史慈紮營的地方是片地勢平坦,水土豐茂的平原,有許多小樹一棵接一棵地長起來,抽出枝條,舒展綠葉,雖然還顯得頗為稚嫩,但只要望一望,便能令人想到它們未來將會長成一片繁茂的樹林。

  在這片林下,有灌木,有綠草,有野果上浸出一層晶瑩的露水,有小鹿跑過來,輕輕地咬住,一面東張西望,一面連忙將它吃掉。

  而在這些生機盎然的景象下,溝壑與田壟正在漸漸被大自然溫柔的手抹平,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待這片樹林長成後,除了那些斷壁殘垣之外,再也沒有人看得出這裡曾有萬畝良田,也想不到秋日來臨時,那金黃的麥浪被風吹拂的景色有多麼美麗。

  那些農人或是撤到千乘以南,或是逃去平原,總歸都不留此,於是這裡就重新成了各種飛禽走獸的地界,只有那條長長的,一直向北的土路上傳來車輪的響動時,土路兩旁的草叢樹林中才會驚起飛鳥,一面罵罵咧咧,一面提醒正在吃草的小鹿快快跑開。

  當諸葛亮將目光從樹林中劃過時,他正看見一隻屁股上印著白花,長得像鹿一樣的傻乎乎的東西在瞪著他。

  於是這個少年忽然起了頑皮的心思,借了一張弓,彎弓搭箭,向著那隻小東西的頭頂射了一箭!

  ……它逃了,逃得飛快。

  「郎君欲獵得那隻狍麼?」有隨從立刻熱心地問道,「小人替郎君取了來?」

  諸葛亮搖搖頭。

  「咱們帶的東西夠多了,」他笑道,「我若真想取它性命,也不用這個了。」

  這支輜重車隊載滿了糧草,但也有些別的東西。

  ——比如說工匠新製得一批輕弩,是改良過的新型號,射擊距離比之前較遠些,可達百步,這就意味著穿甲能力更進一步。

  改良弩機是一件大工程,既費人,也費錢。

  田豫是不會吝嗇於此的,他雖然是一個生活節儉得幾近虐己的寒素之人,但這兩萬青州兵竟都被他裝備起來了,甚至連糧草也早就囤下了一大批。

  他待這位善於機擴的小郎君十分和氣,近似於座上賓,並且只要諸葛亮開口,他總是很痛快地撥錢撥人。

  因此諸葛亮感覺壓力就更大了,一定得帶著這批輕弩親自來戰場看一看。

  太史慈拿起了一柄嶄新的輕弩,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忍不住就笑了。

  「子義將軍為何發笑?」諸葛亮有點不安,「這弩有什麼紕漏不成?」

  這位將軍笑著搖搖頭,「非也,只是孔明這月餘間是估量不出它的效果了。」

  「為何?」

  「袁紹大軍南下須時日,先至者多為烏桓鮮卑那班胡虜,」太史慈說道,「他們多半是不穿甲的。」

  諸葛亮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

  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太好,但他製這批弩的假想敵是冀州軍……或者青州軍那個裝備等級的,也就是第一排大多著甲,甚至拿盾牌的兵卒。

  ……是不是他愚鈍,領會錯了?

  「胡人不穿甲……」年輕的小先生很認真地問,「穿什麼?」

  「穿破爛毛皮。」太史慈輕蔑地說道。

  小先生站在那裡愣了一會兒。

  直到太史慈輕手輕腳將輕弩放回匣中,示意軍需小心帶走保管時,諸葛亮又發問了。

  「將軍見過那些胡人嗎?」

  太史慈笑著點點頭。

  「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那班居無定所,四處劫掠的胡虜?」太史慈說道,「茹毛飲血的野人罷了。」

  一車車的輜重在繼續往營裡拉,這位將軍也準備結束這場對話,去處理其他軍務時,小先生忽然又發問了。

  「待得來日交戰,我軍又該如何處置那些俘虜呢?」

  如果那些鮮卑人在一場敵寡我眾的戰鬥中落敗,被數量遠少於他們的敵軍牽著走,直至士氣崩潰,四處逃散,漢軍又該如何處置他們呢?

  被陸懸魚命名為「長阪坡」的山坡下,正進行著這樣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魁頭原本是有一戰之力的,如果他將這一路的戰利品分給那些小部族,如果他始終保持警惕,也讓士兵們保持警惕,如果他能在趙雲衝陣的第一時間提振士氣,維持住陣線不亂,擋住對面騎兵的衝擊,並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分兵抵抗住後方襲來的陷陣營——他的確是可能贏下這一場的。

  但戰爭是沒有「如果」的。

  當他被一槍挑落馬下,鮮卑軍陷入了無可挽回的潰敗之中。

  即使有親隨冒死將他重新背回馬上,他也無法再繼續指揮下去。

  於是前來增援的並州騎兵就真的變成了一群牧羊犬,不斷地射殺那些想要逃走的騎兵,圍獵那些想要逃走的步兵。

  並州騎兵同白馬義從一樣,在與胡人作戰這一項上都有著無可比擬的經驗和天賦。

  他們原本就是大漢為了保衛邊疆不受胡人擄掠而訓練出的軍人。

  當一支百餘人的騎兵拼命護著魁頭逃走後,剩下這些不斷被射殺的鮮卑人終於一個個丟下了武器。

  陸懸魚趕到時,這片戰場已經被鮮血所浸透了。

  無數的鮮卑人——其中許多懷裡,手中,還緊緊握著漢女紡織剪裁出的美麗衣衫——靜靜地躺在長阪坡下。

  但還有更多的鮮卑人跪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當他們聽到馬蹄聲,充滿恐懼地抬起頭時,她驚詫地發現,許多人臉上混著泥土和血跡,哭得像個孩子。

  ——她要如何處置他們?

  斜陽西下,營中軍士跑了出來,吃驚地看著這壯觀的一幕。

  在這片平原上,無數人摩肩接踵,腳趾挨著別人的腳跟,慢慢地匯聚到這座軍營而來。

  有並州的鐵騎,他們在高聲地用並州方言唱著歌,歌聲豪邁而響亮;

  有幽州的白馬義從,他們似乎不甘示弱,也高聲地唱起一首軍中之曲,用以回應;

  甚至那些走在後面的,陷陣營的兵士也跟著唱了起來;

  ……那是什麼歌?有人這樣好奇地問。

  於是立刻有人回答:那是軍中流傳下來的,唱誦竇伯度戰功的一首歌。

  其實有點不正確,因為竇憲是個因為驕縱狂妄最後被殺的將領……但那又如何?

  先戰稽落山,再取伊吾,夜圍河雲北,率軍八千餘人出金微山,去塞五千餘里,北匈奴敗亡,而漠北空矣!

  北匈奴敗亡之後,才有南匈奴不得不依附大漢權勢的今日!才有大漢百餘年的安寧!

  這三支兵馬彼此間都隔了一二里,除卻旗語與斥候,便只有慷慨激昂的歌聲往返飄蕩在黃河岸邊的這片平原上。

  而在他們身邊,有漢人平民互相攙扶,也在往軍營的方向走;

  有鮮卑俘虜被繩子束了手,也在往軍營的方向走。

  他們漸漸地匯聚成許多股河流,湧向了岸邊的這座大營,於是民夫再也沒有功夫在那裡閒看這令人驚奇又雀躍的畫面,他們得趕緊忙起來,將軍營擴大些,再擴大些!

  ……司馬家的車隊也是在這個傍晚回到營中的。

  嚇了陸懸魚一跳。

  為首的老司馬沒再坐在軺車上,而是被兒孫從馬上扶下來的。

  那根錯金銀的鳩杖也不見了,甚至連頭上的冠都不見了,白髮蒼蒼,蓬頭垢面,整個人狼狽得像是在泥裡打了個滾。

  中司馬和小司馬們也是這幅灰頭土臉的模樣,之前的風度翩翩不僅不見了,來到她的營門前時,似乎每個人都隨時想要哭出來。

  ……但他們都沒哭出來,而是十分羞愧地低聲同她說,前面遇到了鮮卑人,因此不得不回返。

  ……她看出來了,點頭表示他們可以在軍營旁住下,不必擔心安全問題。

  ……然後中司馬抹了抹眼淚,領著一群小司馬向她道謝後,簇擁著老司馬離開。

  但不知是因為她注意力不在他們身上,被他們認為是態度冷淡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緣故,她看見其中有幾隻小司馬偷偷捅了捅司馬懿。

  這回司馬懿的臉上沒塗粉,只是低著頭用袖子擦擦臉,然後走上前來,很是恭謙地沖她行了一個揖禮。

  「屢受將軍恩惠,實感羞愧,若將軍不棄,在下乞於將軍帳下效力,為將軍馬前——」

  她看看從頭到腳都很僵硬,甚至連脖子都不那麼靈活了的司馬懿,覺得內心升起了一股柔軟而溫和的同情。

  「沒事,」她和氣地說道,「你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我不會笑話的。」

  司馬懿那張特意擦得很乾淨的臉忽然綠了。

  「將軍莫不是嫌棄在下!」

  ……那哪能呢!她趕緊擺手,剛想再想出幾句好聽的話來安撫他時,有斥候飛馬穿過轅門,進了中軍營。

  「將軍!濮陽有信!」

  騫曼的分兵繞去了濮陽以東,威脅到了倉亭津,因此張邈寫信給她,準備帶兵去支援一下倉亭津守軍。

  理論上來說,那萬餘的兵力都是張邈的,其實她就只是個軍事顧問,所以張邈帶兵去哪裡都沒問題。

  但她還是趕緊寫了一封回信,勸說張邈如果非要出兵,最好是讓張超去。

  ……畢竟鮮卑人的戰鬥力下限確實挺低,但如果一個不小心爆發了一下上限,憑張邈或是臧洪都有點懸,這事兒必須跟張邈說清楚了。

  陸廉收到急報之後就匆匆忙忙地走開了,留下司馬懿在那裡,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他畢竟是個沉得住氣的人,自己溜溜達達地走到了轅門旁,一邊同兵士閒聊幾句,一邊張望著轅門外那緩慢而來的人潮。

  「當真是一場大勝。」他深深地感慨了一句,「竟獲了這樣多的俘虜。」

  「我們小陸將軍是天下無敵的!」兵士立刻大聲說道,「還有高將軍、張將軍、趙將軍……」

  司馬懿似乎有點想笑,但最後還是點點頭,「不錯,不錯,但得了這些俘虜,急切間又不能送去倉亭津,該如何處置他們呢?」

  營中有這麼多糧食嗎?

  他極目眺望,那一支支的隊伍也漸漸由遠及近變得清晰,隊伍中的每一張臉,每一個神情,也變得清晰起來。

  那些漢人百姓和鮮卑俘虜髮型區別是很大的,但單從臉上看,其實長得都差不多;

  從衣著上來看,漢人多穿葛布,鮮卑人則著皮衣,但其實差別不大,因為都是一樣的破爛,一樣的衣不蔽體,一樣的消瘦;

  從神情來看,相差就極大了,漢人百姓有叱罵的,有指指點點的,有忍不住上去拳打腳踢,又被兵士分開的,而鮮卑人則始終畏畏縮縮地低著頭,將彼此身體湊得更近些,可憐之至。

  在司馬懿注視著這一幕時,箭樓上還有旁人也在注視著這一幕。

  那個人頭戴小冠,身著葛布箭袖直裾,腳穿布靴,看起來是個地道的漢人武將模樣,連名字也是漢人一般,因此沒什麼人在意到他。

  直至陸懸魚又從中軍帳走了出來,將信交給了信使,要他快馬加鞭地趕回濮陽後,才注意到轅門處還立著一個司馬懿。

  「司馬……」她遲疑地喊了一聲,「司馬仲達?」

  「將軍。」司馬懿轉過頭,微笑著望向她。

  「先生這是在看什麼?」

  「將軍既收攏了這許多流民,恐怕軍糧不甚豐足啊,」司馬懿感慨道,「將軍欲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呢?」

  處置這些俘虜……她沒想好。

  但司馬懿若無其事地又繼續說了下去,「在下有一計,未知將軍肯納否?」

  「那些俘虜?」太史慈皺起眉頭,「要那些胡人做俘虜有什麼用?但凡給他們一條性命,逃回邊陲,轉過一年,他們必定又來。」

  「為何?」諸葛亮問道。

  「北面寒冷,一遇天災,那些胡人便養不活自己,只會南下劫掠,他們部族便是如此,族人也一味趨附首領,不作反抗。」

  小先生皺起眉頭,深思起來,「他們養不活自己,是因為農具不夠好嗎?」

  「他們會南下劫掠,無非是因為大漢天威還不夠,」司馬懿微笑道,「若我駐守邊陲,非但俘虜中精壯男子該當殺盡,還要時時派輕騎去草原上,每年殺一批年輕男子,到時他們便再不能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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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七章 鮮卑之戰(四)

  ——當你能決定萬餘人的生死,你該怎麼做?

  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這個環境的道德觀裡,如果你決定了他們的「死」,你毫無壓力。

  他們是一群骯髒、野蠻、殘忍、狡猾的野獸,他們同你沒有一樣的語言,一樣的文字,一樣的習俗,你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有愛恨,他們的種群內是否發展繁衍出值得稱道的文明。

  他們同你所庇護的子民是有仇的。

  你看到你的子民們因為自己得以又一次倖存下來而哭泣,因為身邊的親人已經再不能相聚而哭泣,因為家園被毀而哭泣,當他們走到軍營前,見到那一面面在風中獵獵作響的旗幟,那些鑲了紅邊,意味著大漢軍隊的旗幟時,他們跪倒在泥土裡,聲嘶力竭、捶胸頓足地痛哭著。

  與司馬家某些精巧而微妙的表情不同,你知道百姓們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是真實的。

  無比真實。

  在高祖白登之圍至今,大漢與周邊的異族進行了一場又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規模戰爭,而在那些名垂史書的戰役背後,是無數漢民被劫掠殺戮的血淚。

  ——所以,為什麼不殺了那些俘虜?

  那個出身名門的年輕士人還在微笑著望向她。

  「胡人刀耕火種,如禽獸一般天生地養,若任由他們滋生人口,必會一次次南下,一次次劫掠生民。」

  她靜靜地聽著,望著營門前忙碌的民夫分出了兩個不同的方向。

  有些民夫向著東郡百姓跑過去,幫忙將匍匐在塵土中的人扶起,安慰幾句;

  有些民夫向著俘虜而去,即使不能拳打腳踢,也要憤怒地吐幾口口水,並且大聲地告訴別人,他曾經聽過、見過這些胡虜犯了什麼樣的罪行。

  但胡人的隊伍越來越長。

  前面還是那些戰鬥中被俘虜的鮮卑兵,後面便是他們那稱不上輜重的輜重隊,有雜胡奴隸,有婦人,老人很少,但也有些孩童。

  「難道要將他們都殺掉嗎?」她皺著眉,指了指。

  司馬懿望向夕陽下緩緩而來,不見隊尾的隊伍,沉思了一會兒,「將軍心性寬仁,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在下佩服。」

  她不作聲,也不將這種沒什麼意義的恭維話當回事。

  身側的年輕文士似乎也明白她的態度,又很溫和地開口了,「若將軍不忍將他們殺盡,在下還有一計。」

  「什麼計謀?」

  司馬懿嘴角輕輕地翹起,「將那些胡虜都拉到河邊。」

  不遠處便是漲水的黃河,奔騰咆哮,氣勢驚人。

  「將軍可以在河邊,將那些精壯男子都挑出來斬了,扔進河中,」他平靜地說道,「要那些老弱婦孺在一旁觀看之後,再放了他們。」

  司馬懿望向她的目光再真誠不過,那裡面沒有算計,沒有試探,也沒有半吐半露。

  「仲達恨那些鮮卑人嗎?」她問道。

  他們是遇了騫曼的軍隊被迫退回來,因此一路上丟了許多輜重與僕役,甚至差一點連家人也不能保全。

  河內司馬氏也是高門大戶,卻在胡虜的追趕下倉惶得如同喪家之犬,他是有充分憎恨理由的。

  但當她直率地問出來時,司馬懿卻是一愣。

  他冰冷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為將軍出謀劃策,不為舊日之仇,而為來日之路。」

  司馬懿冷硬地繼續說下去:

  「這樣一來,他們就記住了將軍的威儀,他們一路往回走,一路散播將軍的威名,在胡人心中,將軍將是一個真正的殺神,不會有人再敢同將軍對陣,甚至見到將軍的旗幟也將望風而逃。」

  「他們見識過將軍的威儀後,必然會對征發他們的袁紹懷恨在心,而自河內南下這一路,糧食又已被他們劫掠盡了,他們該如何返回呢?」

  他們會一路進入冀州,帶著對她的恐懼,對袁紹的怨恨,劫掠冀州生民。

  一舉多得,完美無缺。

  她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這樣做其實很對。

  李二探出了腦袋,望了一眼,發現帳中沒有旁人,便小心地拎著一籃洗淨了的果子進了來。

  小先生還在奮筆疾書,根本沒有看到那一竹籃的李子上滾落下晶瑩的水珠,又泛起白霜的模樣多麼誘人。

  於是李二很有了一點挫敗感,畢竟這東西是他想方設法弄來的——行軍之中,想吃點果子可不容易。

  但新鮮成熟的果子是自然會泛出香氣的,他只要擺進碟子裡,放在案上,小先生自然就會被吸引住,停筆抬頭,誇讚他幾句。

  諸葛亮真的停了筆,抬起頭,伸手去拿了一個李子。

  但他沒有吃,也沒有誇李二,而是將李子遞給了這個隨從。

  「你見過胡人嗎?」他問。

  李二愕然,「先生?」

  「若你是個鮮卑人,烏桓人,或者是匈奴人——」

  「先生!」李二委屈極了,「小人是天子腳下生,天子腳下長的雒陽人啊!怎能比那些禽獸畜生!」

  諸葛亮的臉上浮現了一層淡淡的無奈,「我都說了是假設。」

  小先生的假設其實很簡單,若是將胡人南遷,編戶齊民,鼓勵通婚,並且將他們盡量分散開,放進青徐之地來生活,會如何呢?

  「他們只會劫掠!茹毛飲血,不懂耕種之道的!」

  「嗯,」諸葛亮說道,「我最近將長犁改了改,覺得靈活許多,新下田的人也能很快學會。」

  「咱們聽不懂他們的話!怎麼教!」

  「我們的官吏也要學一學他們的語言,到時就可以教他們了,」諸葛亮說道,「現下孔北海又有了印刷之術,他們如何不能同我們一起學習聖賢之道呢?」

  「可他們是胡人啊!」李二激動得拿著李子比比劃劃,「他們同我們不一樣!」

  「你可習過《絕秦書》?」

  李二比比劃劃的手勢停了一下。

  諸葛亮笑道,「你還聽說哪裡有白狄麼?」

  春秋之時的東夷,不就是現在的北海東萊之民嗎?

  晉人痛罵的白狄,不就是現在的冀州百姓嗎?

  李二小小的眼睛裡閃了半天大大的疑惑,但他迅速找到小先生這番論點的不足之處:

  「若是能成,大漢四百年,早也就成了!為何今天匈奴仍是匈奴,漢人仍是漢人!」

  小先生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狐鹿姑站在箭塔裡,一直沒有作聲,於是當太陽漸漸下山,四周點起火把時,他便像個火把後的陰影,不見形體,不聞聲音。

  但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那個清瘦矯健的身影,看她離了中軍營,向著俘虜的營地而去,狐鹿姑終於有了動靜。

  他匆匆忙忙地下了箭塔,也跟了過去。

  沒有學習過漢文化的胡人對中原的態度是很復雜的,這一點沒有人比狐鹿姑更清楚。

  ——但他從來都沒有同旁人說起過。

  因為在他看來,大漢即使陷入內亂,依舊是那個光輝奪目的大漢,每一個逐鹿中原,想要問一問九鼎輕重的諸侯都對異族保持著幾乎絕對的威懾力,過去的公孫瓚,現在的袁紹,死去的董卓,隱退的呂布。

  現今又有新的戰神崛起了。

  如果陸廉真如司馬懿所說,當著那些鮮卑婦孺的面處決掉精壯男子,再將他們的屍首推進黃河,從此威名的確會傳遍北地。

  甚至以後十數年間,鮮卑婦人在嚇唬頑皮稚童時會說點什麼,他都能輕而易舉地猜出來。

  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

  但軍營中幾乎沒有什麼人休息,士兵們打了一場大勝仗,歡欣鼓舞,吃吃喝喝。並州兵、青州兵、徐州或者是幽州的老兵都湊到一起,用高歌、吹牛、甚至是下場比試一下武藝來進行交流,連他們各自的軍官都不會阻止,反而在一旁大聲地給自己麾下的士兵打氣叫好。

  大家今天都贏了這一場!各有各的出彩,但能不能分出一個高低呢?嘿!聽說白馬義從名氣甚大,那來試一試嘛!晚上不能隨便出營,也不能比試馬術,那來摔個跤看看!一定要摔對方一個鼻青臉腫,才算爭了這個臉面!

  有士人走出自己的營帳,望向燈火通明,歡聲笑語的方向,臉上露出讚許的有,羞愧的有,慶幸的也有。

  流民的營地就相對靜了許多。

  他們圍著火,講著對青徐的期望——聽說那裡的田使君寬仁愛民,咱們這樣流落去的,不僅會免一年的賦稅,還能借一點糧食呢。

  ——聽說連農具都可以借來!

  ——我這還有兩根銅簪,胡狗不曾搶了去,能不能和鄰家嬸嬸藏起來的那匹布湊一起,租一頭牛來呀?

  ——只要頭一年將荒地開墾了,以後就好辦了呀!

  鮮卑營地和其他地方都不相同。

  這些俘虜們在挖土,當然建營都要挖土,或為戰壕,或為柵欄,或為便溺。

  但他們所挖的不是以上這些,而是一個很大的大坑。

  天氣這樣炎熱,戰死的屍首是需要收斂的,否則會起大疫——她也不可能將自己軍中的將士屍首丟進黃河裡去。

  有士卒帶來了這些俘虜的晚餐,於是那些灰頭土臉刨土的人忙忙地爬上來,爭搶著想得到一點飯吃。

  士兵們有肉吃,流民也有兩個麥餅,但這些俘虜只有一碗麥粥。

  營中也沒有那麼多碗,前面的俘虜尚能十人給一隻碗,後面的就直接將粥桶放在地上,一群俘虜圍在桶邊,用手舀著喝。

  喝得急了,你爭我奪,甚至有人將桶打翻,力氣大的繼續去舀桶底那點麥糊,其餘的將嘴湊在地上,去喝泥湯。

  靠在車旁的兵卒看了哈哈大笑起來,有人便招了招手,「喂!過來!」

  那些年紀不大的孩子將目光轉過去,卻都畏畏縮縮,不敢動一動,於是有兵卒從懷裡掏了一個餅子出來。

  「果然是一群茹毛飲血的蠻夷,」他們這樣說道,「一個餅子就能讓他們這般奴顏婢睞。」

  「他們為什麼要帶孩子出來?」又有人問。

  「那不是孩子。」

  「那些婦人呢?」

  「那也不能算是婦人。」

  「胡人和漢人,原本沒有那麼多區別的。」

  李二愣愣地看著好像突然發傻的小先生,一句話也不敢說。

  鮮卑人有騎兵,有步兵,看起來與中原無異,但實質又有很大差別。

  對於中原百姓來說,黔首雖微不足道,但在法理上仍然是大漢子民,享有一切理論上的權利。

  但對於鮮卑人來說卻並非如此。

  部族中的頭領和奴隸主們擁有牛羊馬匹,他們的家眷自然也有奴隸伺候保護。

  平民自然也是有的——但北方那種水土貧瘠的環境下,想靠耕種放牧讓自己吃飽並不容易,一遇天災,就會跌落階層。

  男子也好,婦人也罷,以及半身高的孩子,都被當作勞力,跟著頭領南下——他們沒有按照勞役制度徵發的民夫,他們就是民夫,與奴隸無異,甚至不如奴隸。

  對於那些婦孺來說,劫掠意味著什麼,她們清楚嗎?

  大概是清楚的。

  ——搶了漢人的糧,說不定我們就能捱過今冬哪!

  ——搶不到又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哪一年的天災不死人?不下雪,草長不出來,餓死了牲畜,也餓死人;下了大雪,牲畜凍死,也要餓死人;沙子蓋了草,牲畜餓死,要死人;乾旱天氣起了火,別說牲畜,連人都沒得跑,照樣要死人;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但這和漢人有什麼關係?

  火把映照下,幾個孩子雖然瘦骨嶙峋,但手腳還很靈活,跑到士卒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伸出了手,想討那塊餅子吃。

  他們下跪的動作被那個並州口音的士兵制止了,他笑呵呵地比了比身旁的車輪,那幾個滿臉滿身都是泥漿的孩子便立刻乖巧地跑過去,一字排開。

  此時的車輪不比後世,看起來足有一米三四左右,有幾個孩子個頭沒到車輪那麼高,士兵便將餅子掰碎,遞給他們吃。

  【其餘那些孩子呢?那些個子高過車輪的,為什麼不給他們吃?】

  她在心裡這樣恍惚地問,然後彷彿有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回答了她。

  【你猜,外面的坑是用來幹嘛的?】

  【那不是收斂我軍陣亡將士遺骸之用?】

  【這一仗軍中死傷多少,你心中有數,你再想一想,需要那麼大的坑嗎?】

  戰捷陳屍,必築京觀,以為藏屍之地,以彰萬世之功。

  她的士兵們在等她一聲令下,也許是今晚,也許是明天。

  ——她名聲那樣好,大可以從容不迫地殺掉一部分,比如兩千余精壯,將剩下的老幼放走,鮮卑人從此畏懼她,漢民依舊敬她愛她。

  ——她殺那些人,有什麼麻煩?她若是不殺他們,若是留下他們,萬餘張嘴,那才是麻煩!

  ——只不過像殺豬一樣,又不必她動手。

  ——像殺豬一樣!

  小先生還在繼續說下去。

  「你想,若是咱們朝野清平,邊軍嚴整,能以禮待他們,又能公平地與他們做生意,還願意接納他們來中原,給他們分土地,教他們開荒,他們難道不能如狐鹿姑一般,為大漢盡忠嗎?」

  「那若是,若是如現下這般——」

  諸葛亮嘆了一口氣,「若如桓靈那般,親小人,遠賢臣,甚至如暴秦一般,賦稅多如牛毛,致使生民困苦,漢人也會裹起黃巾啊。」

  他似乎說服了李二,但似乎又沒說服。

  因為這一切還有一個前提。

  胡人崇尚力量,歧視弱小,要收編他們,需要不斷地打勝仗。

  ——天下有不敗的將軍嗎?

  有士兵忽然注意到火把下的陰影處站了一個人。

  他是怎麼進的營?他沒有經過通報嗎?他是奸細嗎?

  不。

  那人沒有動。他無聲無息,似乎也沒有溫度,他的臉那樣蒼白,藏在黑暗中,不像一張活人的臉,也不像一張死人的臉。

  那是泰山的使者嗎?

  有士兵心中忽然升起了這樣一個恐懼的念頭,他們都聽說過許多逸聞,據說在那些死了很多人,或者是將要死很多人的地方,許是戰場,許是將起大疫的村落,都會有鬼使出現。

  ——他是來帶走誰的性命的?

  士兵的心提了起來,將手摸上腰間的刀柄,聲音裡卻染上了一絲顫音!

  「什麼人?!」

  那個人走了出來,於是這幾個兵卒都是大吃一驚。

  「將軍!」

  陸廉的神情彷彿是在夢囈之中,她像是看著他們,又像是看著更遠的地方,她那樣冰冷,又彷彿下一瞬就要燃燒起來!

  但那張恍惚的,糾結的,痛苦的臉最終還是轉向了他們。

  「我不會敗。」

  她低聲囈語,似乎根本不是說給哪一個人聽,而是說給她自己。

  「我不能,也不該,更不會在戰場以外的地方——處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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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卑民俗部分來自《後漢書‧列傳:烏桓鮮卑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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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八章 鮮卑之戰(五)

  想留下那些鮮卑人的性命很不容易。

  他們語言不通,文化不通,生活習俗不通,律法規矩更不通。

  她總覺得自己沒權力剝奪他們的生命,但殘酷的現實是——如果她不能將他們轉變成可以被後方官吏們輕鬆管理好的庶民,她也沒權力放他們活。

  她暗暗地想了一下自己身邊的人。

  這事不適合找張遼和趙雲,他們倆是純粹的武將,但同時也很有智謀,這不假,但他們都長年累月和胡人打過仗。

  尤其是張遼,從記事起就在雁門和胡人死磕,往死裡磕,更不該尋他來。

  「請司馬仲達先生,還有狐——狐伯謳來帳中一趟。」

  她晚上始終沒吃飯,軍中宴飲也只晃了一圈。

  現下回到自己帳中就頗感肚餓,也讓人踅摸兩個餅子來,好在小二和小五還頗伶俐,除了麥餅不知又在那裡端來一碗肉湯,熱氣騰騰,上面灑了一把綠油油的香蔥。

  於是司馬懿和狐鹿姑進營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吃得唏哩呼嚕的陸廉。

  她將湯碗放下,用袖子抹抹嘴,「我有件事,想請二位來幫忙。」

  司馬懿行了一個揖禮,然後很客氣地開口,「這位郎君是?」

  她剛想開口,狐鹿姑自己搶答了,「在下並州劉豹,字伯謳,現在左將軍劉玄德帳下效力。」

  司馬懿恍然,也溫文爾雅地介紹了一下自己,然後將目光轉向她。

  「未知將軍何事垂詢?」

  「我想要將那些鮮卑人多快好省地送去徐州,」她比劃了一下,「你們可有什麼辦法?」

  南匈奴出身的狐鹿姑眨眨眼,開始思考。

  河內經學世家出身的司馬懿卻開口詢問了,「將軍所指『多快好省』,必是說想要將那些鮮卑俘虜安置妥當,送走的俘虜當多,時日當快,所用兵士當少,其中消耗糧草當省。」

  她連忙點點頭,「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這位年輕先生豁然開朗地點點頭,「未知語出何典?」

  「將軍已將俘虜記錄在冊了嗎?」

  「人數、男女、大致年齡,步兵多少,馬兵多少,這些倒是都記下了,」她說道,「語言不通,其餘庶務也無法錄入那麼清楚。」

  司馬懿又思考了一會兒,「頭人呢?」

  「頭人?」她愣愣地重復了一遍,「看不出來。」

  事實上,她連這些俘虜之中有沒有頭人都不知道。人確實是多,但語言不通,進營時又已經天黑,就著火把的光亮看過去,只覺得每個鮮卑人都是髒兮兮的。

  其中的軍官還有可能通過俘獲時騎的馬,佩的刀來判斷一下,頭人該怎麼找?

  ——明天拉出去跑個圈嗎?

  她看看狐鹿姑,於是司馬懿也跟著看向了狐鹿姑,狐鹿姑沉思了一會兒。

  「這個不難,」他說,「明日我便將他們找出來。」

  天未完全亮時,她已經又一次來到了俘虜營,有換班的兵士見到小陸將軍來了,趕緊用胳膊肘捅一捅同伴。

  她昨夜來營中時,臉色那樣蒼白,似是染了病,令人好不擔心,今天在晨光下看著,似乎還是有些憔悴。

  像是沒睡好,他們悄悄嘀咕,但將軍會有什麼心事呢?

  待得那些俘虜們被拉到空場上,她命一隊守衛過去,將俘虜按隊分開。

  這花了些時間,因為他們聽不懂漢話,一見到這樣的陣仗,其中便有人驚恐地哭了起來,很快哭聲一片,於是守衛們不得不又花了一點時間恐嚇和安撫。

  守衛中也有能講幾句胡語的並州人,但水平參差不齊,所以待到將這些俘虜都分好隊後,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

  她有功夫看了一眼司馬懿。

  今天的司馬懿也是一身半舊的葛布直裾,頭戴小冠,腳踩木屐,腰配玉飾。

  ……似乎還稍微塗了點粉,古怪。

  她打量司馬懿時,司馬懿也望向了她,很是恭謙地將頭低了一低。

  狐鹿姑走上前去,大聲地嚷起了鮮卑話。

  鮮卑人似乎一片嘩然,然後開始互相窺看,議論紛紛。

  他們臉上的神情十分復雜,有懼怕,有惶恐,有驚奇,也有小心翼翼。

  但終於有衣衫襤褸的人站了出來,指著某個人大聲地說些什麼,被他所指的那人轉過身便破口大罵,身邊甚至有人立刻就要衝過來,暴打那個敢用手指出頭人的漢子一頓。

  場面稍微有點混亂,但被守衛們制止住,又有人遞上一塊麥餅後,指認這件事就變得非常流暢了。

  論起真正俘虜的士兵,其實也就兩千餘人,但這裡竟然就有十幾個頭人,有年輕人,也有年長些的,大概與鮮卑風俗有關,其中沒有年齡超過五十歲的。

  ……屬實是讓她大吃一驚。

  在陽光下,這些頭人的衣衫打扮被看得一清二楚。

  乍眼一看,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穿著華麗服飾的,與雜胡奴隸無異,但仔細一看,有些衣服是絲綢的,只不過在泥地裡努力打過滾,看不出顏色了;

  有些衣服是粗麻的,但麻布下面的皮膚堪稱健壯,一看就知道沒少吃肉食;

  還有些穿得特別慘,衣不蔽體不說,還知道在泥地裡將自己蹭一蹭,蹭的身上到處都是血痂,堪稱狠下心的典範,但士兵只要上前一拉扯,就是一串璀璨的金珠寶玉從不知道身上哪一個部分掉下來。

  ……特別尷尬。

  漏財的鮮卑小頭目立刻跪在地上,流著眼淚,嘴裡嘰裡咕嚕地哀求起來。

  他講了半天,狐鹿姑才對她說一句。

  「這人願意將一切財產、牛羊、馬匹、奴隸,都獻於將軍,連他自己也可以當將軍的奴隸。」

  她張張嘴,閉上了,又張開。

  「他想贖回自己的命,」狐鹿姑又說道,「他說頗有家貲。」

  ……家貲沒什麼用,有糧嗎?

  她剛想問一句時,司馬懿卻上前一步,低聲在她身邊說道,「將軍,不可留。」

  「……為何?」

  「將軍欲將這些鮮卑男女遷往中原,編戶齊民,施以教化,便不能令他們再被頭人驅使管束,」司馬懿的聲音很低,但非常清晰,「鮮卑庶民懼服頭人,與奴隸無二,若這些頭人也遷往中原,其禍大矣!」

  她恍然大悟。

  一個完整的鮮卑部族遷往中原,在頭人的帶領下,他們是抱團的,齊心的,排外的,只要頭人不服官吏管束,族人也不會受漢官管束。

  她當然也可以挑出這些頭人,給他們加一點頭銜,與他們媾和,向他們妥協,但這也一定會給當地官吏留下後續的麻煩。

  那麼放那些頭人走嗎?也不成。

  他們世代管束著族人與奴隸,即使相距千里,只要什麼時候偷偷跑過來,甚至是密使密信過來,也會挑起麻煩。

  ——必須想個辦法,讓這些鮮卑俘虜再也沒有首領,讓他們再也不生返回家鄉的心才行。

  她心裡隱隱地升起一個冰冷的念頭,卻沒有說出口。

  那個渾身血痕的鮮卑頭人跪在地上,膝蓋下面似乎還壓著一條珠鏈,他也不嫌疼,就那麼眼淚汪汪地看著她。

  但她整個人都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與營中這刺眼的陽光,臭烘烘的氣味,以及漸漸變得熱乎乎的溫度都隔絕開了。

  「將軍不當親自下令處決這些頭人。」司馬懿又悄悄說話了。

  她忽然一個激靈,「仲達以為當如何?」

  「讓那些鮮卑人動手處決自己的族長便是,」這個年輕文士小聲說道,「將軍欲救下那些鮮卑庶民,只有這一條路啊。」

  那些鮮卑人被守衛們用長戟指著,惶恐地又漸漸縮在一起,看著密密麻麻,好像是一隻貪婪又懦弱的怪獸,時不時地急躁起來,時不時又伸長了脖子去看土台上究竟要如何。

  他們在看頭人,也在看她。

  她似乎覺得有冷汗自髮間悄悄浸了出來,未曾流到額頭,她像是要將它甩下似的,輕輕地晃動了一下腦袋,而後終於點了點頭。

  司馬懿走到狐鹿姑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這位大漢的好兒子一點也不曾猶豫踟躕,他吃驚過後,臉上便顯現出欣悅的神色。

  「將軍放心,先生也放心,看我的!」

  狐鹿姑深吸一口氣,將肚腹收緊後,動手緊一緊自己的腰帶,然後再挺起胸膛,將兩隻腳分開一些,與肩膀同寬,彷彿晃著一般走下了土台,他這樣晃晃悠悠地邁著大步走下去時,還不忘記伸手捲一捲自己的短髭,美中不足的是從下邳趕來東郡時不曾帶得粉,不能像那個小先生一樣將自己塗得「為人潔白皙」。

  但即使如此,他這幅樣子已經足夠有氣勢了!要是被族中的兄弟們見了,一定也要稱讚一聲,「狐鹿姑,你果然威風了!」

  他就是這樣板著臉,邁著方步走向下土台,來到俘虜們面前的。

  ——劉使君帳下,人人都有功績,他也必須要有!

  ——為了能拼出一條榮華富貴的光輝大道,他拼了!

  這個匈奴人清了清嗓子,用鮮卑語高聲地喊了起來:

  「你們——!達奚氏!彈汗氏!丘敦氏!歠仇氏!乙旃氏——!」他這樣一口氣將這些部族喊了個遍,「你們已經被仁慈的大漢天兵赦免了!」

  在死一般的寂靜之後,一股狂喜的浪潮忽然席捲了整個營地!

  有人在歡呼,有人在哭泣,有人跪在地上,並且越來越多的人跪在地上,向他叩首。

  ……當然,也可能是向著他身後土台上的陸廉將軍,還有那威風的大纛叩首,不過既然他站在台前,那四捨五入也就是向他叩首了,狐鹿姑心裡這樣得意地想。

  「將軍赦免你們!是因為知道你們都是勤勞老實的人!你們是不願意南下劫掠的!罪不在你們!而在你們的頭人!」

  那些欣喜的聲音又漸漸下去了,跪在地上的人也偷偷抬起頭,驚詫地望一望他,又望一望台上那些臉色驚恐的頭人。

  「將軍要分給你們土地!要你們能過上衣食豐足的好日子!從此之後,你們頭上就只有大漢!只有劉使君!」狐鹿姑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這些細微的表情,他還在亢奮地大喊大叫,「不過,你們當中最誠實的人,總會受到特別的獎賞!」

  ——什麼樣的獎賞?

  ——不不不,這位將軍所說的「誠實」,是什麼樣的?

  他們竊竊私語著,興奮而又期待地望向他,直到他慢慢地說出真心想說的話。

  「你們的頭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是不是好人啊?」

  鮮卑人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於是狐鹿姑又笑了。

  「既然是好人,那就放回來吧!」

  他這樣一邊說,一邊示意守衛們將那十幾個頭人嘴堵住,手捆好,推著下了土台。

  「我說的好,可不是一般的好!」狐鹿姑手舞足蹈地說道,「你們要知道,將來照看你們的牧人,都是品行高尚的君子!他們不會搶走你們的牛羊!」

  當他這麼嚷嚷的時候,有人忍不住地就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頭人。

  「不會毆打你們!辱罵你們!」

  不自覺看向頭人的目光更多了。

  「他們不會踐踏你們的氈房!不會淫辱你們的妻女!這是劉使君許諾給你們的!這是小陸將軍許諾給你們的!」

  那些頭人們的目光變得越來越驚恐,可狐鹿姑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

  「你們的頭人!也有這麼好嗎?!」狐鹿姑大聲問道,「你們是想要一個劉使君給你們的牧人!還是要你們的頭人!」

  她站在土台上,居高臨下地望著。

  人群似乎起了騷動,有人眼睛紅了,有人痛哭失聲,有人破口大罵,他們漸漸匯聚成了渾濁的巨浪,向著土台下那十幾個頭人而去。

  有鮮卑婦人不知道是從哪裡撿起了一塊石頭,砸向了一個頭人!她淒厲地大叫著陸懸魚根本聽不懂的話,那樣憤怒地咆哮著,聲嘶力竭地控訴著。

  那些頭人被捆得結結實實,不能走,不能動,甚至連嘴巴也被堵住,只能嗚嗚咽咽地拼命求饒。

  但那樣的求饒與悔過是蒼白無力的。

  於是有更多的人被她感染了,他們一步步上前,有人撿起了石頭,有人努力地伸出了手,手指越來越近,抓向了那個身上藏了珠鏈的頭人的眼睛。

  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但司馬懿似乎早就預料到她的行動,也上前了一步,正好擋住了她。

  「將軍不忍殺人,」司馬懿微微笑道,「難道連鮮卑人自己的決定也要阻攔嗎?」

  她停住了腳步,嘆息了一聲。

  「我不阻攔。」

  「將軍不該阻攔,」司馬懿輕聲道,「那些頭人是有兄弟子侄留守在草原上的,他們的血脈是殺不絕的。」

  ……殺不絕,意味著什麼?

  這些頭人不是被她所殺,而是被他們的族人所殺,甚至未受脅迫!這對於鮮卑奴隸主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背叛!

  十幾個部族的頭人,都慘死在自己族人的手裡!

  那些鮮卑人願意背井離鄉,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人管理嗎?

  在此之前,他們大概是不願的。

  在此之後,他們還有別的路好走嗎?

  他們甚至將要懼怕留在東郡的每一天,因為魁頭和騫曼這兩個鮮卑最大部族的首領都在這裡!他們之中哪一個也不會容忍這群賤奴反叛!

  下面的場景越來越血腥,越來越慘烈。

  狐鹿姑早已一路小跑回到土台上,於是三個人一起沉默地注視著下面這一幕。

  沒過多時,那些鮮卑人終於從這場復仇的狂歡中清醒過來。

  有人癱軟在地上,有人又開始哭泣,而更多的人下意識將兩隻血淋淋的手擦一擦自己的衣衫,再抹一抹自己那張血淋淋的嘴。

  他們最後終於將茫然中透著恐懼,恐懼中又透著希望的目光望向了土台上的貴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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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歠:音同輟(綽),飲、喝;可喝的羹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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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七十九章 鮮卑之戰(六)

  陸懸魚準備將那些鮮卑人遷走的消息還不曾傳到濮陽。

  中原許多地方稱得上十室九空,田地荒蕪,更不用提還有許多人跡罕至的叢林與沼澤,萬餘人丟進去如同滄海一粟,不值一提。

  但她的確是需要仔細謀劃這件事的。臧霸那裡有糧,但倉亭津到濮陽的道路又一次被切斷了,她必須得數米下鍋,一邊繼續備戰,一邊謹慎地管理和安撫她的軍隊。

  諸侯混戰,許多流民背井離鄉後,有些會在路上死去,有些會在路上被豪強世家攔住,為了一口吃的,情願或是不那麼情願地變成田客蒼頭,然後在下一次案比時被主君所「遺忘」,順理成章地成了隱戶。

  不會種田也不要緊,比如說可以去鹽場製鹽,比如說也可以去礦山挖礦,豪強們有無數筆生意需要廉價人力資源,甚至語言不通也完全沒關係——有皮鞭就夠了。

  她因此需要大量的基礎官員負責照管他們,保證他們不會惹是生非,也保證他們不要受到地主豪強的欺凌,引出什麼禍端。

  能夠管理這些鮮卑人的官員也很難選拔——比如說要清廉、正直、有耐心,要懂得恩威並施的手腕,要保持對鮮卑人的威懾力。

  ……但她從哪裡選這樣一批官吏來管理這些俘虜呢?

  張超是沒有這種煩惱的。

  他領五千兵,前去阻攔騫曼的軍隊時,就同鮮卑人打了頗為狼狽的一戰。

  鮮卑人的鎧甲武器都十分簡陋,不如漢軍,開戰之後便節節敗退,這甚至給了張超一種飄飄然的快意,以為自己的確是可以輕取下這一仗的。

  看看那些漫山遍野到處亂跑的胡人,他們不是一觸即潰嗎!

  打完這一仗,解了倉亭津之圍,他也可以給小陸將軍報個喜訊了!

  士兵們的追擊幾乎是帶著狂喜的,軍官們也要被這場勝利沖昏頭腦時,有參軍冷不丁地開口:

  「孟高將軍,那裡是不是有些眼熟?」

  「這樣一條路來來回回走了多少遍,」張超笑罵道,「有什麼眼熟不眼熟的,閉著眼睛也——」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這條路既然是去范城的,便是往黃河邊而去的。

  黃河岸邊總有許多土堤,一層接一層,將咆哮的黃河擋在外面,將田地護在裡面。

  前面不遠處便有那樣一條土堤,不久之前他在這裡與冀州軍決戰時,張遼的並州騎兵就藏在土堤後面,待得時辰正好,顏良也率軍追擊到土堤下方時——

  張超的額頭上猛然驚出了一層冷汗!

  「快!令他們後撤!」他大喊道,「聞金不退者!斬!」

  漢軍如潮水一般湧來,又如潮水一般漸漸退去。

  當退到某一條看不見的線上時,那些士兵重新開始尋找自己的同伙,一個挨著一個,擺出了戰鬥的姿態。

  土堤上的鮮卑人含糊地笑了一聲。

  「沒膽量!」他大聲地說道,「咱們趁敵勢未穩,一氣衝下去!」

  「頭人,咱們之前的誘兵死傷者眾,中軍軍容不盛,」有人謹慎地開口詢問,「此時若是衝擊敵陣,未必妥當。」

  騫曼那雙細長的眼睛眯了眯,轉過頭去看向那個人。

  那人的相貌與他有肖似之處,但年紀更長些,因此同樣是細長眉眼,騫曼的臉上還有一絲少年的天真,那個人的相貌裡就帶上了幾分陰狠。

  「步度根,」他冷笑了一聲,「你若真有心,為什麼不去看看你阿兄?」

  這位年輕的首領根本不準備聽別人的勸說,他高高地舉起了一隻手,那些已經等在土堤上的騎兵得了命令,立刻抓緊了韁繩。

  一聲令下,鮮卑騎兵呼嘯著捲起煙塵,衝了下去!

  張超的神經一瞬間繃緊了。

  出征前那些意氣風發的幻想都被他丟在了腦後,生死一瞬間變得十分接近了。

  當鮮卑騎兵衝了過來,又被一陣箭雨擊退後,雙方弩箭互射了一輪,而後騎兵便再一次奔向了兩翼,向著那些還未完全整備好陣型的士兵而去!

  有士兵被馬蹄踩死,有士兵被長刀戳死,有士兵在混亂中被自己的同袍誤傷而死。

  但在鮮卑騎兵衝進戰陣後,他們並沒有流暢地打穿這個軍陣,相反,那些騎兵逐漸開始感受到這些漢人士兵如同滔滔黃河水一般,稍稍退去,再更加堅決,更加有力地呼嘯而來,予以回擊!

  這種力量在不斷變得渾厚而強大!直到有士兵砍斷了馬腿,於是騎士跌下馬來,等待他的便是無數支長矛;直到又有騎士被鉤鐮鉤住,拉下馬來;再直到有騎兵想要調轉馬頭,等待他們的卻是又一輪弩機絞緊的聲音!

  這片血跡未乾,尚有蚊蠅的土地上又一次被鮮血浸滿,有戰馬嘶叫,有金鼓齊鳴,有分不清到底是漢話還是鮮卑話的咆哮與怒吼,哀嚎與哭泣。

  直至那些鮮卑騎兵終於有了懼色,漸漸向後退去,頂著一輪箭雨,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戰場。

  張超緊繃的神經終於稍稍鬆懈下來。

  「胡狗果然不堪一擊!」

  「不錯!今日方揚我大漢軍威!」

  「這樣的駑馬也敢來衝陣!」

  「將軍!追不追!」

  一片歡呼聲中,張超仰起頭,將視線從兩翼收回,望向整片戰場。

  鮮卑騎兵死得並不多。

  他們沒有擊潰他的陣型,並不是因為這些騎兵的馬是駑馬——其中確實有些是駑馬,但這些鮮卑人的騎術非常好,總能坐穩身形,保持戰鬥姿態,也不是因為那些鮮卑騎兵的武器不精——他們的武器已經比之前那些步兵精細許多,至少用的都是鐵器了。

  他們不能贏下這一場,是因為他率先下令重新維持陣型,而鮮卑步兵卻沒能做到。

  那些步兵也許是偽裝的,但在潰散中真的跑散了陣型,也許根本不是偽裝,而是一群原本就是用來誘敵的雜胡奴隸,他們無法衝擊漢軍正面,漢軍得以將兵往兩翼增援,這才是騎兵衝不下這一陣的真實原因。

  ……如果他沒有及時警醒,在陣型鬆散的情況下被這支騎兵衝擊呢?

  騫曼的主力畢竟未損,驅策著大軍漸漸向北撤去,張超則不準備立刻追擊,畢竟往北就是冀州地界,他不準備在這一條危機四伏的前線上走得太遠。

  因此陸白領了一小隊騎兵前來時,天色還未晚,戰場還沒打掃乾淨,還有一串兒俘虜被軍士拉過來,請示張超該怎麼處置。

  「這百十來人有什麼值得處置的,」張超很是納悶,「砍了頭,丟進黃河便是。」

  陸白想了一想,立刻制止住了他。

  「孟高公,且先莫殺,」她說道,「或許有用。」

  「小陸校尉要民夫來用?」張超會錯了意,「那些胡狗聽不懂言語,當民夫也難用的。」

  她想了一想,「不當民夫,或有別用。」

  藏貊的手腳都被捆住,頭也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因此昏昏沉沉了半天,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清,只能全神貫注地感受著從上至下的那股疼痛,以及鮮血流過顏面的溫暖。

  他和其餘幾十個俘虜一並丟在板車旁,有兵士在不停地將戰死的同袍搬過來,準備點齊了人數,確認了身份之後再埋葬。

  不管是對於鮮卑人還是漢人來說,這都不是好活,因為那些再也無法相見的死者中有他們朝夕相伴的兄弟,而這些兄弟又無法得到一個體面的安葬,這就更令人悲傷了。

  藏貊覺得自己也得不到這樣一個葬禮了。

  他若是死在家鄉,原本是可以牽一頭肥狗來,在狗身上蓋上他最好的那件皮衣,再加上他最喜歡的那張弓,還有一袋箭,這些陪葬品與他的肉體都會經過火焰的洗禮,而後在族人充滿悲傷與稱頌的歌舞中,他將牽著自己的愛犬啟程,去往遙遠遼東的那座聖山。

  現在他什麼也得不到了。

  這個人就這樣昏昏沉沉地靠著自己的奴隸,默默地流淚。

  直到有人來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個頭人,」那個清冷的女人聲音在他的頭頂高高響起,「頭人一般是聽得懂一點漢話的。」

  他愕然地抬起頭。

  張超打量了一會兒陸白,又打量了一會兒那個灰頭土臉的男人。

  他很想知道陸白是如何看出這人是個頭人,陸白似乎聽到了他心裡話一般,遞給他一張弓。

  「這是角端弓。」她說道。

  那個鮮卑男人愕然地瞪著她看了半天,然後突然用生硬的漢話開口了,「可你是個婦人。」

  「我聽說鮮卑與中原習俗迥異,頭人議事時,婦人亦可在旁出謀劃策,」陸白很平靜地說道,「我是婦人又有什麼關係?」

  直視女子是於理不合的。

  但張超忍不住又看了看陸白,感覺心中詫異極了。

  陸廉姐妹都是雒陽人,亂世來臨前也沒有什麼名聲和官職,更沒聽說貿貿然去過邊地,她到底如何知道這些異族之事?

  「張公寬仁,或可饒你一命,你要用什麼來報答張公的恩德?」

  「將軍……將軍天威,只要我有的,都給你們!」那人惶恐得渾身都在顫抖,「不知——」

  ……難道是要糧草財物?

  張超深思了一會兒,看向陸白時,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且來講一講,你們的頭領是誰?」

  這支鮮卑軍的頭領是檀石槐的孫子騫曼,年紀尚輕,同堂兄魁頭多有爭執,因此二人分了兩支兵馬南下。

  不過就在昨日,魁頭領不足百騎逃到了騫曼軍中,狼狽至極,堪稱是僅以身免,大概以後威儀不再了。

  張超忍不住發問了。

  「既然曾有齟齬,他如何還敢投奔騫曼?」

  那個名叫藏貊的小頭人眼睛裡全是迷惑,張超不得不將「齟齬」轉化成更簡單點的詞匯,於是他領悟了。

  「魁頭雖然走,步度根尚在,且又領數部之眾,」小頭人說道,「騫曼急切間動手,恐怕不能服眾。」

  他這樣說完,面前一男一女兩個漢人軍官開始沉思起來。

  對於張超來說,他得先嘗試代入鮮卑人那種混亂的社會關係中去:鮮卑人生活環境惡劣,想要對抗外敵,就必須結成部族,並肩作戰,他們甚至有兄終弟及的習俗,就為保持每一個頭領都是強有力的青壯男子。

  ……但他們父子兄弟之間又能殺得全然不要臉面,對於受過儒家教育的漢人來說,有點難以想象。

  陸白想的比他更接地氣一些,她在思考結束後,便命令士兵將這個鮮卑頭人的繩索解開了。

  「兄弟之間相互攻殺,可不是領導鮮卑部族的好人選,這樣的人沒有品行,自然不能服眾。」

  「是,是……」小頭人小心翼翼地接著她的話,「部族中也多有怨言,都覺得他們這樣爭執,終究是不能長遠的。」

  陸白伸出手去,輕輕地在那個頭人的肩頭拂了一下,「藏貊頭領這樣聰明機敏,性情又這樣寬和,我覺得就很適合統領鮮卑全部啊。」

  她的話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那個小頭人卻嚇得一下子又坐下去了。

  陸白的笑容消失了。

  「張公寬恕你的性命,這樣大的恩德,難道你不想報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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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鮮卑傳》:又禽獸異於中國者,野馬、原羊、角端牛,以角為弓,俗謂之角端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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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章 鮮卑之戰(七)

  「將,將軍,我,我部族不過,不過千餘,千餘……」他這樣結結巴巴地開口,「何敢與騫曼相抗衡啊?」

  張超摸了摸鬍子,「那便拖下去——」

  這個吃得明顯比其他鮮卑人肥胖些的頭人立刻將額頭貼在了地上,嗚嗚咽咽地磕起頭來。

  「將軍!將軍!我願效死!」

  陸白忽然噗嗤一笑,「哪裡需要你效死呢?」

  她態度冷厲時,聲音也像寒冰一樣不帶一絲溫度,但此時她嫣然一笑,彷彿全然不是個女將軍,而是個外出游玩,恰好路過他面前的年輕女郎。

  藏貊嚇傻了,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她。

  這個頭人並不是個有野心,有心機的人,在聽到這樣的恐嚇時,他臉上的驚慌與恐懼都再真實不過。

  膽子太小的人不適合幹精細活,陸白心想,但並不意味著他就一點用途都沒有。

  沒有什麼人是天生膽大或是膽小的,只不過部族弱小貧困,長年累月自然就養成了在大部族頭人面前謹小慎微的性格。

  若是面對自己的族人,這家伙恐怕又是另一幅嘴臉。

  「我不要你公開與騫曼抗衡,」她笑道,「私下裡也不必。」

  這個髡髮男人立刻不哭了,小心翼翼地應了一句,「盼將軍示下。」

  她伸手進皮甲內的口袋裡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了一枚不過寸長的黑色石頭遞給他,「你拿著這個。」

  當藏貊狐疑地將那枚石頭拿在手裡,仔細觀看時,發現那是一枚十分罕見的祁連玉。

  墨色幽深如夜,藏著絲一般的紋理。

  他將另一隻手也小心地護在了這枚玉石上,於是那絲絲縷縷的紋理立刻化為閃著光華的河流,在暗處熠熠生輝。

  所謂「白玉之精,光明夜照」,說的就是這樣的玉。

  他聽是聽說過的,西域有多少奇珍,其中多少藏在匈奴王庭,又在之後漫長歲月裡輾轉流離,散落各部,其中就有祁連玉,他也有幸得了一件祁連玉佩,只是無論質地還是光澤都不及這塊遠甚。

  但這塊玉上下都不曾有孔,正面只刻了一隻猛獸——這是什麼禮器嗎?

  彷彿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那位女將軍又是一笑。

  「這是枚棋子。」

  這樣的玉!竟然製了玩物!

  藏貊震驚地抬起頭看向她時,這位膚色如玉的美人將軍笑吟吟地看著他。

  「你懂了嗎?」

  ……他懂什麼了?他低頭再看看那玉,又抬頭看看她。

  他們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令他成為鮮卑各部的首領,卻既不給他旁的助力,也不給他什麼明確的指示?

  只有這一枚棋子?

  這東西能幹嘛用?要是一匣……

  藏貊那轉動得並不快的腦子裡模模糊糊出現了一個想法。

  看到這一枚棋子,他立刻就想得到一整匣完整的黑白十二枚六博棋,他會這樣想,旁人也會。

  那位女將軍一直在觀察他的神色,直到此時,她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於是藏貊了然了。

  范城以北不足二十里之處,騫曼終於紮下了大營。

  比起損兵折將,被千餘騎兵追殺得僅以身免的魁頭,騫曼主力未損,尚有一戰之力,其實本不用這樣大動肝火的。

  但他仍然非常煩躁,在營中拔刀殺了幾個俘虜洩氣,而後又拎起鞭子,將幾個一直在他身邊服侍他的奴隸狠狠打了一頓,這才算漸漸消了氣。

  死掉的俘虜是不會再掙扎了,傷痕累累的奴隸也不會反抗,他們只會滿身是血地或被人抬出去扔掉,或是自己艱難地爬出去,找到灶坑,將一把燒盡的草木灰灑在身上,就算是已經治療包紮過了。

  騫曼一點也沒有注意過他們,他還不到二十歲,很是年輕,但已經有了足夠的野心,因此這些瑣事全不在他眼中,他只全神貫注思考自己的偉業。

  在這場戰爭之前,他已經數番派出騎兵去探查范城和倉亭津,想要尋出弱點,伺機下手。

  但經歷了數番戰爭之後,這一城一寨都已經非常堅固,范城的壕溝寬且深,倉亭津更是駐紮在這片淺灘上唯一能立足之處。

  騎兵不能用來攻打一座堅城,也很難踩著鬆軟的石灘去進攻一座營寨。

  他又考慮過派出騎兵劫掠沿途平民,但數次交手後,對方便派出了兵馬在沿途護送,那些士兵之中甚至還有婦人!

  婦人!婦人怎麼用來打仗呢?!尤其還是漢人的婦人,她們不都是如牛羊錢帛一樣的財產嗎?!可她們不僅能打仗,而且還用了他聞所未聞的武器!

  她們手中的弩裝填一次,可發十矢!於是只要衝進百步之內,哪怕是互射,騎兵們也再討不到好——天底下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東西!

  騫曼發了這一通脾氣後,便下令要各部頭人前來議事。

  他是檀石槐的子孫,他的祖父戎馬一生,盡據匈奴故地,打下了東西萬四千里的疆土!他也要如此!他要率鮮卑的鐵騎,打下一個大大的疆土!

  這位年輕的部族首領這樣亢奮地下令時,藏貊正騎著一匹駑馬,回到他那位置既偏,離水源又遠的部族之中。

  沒有哪一座帳篷是沒打補丁的,甚至有的人只能露天而眠,他們在小聲嘀咕這一仗過後,騫曼又得了多少戰利品?

  ——那其中也許有幾匹油布吧?咱們還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能不能換了來?現下天氣熱,又旱著,倒還無事,若是這樣淋幾場夜雨,兒郎們多半要生病了呀。

  ——咱們的頭人都不見了!他又沒有幾個兄弟,咱們還指望能得什麼!別將咱們部族吞併了,都充了貴人帳下去作奴隸,已經算是開恩了!

  於是有人又嗚嗚地哭起來,直至遠遠見了頭人回來,這些衣衫襤褸的鮮卑人立刻歡天喜地的迎了上去!

  只要頭人還在!他們便是睡在露天裡,也不怕被當作奴隸抓走了!

  藏貊環視著自己的這群族人。

  漢軍那樣強壯,連婦人都那樣強悍,她們平日睡在什麼樣的地方,吃的是什麼樣的食物?

  自己的族人呢?

  他下意識伸手去袖子裡,摸了摸那枚溫潤明淨的玉棋子。

  內心那些混亂而恐懼的迷霧彷彿悄悄地消散了。

  范城附近的農田都收盡了。

  但是想曬就未必有那個條件去曬,畢竟這些農人不得已都湧進了范城,於是房前屋後到處都有曬穀子的,還有人奢侈一把,將糧食打成了餌糕,趁著大戰間歇,趕緊享受享受。

  張超進城時就看到了這樣一幅熱鬧景象,甚至吃飯時也上了一碗餌湯,裡面不加油鹽,只加了一點蜜糖,吃起來甜滋滋的,清涼又解暑。

  張超嘗了嘗餌湯,又看看陸白。

  「陸校尉當真以為那個胡人能成大事?」

  陸校尉喝了一口甜湯,吃了一塊雪白的餌糕,「若是個能成大事的雄主,我豈能留他?」

  她放下碗笑了笑,「孟高公,天下哪有一定能成的計謀呢?」

  當初張超張邈等人精心謀劃,趁著曹操出門打仗,拉來了呂布給兗州掀翻了。

  呂布是何等勇武之人,身邊既有謀士,兗州又有那許多世家支持他,最後該敗不是照樣敗了?

  「那陸校尉為何又行此計呢?」

  「若是魁頭與步度根待騫曼如親弟,騫曼待他二人亦如父兄,哪有咱們用計的餘地?」陸白抿抿嘴,「步度根既然統領數部兵馬,魁頭又領殘部而去,咱們且先守一守,他們心浮氣躁時,便可見分曉。」

  張超嘆了一口氣。

  天下沒有必成的計謀,卻有不敗的將軍,若是陸廉在此,他們必是不須籠城堅守的。

  但無論他也好,陸白也罷,都沒有陸廉那種戰爭天賦——那實在是不世出的天賦。

  「陸校尉為行此計,將那樣的寶玉也捨了出來,」他說道,「你那一匣玉棋子丟了這一枚,豈不是憾事?」

  陸白沉默了。

  她臉上的神情似乎帶了些惋惜,帶了些懷念,但最終還是靜靜地笑了。

  「孟高公,其實一匣棋子,我也只剩那一枚罷了。」

  盡管藏貊的部族連火把也不捨得點上幾根,但騫曼的中軍營卻是燈火通明,其中又飄出了美酒的香氣。

  除了吃喝之外,關於整備之後,該如何再次進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二張既分兵范城,濮陽必定空虛,我們若以聲東擊西之策,令誘兵去攻濮陽,二張豈不心慌?」步度根這樣分析道,「待他回防時,我軍可陳兵於倉亭津北,伺機攻下渡口。」

  當他這一番深思熟慮的話語說出來時,立刻有幾個老成的頭人表示認可。

  「只要拿到倉亭津,便可渡河!」

  騫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這樣放過東郡,放過陸廉麼?」

  「大袁公派了顏良張郃數名猛將去攻陸廉,皆不能勝,我軍何苦與之爭鬥?況且東郡久經戰事,已殘破不堪,」步度根的思路極為清晰,「咱們若是盡快南下,無論兗徐,進可斷陸廉糧道,退可大肆劫掠,豈不便宜?」

  上首處的少年看了看周圍部族頭人讚許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這位兄長。

  他的臉色明顯陰沉了下來。

  夜漸漸地深了。

  首領最後也不曾做出決斷,眾人走出帳篷時,不免悄悄地議論,覺得還是步度根的謀略更勝一籌,堪為部族中的智者。

  藏貊在大帳外走來走去,有蚊蟲撲面而來,又被火把的濃煙熏走。

  帳中火光搖曳,身影也跟著搖動,隱隱便有騫曼高聲訓斥傳出。

  步度根仍在勸說這位年少的首領。

  「首領若是擔心後路被斷,實是大可不必,烏桓人將至,東郡便是一塊死地,咱們便是攻下范城,陸廉領軍親至,又當如何?不若避其鋒芒,方為上策啊。」

  騫曼的五官可怕地抽動起來,「我為何要避她鋒芒?」

  「……首領?」

  「你忘了自己是檀石槐的子孫!我卻不曾忘!」他高聲道,「我豈勝不過一個婦人?!」

  步度根腳步匆匆地走出去時,滿臉怒色,憂心忡忡,周圍的守衛目光都追隨著他,誰也不曾注意到那個小頭人又一次走進了大帳。

  這個少年首領還未從憤怒中冷靜下來,案几上的杯盞被推落在地,染濕了那片美麗的地毯。

  ……那的確是一條很厚實,很美麗的毯子,而且足夠大,大到若是用來搭一個氈房,至少能容納七八個人不必睡在草地上。

  但騫曼沒有注意到藏貊轉瞬即逝的目光,他仍然扯著嗓子大吼了一句:

  「爾為何來!」

  這個圓臉的小頭人連忙擺出了一張諂媚的笑,「我剛剛在大帳外的草叢間,見到有東西在發光……」

  騫曼愣住了,「發光?」

  「是,是,」他掏出那枚玉棋子,姿態恭謙地遞了上去,「這樣的寶物,必然是首領的……」

  他小心地探看著騫曼的神色,「這……這若不是首領的,那剛剛在大帳外走動的……必是步度根兄弟?」

  火光幽微,那枚溫潤無暇的玉棋子在騫曼手中閃閃發光。

  他的眼睛裡也升起了一股幽暗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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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治通鑑‧卷五十三》:檀石槐立庭於彈污山、歠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餘里,兵馬甚盛;東、西部大人皆歸焉。因南抄緣邊,北拒丁零,東卻夫餘,西擊烏孫,盡據匈奴故地,東西萬四千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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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一章 鮮卑之戰(八)

  「這的確是我的東西,」騫曼最終這樣開口了,「辛苦你替我取回來。」

  他在說這話時,神情有些不自然,陰沉沉的,但又極力裝出全然無事的模樣,藏貊立刻便明白了。

  他小心地躬身退後,帳門口的奴隸替掀起了簾子。

  那是兩個年輕的鮮卑奴隸,身材強壯,古銅色的皮膚在月夜與火光中微微閃著一點光澤,上面的傷痕便顯得十分清晰。

  藏貊原本對此是視若無睹的,頭人都會鞭打自己的奴隸,但一般都在他們做錯事時。有些乖巧伶俐的奴隸不僅不會被打,甚至還會被頭人視為心腹。

  但騫曼有些不同,這還是個少年人,心性中還殘留著小孩子特有的殘忍,因此時不時便以鞭打奴隸為樂。

  比如這兩個守在帳門口的奴隸——藏貊看了他們一眼,心中忽然微微一動。

  「今日首領可責罰過你們?」他在出了帳後,小聲地問了一句。

  那兩個奴隸驚訝地彼此看了一眼,齊齊將頭低下。

  藏貊從懷裡掏了掏,掏出了一小盒油膏,遞了過去。

  奴隸嚇得變顏變色,「貴人這是……?」

  「打仗前帶的,還好沒怎麼用上,」藏貊笑呵呵地說道,「拿去用便是。」

  他一臉的不在意,彷彿那盒油膏真是什麼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但在將要走出中軍營時,這個圓臉胖子又悄悄回頭去看。

  那兩個奴隸圍在一起,似乎很激動地在說著什麼,一個人拿著油膏,悄悄去後面奴隸住的帳篷去了,另一個目視著他離開,剛準備轉過臉時,藏貊趕緊溜出了中軍營。

  門口只有一個奴隸心不在焉地守著,但騫曼竟然沒注意到這件事。

  他全部的心神都被那枚玉棋子攫取了。

  盡管各部認他為首領,但他在心裡總是給自己訂了一個更高的位置——他所居之處,當為鮮卑王庭。

  ——就像在數百年前,匈奴於祁連建立王庭一般。

  祁連玉是匈奴人的寶物,隨著匈奴被大漢連番打壓,漸漸式微後,祁連玉也就流落各處,成了各族把玩的東西。

  他的府庫中也有這樣的寶物,只是玉色不及這一枚幽深,熒光也不及這一枚美麗。

  騫曼把玩著這枚玉棋子,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步度根究竟從何處得了這樣的好寶貝,直到他下意識用自己的府庫與它比較,他忽然就悟了。

  ——他可能沒有,但他的祖父是一定會有的。

  當他的祖父病逝,父親戰死後,魁頭和步度根就霸佔了他的家!他們不僅掠奪了他祖父和他父親的姬妾美人,一定還搶走了不少寶物,否則他怎麼會有這樣精美絕倫的祁連玉呢?

  他根本想不到這枚祁連玉是從漢人手中得來的,但他想不到也算正常,畢竟東郡與祁連山相距五千餘里,哪裡會在東郡這裡得到呢?

  ——這本來就是那些隴西世家從羌胡手中得來,又被輾轉千萬里帶來此地的。

  但騫曼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一個計劃。

  他要鏟除掉他的兩位族兄,奪回那些屬於他的東西。

  這一場兄弟鬩牆的動亂還未曾波及到范城,每日裡士兵們忙忙碌碌地護送百姓,官吏們則負責徵調船隻、維持秩序、給民夫們輪班,然後日夜不停地將百姓運到河岸的另一邊。

  士族們走得很快,現在幾乎已經要走光了,於是在岸邊延遲了許久,帳篷支起一大片的景象漸消。

  百姓們過了河,東郡便漸見冷清了。

  村莊不再有炊煙升起,田間也不再有農夫耕種,沒有了商賈,沒有了小吏,沒有牧童,更沒有耕牛。

  當陸白站在范城的城牆上,極目遠眺時,十里八村,再也見不到一個人了。

  自黃河南岸的弩機部件漸漸被運到范城,逐漸被組裝起來,變成一架架龐然大物,這座城池也越來越像一架戰爭機器。

  「拖延日久,終不是什麼好事。」張超皺眉打量了一會兒這些巨弩後,很是憂慮地嘆了一口氣。

  「孟高公是怕烏桓南下?」

  張超無言地點了點頭。太史慈與田豫的援軍將至,但烏桓人的兵馬也要到了。

  那些全據並州的胡人比鮮卑人更得袁紹信任,兵更精,將更強,因此也的確是令人憂慮的強敵。

  「他們既強過鮮卑人,騫曼便更不會等。」陸白說道。

  張超愣了一下,立刻恍然。

  「烏桓兵若至,騫曼只能為其馬前卒爾!」

  「所以他們今天不打,明天也是要打的,」陸白笑道,「咱們既然也等不得,催一催他們便是。」

  「……怎麼催?」

  陸白輕輕地望了遠處一眼。

  堅壁清野之後,城外就變成了一片死寂,再往北看,若是見到有煙塵揚起,有炊煙升起,有人影出沒,就必然是敵軍斥候。

  那些鮮卑人在魁頭敗了那一仗,騫曼又未能大破張超後,變得小心了。

  他們派了許多斥候來探查范城至濮陽這一路的風吹草動,每日每夜,甚至每個時辰,路上都有鮮卑騎兵,如鬼蜮行徑。

  她伸手指向遠處那一閃而過的身影,「令他們去催。」

  有軍隊自范城出,打了「廣陵太守張」字旗,疾行向西,未帶輜重。

  這不同凡響的一幕被許多個斥候親見,立刻快馬加鞭返回范城北二十里處的鮮卑大營中。

  「張超又返回濮陽了?」騫曼很不理解,「為什麼?」

  「必是烏桓人將至,他們不敢失濮陽,因此才疾行回援!」

  「蹋頓驍武,遠超常人!他用兵如神,陸廉必不敢托大!」

  「不錯,我聽聞烏桓族中長老皆以他比之冒頓,他若將至,咱們便可從容——」

  「他若來攻東郡,」騫曼緊緊皺起眉,「咱們這萬餘兵力,豈能與他抗衡?」

  騫曼所慮並不算錯,烏桓與鮮卑本就不是一族,又都居住在中原以外的土地上,連年相互攻伐還不夠,如何能互為援軍,甚至平和地分享戰利品?

  步度根忽然冷不丁說話了。

  「其中或許有詐,還是再多派些斥候,往濮陽以西探查才是。」

  「此間離濮陽二百餘里,」騫曼問道,「一來一去,要費多少時日?」

  這是個近似於無解的陽謀,步度根心中苦澀地想,繼續等下去,烏桓人若是真來了,以鮮卑現下元氣大傷的實力,只能避過他一頭,財貨、糧草、子女,都要拱手讓給烏桓人。

  若真如此,他們的確可以撿一條命,或許還能跟在烏桓人後面,撿些殘羹剩飯——這是極穩妥的,但族人如何能聽呢?

  「若如此,首領當取倉亭津,」步度根還是如此堅持,「咱們只要得了渡口,能過黃河……」

  「過了黃河,還有臧霸的大營,又當如何?」騫曼問道。

  「臧霸營寨易守難攻,自然也一時難以出兵——」

  步度根據理力爭時,騫曼忽然一笑。

  「既如此,便依族兄之言。」

  這位桀驁不馴,甚至有些傲慢的堂弟忽然這樣好說話,步度根一下子愣了。

  「若全軍攻倉亭津,范城守軍必前後合擊,於我不利,」騫曼說道,「你去攻倉亭津,我來圍阻范城如何?」

  當一支軍隊裡,有人對統帥的決定有不同意見,並且他的確還掌握著一支接近獨立的兵馬時,統帥可以想出各種方法,拉攏,安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如果這一切都不能令那個將領回心轉意,他應當在戰爭開始前用一場小規模範圍內的屠殺解決掉這個不同意見的人。

  無論如何,他不能將一個自己無法掌控的將領帶到戰場上。

  這不是陸懸魚教給阿白的,這是阿白自己悟的,不是從阿姊的青州軍中悟出來的,而是從大父的西涼軍裡悟出來。

  但她偶爾也會有點奇怪的想法,阿姊遲遲不曾婚配自然是因為她無心於此,但是不是在另一方面,也促成了身邊總有些死心塌地的小伙子追隨她?

  這種不怎麼成體統的想法在看到遠處的煙塵時轉瞬即逝。

  騫曼領兵來了。

  他與步度根雖然不和,但這個少年在眾人面前還是極力表現出了一點兄友弟恭,他令步度根率千餘騎兵,二千步兵攻打倉亭津,自己則率主力來攻打范城。

  消息一傳出來,營中立刻有女參軍表示要從倉亭津調回一部分兵力,保住范城。畢竟以倉亭津大營之穩固,若是兩千冀州軍也許可以試試,兩千鮮卑兵想也不必想。

  現下城中雖有張超的數千兵馬,但健婦營只有不足兩千人,守范城似乎也能守,但攻城是個耗時日久的大事,若是打著打著烏桓人就來了呢?

  「你們要是有一個爭家產的兄弟,」陸白問道,「你願意花自己的銀錢,替他撐一撐門面嗎?」

  這群女兵們面面相覷,終於有人小心開口:

  「女郎說笑,我們都是婦人,最多不過自立門戶,如何能與兄弟爭家產呢?」

  「那以後要記得去爭一爭,」陸白笑眯眯地說道,「你們看看,連人家胡兒都知道,兄弟之間該鬩牆就鬩牆呢!」

  張超聽不下去了,咳嗽了一聲。

  「騫曼拖延這許多時日,卻連個雲梯車都造不出來,」陸白立刻轉過頭去,通情達理地說道,「他根本不是真心要攻城的。」

  這位世家出身的太守很是糾結地點點頭,「陸校尉只這麼說便足夠了,胡人不孝不悌,咱們,咱們如何能仿效他們……」

  陸白似乎很想笑,但又忍住沒笑,「不曾仿效,我只是教她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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