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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七章 寶刀
方圓十數里,似乎都彌漫揮之不去的屍臭氣息,明明是刺鼻的臭,其中又帶了一股詭異的甜,只要聞過,莫說再聞到,想一想都會忍不住想吐出來。
盡管冀州軍獲得了牛酒的款待,但無論將領還是兵士,吃得都十分矜持。
「那就用些乾菜吧,」當地的民夫這樣笑呵呵地說道,「貴人們若是明歲再來,這一片田野可就肥得了不得了!灑把種子都能長莊稼!」
……於是連碗裡的粟米飯也不香了。
雖然不香,但冀州上下所有人神色都輕鬆了許多。
張郃不用殺人就不說了,高覽回到帳中,往行軍榻上一癱,自然有一群校尉偏將湊上來,殷勤地替他脫靴。
「將軍數月來辛苦!」他們這樣齊齊地奉承,「多虧了將軍為咱們指了一條明路!」
高覽是個穩重人,但此時也不免飄飄然,鼻子裡冷哼一聲,「你們現在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今日那光景,簡直嚇殺人哪!哪裡見過這樣打仗的!」
「原以為咱們打公孫瓚,破黑山賊時,已經算是大陣仗了,誰能想到南邊的人打出這樣的架勢!真真屍山血海!」
「其實要這麼看……」又有人聲音轉小了,「那顏良也真比不過……」
「張將軍一片苦心謀算,雖不曾對人言,卻真真是天日可鑑!」高覽睥睨著瞥了那幾人一眼,「若不是他領著你們南下投奔劉備,你們想一想,誰能敵得過陸廉!」
於是這一群人又嗡嗡地一片討好聲,靴子是脫完了,可還有人趕緊上前來,想給高覽捏一捏腿,錘一錘肩,半點看不出被叱罵奚落的神色。
……不如說這樣一頓叱罵,反而令這些軍官更加欣喜慶幸了。
劉備這仗打得如此酷烈,屍橫遍野,血浸成河,麾下將士卻人人臉上無有懼色!這是支什麼樣的兵馬?若以鋼鐵來比一比,這也是地道的百煉清鋼了!
可是這樣的兵馬,還不是劉備麾下最精銳的那一支!這樣的將軍,還不是劉備麾下排名第一的勇將!
……這麼一想,陸廉打起仗來,得是什麼樣?
人人都思鄉,人人都想回河北,人人都覺得背井離鄉,趕路辛苦。
可是只要和「與陸廉打一仗」這個挑戰比起來,這一切都能忍受了!
他們瞬間感到了幸福!
兩位將軍!真是高瞻遠矚!
高覽渾身上下被揉捏得快像一團雲彩似的,腦子卻還殘留了幾分清明,「劉使君既然為漢家宗室,而今又奉迎天子,爾等可明白其中深意?」
幾個校尉、偏將、司馬互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從龍之功……」
「哼,你們現在也想要從龍之功了?」
一個機靈的校尉恨不得就爬上了高覽的臥榻,「高將軍!咱們將來門前那一筆閥閱,可都靠將軍的提點了!」
高覽實在有點經不住,一拳頭給他錘了下去,引得了一帳的哄笑聲。
「若論資歷,咱們如何與關陸張趙那一群人相比?他們可是跟著劉備從平原起家的!」他停了一停,聲音便激昂豪邁起來,「我不過一武夫,要爭這份功勞,還是得從軍功上來!我且將話說明白些,明日我便同張將軍請戰,你們若生了怯意的,大可留在營中,將來見了同袍兄弟封侯,道一聲喜便罷了!」
滿帳的哄笑聲都沉寂了下來,一張張臉上取而代之的都是虎狼般野心勃勃的神情。
「將軍,咱們不怕死!」
陸廉現在只有三百戶封邑,以她的戰功論,將來是妥妥能謀得兩千戶封邑的,他們也不貪心,只要跟著劉備平定天下,將來推這位劉使君一把,高呼一聲「願策使君為天子!」,還怕謀不到一個亭侯嗎?!
他們不怕死!為了名爵,為了官祿,為了後世兒孫都要感激涕零地給他們磕頭祭祀,死也甘心!
冀州軍的士氣一下子就漲到了頂點。
考慮到這是個贏家通吃,且沒辦法和棋的戰爭游戲,冀州軍士氣高漲,那肯定就有一方士氣不怎麼樣。
……但事實上兗州軍的軍營倒還可以。
士兵們每日裡聽到的消息除了袁公大軍已經南下,即將給他們以援助之外,就是陸廉節節敗退,已經快要從東郡滾出去了,張邈張超二賊,還有臧洪這種背主的小人,都已經窮途末路,離死不遠了。
他們因此得以心無旁騖地同徐州軍決戰,哪怕血流成河,傷亡慘重,他們也咬著牙堅持下來了。他們的士氣來自於最樸素的情感——身後就是家園,他們再退一步,就將無家可歸!
為了他們的妻兒老小,他們決心戰死。
但士兵畢竟是遲鈍的,也許是鮮血與哀鳴已經麻痺了他們的神經,每一場戰鬥結束後,他們只會疲憊地回營,吃一碗食不知味的麥飯,再鑽進帳篷,倒頭就睡,他們看不到周圍在漸漸變得與以往不同。
營地裡多了一些名為「監察使者」的小吏,他們會在每一場戰鬥結束後,迅速來到每一個開始整編的隊伍中,聽一聽他們都在說些什麼。
戰場是越打越散的,開場時總是排兵列陣,令行禁止,打到一兩個時辰後,莫說前軍,中軍也大半散開了,有些士兵會在戰場上走散,過一陣子再看旗幟找回來。
……在這期間,他們有沒有找到輜重營那邊去?有沒有同民夫說話?有沒有聽到什麼?
士兵們多半是茫然的,少數幾個清楚這些監察使意有所指的士兵被迅速找了出來,然後從軍營中消失了。
運送糧草的民夫依舊往來於襄城和鄄城之間,但他們與中軍大營之間似乎劃出了一道可怕的鴻溝。
於是整座軍營在疲憊與永無休止的戰爭中,竟然遲鈍得沒有察覺到兗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對於曹操來說,他是無法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的。
他似乎已經分裂成了兩個人,每當太陽升起,他是冷靜果決,老練沉穩的統帥,他心如鋼鐵,怎樣的絕境都不能令他畏懼退縮,士兵們因此追溯他,信任他,仰慕他,而他也在用殺敵的戰績,以及後方的捷報來回報士兵們的信任。
每當太陽落下,結束了與謀士和武將們的議事與宴飲後,他會因為頭風病而痛苦呻吟,會對著書簡默默地流淚,會拔出佩劍對著空氣亂砍。
但他最終還是會恢復平靜,讓人送一壺酒進來,也許自斟自飲,也許同哪一個心腹慢慢地對喝。
「文若叛我。」
郭嘉為他斟酒的動作停了一停,「主公亦知文若品行。」
「他自詡漢臣,聽聞天子降詔,恐怕就已意動。」
這種話有些難接,再考慮到對面的主公原本就很多疑,這話就更難接了。
但郭嘉一點也沒有用那些委婉的言辭替荀彧描補,他替自己也斟滿了酒,便將酒壺放下。
「文若非那等事二主的小人,他不會叛離主公。」
「他惱我不願分兵去拒烏桓,卻派游騎守住襄城各條大道,斬殺信使,」曹操嘆了一口氣,「他便不叛我,不投劉備,現下恐怕也已去東郡尋陸廉求援了。」
「主公只要勝了這一場,」郭嘉平靜地說道,「一切都不在話下。」
曹操原本端起酒盞剛想喝酒,聽了這話卻將酒盞重重放下。
「北有陸廉,南有劉備,烏桓在後侵擾,現下劉備又有援兵,」他咬牙道,「我如何勝!」
「主公如何會敗?」郭嘉笑道,「陸廉之北有袁紹,劉備之南有孫策,現下劉備已將關羽調來襄城,江陵空虛,難道孫策會坐視不理嗎?」
那雙陰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孫策志大,而這是他最後一次問鼎中原的機會。」郭嘉說。
雖然孫策還沒有加入戰場,如果是陸懸魚聽到郭嘉這麼說的話,她會感慨一句:
但他存在感爆棚了。
因為劉備此時也在發愁這個問題。
曹操不是那種你隨隨便便閉著眼打一打就能打跑的敵人,和他決戰,那就是要有必死之心,要全力以赴的。
劉備的確是這樣想,也這樣做的。張飛那裡雖說還留了一支兵馬駐守徐州,但卻已經承擔起了所有劉備不承擔的責任,包括但不限於籌集糧草、運送輜重、保護天子、以及構築北方防線,準備支援陸廉,隨時與袁紹全面開戰。
除了張飛手裡那萬餘人之外,整個徐州的兵馬全在襄城了,連同關羽的主力也都調了過來,只給陳登留了不到兩千郡兵。
這在外人看來,幾乎就是準備捨棄廣陵的架勢,所以陳登寫信過來說孫策開始徵調軍隊時,劉備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他原本想要苦一苦陳登,讓陳登盡量多撐幾天的,但現在有了新變化。
帳中全是他的文臣和武將,但看起來都差不多的樣子——糜竺簡雍孫乾留在後方處理行政工作,帶出來的比如徐庶這種,也是穿甲上陣的,看新洗過臉的樣子就知道,剛剛也沒比他強到哪裡去。
「既然張郃領冀州軍至此,」劉備試探性地開口,「我想將雲長調回廣陵,以拒孫策。」
一群人立刻就開始討論起來。
有人覺得張郃也不一定很能打,不要太依賴他了;
有人覺得張郃要是很能打,說不定不好管;
有人覺得張郃要是第二個丹楊兵,既不能打,又不好管,但二將軍又被調走了,這不就麻煩了嗎?
最後徐庶系統性地給出了一個回答:「張郃軍心未穩,強則附,弱則生變,主公如何能倚重他呢?」
劉備那雙細長的眉毛皺成了一個很憂心忡忡的形狀。
他不是想倚重張郃,他是不想留陳登自己對抗孫策,廣陵郡也是前線,隔三差五就要打一場,沒過兩年好日子,現下孫策即將過江,他卻將鎮守徐楊的二弟調回來了。
他哪裡還有顏面再去見廣陵父老呢?
但這些話他沒有說出口,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有人忽然說話了。
「想擊退江東孫策,不需千軍萬馬,在下只要一葉扁舟,兩名僮僕就足夠了。」
整個中軍帳都一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脖子都發出了怪異的響聲,「咔咔咔咔」地轉過頭去看那個口出狂言的人。
「先生如何只要這些?」劉備的眼睛裡全然是大大的疑惑了,「這夠什麼用?」
那人發出了一聲短促地冷笑。
「使君既然如此慷慨,在下就再索一件物什,如何?」
天是個好天。
晴朗無風,又帶著一股涼意,很有些秋高氣爽的意思。
孫策站在土台上,居高臨下地望一望烏壓壓的士兵,又抬頭看看澄澈如碧海的藍天,臉上的笑容就怎麼也止不住。
他原本就是個意氣風發的俊美青年,現下粲然一笑,真如玉樹生光,士兵有悄悄抬頭看的,便一下子臉紅了起來。
——將軍真厲害!他們悄悄地這樣嘀咕,這樣年輕,又這樣戰功赫赫,雖說曾敗於陸廉,可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這兩年來,將軍征戰江東,將這些郡縣盡皆收復,那些所謂的閥閱世家,宗賊豪強,哪個不是唯唯諾諾,俯首稱臣?
——看他們在將軍身後那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士兵們便更加一心一意地覺得,江東孫郎,天下第一!
這些士兵在台下小聲嘀咕,土台上那些世家出身的謀士和武將卻肅穆得多。
他們只要一個眼神,碰一碰身旁人的腳,或是拽一拽身旁人的袖,又或者蹭一蹭那個始終遲鈍的胳膊肘,對方也便領悟過來了。
——聽說有位先生渡江而來。
——有沒有人聽說?
——是劉使君派過來的?
——他來做什麼?
那個世家子便垂了垂眼簾,又將冰冷的目光望向孫策,於是幾人臉上露出了一種恍然與心照不宣交織的神情。
毫無察覺的孫策忽然向前了一步,
「以我江東之眾,吳越之兵,如何不能與天下爭衡!」
「萬歲!萬歲!萬歲!」
他那張神采飛揚的臉上,全是對於贏下這一戰的自信和桀驁。
彷彿是上天的明證,陽光也不吝傾灑在這個盔明甲亮的俊美青年身上,讓他好似整個人都在發光。
——在出征之前,向上天最後問一次卜吧。
有人這樣向他建議過。
——如何問卜?
——將軍弓馬嫻熟,尤擅騎射,何不獵一頭鹿來呢?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而今四百年漢室業已傾頹,也該換他孫伯符來逐一逐這頭鹿了!
江邊的一葉小舟上,僮僕小心地將簾子放下,使路過的漁夫窺看不見船中客的面貌。
因此船屋裡昏暗極了,哪怕是僮僕,也只能隱約看見有三個人正跪在他家主君面前。
那位文士和藹地說道,「諸位的故主雖死,奈何孫策勢大,何必行此九死無生的險事呢?」
「他便統領江東,也依舊是個人,」其中一人說道,「他若中了箭,受了刀,也得死。」
「話雖如此……」文士嘆了一口氣,「諸位當真心意已決?」
那三人立刻又叩了一個頭,「盼先生幫幫我們!」
船屋雖然不怎麼透光,但當那柄刀出鞘時,寒光凜凜,還是令三人眼前一亮。
「寶刀當贈英雄,」賈詡肅然地,雙手將刀遞給了許貢的門客面前,「在下願祝諸位義士一臂之力,此刀便作見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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