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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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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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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 00:46:3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二章 鮮卑之戰(九)

  鮮卑人的兩支兵馬是分開來的,一支向范城而來,一支向倉亭津而去。

  這種操作其實沒什麼問題,陸白和張超大概能猜得出來,就是一支為主攻,一支為佯攻,再考慮到攻打范城這邊的騫曼沒有攜帶任何攻城武器,這種佯攻多少有點心不在焉,當然也可能與鮮卑人一直以來特別簡單粗暴的攻城方式有關。

  與冀州軍那種能把三百步外的石頭扔到城牆上的精巧工藝不同,鮮卑人攻城一般來說就一種方式:

  騎馬悄悄接近,還剩個一二里時,騎兵開始慢跑,跑到三五百步時衝鋒,趁著城牆上的士兵還沒來得及將消息傳達到城門處,一鼓作氣地衝進來。

  與其說這是攻城,不如說是在撿便宜欺負傻子。

  這種模式在草原上也許行,但想進入中原就比較吃力,也就是現在河內被毀,囤聚在並州的鮮卑人得以南下,才這麼攻打劫掠了幾座城池,但自濮陽開始,這半個東郡都已經堅壁清野,戒備森嚴,是斷然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了。

  於是鮮卑軍中的雜胡奴隸們也不得不扛起了長短不一,質量堪憂的梯子,準備試一試古典攻城法。

  「且讓他們攻去,」陸白說道,「我帶些騎兵先去倉亭津。」

  張超猶豫了一會兒,「倉亭津畢竟只有一營,比不得此處城牆堅固,況且依前番交戰看來,步度根亦非魯莽無謀之人,若他當真與騫曼合作一處……」

  「我與臧宣高約法三章,他守南岸,我守北岸,我如何能避於城中,臨陣脫逃呢?」陸白笑道,「孟高公且放心,步度根攻營,騫曼是必不會派來援軍的。」

  當這個姿態輕盈,面容美麗的女將軍走進關押俘虜的那座小院時,院子裡的俘虜們一瞬間都惶恐地站起了身。

  鮮卑人的神話裡有不少關於神女的故事,索頭部首領拓跋詰汾就聲稱自己在野外見到了美麗的神女,「受命相偶」,而後神女為他生下了愛子拓跋力微,又回到了天上去。這個故事在部族中受了不少背後的質疑和嘲笑,許多人都覺得只不過是為了替兒子遮掩生母身份卑賤的借口罷了。

  天下的婦人長得差不多都那樣,有的美麗些,有的平凡些,什麼樣的才配得上「神女」這種頭銜?

  但他們親眼見了這個穿著甲走進院子的年輕女人,都覺得「神女」大概就是這幅模樣了。

  兩個女兵走了過來,「校尉。」

  她掃了一眼這一圈俘虜,很快將其中一個面色紅潤些的挑了出來,「藏貊的族人?」

  「是,這幾日我們也跟著他學了幾句鮮卑話呢。」

  陸白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一份帛書,「待敵軍退去後,將這個交給他,放他出城,回去尋自己的頭人。」

  兩個女兵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悄悄地走上前一步,「校尉,若胡虜警醒,這信被搜出來,可有妨礙?」

  「無礙,」陸白笑了笑,「只畫了個小像兒罷了。」

  太陽還在慢慢爬向中天,天色卻似乎暗了下來。像是遠處連綿山脈處漸漸起了陰雲,又像是揚起了沙塵。但那終歸不是陰雲,也不僅僅是沙塵。

  鮮卑人的馬蹄聲漸漸近了。

  即使相隔數里,即使那只是箭塔上的士兵見到了遠處烽火狼煙,營中的金柝聲也立刻告訴了正在岸邊紮營排隊的老百姓將要發生什麼。

  坐在自家小帳篷前的婦人丟下了紡車,轉身去帳篷裡抱出孩子;

  修補漁網的老嫗扔下漁網,匆匆忙忙趕回來招呼兒女;

  牽著牛去營寨另一邊吃草的童兒,正在給板車更換把手的年輕漢子,所有人都驚得魂飛魄散,然後不約而同地奔向了河邊!

  「求求你們!」

  那些小吏費盡心力給他們排了順序,要他們依次上船,他們也諾諾地應了。

  晚上船有什麼壞處?他們也曾經在帳篷裡一邊喝著寡淡無味的魚湯,一邊嘀嘀咕咕過。

  晚上船自然就是今冬的小麥種不得了,但那些先進青徐的說不定也會遇到豪強掠了去當田客家奴呢……他們打了那麼多年的仗,那肯定是遍地鄔堡的吧?咱們晚一點過去,說不定當地官員就反應過來了,就能給咱們安置得妥貼些……

  這些自我安慰的話在此刻都變成了蒼白無力的笑話!

  他們要上船!他們向前湧著,擠不上大船就去擠小船!那已經在黃河兩岸反復成千上百回的小船吃不住這許多人,立刻就有一艘進了水!可是船將要往下沉,還有人淌在水裡,努力地抱著船舷,不肯放過!

  「快下去!快下去!」

  「這黃河滔滔!你讓誰下去!」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有人在往船上擠,有人在維持秩序,有人扒著舷邊的手被人狠狠地用腳踩,有人在漲水的黃河中翻滾浮沉了數次,便不見了。

  當陸白趕到倉亭津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慘絕人寰的畫面,還有一個正在維持秩序,卻狼狽至極的臧悅。

  「快將船開去河對岸!」她竭盡全力地高聲道,「不許船歸!不許再放人上船!也不許留船在岸!」

  臧悅在人群之中聽見她這尖利的一聲,不知所措地望向她,「陸校尉!這還有許多人沒——」

  「你再這樣遲疑,一艘船也留不下!」陸白怒道,「甲士何在!」

  那些船最終是都開走了,並且在這場大戰期間,再也不能回來,其中甚至有兩艘小漁船根本沒能支撐到河對岸,它在河中心湍急的浪潮中顛簸了那麼一下,就翻了。

  連同船上的哭喊與哀鳴,一同翻滾著沉入濁浪之中。

  那渾濁而氣勢凶猛的河水一點也不為剛剛享用的血食而滿足,它似乎已經準備好享用更多的,無窮無盡的祭品。

  岸邊有人跪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有人比前者機靈些,不僅跪著哭,而且抱著孩子,跪在臧悅和陸白的面前哭。

  「將軍!將軍!我們都是好百姓!」她們這樣哀求道,「求將軍放我們進營躲避!」

  「將軍!」

  「我們只有這一頂破帳篷,胡虜來時,如何抵擋啊!」

  臧悅試探地看向陸白,陸白皺起了眉。

  營寨不同於城池,所謂「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凡是城郭,自然有百姓居住生活的區域。

  倉亭津這座營寨沒有那麼多人手來修,因此也就不足以容納這許多百姓。更何況守軍在城牆上戰鬥,她的士兵只能隔著柵欄和敵人戰鬥,將百姓和士兵放在一起,敵軍一衝,百姓是一定要逃的,她怎麼保證士兵不被裹挾著一起潰逃呢?

  馬蹄聲似乎越來越近了,百姓們的哭聲也越來越響了。

  「不能放他們入營。」她最後還是說了這麼一句。

  「那,那令他們去范城……」

  「范城與此地相距雖只有數里之遙,以他們的腿腳如何去得?途中必為胡虜所擒!若是未擒,那便是騫曼安心跟他們一同進城,如何能開城門!」

  似乎每一條路都堵死了。

  就在這一片淒厲的哭聲中,在一片披頭散髮的婦孺中間,在這許多衣衫襤褸的東郡百姓面前,每一條生路都被堵死了。

  「若留他們在淺灘上,必多死傷——」

  「你……」陸白遲疑了一下,「你讓他們用輜車在營南的淺灘上擺作一圈,以充拒馬便是。」

  這沒有什麼用,只作安慰罷了。

  她畢竟不是她阿姊,想不出既能打勝仗,又能救下平民百姓的辦法,她畢竟骨子裡還流著那樣冷酷而凶殘的血!

  可她話音剛落,臧悅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陸校尉,我有個辦法。」

  當步度根的騎兵來到這座營寨前時,箭塔上毫無意外地有人射了一輪箭。

  每與漢人交鋒,漢人總仗著兵甲精良,箭矢充足而選擇這樣的戰術,因此那些騎兵警醒得很,見到箭雨襲來,立刻便做好避開的準備。

  但比他們想象中還不爭氣的是,那箭並沒有射到他們面前。

  狐疑的騎兵又向前些,三百步,二百步,接近百步時,總算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營中那些弓手竟然都是女兵。

  鮮卑人議事時亦聽取婦人之言,自覺比漢家腐儒是要開明許多的……但這不是開玩笑嗎!身強力壯者才能開強弓!才能為弓手!力氣不到當的什麼弓手啊!

  幾輪騎射過後,步度根終於決定兩翼騎兵齊射,中間步兵持藤牌向前,身後民夫扛著長梯,準備攻營。

  當鮮卑人的箭雨一輪又一輪地落下,似乎將那些女兵逼退,步兵也很快將要來到柵欄前時,突生變故——

  有人舉盾在前,有人架弩在後。

  漢軍擅用「腰引弩」,步度根也是知道的——尋常強弓手能開一二石弓,為數不多的勇士能開三石弓,而腰引弩因為是腰腿發力,最高可開八石弓!

  但這種弩需要二人配合不說,無論裝填、蓄力、瞄準、開弩,都是極其繁瑣費力的,這東西最多也就射死最前排的士兵,然後總要五十步才能再裝一矢,到時他的騎兵已經到營下了!

  透過柵欄的縫隙,他似乎看見了有人在揮動令旗。

  一聲令下,那比箭更長、更沉、也更冷硬的矢集成了一排,向著不同方向猛地射出!

  有戰馬嘶鳴,有騎兵摔下馬,有舉著盾牌的士兵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而那盾牌已為弩矢所穿透了!

  就在此時!步度根咬緊牙關,大吼一聲,「衝!衝!衝!」

  只有幾十步之遙!那些弩兵斷然是使不上力的!

  他自己也策馬而出,拔刀高呼時,第二波密密麻麻的弩矢彷彿一柄彎刀,平平地將空氣攔腰截斷後,向著他的兒郎們而來!

  還有第三刀!

  第四刀!

  第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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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書‧卷一‧帝紀第一》:初,聖武帝嘗率數萬騎田於山澤,欻見輜軿自天而下。既至,見美婦人,侍衛甚盛。帝異而問之,對曰:「我天女也,受命相偶。」遂同寢宿。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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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 00:46:4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三章 鮮卑之戰(終)

  已經跑到柵欄前的騎兵死也不明白,這樣強的弩,為什麼只有絞盤絞緊的聲音,為什麼只有弩矢破開空氣飛出來的聲音,就是沒有張開弩機,裝填弩矢的聲音?

  鮮卑人的士氣短暫地崩潰了。

  在一輪又一輪的矢雨之後,不得不暫且退卻。

  頂著這樣的矢雨能不能摧城拔寨?當然是能的,但他只有數千兵力,這卻是不能的!這些士兵是他的私兵部曲,他要是將他們都消耗乾淨了,騫曼豈能留他?

  步度根在數番衝鋒之後,陷入了短暫的困境之中。

  「大人!營南有千餘漢人百姓,困在河邊,只以輜車阻擋!」身旁有偏將這樣急切地問道,「咱們要不要先掠了去!」

  ……仗沒打完,掠個什麼?

  步度根剛想斥責,卻忽然愣了一下。

  漢人與胡人的道德觀是不同的,尤其是劉備素有賢名,他麾下的陸廉為救流民,不惜折損自己的口糧與兵力,也要保護平民。

  既然如此,愛民可煩,他為何不試一試呢?營南既然有百姓在,漢軍還能發弩矢嗎?若是發了,百姓必死傷慘重;若是不發,他們去大肆劫掠虐殺一番——看漢軍待如何!

  營地北面聲音漸漸響起來了。

  有喊殺聲,有哀嚎聲,有馬蹄聲,有金戈相交之聲,刺耳又響亮。當母親的悄悄用手捂住孩子的耳朵,小心隔住了這些聲音,於是血腥味兒又飄過來了。

  有人瑟瑟發抖,有人在低聲哭泣。

  地面有些曬,趴在地上,貼著淺灘上的石子,熱得很,又硌得慌。

  但這千餘人都這麼蹲著,趴著,抱著頭,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喊殺聲終於消了,他們當中也有膽大的悄悄抬起了頭——

  是不是胡人走了?是不是咱們打了勝仗?他們交頭接耳時,有人忽然臉色變了。

  他們沒有走!他們向著咱們來了!

  那些鮮卑騎兵拎著弓,在這簡陋得幾乎看也不能看的防禦工事前輪流射箭,似乎想發洩心中的怒氣,但又不知道該對誰發。

  那幾箭射中了牛,牛便吃痛地掙扎起來,射中了騾,騾子便也像馬兒一樣嘶鳴,射中了人,人便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

  可是營中還是全無動靜,真是心狠!

  於是鮮卑人發出了一陣陣頗為解氣的大笑。

  這樣的射殺只是幾個先至的騎兵試一試箭術而已,營中既然全無動靜,他們便要步兵派過來攻營了!

  營前的壕溝有這些漢人去填!箭雨有這些漢人去擋!他們要驅趕著這些可憐的家伙,一步步地逼近大營!

  當走在前面的步兵高舉著長刀,一旁的鮮卑軍官用不熟悉的漢話喝令那些百姓出來時,步度根終於來到了營南這片石灘上。

  他覺得敵軍將百姓丟棄在外面沒有什麼不對。因為再如何愛民如子,軍隊不能與平民裹挾在一起,這是行軍打仗最基本的常識。

  但他還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放心,想要親眼看一看。

  他看見有步兵去搬輜車,看見有軍官在大聲沖那些百姓咆哮,看見有人瑟瑟發抖,有人哀哀哭泣,還有人像是嚇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地低著頭,躲在輜車後。

  但,嚇傻的人……那樣多嗎?

  他的腦子裡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假想!

  「有詐!有詐——!」

  當他高聲示警時,已經有人抬起了頭,一躍從輜車後跳出,將手戟紮進了面前鮮卑兵的胸膛裡。

  營門開了。

  百姓在努力地往營中奔跑,營中還有士兵在往外出——這實在算不得高明,他立刻下令,要自己的士兵隨著百姓也衝進營去!

  可是這片石灘上陣線已經亂了,到處都在打仗,鮮卑人想努力地往營中衝,又豈是那麼容易?

  戰局已經變得非常混亂,雙方似乎膠著了起來,講不出什麼戰術,只能用白刃來見高低分曉!甚至連步度根自己也拎起長刀衝進了戰場裡!

  陸白站在箭塔上,遙遙地向下望。

  「之前同他們說了不許進營,」她嘆道,「你看。」

  身邊的女兵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他們畢竟只是尋常百姓。」

  於是這位姿容秀麗的女將軍也沉默了,「我也知道。」

  她在遷怒他們,因為她在臨陣時畢竟比不過她的阿姊,她想要贏下一場勝利,太難了。

  她無法顧及這些百姓的生死,只能注視著他們哭叫著,連滾帶爬地衝進來,衝散營中的士兵,衝向任何一個角落,躲起來發抖。

  她只能看著自己的士兵,臧悅的士兵,同鮮卑人混戰在一起,一刀,又一刀,有人生,有人死,有人為護著同伴而死,有人摔倒後還想爬起來,但鮮卑人的長刀已經落下。

  那麼多人在河灘上混戰,終於將石子也染成了可怖的鮮紅色,而後似乎黃河水也漸漸殷紅起來,漸漸泛起了血沫!

  她睜大眼睛,望著這已經不由她所掌控的戰局,彷彿她的靈魂也跟著一起被扔進了河水裡!

  「女郎!女郎!那是張將軍的旗!」

  有人忽然驚呼起來!

  援兵到了!援兵到了!他們來得那樣快!那樣及時!這一仗贏定了!

  「……女郎?」

  陸白回過頭時,身旁的女兵嚇了一跳。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那樣大,裡面布滿了血絲,像是隨時都能流出血一樣!

  可她最後還是漸漸恢復了平日的神情。

  「我只是……」她勉強笑了笑,「像是等了千年之久啊。」

  當煙塵起時,鮮卑人也曾經歡呼過一陣,但他們立刻就失望了。

  不僅失望,而且陷入了驚恐的境地裡——這是漢軍的援兵,不是鮮卑人的援兵!

  騫曼領主力圍攻范城,卻連一支范城的援軍都不能阻攔!任由自己的堂兄陷入被重重圍困的境地裡!

  步度根的牙齒咬得緊緊的,「咱們撤軍——」

  「大人!咱們被包圍了,如何撤軍啊?!」

  這個鮮卑漢子凶狠地瞪向了自己身側的偏將,「那就突圍!」

  不能全部突圍,就以隊為單位!以行!以伍!鑽隙迂回!突圍出去!

  他這一場折戟沉沙之後,不知還能剩下多少個族人!

  騫曼!騫曼!

  騫曼打了個噴嚏。

  並且在一無所獲的一天之後,也後退五里紮營了。

  他的確沒攻下范城,但這也沒什麼吧?圍城是個耗時日久的活計,誰說他能一天就攻下的?

  但不知是不是為了洗脫自己坐視友軍覆滅的嫌疑,他仍然表現得很憤怒,甚至挑了兩個奴隸,直接打死。

  當步度根怒氣沖沖地尋到騫曼的大帳時,騫曼正滿頭大汗地將手裡的棍棒丟下。

  他打得很用力,很認真,不管怎麼樣,反正他看起來生氣極了。

  「就是他們延誤了信報!」他罵道,「否則我兄被圍,我豈能不前往救援?!」

  他那個健壯的堂兄忽然上前一步。

  「騫曼,」步度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你不配為檀石槐的子孫!」

  中軍營吵起來了,吵得還很大,騫曼拔刀要殺了步度根,步度根也拔了刀,表示可以在眾人見證下決鬥。

  於是一群小頭人就都跑過去了,打是不能打的,不管死了誰,這仗就沒辦法再打下去了啊!

  要打!回草原上去打!

  有勸騫曼的,有勸步度根的,一片混亂,只有藏貊在收到了那張漁翁小像之後,略作思考,便繞開王帳,去了後面那一排奴隸住的小帳篷。

  那個收了油膏的奴隸還在,正端著銀盤子,銀碟子,還有幾把小刀準備往外走。

  他臉上的淚痕已經擦乾了,現下天色又暗,乍眼一看,什麼也看不出來。

  但藏貊攔下他仔細打量一番,還是看清了那很不尋常的神色。

  「你家主人,」他說道,「似乎要決鬥呢。」

  奴隸垂著頭,也不吭聲。

  「不過有諸位頭人為他們開解,恐怕也是打不起來的,」藏貊又說道,「你不要太擔心了。」

  那個奴隸忽然抬起了頭,兩隻眼睛一瞬間爆發開仇恨的光。

  「我不擔心。」

  他似乎覺得自己失態了,趕忙又將頭低下去了。

  這個圓臉的頭人左右望了望。

  大帳那邊鬧得不可開交,什麼人也不會來注意奴隸們的。

  「死的那兩個奴隸,」他問,「是你兄弟嗎?」

  奴隸還是低著頭,半晌低低應了一聲。

  「你們這樣的,才是真兄弟,」藏貊嘆了一口氣,「騫曼與步度根算什麼呢?就算他們今天不決一生死,哪怕明天早上,有人見到騫曼死在王帳裡,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是步度根殺了他啊!」

  那個奴隸又悄悄抬頭了,狐疑地看著他。

  藏貊拿起了一柄割肉用的小刀,掂量一下,呵呵笑了一聲,又放了回去。

  「我只是偶有感慨,」他拍了拍奴隸的肩膀,「你莫多心。」

  他這一次走向王帳時,根本沒有回頭。

  那裡燈火通明,有無數人圍在那裡,圍在那兩個檀石槐的子孫身邊,真心實意地想要為他們緩頰。

  可是檀石槐怎麼會有這樣的子孫呢?

  彈汗山上的王庭日漸黯淡,再過數十年,鮮卑的兒郎們還記得起他們曾經佔據過那樣遼闊的水土,那樣廣袤的山河嗎?

  藏貊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悲涼,但他始終不曾回頭。

  就在第二天清晨,太陽將要升起的時候,屯營在范城五里之外的鮮卑大營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騫曼死在了自己的床榻上,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誰,哪怕步度根極力辯解,也沒有人相信他的清白。

  這給他們的部族,乃至整個鮮卑人部族,都帶來了堪稱毀滅的打擊。

  當這些馳騁草原的胡人懷著夢想南下時,誰也不曾料到他們迎來的,竟然是這樣不光彩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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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 00:47:0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四章 這就過分了

  騫曼死了,但步度根並未得到他的權力,盡管他的確已經是檀石槐最後一個孫子——那些鮮卑的頭人們崇敬昔日的英雄,但並不代表願意繼續被某一個強權的首領所統治,尤其步度根未曾攻下倉亭津,用戰功為自己證明。

  於是牢不可破的聯盟被摧毀了,其中一個小部族的頭人因為說話和氣,又懂得如何與漢人官員交往而被推舉出來,成為了眾人眼中值得信任的人。他帶領他們往北撤退,一路上也不忘記順手牽羊,將那些以為躲去冀州就能平安無事的百姓重新套上繩索,準備牽著回草原去。

  在鮮卑人狼狽地退進冀州境內,並成為了冀州官員們的麻煩之後,倉亭津並未平靜下來。

  他們要清點已經死去士兵的名姓籍貫,要為他們記上一筆,等到南岸的糧草運送過來時,還要請他們將這些士兵的撫恤金帶回青徐。

  那些活著的士兵可以狼狽地拍開聞著血腥味兒而來的蚊蠅,將傷口上的粗布繫得更緊一些,然後躺在河灘上曬一曬太陽,偶爾有脾氣不太好的也會罵幾句老百姓。

  那些被罵的黔首是不敢回嘴的,就那麼訥訥地挨著罵。偶爾有想分辯的,抬頭張口時被妻子白了一眼,趕緊又將頭低下了。

  「人家罵你,你受著便是,」婦人小聲地勸說自己丈夫,「人家小校早就同咱們講過,胡虜來時,只要藏在輜車下面,一動都不要便是,偏你跑得快!你怎麼不乾脆再嚷幾嗓子!」

  丈夫黑紅的臉就更紅了,「我也是怕了,哪裡還能想到那許多呢?我們是好百姓啊!」

  「你難道沒有聽說!你們這樣衝進去,人家若是一心只想要殺敵的,分什麼皂白!一併砍殺了就是!」

  婦人那張麻臉上全是後怕,看得丈夫也跟著後怕起來。

  唉,好在貴人們心存善念,見他們衝進軍營,到底是不曾狠下心,下令斬殺……他們總算是熬到要上船了呀!要知道現在北岸的人雖然少了,南岸卻更多了!

  那烏壓壓一片的兵卒,望也望不到邊!嚇死個人!還有那面他們不識得字的大旗!還有那個……那個……那個站在河邊的人,看著不太像位將軍?

  這些庶民雖然不識得河南岸那面大旗的字號,倉亭津的守軍卻是認得的,見了之後便歡呼雀躍,連傷痛都丟在腦後了。

  ——太史慈將軍到了!他可算是到了!

  誰不知道小陸將軍身邊有幾位得力的助手,武將是太史慈與張遼,文士則是田豫同……

  ……同誰來著?

  臧霸的營寨立在山下,山巒疊嶂,湖泊沼澤,端的是易守難攻,十足山賊氣質,看一看這座營寨,其實陳琳罵他「泰山賊寇,錦服持縣官舞於當庭」也不算冤枉了他。

  但現在這座營寨就特別有一點蓬蓽生輝的感覺,甚至連那些兵卒都不自覺地理了理衣冠,想讓自己看起來更體面一點,更為他們的太守爭氣一點。

  ……不是因為太史慈來了。

  太史慈行軍時是個非常樸素的人,不穿什麼錦袍金甲,也不戴什麼金絲武冠,雖然威風凜凜,但也就是典型的武將裝扮。

  ……是因為同行的人裡,有一位因那些流民至此的文官。

  他穿得也很樸素,只是葛布直裾,青色小冠,再加一雙木屐,但大概是生來教養得好,再加上臧霸這裡確實也學不來文質彬彬,因此這位文官下了軺車,一身高冠博帶地走過來時,臧霸身邊的人自然就覺得心曠神怡,好像連溫度都低了兩度,頓感清風拂面,涼爽宜人。

  「我覺得,不會有比這位陳從事更有姿貌之人了。」

  有人小聲對過河來尋阿兄報備軍中庶務的臧悅這麼說,後者也小聲給出了一個簡短的回答。

  「閉嘴。」

  臧霸假裝什麼都沒聽見,親親熱熱地挽起陳群的手,寒暄了一番。

  「陳長文不是在青州案牘勞形,專理安置流民之事?如何不顧舟車勞頓,遠道至此?」

  陳群回答得很快,而且特別流暢。

  「辭玉將軍寫信給我,提及有萬餘鮮卑俘虜,南下安置,我心中不放心,因此前來。」

  臧霸從鼻子裡出了一個短促的笑聲,拉著他往營寨而去,「那般胡兒也值得你跑這一趟,真不愧是經學世家出身,做事竟然這樣有章法!要我說,何必費心?不過萬餘人,只要趕到青州,你就再不必管的!」

  萬餘人站在一起,也是烏壓壓的一大片,斷然不會說消失就消失。

  但陳群很是清楚,如果他不管,他們的確就會漸漸地,神秘地從路上消失。

  再出現時,強壯些的或是在田間種田,或是在海邊曬鹽,瘦弱些的就會在青州各城市廛上出現了。

  尋常一個奴婢價格要萬錢以上,這些鮮卑人不通漢話,大概只能賣得三四千錢,婦人和孩子更便宜,於是富裕些的青州百姓也可以算計著買一個回家裡,替自己下田幹活。

  至於他們是怎麼去的田間海邊,又怎麼將自己賣到了市廛上,只要官員不深究,豪強與世家們總有一百種方法,根本不需要陳群費心。

  他甚至不需要擔心這些言語不通,又無武器的鮮卑人進了中原之後成為流寇——豪強們都有私兵,你抓幾十個,我抓幾十個,慢慢也就抓得盡絕了,要為寇,從來也是這些頗有田產家奴的人為寇,且還輪不到鮮卑人。

  這些絮絮叨叨的道理陳群懂是懂的。

  「辭玉將軍既將這些鮮卑人托付於我,」他說道,「我自當不負重任,待他們如東郡生民,絕不能令他們受人欺凌了去。」

  臧霸便不再勸下去了,只殷勤地敬了一杯酒。

  這支二萬餘人的隊伍有點長,因此太史慈是無暇過來吃飯的,他還有一大堆煩心事,比如說前軍已經到河邊了,但船不夠,渡河速度有點慢,中軍就擠在了路上,後軍到時天都黑了哇,要不要先把營紮下?能不能再調集點船?不能的話,軍中有沒有工匠?扎個竹排在水流平緩處放下,能渡過黃河嗎?

  而鮮卑俘虜還沒到倉亭津的前提下,陳群就暫時閒了下來,去岸邊走了走。

  河對岸忙忙碌碌,也有很多人。

  隔著寬逾百步的黃河水,那些在夕陽下忙忙碌碌的人就顯得特別遙遠。

  有維持秩序的兵卒,有走來走去核驗登船者身份的小吏,有叱罵岸邊的人愚魯,見船滿了還想往上登的船夫,還有在岸邊乾脆支起了一個小鍋,煮些不知什麼東西,論碗賣的婦人,有熱騰騰的煙升起,偶爾還嗆得旁邊吃喝的人大聲咳嗽起來。

  等到船開走時,那些船上的人茫然地往這邊看,神色便漸漸清晰起來。

  他們每一個人都期待著能夠離開東郡,可她卻執意要留在那裡。

  這麼久了,她也不曾回來。

  陳群出神地盯著看了不知多久,忽然就被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了!

  「別望了,這裡離濮陽二百里哪!」臧霸大聲說道。

  這個秀雅端莊的青年文士一下子就滿臉通紅了!

  臧霸看了感覺頗為可樂,還想大聲地再打趣幾句,河邊忽然有馬蹄聲傳來!

  「太守!急報!」

  ——烏桓人過河了!

  烏桓人會過河,這件事是誰都想不到的。

  但只要將烏桓人的思維代入進去,又忽然覺得特別合情合理了——

  東郡已經被鮮卑人搶過了,只剩下個陸廉,蒸不熟煮不爛的一個銅豌豆,外加上她那越聚越多的大軍。

  烏桓人也不是只有蹋頓一家,他們也是一支烏泱泱的大軍,裡面亂七八糟好幾個部族,其中凡是大人物還都有點脾氣和仇怨。

  烏延不能挨著蘇僕行軍,樓班不能挨著難樓行軍,四家又統一了態度,都不願意挨著蹋頓行軍,一則嫌他蠻橫,二則嫌他在旁邊,就不能去蠻橫那些小部族了。

  可是小部族之間,也建立不起牢不可破的聯盟哇!蹋頓是懶得替他們解仇的,那就只能讓閻柔來,督促他們忘記往昔的仇怨,忘記去年的仇怨,忘記上個月的仇怨,忘記前幾天的仇怨——讓他們一起為袁公效力!

  跟這麼群蟲豸在一起,怎麼能替袁公打敗陸廉,建設大河北呢?!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所以他們的目標自然而然就跳過了東郡,繼續向南看去,想尋找一條南下徐州,毆打劉備,升官發財的路線,官渡就這麼進入了眼簾。

  ……於是他們就渡河了。

  ……渡了,但沒全渡,他們渡河也需要船,也挺慢的,但過河的烏桓人存在感太強,像一把野火一樣,頃刻間就從兗州西燒到了兗州東,消息自然也就傳到了水波梁山的臧霸這裡。

  臧霸看完急報,思索了一會兒,又看向滿臉不安的陳群,全然的雲淡風輕,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

  「莫擔心,」他笑道,「且輪不到我們急。」

  「烏桓人不是要南下徐州?」陳群皺眉道,「張郃高覽的冀州兵新附,其心未穩,如何能抵擋烏桓之眾?」

  這個運輜重運得臉又圓了一圈的山東大漢樂了。

  「他總得在曹操地盤上先跑夠了馬,才能繼續南下哪!」

  烏桓人對袁紹十分恭敬,但對曹操可就未必了,指望他們規規矩矩穿過兗州,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做什麼夢呢!

  反正兗州要是有兵,那就陳兵陣前,給烏桓人嚇走,要是沒兵……

  那肯定也不是他們這些徐州人急啊!

  烏桓人的動向還沒有傳到濮陽這裡來。

  官渡距離濮陽三百多里地,斥候無論如何也跑不到那麼遠,因此濮陽現下的氣氛就還挺好。

  趙雲張遼高順這邊大破魁頭,陸白張超臧悅那邊又擊退了騫曼,現下正是可以緩一口氣,整備軍務的好時光。

  除了站在箭塔和城牆上巡邏值班的兵卒之外,其餘士兵趁著天氣還未轉涼,趕緊去濮水邊玩一玩,受了傷不能下水的站在岸邊看,沒受傷能下水的就光屁股下水使勁撲騰了。

  陸懸魚騎馬路過的時候,這群士兵好歹還記得她是位女將軍,齊齊地縮進水裡,只露一排腦袋,兩隻耳朵,小心翼翼地張望。

  其實天氣炎熱,這種事很平常,不值一提。

  就是不知道怎麼的,張遼忽然看了高順一眼。

  高順很生硬地咳嗽了一聲。

  ……於是氣氛忽然尷尬起來。

  「我什麼也沒看見。」她趕緊說道。

  兩位將軍都不吭聲。

  「那次也是。」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解釋。

  今天大家心情都很好,吃個蕎麥麵條吧。

  這東西並不金貴,雖然有點麻煩,但伙食兵罵罵咧咧地,麵讓和也就和了,讓搟也就搟了,至於到底是拉是削,這個就看各營的愛好。

  她這裡吃得精細些,除了魚湯做底的醬汁,按照她的吩咐,小二和小五還新炸了肉醬,香噴噴油汪汪。

  再拌兩個涼菜——最後甚至還沒忘記給張遼高順加一勺醋,給子龍加一頭蒜,這就特別體貼!

  而且端上來看著就令人食指大動!

  陸懸魚雖然也算是接受過世家教育,但用餐禮儀一直不怎麼到位。比如吃飯的時候喜歡盤腿,不喜歡跪坐,於是跟著腰也不挺,背也不直,吃著吃著整個人就可能趴到案上去扒飯。

  當然在宴請賓客時她還是懂規矩的,但那種場合本來也不是吃飯的,酒席散後怎麼也得再吃一頓。

  這就不一樣了!吃飯的都是自己人!而且都不是啥世家美少年美青年美中年,敞開了隨便吃!而且不管趙雲還是張遼還是高順,吃得都很多,且很快,湊在一起吃飯就更有食欲了!

  他們原本真就是這麼吃飯的。

  但突然,一個小兵就跑了進來!

  「兗州別部司馬荀彧,正在帳外求見!」

  噗!

  陸懸魚吃了這一個大大的驚嚇,麵條一下子就鑽鼻子裡了!

  「你說誰?!」她捂著鼻子,手忙腳亂地四處找紙,「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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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五章 荀彧的請求

  以陸懸魚今時今日的地位,其實手邊早該備著絲帛,至少也是細布,但她還是習慣嚷嚷來點紙。

  ……至於究竟怎麼給鼻腔收拾乾淨的,這些暫時都不提了。

  距離上一次見荀彧似乎已經過去好幾年了,她印象裡這人長什麼模樣也基本忘得差不多了,反正只記得腦袋上掛著個探照燈,不要電費地拼命往臉上打光的那種震撼。

  陳群是清俊的,張遼是英挺的,太史慈是很有氣度的,田豫是很秀雅的,荀諶和小皇帝都是堪稱俊美秀麗的,但這一群人都比不上她記憶裡的荀彧。

  說不上到底是鼻子眼睛嘴巴哪裡好看,似乎是十全十美的一個人,優雅雍容,不笑的時候有種孤高清貴範兒,笑一笑又好像春風拂面。

  ……但這個荀彧和她記憶裡的那個荀彧就很不一樣。

  穿著那種玄色鑲銀邊的直裾,外面還加了個氅衣避一避塵土,不知道趕了多遠的路,但髮冠連整也不用整,髮絲一點也沒亂——這些和她記憶裡很像。

  五官也是沒變動的。

  ……但是這位兗州別部司馬看著比數年前瘦了一大圈兒,鬢邊也有了銀絲。

  他向她走來時,舉手投足似乎還是標準又優雅,帶著世家的優美風度,但不知怎麼的,神情裡似乎就透著一股「我活夠了」的意思。

  ……好像這幾年過得特別不如意似的。

  「紀亭侯。」

  在帳門口,荀彧行了一個揖禮,她有點手忙腳亂,也對著行了一個揖禮。

  有點尷尬。

  跟這人實在不熟,不理解他來幹嘛,但是好像人家一進營開口就問又不對勁。

  她想了想。

  「我這正吃飯呢,」她說道,「文若兄既來了,要一起吃點嗎?」

  荀彧輕輕地搖了搖頭。

  「蒙紀亭侯美意,只是在下憂心如焚,食不能下咽——」

  「搟的麵條,還炸了醬,」她說,「可好吃了。」

  探照燈愣在那裡,還準備再客氣幾句時,她一揮手,親兵已經掀起了簾子。

  大家都捧著一碗麵條,看著荀彧發了一下愣。

  荀彧看著自己面前這碗也發愣。

  小二似乎對這位美男子很有好感,見他遲遲不下箸,還特意輕聲多解釋了一句:

  「客人盡管吃,還有兩盆呢。」

  ……荀彧那兩根竹箸終於還是挑起一根。

  高順看了一眼張遼,這兩隻並州狗子低頭繼續吃起了麵條,不過不加醋了。

  子龍將軍也低頭繼續吃麵,且不吃蒜了。

  當然,比起荀彧,他們至少還往碗裡加了肉醬或是醬汁,還夾了兩筷子的拌菜,荀彧乾脆就只夾了兩根白麵條,端坐在那裡,緩慢地咀嚼著。

  ……這頓飯就吃得很沉默。

  「在下來此,非為在下一己之私,而為中原生民,懇求將軍出兵。」

  餐盤撤下去了,荀彧終於找準機會開口了。

  「將軍可知烏桓南下之事?」

  「……不知。」

  ……於是荀彧慷慨激昂地講起來了。

  蹋頓以需要補充糧草,東郡又已為鮮卑人所掠為理由,自官渡南下進入兗州,「四處就食」。

  閻柔不能節制蹋頓,因而烏桓人在兗州大肆燒殺搶掠,燒毀村莊,劫掠男女,所到之處,遍地斷壁殘垣,再不聞雞鳴犬吠之聲,一片死寂。

  她沒忍住,哼哼了一聲。

  荀彧的演講非常突兀地停下了。

  「將軍何意?」

  「麵條吃急了,」她說,「胃疼。」

  荀彧沉默地盯著她。

  「將軍不以兗州生民為意耶?」

  「有孟德公在,文若為什麼來尋我呢?」

  「我主正與劉玄德交戰,」荀彧平靜地說道,「鄄城雖有餘力自保,卻不能救民於水火,在下知將軍素有愛民之譽,必不忍兗州幾十萬士庶化為白骨,因而來求將軍發義兵,破胡虜。」

  他說得那樣平靜,那樣堅定,那樣理所應當。

  ……這個表層邏輯不能說是錯的,大家都是漢軍,對內是一回事,對外又是一回事。

  ……但裡層邏輯還是簡單粗暴的道德綁架,你既然很愛平民百姓,那髒活累活你就上吧。

  ……沒錯,我知道我們還是仇敵,你主正和我主死掐,但我還是能拿這一套綁架你。

  ……她就很想說一句「主不在乎」。

  荀彧來帳中請求發兵,另外那幾位吃麵的將軍並沒有走。

  她剛想回絕,忽然張遼就給了她一個眼色。

  「……茲事體大,」她說道,「且讓我再想一想。」

  「兗州兵馬已盡矣。」張遼第一個開口。

  「此或為曹操禍水東引之計。」趙雲第二個開口。

  高順沒開口。

  她好奇地問一句時,高順嘆了一口氣,還是沒開口。

  「高伯遜知此不可為,」張遼替他解釋了一句,「他只是專愛打胡人。」

  ……懂了。

  帳中三個武將都覺得不太行,但她在做出判斷前,還有點好奇司馬懿怎麼說。

  那一大家子司馬在聽聞倉亭津已破胡虜之後,都繼續上路了,只留下了這位脖子特別靈活的小司馬一個人。

  這人和她不熟,平時也不多與人來往,聽說沒事時就喜歡往榻上一倒,躺平裝死狗,現下她進了帳篷,這個哥居然衣冠整齊地正坐在胡床上,見她進來,便是粲然一笑。

  「在下聽聞荀文若前來,便知將軍必會召在下前往中軍帳。」

  「沒召,」她說道,「我吃飽飯了,溜溜彎,隨便過來的。」

  司馬懿一點也不在乎,「荀彧來此,究竟所為何事?」

  「烏桓未進東郡,而是南下去兗州了,」她說道,「兗州現下空虛,他正為此而來。」

  「京畿殘破,又有滎陽關口,烏桓必不願自雒陽渡河,」司馬懿盤算了一會兒,「莫非是官渡?」

  「猜得還挺準,」她誇道,「怎麼也能稱一句小諸葛了!」

  這位跟諸葛亮差不多大的年輕士人愣了一會兒,「將軍這又是語出何典?」

  ……咳。

  荀彧此來,透露了幾個消息。

  一是蹋頓不受閻柔節制,因而大肆劫掠,禍害大漢子民;

  二是曹老板已經帶走了兗州大半部分的兵馬,靠荀彧和夏侯惇沒辦法獨自擊退烏桓人;

  三是荀彧又不經意地強調了一下,雖然他們兵力不足與烏桓人決戰,但籠城還是守得住的,想要趁火打劫攻下鄄城,那肯定是沒可能的。

  「荀文若說蹋頓不受閻柔節制,」司馬懿問道,「他怎麼知道的?」

  「曹操與袁本初既為盟友,自然不該劫掠自家盟友的地盤。」

  外面其實還沒暗下去,有兵士在走來走去,抱著吃完的碗嚷嚷著洗碗的問題,因此就讓人覺得帳篷外的天色格外明亮了些。

  而司馬懿在帳篷內點了一盞小燈,那個火光自然比不過外面將將西斜的太陽,只會偶爾搖一搖,顯得那張其實不醜的臉冷冰冰的,莫名有點駭人。

  尤其是聽完她的想法後,這人還陰森森地笑了一下,就更嚇人了,無端帳篷裡就降了兩度。

  「蹋頓不受閻柔節制,還能不受袁紹節制嗎?」司馬懿說道,「烏桓人不同於鮮卑,雖然行事跋扈,卻對袁紹死心塌地,若袁紹一心只要他來攻東郡,他豈能違抗呢?」

  她想了一會兒。

  「將軍為何取東郡?」司馬懿又問道,「難道是看中了這塊與青徐皆不接壤的土地,一心要經營此處嗎?」

  「……但兗州畢竟是曹操的地界,袁紹怎能如我一般,將兗州當做戰場呢?」

  司馬懿嘴角一翹,「袁紹已三番五次施曹操以援手,縱他一片赤誠,帳下謀士又會如何?」

  如果說袁公此番南下是鐵了心要建立一個新王朝,這些謀士自然是有從龍之功的——那曹操呢?曹操的那些文士和武將們呢?

  袁公這樣聽曹孟德的話,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要兵給兵,將來若是成了皇帝,曹孟德又要天字頭一份的功勞呢?

  她大概已經捋清蹋頓和他身後那些冀州人的思路了:

  將兗州變成冀州軍的前哨站,同時也能截斷她的退路,從兗州開始,進可全面向青徐發動進攻,退可將東郡圍住,逐步收緊包圍圈,全殲東郡這三萬餘的兵力。

  「這其實對荀彧來說沒什麼妨礙,算不得是最差的結果。」她說道。

  「不錯。」司馬懿笑道,「就算袁紹大敗劉玄德,將你們逐出青徐,往南還有劉表孫策,往西還有劉璋馬騰等人,他逐鹿中原尚需時日,但只要身體抱恙,留下諸子爭權,冀州必定大亂。」

  「到時曹操自然是有機會的,甚至有機會全盤接收河北。」她說道,「因此對於荀彧來說,沒有必要來求我。」

  上一個問題,蹋頓到底為什麼這條行動路線,他們大概是猜出來了。

  下一個問題,荀彧到底為什麼來求她發兵?

  她有個頗為武人風格的答案。

  「曹操既與我家主公正相互攻伐,軍中士氣並非小事,那些兵卒也有家人,此時聽說家中父母妻兒被烏桓人劫掠殺戮,他們哪裡還有心思繼續打下去呢?」

  為了前線士氣不崩盤,荀彧也不能任由後方被洗劫。

  司馬懿想了想,很認真地點點頭。

  「將軍所言皆為正論。」

  她看看他。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話嗎?」

  這個一思考問題就莫名顯得陰森森的小司馬沉默了一會兒,並且臉上露出了一種讓她感覺很陌生的神情。

  不同於他經常流於表面,甚至略有一點刻意的禮儀和客氣,也不同於他獻計殺那些鮮卑頭人時的陰狠。

  他像是有些茫然,又有些悲傷,但最後還是很平靜地望向了她。

  「在下只是覺得……」他說道,「荀文若會來尋將軍,只是因為他所說的,確實是他所想的。」

  荀彧到底是曹操的臣子,還是漢臣?

  與審配那種毅然決然只認袁公,不認天子的忠誠不同,荀彧的忠誠並不是絕對的。

  他既想要助曹公一臂之力,又想要匡扶漢室,還天下一個太平。

  ……但如果這兩種想法漸行漸遠,甚至南轅北轍,又該怎麼辦呢?

  帳外有人走過,帶起了一陣風,帳簾便輕輕地動了動,於是引得帳內的銅質豆燈也跟著閃了一閃。

  但荀彧沒有動。

  他身體筆直地坐在帳篷的角落裡,臉對著破舊的油布帳面,於是連那一點燈火也照不到他的神情了。

  他就那樣沉默地坐著,任由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在叫嚷著它們的疲憊與痛苦,而他不僅沒有因為這種痛苦而放鬆下來,讓自己略作休息,反而沉浸在了這種痛苦中。

  好像冰冷的湖水,將他淹沒於其中,令他感到了一種從煎熬與焦慮中短暫解脫的,精神上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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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六章 襄城

  荀彧沉思的同時,陸懸魚也在沉思。

  那個燈火昏黃的小帳篷裡待得很悶,因此盡管司馬懿很不樂意出去走動,還是起身跟著陸懸魚出去走一走,透透氣。

  ……出去也沒忘記要僮僕跟在身後,別的東西不帶也就罷了,胡床(床)是必須要帶的。

  ……其實就是「馬紮」。

  「將軍的確應當仔細計較利弊得失,」司馬懿很善解人意地說道,「將軍之兵,雖多卻雜,與袁紹之土接壤處又極長,不可不察啊。」

  她轉過頭看向他,「仲達以為該發兵,還是不該發兵呢?」

  「荀彧既主動來求,將軍若欲據兗州,自然是應當發兵的。」

  發兵的好處有多少,司馬懿可以給她列個一二三四五的清單出來——當然,想要拯救兗州百姓是不可能的,司馬懿根本沒考慮過「白打工」這個選項。

  他所有的考慮,都在將兗州作為對抗袁紹的第二條前線上,要在哪裡布防,在哪裡增兵,在哪裡與張飛的徐州軍可以分兵兩路,又或者合為一處。

  總而言之,如果能隔著一條黃河與袁紹相峙,那肯定比現在背水一戰守在東郡要強啊!

  他這樣講一講,不知不覺兩個人領了四五個親兵和僮僕就出了營,騎著馬溜達到了臨近黃河的一處土坡上。

  河對岸就是兗州,有炊煙裊裊,有婦人站在村口大聲罵孩子;有孩子一邊拽著就是不樂意回棚的老牛,一邊大聲罵老牛;還有個垂頭喪氣的貨郎,一條扁擔挑回去時,看著還是沉甸甸的。

  荀彧想救他們,她想,如果是以前的那個她,兩三年前,四五年前,又或者更早以前的她,她也許毫不猶豫地背上黑刃,衝過去大殺特殺一場,反正殺到殺不動時,撒腿跑了就是。

  她那時還是「列缺劍」,是劍客,游俠,當然如果恭維一句的話,也可以被稱為「劍神」。

  但終歸是單槍匹馬殺人的人,沒人對她有什麼太高的期望。

  她現在有兵馬,有名聲,甚至有爵祿了,她不再是市井間殺豬的黔首陸懸魚,而是食漢祿,田邑三百戶的紀亭侯陸廉了,於是張邈會請她指點兵法,天子會主動暗示她願意與她結盟,甚至荀彧也跑來請求她救一救兗州的百姓。

  那麼,她能不能救呢?

  如果她有無限的兵力,她想,如果她的軍隊不是一個個活著的人組成的,而是在一個什麼「基地」裡,用糧食、布匹、銀錢之類的資源「種」出來的,她也許會有同天下為敵的勇氣。

  進了七月,天氣開始轉涼了,尤其站在黃河岸邊時,河水自西向東,翻滾咆哮,帶來泥沙,也帶來了自龍門一路向南,再穿過壁立千仞的潼關,最終至此的風。

  那風是不會停歇的,就像她的時光一樣。

  她的腦子裡忽然跳出了這樣突兀,卻又這樣自然的一個念頭:她老了。

  她似乎已經不能純粹地去考慮這場戰爭該怎麼打,兗州百姓又該怎麼救,她已不能再像當初的那個她一樣,豪氣干雲地對自己說一句——只要能救,就該去救。

  她的腦子裡有無數個雜亂的念頭,它們糅雜在一起,最後組成了她復雜而又疲憊的心境。

  ……袁紹的兵太多了。

  她與東郡的眾人齊心合力,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鮮卑人,功勞不可謂不小,但也只不過杯水車薪。

  因為還有烏桓各部,他們是袁紹著意拉攏的部族,兵精糧足,絕不與鮮卑同日而語,她必須要擊敗烏桓各部,尤其是為首的蹋頓。

  在那之後呢?

  這讓她記起數年前,她自江東一路往北打的那一戰,前面似乎到處都是敵人,她需要拔掉對方一個個營寨,需要攻下一座座城池,疲憊至極,永無休止,卻不能倒下。

  而事實是:到現在為止,袁紹的主力還沒有出現。

  即使沒有出現,她也必須將另一個不確定的因素考慮進來。

  「將軍是在想著張郃高覽的冀州軍嗎?」

  ……她突然轉過頭,感覺自己的脖子發出了一陣「咯啦咯啦」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

  司馬懿微微一笑,「我見將軍的目光自黃河往南,一路繞到東南方向,又往西南方遠去,想來將軍不放心冀州軍,故而令他們孤軍南下,襄助玄德公,現下突然想起,多半也是擔心閻柔若與張郃遇見,再生變故。」

  她沒吭聲。

  戰爭永遠是不可控的。

  每一個不可控都會引發更多的不可控。

  她往遠了望,望見有點點燈火,再往遠了望,還能看見泰山餘脈延綿向北起伏的丘陵與小山。

  但她無論如何也望不穿兗州,不能看見宛城的戰事究竟如何,不能看見張郃高覽究竟行軍至何處。

  她是否攻打烏桓,取決於袁紹的大軍行至何處,也取決於曹操的主力在何處,但她又怎麼能知道呢?莫說是她,就算她問荀彧,荀彧會說嗎?說出來的她信嗎?就算他說了實話,安知曹操沒將他這位子房也算計進去?

  司馬懿還想講點什麼,但她搖了搖頭。

  這世上怎麼會有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人呢?

  黑刃也做不到的。

  ……她這樣頹唐地嘆一口氣時,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陸懸魚想到張郃的時候,張郃與高覽也在聊起她。

  說實話,他們倆對她多少是有點懷疑的。

  她是個婦人,這沒什麼,這兩位武將都不是那種迂腐之人,但在他們心中,「軍功封侯」屬實是過於神聖,神聖到他們需要一點更有證據的事實才能信服。

  名將多了去了,河北也有無數名將,顏良文醜就不提了,鞠義也是能征善戰,屢建奇功之人啊!

  但他們都沒封侯。

  當然,江東孫堅孫策父子也封侯了,但人家本身就是一方諸侯,算不得普通武將。

  因此在張郃高覽心裡,總覺得是因為劉備漢室諸侯出身,離天子又近,天子為了拉攏,才不僅給劉備封侯,還要再加上陸廉和關羽。

  現下他們既投了劉備,帳下有武將就忍不住地遐想了——憑他們的悍勇,豈不能排在關陸之上?

  離襄城還有五十里處,兵馬紮營。

  這一路行軍,其實各地官員糧草還是正常調撥了,沒令這群冀州軍吃過苦,張郃收繳了孟岱的私產後,又拿出來一部分犒勞將士,底層兵卒和小軍官們也還能繼續吃苦耐勞地跟著。

  但中層軍官殺過一次,老實了一陣子,現在又開始抱怨了。

  「劉備要是重視我們,就該肥羊清酒的伺候著,」有人這樣嘀嘀咕咕,「咱們在河北也是能打的人,打過黑山賊和公孫瓚,豈不比關陸見的世面多?」

  「不錯!咱們這一路上,見到誰的笑臉了?」

  「到哪兒不是吃糧領錢!」

  「要我說,咱們既然來了豫州,離兗州也不過百里,投曹公也是一樣的!」

  高覽聽過一次,便喝止了他們。

  「而今朝廷亦在徐州,你們不做漢臣,倒要去做賊子不成!」

  這一群人便縮起了頭,暫時不吭聲了。

  可是再行過一百里,二百里,他們便又嘟囔起來。

  「其實張將軍和高將軍也未必是真心要投劉備,還不是因為被孟岱欺負?」

  「孟岱小人,袁公必是不知情的,」有人立刻這麼說,「咱們何苦被小人所累呢?」

  「我全族尚在冀州,要說門路還是有的!要不咱們湊一筆錢……」

  湊一筆錢,去尋許攸,郭圖,走走門路如何?

  他們確實也是小人,可是小人能辦事啊!

  這山高路遠,撇家捨業不提,劉備除了有個天子,哪裡比袁公好了?

  看看青州,看看徐州,哪一點比得過河北豐饒?

  再看看這一路上無精打采的守軍,哪裡有河北兵馬那般雄壯?!

  嘿!他們背棄了四世三公的主公,倒要給一個織席販履的打工了!

  這話只說了一次,不幸被路過的一個張郃親兵聽見了,轉過頭便告訴了將軍。

  於是這幾個在軍中清洗後被提拔上來的部司馬也被二次清洗掉了,身首異處,死得很慘。

  但軍中這樣的想法是止不住的。

  越往豫州走,越見著田野間滿目瘡痍的蕭條景象,這些兵卒就越忐忑,越後悔。

  越往豫州走,張郃和高覽的臉色就越陰沉。

  他們最後的目的地是襄城。

  襄城並不是襄陽,而是許昌西南百餘里外的一座小城,當初周襄王曾居於此,因而得名襄城。

  在經歷了雙方宛城相峙,農夫械鬥,流言紛紛,天子東巡等等一系列突然事件後,劉備開始北上,似乎準備襲取許昌。

  曹操也許看穿了他的計謀,但他還是忍不下去了。

  接下來的問題就簡單多了:他需要挑一個對自己相對有利的戰場。

  劉備與曹操的決戰就是在這裡爆發的,而且雙方都已經進行了數日的拼殺,從日升打到日落,誰也不肯後退一步,誰也不肯善罷甘休。

  ——這也是劉備沒能出營三五十里來迎張郃的原因。

  當張郃領前軍先至襄城時,他覺得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幅景象。

  天已經漸黑了,雙方士兵已經漸漸開始撤離戰場,並且盡力將自己這方的傷員抬回去。

  有潁水支流繞過戰場,正值夕陽西下之時,河水也映得一片殷紅。

  但當高覽策馬再向前幾步時,他發現河面上映出的光澤並非夕陽,而是一股又一股渾濁而洶湧的鮮血。

  有人在翻找屍體時摔倒了,摔在屍體上,但也不以為意。

  有的人乾脆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屍體走路,於是腳下總是發出黏膩而濕潤的聲音,但那也並非有意褻瀆屍體。

  數日之間,這片戰場上躺了足有萬餘人,他們大概第一天還算敵我分明,但現在已經漸漸不分彼此,並且散發起一種特有的,帶著腥甜氣息的惡臭。

  劉備走過來時,身後還跟著一個長鬚髯的中年武將,看行動舉止是沒有受傷的。

  但他那身鎧甲已經被血浸透了,從上到下,連靴子都是濕漉漉的。

  劉備比他強些,但不多。

  這位織席販履出身的宗室諸侯下意識擦了一下自己臉上的血跡,但他並未意識到它們已經乾涸了。

  憑張郃的眼力,不僅能看出劉備臉上的血跡是什麼方向濺過來的,而且還能看出是用什麼武器,以及雙方當時的距離。

  「早聞二位將軍之名,今幸得見,足慰平生渴仰之思!」劉備聲音很大,也很熱情地衝過來了,「河北兵馬,果然不俗!」

  張郃被他握住手的一瞬,濃烈的血腥氣就排山倒海地撲過來了。

  這場景是很不適合露出一個微笑的。

  但張郃看看劉備那雙布滿繭子的手,再看看他身後的關羽,終於露出了一個釋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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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七章 寶刀

  方圓十數里,似乎都彌漫揮之不去的屍臭氣息,明明是刺鼻的臭,其中又帶了一股詭異的甜,只要聞過,莫說再聞到,想一想都會忍不住想吐出來。

  盡管冀州軍獲得了牛酒的款待,但無論將領還是兵士,吃得都十分矜持。

  「那就用些乾菜吧,」當地的民夫這樣笑呵呵地說道,「貴人們若是明歲再來,這一片田野可就肥得了不得了!灑把種子都能長莊稼!」

  ……於是連碗裡的粟米飯也不香了。

  雖然不香,但冀州上下所有人神色都輕鬆了許多。

  張郃不用殺人就不說了,高覽回到帳中,往行軍榻上一癱,自然有一群校尉偏將湊上來,殷勤地替他脫靴。

  「將軍數月來辛苦!」他們這樣齊齊地奉承,「多虧了將軍為咱們指了一條明路!」

  高覽是個穩重人,但此時也不免飄飄然,鼻子裡冷哼一聲,「你們現在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今日那光景,簡直嚇殺人哪!哪裡見過這樣打仗的!」

  「原以為咱們打公孫瓚,破黑山賊時,已經算是大陣仗了,誰能想到南邊的人打出這樣的架勢!真真屍山血海!」

  「其實要這麼看……」又有人聲音轉小了,「那顏良也真比不過……」

  「張將軍一片苦心謀算,雖不曾對人言,卻真真是天日可鑑!」高覽睥睨著瞥了那幾人一眼,「若不是他領著你們南下投奔劉備,你們想一想,誰能敵得過陸廉!」

  於是這一群人又嗡嗡地一片討好聲,靴子是脫完了,可還有人趕緊上前來,想給高覽捏一捏腿,錘一錘肩,半點看不出被叱罵奚落的神色。

  ……不如說這樣一頓叱罵,反而令這些軍官更加欣喜慶幸了。

  劉備這仗打得如此酷烈,屍橫遍野,血浸成河,麾下將士卻人人臉上無有懼色!這是支什麼樣的兵馬?若以鋼鐵來比一比,這也是地道的百煉清鋼了!

  可是這樣的兵馬,還不是劉備麾下最精銳的那一支!這樣的將軍,還不是劉備麾下排名第一的勇將!

  ……這麼一想,陸廉打起仗來,得是什麼樣?

  人人都思鄉,人人都想回河北,人人都覺得背井離鄉,趕路辛苦。

  可是只要和「與陸廉打一仗」這個挑戰比起來,這一切都能忍受了!

  他們瞬間感到了幸福!

  兩位將軍!真是高瞻遠矚!

  高覽渾身上下被揉捏得快像一團雲彩似的,腦子卻還殘留了幾分清明,「劉使君既然為漢家宗室,而今又奉迎天子,爾等可明白其中深意?」

  幾個校尉、偏將、司馬互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從龍之功……」

  「哼,你們現在也想要從龍之功了?」

  一個機靈的校尉恨不得就爬上了高覽的臥榻,「高將軍!咱們將來門前那一筆閥閱,可都靠將軍的提點了!」

  高覽實在有點經不住,一拳頭給他錘了下去,引得了一帳的哄笑聲。

  「若論資歷,咱們如何與關陸張趙那一群人相比?他們可是跟著劉備從平原起家的!」他停了一停,聲音便激昂豪邁起來,「我不過一武夫,要爭這份功勞,還是得從軍功上來!我且將話說明白些,明日我便同張將軍請戰,你們若生了怯意的,大可留在營中,將來見了同袍兄弟封侯,道一聲喜便罷了!」

  滿帳的哄笑聲都沉寂了下來,一張張臉上取而代之的都是虎狼般野心勃勃的神情。

  「將軍,咱們不怕死!」

  陸廉現在只有三百戶封邑,以她的戰功論,將來是妥妥能謀得兩千戶封邑的,他們也不貪心,只要跟著劉備平定天下,將來推這位劉使君一把,高呼一聲「願策使君為天子!」,還怕謀不到一個亭侯嗎?!

  他們不怕死!為了名爵,為了官祿,為了後世兒孫都要感激涕零地給他們磕頭祭祀,死也甘心!

  冀州軍的士氣一下子就漲到了頂點。

  考慮到這是個贏家通吃,且沒辦法和棋的戰爭游戲,冀州軍士氣高漲,那肯定就有一方士氣不怎麼樣。

  ……但事實上兗州軍的軍營倒還可以。

  士兵們每日裡聽到的消息除了袁公大軍已經南下,即將給他們以援助之外,就是陸廉節節敗退,已經快要從東郡滾出去了,張邈張超二賊,還有臧洪這種背主的小人,都已經窮途末路,離死不遠了。

  他們因此得以心無旁騖地同徐州軍決戰,哪怕血流成河,傷亡慘重,他們也咬著牙堅持下來了。他們的士氣來自於最樸素的情感——身後就是家園,他們再退一步,就將無家可歸!

  為了他們的妻兒老小,他們決心戰死。

  但士兵畢竟是遲鈍的,也許是鮮血與哀鳴已經麻痺了他們的神經,每一場戰鬥結束後,他們只會疲憊地回營,吃一碗食不知味的麥飯,再鑽進帳篷,倒頭就睡,他們看不到周圍在漸漸變得與以往不同。

  營地裡多了一些名為「監察使者」的小吏,他們會在每一場戰鬥結束後,迅速來到每一個開始整編的隊伍中,聽一聽他們都在說些什麼。

  戰場是越打越散的,開場時總是排兵列陣,令行禁止,打到一兩個時辰後,莫說前軍,中軍也大半散開了,有些士兵會在戰場上走散,過一陣子再看旗幟找回來。

  ……在這期間,他們有沒有找到輜重營那邊去?有沒有同民夫說話?有沒有聽到什麼?

  士兵們多半是茫然的,少數幾個清楚這些監察使意有所指的士兵被迅速找了出來,然後從軍營中消失了。

  運送糧草的民夫依舊往來於襄城和鄄城之間,但他們與中軍大營之間似乎劃出了一道可怕的鴻溝。

  於是整座軍營在疲憊與永無休止的戰爭中,竟然遲鈍得沒有察覺到兗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對於曹操來說,他是無法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的。

  他似乎已經分裂成了兩個人,每當太陽升起,他是冷靜果決,老練沉穩的統帥,他心如鋼鐵,怎樣的絕境都不能令他畏懼退縮,士兵們因此追溯他,信任他,仰慕他,而他也在用殺敵的戰績,以及後方的捷報來回報士兵們的信任。

  每當太陽落下,結束了與謀士和武將們的議事與宴飲後,他會因為頭風病而痛苦呻吟,會對著書簡默默地流淚,會拔出佩劍對著空氣亂砍。

  但他最終還是會恢復平靜,讓人送一壺酒進來,也許自斟自飲,也許同哪一個心腹慢慢地對喝。

  「文若叛我。」

  郭嘉為他斟酒的動作停了一停,「主公亦知文若品行。」

  「他自詡漢臣,聽聞天子降詔,恐怕就已意動。」

  這種話有些難接,再考慮到對面的主公原本就很多疑,這話就更難接了。

  但郭嘉一點也沒有用那些委婉的言辭替荀彧描補,他替自己也斟滿了酒,便將酒壺放下。

  「文若非那等事二主的小人,他不會叛離主公。」

  「他惱我不願分兵去拒烏桓,卻派游騎守住襄城各條大道,斬殺信使,」曹操嘆了一口氣,「他便不叛我,不投劉備,現下恐怕也已去東郡尋陸廉求援了。」

  「主公只要勝了這一場,」郭嘉平靜地說道,「一切都不在話下。」

  曹操原本端起酒盞剛想喝酒,聽了這話卻將酒盞重重放下。

  「北有陸廉,南有劉備,烏桓在後侵擾,現下劉備又有援兵,」他咬牙道,「我如何勝!」

  「主公如何會敗?」郭嘉笑道,「陸廉之北有袁紹,劉備之南有孫策,現下劉備已將關羽調來襄城,江陵空虛,難道孫策會坐視不理嗎?」

  那雙陰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孫策志大,而這是他最後一次問鼎中原的機會。」郭嘉說。

  雖然孫策還沒有加入戰場,如果是陸懸魚聽到郭嘉這麼說的話,她會感慨一句:

  但他存在感爆棚了。

  因為劉備此時也在發愁這個問題。

  曹操不是那種你隨隨便便閉著眼打一打就能打跑的敵人,和他決戰,那就是要有必死之心,要全力以赴的。

  劉備的確是這樣想,也這樣做的。張飛那裡雖說還留了一支兵馬駐守徐州,但卻已經承擔起了所有劉備不承擔的責任,包括但不限於籌集糧草、運送輜重、保護天子、以及構築北方防線,準備支援陸廉,隨時與袁紹全面開戰。

  除了張飛手裡那萬餘人之外,整個徐州的兵馬全在襄城了,連同關羽的主力也都調了過來,只給陳登留了不到兩千郡兵。

  這在外人看來,幾乎就是準備捨棄廣陵的架勢,所以陳登寫信過來說孫策開始徵調軍隊時,劉備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他原本想要苦一苦陳登,讓陳登盡量多撐幾天的,但現在有了新變化。

  帳中全是他的文臣和武將,但看起來都差不多的樣子——糜竺簡雍孫乾留在後方處理行政工作,帶出來的比如徐庶這種,也是穿甲上陣的,看新洗過臉的樣子就知道,剛剛也沒比他強到哪裡去。

  「既然張郃領冀州軍至此,」劉備試探性地開口,「我想將雲長調回廣陵,以拒孫策。」

  一群人立刻就開始討論起來。

  有人覺得張郃也不一定很能打,不要太依賴他了;

  有人覺得張郃要是很能打,說不定不好管;

  有人覺得張郃要是第二個丹楊兵,既不能打,又不好管,但二將軍又被調走了,這不就麻煩了嗎?

  最後徐庶系統性地給出了一個回答:「張郃軍心未穩,強則附,弱則生變,主公如何能倚重他呢?」

  劉備那雙細長的眉毛皺成了一個很憂心忡忡的形狀。

  他不是想倚重張郃,他是不想留陳登自己對抗孫策,廣陵郡也是前線,隔三差五就要打一場,沒過兩年好日子,現下孫策即將過江,他卻將鎮守徐楊的二弟調回來了。

  他哪裡還有顏面再去見廣陵父老呢?

  但這些話他沒有說出口,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有人忽然說話了。

  「想擊退江東孫策,不需千軍萬馬,在下只要一葉扁舟,兩名僮僕就足夠了。」

  整個中軍帳都一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脖子都發出了怪異的響聲,「咔咔咔咔」地轉過頭去看那個口出狂言的人。

  「先生如何只要這些?」劉備的眼睛裡全然是大大的疑惑了,「這夠什麼用?」

  那人發出了一聲短促地冷笑。

  「使君既然如此慷慨,在下就再索一件物什,如何?」

  天是個好天。

  晴朗無風,又帶著一股涼意,很有些秋高氣爽的意思。

  孫策站在土台上,居高臨下地望一望烏壓壓的士兵,又抬頭看看澄澈如碧海的藍天,臉上的笑容就怎麼也止不住。

  他原本就是個意氣風發的俊美青年,現下粲然一笑,真如玉樹生光,士兵有悄悄抬頭看的,便一下子臉紅了起來。

  ——將軍真厲害!他們悄悄地這樣嘀咕,這樣年輕,又這樣戰功赫赫,雖說曾敗於陸廉,可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這兩年來,將軍征戰江東,將這些郡縣盡皆收復,那些所謂的閥閱世家,宗賊豪強,哪個不是唯唯諾諾,俯首稱臣?

  ——看他們在將軍身後那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士兵們便更加一心一意地覺得,江東孫郎,天下第一!

  這些士兵在台下小聲嘀咕,土台上那些世家出身的謀士和武將卻肅穆得多。

  他們只要一個眼神,碰一碰身旁人的腳,或是拽一拽身旁人的袖,又或者蹭一蹭那個始終遲鈍的胳膊肘,對方也便領悟過來了。

  ——聽說有位先生渡江而來。

  ——有沒有人聽說?

  ——是劉使君派過來的?

  ——他來做什麼?

  那個世家子便垂了垂眼簾,又將冰冷的目光望向孫策,於是幾人臉上露出了一種恍然與心照不宣交織的神情。

  毫無察覺的孫策忽然向前了一步,

  「以我江東之眾,吳越之兵,如何不能與天下爭衡!」

  「萬歲!萬歲!萬歲!」

  他那張神采飛揚的臉上,全是對於贏下這一戰的自信和桀驁。

  彷彿是上天的明證,陽光也不吝傾灑在這個盔明甲亮的俊美青年身上,讓他好似整個人都在發光。

  ——在出征之前,向上天最後問一次卜吧。

  有人這樣向他建議過。

  ——如何問卜?

  ——將軍弓馬嫻熟,尤擅騎射,何不獵一頭鹿來呢?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而今四百年漢室業已傾頹,也該換他孫伯符來逐一逐這頭鹿了!

  江邊的一葉小舟上,僮僕小心地將簾子放下,使路過的漁夫窺看不見船中客的面貌。

  因此船屋裡昏暗極了,哪怕是僮僕,也只能隱約看見有三個人正跪在他家主君面前。

  那位文士和藹地說道,「諸位的故主雖死,奈何孫策勢大,何必行此九死無生的險事呢?」

  「他便統領江東,也依舊是個人,」其中一人說道,「他若中了箭,受了刀,也得死。」

  「話雖如此……」文士嘆了一口氣,「諸位當真心意已決?」

  那三人立刻又叩了一個頭,「盼先生幫幫我們!」

  船屋雖然不怎麼透光,但當那柄刀出鞘時,寒光凜凜,還是令三人眼前一亮。

  「寶刀當贈英雄,」賈詡肅然地,雙手將刀遞給了許貢的門客面前,「在下願祝諸位義士一臂之力,此刀便作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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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八章 門客

  那一天對於江東來說,很不尋常。

  對於那些追隨孫堅孫策父子的宿將來說,可謂晴天霹靂,他們想不通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那明明是個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明明沒有任何不祥的徵兆啊!

  但對於另一些更有心計,更擅長陰謀的人來說,這件事非但不是什麼晴天霹靂,甚至是理所應當,再正常不過的發展。

  就像四面八方已經漸漸聚過來的烏雲,沉沉地壓在了頭頂,天色漸暗,樹木也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有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雲層間偶爾一兩道電光亮起,便顯得雲更黑,風更冷。

  哪怕是在田邊玩耍的稚童,此時也該手忙腳亂地從田埂上爬起來,匆匆忙忙跑回家,而不是視若無睹地迎接即將到來的雷鳴電閃,傾盆暴雨。

  但孫策什麼也沒有意識到。

  那天清晨他的確想要出門去打獵的,丹徒山中就有鹿,他曾見過一頭很漂亮的,毛色極淡的鹿,遠遠望去彷彿身上披了一層雪。

  那是個好兆頭,可惜他從來不曾在意這些祥瑞之兆,也就不曾將它留下。

  但現在曹劉相爭,袁紹率大軍南下,中原如同一口沸騰的湯鍋,也激起了他的好勝心。

  父親自吳郡起兵,為他打下了這一份基業,可不是讓他偏安一隅,在這裡當個土豪強的!他作為孫家兒郎,也要試一試逐鹿中原,問鼎天下!

  「將軍今日神采風範,不愧江東孫郎的美名啊!」有人笑嘻嘻地騎馬湊了過來,「未知在下夠不夠隨侍左右?」

  湊到面前的是施家三郎,朱治之甥,孫策一挑眉,上下打量一番,便哈哈大笑起來。

  「施三郎,你這一身究竟是要同我去游獵,還是私會哪一家女郎哪?」

  可施三郎卻一本正經起來,「今日游獵不同往日,在下既欲為將軍執戟,怎能不修盔甲戈矛,以壯將軍聲勢!」

  「不錯!將軍今日出行,咱們同去如何?」

  又有世家子漸漸湊過來了,每一個都精心打扮過,內著皮甲,外配錦袍,一身行裝全是新的,真是風流又漂亮,這樣圍了孫策一圈,連這位美姿顏的孫郎也忍不住喝一聲彩。

  這些少年中原本就沒有生得醜的人,哪怕最差的也有三分清秀,現在這樣打扮過之後,就成了七分的俊秀,看得孫策心中也歡喜起來。

  這些人都出身吳郡大姓,父兄們基本都被孫策連敲帶打,甚至撕破臉皮地打壓過,雖然現下總算是被打服了,但也不過面子上恭順,私下裡來往極少,總帶了幾分矜持,幾分冷淡。

  但他們今天卻突然這樣湊過來,孫策想,這到底是他們自己的想法,還是父兄的想法呢?

  如果是他們自己的想法,好極了,這些年輕兒郎們終於也想要離開家族蔭庇,出來闖出一番功績事業了!他們都可以留在他身邊,陪他征戰各方,其中說不定就有公瑾那樣的奇才呢!

  如果他們其實並不情願,但是受了父兄之命而來,那豈不是更好了?這是一個更加親熱的暗示,江東世家必是見他要北上攻伐劉備,因此也想來分一杯羹,才如此急切地示好——

  有親兵牽了馬過來,另外二十餘名親兵已經騎在馬上,正準備跟著他們一同出發,但孫策看了他們一眼,卻改變了主意。

  這些親兵都是跟隨他多年的,甚至有人曾經跟隨他父親出生入死,恩義不可謂不厚。

  但今天他又不是臨陣殺敵,他武藝高強,又擅騎射,哪怕是孤身一人出去打獵,只在這丹徒山中,料也無妨。

  而這些親兵穿著樸素,在那群漂亮的世家子弟身邊,真就被襯成了蒹葭玉樹。

  「你們今天不必隨我游獵,」孫策哈哈笑了起來,「我與郎君們同去便是。」

  有親兵吃了一驚,「將軍——」

  「過幾日便要出征,你們各自回家,多陪陪父母妻兒。」

  「……是。」

  這樣一群年輕人出行,丹徒城的街頭該是什麼景象?

  莫說年輕女郎,便是六七十歲的老嫗也跑出來看熱鬧啦!

  老嫗們,婦人們,還有女郎,都在路邊對著這群年輕貌美的郎君們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甚至還有少女大方地扔出了香囊!

  不管能砸到誰!砸到誰都賺!可是要能砸到為首的孫郎,只要能得他輕輕地看一眼,那真是死也甘願呢!

  終於有少女大膽示愛,香囊卻砸在了孫策的馬頭上,引得周圍人哈哈大笑。

  一片熱鬧中,施三郎那雙文秀漂亮的眼睛輕輕地翻了一下。

  他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那些哈哈大笑的世家郎君們敏感得很,也立刻回望向了他。

  他們都有一雙頗有神采的眼睛,但每一雙眼睛都是黑黝黝的。

  如同夏日午後緩緩聚起的黑雲,又黑又冷。

  除了這群漂亮又張揚的年輕人正準備進山,還有三個人的目標也是這裡。

  不過他們比孫策出發得早,這幾個人天不亮就進山了。

  這座山名為「香山」,古詩吳王遣美人採香於此山,因此得名。它離丹徒城有幾十里路程,平時除了樵夫與獵戶,鮮少有人進山,因而走獸繁多,正適合打獵。

  這三人當中有一個的確擅長打獵,細細地搜索了一遍林間,不僅看苔蘚上有沒有鹿蹄的痕跡,看灌木叢上有沒有蹭到一撮鹿毛,他甚至還通過那些樹木略低的枝葉被吃到什麼程度來判斷山中的鹿群到底喜不喜歡這裡。

  他最終選中了山北面的江邊,「這裡地勢平坦,視野開闊,草木也茂盛,鹿群必會經此。」

  「鹿群會來此,」身旁的人問道,「他也會來嗎?」

  那人一面將背後的弓取下來,拎在手裡準備再仔細查看一遍,一面冷冷地看了同伴一眼。

  「他必來。」

  於是同伴便不吭聲了,換另一人忍不住開口。

  「咱們當真殺得了他嗎?」

  「兩千石的郡守他父子二人都殺得,」為首那人最後一次檢查過弓弦,方才開口,「咱們如何殺不得他?」

  聽了這句話,那二人眼中最後一絲游移也不見了。

  孫策從來沒考慮過「兩千石」是什麼概念。

  他父親起兵時殺了南陽太守張咨,他殺了吳郡太守許貢……怎麼了?

  那些太守是東漢朝廷選派的官員,他們自然是不可能出身寒門的。

  每一個兩千石的太守,都有一個堪稱響亮的郡望,以及一個絕對稱得上體面的家族,他們的門下通常會養一些門客,聽起來如同古時那些貴公子,出門時也有前呼後擁,聽起來是威風又神氣的。

  但孫策的兵馬一到,太守身死族滅,那些門客自然也就樹倒猢猻散了。

  不僅散,而且跑得快的比他的兵馬還要快,跑得慢的多半還要掠走主家的兩箱錢帛,如馮諼一般的門客是早就不見了的,因此孫策心中根本想不起這些事是一點也不稀奇的。

  ……怎麼會有人替一個被他打敗了一次又一次的可憐家伙報仇呢?

  他在山中尋尋覓覓了很久,一心一意想要尋到那頭鹿的蹤跡,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這片江邊空地上。

  他跑得似乎是有些快了,那些世家郎君畢竟不是久隨他身邊的親兵,漸漸就不見了蹤跡。

  於是只有他一個人,騎馬躍過一片灌木叢,眼前便豁然開朗。

  有楊樹,有柳樹,有樺樹,以及他叫不出來的一棵棵高大而又美麗的樹木,遠遠望過去,那一棵棵不同的樹木交織在一起,樹葉也交織在一起,整片樹林都浸潤在一股草木清香中,引他下馬準備仔細探查一番。

  忽有風起。

  樹葉沙沙作響,混雜著遠處的江水聲時,孫策忽然在這不同尋常的靜謐與美麗中察覺到了一絲詭異的聲響……那是弓弦絞緊的聲音!

  「什麼人?!」他開弓搭箭,大聲喝問道。

  「小人是黃將軍麾下士兵,來此捕獵!」

  於是弓弦聲似乎漸漸低了下去。

  孫策眯著眼,遠遠地望過去,那人卻藏在樹後,並不與他相見。

  他心中警醒,正準備走過去時,忽有銳利的清鳴破開空氣,向他而來!

  有一股極尖銳的力量紮進了他的肩膀,隨之而來便是幾乎令他臂膀都為之麻痺的劇痛!

  ……那是另一個方向!

  刺客不止一人!

  他們竟在這裡埋伏他!

  就在那一瞬間,孫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但他已經來不及往下思考了。

  他扔下弓,拔出長劍,衝向那個已經尋到方位的刺客時,那人也已從樹後轉了出來。

  那是個刺客,那應該是個只敢埋伏在暗處,偷偷放冷箭的鬼蜮小人,這樣的人怎麼敢與他當面交鋒?!

  孫策在一瞬間想得很清楚,只要自己能夠衝到刺客面前,這個人必死於他刀下——他的勇氣更勝一籌!

  但當那個人舉起長刀,不躲不閃地衝過來時,孫策震驚得無法言喻。

  他在那個刺客眼中看到了驚濤怒浪一般的殺意,以及憤怒。

  那人在面對他的劍時,不僅沒有躲閃,甚至挺起了胸膛!他的長刀更不曾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那絕對不是金帛能打動的刺客……那是心懷死志的死士!

  一心一意,只想與孫策同歸於盡!

  孫策終於意識到這一點,並且艱難地收回了長劍,拼盡全力地躲閃時,第二箭與第三箭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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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四十六‧吳書一 孫破虜討逆傳第一》 :許貢客,無聞之小人,而能感識恩遇,臨義忘生,卒然奮發,有侔古烈矣。詩云:「君子有徽猷,小人與屬。」貢客其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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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八十九章 新豐酒

  陽光透過樹葉,一絲絲一縷縷地灑下來了。

  那不像陽光,陽光沒有那麼蒼白,也沒有那麼刺眼,那蒼白的光照在枝葉上,於是舒展而繁茂的翠綠葉片也變得蒼白了。

  孫策眼中的一切都開始漸漸褪色。

  噴湧的血,半舊的皮甲,帶了幾根銀絲的頭髮,以及刺客手持的那柄刀。

  刀柄十分精致華美,上面甚至鑲嵌了幾枚小小的寶石,當刺客拔刀時,流麗的刀光劈出了一道虹彩。

  但現在這柄刀近在咫尺,卻已經失了顏色。

  只有陽光落在孫策的眼睛裡,一閃,又一閃。

  他的眼睛裡出現了許多光點,飛舞著,流轉著,像是在竭盡全力地給他提供最後一點色澤,但它們飛舞得越來越快,令他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眼前的畫面,聽不到金戈相交的聲音,也聞不到片刻之前所聞到的,清新又馥鬱的草木幽香。

  孫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並非這個世界奇異地失去了顏色,而是他流了太多的血。

  那個人全力以赴,將刀又往下壓了一格,刀鋒幾乎快要貼在他的臉上,那人的力氣大得出奇,像是力能扛鼎的霸王一樣,死死地壓制著他,那真是個勇士!

  但孫策立刻又意識到,並非刺客力大無窮,而是自己已近力竭而已。

  他們身旁十幾步外的草叢裡躺著另外兩個刺客,那都是孫策的戰績,他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但到最後這一個時,孫策三番兩次想要使出全身力氣來反擊,擋住他的刀,再狠狠地一劍劈下去——他的身體卻好像凍僵了。

  他要死在這裡了嗎?

  這個恐怖的念頭從孫策腦子裡一閃而過,然後再也無法消失。

  不,他不怕死!他十六歲時得知父親的死訊,那時他便披甲上陣了!十年來征戰沙場,他不曾怕過什麼!

  但那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再也無法消失了。

  彷彿因為心中有了雜念,孫策好像又能聽到周圍的聲音了。

  刺客也很累了,情緒也十分緊張激昂,因此呼吸聲很粗重,還伴隨著緊咬牙關時,牙齒之間相互摩擦發出的輕輕響聲。

  他也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比刺客的急促得多,又輕又急。

  孫策在戰場上聽慣了垂死之人的呼吸聲,他心中那個不祥的念頭不僅沒能被他摒棄掉,反而更加清晰了。

  ——但是不要緊,他對自己說,他身後還有護衛呢!

  他們是必定會來的,他們必定能救下他!

  那些,那些親兵……那是十幾年來跟隨父親一同出戰的孫家的老兵,他們也願意為他效生效死!只要他們來了!把這個刺客殺掉,他就可以被他們抬回去,抬到家裡舒服的床榻上,由醫師來治療他的傷……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立刻像一把火一樣,點燃了他求生的意志!

  他甚至在那一瞬間真的聽到了馬蹄聲!

  不是一匹馬!而是很多匹!不是駑馬!而是神駿之處最多也只遜他的坐騎一籌的戰馬!

  那聲音甚至不是他的幻覺!

  因為當他聽到馬蹄聲時,正拿刀架在他脖頸上的刺客也突然一滯!

  孫策的眼睛似乎又能看到許多種色彩了。

  他看見在這片林間空地的邊緣處,在山坳後,確實轉出了許多騎兵,內著皮甲,外披罩袍。

  那一具具嶄新的皮甲在陽光下泛著精心保養過的色澤,但比起他們的罩袍仍舊黯然失色。

  有翠綠的錦緞罩袍,上面繡了金線;有碧藍的絲綢罩袍,上面精心織就了流雲紋;有金紅色的蜀錦罩袍,威風凜凜,在一眾騎兵之中,最為顯眼。

  早晨出城時,他一個個地打量過,印象深刻,因此現在只要餘光掃一眼,記憶深處那些華美絢爛的畫面都會立刻跳出來。

  還有香囊,還有歡呼,還有年輕女郎愛慕的神色,那些原本不該出現在生死攸關的此時的記憶,突然全部都跳出來了。

  世家子弟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馬。

  孫策那樣希冀地望向他們,而他們在遠處那樣冷漠地看。

  於是孫策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他已失去了力氣,失去了視力,失去了聽力,也即將失去對這個世界的全部感知。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風漸漸冷下來,陽光也黯淡下來,遠處升起了一座高山。

  ——那是他隱秘地想過,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去一次的泰山。

  孫策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喉嚨裡湧動著低沉的咆哮,他的牙齒間沁出了一層又一層的血沫。

  他那雙已經失去光澤的眼睛裡忽然亮起了一層光!

  冷酷!明亮!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令刺客無法理解的力量,猛虎一般突然襲來!瞬間便吞噬了他!

  當刺客用盡全力,那一刀也只能自下而上,從這個俊美的年輕人臉上輕輕劃過,卻絲毫不能減損他的容顏,反而令這個渾身上下沐浴在鮮血中的人熠熠發光時,那個刺客的心中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上天這樣厚愛這個年輕人啊,哪怕是死,也要死得那樣漂亮。

  他心中的感慨沒有人聽得見。

  他已經完成了他在主君墳前許下的承諾,他終於可以安心地閉眼了。

  幾乎是在他倒下的一瞬,他也聽到了另一個重物倒地的聲音,以及許多紛雜的腳步聲。

  那其中是否有泰山府君的腳步聲?

  ……不。

  是那些世家子,是那些世家子圍上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的主君。

  他們年輕又漂亮的臉上,全然只有冰冷的嘲弄。

  可是孫策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了。

  他不想多看他們一眼,他只想看一看,來的人裡有沒有他的父親呢?

  他會穿過迷霧一般的夢境,前來接他嗎?

  阿耶,阿耶。

  原來死亡是這樣痛苦啊。

  當這個奄奄一息的孫策被抬回丹徒城時,那些熱情的女郎一個都不見了。

  所有丹徒城中的老百姓都嚇得匆忙跑回家,只有住在街邊的人家藏在窗下,其中膽子大些,年齡長些的人會悄悄探出頭,但一見那群人滿臉肅穆的神情,又嚇得趕緊將頭縮回去了。

  ——城中必是要大亂哪!想一想吧,小孫將軍受了這樣重的傷,他豈能罷休呢!還不把吳郡十三縣翻過天來!殺個人頭滾滾哪!

  於是家中幾個年紀較小的嚇得便縮在了一起,瑟瑟發抖,連想一想那幅兵卒手持火把,挨家挨戶搜查刺客的景象都不敢想。

  到那時,誰是刺客,誰不是刺客,難道是他們這些黔首說了算嗎?

  在一片低聲的啜泣中,又有人小聲說話了。

  「那要是……小孫將軍就這麼死了呢?」

  小孫將軍沒有立刻就死。

  他回到城中,見了自己的弟弟孫權,握了握他的手,又示意他們看向一旁那些世家大族的人,到了晚上才咽了氣。

  而後在女眷們哭聲震天之中,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文士匆匆忙忙走過來了。

  「公子!」張昭的聲音比女眷們還要洪亮些,「先君這是讓公子以諸姓為肱股呀!江南可安!」

  那些靜立著,冷眼看著的江東士族們聽了這話,神色微微動了一下。

  他們的目光一錯不錯地盯在了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上。

  而那個看起來十分文秀,甚至有些怯懦的少年被張昭牽引著,來到了他們的面前,噙著眼淚向他們行了一禮。

  「小子年幼,以後江東諸事,皆靠諸公了!」

  有人忽然上前了一步,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公子!我等受先君厚恩,無以為報,若不能盡心以保江東,來日於泉下如何與先君相見哪!」

  當他嚷出了這句話時,那一群江東士族們彷彿一瞬間醒了過來,一個個都撲了上來,用泣血般的嗓音同孫家的女眷比高低,誓要將他們那腔熱血,那腔哀憤,那腔赤膽忠心都一併宣洩出來!

  屋子裡亂糟糟一片,哭聲此起彼伏,震得房樑也要輕輕顫抖時,忽然有人的哭聲停了下來。

  那些士族的哭聲,一個個地停了下來。

  門口處出現了一個年輕人,滿臉滿身的塵灰,一見便知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但他腳步匆匆地走進來,見到孫策的屍體時,眼睛裡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他沒有哭,但孫權見了他,卻像見到自己兄長復生了一般,忽然撲過來,號啕起來!

  周瑜伸手過去,緊緊地拉著孫權的手。

  他的眼睛裡還是一點淚水都沒有,冷得像冰一樣。

  既為臣,又為友,甚至還有升堂拜母的交情,因此周瑜也如孫家人一般披麻戴孝,守在了孫策的靈堂前。

  但他與孫家人還是不同。

  孫家的人服喪就是服喪,只穿麻衣,不著他服,周瑜卻外穿麻衣,內襯鐵甲,晝夜守在孫權旁邊。

  他不飲不食,不眠不休,好像不是個人,而是一個不放心幼弟的幽靈,可是每當有人來吊唁,他的手都會不自覺按在劍柄上。

  直到看不過眼的張昭來勸他,周瑜冷笑了一聲。

  「張公莫非以我為愚人麼?」

  「你若能殺盡江東豪右,」張昭冷冷地說道,「我不攔你。」

  周瑜厲聲道,「張公以為我只一人一劍,殺不得他們?!」

  「我見公瑾與黃公覆、程德謀這一群武將的神色,便知你們欲行何事了,」張昭嘆了一口氣,「只是公子與這一眾女眷,又當如何?」

  夜深人靜,孫策棺木前,二人相對無言。

  「為今之計,唯有你我輔佐公子,舉賢任能,各盡其心,才能保住江東,以圖來日。」

  周瑜咀嚼著這個詞,忽然感覺滿嘴都是苦澀。

  哪裡來的來日?待公子成人,袁曹劉這一場大戰早就分出勝負,想要一個「來日」,除非這位小公子也是如他父他兄一般的名將。

  ……談何容易?

  伯符那一腔爭霸中原的熱血,那些精兵強將,那些誓師之語,皆隨這一腔熱血,盡灑塵土之中。

  這位孫策的至交好友終於還是嘆了一口氣。

  「我反復揣度,只覺此事頗不尋常,那班宗賊雖對伯符懷恨在心,恐怕並無膽量串聯許貢門客,更無這般狠毒謀斷,」周瑜問道,「究竟是誰在出謀劃策?」

  張昭一愣,輕輕搖了搖頭。

  在周瑜有些錯愕的目光裡,張昭嘆息著回答了他。

  「那人是自江北而來,現下早已回去了。」

  那葉小舟泊在岸邊,任憑岸上景色有多好,驅車經過的游人何其多,船中的客人始終也未出艙來透透氣。

  他只在船上見過幾個人,還派僮僕上岸替他辦一件私事,除此之外,這位客人幾乎連聲音都不出。

  直到那一日,有許多騎兵呼喝著自香山跑下來時,那位客人甚至連等一等消息的好奇心都沒有,就立刻吩咐船家開船了。

  因此莫說是周瑜,哪怕是留在城中,反應最快的張昭都不曾尋到那艘船的半分影子。

  船行水面,江風徐來。

  這位中年文士走出船艙,站在船頭向外望一望時,有僮僕忍不住發問了。

  「先生此行,究竟辦了什麼事?」

  「我派你去做何事?」

  「除了去那位貴人府上送信之外……先生只命我去城中酒坊打兩甕新豐酒回來。」

  「那就是了。」

  「……打酒也算不得正事。」

  這位高冠博帶的文士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冷酷而平靜地笑了。

  「過江來打酒,怎麼不算正事?」賈詡微笑道,「正該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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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章 看不見的心思

  江東集結起來的兵馬與戰船,一夜之間好像煙消雲散了。

  它們彷彿隨著那個太陽一樣耀眼的年輕統帥一同下葬,被深埋進土冢之中。

  他的妻子、摯友、忠誠的武將們還在為他哭泣,撕心裂肺,捶胸頓足,士兵們也為他而哭泣,但在哭泣的同時,他們又悄悄問起了另一個問題:

  「將軍已死,我們還打不打仗了?」

  失去了統帥,他們當然沒辦法再按照原定計劃那樣沿江而上,先攻廣陵,再一路北上,攻進徐州。

  江東這些世家沒有進取的野心,不想同劉備陳登拼個你死我活,他們更不需要維持這樣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

  對他們來說,只要接下來分出勝負的那位中原之主傳檄至此,給年少的孫權加封一個侯爵,並且將他全家都接回鄴城、鄄城、或者是下邳去,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於是在接下來這個漫長的修整期裡,被集結起來的士兵又被輪番地送回家鄉去,同他們的妻兒一起生活,一邊下地做一些農活,一邊繼續不安地等待著江東孫家新一代家主召喚他們繼續回去服兵役的那天。

  但這一切傳得還不是很快,可能劉表還需要幾天才能得到消息,黃河以北的陸懸魚就更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收到這樣一封信了。

  她仍然深陷在戰爭泥淖當中。

  她不知道孫策的死會帶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因此她還在為她看不到的許多事而煩惱。

  比如說張郃高覽的軍心究竟如何,比如說劉表的動向如何,比如說孫策又如何,他們每一股力量都會變成足以改變曹劉戰局的一個節點。

  而她這一次已經沒有餘力再去支援主公了。

  歷史上的曹操也面臨過這樣的局面,即使是那樣縝密而深沉的人也會因為壓力過大而感慨:「是我獨以兗、豫抗天下六分之五也,為將奈何?」

  在荀彧來到的第二天下午,太史慈也來了。

  他只帶了三千前軍過河,中軍仍停留在河南岸,一是渡河實在不容易,得慢慢來,二是除了冀州軍在南下之外,袁譚又一次動了。

  「……袁譚?」她有些迷茫地重復一遍,「他又來了?」

  太史慈猶豫了一會兒,「士兵出平原城,向南而來,但未過河,而只是在河邊駐紮。」

  ……她看看帳篷裡的其他人。

  大家都很沉默,因為這個事很怪異。

  袁譚一直以來的人設都是個簡單粗暴,腦子裡只有兩件事「為了爸爸!」和「揚了弟弟!」的人,這一次袁紹傾巢而出,青州不是沒有防備,從千乘到劇城,又一次備戰起來不說,而且田豫也將守軍直接挪到千乘城北紮營了。

  我軍的態度已經很明確,袁譚的態度卻曖昧起來。

  他的軍隊調動得很慢,足足過了一個多月才開始出兵,這已經很奇怪了——要知道與袁紹那些需要四處打地鼠的兵馬不同,袁譚那半個青州是沒什麼地鼠可打的,他沒有後備之憂,他的兵馬始終屯紮在平原城,他的糧草也在平原城,因此只要接到命令,他只要不到十天的時間就可以完成徵發民夫、集結糧草、大軍開拔等一系列流程的。

  ……考慮到他已經跑來過兩次了,再來一次就要趕上流水線了,這個趕路速度更是飛快了,這大平原怎麼走都不會迷路,青州百姓大概也已經看他很眼熟了,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個速度。

  但她一直以來無暇顧及袁譚,始終將重點放在鮮卑人這裡,因此這些事都是太史慈轉述給她的:

  「他是不是在等船?」她懷疑地問了一句。

  太史慈搖搖頭。

  「咱們缺船,他如何會缺了船?自平原北上至幽州的船舶,都隨他調用,況且黃河下游水勢見緩,他又有那許多民夫,缺船也該造出來了。」

  她陷入了沉思,端著一杯茶在那裡慢慢地喝。

  「我看袁譚古怪至極,猶豫反復,大不似從前,」太史慈說,「他難道是傷勢未癒,故而遲疑?」

  袁譚的那條臂膀的確是大不如從前,拉不開弓,提不起戟,一到陰天下雨就止不住的疼,引得他連連咆哮,甚至總要責罰幾個僕從才順心。

  但現下他心平氣和地躺在榻上,一面看著婢女小心為他熬藥,一面聽郭圖派過來的參軍為他陳明利弊。

  「現下北海空虛,大公子此時若取千乘,必如探囊取物一般,陸廉退路一斷,軍心必亂!這樣大的功勞,大公子不取,豈不可惜呢?」

  他靜靜地打量著這個參軍。

  參軍姓郭,是郭圖的侄子,因此也有糯米捏成似的圓鼻子和寬闊又氣派的臉,這五官雖然稱不上俊美,但湊在一起讓人覺得十分憨厚。

  郭圖就有這樣一張臉,再加上他已經上了點年紀,溫和地微笑時,眼角的紋理總會顯出一段從容不迫的慈祥與真誠。袁譚看公則先生看得久了,對先生那張臉可以說刻骨銘心,對先生的言語也是全盤吃下,連嘗也不嘗,更不管自己消化不消化。

  但先生的這個侄子就不太好。

  他還年輕,因此有些沉不住氣,見面前的大公子神色淡漠地只盯著婢女,聲音就忍不住拔高了,語速也忍不住加快了。

  於是袁譚再去看他時,驚異地發現那肖似的五官安在這年輕人臉上時,並不顯得憨厚,而是顯出了一種貪婪與算計。

  這怎麼可能呢?

  參軍還在那裡喋喋不休地陳述出兵利弊,袁譚卻只顧著盯他的五官看,仔細看過之後,終於很惆悵地嘆了一口氣。

  那張臉根本不會讓人覺得憨厚,是郭圖長期以來刻意的控制自己的眼神、聲音、語調、表情,將它變成了一張憨厚真誠的臉。

  現在換了這個侄子,區別一下子就顯露出來了。

  「……大公子?」

  他擺了擺手,「你不如你叔父啊。」

  參軍那張臉一霎時就白了。

  袁譚始終留在黃河北岸的原因很簡單,郭圖催他進兵的原因也很簡單。

  袁紹準備親率大軍南下,郭圖不僅隨軍而行,而且還領了一支兵馬,他也要同其他將領一起配合承擔作戰任務。郭公則先生需要軍功,最直接的方式是打敗陸廉,最簡單的方式是勸他出兵,由他來斷陸廉的後路,分擔那支青州軍的攻擊。

  這個設想也是袁紹所首肯的,他因此下令要他進兵北海,趁機拿下青州全境,這封文書被郭圖潤色過,寫得聲情並茂,既有主帥對屬下的威嚴,又有父親對兒子的期待。

  但一貫聽爸爸話的袁譚此時卻遲疑了。

  「我弟在何處?」

  參軍剛剛恢復過來的臉色又是一白,「二公子自然是隨袁公一同南下的。」

  「我問的不是袁熙,」袁譚冷冷地說,「我問的是袁尚,袁顯甫。」

  「公子年紀尚幼,自然……」

  「他也至弱冠之齡,當成家立業了,如何還稱年幼?」

  這個問題問得參軍已經無法開口了,但他還是努力地將話題調轉向了一個更有利於他的方向:

  「大公子!而今袁公南下,與劉備逐鹿中原,大公子為人子,當從父命!至於兄弟之爭,何不待大勢已固時,再行斟酌啊!」

  藥熬好了,婢女將那黏稠而滾燙的黑色藥汁倒進了一個精致的陶杯裡,小心端了上來。

  整個帳篷裡都是這股辛辣而苦澀的氣味,但大公子眉頭也不皺,一口接一口地將藥汁慢慢喝了。

  「誰的大勢?」袁譚慢悠悠地問,「我家四世三公,詩禮名門,我為長子,竟還要同幼弟相爭,你欲令我如何從命?」

  這個話題徹底陷進了危險的泥淖裡。

  除了這一家子姓袁的,以及這幾個姓袁的身邊之人以外,誰能勸,誰又敢勸點什麼呢?

  但這個郭圖派來的參軍已經完全理解袁譚如此行事的理由了。

  ——他可能是想表達他對父親偏心的不滿,父親留下袁尚守鄴城,已經足以說明一些事了。

  恭順的兒子應當沉默而順從地聽從父親的命令,揮師南下,不計代價地攻打北海,吸引陸廉的兵馬。

  但袁譚已經變了。

  這場原本實力極其不對等的戰爭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正在悄悄地向著另一個方向進展。

  但除了這個惶恐的參軍之外,誰也察覺不到這一點。

  陸懸魚在全盤接收完青州的消息之後,決定將她與荀彧的談判繼續進行下去。

  她是猜不到袁家那些復雜的愛恨情仇的,她只是直覺地認為,一定有什麼事讓袁譚猶豫了,觀望了,而她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如果我出兵西進白馬,去打烏桓,」她有點好奇地問荀彧,「兗州能供給我糧草嗎?」

  「蹋頓趁麥熟時南下,已洗劫了許多村莊,你若能進軍官渡,奪回咽喉要道,便可繳獲許多糧草,足夠三月之用。」荀彧平靜地說道。

  「三月之後呢?」她問道,「黃河結冰,烏桓與冀州軍都可以南下了,我卻要腹背受敵?」

  「他已無餘力,不如將軍所想一般,支撐到今冬。」荀彧回道。

  陸懸魚直覺地認為荀彧說的是蹋頓,迷惑地皺起眉頭,但她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主語並不是蹋頓,而是曹操。

  在荀彧看來,兗州的全面陷落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他需要做的兩件事,分別是替他的主公尋一條去北方的路,以及替兗州生民尋一條生路而已。

  他到底是做不成子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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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一章 發芽的聲音

  對面的荀彧坐得很穩。

  但她卻很難像他一樣不動如山。

  荀彧像是一截已經燒盡的木頭,焦黑的木炭中,只隱隱流轉最後一點紅光,用以證明他的心還沒有死絕,他還有必須做完的事。

  而她的腦海裡有太多的事,她沒辦法一心一意將自己置之死地去考慮這件事。

  即使她已經被說動,她想要先聲奪人,進攻烏桓,她也有許多工作還要做。

  比如說一個非常淺顯的問題:長江是天塹,為什麼黃河不是呢?

  因為長江輕易是不結冰的,北方人想打過去,就一定得造船,一定得操練水軍,然後才能過江——除非乾脆把巴蜀拿到手,沿江向下,那也冷不丁能遇到一座釣魚城,然後隨便折一個大汗。

  而黃河是每年到了冬季就會結冰的,挑個河面寬闊,兩岸平緩的地方,你牽著馬我挑著擔就跑過去了。

  所以游牧民族想打過長江通常要灰頭土臉,但過黃河就跟過周日清早八點的馬路似的。

  她拿了官渡和倉亭津,仍然是要考慮將防線逐漸南移,不在東郡和袁紹死磕——於是下一個問題又來了:

  袁紹的主力在哪裡?

  冀州軍主力還未見蹤影,但東郡以北的百姓已經逐漸開始往北遷了,一座座城池也開始被加固,有流水一般的輜車運送往來,有數不清的參天大樹被伐倒。

  這一切都證明袁紹自己統領的十萬大軍已經快要到了——他們在哪裡?他們的前軍多少人,中軍多少人,後軍多少人?馬步兵各多少?是分幾路進發的?目的地都在哪裡?

  她還需要給田豫寫信,請他繼續加班加點,為兵士們籌備寒衣——這場春天開始的戰爭肉眼可見地不僅要持續到冬天,而且很可能要到持續到來年的開春。

  這些之外,才是探查烏桓主力所在,制訂一個攻打烏桓的計劃。

  ……她將自己整個人的重心都靠在了一旁的憑几上。

  「你為什麼不尋別人,偏要來這樣為難我呢?」她忽然發出了一聲無意義的抱怨。

  「聞聽將軍有仁德之名,是真正的大漢股肱,因此才來相求,」荀彧平靜地說道,「自在下渡河北上以來,見將軍寬仁,不僅救護東郡士庶,亦如漢民一般對待鮮卑胡人,在下便知所言非虛。」

  她愣了一下。

  「大漢?我哪裡是什麼大漢股肱?」她立刻反駁,「我做這些事,根本不是為了大漢。」

  荀彧看向她的目光溫和極了。

  「但將軍所創造的,正是我心中的那個大漢。」

  有風吹進帳篷。

  荀彧的坐姿端莊而一絲不苟,即使清風吹起他的寬袖,他的目光還是那樣堅定。

  那不是一句恭維話。

  ……可她確實也想不出自己做了些什麼系統的,有謀劃的事,她像個不眠不休,永遠在前行的旅人,她不知道行程的終點在哪裡,又哪裡能系統地「創造」出什麼東西呢?

  「將軍見過農人春時耕種嗎?」

  「……自然見過的。」

  「麥種被灑進田野,發芽破土之時,難道有什麼驚天動地的響聲嗎?」

  那些鮮卑人還在緩慢地向著青徐進發,而在劇城的州牧府中,孔融剛剛從短暫的夢境中醒來。

  他偶爾會做這樣的夢,夢到一個頹唐又不安的自己,在一座陌生的,他從未去過的城中覲見天子。

  天子巡幸下邳時,孔融是特地跑去覲見過的,他見過這位年輕的天子,他記得天子那蒼白得有些失了血色的皮膚,以及溫柔而審視的目光。

  但在他的夢裡,被冕旒遮住臉的天子面容極其模糊,於是所有人都將目光看向了天子身側的那個人。

  那個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的矮個子男人似乎有著常人所不具備的敏銳,當他察覺到孔融的目光時,他也立刻冷冷地看了過來。

  當他的目光猶如實質,觸及到孔融時,孔融的身體立刻就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記憶中所有恐懼的過往,為賊所困,只能向平原劉備求援的過往;袁譚攻伐,只能請陸廉來擊退敵軍的過往;那些雖據一郡,卻無一城願伸出援手的過往,一瞬間都向他湧了過來。

  在短暫夢境的最深處,在即將被血淵吞沒的最後一刻,孔融總會本能地問自己:他所學得的一切,有什麼用?

  當他從夢中醒來,這個面白微鬚的中年人很快就將那個噩夢丟到腦後了。

  ——他所學得的一切,是有用的。

  學宮裡的諸位士人正在等他,他們穿得很鄭重,衣冠整了又整,絕不是尋常模樣。

  孔融補全並編撰了一本農書的殘卷,其中結合了許多諸葛亮提出的,有理有據的新想法,又請了幾位劇城附近的農人,由他們作為讀者方給出一些修改意見。

  今天這本書最後的收尾工作終於完成了,學宮的眾人正是為此來向他道賀的。

  「唉,唉,我有何功,值得諸位這樣鄭重?」孔融見了眾人,笑呵呵地一一回禮,明明得意極了,卻還不忘嘴上謙虛,「先祖能修訂六經,我學問既疏,德行又淺,只能做這般粗淺之事,為諸君所笑耳!」

  「文舉公說得這樣輕巧,我等豈會被騙過?」有學士立刻反駁,「公廢寢忘食,案牘勞形,為此書耗盡心血,都在眾人眼裡!」

  「不錯,前有氾勝之督三輔種麥,而關中遂穰,著書立學,不過耕田收種罷了,今文舉公修殘篇,撰新章,除卻耕田收種之外,又有肥田、灌溉、農器圖譜,豈不勝過古人!」

  「文舉公為撰此書,親去耕種不提,還尋了許多農人來斧正其中謬誤——」

  「也稱不得是謬誤,南橘北枳此言不虛……農人其中辛苦,哪裡是咱們能說清的?公今撰此書,從此農穀棲畝,倉廩足實,天下人皆感文舉公恩德啊!」

  他們這些學士當中,有人原本是帶了幾分客氣與恭維來道賀的,但此時被這樣的氣氛所感染,也不覺心中暗暗反思起來。

  ——著書立傳,當然著的是經學,是儒家經籍,孔融自己有那樣一個祖宗,他當初放出口風來,大力改進印刷術和紙張,為的也該是印自家祖宗的書,或者是解釋自家祖宗所著經典的書。

  畢竟天下大儒裡,就他孔融是孔子之後,理所應當一輩子就幹這個。

  但孔融嚷嚷了許久要寫書,最後寫出來的卻是一本農書……這多少是有點讓人始料未及的。

  那不像是自視甚高的孔融會做的事。

  ……要是陸廉有那個學問和那個功夫,大概寫這東西的可能性更高一點。

  這本書被學宮的學生很小心地取過來,用布包裹著,放進匣中,送去了印刷坊,工匠們立刻忙碌了起來。

  他們識字不多,許多人甚至是在去年冬天受女吏的指點,學了幾百個字的。

  但這本書的生僻字也很少,它特意為了照顧農人的文化水平,措辭極其簡單、明白、易懂。

  那些農器也按照諸葛亮的建議,不僅畫出了圖譜,而且既畫出了每一個零件的分裝圖,又畫出了整個農具的組裝圖,力圖做到有那麼點兒缺心眼的木匠看上幾遍也能琢磨明白的程度。

  紙張沒選什麼精細而潔白的名貴紙,而是選了只要能看清字跡就好,粗糙一點也無所謂的便宜紙,於是這書的成本就進一步又降下去了。

  孟岱向張郃開口就要兩千萬錢的賄賂,但這書算一算成本,排除掉孔融自掏腰包的人工費之外,大概也就三十錢一本,竟然同陸懸魚當年在雒陽買到的一冊餅子差不多。

  先是劇城的市廛,而後漸漸流向北海東萊各郡縣,再然後則是琅琊、東海、下邳、淮陰、廣陵——

  直到從械鬥中短暫平復下來的老村長輾轉托人,花了三百錢買到了一本,立刻如獲至寶地帶回村中。

  於是上徐村除了需要男丁輪班站崗,婦人輪班做飯提防下徐村的挑釁之外,又多了一項日程:他們每天都要拿出半個時辰,聽一聽族裡那位最有學問,識字最多的長輩講農。

  什麼樣的農作物,該怎麼種,種在什麼地方,不同的土壤需要怎樣不同的栽種時間,灌溉頻率,肥怎麼積比較好,又該拿來肥什麼田,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剛開始這些老農是有點不服氣的,這書是誰寫的?是大儒?大儒會種地嗎?大儒能將韭菜和麥苗分清嗎?他寫他的經書去不好嗎?寫個什麼農書,指導誰呢?

  但漸漸聽下去,這些長年累月待在田裡的人就漸漸服氣了。

  書裡有些內容是他們所知道,有些卻是他們聞所未聞的,還有一些是他們見到了,就要慌慌張張地殺豬宰羊去祭拜某一尊他們也說不清楚的神祇,除此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的。

  嗨,這書寫的,豆賤之時,還可以種豆肥田?

  這個犁,這個犁怎麼還是彎的?掉頭很容易?!三叔不是木匠嗎?!快安排做一個!

  溝灌和畦灌都是什麼玩意兒?

  以往聽說過「翻車」,原來是這麼個東西!那它到底是如何刮水上岸的?

  ……藏起來藏起來!這書咱們可得藏起來!千萬不能讓下徐村那群牲口知道!

  ……我知道咱們這裡的水夠用了!就不樂意讓他們知道!

  ……這書是誰寫的?咱們給他也立個像吧,開春時拜一拜!這不比那個不打雷的小陸將軍靈驗多了?

  凡是閥閱世家,都有本事將自己的學識品行慢慢吹到天南海北,人盡皆知,就像陳寔遇了賊,趕緊給兒孫們叫來,造了一個新典「樑上君子」,而那個賊也極其配合,不僅跳下房樑請罪,還跟著這典故一起流傳了幾千年。

  但黔首們就沒這個本事了,他們想知道點新鮮事總是很不容易的,想知道些關於農業的新發明,新創造,就更不容易了,就像「翻車」這種最初的水車是漢靈帝時就有的,但直至現在,這些老農才終於通過圖譜看明白它是怎麼造出來的。

  看明白了,就好辦了!上徐村外還有另一條河呀!就是河低地高,沒辦法引過來!

  造一個這東西試一試成不成!

  這位族中宿老的講農課堂開了半個月,聽課的一天比一天多,直到有人在後排的學生裡發現了戴著斗笠,又用布蒙了臉的下徐村村民。

  ……雖然那幾個下徐村的被上徐村的追著打了快十里地,幾乎個個鼻青臉腫,差點沒能全鬚全尾地回村,但他們回到下徐村時,還是受到了英雄一般的待遇。

  ……因為上徐村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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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寔:音同時,安置;真實、實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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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7 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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