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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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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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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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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 00:49:2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二章 機智的蹋頓

  荀彧來尋陸廉的事,夏侯惇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們因此有過一場不愉快的對話。

  那時的鄄城和陸廉曾經見過的模樣大不相同,街道上再不見拿著紙鳶跑過的稚童,也不見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婦人。

  在無窮無盡的戰爭中,這座城池已經變得蕭條而寥落。市廛裡的商品少了很多,那些從冀州來的牛馬,涼州來的掛毯,交州來的香料,一樣樣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些農產品、紡織品、手工藝品,種類很少,價格也很高,一個幾十錢的藤筐現在就要賣到百錢不止,而糧食的價格就更高些。

  這很不正常,因為這是秋天,寒冬尚未到來,糧食才剛剛被收割,街頭巷尾已經有飢民慢慢地走過,一邊走,一邊張望著什麼。但他們很少有得逞的時候,那些客舍也蕭條得緊,既沒有客人,也沒有剩飯剩菜可以丟出來給他們吃。

  但飢民仍然是少數——因為鄄城已經幾乎沒有成年男子了。這曠日持久的大戰放乾了兗州人的血,甚至連士人都有蓬頭垢面,醉倒街頭的。

  將家裡的最後一壇酒打開來,喝個痛快吧!他們會這樣嚷嚷:嗚呼哀哉!不管誰輸誰贏!咱們都死定了呀!

  荀彧離開鄄城前,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他因此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尋一個人來,救救這片已經流乾了血的土地!

  夏侯惇當然是不同意的,就像陸廉出征,田豫準備捲鋪蓋跑路給大公子當會計去,就算孔融諸葛玄不攔著,太史慈也不能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啊!

  「文若此去,是為尋陸廉不成?」夏侯惇逼問道,「你豈不是要令兗州上下,離心離德?!」

  「未知元讓所說『兗州上下』,究竟為誰?」

  「前番天子降詔,已是人心惶惶,若今番再請陸廉出兵襄助,士人豈不離心!」

  荀彧將手攏進袖中,注視著眼前這一片秋色。

  這位因為征戰而失了一目的曹操心腹雖然是個武人,卻很好經學,荀彧來他府上幾次,很喜歡他這整治得精雅清麗的庭院。有許多詩經上的奇花異草栽種在院中各處,流水潺潺時,又有暗香浮動。

  但現下這座庭院裡的奇花異草已經不見了蹤影,夏侯惇命人將它們都拔了,種上了一些蔬菜,旁人看起來就感覺很接地氣。

  而荀彧看起來就不免覺得有些齒冷。

  他清楚,他們都清楚,這座城池已經要走上絕路了,無論主公能不能贏劉備,他們的勝負手都已不在此處。

  但夏侯惇還在認真準備,力求將鄄城打造成一座堡壘,以圖來日。

  那些經學的,風雅的,為人所稱頌的東西都是表象,正如曹操也會觸景生情,黯然落淚,寫一首痛徹心扉的詩賦,寫過之後,依舊不能改變他冷酷的決斷。

  荀彧看清楚的,難道旁人就看不清嗎?

  「元讓以為阻了我,兗州世家其心便不散麼?」溫文爾雅的俊美文士冷笑一聲,「也實在高看了我!」

  夏侯惇語塞了一會兒,忽然聲音變得憤憤然,「文若為主君股肱,你若去了,軍中將士又當作何想?!」

  「主公不會令他們知曉,」荀彧聲音淡淡,「烏桓南下之事,恐怕軍中亦是一無所知。」

  若尋常時節,他二人立於廊下,講起這樣前途暗淡之事,周圍該是靜悄悄的。

  但草叢裡的秋蟲嚷得大聲極了,它們彷彿知道自己就快要開啟新一輪迴的生命,因此大聲歡唱,迎接即將到來的那個寒冬,以及提早歌頌總會到來的春天。

  但那個春天不一定如所有人的意,荀彧想。

  因為夏侯惇已經轉過身,冷冷地望著他,什麼話也不說,但荀彧立刻明白他那目光中藏的東西了。

  「你能救兗州生民嗎?」荀彧問。

  夏侯惇沉沉地望著他,「我不能。」

  「那你能殺了我嗎?」

  這是夏侯惇從未考慮過的問題。

  荀彧不是那等沽名釣譽,附庸風雅,卻又百無一用的士族,在夏侯惇眼裡,這位被主公認定為股肱的文士幾乎是他心目中士人的完美典範,事上以忠,待下以誠,如冰之清,如玉之潔——不獨他一個,自主公以下,人皆敬服。

  所以他怎麼可能殺這個人呢?

  但這種幾乎被荀彧全盤掌控的對話令夏侯惇感到極其不自在。

  他幾乎是蠻橫的,也是不假思索的,忽然狠狠地開口,「君此去欲另擇明主耶?」

  隨著他的話音起落,似乎有風自這座庭院捲起。

  樹木簌簌作響,草蟲也短暫地沉默了。

  但荀彧不曾沉默,他一點也不因這無禮的猜測而失態。

  「欲令我背棄主公,有死而已。」

  荀彧過河的消息沒有傳到蹋頓那裡,但他還是收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比如說有並州騎兵漸漸出現在官渡附近,他們跑得很快,但往來多了,烏桓人留心了,自然就能留下一兩個。

  於是陸廉的消息就一併傳到了這個烏桓大單于這裡。

  這個年富力強的男人正在自己動手切一條羊肉,他的吃法和中原人很不同,他是不屑什麼烤羊或是炙羊之類的美味的,他這幾日打獵的收獲頗多,心情很好,因此特地向廚子要了一隻羔羊殺來吃肉。

  血淋淋的羔羊肉切下來一指頭厚,一片就是一盤,蘸一點鹽直接吃,厚實又新鮮的血腥氣在口腔中炸開,這是許多漢化的烏桓人也不太能享受的美味——但蹋頓吃得很香,要不是袁公嫁過來的宗女見了這東西就嘔,他還很想請袁公試一試呢!

  當他手下的一個頭目進帳,並告知了並州騎兵的動向時,蹋頓一面繼續吃,一面含糊地問:「陸廉?」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蹋頓將刀子丟在一旁,一面喚奴隸端盆來,一面同自己手下聊了起來。

  「我取道官渡,避她一頭,她便以為我怕了。」

  「也說不定是想為那些兗州人做主,」頭目笑道,「人人都說她是個活聖人哪!」

  「什麼聖人,就是個任性的小姑娘罷了,」蹋頓不以為然,「她若輸上幾場,還能不能當這個活聖人?」

  「自然是不能的,」頭目說,「但她未嘗一敗。」

  這句話起了作用,蹋頓將那雙粗大而布滿繭子的手從盆裡撈起,從一旁取了細布,沉默不語地擦拭著。

  他看起來很有些高深莫測的樣子,但細布丟進盆裡時還是濺起了不小的水花。

  陸廉是男是女,是美是醜,是聖人還是小人,對蹋頓來說都沒什麼意義——但她有百戰不敗的名聲,這就很有意義了。

  這是一道人人都不想面對,但必須要面對的溝壑,但跨過去的一霎時,就不僅僅是跨過一道溝壑了——那就是名垂青史!打敗陸廉,就打敗了此世無雙的名將!

  頭目看了看他的神色,猶豫又猶豫,還是決定開口。

  ……被單于罵一頓沒什麼,但對上陸廉這種事,大家都不想的!

  魁頭和騫曼當初也嚷嚷過自己是檀石槐的子孫,日夜兼程越過他們南下撲進東郡時,那個意氣風發的勁頭大有斬了陸廉熱熱身的架勢!

  現在怎麼樣了,還不是死的死,廢的廢,夾著尾巴回草原了?

  ……所以這事,不能太要面子!

  「單于,要不咱們暫避一避?」

  蹋頓緊緊皺眉,過了一會兒才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他看起來很不高興,但那隱隱藏著怒氣的眉宇忽然又舒展開了。

  「我怕陸廉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嚇得跪在地上,甚至特意將屁股撅高等著他上腳的頭目,「我怕陸廉嗎?」

  沒等面前這個漢子絞盡腦汁地想出一句話,蹋頓又開口了。

  「我當然怕啊!」他嚷道,「咱們避她一頭!明日就起營!明日就起營!咱們躲回河內去!」

  頭目嚇傻了,偷偷地抬頭,想看看自家大單于到底犯了什麼毛病,還是自暴自棄不做人了——但大單于看起來根本沒有自暴自棄的神色。

  他嚷過之後就靜了下來,神色淡然地望著帳外。

  烏桓軍出征之前,他曾去鄴城覲見過袁公,袁公欣悅,亦以酒宴款待了他,席間也有許多河北名士,都待他和顏悅色。但他印象最深的是席間談起陸廉,有位姿容俊秀的年輕文士笑著說,陸廉也未必是不可戰勝的。

  ……那要如何戰勝呢?

  那個玉樹生光般的青年說,如果一個人只吃一種食物,他的味覺就會變得遲鈍,那麼一位百戰百勝的將軍會不會出錯呢?

  她會不會因為不斷取勝,不斷擊敗敵人,而對於敵人的反應變得遲鈍起來呢?

  「今晚升帳,」他說道,「把烏延、樓班、蘇僕那些人叫來,由他們去迎戰陸廉便是!」

  頭目大吃一驚,「他們那般駑馬劣弓!哪堪驅馳!單于若要迎戰陸廉,小人願為前軍!死也不能墮了咱們烏桓人的威風!」

  「誰要你去打這個硬仗!咱們明天緩緩向西撤便是,」蹋頓笑道,「陸廉若來,咱們跑了便是!她追,咱們就逃,看誰追得上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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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三章 難以察覺

  秋風漸起。

  太史慈的兵馬度過了倉亭津,來到濮陽城西,與臧洪、張邈、張遼、趙雲等匯合。

  這感覺很奇怪。

  因為太史慈所率領的,是一支令她感到有點陌生的兵馬。

  她始終記得第一次徵兵是在博泉,她招了五十個兵,沒有一個是久經沙場的老兵,甚至連吃飽了飯,看起來沒那麼營養不良的都沒有,他們憔悴而驚恐,貪婪而怯懦。不用說一場真正的大戰,甚至於只是泛泛的練兵,都能令他們不堪忍受。

  後來二爺看不過去,從自己的部曲老兵中抽出一部分,成為她軍隊中的骨幹,而後她又得到了一些博陵郡的郡兵俘虜,於是她真正稱得上軍隊的三百步卒產生了。

  那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了嗎?

  久到那些老兵多半都不在了,但剩下的基本都是這支軍隊裡的中級軍官,被家鄉父老所羨慕。

  她還記得那些士兵沒有固定顏色款式的衣服,他們當中的體面人基本是補丁疊補丁的,不體面的會打赤膊,會光腿,會像個乞丐一樣,滿不在乎地將飯碗和鋪蓋背在身後,拎著一柄質地粗劣的長矛,站在她身後。

  那時她是個只有三百人的小將軍——其實自稱「將軍」多少有點勉強,但她回頭望一望,就會覺得已經擁有了整個未來。

  太史慈領了兩萬兵馬來到她面前時,完全是另一種陌生的景象。

  那些士兵穿著領口袖口都染了紅邊的衣服 ,舉著旗幟自荒原上經過時,如同一片片的紅雲。雲層中疊出層層雷電般的光,於是遠望的人便會恍然大悟——那是刀槍劍戟的寒光啊。

  那真是一支威風凜凜的大軍,士兵們各個都那樣強壯,精神抖擻,盔明甲亮,因而帶領他們的那位將軍就顯得更加凜然英武,彷彿是精鋼鑄成一般,不可戰勝。

  這支兵馬來到陸懸魚面前時,營中許多士兵都跑出來看熱鬧,畢竟這是他們的友軍,友軍看起來這樣強悍勇武,那肯定誰都是很高興的。

  司馬懿也不躺平了,他也跑出來看。

  他不是來看這支兵馬的,他是來看陸廉和那位領兵而來的將軍的。

  在他看來,陸廉將這樣一支軍隊交給一個與她毫無兄弟宗族關係的武將,並且毫無節制之意,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她要如何保持對這支軍隊的掌控力?她要如何提防太史慈和田豫私下串連,陰謀奪權的可能?

  這樣一支軍隊來到她面前,這樣一支著意打扮過,甚至可以說耀武揚威的軍隊來到她面前,可陸廉的臉上甚至一絲警惕與戒備都沒有,她站在轅門下,興致勃勃張望的模樣,像極了一個沒心沒肺的殺豬匠。

  但司馬懿的警惕心沒有持續很久,因為替她統領這支兵馬的人已經來到她面前。

  這位英武的將軍匆匆下馬,小跑上前,微笑而兩眼閃亮地望著陸廉,雖然只是行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禮,司馬懿卻立刻察覺到眼前這一幕與他想像中有極大不同。

  「田國讓刮了我那麼多錢,」陸廉感慨一句,「到底還是很值的。」

  太史慈回頭也看了一眼,「除卻兵甲糧草這些輜重外,還帶了幾千萬錢呢。」

  於是陸廉短暫地沉默了。

  「……做什麼用?」

  太史慈笑呵呵地,「國讓說,留作將軍犒賞三軍之用。」

  兩旁已經有人上前同太史慈打起招呼,連司馬懿也被拉出來介紹了一下,場景熱鬧極了。

  當司馬懿走上前來,與太史子義將軍見禮時,這位將軍的目光從他身上輕飄飄地打了個轉,又看向了陸廉。

  這是個多餘的小動作,但異常敏銳的司馬懿不僅察覺到,而且恍然大悟了。

  陸廉很年輕,但並不是什麼姿容美麗的年輕女郎,她的容貌寡淡,最多稱一句清秀,再加上有這樣的戰功,在司馬懿看來,青州軍應當是個野心勃勃,充滿了競爭與向上攀爬的欲望的軍事集團,不摻雜多少個人感情在裡面。

  ……但現在他多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尤其是看到對於太史慈那相當熱情的眼神,陸廉卻好像習以為常一樣,細想起來就更不可思議了。

  大家落座吃飯喝酒,為太史子義將軍接風洗塵,荀彧很有分寸,略沾了沾酒杯就離席了。於是這群武將可以一邊喝酒,一邊聊一聊接下來的動向。其中張邈似乎感覺很不安,一候著荀彧離去,立刻發問:

  「將軍若往官渡而去,可需我等在後接應?」

  陸廉愣了一下,「二位張公只要助臧子源留守濮陽便是。」

  「可……」

  張邈又動了一動時,司馬懿尋機便開口了,「袁紹當初與公孫瓚爭奪幽州時,發兵神速,而今雖未知動向,不可不防。」

  「只要諸位守住濮陽,便守住了倉亭津,也就守住了這一條退路,」陸廉笑道,「他數月間急切不能攻下,到時河水結冰,咱們也就可以撤往兗州了。」

  「既如此,將軍何不以逸待勞,偏要應荀文若之意,攻打烏桓呢?」

  陸廉似乎發了一會兒呆,因此沒有回答張邈的問題。

  青州離東郡不過數百里,但卻好似已經離她很遠了,遠到田豫就快想不起她的模樣。

  他似乎根本也沒想。

  他將府庫中的布帛都取了出來,分給北海郡的婦人們趕製冬衣,並且要求下屬的小吏驗收時一定要加倍小心,不許以次充好,更不許偷偷藏下布料,將士兵的冬衣裁剪過小。

  除此之外,東海、琅琊、東萊幾郡的各項軍需物資還在源源不斷地向著劇城匯聚。

  他忙得宵衣旰食,想不起來陸廉的模樣,再正常不過。

  但小吏們卻會在私下偷偷地說,使君深居郡守府中,外間點卯打更之事與他無干,為何批寫公文時,聽到更夫敲著焦斗走過,就要發一會兒呆呢?

  有年輕小吏趁著遞送公文的間歇,悄悄問起過這件不起眼的小事,這位堪稱陸廉的「我之子房」的年輕使君愣了一下。

  「我只是想起未及弱冠,出仕平原縣丞時,曾待更夫十分無禮,」他笑呵呵地說道,「還好他不計較,因此每每念及於此,總自覺有些羞愧。」

  ……這是什麼怪話,莫說現在田使君已是兩千石的貴人,便說一個縣丞,那與更夫黔首自然也是天上地下。

  但立刻有老吏一臉恍然,拉扯著同僚走開,留使君自己在那裡出一會兒神,再繼續案牘勞形。

  他的思緒偶爾會跟隨北海郡的秋風而起,飄飄渺渺地去往北方的平原。那裡已經是袁譚的大本營,城牆是反復加固過的,士兵自然也是氣宇軒昂的,不比他們從前在那裡,為了省下幾個錢,他竟然能背了幾十斤的竹簡追去博泉,分了二將軍和她的錢走不說,連那幾個小金餅也不曾留下。

  現在他經營北海許久,總算攢下了些許家業……也不知她行軍在外,寬不寬餘?

  朝霞將黃河北岸這片平原照亮時,紅雲一般的軍隊也將要拔營啟程。

  在那仿若薄霧的淡紅色光暈中,荀彧上前了一步,引得馬上的陸懸魚愣了一下,以為他要說些什麼高深莫測的話,畢竟當初第一次見面時,這人話說得一套一套的,反正不管她聽得懂聽不懂,他那個名士的人設是不倒的。

  但荀彧只是仰起頭看向了她,而後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

  ……這人心裡想些什麼,她是一輩子也不能懂了。

  當陸懸魚的軍隊一路向西時,與之前很肖似,她很快就遇到了一些零散的烏桓部族,這些小部族和鮮卑人的感覺很像,駑馬,破衣爛衫,粗劣的武器,其中很多人甚至根本不騎馬,就渾渾噩噩地跟著過來,把東郡這點能搶到的東西再搶一遍,搶不到的就乾餓著。

  一見了她的兵馬,這群烏桓人立刻撒丫子開跑,而且跑得半點不似演戲,都是真心實意地四散而逃

  「蹋頓大單于不許我們同他搶船!」那些烏桓俘虜立刻嚷嚷起來,「他自己吃得可飽了哪!我們又沒吃沒喝,總得想點辦法!」

  「他的兵馬可不像我們這樣!他有數千匹戰馬!各個膘肥體壯!」

  「膘肥體壯?」有親兵不相信地笑了一聲,「那怎麼不來同咱們將軍決一勝負?」

  一群俘虜縮頭縮腦,但她倒是回答得很快,「東郡的糧食早已收盡,他們如何肯來?你看這些烏桓人,哪裡有糧食,他們去往哪裡。」

  哪裡有糧食呢?至少要到陳留吧?

  這一路遇到的烏桓人很多,但有一戰之力的卻堪稱寥寥,他們就好像是被蹋頓隨便丟出來的炮灰,想怎麼打一頓出氣都可以,於是漸漸旳,她還不曾察覺時,行軍速度悄悄加快了。

  這不是她自己的意圖,但軍隊也不是由她自己一人組成,那些從上到下的將士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道理。但不管怎麼樣的道理,順風仗總是人人都愛打的。

  ——烏桓人很菜,蹋頓很肥。

  當這個想法不知不覺刻進士兵們的頭腦中時,他們自然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行軍的速度。

  直到陸懸魚離官渡只有五十餘里時,她才猛然察覺到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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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旰:音同幹,晚上,日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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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 00:49:5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四章 我劍也未嘗不利

  官渡畢竟不是大漠,烏桓人與鮮卑人也確實有些習性相似。

  比如說雙方都有騎兵,但人數最多的兵種仍然是步兵,他們與平民沒有太大的區別,只要是族中青壯年男子,盡皆充入軍營,於是他們也自然帶上了大量奴隸,甚至還有一些婦人,用來承擔運送輜重等勞役。

  這樣的前提下,再加上雙方都派出大量斥候,想要像當年的匈奴那樣隱藏行跡就很不容易,因此陸懸魚沒有花很久的時間和力氣,就追蹤到了蹋頓的主力。

  他的主力並未渡過黃河,甚至還從官渡繼續向西緩緩撤退,走得不快,但考慮到雙方的距離,再考慮到雙方的人數,這種行為就有了特殊的意義。

  他不願意與她交戰——這是聽說這個消息後,絕大多數將士的反應。

  這豈不是太正常不過了嗎?他們在埋鍋造飯,吃過一頓樸素得沒滋沒味的晚餐後,一邊對著夕陽打嗝放屁,一邊這樣議論紛紛。

  「咱們將軍可是威名赫赫的陸辭玉將軍,」有東萊兵這樣評價道,「莫說是這群胡兒,我看袁紹也未必敢來哪!」

  「不錯,他必是怕了,想避過將軍一頭,」於是也有北海兵跟著分析起來,「你們記不記得,咱們來時曾見過路上那些鮮卑人?看他們被將軍打成了什麼模樣!」

  「況且你們再想想,那時將軍身邊有誰?」

  那個老兵拋出了這個問題後,一群青州兵立刻心領神會地拍拍肚皮,「是那群兗州人哇!」

  「那群種地的、放牛的、趕車的、挑糞的,他們哪裡會打仗!」老兵大聲說道,「將軍帶著他們還能大破鮮卑人,現而今咱們來了,豈有不如他們的?蹋頓見了咱們,怎麼不跑!」

  聽了老兵都這樣篤定的語氣,新兵立刻也就跟著遐想起來——將軍何以行軍這般謹慎哇,是怕咱們跑不動嗎?每天再多行十里!不!二十里!咱們也能吃得住!咱們這些人難道是怕辛苦的嗎?!

  他們腳上確實曾經走出過水泡的,白天磨出來,晚上就要挑開,一層疊著一層,逐漸就成了腳上的老繭。

  從北海一路走到官渡是什麼概念?這可不是容易之事——他們長途行軍,確實也有些疲憊,但心裡確卻是火熱火熱的。

  那些老兵家裡已經有了田產,兒子的聘禮,女兒的嫁妝,父母的壽材,一樣樣都攢了出來,每每回鄉,都有說不盡的熱鬧與榮耀。

  因此新兵們也就漸漸眼熱起來,他們可沒有這樣的家產,因此想建功立業的心,比誰都勝!

  於是有人心思活絡起來。

  「青牛,你不是有個同宗的兄長在中軍營?」那人拽了身邊正在摳腳的年輕人一下,「要不,你替咱們尋了那位貴人,說說話?他可是能見到陸將軍的人哇!」

  陸懸魚還在帳中盯著分辨率非常馬虎的地圖看。

  十年前她曾經路過這裡,帶著同心、陸白、四娘、小郎、阿草,還有李二從這裡經過,那時她見到的是滿目荒涼,路邊的長草裡時不時都能見到白骨。

  她會四處走一走,獵些飛禽走獸來填飽大家的肚子,或者用打來的獵物去附近村莊換一點糧食吃。

  ……這活一般就得李二來幹,因為她在陌生人眼裡總是不討喜的。

  ……但也不能完全讓李二來幹,因為那些已經非常凋敝的村莊裡剩不下多少純樸善良的人,他們見了這一群婦孺,也常會起些壞心。

  但那些村莊在胡人反復的收割中已經徹底消失了,而她即使努力回憶,也無法描繪出一張完整的郟城周邊地圖。

  於是她在防守反擊當中特別有用的腦內三維地圖技能就沒什麼用了,這裡完全是開了戰爭迷霧的。

  烏桓人的主力在緩緩後撤——這是真的,但僅憑這一點是無法得出有價值的結論的。

  他為什麼會後撤,因為糧草嗎?因為老家出了什麼事嗎?因為曹劉在豫州的戰爭已經分出勝負了嗎?還是因為他得到了袁紹的命令,準備整合兵力,共同發起攻擊呢?

  她盯著地圖發呆的時候,帳門口輕微地傳出了一些說話聲,聲音很低,但還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趙六在和端著餐盤的小五嘀嘀咕咕。

  過了一小會兒,小五似乎被說服了,將餐盤遞給了他,於是這個粗手大腳的親兵端著那一碗湯,一碗飯,還有一碟咸菜就進來了。

  「什麼事?」她問。

  趙六嚇得手一抖,餐盤裡的湯碗就差點落下去。

  她手疾眼快地伸手端起了那碗湯,避免了慘劇發生。

  「將軍如何得知?!」

  「我當然知道,」她又問了一遍,「究竟什麼事?」

  趙六站在她面前,看起來很是苦惱,很是羞窘,但苦惱中又有一絲盼望,羞窘裡還有一絲得意,這副神情讓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他磨磨蹭蹭進來是做什麼的。

  「將軍,咱們前幾日走得是極快的,現在忽又慢了下來,這如何能夠追上烏桓人?」趙六搓了搓手,「將軍?」

  她端起飯碗,「你也覺得蹋頓是懼怕我嗎?」

  「我們將軍天下無敵!」趙六想也不想,聲音洪亮地吼了出來!

  ……這個飯碗就差一點掉地上。

  兩萬人的軍隊行軍時是非常不便的,一千人一座小營,五千人一座大營,這就是四座大營,還不算輜重營與民夫營。因此出帳望一望,連綿不絕的帳篷與柵欄似乎一眼望不到邊。她想尋太史慈和張遼說說話,要麼找人去他們營中喚他們過來,要是人家在巡營呢,一來一去就得天黑。

  她就機智地跑過去了。

  ……太史將軍還沒吃飯,剛洗過澡,整個人濕漉漉的,臉也紅彤彤的,見到她就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辭,辭玉何來?」

  「蹋頓一路躲,我一路追,這樣行軍,我心裡不踏實,」她說道,「想尋子義說說話。」

  太史慈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剛想說點什麼,一瞥見她身後的張遼,又立刻調整好狀態了。

  「將軍莫不是擔心他設伏於途?」

  「他也許是在路上埋伏,也許是想要尋一個決戰的好地方,」她說道,「總歸不是懼我。」

  他走得很慢,但並不慌張。斥候們又報告她說,蹋頓行軍時頗為仔細,無論輜重還是民夫,都不見分毫散漫,雖然比不上中原這些諸侯們的軍隊,但已經是難得的軍容肅整了。

  比起烏桓人,鮮卑已經衰落之至,魁頭和騫曼都還想跟她較量一下,何況是烏桓最為強盛的蹋頓大單于呢?他這樣行軍,怎麼會沒有野心呢?

  「既如此,將軍或可謹慎行軍?」

  「若是咱們再這樣緩行,多半軍中會有怨言,但這也不算什麼,子義治軍我是放心的,」她說道,「我只擔心蹋頓在等一個時機。」

  行軍時再如何謹慎,這幾萬人是絕不可能踩著方陣前進的,他們一定要變成一字長蛇,於是前後軍之間隔個幾里地都是常見事。

  「若蹋頓設伏於途,」張遼忽然說道,「多半要有騎兵接應。」

  「而且須得是一支能令我首尾不得相顧的精兵。」太史慈也立刻反應了過來。

  再考慮一下袁紹的騎兵,她也明瞭了。

  「文醜,或是鞠義。」

  蹋頓的確在慢吞吞地同她兜圈子,這支烏桓主力穿過一片大澤時,甚至因為蚊蟲與泥濘多出了不少病號和傷員,這些人當中一部分還能繼續堅持著前進,還有一部分不免就要被拋棄於野。

  比起陸懸魚的兵馬,他的手下自然抱怨的人更多,但這些聲音絲毫差傳不進他的耳中。

  大單于雖然是個粗豪仁義之人,但也不是沒有雷霆手腕,誰也不想挑戰他的權威,因此烏桓人至少在他面前還是保持了乖巧的沉默。

  但外表粗豪的蹋頓比誰都精明清醒。

  他這樣耐心地等了很久,每天都仔細地聽取斥候們的回報,然後對身邊之人感嘆:「陸廉行軍果然整齊有度,她要是願意來依附我,我這些兒子她隨便挑!」

  ……這個話就不太好接。

  但蹋頓還在繼續讚嘆,「她若是願意來教一教我如何行軍,如何排兵布陣,我這些兒子也隨便她挑!」

  心腹終於聽不下去了,「陸廉出身卑賤,哪比得過袁氏女呢?大單于同袁公聯姻,來日所獲豈止兵馬數萬!」

  「這話自然是不錯的,」蹋頓笑道,「但總歸要勝過這一場才有來日。」

  袁公的兵馬還未見蹤跡,陸廉可是追著他一路跟了百餘里。

  他這句半真半假的抱怨似乎起了效力,因為下一刻就有親隨進了帳篷:

  「大單于!文醜將軍有信至!」

  「有信至!」蹋頓罵道,「有信有什麼用,他的騎兵呢?」

  但大單于的抱怨第二次靈驗了!

  他看完這封信,一骨碌就從毯子上爬起身,滿臉激動地高喊,「升帳!升帳!咱們不躲嘍!」

  「大單于?!」

  這位佔據並州的烏桓大單于叉著腰哈哈大笑,「陸廉有神兵,咱們烏桓人的長刀也未嘗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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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五章 烏桓之戰(一)

  正面戰場決戰通常需要雙方有一點默契,才能開始。

  這個「默契」指的自然不是交戰雙方有什麼友好的認知,畢竟戰爭本身就是解決矛盾的最後也是最暴力的手段。「默契」指的是,如果一方只想逃,那麼另一方想追是很不容易的。

  騎兵自然能追上,但除了袁紹之外,誰也拿不出上萬騎兵的家底,而對方一旦有了防備,你上騎兵我也上騎兵,你沒有步兵我還有步兵,那到時損兵折將還是小事,折損了最寶貴的騎兵就得不償失了。

  但追逐不會是無限期的,戰線越拉越長,補給線也就跟著越拉越長,總有一方堅持不住,總有一方糧草盡絕,總有一方軍心渙散,又或者是援軍來到。

  因此只看地圖的話,蹋頓在跑,陸懸魚在追,但如果理解了這種戰爭關係,就會意識到,從另一種角度來看,他們倆其實是靜止的。

  他們都在等待,等一個雙方都忍不下去,雙方都覺得自己勝算尚可,雙方都已盡最大努力做好準備的時機。

  而這個時機,即將到了。

  兩萬兵馬紮營時很不容易,但行軍時難度更要超級加倍。

  前軍和中軍經常不會摩肩接踵,腳尖對腳跟那麼走,中間總要相隔一點距離,這樣可以在道路狀況良莠不齊的古代提高效率,避免堵車引發大混亂,也避免士兵們擠在一起,一旦被突襲就全軍都無法在短時間內進入戰鬥的困境。

  尤其現在士氣十分高漲,前軍又多選鋒勇士,一天走個幾十里路不在話下,這條兵線就漸漸地越拉越長,越拉越遠。

  蹋頓的伏兵正是在此時出現的。

  他們是蹋頓從此處撤離時故意留下的,藏在附近的一處小山谷裡,被陸懸魚的斥候給忽略掉了。

  之所以忽略掉他們的原因也很簡單,這處小山谷不見炊煙,誰能想到裡面藏了人,而且還藏了數千人呢?

  但蹋頓的確在這裡藏了一支精兵,這些烏桓人都是他的族人,他的心腹,對他忠心耿耿,因此能夠忠實地執行他的命令,在十幾天裡不曾生火造飯。

  ……不過事後陸懸魚復盤時覺得,還是烏桓人的生活習俗和漢人差太多了。

  ……誰能想到他們不僅帶了乾糧,還帶了牛羊進谷,然後就著生牛羊肉吃餅子啊!

  但他們的確就是這樣,一邊茹毛飲血,一邊向著她的軍隊發起了決戰。

  那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不冷不熱,土地緊實,最適合行軍不過。

  趙六走在隊伍裡,心裡卻不是沒有嘀咕。

  ——將軍聽了他的勸!加快了前軍行進的速度呢!這多稀奇啊!

  將軍平時是個很溫和的人,從不無緣無故打罵士兵,甚至軍法官行刑略重些的,她都要親自聽一聽看一看,確保不會有士卒被欺凌,這確實是真的,軍中將士也因此十分愛戴她。

  但她不是一個優柔寡斷,被士卒所裹挾的人。

  將軍一定是有自己想法的,趙六想,將軍聽他講完話,笑呵呵地讓他回去時,雖然沒有訓斥他,責罵他僭越,但也沒有一絲一毫想要聽從勸說的意思。

  但她的確是加快了行軍速度。

  並且那天是他偷偷同將軍講了這些話的事,也一並傳了出來。

  趙六一下子成了中軍營炙手可熱的紅人,明明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黔首,沒跟著將軍之前大字都不識一個,這樣的粗人!竟然這樣得將軍看重!

  於是風言風語一下子就傳出來了,有人說趙六與將軍祖上是連過宗的,又有人說趙六和將軍是同鄉,還有人說其實將軍秘密在營中安插了些監察使,當她的眼線,替她監察上到軍官,下到士卒的大事小情——你看趙六,他不就是個明明白白的活例子嗎!

  ……除了趙六那張黝黑帶疤的方臉實在沒辦法和將軍身邊的美貌郎君相比,因此無法傳出這種這種流言之外,剩下能傳的基本是傳遍了。

  趙六在營中的地位一下子變了。

  他是將軍的親兵,地位原本是不低的,但這一下,竟然被抬到了一個他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位置上!

  軍官們見到他都會勾肩搭背,親熱異常不說,還會稱兄道弟,甚至拐彎抹角地詢問他家中有幾口,兒女是否婚配。

  尋常兵卒見了他,那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噤若寒蟬,屏氣凝神,見他走來,立刻靠邊兒站給他讓出一條路不說,腳尖都帶著顫哪!

  這樣的境況讓他感到飄飄然,又無端生出了些隱秘的擔心。

  ……將軍難道真是因為他的「諫言」而下令加速行軍?

  他講那些話,並非有什麼深謀遠慮,高瞻遠矚,只是家鄉兒郎們求到他這,他一時沖昏頭罷了。

  如果因為他的主意,行軍途中出了事,可該怎麼辦呢?

  車轔轔,馬蕭蕭,大軍還在繼續前行,儘管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走了這麼久,仍然不免令人一身是汗。

  當然,趙六是不用自己用手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的,早就有人殷勤地遞來細布——於是這種殷勤就更令他感到不安。

  彷彿是為了應驗他的預感,在他踟躇著接過那塊細布時,後方忽然傳來了一陣嘈雜。

  「那是狼煙!」

  「有敵襲!敵襲!」

  「後軍遇敵!」

  趙六愕然地抬起頭時,發現遠處的平原上升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狼煙。

  一絲風也沒有的這個初秋晌午,滾滾黑煙由遠及近,伴著金鉦的急響,向著他們而來!

  狼煙當然不是給他們準備的。

  當蹋頓的游騎見到筆直的黑煙沖天而起,這支一直在緩慢行軍的烏桓兵馬突然後軍改前軍,全軍調轉方向,向著漢軍撲了過去!

  蹋頓的伏兵並不令陸懸魚感到驚訝。

  她早就意識到這一點:蹋頓一定在等什麼。

  當這支伏兵出現在山腳下,並且迅速地向著後軍而來時,軍中引起了一片騷動。

  「結陣!結陣!」有軍官騎在馬上,大聲地指揮士兵從土路上跳下,在路邊已經荒廢的田野裡迅速排開陣勢。

  「咱們在這裡結陣?」

  「咱們不回頭去援救後軍嗎?」

  「結個什麼陣?這裡哪有什麼人哪?」

  新兵這樣議論紛紛,盡管畏於校尉們的威勢誰也不敢大聲質問,但多多少少都將目光投向了他們的伍長、什長,或是隊率。

  但這個問題令他們的頂頭上司也不知如何回答。

  後軍多輜重糧草,對於這樣一支長途跋涉的軍隊來說,救後軍等於救輜重,救輜重就等於救自己的肚子,他們因此感到驚慌,並想要立刻回援數里之外的後軍。但在太史慈令行禁止的訓練下,他們仍然保持著絕對的信任與幾乎堪稱嚴苛的軍紀,就這樣充滿迷茫地開始幹活。

  前軍也有馬車,馬車上裝的不是糧草帳篷那些紮營物資,而是他們的武器。士兵們在行軍時不會全副武裝,他們隨身攜帶的要麼是不容易放在車上的長矛,要麼是一秒就能從刀鞘中拔出的環首刀,其餘武器多半會放在緇車上,尤其是其中的腰引弩與鐵質獸頭長牌。

  ——這東西好是好哇,就是忒貴!田豫辛辛苦苦攢下的家業裡,除了戰馬與甲士外,就這個最值錢!

  五千前軍就這樣開始忙碌起來,排隊取自己的武器,再在軍官的大聲叱罵下跑到原野上找自己的位置,偶爾也少不了你踩我一腳,我絆你一跤的慌張事。

  但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很快就將陣結好了。

  就在荒無人煙的,被收割過的田野裡,一腳深,一腳淺地列隊,站好,向西。

  ……太陽有點曬。

  ……也不知道後軍怎麼樣了。

  ……他們在這裡傻站著,就很尷尬。

  士兵們用眼神偷偷地傳遞他們的想法,以及對制定這個戰鬥計劃的高級軍官的不信任。

  ……這肯定不是小陸將軍的命令,小陸將軍斷然沒有這麼蠢。

  ……也不會是咱們子義將軍的命令!

  ……可能是趙子龍將軍的主意?

  ……但不應該呀,幽州人是這麼打仗的嗎?

  ……那,那肯定就是那個並州人!或者是那個新來小陸將軍身邊,晝伏夜出的壞家伙的主意!

  這樣的嘀嘀咕咕並沒有持續很久,就在某一個新兵想舉起手,請求隊率允許他出列,尋處樹後解手時,他的計劃被一陣無情的馬蹄聲打破了。

  「……她竟在這裡等我?」

  左右看了一眼,然後一起將目光投向這位披髮科頭,胡人裝束的烏桓大單于身上。

  蹋頓一點也沒察覺自己說了一句有點歧義的怪話,他只是頗有些震驚地望著遠方那堪稱森嚴壁壘的軍陣。

  那不是匆忙在路邊迎敵的軍隊能做到的!看那整齊的盔甲!看那森森寒光的長兵!看那猙獰著張開血口,滿嘴獠牙的獸頭長牌!

  大單于揚起馬鞭,指向了那隻蓄勢待發,以逸待勞的野獸,「她知道我要來?!」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他身後的烏桓兵還沒有全部趕到,而對面軍中已經響起了低沉又雄渾的戰鼓!

  彷彿也被聲聲戰鼓所激勵,戰火同樣也從蹋頓的眼中亮了起來!

  「好個陸廉!她知我要來,卻在這裡等我——」他的聲音裡帶著咬牙切齒的興奮與顫抖,「她也知文醜的騎兵將至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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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六章 烏桓之戰(二)

  蹋頓生得雖然粗糙了些,心思卻並不粗糙。

  他先示敵以弱,而後又在道中埋設伏兵,再傳信於文醜,準備先將陸廉的兵馬一分為二,再圍殺殆盡。

  為了能夠實現這個計謀,他已經籌備許久,現在眼見一幕幕都按部就班地展開,內心的興奮真正是無以言表!陸廉已入彀中,即使她能靠冠絕天下的武力逃脫,甚至帶走一部分兵馬突圍,蹋頓仍然會認為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勝利!

  因為此役之前,陸廉未嘗一敗,此役之後,不僅陸廉的名字將蒙上陰影,劉備軍中也將因此而士氣大跌。

  這些美好的暢想無論從哪一個敵將心中生出,都會忍不住沉溺其中,但蹋頓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個冷靜謹慎的人——他只這樣稍稍地幻想了一下,然後立刻就將全部注意力放在這片戰場上了。

  勝利不會因為他事前的謀劃就輕飄飄落在手中,陸廉極擅應對野外戰場,在伏兵剛出,收到預警時,她便立刻下令要前軍結陣備戰,足見是個極其警惕謹慎之人,不可小覷。

  ——但這也令蹋頓內心劃過一絲疑惑,她既這樣謹慎,為什麼行軍時卻不曾注意,竟令前軍與後軍拉開這樣長的距離,給他這個決戰的機會呢?

  但這個問題應該是不重要的,他想,眼下他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當烏桓騎兵舉起長刀與馬槊,繞開正面,由兩翼切進陸廉的軍陣中,於是這支蹋頓部兵馬終於同陸廉的前軍相接時,蹋頓迅速地意識到,想贏陸廉的確是極難辦到的一件事。

  這支前軍的核心是跟隨陸廉南征北戰十餘年的先登老兵,即使面對蹋頓最精銳的騎兵衝殺,他們仍能不落下風,並且能夠以隊為單位,千人為大陣,百人為中陣,數十人為小陣的迎敵。

  那些中原人肩並著肩,背靠著背,有人拉開弓弩射箭,就有人以長槊在旁護衛;有人上前刺騎兵於馬下,就有人飛快地揮刀立刻補上;有人駕長車撞向烏桓人的戰馬,就有人舉盾替他擋住前方射來的箭矢。

  戰局看起來非常混亂,他也已經成功衝垮了這支前軍,但在激昂的戰鼓下,無論是蹋頓還是他麾下的烏桓人,都立刻感受到了這支軍隊的戰鬥力。

  這戰鬥力不僅源於這些漢人身材壯碩,作戰勇武,更源於他們對命令的服從執行達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

  高級軍官在頻頻以旗語下令,那些命令從校尉到部司馬,層層下達,最後到達隊率、什長、伍長的耳中,如臂使指,流暢之至,彷彿他們根本不是遭受了一場突襲,而是在按部就班地應對準備已久的一場演習!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這片田野上到處都是在廝殺的人,似乎互不相識,卻真實地視彼此為仇寇,而在戰場的兩側,從未見過彼此的兩個人卻在遙遙地望著對面。

  蹋頓的騎兵衝散前軍之後,步兵也終於到了戰場,這些烏桓人甚至不需要大單于多講幾句提振士氣的話,當他們見到陽光下蒸騰起的血氣,見到鐵甲與長戟反射出的寒光時,他們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一場怎樣的戰鬥,也意識到如果能夠贏下這樣一場戰鬥,他們將會贏得多大的榮耀與財富!

  ——況且這支漢軍已經被大單于的騎兵衝出了口子,他們需要做的,不過是將那道傷口撕裂,放乾漢軍的血而已!

  他們就這樣呼嘯著衝進了戰場。

  張遼轉過頭,看了陸懸魚一眼。

  她今天甚至不曾著戎裝,只穿了一件胡袖直裾,頭戴小冠,立於大纛下,注視著這個戰場。

  陽光似乎照不到她。

  她的額頭一滴汗也沒有,臉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與興奮,但她很快意識到他的目光,便轉過臉來,沖他笑了笑。

  「蹋頓的後軍還沒拿出來,」她說道,「咱們還得等一等。」

  張遼又轉過去看了一眼面前的戰場。

  有箭矢釘在樹幹上,那一箭大概用了極大的力,撼得樹葉一陣亂響,終於搖下一片金黃的葉子,用風托著,飄飄忽忽,想要向著遠方而去。

  但在下一秒,一道寒光劈下,葉片便一分為二,一半灑上了不知什麼人的熱血,很快墜落在地,另一半卻因刀風而急速揚起,升在半空之中。

  於是它見識到了那棵樹,那片樹林,甚至是那片大地都不曾見過的盛況。

  它見到了一面四角鑲紅,如同紅雲一般的旗幟搖搖欲墜,那個執旗官被一刀劈中,卻死死地握著他的令旗,任憑周圍幾個披散著頭髮的男子一刀刀地捅在他身上,也不曾放手。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嗎?如果重要,為什麼他身邊沒有自己的同伴呢?那些同伴理應像它的同胞兄弟一般,層層將他護住才是。

  葉片在風中打了個旋兒,然後才看到,那個執旗官身邊,已經有十數個與他裝束相近的人倒下了。

  可他手中的旗幟還是不曾倒下。

  又有與他裝束相同的人衝了過來,殺退了那些披頭散髮的敵人,從他手中接過了那面陣旗。

  葉片似乎已經解開了心中的疑惑,又或者是風停了。

  它心滿意足地悠悠落下,與那個滿身是血的掌旗官一起倒進了泥土中。

  「他們堅持住了。」

  陸懸魚雖然這樣說,但趙雲的眉頭已經皺得很緊。

  她始終不令中軍上前支援,而是一心一意攥著這支萬餘人的兵馬,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的前軍苦戰。

  張遼的眉頭皺的很緊,司馬懿倒是一臉看不出什麼的風輕雲淡,但畢竟兩人都不曾多說話。

  太史慈和高順都不在陸懸魚身側,而在軍中。

  於是趙雲忍不住了。

  「我亦可——」

  陸懸魚轉過頭,又看了他一眼,「不可。」

  「……為何不可?烏桓騎兵悍勇,這般衝殺下去,前軍早晚將潰!」

  「蹋頓行事並不魯莽,他三番五次地避開我,無非是不想與我決戰,大傷元氣,現在卻精兵盡出,」她問道,「他為何改了想法呢?」

  當她這樣問出口時,趙雲也立刻意識到她在等什麼了。

  遠處有烽火燃起。

  有沉雷一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漸漸來了!

  陸懸魚也好,張遼趙雲也好,都不是沒見過騎兵的人,但這支兵馬仍然有些超出了他們的想象。而對於司馬懿來說,這更是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景象。

  騎兵在衝鋒時,若是居高臨下地看,經常會覺得他們像一隻大雁,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兩翼展開,以高機動性與衝擊力撲向敵陣,並將攻守的選擇權都握在自己手中的兵種。

  為了能夠尋找到敵陣的弱點,他們通常不會死磕正面——就像蹋頓的騎兵,衝過來躲了一波箭雨後,仍然是向著兩翼而去,突入軍陣。

  但文醜的騎兵很不一樣。

  他不像一支漸漸展開翅膀的大雁,而像是從山上奔湧而下的山洪,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和她見所未見的兵力衝了下來!

  ……她現在闊了!算上張遼的並州騎兵,田豫一共給她攢出三千騎兵來,每一個騎的都是馬!不是騾,不是驢,不是拉貨用的駑馬,而是正經的戰馬!

  這是以前的陸懸魚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就像個守財奴,尋常捨不得用他們,每次報了戰損,下面的兵士興高采烈去煮馬肉,她是一口都不肯吃的!心疼!

  但現在,文醜就這樣隨隨便便地帶著五六千騎兵衝過來了。

  於是這一幕令所有人都沉默了。

  但比起聚精會神,打贏這一場對她的圍殺,陸懸魚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這種規模的軍隊是袁紹特地給她的排面呢?

  還是說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就是這麼闊,隨便派個人,領了些騎兵過來給蹋頓幫幫場子呢?

  如果是前者,哪怕騎兵再加一倍,她也能咬牙贏下這一場。

  ……但如果是後者呢?

  有濮陽守軍站在城牆上往外張望,忽然就喊住了自己的同伴,要他幫自己看一看,是不是眼睛發花了。

  太陽已經漸漸西斜,因此登高望遠,西邊總比其他三面更加明亮些,這是斷然不會出錯的。

  但他見到了比太陽更亮的東西,正從北方冉冉升起。

  那是緩緩湧來的黑色潮水中,極其耀眼奪目的一片光。

  有數萬人鐵甲鐵盔,正向著濮陽而來。

  他們走得並不快,因為在他們的身邊,還有許多大家伙。

  有人在前面揮動皮鞭,要牛馬走得更快些。

  有人在後面揮動皮鞭,要民夫們也不能偷懶。

  於是那些已經初具雛形,只待拉到城下,裝上最後幾個組件就可以投入戰鬥的攻城器械,就這樣慢慢地出現在濮陽守軍的眼前。

  可那些鐵甲鐵盔的人是不會發光的,那些雲梯車、衝車、弩車也是不會發光的。

  城頭的守軍已經沒心思管那些了,他們慌張地大喊大叫,關閉城門,並且準備迎接這場前所未有的大戰。

  因此直到第二天,城下的冀州軍走得很近了,才有人終於看清楚,那一片絢爛的光華並非出自另一個太陽,而是袁紹親軍內著鐵甲,外穿錦袍的緣故。

  錦袍上繡了銀線,旌旗上綴以大片的金線,於是當太陽升起時,袁紹這支本部兵馬離遠去看,自然就是一片光芒的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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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七章 烏桓之戰(三)

  盡管對於陸懸魚來說,文醜這支兵馬來得實在是過於震撼,但對於馬背上的文醜來說,這種震撼幾乎是相等的。

  他不曾同陸廉交過手,打過照面,但無論如何也有所耳聞,或者換句話說,河北諸將私下裡都曾對她品頭論足,批評臧否。其中一小部分是用來喝酒取樂的,比如她是個婦人,年紀輕輕,未曾嫁娶,不知是美是醜,與軍中那幾名遲遲未曾婚配的年輕將軍又有什麼喜聞樂見的傳聞。

  但另一部分則嚴肅得多,談及時通常也並非絲竹並奏,酒酣耳熱的場合。他們在主公還未決定南下決戰之前,也曾要求功曹參軍們將她打過的每一仗都寫在竹簡上,詳盡清晰地整理出來,用來研究這位女將軍作戰風格,長短之處。

  尤其是監軍沮授,對這件事十分重視,在大軍將要出發時,據說他那裡已經攢了十幾斤關於陸廉如何排兵布陣,行軍打仗的資料。

  在一群文吏案牘勞形之後,陸廉的信息變得越來越詳盡,她擅長野外作戰,但作戰十分謹慎,比如小青河之戰時,明明能夠全殲大公子的兵馬,卻最終不曾弄險;

  但這個看法也不完全準確,因為在同孫策交戰時,她又會為了戰場之外的因素,將自己的一半兵力滯留廣陵。

  再加上一些關於戰場之外的逸聞,沮授最後勾勒出了這個人的大致輪廓。

  ——陸廉是個謹慎而機敏,但並不老練的統帥。

  她行事時有許多矛盾的細微之處,那也許意味著她每次做出一個決定,心中都經過了許多掙扎。這意味著她也許會為自己的決定後悔,意味著除了她冠絕天下的武力之外,想要在戰場上擊敗她的軍隊也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文醜和蹋頓的作戰計劃就是這樣出現的。

  光靠蹋頓自己,想要將陸廉的軍隊分割開是很吃力的,但他精銳盡出,拖住陸廉的中軍想來不難。

  只要陸廉全軍壓上,同蹋頓決戰,那麼文醜的五千騎兵衝過來時,這支不過兩萬餘人的兵馬是斷然不能經受住這一波衝擊的。

  只要衝垮了軍陣,衝垮了軍心,剩下的就是一個困獸猶鬥的統帥了,能勝她自然好,勝不過他也不惱,反正陸廉的大纛只要拿到手裡,也不比她的頭顱差多少。

  但這些美好的幻想在這支騎兵抵達戰場時,忽然就破滅了——陸廉的萬餘中軍根本未動,依舊嚴陣以待。

  那一面面鐵質獸頭長牌,那一桿桿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的長矛,還有已經架起強弩的弩手,彎弓搭箭的弓手,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文醜,戰局根本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蹋頓領了那許多人來,竟還攻不破陸廉的前軍!」

  「胡兒輕狡,必是在藏拙!」

  聽到身邊偏將一句接一句的叱罵,文醜皺起眉頭。

  藏拙?不見得。

  看旗號便知,那不僅是蹋頓的本部兵馬,其中還有許多部族中的貴族,他們是蹋頓最重要的支持者,但現下連他們也陷入了苦戰之中!

  如果是藏拙,文醜尚可遣一使者,催促蹋頓進軍,但蹋頓已經用盡了自己的兵馬,後面的備用軍不過裝裝樣子,這怎麼打?

  冀州騎兵還在有條不紊地逼近陸廉的中軍,他們的馬蹄聲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雄渾嘆息,飛鳥驚得展翅高飛,走獸懼得失了蹤跡,甚至連太陽也要避一避他們的鋒芒,躲進一片烏雲之後。

  但陸廉的這支兵馬卻不曾稍作退卻,他們甚至好像已經等待許久了。

  文醜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兩軍接近三百步,也就是弓箭拋射的距離時,戰鼓已經越來越急促,青州人的箭尖也齊刷刷指向了天空。

  「鳴金!」文醜忽然厲聲道,「鳴金!收隊向東!」

  他統領數千騎兵,明明能夠困死陸廉,為何要一心一意莽上去,替蹋頓解圍?!

  當他下達了這樣的命令時,那即將湧向青州軍的黑色洪水像是忽然撞上了一面透明的高牆,騎兵們散作兩翼,呼嘯馳騁,繞了一個大圈,重新回到了平原深處,只剩下仍然在苦戰的烏桓人錯愕地望著那聚散如風的最後一絲痕跡。

  ……大單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他並不是這場戰爭中最不開心的那一個,因為陸懸魚比他還要不開心。

  騎兵並不是只有架起馬槊,夾緊馬腹,衝到面前揚起馬蹄的那一瞬間才存在。

  他們是有威懾力的。

  只要她清楚附近有一支騎兵,而且還不是小打小鬧的千八百人,而是一支堪稱大軍的兵馬,那就會像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時時刻刻在腦海裡提醒著她。

  無論她行軍,紮營,運送輜重,這支騎兵隨時都可能衝出來,隨時都可能踩臉衝鋒,給她的軍隊或是糧草輜重踩個稀巴爛。在這種前提下,她想壓上中軍擊破蹋頓就變得極其有難度了。

  ……好在凡事總有兩面性,文醜騎兵撤退不僅讓她感到為難,也讓蹋頓感到為難了。

  隨著烏桓陣中傳出的金鉦急響,那些滿身是血的烏桓人也開始慢慢後撤。

  於是待到夕陽西下時,雙方終於暫時中止了戰鬥,各自後退一步,警惕地開始構築自己的營寨。

  ……這個營寨其實沒啥好建的。

  盡管大家現在離得很近,按說應該正經八百修一座大營,但想修大營就需要裡三層外三層的柵欄,而那些柵欄又不是緇車帶著的,而是每到一地,就近砍伐的。

  但現在的形勢很明顯了,誰也沒辦法走遠了去砍樹,於是只能車上帶了些什麼東西,就盡量用些什麼東西。

  田豫心細,輜重裡裝了些紅松木桿,這種木料既輕且硬,不易變形,現在拿來應急,無論是支帳篷,造圍欄,捆鹿角,就都很方便。

  士兵們分批放哨、打掃戰場、挖壕溝、布拒馬,待到天色將晚時,竟然也在旁邊的丘陵上搭起了一片帳篷。

  然後就是就近撿點乾柴,加上車上所帶的各種食材,再去附近的溪流處打點水,回來熬一鍋熱湯喝。

  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有人抬著傷員,忙忙碌碌地走過;

  有人扛著死去的同袍,扔進新挖出來的坑裡;

  有人牽著豬走過,又有人拔出長刀,捅進了那可憐畜生的心臟裡。

  殺豬宰羊都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尋常軍中宴飲前,總有兵卒去看殺豬,看新兵笨手笨腳地追著豬跑,或者是被豬追著跑,看他們當中某個倒黴蛋被豬頂了個跟頭,灰頭土臉,連吃肉時都要發狠的模樣,那真是一大樂事。

  但在這個夕陽下,那些豬羊似乎變得乖順無比。

  他們也許是已經察覺了自己的命運,也許是被這片戰場的血腥氣所震懾,也許與它們根本毫無關係,只是那些兵卒揮刀時,帶著不同以往的麻木與寒冷。

  於是那刀就變得鋒利極了。

  豬肉被切成了小塊,除了鹽之外,沒加什麼其他的調味料,在湯鍋裡浮浮沉沉,泛出一層又一層的血沫。

  有人見了便乾嘔著轉過頭去,但更多的人只是圍在鍋邊,神情專注地等著吃。

  一碗肉湯裡只有兩三塊豬肉,再加一塊麥餅,已經足夠犒勞今天的辛苦。

  ——況且今天的辛苦是值得的哇!

  當他們盤腿坐下,聊起了今天這場大戰時,士兵們止不住地誇起了他們的將軍。

  ——咱們將軍真是世間無敵!她究竟是如何猜出胡兒的埋伏?如何又算到了那支冀州騎兵的?

  ——原本見中軍不曾上前支援,我還曾偷偷地害怕過!阿兄果然高明!咱們跟著將軍,是什麼都不必怕的!

  ——只要贏下這一場,莫說胡兒那些輜重財物,就看冀州人那支兵馬的豪富!要是分我一匹駑馬,我牽回家去,就再也不用借村子裡的牛啦!

  他們當中依舊有人在偷偷哭泣,一面抹淚,一面吃飯,但吃飯的速度並不慢,因此旁人也就不再過多去關注他。

  有人活下來,自然也有人死,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他們做的就是這樣的行當啊。

  陰影裡有並不引人矚目的小兵,也在一邊喝湯,一邊吃麥餅,一邊沉默地聽著這一切。

  那人存在感真是太弱了,以至於她放下空碗,起身離開時,那些仍然在努力用麥餅擦一擦碗底的士兵們都不曾注意到,那是他們的將軍。

  但巡營回來的高順卻注意到了陸懸魚不同以往的模樣。

  「辭玉將軍?」

  她稍稍地愣了一下,「伯遜?」

  高順原本想向她匯報一些軍情,比如後軍也已紮營,雖然與前軍相隔十里,但因為許多輜重在後軍處,修建營寨是比前軍和中軍更容易些的,太史子義將軍也安然無恙,接下來他們應當升帳議事,細化作戰計劃,將蹋頓與文醜的騎兵分出一個先後,逐個擊破。

  面對這樣一支心思縝密、裝備精良的敵軍,能夠見招拆招佔到現在這個局面,高順也不得不佩服她幾分。

  但陸懸魚似乎心思根本不在這上。

  她的心思好像在很遠的地方,在冀州向西,穿過黃河,穿過滎陽,穿過荒涼的京畿之地,最終到達的那個已經物是人非,但仍然令她懷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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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八章 烏桓之戰(四)

  怎麼會有人能夠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呢?

  怎麼會有人能夠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呢?

  她扣下中軍不發,要前軍老兵獨自面對蹋頓的主力時,他們怎麼會那樣信任她呢?

  他們與她不同,她是孑然一身來到這個世界上,也會孑然一身地離開這個世界的,他們卻是被父母生養,被兄弟姊妹關心照顧,娶妻生子之後,又要承擔起整個家庭的擔子的。

  他們怎麼能全心全意,將生命交到她手中呢?

  中軍始終在身後一動不動,就那樣冷酷地注視著他們浴血奮戰,注視著他們的同袍一個個倒下死去,他們的兄弟一個個倒下死去時……他們連怨言都沒有嗎?

  他們怎麼能沒有怨言呢?

  連她自己都會忍不住去想一想,如果文醜今日未至,她自己都要對自己有怨言的啊!

  那不是幾頭豬,幾頭羊,那是漫山遍野的士兵!那是至死都堅信她一切決斷的,她的士兵!

  他們因為她的一個決定而戰死!那個決定,真的是唯一正確的答案嗎?那些再也不能回到故鄉,看一眼父母妻兒的士兵,他們死的真的值得嗎?!

  「你不像會這樣想的人,」高順注視著她的臉,平靜地說道,「我歸營時,聽到你身邊的親軍曾言,小陸將軍氣度恢弘,談笑自若。」

  她瞪著他,「這算什麼能耐?孔北海也有敵至城下而談笑自若的本事。」

  「孔北海不能退敵,你能。」

  「我永遠都能嗎?」

  於是高順也難得的沉默了。

  士兵們還在有條不紊地忙碌。

  一波人吃過飯,歇過氣,立刻起身去替那些仍然在清理戰場,加固營寨的同袍,令他們也得以脫掉身上滿是血污的衣衫,去溪邊將臉和手洗洗乾淨,再回來圍著灶坑坐下,吃一口熱飯。

  那些重新坐下的士兵也沒什麼豐富的神情,他們看起來都餓極了,大口大口地咬著麥餅,喝著肉湯,和每一天晚上搶飯吃時的模樣並無不同。

  【他們只是累了,這樣的一天,誰不累呢?】

  她這樣為自己開脫,片刻之後,彷彿是黑刃的聲音響起,充滿譏諷。

  【你知道他們不是累了,他們只是麻木了而已,他們沒有你那樣豐沛的情感,他們只是一群被你驅策向前的螻蟻而已。】

  【但是別擔心,別為他們難過,】黑刃一般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你一直做得很好,能成為你的士兵,已經是他們在這個亂世中能獲得的最幸運的命運。】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跪在都亭侯府門前,想要謀一個雜役的職位。」

  高順突然這樣說了起來。

  如果以一般的世情論,她這樣出身卑賤的人應該是很忌諱提到自己過去之事的,但高順一點也不想遮掩。

  他似乎也很篤定她並不以那段經歷為恥。

  高順那時只知道這是張遼千方百計想拉攏來的少年劍客,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

  這個少年很有些游俠氣,行事全憑一己好惡,又有些天真的執念。他品行高潔不假,但打仗卻不是一個靠著「品行高潔」就能堅持下去的事。

  這是個要在污泥裡打滾的行當,而且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從泥裡爬出來。

  或許數年,或許十數年,他輩武人原本便為士族所輕,若是哪一天在冷眼下起了急功近利的心,董卓便是第一個下場,而溫侯就是第二個。

  高順不知道那個很久很久以後的笑話,如果他知道,他也許就能將自己心中所思所慮講得更直觀些了:

  如果陸懸魚有主見,又有品德,她就不會對將軍忠誠;

  如果陸懸魚有品德,又忠誠,那她就是個沒主見的人;

  如果……

  咳。

  ……不知道高順想到了什麼,說著說著,臉上忽然就有了一點尷尬的神色,還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

  「那時我總覺得你不似從戎之人,但你卻能以軍功封侯,足見你於兵法一道,頗有天賦,你既有這樣的名號,士卒自然也會信服你。」

  她忽然覺得內心湧起一股煩悶。

  「我從未想過什麼封侯拜相之事,」她似是賭氣一般說道,「那是你們的事!」

  高順看了她一眼,「辭玉這就是說笑了,從古至今,能以軍功封侯者寥寥無幾,誰敢奢求於此呢?」

  「若不為封侯,何必從戎?」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去,陽光既然不存,土壤中的溫度也就跟著慢慢消散了。

  她站在丘陵上的大營門口,望向下面那片到處都是斷臂殘肢的戰場,不知何時起風,捲起了冰冷而又帶著一絲甜膩的氣息,沖了上來。

  她似乎在問高順,又像是在問自己,但高順卻根本沒有回答她這個自問自答的問題。

  他只是默默地看她一眼,轉身走開了。

  那股風捲起了他的罩袍,但依舊無法撼動他的步履與身形,於是那個背影直到漸漸消失在火光後,都不曾有半分的踟躇與疑慮。

  她忽然想清楚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我有許多必須要殺人的理由,我要擊敗孫策,擊敗曹操,擊敗鮮卑烏桓,擊敗袁紹,我不僅要殺很多很多的敵人,我還會因為自己的決定而間接殺死許多自己的士兵,我為了一個心目中的嶄新未來而戰,但他們卻見不到那個未來,】她對自己說,【我因此感到痛苦。】

  【你也可以不必那麼痛苦,你很努力,已經事事做到最好,】那個聲音在腦海裡溫柔地勸說她,【與其憎惡你自己,不如接受這種——】

  【我永遠不會接受這種生活,我永遠會憎惡下去,痛苦下去,我已經變成了我所痛恨的模樣。】

  【……但是,這有什麼意義呢?】

  【這當然是有意義的。】

  這原本應該是個很麻煩的問題,但她的思緒在這冰冷的夜風中卻變得無比清晰流暢。

  【如果有一天,我能夠居高臨下的,不帶任何心理負擔的注視著我的軍隊,】她說,【我就不是變了,而是死了。】

  士兵們需要繼續點起火把,在這座並不堅固的大營四周巡邏放哨,警惕地注視著黑夜中任何可能出現的敵人。

  她需要回到自己的中軍帳中,制定下一步的作戰計劃。

  她還需要想方設法寫信給青州。

  ……咳。

  這很不對勁。

  田豫節衣縮食地為她送來了兩萬兵馬,她再伸手要錢要糧要人都很不對勁。

  但今天文醜的這個架勢已經令她感到心驚了,她很想問問,後方還有沒有兵馬可以送過來?

  陸懸魚所見到的還只是文醜的五千騎兵,而非袁紹的本部兵馬,她是想不到濮陽守軍見到袁紹本部兵臨城下時是什麼感受的。

  城中已經沒有多少百姓,一條街看過去,只有寥寥幾間店鋪仍在開張,秋風一過,落葉滿地。只有士兵的腳步聲匆匆忙忙,在一條又一條街上穿行。若有人大著膽子,探出頭望一眼,會發現那些士兵都蒼白著一張臉,腳步也飄忽起來。

  他們曾經積攢過的勇氣與鬥志,經受過的操練與磨礪,都在袁紹大軍面前煙消雲散了。

  ……不錯,他們為了守住濮陽,也曾經數番擊退冀州軍的進犯。但無論是顏良還是張郃,都沒用過這些大家伙啊!

  那些一節一節升起來的,看著比城池還高的雲梯車!

  那些一天一天堆起來,看著快要與城池齊平的土堆!

  還有烏雲一般的大軍,以及大軍中央,閃著金光的士兵!

  那些比太陽還耀眼的金甲武士!

  士兵們的臉色那樣蒼白,駐守濮陽的幾名將領就更不可能感到輕鬆了。

  而更要命的是,現在他們身邊已經沒有一個冠絕天下的小陸將軍帶領他們打贏這一場了。

  他們是為大漢守此土,可是皇帝已經走了很久了,郡府內冷冷清清,連一片錦緞也沒有留下。

  只有若隱若現的一縷雞舌香還在用它冷冽的香氣提醒他們,這裡曾經有過何等烈火烹油的盛況。

  張邈唉聲嘆氣了很久,然後吩咐侍從為自己取一罐酒來,喝完之後竟然也很平靜,並且得以香甜地睡了一覺;

  張超按照陸廉曾經教過他的那樣,已提早將城中每個留下的人籍貫來歷都清查明白,並且在袁紹大軍兵臨城下後,立刻開始宵禁;

  臧洪站在城頭上往下望了很久,他除了睡覺是回府去睡的,剩下幾乎吃喝拉撒都在城頭,每天看著城外遣使罵戰,游騎巡邏;

  他這樣看著看著,就看出了一點自己的想法。

  守城戰是不存在勢均力敵的,攻城方一定要比守城方人數多很多,才能打這一仗,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就能萬無一失。

  比如說……那些衝車和雲梯車,是不是離城頭太近了?袁紹是不是太過傲慢,所以才會將那些東西放在城下不足一里的地方組裝?

  當然,這東西實在太龐大,無論拆裝都是個大工程,移動起來也極為不便,想拉到離城頭近些的地方再幹活總歸不是什麼離譜的事。

  ……但那些民夫在日日夜夜地忙碌,他們身旁自然也有士兵護衛,人數也確實是不多的。

  如果能夠趁夜燒毀那些衝車和雲梯,再借著這把火,衝殺進敵陣,他能不能也效仿一下小陸將軍,立一把奇功呢?

  這個念頭原本被臧洪打消了。

  他已至不惑,從來也沒怎麼擅長過兵事,之前死守濮陽也全靠恩義和名望,是不該親自出城迎敵的。

  但那些士兵蒼白又恐懼的神情一天天落進眼中,變得越來越刺眼時,這個念頭又悄悄地出現了。

  哪怕是袁紹曹操那樣的諸侯,起家時也經歷了數番險境,其中有些能避一避,有些只能靠一腔熱血去闖,他們活下來了,所以他們成為了爭霸天下的諸侯。

  他雖然沒有這樣的野心,但也有這樣一腔熱血,只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氣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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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九十九章 烏桓之戰(五)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西邊還是群星密布的夜,東邊卻已染上了一絲金紅色的光。

  士兵們睡得很香,有人夢囈著罵了一句人,那聲音其實是有些響亮了,但根本沒叫醒身邊的族人。

  即使不提這一仗,以他們南下官渡以來,日夜趕路的辛勞來說,也已經讓他們根本無暇在意帳內外有什麼異響沒有。

  身上的血跡與髒污,草席下窸窸窣窣的爬蟲,空氣中的惡臭,以及入夜時的燥熱,清晨的寒冷,什麼都不能讓他們睜一睜眼。

  但還是有人艱難地爬起來,緊了緊自己的衣衫,又套上了皮甲,穿上了靴子,掀開帳簾,去看一眼外面仍然晦暗不明的夜空。

  烏桓騎兵車利就是這樣穿著布靴,一步步地從帳篷叢裡穿過去,走向奴隸們的營地的。

  比起仍舊沉睡在香甜的黑夜裡的烏桓士兵,那些奴隸起得更早些,他們天不亮就要起身,要為騎手們準備朝食,要為戰馬套上鞍韉轡頭,要恭謙而小心地牽著牽著戰馬來到營寨的出口處,一切就緒後,目送騎兵上馬出發。

  這個斥候原本覺得自己這樣早爬起來,就為出去巡查漢軍動向,實在是一件辛苦的事,但當他看到瘦骨嶙峋的奴隸為他端來的朝食之後,心中的這點怨氣又漸漸平息了。

  他沉默地,一口口地吃掉了酸味撲鼻的奶渣和帶了些雜質,因此格外塞牙的麥餅,然後一口氣喝光了已經變得非常清淡的肉湯。

  擱了一夜,肉湯裡也說不定會鑽進去些別的什麼東西,但他不在乎。

  他也想一覺睡到天亮,最好像頭人們一樣,帳篷裡還有一個香噴噴的婦人,可以枕著腿睡,也可以在半睡半醒時含含糊糊地要她為自己倒一碗茶來。

  這種不滿被他用目光和竊竊私語傳遞了出去,於是引來了騎兵們的一致讚同。

  但他畢竟還是個忠厚老實的人,隊率走過來時,他立刻將頭埋下去了,沒有將心中的抱怨講出來,而是跟著隊率,起身向著營地出口走去。

  他已經上馬,身後一片連成一片的帳篷才剛有些聲音。

  他只想知道,大單于要求他們探查漢軍動向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這個時辰,漢人不睡覺嗎?

  漢人的營地裡沒有那些奴隸,但有民夫。

  因此當這個斥候騎著馬,悄悄離近些瞧一瞧時,他發現漢軍也已經開始埋鍋造飯了。

  有人抱著乾柴走進去,那些木柴一看就是昨天新砍的,其實水分還沒有完全晾乾,於是一縷接一縷的炊煙升起時,即使離遠了也能聽到營地裡傳來含含糊糊的咳嗽聲。

  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沒看到。

  兩軍相隔不過數里,彼此間不管有什麼動向,都很難瞞過對方的斥候。

  但車利不能點一卯就回去睡個回籠覺,他還得繞著漢軍的營地,小心翼翼地跑幾圈,期間如果遇到漢軍的騎兵斥候,他們這些提心吊膽的烏桓人還得趕緊調轉馬頭,撒腿逃命。

  這個小個子烏桓人先在前軍營附近跑了一圈,記下了營地大概的規模,長多少步,寬多少步,拒馬緇車又多少,其中能容納多少人,晨起時燒了多少個灶之類的瑣事,而後才奔赴下一個營地。

  陸廉的營地被蹋頓和文醜分割開了,前軍與後軍並不在一起,中間相隔十里,互相只能用烽火聯繫,蹋頓很是在意這一點,反復要求斥候將兩座大營每一日的情況都詳細報來。

  ……但後面的營地也沒什麼可報的。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那片布滿了拒馬的營地裡也跟著點起了炊煙,有士兵拎著水桶走過,還有人無精打采地在兩丈高的箭塔上他打哈欠,見到這隊烏桓騎兵過來,那個人立刻就精神了,指著他們大聲地嚷著什麼。

  ……然後箭矢破開空氣的聲音就追過來了。

  蹋頓這個清晨沒吃什麼奶渣或是麥餅。

  當斥候帶著滿身的露水,濕漉漉地返回烏桓人的大營時,蹋頓正在喝一碗熱騰騰的奶茶,除此之外還有灑了芝麻,加了油脂的烤餅,以及一條烤得頗為肥美的黃河鯉魚。

  最後這個東西刺有點多,但他還是滿不在乎地塞進嘴裡,一口一口,嚼得很仔細,直到將那些小刺也研磨成了骨粉為止。

  他聽過報告之後,又問了幾個十分瑣碎的問題,才讓斥候下去。

  「現在不僅咱們進退兩難,」他說道,「陸廉也一樣了。」

  「……大單于?」

  烏桓大單于摸了摸下巴,「陸廉那支中軍擺明了是等著文醜的,要是不來,她又該怎麼辦?」

  紮營是個很麻煩的事,尤其是這種大家都在野外行軍,臨時紮營的情況下,就更麻煩些。陸廉的前軍和後軍中間隔著蹋頓的分兵,於是中軍就左右為難了。

  她不能在這裡耗下去,因為敵人只會越等越多。

  但如果她主動出擊,攻擊蹋頓的主力,她就必須做好文醜的騎兵奔襲而至,攻擊後軍的準備。

  誰讓東郡地形狹長呢?文醜可以每日往返百里,退回冀州軍的大營,但陸廉卻沒辦法一路追過去。

  「大單于用兵如神,果然高妙!」偏將趕緊捧了一句,想想又小心地接著問,「陸廉如此為難,咱們又當如何行事?」

  「咱們?」蹋頓摸摸自己嘴邊的鬍子,「咱們等著就是。」

  他的手忽然頓了一下,然後從濃密的絡腮鬍子裡撿出一根魚刺,毫不在意地塞進嘴裡,慢慢將它咬碎。

  太陽又一次升起了。

  今天的大單于不吃胡餅了,廚子為他做了一碗麵湯,見他愛吃魚,特意用幾條小魚煎過之後熬了乳白色的濃湯,又在裡面加了些麵粉,煮成一個個的小麵團,上面最後灑一把小蔥,吃起來就非常鮮香撲鼻。

  斥候依舊是在他吃飯時進來的。

  陸廉似乎很沉得住氣,兩座營寨什麼變化都沒有,中間依舊被大單于的分兵隔開,士兵們依舊困在營地裡。

  「什麼異常都沒有嗎?」蹋頓一邊喝魚湯,一邊問,「仔細想,不要漏了什麼。」

  隊率斬釘截鐵地重復了一遍自己剛剛的報告,偏將看看大單于,又看看那個斥候隊率,揮揮手,讓他下去。

  「等等,」蹋頓突然出聲了,「帳外那個小個子,讓他進來。」

  王帳裡的人都是一愣。

  片刻之後,那個小個子騎兵低著頭,有點畏手畏腳地走進來了。

  「你是莫盧家的幼子。」

  車利大吃一驚,抬起頭時,眼圈就感動得有些紅了。

  但大單于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只是笑呵呵地指著他說,「你和你阿兄長得很像啊。」

  這是烏桓人的王,統領著十幾萬人!居然記得他這樣一個小人物!螻蟻!草芥!

  那個小個子一下子就撲倒在地上了,額頭緊緊地貼著地毯,連自己之前抱怨過的小心思也忘得一乾二淨了。

  蹋頓還在笑呵呵地一邊吃飯,一邊看著他。

  「你的隊率,所言不實嗎?」

  車利額頭上又浸出了一層冷汗。

  「小人斷然沒有這樣的——」

  蹋頓的聲音還是很溫和,但似乎慢了一些。

  「說實話,」他又一次端起湯碗,唏哩呼嚕地一邊吃麵,一邊喝湯,「有什麼隊率想不到的,看不到的,你替他說了,省得將來他誤了軍紀,連你也一起論罪。」

  「小人不曾見到什麼異常……」車利過了一會兒才小心開口,「小人只是察覺到前軍的灶多了……」

  蹋頓的動作忽然停滯了。

  這碗湯做得的確美味,無論是細嫩的魚肉,還是有嚼勁兒的麵疙瘩,咬在嘴裡的感覺都很美妙。

  但其中的魚刺還是無法剔淨,哪怕他再怎麼謹慎地吃,只要一分神,那根小小的魚刺就滑落進喉嚨裡,卡在了不知什麼地方上。

  但蹋頓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從那根魚刺轉移到這個斥候身上。

  「你說什麼?」

  陸廉的前軍和後軍是脫節的,這意味著他的前軍不可能有那麼多輜重糧草帶在身邊,也就意味著時間久了,前軍就得挨餓。

  所以隨著時間推移,前軍的灶越來越少才正常。

  「後軍呢?」

  「後軍勢大,不能詳查,」斥候猶豫地說道,「但總覺得後軍起的煙少了些……」

  「胡說八道!」立刻有人駁斥他,「濮陽若有援兵,河面若有糧草至,必至後軍,人只會多!不會少!」

  斥候又趕緊趴在地上,一聲不吭了。

  現在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大單于。

  陸廉這兩個營的士兵都好好地待在營中,不曾出來,這是分兵報給蹋頓的,因此士兵數量不該有增加或減少。

  ……那麼斥候覺得一邊的炊煙漸漸變多,一邊炊煙漸漸變少,又怎麼解釋呢?

  當然,蹋頓也可以無視這個頗不起眼的細節,只要沒有親眼見到陸廉的士兵出營,就不用去管這件事。

  ……但他都知道陸廉繼續等下去是不智之舉,難道陸廉自己不知道嗎?難道她就會如平庸之輩一般,坐以待斃嗎?

  如果她不願的話,她又該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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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章 烏桓之戰(六)

  那根魚刺很細,很軟,紮在喉嚨裡其實也不怎麼痛,他可以大口吃兩塊麥餅,又或者讓哪個漢人的醫師過來替他瞧一瞧,但當他全神貫注地揣測陸廉時,那根魚刺似乎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陸廉」在雒陽殺豬時,有一個更低賤,更卑微,被王莽之後的漢人認為「二名非禮」的二字名——陸懸魚。

  有烏桓人嘲笑過這個名字很不通,離了水的魚豈不成了別人的盤中餐?它已經成了盤中餐,還能傷害到誰呢?

  現在蹋頓摸了摸自己的喉嚨,感覺那根刺似乎變得更尖銳,也更堅硬了一些。

  「她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他端坐在榻上,這樣高深莫測地說了一句。

  下首處的幾名親信互相看看,立刻就著這個思路開始延伸。

  陸廉既然不願困守孤寨,那她就需要出擊,需要決戰。

  但文醜的騎兵是她沒辦法提起主動決戰的,騎兵這樣金貴,就是因為他們永遠有主動選擇戰場的特權。

  ——所以,陸廉能選擇決戰時機的敵人就只剩下蹋頓。

  當這群親信議論紛紛,終於有人講出這句話時,蹋頓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他抬起眼簾,看向下首處這群人。

  他們不是阿諛奉承的小人,而是他所倚仗的心腹,他們不僅驍勇善戰,其中還有幾位堪稱部族裡的智者。

  當他們也沿著他的思路繼續推演下去,並且找到了一個極其合理的方向時,蹋頓的內心告訴自己:那是正確的方向。

  陸廉趁著夜色,將中軍漸漸前移到前軍的陣地上,而中軍大營裡只剩下拱衛後軍,連接前後軍的部分兵力,她會這樣決斷,就是因為她要盡快消滅他的主力!

  這位大單于從一旁的銀質餐盤裡拿起了一塊胡餅,從中掰開,往裡塞了點肉醬,然後示意那個斥候上前。

  「你們起得早,現在日上竿頭,八成又餓了吧?」

  蹋頓微笑地看著雙手顫抖著接過那隻肉夾饃,感動得直流眼淚的斥候,「吃飽了繼續去探查,你是個好戰士,以後,你不僅能在中原得到一塊土地,還能得到居住在土地上的奴隸和牛羊。」

  那個胡餅起了什麼樣的作用,蹋頓是想像不到的,因為正常人想一想,只想得到那個斥候一定是感激涕零,肝腦塗地,一心為大單于效生效死的。

  但那個斥候是因為什麼,得到了這個肉餅呢?

  ——那自然是因為他查到了陸廉悄悄向前軍營寨運兵的蛛絲馬跡。

  繼續往下想一想,他要做什麼,才能繼續獲得大單于的獎賞?

  ——更多的蛛絲馬跡。

  當同伴們用豔羨的目光注視著車利手中那隻香噴噴的肉餅時,有些事情已經悄然注定了。

  在第二天,第三天裡,斥候們源源不斷地匯報著陸廉趁夜行軍的證據,比如說他們曾在夜裡見到箭塔上的士兵揮動火把,向下面發號施令;比如說他們見到這條十里長的路上,有新鮮的腳印往返;比如說他們見到中軍的炊煙越來越少,前軍的炊煙越來越多。

  他們其實並沒有見到那支在漆黑的夜裡悄然行軍的隊伍。

  但這些蛛絲馬跡已經足夠令大單于獎賞他們了——那就夠了。

  在蹋頓與文醜的信使匆忙起身離營時,蹋頓站起身,志得意滿地望著他的親貴族人們。

  他的喉嚨還在隱隱作痛,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明天天亮時,文醜便將突襲陸廉的中軍!

  中軍大營一破,陸廉的前後軍就徹底被包圍分割了!糧道也徹底斷了!到那時就算她不慌,她的士兵們也要餓肚子了!

  他就準備趁著那個時機更進一步,成為天底下唯一擊敗陸廉,因而名垂青史的那個人了!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又是一個濛濛亮的天。

  霧氣打濕了士兵的衣服,讓他們在睡夢中也忍不住小聲抱怨,因為這不僅僅是霧氣的困擾,他們困擾的事太多了。

  供他們睡覺的帳篷不多,因此許多士兵只能多披一件衣服,一條毯子,睡在帳篷外;

  即使是在帳篷外的地上睡覺,一個舒服的位置也很難得到,因為營地不那麼大,而人實在太多了,因而他們經常要和自己的同伙擠擠挨挨地睡,於是蝨子和跳蚤就會在營地裡瘋狂地蹦跶;

  他們的衣服又潮又臭也就罷了,但他們還吃不上熱飯!

  那些餅子是提前做出來的,冷冰冰的,啃一口,牙都要掉了!營中為了讓他們吃得舒服些,只給每個人一小碗熱水,不能多,多了沒有,因為灶不夠。

  至於那些灶都跑到哪裡去了,將軍說,拆了。

  這真是一件令人無可奈何,又十分悲傷的事。

  直到今天清晨,他們裹著破毯子,或是破被子,有些不安地睡在地上時,忽然有人睜開了眼睛。

  ——他感到什麼東西在動,很輕,但不尋常。

  霧氣還沒散去,他睜開眼,只看到有很淡很淡的光穿過烏黑的夜,似乎給霧氣染上了一抹深藍。

  不是跳蚤在衣服裡跳來跳去的震動,也不是身旁同袍打鼾時的震動,而是另一種面積更大,也更危險的震動。

  這個士兵剛坐起來,想要仔細思考這種震動是從哪裡傳來時,箭塔上的士兵忽然拿起了破鍋,用力地敲擊起來!

  ——那不是跳蚤在作亂,也不是同袍在打鼾,那是敵襲!

  這個念頭從士兵的腦子裡迸出來時,他整個人只靠著本能跳起身,然後拼命用腳去踢身邊的人。

  他的動作粗魯又慌張,他的頭腦裡也是一片空白。

  直到軍官們一個接一個地從霧氣裡出現,安排他們去武庫拿兵器,再安排他們按照各自的位置站好,這個士兵才終於慢慢地冷靜下來,但他依舊分不出多餘的心神去思考些與戰局有關的事。

  那是統帥的職責,她負責指揮,他負責按照她的意志戰鬥。

  ——而馬蹄聲已經近了,如同潮水,如同巨浪,帶著排山倒海的威勢,衝了過來!

  陸廉的中軍營已經近了。

  彷彿是上天也想給冀州人一點好兆頭,霧氣正在散去,稀薄的陽光照在那座簡陋的,不值一提的中軍營上,那些柵欄,輜車,還有不足丈寬的壕溝,已經模模糊糊地出現在眼前。

  文醜興奮地取下自己的頭盔,掛在了馬腹上。

  「陸廉小兒竟以為我們堪不破她的計謀?」

  「若不是蹋頓的斥候心細如髮……」

  這位騎兵統帥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傲慢的微笑。

  「他豈是心細如髮,根本是膽小如鼠!他領兵數萬,陸廉便是全軍壓上,他也有一戰之力!」

  偏將立刻乖巧地加上了一句,「他雖領兵數萬,但步兵多,騎兵少,其中又多駑馬,豈有我冀州鐵騎這般英俊?」

  文醜聽了這話,心裡感覺很是熨帖,於是偏將趕緊又加上一句:

  「咱們踏破了陸廉的中軍大營,這份功勞在主公面前豈是瞞得過的?」偏將笑道,「蹋頓自以為精明,不過是替咱們作嫁衣裳罷了!」

  這支數千人的騎兵就是在那時收到加速衝鋒的命令的——他們也很樂意執行這個命令——看啊!那些高不過六尺的拒馬,寬不過丈餘的壕溝,還有那些細瘦的柵欄,能攔得住誰啊!

  即使是名將陸廉,她也是人,也會敗!就算拿不住她,他們今天也必定能拿下這個中軍營!

  他們就是這樣想的,他們頭盔上的雉翎也跟著衝刺帶起來的晨風飄揚起來,他們的目標越來越近了!霧氣也越來越淡了!

  當第一個冀州騎兵一夾馬腹,令他座下那神駿的戰馬奮力躍起,跳過營寨外的拒馬時,這個身體也跟著飄在半空中的騎兵愣住了。

  他好像看見了許多面旗幟。

  有上書「張」字的,有上書「趙」字的,有上書「太史」字的,那些旗幟一面接一面地從霧氣中升起來,每一面旗幟下都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在盯著他。

  其中並不算氣派,但最顯眼的是一面上書「驍騎將軍紀亭侯陸」字樣的大旗。

  不對勁!

  很不對勁!

  這座營寨應當是半空的!

  陸廉不是已經將她的主力偷偷調去前軍了嗎?為什麼中軍營還有這樣多的兵馬?!

  為什麼這裡的士兵數量這樣多,甚至比之前還要多?!

  那是蹋頓的計謀嗎?

  ……還是陸廉的圈套?

  當第一個騎兵察覺到這是個巨大的陷阱時——他已經起跳了。

  他似乎從無數雙盯著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驚慌失措而又毫無辦法的自己。

  那些士兵已經舉起了手中的長矛。

  他們身後的士兵則拉開了弩機的懸刀。

  這個冀州人想要高聲示警,但一支弩箭已經射穿了他的胸膛,帶著巨大的力量,將他從戰馬上拽了下來。

  接二連三的騎兵還在衝向這座大營。

  有些人是根本不曾察覺到,有些人已經察覺到,並且想要勒住韁繩,卻被後面的馬撞翻了。

  他們帶著一片嘶鳴與金鉦的急響,衝進了這座為他們籌備許久的大營。

  ——快來人告訴將軍啊!將軍!將軍!快帶著其他的兄弟們後撤!晚了就來不及了!

  那個冀州騎兵摔在地上,望著向他而來的矛尖時,竭盡全力地爆發出了生命中最後一聲咆哮。

  有人在悄悄地看他們的統帥。

  她站在土台上,注視著大營兩側衝出去的騎兵,一支是張遼的並州騎兵,另一支則是趙雲的幽州騎兵。

  當文醜的前軍衝進大營時,後軍要面對的就是左右兩側的騎兵包抄——也許文醜能逃出來,但大概是要「僅以身免」了。

  因此那些參軍、功曹、還有她的護衛,都忍不住想要轉過頭去悄悄看一看她。

  他們的將軍,果然是永遠都不會敗的!

  陸懸魚注視著土台下的戰場很久,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久到別人快要以為他們的統帥其實根本沒有指揮戰爭,而是在偷偷打盹時,她忽然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

  她的士兵沒有白死,她想,她又贏下一場戰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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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 00:51:4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一章 烏桓之戰(七)

  文醜死得很不光彩。

  當他發現自己踏進陷阱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既不是撤退,也不是重整陣型,而是下令繼續向前,想要衝垮陸廉的中軍大營。

  但這些騎兵不是隨著太陽一同起身的。

  他們已經走了近百里的夜路,戰馬雖然還有一戰之力,但已經不是最完美的狀態了,那些士兵也只是憑著訓練有素和一腔鬥志在衝鋒而已。

  但文醜沒有什麼辦法——騎兵既然有所長,自然有所短,他們需要一個龐大的後勤補給基地來照顧馬匹,這就意味著如果他們的營地離陸廉近了,會是個活靶子——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步兵和騎兵,哪一個威脅更大!

  因此他們不得不同這片戰場拉開距離,並且在入夜後跑了幾十里路過來。

  這原本稱不上是決定勝負的必要原因,但雙方角力時,一點不利因素都可能讓勝利的天平失衡。

  文醜原本不想打這樣的戰爭。

  他很愛惜自己這支騎兵,想要盡量以較小的傷亡損耗為代價,輕取陸廉。

  但他仍然是一個有勇氣的主帥,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計劃已經破滅,兩翼的敵人也越來越多時,他沒有改變作戰計劃——大丈夫願臨陣鬥死,豈能隻身脫逃!

  在他繼續徒勞地指揮自己的騎兵,想要他們重整陣型,再一次衝鋒時,有人在馬上摘下了弓。

  那是個身形高大,行止卻又十分敏捷的武將,即使披甲上陣,也看得出他的猿臂狼腰。

  但文醜沒有時間多看他一眼,因為那箭已經遠遠地射過來了!

  他躲開第一箭時,已是滿頭冷汗,但還來不及慶幸,第二箭已經到了眼前!

  這片太陽升起的戰場已經是一片混亂,身旁雖有護衛趕來舉藤牌護他,但這幾十騎親隨既然都將注意力放在北面來襲的冷箭,南邊便自然地漏出了一個缺口。

  那群並州人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並且衝了過來!

  聽到馬蹄聲的文醜還是艱難地轉過了頭,但他也只來得及轉頭而已。

  ——那個得了他首級的人一定會封官加爵,得到重賞的。

  他因此很想看一看到底是哪一個人取了他的性命,是這支並州騎兵的首領張遼,還是哪一個即將名聲大噪的年輕人呢?

  但那一蓬鮮血灑進了他的眼睛裡。

  他最後也只感覺到了一陣撲面而來的寒風而已。

  張遼勒住了韁繩,站在一片距離戰場不遠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中軍營前這片如同沸騰一般的戰場。

  它剛剛沸騰過,現在應當漸漸冷卻了。

  因為這支兵馬的主帥已經授首,那顆張遼很熟悉的頭顱就在他身後某個並州老兵的馬鞍下,細心妥貼地藏了起來。

  那個主帥不僅交出了他的頭顱,還交出了他的大纛,沒有一聲抗議。

  因此在張遼看來,這場戰爭無論如何也該結束了。

  但它還沒有結束。

  有人接過了指揮權,成為了新的統帥,在幽並兩州騎兵們不斷的衝擊下頑強地建立起了新的防線。

  那是個很簡陋的圓陣,但不斷有冀州人加入,於是圓陣的規模在不斷擴大,防線上的缺口也在不斷被修補加固。

  那些騎兵跳下馬,從身後取下了他們的弓弩,開始在軍官的指揮下齊射,於是有騎兵衝鋒時,一個不慎便會被射落馬下。

  但僅如此是不足以阻攔騎兵收割的——於是那個圓陣中心的指揮官高聲下了第二道命令!

  當他下令時,那些冀州老兵齊刷刷地拔出了腰間的環首刀,捅進了戰馬的肚腹中!

  ……那不是用來吃的豬羊!不是拉貨的騾,不是耕地的牛,不是只能用來換乘的駑馬!

  ……那是一匹接一匹的戰馬!它們四肢有力,體態優美,光滑的皮毛在太陽下也能泛出一層淡淡的光澤!

  在那一瞬間,張遼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也跟著戰馬一起,感受了歇斯底里的痛楚!

  ……那也是他們的戰利品!

  有戰馬揚起前蹄,想要逃走,想要反抗,但也有戰馬那樣溫順,被主人死死地抓著籠頭時也不曾下力去踢,而只是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嘶鳴——那是它的主人!是它的伙伴!是隔三差五就會省下一塊餅子,或是偷來一把黑豆悄悄給它打牙祭,愛它如掌上之珍的人啊!

  但它的主人捅進去一刀後,將刀子拔了出來,再捅進去第二刀,第三刀!

  於是終於有戰馬倒下了,沒有立刻咽氣,但止不住地流著淚水,望向居高臨下看著它的主人。

  主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也沒有蓄住淚水,他的臉上灑滿了戰馬的鮮血,於是當他無聲地哭泣時,流下來的眼淚就像鮮血一樣。

  「將死馬搬上去!」那個指揮官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可怕的果決和堅定,「弩兵俯於馬後,待命齊射!」

  當一匹匹戰馬被當做簡易工事,在這個圓陣的外圍漸漸建起來時,這群原本很興奮,興奮得大嚷大叫的並州騎兵也沉默了下來。

  尤其是張遼身邊的親隨,他們默不作聲地注視著那個可怕的工事,以及那個可怕的指揮官。

  他們被震懾住了。

  有人不願意殺自己的戰馬,於是那個指揮官身旁的人上前一步,先殺了他,再殺了馬。

  有人想要騎馬跑出去,但外圓的人在他經過時一刀砍向了馬腿。

  那些冀州人的臉像是從黃泉裡爬出來的惡鬼一樣猙獰痛苦,撕心裂肺,但他們就是那樣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發出了一聲聲的戰吼!

  大局已定,他們又失了戰馬,斷然是逃不出去的,即使這兩三千人努力地擺出了這樣的陣勢,防住了陸廉的騎兵,他們也斷然無法防住陸廉親自帶隊的步兵。

  因此在中軍大營的步兵漸漸出營並圍住了這支兵馬後,他們最後的努力看起來也不過是徒勞罷了。

  ……但這些冀州人根本不在乎。

  他們已經決定戰鬥至死。

  這場戰爭爆發得非常突然,全無徵兆,因此對於沿河而上的輜重船來說,多少就感覺有點突然。

  對於跟著船一起過來的人來說,也非常突然。

  但運送輜重的士兵什麼沒見過,一見到遠處狼煙滾滾,立刻便奏報給了偏將,民夫們也得以暫停卸貨,而是溜回到船上,伸著脖子看熱鬧。

  ……田豫看了一眼身旁的陳群,心中就很是有些不忍。

  這位從來沒上過前線,最危險的事也不過是跟著孔融或是陶謙登一登城樓,居高臨下地看看下面戰況的年輕文士還是第一次離戰爭這樣近,因此臉色發白也可以理解。

  田豫唯一不太能理解的是徐州那麼多公務需要陳群處理,他還一定要往東郡跑的理由。

  ……他既不能打仗,也不能出謀劃策,跑來當然也可以做個功曹,可是,圖什麼呢?

  ……將軍打起仗來腦子裡是塞不進別的東西的,跑來有什麼用呢?

  但不管怎麼說,在青州時,田豫同陳群走得也很近,因此待他如摯友,現下見他臉色這樣難看,便沒多想地勸了他一句:

  「長文若覺氣悶,不如回艙中歇一歇,待戰事結束……」

  陳群蒼白著一張小臉,很認真,甚至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氣憤,瞪向了他,「國讓竟能這般鎮定?」

  被他質問的這位軍中主簿愣了一下,「啊?」

  不理智的陳從事忽然就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了羞窘和慚愧的神色,似乎想要道歉,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於是田豫什麼都明白了。

  「將軍未嘗一敗,」他微笑著說道,「今天也不會。」

  雖然未嘗一敗,但打仗是不可能不死人的。

  勝負已分,後軍派人前來接應輜重,田豫便帶著十幾騎先去尋陸懸魚——他是偷著跑過來的,有些話他不想寫紙上,因此一定要親眼看一看,當面問一問,怎麼她就要錢要糧要人沒夠,連青州軍最後那點家底也要翻出來?

  當他來到這片戰場時,即使是經過見過大小陣仗的田豫也一時語塞了。

  戰鬥幾乎進入了尾聲,但還沒有完全結束。

  冀州人還在奮力反抗,箭射光了,就在地上隨便抓什麼東西去丟;工事被破壞了,外面一層的死馬被砸爛了,裡面的就再牽出馬來殺。

  於是陸懸魚這邊的士兵看起來就可憐兮兮的,衝進去也不是,不衝也不是,每次看到冀州人殺一匹馬,這群士兵就會發出一聲痛心疾首的哀鳴。

  ……陸廉軍隊大管家心情復雜的看著這一幕,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們窮是窮,但也不至於要這樣窮給別人看。

  ……但話又說回來,這群冀州人也真是的!殺馬當防禦工事!那些戰馬!那都是戰利品啊!

  當陸懸魚聽說田豫到來,匆匆忙忙地跳下土台,跑過去迎接他時,她的這位大管家也在伸脖子望。

  ……但沒有望她。

  她都快跑到了,他才忽然反應過來,匆匆忙忙地跳下馬。

  「國讓何必親至!」陸懸魚嚷道。

  但田豫仍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將軍,我看敵軍之中升起了一面『牽』字旗,不知那個武將姓甚名誰?」

  陸懸魚有點煩躁地搓搓臉,「抓了俘虜問過,那人叫牽招,在文醜手下管著烏桓突騎……」

  她的話沒說完,田豫的表情忽然崩了。

  「這實不該啊!」他痛心疾首地嚷了起來,「牽招自幼家貧,何故如此決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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