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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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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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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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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 00:52:0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二章 烏桓之戰(八)

  打仗這種事,一定是有時間誤差的,哪怕是自己的軍隊,只要分兵,就很難同時發起進攻。歷史上很多農民起義約定某一時間,各地一起搞事,結果因為起兵時間不同,被官軍分批擊破,都可以作為明證。

  太史慈對這一點是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和教訓的,當初他自告奮勇去打厭次,想水陸分兵同時到城下會合,然後摧枯拉朽,直接給袁譚的糧倉打爆,結果乘船的他到了,在陸地上走的分兵直到這一仗打完,才姍姍來遲。

  ……理由也很簡單,平原國特別荒涼,因此北上厭次的路上找不到一個靠譜的嚮導,大致方向雖然是正確的,但還是不免走了點彎路。

  於是看到自家將軍身受重傷,那位偏將淚雨傾盆,拔刀就準備學飛將軍李廣故事,被人好說歹說攔下時,脖子上已經多了一條血印。

  從此之後太史慈就把這件事記在心裡了。

  不管離得遠近,打仗想一點時間誤差都沒有,約什麼時辰開戰就什麼時辰開戰絕對是不可能的。

  所以慎重的蹋頓根本沒有在那個霧氣濛濛的黎明時分來到前軍營寨前,同他想像中的大軍主力決戰。他得等文醜那邊送信過來,已經將後軍的路給斷了,兩邊一起包抄,然後才能動手,否則硬骨頭他是不啃的。

  ……那根魚刺還沒下去!還在嗓子眼兒裡提醒他!

  他在營地裡轉來轉去,先看一看自己的親兵,再看一看騎兵,然後是步兵,他甚至連奴隸營也沒有忽略掉,儘管那裡臭氣熏天,有許多人因為惡劣的生活環境而倒下,但這位大單于還是皺著眉頭,屏住呼吸,在外面走了一圈。

  「死了多少奴隸?」他問管著奴隸營的小頭目。

  後者計算了一會兒,「今日約有一百五十餘人……」

  「這麼多!」蹋頓很想罵一句,但看看那個小頭目恭恭敬敬地低頭站在那裡,將自己明光錚亮的髠頭給他看,大單于又將罵人話咽下去了。

  他的士兵不是袁公的冀州軍,更不是陸廉的青州軍,他很喜歡兵書與史書之中,那些漢人名將行軍打仗的經驗教訓,但他想執行起來就特別的不容易。

  比如他艱難的讓自己的士兵將便溺之處與水源分開了,但他始終沒辦法讓那些貴族們也如此要求自己的奴隸。

  蹋頓又望了一眼那個漸漸彌漫著死亡臭味的營寨,決定重新將思緒放在即將到來的這場決戰。

  他並沒有等很久。

  在他繼續觀望,繼續等待的時候,陸廉麾下的幾名武將已經帶著兵離開了中軍營。

  他們的士兵走得很匆忙,臉上身上還有血,拎著刀的手有些滑膩,於是不得不在路邊抓一塊泥土搓一搓,洗一洗。

  他們的早飯吃得也過早,因此經歷過一場大戰後立刻行軍也讓他們感到飢腸轆轆。

  但前軍營中已經備好了吃食,匆匆忙忙地擺到營外。他們這些日反復在營中點火,燒壞了好幾口鍋,因此那些粟米飯吃著就有點夾生,好在伙頭兵又給每人加了一勺滾燙的肉湯,於是士兵們從腰間摘下自己那個可以用來秤糧、喝水、吃飯,必要時還能當警示用的刁斗,排隊打了這碗湯飯,邊走邊吃。

  當士兵們走到蹋頓的大營前時,他們的飯已經吃完了。

  那熱乎乎的飯食已經落進了肚裡,化為衝向四肢的熱氣與力量。

  太陽已經漸漸向西而去,蹋頓的營中也響起了急促的焦斗聲。

  由太史慈領兵萬餘,以攻破蹋頓主力為目標的第二場戰鬥就這麼開始了。

  天色漸漸暗下去。

  青州軍的攻勢漸漸緩了下來,直至停止,於是圓陣裡面的人終於可以歇一口氣。

  但對面並沒給這些被包圍的冀州騎兵留出一條通道。到處都是火把,到處都是拒馬,到處都是矛尖的寒光。

  他們守在了一片荒原上,沒有食水,除非突圍,否則還是一定會死。

  但這些冀州人是不怕死的,他們將兩隻眼睛望向他們的指揮官,那位烏桓突騎的統領,從得到文將軍的死訊,直至現在,那個人臉上的表情似乎一點也沒變過,他鎮定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而他的果決與冷酷為這種鎮定添磚加瓦之後,終於在這些被困的冀州騎兵中間重新建起主心骨。

  他坐在樹樁上,乾枯的嘴唇裂開了一道道血絲,但他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

  有親兵帶了水,想請他喝一點水,也被他拒絕了。

  他的目光始終緊盯在那些火把之後。

  找這麼多火把是很不容易的。

  準確來說,這一晚上差不多燒掉了一個月的桐油,布條什麼的另算。

  但陸懸魚在那些火把後面轉來轉去,還是很焦慮。

  「他既然與主公有舊,為什麼不倒戈卸甲,以禮來降?」她問道,「等將來主公厲害了,也不失他一個封侯之位啊。」

  「牽招是個有氣節的人,他不會降的。」

  陸懸魚又轉悠起來。

  「他不降,能不能放那些戰馬出來降?我數了數,除了傷亡的,逃走的,他那裡足有兩千餘人,殺了這幾百匹戰馬,還有近千匹之數啊!」她越說越悲涼,「他不該挾戰馬為質!」

  田豫將兩隻手收進了袖子裡。

  他雖然沒穿甲,但出門在外,和陳群那種依舊要文士風度的人不同,他是束了袖的。

  現在努力將手收進束袖裡,看起來就非常的怪異。

  但陸懸魚還是看懂他的肢體語言了,「你剛剛不也在怪他殺馬!現在倒覺得我丟臉了!」

  田豫低著頭,不吭聲,不回應自家將軍的牢騷話。

  兩個窮鬼就這樣僵持住時,旁邊高冠博帶,一直能很妥貼地將手收進袖中的司馬懿上前了。

  「那位牽招將軍既有謀略,又有氣節,更與劉使君有舊,將軍何不將他招至麾下呢?」

  她和田豫一起轉過頭看這位平時不愛講話,因此存在感特別弱的謀士。

  「兵者五事,能戰當戰,不能戰當守,不能守當走,餘二事惟有降與死耳,」司馬懿很自然地說道,「他今無糧無水,守是守不住,走也走不脫,單看將軍想他生還是死罷了。」

  「我使士兵問過,」她說道,「他不降!」

  「將軍去問,他不肯降,」司馬懿說道,「可巧田太守在此,若有故人修書一封,送進陣中呢?」

  有士兵匆忙地送來了筆墨,又尋到了一處樹樁,拿出了一塊竹板,但立刻被司馬懿制止了。

  「不要這個,」他說,「換絲帛來。」

  田豫愣愣地看著這位青年文士,「若此信只為敘舊和勸降,倒也不必用絲……」

  司馬懿笑著轉動了一下非常靈活的脖子,「在下自有道理,太守且寫便是。」

  樹樁旁迅速圍起了一小圈人。

  大家都伸著脖子,想看看主簿能寫點啥厲害的東西,於是田豫不自覺的就開始流汗。

  ……盡管流汗,但他的思路還是非常清晰,頭腦也非常冷靜,因此下筆時不僅字跡工工整整,而且一氣呵成,提筆就寫了大半段,一個字也不曾錯。

  司馬懿深深地皺起了眉。

  終於,信寫完了。

  當然還要等一等,等墨跡徹底乾了,然後才能折起裝進絲袋裡送過去。

  但這位詭計多端的小司馬見到田豫停了筆,立刻將毛筆接了過去,蘸滿了墨,對著其中幾處就開始用力甩!

  ——圍觀群眾都震驚了!

  ——尤其是整日寫文書的田使君沒忍住,嗓子眼裡就冒出了一個怪聲,剛想制止,又把話噎回去了。

  司馬懿將被他荼毒過的這封信拿起來,借著火光仔細看一看,又細細烤乾,回頭沖田豫和陸懸魚詭異地一笑。

  「將軍與使君若信我,拿了這封信去,不要勸降,只說要他們留下一半馬匹,放他們走便是。」

  「兩千多人,」她沒忍住,「說放走就放走?」

  司馬懿點點頭,「不出幾日,他們便又該回來了。」

  夜色深沉,四周好像靜了下來,只剩下桐油燃燒時發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音,以及草叢裡偶爾傳出的草蟲鳴叫。

  這是個溫度適宜的秋夜,他們也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又經歷了一場大戰,現在疲憊得很。

  但沒有什麼人敢睡覺。

  即使閉著眼睛,也時不時要將一隻眼皮抬起,看一眼火光的方向。

  他們看不穿火光後面有什麼,只覺那裡有許多鬼怪,慘白著一張臉,藏在黑夜裡,用一雙雙貪婪的眼睛盯著他們,只要一個不慎,就會被它們衝上來抓走。

  火光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與喧嘩聲,那是要發動夜襲嗎?他們終於等不及了嗎?!

  士兵們都緊張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雙手死死地抓住武器,準備與夜襲的青州人決一死戰,但卻見到了一位想要同他們將軍敘舊的使者。

  使者是個年輕的士人,相貌很端正,一看就讓人有好感。

  或者他長得也沒那麼英俊,但他來,而不是那些士兵來,這足以令冀州人的心一瞬間高高懸起,又輕輕落下了。

  當迷惑的牽招從圓陣的中心走出來,並且在士兵的簇擁下見到田豫,又拿到了他遞過來的那封信時,這個忠直的武將還不曾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但這二千餘士兵都見證了接下來的一切,這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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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書》:帝(司馬懿)謂演曰:「軍事大要有五,能戰當戰,不能戰當守,不能守當走,餘二事惟有降與死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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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 00:52:2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三章 烏桓之戰(九)

  這封信是田豫的字跡,這一點問題都沒有。

  信裡的語氣也非常誠懇,先回憶了一下他們曾經的交情——但非常體貼地沒有提起劉備——然後又感慨了一下在他們分別之後,田豫對他的思念。接下來筆鋒一轉,寫到了兩軍交戰,他作戰這樣英勇,指揮這樣果決,即使是敵人也必須稱讚他的勇義和氣節,因此陸廉不願意殺他,很想和他談一談,比如說他讓出一半的馬匹,陸廉承諾可以放他們回去,這樣就不必大家魚死網破了。

  牽招拿著這封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意思是非常明確的,只是田豫寫這封信時非常匆忙,有幾處無關緊要的地方被滴了墨水,掩蓋了字跡,其中尤以開場敘舊時,墨水滴落得尤其之多——但是敘舊有什麼要緊?

  他看完這封信,抬起頭時,周圍一圈士兵眼巴巴地看著他。

  牽招還沒開口,有士兵已經忍耐不住地發問了:「將軍,怎麼樣?」

  將軍的確是個令他們敬服的人,但即使敬服,他們也想盡量走一條活路,眼下看到有將軍的故舊在陸廉軍中任職,態度又這樣和藹,士兵們原本絕望而堅定的心就漸漸活絡起來。

  「他要一半的馬匹,然後才能放咱們走。」

  士兵中爆發出了一陣惱怒的謾罵。

  這些詞語包括但不限於鄙薄青州人的窮酸,青州人的貪婪,青州人的小算盤等等,他們就知道!那些青州人吃完飯都要舔碗邊的!他們那樣窮,又沒見過什麼真正的好馬,現在起了這樣的心思,再正常不過了!

  但在這些嘈雜而紛亂的,嘰裡咕嚕的謾罵聲裡,真正的憤怒與殺意已經漸漸消弭了。

  士兵們都很心疼戰馬,殺的時候很心疼,現在要交出去更心疼,這些戰馬是他們親自伺候,又是洗刷又是餵料,待它們比祖宗還要精心的,怎麼不心疼?

  但那畢竟只是戰馬,只是一件金貴的家當罷了,比起他們的性命,孰輕孰重一望即知。

  因此士兵們嘟嘟囔囔,吵吵嚷嚷,卻沒有人站出來反對這個條件,準備與戰馬同生死,共患難。

  牽招沉默地聽著他們直抒己見的聲音,那聲音裡除了批評青州人窮酸算計之外,又漸漸起了另一種聲音。

  「咱們是騎兵,失了馬,怎麼回去?」

  「自然是他們放咱們回去,用兩條腿走路罷了。」

  「現下咱們有戰馬可騎,有工事可為倚仗,若是失了馬,又離了這裡,豈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到那時若陸廉背信棄義……」

  「陸廉的品行你們豈有不知的?!」

  牽招愕然轉過頭去,看著那個聲音頗為洪亮的隊率。

  「她自初平三年出仕劉備,南征北戰,大小陣仗無數,誰聽她行過什麼不仁不義之舉?」那人十分激動地嚷道,「她若肯放咱們回冀州,咱們再不必擔心的!」

  「可她之前派一小卒陣前招降,分明是不看重咱們!」

  「她現在不是看重了嗎!那位田使君可是兩千石的貴人!還是她在軍中最倚重之人!」

  「你們不想回家嗎!」

  這樣的聲音自牽招身邊起,漸漸變成了一波接一波的聲浪,傳到了整個圓陣中。

  ——將軍也太倔了,他們這樣小聲說;

  ——他待咱們素有恩義,咱們便是跟著他一起戰死也沒什麼,但能不死,那肯定還是不死來得更好啊,有人又這樣嘀嘀咕咕起來;

  ——咱們這一場是被胡狗給害了!若是這樣草率赴死,豈不是替他們作了替死鬼?

  ——不錯,我家中上有寡母,下有幼弟,一家老小全靠我妻操勞,我若是死了,這,這!

  ——她不會害咱們的,還是投降吧,交上幾百匹戰馬,咱們就能回家了啊。

  牽招思來想去,還是寫了一封回信。

  他的回信寫得很短,但裡面藏了些自己的不滿。他不認為這一仗打不贏,相反他覺得如果一開始時就不要瞻前顧後,直擊野外行軍的陸廉,即使他們贏不下這一場,至少也能給陸廉以重創。

  但到了此刻,這些想法都只能是想法了。

  他再也沒有挑戰那位名將的機會了。

  那位名將在吃東西。

  她也幾乎一天沒吃什麼東西,現在雙方暫止干戈,侍從就趕緊給她拿過來了一塊夾了肉醬的餅子,外加一碗熱水。

  但軍中做起肉醬是沒有自家那樣精細的,她現下吃的是與士兵無異的伙食,餅子裡的肉醬一吃就能吃出加了不少東西,肥肉瘦肉肉皮軟骨全都被伙食兵細細地亂切一氣,混在一起,她一嚼,嘴裡就咯咯蹦蹦亂響。

  田豫也是,有幾次還崩了牙,悄悄地捂了一邊的腮幫子。

  於是他們當中心眼兒最多的司馬懿就顯出機智了。小司馬根本不要夾了肉醬的餅子,他只要一塊餅,配著清水,素得令人髮指,在那裡慢慢吃。

  牽招的回信就是這時候送來的。

  與其說是跟她商量,不如說是一封以死明志的遺書。

  她想要一半的戰馬,牽招說只能給她四分之一,也就是只有四百匹;

  她說可以放他們回冀州,牽招說那你還得把俘虜到的士兵還給我們,傷員也得還給我們;

  她尋思饒他們不死已經是看在戰馬的面子上了,沒想到牽招還能以馬為質,沒節沒操地繼續跟她談判,他就沒想過要是她不想要戰馬了,他是不是就準備死在這兒了呢?

  「這麼不識好歹的人,」她問道,「你和主公是怎麼同他結為好友的?」

  田豫艱難地將嘴裡那口肉夾饃咽下去,聲音就顯得有點悶聲悶氣。

  「牽子經並非貪婪之人,」他說道,「他只是愚忠罷了。」

  她撇撇嘴。

  一旁吃餅子吃得很慢,也很優雅的小司馬忽然開口了。

  「將軍,牽招已入將軍彀中矣。」

  司馬懿的看法是:既然牽招寫了回信,這事兒就算成了。

  他想要啥,她只要給給給就是了,想要俘虜?給!想要傷員?給!你沒說要點路上帶的乾糧?那我也給!

  她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

  「你對他一見鐘情了?」

  ……旁邊正在喝水的田豫忽然嗆了一下。

  但小司馬一點也沒被她的話噎到,「那位牽招將軍樣貌平凡,將軍說笑了。」

  「那我送人送糧,大費周章,就只為四百匹戰馬?我大舉進攻,他縱有殺光戰馬的心,也未必有此餘力。」

  司馬懿微笑了一下,「將軍這樣直率的人都覺得其中有詐,難道袁紹帳下謀士察覺不出來嗎?」

  這場戰鬥折實是有些慘烈的。

  陸廉的中軍營內外都染上了一片血跡,蚊蠅拼命地附在上面,享用這頓饕餮大餐,於是即使入了夜,也到處都有一片「嗡嗡」的聲音。

  因此誰也想不到,在清晨打得你死我活,難分難解的兩群人,第二個清晨到來時忽然就平和而客氣地握手言和了。

  青州軍像潮水一樣撤去了,只留下交接的少部分士兵,給他們送來俘虜與傷員,還有十車已經做好的麥餅,以及大桶大桶的清水。

  冀州兵覺得這一幕不可思議極了,但不耽誤他們瘋狂地湧過去,有人貪婪地抓起麥餅,塞進自己的腰間,有人趕緊將刁斗伸進水桶中,盛滿之後美美地喝上一頓,還有人心急如焚,先去俘虜中尋找自己的阿兄阿弟,甚至是自己的父親或兒子,然後再忙忙地擠去輜車旁邊,想要為自己的親人搶兩塊餅子,打一壺水。

  當他們看著將軍並未按照約定送出近千匹戰馬,而是只送出了四百匹馬,對面也毫無怨恨之色時,這些士兵的目光裡就帶上了更加欽佩敬服的神色:

  ——咱們將軍這哪是與田使君有舊?分明是與陸廉有舊!

  ——你看她待咱們將軍多客氣!不僅把俘虜和傷兵送了回來,還給咱們送來了食水!

  ——她只要咱們四百匹馬!換了是你,你同意麼!

  ——將軍那封回信,到底寫了些什麼?

  當他們踏上歸途時,這些劫後餘生的冀州兵開始瘋狂地猜測起了他們的牽將軍與那位小陸將軍可能存在的軼事,比如說牽將軍只有三十餘歲,雖然長子已經訂婚了,次子也開始相看了,還有一個小兒子聽說已經會滿地亂爬了,但是,這不耽誤他和那位小陸將軍書信傳情吧?

  小陸將軍已經二十多歲了,還是個女郎,居然遲遲不曾婚嫁,是不是對咱們將軍有情呢?

  嗨呀!那將軍這一仗打的!必定是心如刀絞,百般不情願的!

  牽招剛開始是不曾聽到這些話的。他聽到時立刻便嚴厲禁止了士兵,不許他們再提,但他也只覺得陸廉是田豫的主君,又是劉玄德最倚重的將軍,還是個年輕女郎,不該被這樣講來取樂。

  除此之外,這傳言荒謬得讓他根本不曾將它往心裡去。

  但他絕對不曾想到,這件事傳到了濮陽大營時,在有心人的耳中,已經變了另外一個模樣。

  尤其是許攸剛剛攻下濮陽,而文醜蹋頓慘烈地成為對比組時,這個傳言就帶上了更加危險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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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 00:52:3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四章 烏桓之戰(十)

  與當初的千乘不同,濮陽的失守並未經歷過聲勢浩大的攻城,亦或是慘烈的拉鋸戰。

  袁紹是主帥,但安排攻城事宜的是許攸,這個長得並不起眼的中年男人並不以風度才學見長,而且因為貪財無度和善於諂媚主公被諸多冀州謀士認為是佞臣一樣的人。

  那些謀士看他其實是挺準的。

  但許攸同時也是一個相當工於心計的人。

  當袁紹南下,分幾路大軍準備攻打青徐時,他並未站出來與沮授爭權奪勢,但他始終跟在袁紹身邊,並得到了這支親軍的指揮權。

  當他布置並組裝那些巨大且昂貴的攻城器械時,他稍稍地將它們向前推進了一些。

  這立刻受到了一些中級軍官的質疑,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知道這些衝車、雲梯車、投石車都是守軍重點打擊的目標,也知道守軍在多高的城牆上,能丟出多遠的石頭,還知道守軍如果趁夜出城偷襲放火,會有多大機率燒毀這些民夫辛苦砍伐,工匠精心製作出來的機械。

  但許攸不在乎,他哈哈大笑,嘲諷了一番這些苦苦勸誡的軍官,甚至連他們最後的要求,也就是冒險將陣線向前推進,保護這些器械的要求都否決了。

  於是在臧洪看來,這就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在出城之前考慮過各種可能發生的事,他認為冀州軍有埋伏的可能性很小,但不能完全無視掉這種可能,因此他必須多帶一些兵力,還需要有後軍接應;即使冀州軍沒有埋伏,但他們兵強馬壯,人多勢眾,受到夜襲也未必驚慌,因此必須要一鼓作氣,除了燒毀那些攻城器械之外,務必要趁著這一夜南風燒毀他們的營寨,使彼軍不戰自亂!

  臧洪這樣一樁樁一件件地分析給二張兄弟聽時,張邈是聽得很激動的,他不懂兵事,骨子裡卻自有一股任俠之氣,覺得只要有一線勝算,就該試一試。

  如果陸懸魚聽說了,可能會評價張邈這是冒險主義,也可能更直白地評價他這是賭徒心理。

  而張邈確實是這樣一個人——否則他也不會與陸懸魚結識,而是安安穩穩地繼續做他的太守,不管是曹操贏過來還是袁紹贏過去,反正總有他東平張氏的一碗飯吃。

  「有賭未為輸,不賭不知時運高」,這本來就是他前半生的行事準則,何況臧洪有理有據地分析了那麼多,那就更不像是一樁盲目的賭博,而是正經八百的軍事行動了。

  但他的弟弟卻沒有那麼樂觀。

  「小陸將軍希望咱們堅守不出的。」他這樣勸了一句。

  「孟高,你看咱們現今可守得住?」

  「城牆新固,如何不足守?」

  「城牆高厚,人心也如此嗎?」

  三個中年男人都不吭聲了。

  有僕役自酒尊裡舀了一勺酒,添在臧洪的青銅卮中,後者端起酒器,一口就將它喝淨了。

  他是個好酒量的人,這樣喝起酒來,能喝上一天也不醉。

  但或許因為守城日久,城中禁絕釀酒的緣故,他也很少沾一沾酒液,因此一卮下去,立刻就有些醉意。

  「當初袁紹圍城,他們是願意與我同生共死的,小陸將軍救了我,也救了他們,我很感激。」

  「他們現在也願意為你效死。」

  聽到張超這樣的勸慰,臧洪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自己的酒器。

  於是僕役連忙再為他添滿了酒。

  他是個忠勇節義的人,他有那個人格魅力,讓城中守軍與他同生共死。

  但如果這種「同生共死」不是一條能夠決絕走到底的路,而是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呢?

  就像一個萌生死志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尋死失敗後,他還有勇氣繼續尋死嗎?

  他是有勇氣永永遠遠守在東郡,隨時為大漢而死的。

  但是帶著那些信任自己,崇敬自己的人去死,那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

  尤其是他們站在城頭,臉色蒼白地望著他,那恐懼又絕望,卻始終不曾退縮,不曾背叛的神情,讓這位東郡太守的精神快要崩潰了。

  「小陸將軍……」臧洪恍惚而突兀地問了另一個問題,「她是個年輕女郎,心底又如赤子,她,她如何能領兵呢?」

  她如何能擔負起這許多人的性命?

  如何能那樣冰冷地決斷他們的生死呢?

  「她是個常勝將軍,軍中皆敬服,」張邈嘆了一口氣,「如何領不得兵?」

  臧洪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是也!」

  那位只在數百里之外的盟友給了他一絲莫名其妙的信心。

  他不需要當什麼常勝將軍,他不要什麼美譽英名。

  他只要贏下這一場……就能拯救這座城池!

  那天夜裡,臧洪身著戎裝,腰佩長劍,身後掛著強弓,騎了一匹頗為神駿的青驄馬。他原本便是個出眾的美男子,這樣打扮一番之後,更顯英武。

  他身後的那些士兵雖然沒有他這樣出色,但他們背著乾柴出城時,人人臉上也都帶著一股無畏的神氣——他們臨行前享用過牛酒,現下又是跟著他們最為敬服的使君出戰,他們是斷然再沒什麼可怕的!

  這三千士兵跟著臧使君出城,人數其實並不算很多,但已經是臧洪能拿出來的最大的兵力。

  因此在夜色深重的城頭上向下望的張邈神情裡既帶了些激動,又帶了些不安。

  「子源此去,必能大破袁軍!」他的聲音格外洪亮,連身邊那些親兵也被他所感染,望向那支兵馬的目光中甚至帶上了一絲豔羨。

  張超將嘴閉得很緊。

  他是個庸才,子源敢為之事,他是不敢的。

  小陸將軍怎麼說,他只會怎麼做罷了。

  他也看不出這一戰能輸能贏。

  但在殘酷而漫長的戰爭史中,許多武將都有些迷信,他們若是下定決心出征,那是斷然聽不得質疑的——因為那些「質疑」會被有心之人當做讖語,染上一絲不祥的色彩。

  所以他目送臧洪的兵馬緩緩進入一片燈火闌珊的夜色中,不發一言地聽著身邊之人興奮的議論。

  雙方離得那樣近,甚至不足數里,交戰也就不需要等到很久再發生。

  當臧洪的兵馬衝向那些矗立在夜色中的巨型攻城器械時,敵營突然起了變故!

  在這靜謐的夜裡,戰鼓與金鉦聲突兀地響起,驚得城頭上的眾人都失了神色。

  「敵軍察覺了!」張邈緊張地嚷了一句,立刻又自我安慰地加了一句,「察覺又怎樣,彼軍開武庫,取兵甲,出營結——」

  張超再也聽不下去了。

  「兄長錯了!」他厲聲道,「此非焦斗,而是鼓鉦齊鳴!彼軍有備,苦等臧子源久矣!」

  巡夜的士兵會拎個焦斗預警,士兵聽過之後便匆匆起床,由軍官清點人數後領著去武庫處領兵器鎧甲,再出營戰鬥,這確實是張邈所知道的正常流程——但擊鼓與鳴鉦都是結陣出營時給士兵的信號。

  冀州軍已經出營了。

  馬步兵混雜,步兵在前,騎兵在後,將臧洪重重圍住,然後弓箭齊發。

  這樣厚重的夜色,這樣遠的距離,原本是可以將拉開弓弦的聲音掩蓋住,令城牆上的守軍根本聽不到的。

  但離得那樣遠,張超彷彿也聽到了箭矢破開空氣的聲音,聽到了士兵慘叫的聲音!

  三千兵馬似乎是個很大的數字,但在袁紹的大軍面前如同滄海一粟。

  他們將被輕而易舉,毫不留情地屠戮乾淨。

  如果敵軍中的主將是個精細又挑剔的人,他甚至可以要求清晨太陽升起時,將陣前的血跡也擦拭乾淨。

  「臧洪背主,該殺。」

  「既如此,我等——」

  「但我未下令,便不許你們殺。」

  火光盡處的營帳裡,內著中衣,外披錦袍的許攸很舒服地靠在憑几上,慢慢地喝一碗小灶上端過來的甜湯。

  士兵們雖然熬了好幾宿,但他可不樂意熬夜。

  ……他是臨時被喊起來加班的,當他被喊起來後,立刻就吩咐廚子開始為他準備夜宵。

  大半夜的,他是不樂意吃油膩的,他這人的確是個精細又挑剔的人,所以夜宵要來一碟甘脆泡瓜,一碟蒸火腿肉,再來一碗甜湯,一塊加了堅果的蜜餅。

  這個甜湯的味道還不錯,但火腿肉有些鹹膩了,許攸很不喜歡,心裡就盤算著,上次吃到的那碟火腿是誰家酒宴,該怎麼把廚子要過來呢?

  那三千士兵,還有臧洪的命運都是在這頓不太完美的夜宵中決定的。

  對面的箭漸漸少了,天色也漸漸亮了,他們又有了衝殺突圍的力量。

  原本敵軍合圍不久時,臧使君是有單騎突圍的機會的,身邊親隨們願意用身體替他擋住箭矢,換他突圍回城。

  但這個建議被臧洪拒絕了。

  他是不準備獨生的——這三千兒郎若有一人陷於陣中,他斷然是不能獨活的!

  於是冀州人見他已經被圍得像個鐵桶,也就不忙著殺他俘他,而是就這樣一層又一層的士兵將他圍起來。

  臧洪很詫異他們在等些什麼,但當他終於明白時,這個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懼怕的大漢崩潰了。

  臧洪被圍,城中守軍是不能不救的。張超披了甲,點起兵,準備出城時,被兄長攔下了。

  「我弟此去,」張邈緊張地問,「有幾成勝算?!」

  他充滿希冀地望著弟弟,但弟弟仍然緊抿著嘴唇,沉默地看著他。

  這個當兄長的突然暴怒起來!

  「張超!爾敢欺爾兄不成!」

  他的弟弟摘了頭盔,跪倒在地,用力地給他行了一個大禮!

  待這個身著鎧甲,因此只能由兩旁之人扶起來的弟弟重新站在張邈面前時,張邈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

  在火光搖動之時,有黯淡的天光落在了這座孤城裡,那冷冽而肅然的顏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既如此,」張邈的聲音變得平靜下來,「我出城去救子源。」

  張超的嘴唇忽然哆嗦起來,「兄長不擅兵——」

  「不錯,所以我也不要這支兵馬,」張邈說道,「我只要十幾個老僕足矣。」

  「爾兄非濟世之才,又無領兵之能,當初不肯留在兗州就死,非我惜命,而是總覺民生沸騰,天下不可無我之故。」

  「今見劉使君仁厚,又得辭玉那樣的名將輔佐,天下復安也不過是一代之事。」

  「既如此,今日能為天下義士,至此史書怕也要留爾兄一筆姓名,我又有何懼?」

  「袁紹勢大,此城又失三千兵卒,我弟當領兵退守范城,與倉亭津守軍合作一處,不可意氣用事!」

  「我為其易,弟當為其難!勉之!勉之!」

  當清晨的陽光籠罩在這片經歷過太多死亡的戰場時,已經吃飽喝足,打扮整齊的許攸志得意滿地騎在馬上,等待著濮陽城第二批,第三批守軍出城來援救臧洪時,視線盡頭出現了一行人。

  一個中年文士,騎了一匹老馬,慢吞吞地正向著這片戰場走來。

  他身邊沒有許攸期待中的那些兵馬,只有十幾名頭髮已經花白的老人,他們衣衫也很整齊,步履也很氣派,就那樣跟著自己的主君,在晨曦之中,坦然地向著死亡而來。

  濮陽城就是在那一天陷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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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卮:音同知,古代盛酒的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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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五章 烏桓之戰(十一)

  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

  不提張郃在劉備麾下的表現,不提袁譚在青州的籌謀,不提張昭和周瑜是如何幫助孫權,慢慢將局勢穩定下來。

  僅是在東郡,這個一半士庶已經遷往冀州,另一半士庶則南下去了青州,因而人煙凋敝,無論在路邊還是田間,都見不到幾個人的地方,就到處都能聞到腐屍與死亡的氣息,也總能見到旌旗在隨風飄起時的凜凜之威。

  於是這裡既荒涼,又熱鬧。荒涼得像一棵早已死去的枯樹,熱鬧得像烈日下緩慢燃燒的草原。

  蹋頓此時就有這樣的感覺。

  他彷彿在火上被炙烤,同時心裡又一片寒涼。

  當他將主力重新擺在陸廉的前軍營前,並且擊鼓、鳴鉦、令勇士們敲擊他們的盾牌,發出渾厚而暴戾的咆哮時,對方態度堅決地回應了他的戰書。

  那支兵馬幾乎算得上傾巢而出,決絕地,不帶保留地衝向了蹋頓的大軍。

  於是蹋頓與陸廉的第二場戰鬥開始了,與前一次有些不同的是,當戰鬥開始時,蹋頓大單于的心情比上一次更好,也更自信。

  ——他有什麼理由不自信呢?上一次他費勁心力,用計將陸廉的兵馬拉開距離,又用少量分兵將他們隔阻。

  但他畢竟未曾對她造成實質性的打擊,她的前軍堅強地穩住了戰勢,她的中軍始終警惕而戒備,令文醜未有可乘之機。

  未與她交手之前,他只聽說過她的強大,交手之後,他才察覺到她究竟強大在何處。

  她的心軟也好,愚鈍也好,都不會表露在戰場上——當她下定決心,迎戰勁敵時,她與那個傳聞中和氣又有幾分愚魯的殺豬打更的黔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她是戰神。

  她的士兵向他而來時,他們的目光就是這樣告訴他的!

  他們是一支不會退,不會降,更不會敗的軍隊!只要在她的麾下,只要是按照她的指令去戰鬥,那條路的盡頭自然榮耀加身!

  當前軍營的第一支千人隊疾行出轅門,並且在戰鼓聲中與烏桓人殺成一團時,蹋頓的笑容稍微滯了一下。

  身旁的親隨立刻察覺到了。

  「大單于?」

  「無妨,我只是……」蹋頓哈哈笑了一聲,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那根魚刺……」

  「可要巫醫來為大單于診治?」

  蹋頓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大驚小怪什麼。」

  於是周圍所有人都繼續全神貫注在這場戰爭中,似乎根本沒人去在意大單于剛剛那很不自然的神情。

  ……怎麼會真沒人在意呢?

  他們已經在這裡浪費了足夠多的時間,卻始終未能擊敗陸廉。

  而此刻,當對面的主帥有「懸魚將軍」的別稱時,一根恰巧紮進大單于喉嚨裡的細軟魚刺流連數日,遲遲取不出,咽不下。

  這件事怎麼會沒有別的什麼含義呢?

  這豈不是上天降下的讖兆?

  大單于的目光冷冷地望著那片戰場。

  「將中軍壓上!」他大聲地下達了命令,「趁彼軍軍容未盛,勢必全殲!」

  「是!」

  那些蹋頓的親族權貴,那些伯父與堂兄,那些與他最最親近的族人也領兵下場了!

  當他們領兵向前時,正與漢軍交戰的前軍士氣也立刻大盛!

  儘管對於整個漢帝國而言,烏桓人的數量堪稱微不足道,即使進入中原也不過滄海一粟——但在此刻,在這片不知名的戰場上,他們的數量是碾壓過漢軍的!

  他們要一步步將陸廉的前軍逼至絕境!

  再然後!

  再然後!陸廉的中軍畢竟已經軍心大亂了!文醜將軍已經發起了攻擊!這是不會錯的!

  所以中軍只會倉惶地跑去救援自己的後軍,根本沒有餘力再來與烏桓人決戰!

  大單于想到這裡,忽然覺得喉嚨裡那若有若無的疼痛消失了。

  陸廉再怎麼強,她只帶了兩萬兵力來官渡,她是沒有辦法既應付烏桓人的進攻,又擊退文醜將軍的騎兵的!

  因此她也許能突圍出去,甚至能返回黃河以南的大營,但這支兵馬,蹋頓想不出她能全鬚全尾帶走的可能!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目光死死地盯著這片戰場,直到自這片戰場的盡頭,也就是這座漢軍大營的尾部,又出現了旌旗時,蹋頓的目光才重新動了起來。

  「那是文將軍的兵馬?!」他急切地抓住身邊的人,又立刻將他放開,「文將軍麾下皆為騎兵,那必是淳于瓊的兵馬!」

  那支兵馬軍容之盛,陣勢之強,根本不可能是倉惶逃回來的後軍……更不可能是正在努力挽救後軍的陸廉中軍!

  蹋頓的聲音忽然消了。

  因為那支兵馬是舉了旗子的,遠時看不清,走得稍近些,也就隱隱約約地看清了。

  不僅看清了上面的字,還看清了旌旗滾著的紅邊。

  ——那是陸廉的中軍,由太史慈領兵,正向烏桓人而來。

  蹋頓原本覺得,他和文醜是同時發動攻擊的。

  ——其實他想得並不算錯,他們之間只差了幾個時辰而已。

  文醜是在天明時開始進攻陸廉的中軍營,也就是寅時,那時烏桓人也已經起身,開始埋鍋造飯。

  而陸廉的前軍營中為數不多的士兵正在緊張地注視著對面那座敵營的炊煙。

  當時間來到卯時,陸廉的中軍已經完成了對冀州騎兵的合圍,張遼和趙雲這兩支騎兵首先離開了中軍,奔赴前軍營而去。

  烏桓士兵們終於吃完了飯,一個個地被隊率帶著,領了大單于分發給他們的兵器,然後走出大營,在奴隸們畏懼的眼神中,呼吸一口清晨並不清澈的空氣。

  陸廉的前軍營中僅存的一千步兵已經收拾好自己,準備出戰了。

  時間到了辰時,烏桓人與陸廉的前軍廝殺了一陣子,並且漸漸以優勢兵力壓制住了這支前軍時,圍困牽招的士兵又悄悄撤走了一些。

  ——這都是為了戰馬!那些青州兵在齊齊發出痛心疾首的聲音後,被隊率從陣中一隊一隊地抽調了出去。

  他們匆匆忙忙地拎著兵器,向十里之外的下一個戰場進發。

  於是當時間來到巳時,實際也不過上午9點鐘時,蹋頓忽然發現這場戰爭的走向與他想像中很不一樣。

  陸廉的中軍像潮水一樣,被分成了一個又一個千人隊,正在緩慢地向他而來。

  先來了三千人,與蹋頓的主力交戰,並且穩住了前軍的陣線。

  然後又來了三千人,將整個戰線拉得更長一些。

  緊接著騎兵也到了,那些肥壯的戰馬粗魯地撞向他的騎兵時,蹋頓的心跳也跟著停了一拍。

  ——這不對勁!他想,除非陸廉放棄了後軍!否則這場戰爭斷然不該是這樣的!

  ——即使她放棄了後軍,文醜將軍也該很快就領兵追上來!

  但當第三批援軍扛著大旗,走向了烏桓人時,蹋頓終於完全清醒了。

  他的士兵已經開始不斷後退了!

  他的族兄弟們的臉上也已經現出了懼色!

  他們所面對的,彷彿是自赤山而來的橫鬼!那些惡鬼是殺不絕的!他們像烏黑的潮水,其中泛著血腥的色澤,向他們而來!

  「撤兵!撤兵!派人急報烏巢!」蹋頓厲聲道,「要淳于瓊派兵來援我!」

  當信使帶著蹋頓的金印,冒著摔斷脖子的危險,風馳電掣地趕往烏巢時,應該說蹋頓想的其實沒什麼錯。

  這是一座冀州軍精心建起來的堅營,文醜的騎兵就是自此而出的,這裡不僅有袁紹的糧草,還有淳于瓊的萬餘精兵。

  他替主公守在這裡,不僅是在守糧倉,也是前線所有兵馬無聲的後盾。

  這個已近五旬的武將接到信使的急報時,拿著那顆金燦燦的小印,很是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在確定那的確是主公為蹋頓而鑄的印綬後,點了點頭。

  於是快要走不動路的信使被攙著下去休息,帳中只剩下幾個淳于瓊的參軍和偏將。

  「還是金印。」有人冷不丁地開口了。

  淳於瓊皺了皺眉,「他是烏桓的大單于。」

  「先帝在時,將軍便是西園校尉了。」

  這位將軍也不吭聲了。

  他與袁紹原本都是西園校尉,後來大將軍為十常侍所害,他跟隨袁紹袁術兄弟入宮誅殺閹黨,再之後董卓亂國,他跟著袁紹離京,一路直到現在。

  要說袁紹給他的,其實也不少——這位主公並不是一個吝嗇忌刻之人,但要和蹋頓比一比呢?

  蹋頓嗓子裡那根魚刺似乎已經消失了。

  因為他的眼前一片黑紅,他就要看不見眼前的畫面,也聽不到身邊人的話語聲了。

  他被包圍了。

  他帶著他的士兵退回了營寨,咬著牙繼續堅守,等待烏巢援兵的到來。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濃煙,有奴隸被不斷驅策著上前修補燒毀的鹿角與柵欄,再在被敵軍殺死後,被拋進壕溝之中。

  那層層疊疊的屍體很快填平了壕溝,於是漢軍離他也就更近了。

  他們高聲喊著他的名字,要他出來與他們的將軍決一死戰,他們笑罵他是個懦夫,連死戰的勇氣都沒有,他們不停地堆起柴草,架起長梯,一次又一次地向著他的大營衝鋒。

  直到夜晚來臨,那些喊殺聲漸漸消失,烈火也被撲滅,蹋頓才終於又一次看得見,也終於能聽得見。

  他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有人在為他卸甲,有人取來打濕的帕子,為他淨面,而他渾渾噩噩的思緒已經飄到了百里之外。

  他必須守住大營。

  只要他再守住一日!他的援軍就會來了!

  烏巢的士兵已經入睡了。

  如無意外,第二天他們是應當啟程南下,去救援文醜與蹋頓的。

  可是又有人說話了。

  「蹋頓得了印綬也就罷了,竟還同主公成了姻親……」

  「他既得了這些好處,怎麼不為主公肝腦塗地,還要將軍去救?」

  「烏巢重地,將軍不可擅離啊……」

  這些聲音紛紛雜雜的,有些尖細點,有些渾厚點,有些帶著並州人的口音,有些則是地道的冀州話,他們慢慢地伸進這個即將知天命的男人的神經裡,輕輕地攪一攪,將他的思緒徹底攪亂了起來。

  「畢竟還有文醜將軍在,」他艱難地說道,「不能不救。」

  「文醜將軍既已先行,」又有聲音說道,「怎麼還要將軍出馬?」

  「將軍之兵,步兵多,馬兵少,奔赴官渡好歹也要兩日,若是蹋頓已經敗了呢?」

  那可是陸廉,蹋頓真能守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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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治通鑑》:漢靈帝中平五年八月,初置西園八校尉,以小黃門蹇碩為上軍校尉,虎賁中郎將袁紹為中軍校尉,屯騎校尉鮑鴻為下軍校尉,議郎曹操為典軍校尉,趙融為助軍左校尉,馮芳為助軍右校尉,諫議大夫夏牟為左校尉,淳于瓊為右校尉;皆統於蹇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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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六章 烏桓之戰(十二)

  就在蹋頓決心死守的那天夜裡,牽招麾下的騎兵返回了烏巢。

  戰馬折損大半,他沒有那麼多匹馬,只能讓人先去烏巢報信,再尋來板車,將傷員放上去,讓馬匹慢慢地拉著走,其餘人跟著步行。

  得到這個消息時,淳于瓊原本正準備吃晚飯,現下他是斷然吃不下去了。

  「文將軍竟戰死了?!」

  那個滿臉泥土和著血跡的騎兵聽了這話,眼窩處立刻沖出了兩行淚水,「若無牽招將軍為我等籌謀,全軍盡墨矣!」

  淳于瓊丟下了竹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將它呼出去。

  「他是如何籌謀的,你且細細道來。」

  當淳于瓊的部將們聽到消息,匆匆忙忙趕來時,牽招的騎兵已經被帶下去包紮,中軍帳裡只剩下一個僕役,正跪坐在將軍面前,小心地為他重新烤一烤那條魚。

  那條魚被剖開了肚腹,在爐子上攤成兩頁,上面灑了點香料,刷過油,再經火一烤,引得整個帳篷裡都帶上了那股鮮美的香氣,令人無法忽略掉它。

  淳于瓊的胃口似乎又回來了,他盯著僕役將它重新夾回盤中,端到他面前後,才抬頭看向自己這幾個手下。

  「文醜已死,蹋頓亦危矣。」

  「若當真如此,主公安能不怒?」

  「將軍可要連夜發兵,援救蹋頓?」

  「烏巢重地,將軍或可請監軍發兵至此……」

  這個胖乎乎的中年人坐在那裡,一聲也不吭。

  他似乎整個人都陷入了那條烤魚的香氣中,正全神貫注地思考著那蒜瓣一樣的魚肉進嘴時的鮮美口感,但也可能是被這個可怕的消息所震懾住,因此不得不細細思考下一步的行動。

  在這樣的思考中,他的肩膀也不知不覺坍塌下來,於是整個人都佝僂在那,像是團正在融化的雪球。

  但他終究還是維持住了作為烏巢主將的姿態,重新將背挺直了,那雙無神的眼睛也重新找到了聚焦點。

  重點不是南援蹋頓,他想,他有精兵,這事不假,可是他憑什麼去填蹋頓的坑呢?主公又不曾將族女嫁給他家兒郎,又不曾為他表一個爵位。

  他現下需要做的,是為蹋頓文醜戰敗之事尋一個替死鬼。

  這件事原本就與他沒什麼關係,他斷然也不願承受主公的怒火。

  想清楚了這一點,其他事情也就全想通了。

  「怕什麼,」他說,「牽招突圍這事,其中多有詭詐。」

  「……將軍?」

  淳于瓊冷冷地說道,「你們可曾聽說,牽招與陸廉有舊?」

  諸將面面相覷起來。

  在他們玩笑般的閒聊裡,陸廉可能與大半個中原的武將都有舊,其中包括但不限於曹操的,孫策,劉表的,呂布的,但這種玩笑到了自己家武將頭上,顯然是出乎他們意料的。

  與很多人「有舊」的陸懸魚已經暫時將牽招忘在腦後了。

  當牽招與她交割過戰馬和傷員,並沉默地向北而去時,前軍營中的士兵已經從臭氣熏天的行軍榻上爬起來,疲憊地接過一碗肉湯,一塊胡餅,大口吞咽著他們平時難得嘗上一嘗的美味,然後束緊腰帶,拎起武器,向著晨光下的烏桓大營而去。

  陸懸魚趕到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

  雙方的戰鬥仍然在繼續,步兵在攻打營寨,騎兵在兩翼騎射,一旦步兵打開了一個口子,騎兵就準備衝上去拿馬蹄子奮力地踩爛敵人狗頭。

  但她看了一會兒,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狐……狐伯謳,」她喊了一聲,「你覺得呢?」

  狐鹿姑有點不太開心,「將軍,在下姓劉。」

  「好,好,劉伯謳,」她很好脾氣地改口,「你看我軍馬兵如何?」

  這個臉上有點高原紅,一穿戎裝就顯出兩條羅圈腿的匈奴小黃臉上前幾步,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將軍,戰馬乏了啊。」

  另一旁的小司馬立刻虛心求教了,「劉兄如何一眼便看出來?」

  「你看那些馬,脖子轉來轉去,」狐鹿姑指著遠處正騎射過一輪,調轉頭來重新準備衝鋒的並州騎兵,「你再看看那些騎士,跑不到一輪便要低頭叱罵幾句。」

  小司馬豎起耳朵,「僅此兩項?」

  「他們雖不是草原上的匈奴人,但也都是身經百戰,能在馬背上吃喝拉撒的老兵,」狐鹿姑說,「他們都快要制不住自己的馬,豈不是一眼便能看出來?」

  「讓他們先歇一歇,」陸懸魚說道,「派人去請張將軍回來,我有事同他說。」

  太陽其實還沒有爬到中天。

  但並州軍確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

  這種疲憊並不來源於蹋頓是一個多麼悍勇的敵手——那位大單于的確悍勇,數次領親軍擊退他們的進攻,但對張遼來說,還不足以影響到他。

  他所感到的疲憊來自於焦慮。

  文醜軍的俘虜之中是有幾個參軍的,他們不僅講清楚他們是從烏巢而來,甚至也將濮陽城下的大軍也一並交代出來。

  晚則數日,早則片刻,濮陽一定會有信至,如果是求援,已經能令他們喜笑顏開——但更可能的是向他們預警,濮陽城已經失守。

  但即使是求援,陸懸魚也沒有辦法再分出另一個自己。

  她能先勝文醜,再勝蹋頓,已經是全力以赴在這十里路上往返,將自己的一股兵馬當做兩股來用,如何還能一邊與蹋頓對峙,一邊再回援濮陽呢?

  因此張遼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攻破烏桓人的大軍,只有這樣,才能為她多留出一點周旋與休整的時間。

  當他得令返回中軍,跳下馬走向她時,他身上的一層灰土和乾涸的血痂也簌簌地落到了地上,這讓他猶豫了一下,又跺了跺腳。

  於是有人捷足先登,拿了一封急信遞給了她。

  陽光照在大纛上,而她站在旗下,面容正好被陰影所籠罩住,身邊又有一群人簇擁著她,自然看不清她讀信時是什麼神情。

  但張遼走過去時,她已經讀完了那封信,將絲帛重新裝回袋子裡,握在手中,微笑著看向了他。

  「咱們勝券在握,也不必攻得那樣急。」

  她說這話時,不僅臉上帶著笑容,聲音都透著一股漫不經心的輕鬆,就好像她不是在指揮一場戰爭,而只是同他觀看史書上的勝敗興亡。

  她似乎聽不到戰鼓聲聲激昂,看不到士兵們高呼她的名號衝向死亡,她甚至也看不到他臉上身上那些長槊短戟所留下的痕跡。

  她只是清晰地在下令,要騎兵暫緩攻勢,僅此而已。

  於是張遼看著她那張並不怎麼會撒謊的臉,什麼都明白了。

  「將軍將大部騎兵撤回來便是,」他說道,「我自己領數百親軍再去衝陣,不破蹋頓,誓不回還!」

  陸懸魚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上前一步,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她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多加小心。」她說。

  他的那些親隨也已經很疲憊了。

  當他們下馬時,腿也忍不住要哆嗦一下,於是就有人一不小心,摔在地上。

  但在將軍嚴厲的目光下,他們狼狽地爬起來,重新站好。

  將軍沉吟了一陣,看向了他們,「爾等離家許久?」

  士兵們面面相覷……他們出來,好像有半年了?

  但將軍的神情讓他們意識到,他問的不是那個劇城的「家」。

  他們在那裡娶妻生子,蓋房置產,久而久之,他們幾乎也忘記了自己的來處。

  他們好像生來就在劇城的「朝食坊」,他們的親人故舊只有同袍,他們的回憶也只有寥寥。

  「呂將軍總對咱們說,待大漢清平,咱們就能擊退胡虜,回並州老家去。現下已擊退鮮卑,烏桓大半部族也已潰退,」張遼說道,「咱們再贏下這一場,那些佔據並州的胡虜,便再無壯丁可用了!」

  「兒郎們!」

  沉寂的並州老兵中,忽然爆發了一聲怒吼!

  他們是以決死之心上馬的,他們衝向的似乎也不是那個近在咫尺的,燃燒中的大營,而是他們遙遠的家鄉!

  在另一個冀州名士的家鄉,正有人忙忙碌碌地從高門大戶中往外抬箱子。

  那些箱子有新有舊,但總歸都是精致的,氣派的雕花木箱,因此抬出去時家中女眷見了心疼,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有小婦人追了出來,站在門口嚎哭,這多少就有點吸引眼球。

  抬出來的箱子越來越多,圍觀群眾也越來越多,見到那小婦人啼哭,便更加指指點點起來。

  偏偏家中僕婦婢女那麼多,誰也不敢上前阻攔,於是直哭到家主回來才稍停了一停。

  這位山羊鬍的中年文士見她這副模樣,立刻跺腳將她拉回府中。

  「倚門啼哭成什麼樣子!你這渾然不知羞了!」

  「妾不知羞!」那小婦人揚起脖子,尖聲道,「這都是好絲帛好綢緞!一匹千文也不止!你竟都給了出去!家中女眷衣不蔽體,還知什麼羞!」

  「你既是婦人,有手有腳,如何不能紡線織布?!」

  「妾的手腳是父母給的!妾若想嫁個田舍漢,也不嫁你審正南了!」

  審配額頭上的青筋就跳起來了。

  「此戰關乎明公問鼎中原!我現下用些家產,將來又不是不還回來!」

  「這天下亂了多少年,誰聽說過主公打仗,還要變賣謀臣家產?!」她氣得嚷道,「你將家產都拿去充軍資!大漢可有你這樣的臣子!」

  這個質問一點也沒難住審配,「我非漢臣。」

  他家的悍婦愣了一會兒,「你非漢臣,又是什麼?」

  「我是明公之臣,」審配冷冷地說道,「莫說家產,便是我這顆頭顱,也是明公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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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七章 烏桓之戰(完)

  敵軍終於現了疲相。

  兩翼的騎兵似乎已經撤了,南側奴隸營外的敵兵也見少,於是烏桓人終於可以吐出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

  這一口空氣並不清澈,也不新鮮,它炙熱,因此吸進肺裡只感覺到一股火燒火燎的鈍痛,至於其中的焦糊和惡臭則完全被交戰雙方忽略掉了。

  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烈火,昨天燒過一次的柵欄,明明已經泡在水裡,今天竟然還能再燃起一次火光,然後終於變得漆黑而酥脆,在某一匹戰馬的踐踏之下,連一聲巨響都發不出,就轟然倒地。

  他們在營地裡留了幾口井,起初有奴隸在匆匆忙忙地打水滅火,後來奴隸漸漸不敢在混戰中上前,於是被頭人點齊人口,再由士兵在後面用長矛驅趕上前。

  這些披頭散髮,衣不蔽體的奴隸裡有漢人,但也有許多是匈奴人,鮮卑人,其餘雜胡,甚至某個戰敗部族的烏桓人。當他們還在奴隸營時,他們會因為自己的身份和血統而拉幫結伙,互相仇視。

  但現在這種仇恨的眼神已經不存在了。當他們被驅趕著上前,再在漢軍一輪齊射的箭雨中倒下時,他們的身份變得非常統一,再也不需要分清身份,甚至不需要分清彼此。

  他們被扛著藤牌的烏桓人統一壘起來,代替柵欄,成為了新的防禦工事。

  那其中甚至也有死去的士兵,但烏桓人也已經不在乎了。

  他們踩著他們父兄尚未冰冷,尚未僵硬的身體,咆哮著同青州軍戰鬥!

  在這座反復被爭奪,反復被踐踏的大營內外,他們都是如此戰鬥的,他們都不再關心自己腳下到底是自己的同袍還是敵軍!

  這片被烈火與鮮血反復洗禮過的原野呈現出一種黑紅交織的色澤,但它最終還是歸於混沌的紅褐色——

  戰鬥!永無止境的戰鬥!

  蹋頓解開皮囊,用力地灌了一大口清水。

  他的喉嚨又一次疼痛起來,並且疼得讓他幾乎無法開口說話,那根細而軟的魚刺似乎令他的喉嚨徹底腫脹起來,於是喝下這口清水時,流經那處傷口的清水似乎一瞬間化為伸進喉管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傷口上。

  等到清水落進胃袋裡時,它們變成了鮮血,滾燙沸騰,讓他幾乎想要將它們再重新嘔出來。

  但他仍然克制住了自己,並且將冰冷的目光從北方收回。

  已經過去兩天了,烏巢的援兵還沒有到。

  沒有主力步兵,沒有騎兵,甚至沒有一個穿過敵陣,滿身是血衝進大營的信使。

  如果能夠見到那個信使,蹋頓想,他一定要用雙手將他扶起來,再高聲稱頌他的勇氣!於是整座大營的士兵都會知道,他們的援軍馬上就會來了!

  但他望向北方,穿過烈火與焦屍,他能看見的只有密密麻麻的青州兵,那些拿著武器,衣服的領口和袖口滾了紅邊,彰顯劉備「漢室血統」的青州兵。

  他們夜以繼日,不知疲憊,不知恐懼地守在那裡,每一次他帶著自己的親軍衝上前,他們就會向後退去。

  蹋頓不會中了他們的圈套,他只要將他們逼退,就立刻返回自己的中軍。

  於是片刻之後,青州兵又一次拎著弓弩,扛著長牌,提著長戟地衝上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身邊的親軍越來越少,而青州兵仍然閃著冰冷的兩隻眼睛,在烈火中不斷地向他靠近,靠近!

  「大單于,他們在漸漸退去,是援軍到了嗎?」

  蹋頓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就算淳于將軍的援兵到了,以陸廉的貪婪性子,也是斷然不會退的!」

  「那我軍該當如何?!」

  「咱們得衝出去!」蹋頓斬釘截鐵地說道,「咱們得同援軍匯合才是!」

  當他聲音嘹亮地喊出這句話時,彷彿數天前的魚刺一點也不曾在他的喉嚨裡起到什麼作用,他雖然經歷了數日鏖戰,衣袍上沾染了不少血跡,面色也不如平時那樣紅潤,但他的模樣,他的神情,不曾有半分受到這場戰爭的影響。

  他還是那個驕傲的大單于!他是不會敗的!何況現在又來了援軍!

  一想到援軍,身邊的烏桓人立刻敲起了盾牌,發出了一聲又一聲的歡呼,這歡呼聲很快像潮水一樣湧向四面八方,令那些摸不到頭腦的烏桓人也跟著士氣大振起來!

  ——無論如何,他們一定是將要勝利了!

  在這片歡呼聲中,蹋頓忽然伸手抓住了身邊的從弟。

  「片刻後我軍齊出,」他低聲道,「你騎我的馬,領兵突圍!」

  樓班大吃一驚,「大單于何意?!」

  「陸廉隔絕我軍,」蹋頓低聲道,「前番信使未歸,或許已被陸廉所擒,亦未可知!你此去必定要親見淳于瓊,請他派兵援我,否則官渡一失,兗州以西盡歸劉備,袁公如何渡河!」

  士兵們呼嘯著衝了出去,其中裹挾著一隊騎兵,這立刻引起了青州軍的注意,有弓兵彎弓瞄準,有騎兵上馬追趕,但那隊騎兵弓馬極其嫻熟,不僅馬兒馳騁如電,這一群騎士甚至還能回頭開弓,與身後追趕的騎兵對射,於是拐過一座山坡之後,他們便失了蹤影。

  他們跑得那樣決絕,彷彿已經預感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一樣,即使他們丟下的,是士氣大振的同袍。

  那些同袍在向外追擊時,陣型不可避免地鬆散了一點,但陸廉既然已經收回騎兵,只剩下用兩隻腳丈量戰場的步兵,那麼陣型鬆散一點對烏桓人來說也沒有什麼妨礙。

  但並州騎兵就是在此時突然衝出來的。

  他們彷彿已經不再是一隊騎兵。

  因為騎兵也會受傷,也會退卻,也要從遠處先慢慢加速,再衝到面前,而這支騎兵風馳電掣,彷彿早已等待這一刻多時!

  他們像一道驚雷,衝進這滿是烈火的戰場!當為首騎著黑馬的將軍壓低身段,衝向烏桓人的中軍營時,那些滿腦子歡欣喜悅,激昂得兩隻眼睛裡只有對面步兵的烏桓士兵們,竟然全然沒有反應過來,便讓他領著他的數百騎士衝進了中軍營!

  有人歇斯底里的用烏桓語大罵起來。

  有人終於反應過來,將自己手中的長刀扔下,想要從地上去尋一桿長矛。

  還有人終於調轉了方向,想要跟進中軍營,救護自己的大單于。

  但那匹漆黑如午夜的戰馬已經一躍而起,踏上屍山。

  當馬蹄輕輕刨一刨,想要適應一下這不同尋常的觸感時,背上的騎士已經亮出了馬槊,那不祥的寒光與騎士冰冷的雙眼一同落進了蹋頓的眼中。

  就在那一瞬間,他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凍結了。

  又有騎兵躍上屍山,「張」字大旗在烈火中顯得無比刺目,引起了一陣驚呼!

  但蹋頓是來不及驚呼的,因為那匹戰馬奔著他來了!

  馬槊上的寒光也奔著他來了!

  還有更多越過那道殘忍的「簡易工事」的並州騎兵,他們咆哮著,衝鋒著,匯聚成了一柄蹋頓從未見過的長劍,如閃電一般向他劈下!

  ——那大概就是陸廉的「列缺劍」吧。

  在最後一刻,這位烏桓人的大單于渾然忘記自己身在戰場,忘記自己身後的萬餘烏桓士兵,忘記喉嚨裡的魚刺,轉而想到了這樣無關緊要的小事。

  站在山坡上的陸懸魚靜靜地注視著山下的這一幕。

  也有烏桓人三番五次想要衝破親軍的防線,也試一試陣斬敵軍主帥的目標,但他們大多在距離她很遠的地方就失敗了。

  她身邊有騎兵,有步兵,有長牌兵,還有一支五十人的弩兵小隊,這支被田豫武裝起來的親軍隨身帶著諸葛小先生最好的連弩,發矢便有一石弓之力,但只要拉動懸刀,可以連續射出十支弩矢。

  這樣一群弩兵湊在一起,來人只要不是扛著鐵質長牌,哪怕是著了鐵甲的騎兵也要被射成篩子。

  因此她始終站在土台上,根本沒怎麼關心烏桓人的斬首行動,而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烏桓大營的動向。

  在張遼衝進去後,那些烏桓人很快也就跟著返回了柵欄後面,濃煙令她看不清他們的神情,不清楚他們到底是血紅著眼睛要保衛大單于,還是倉惶地看一看大單于的生死。

  但那些烏桓人也無法立刻得知中軍營的情況,因此這樣的行動持續了一會兒。

  所有人似乎都退回了營中,只有漢軍在外圍未曾輕舉妄動,於是營前竟詭異地留出了一圈空地。

  他們在等。

  等張遼出來,舉起蹋頓的人頭。

  或是蹋頓出來,舉起張遼的人頭。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是兵者常事——在這片戰場上,名聲與履歷都不能令一位將軍逃離死亡,甚至智謀、謹慎、勇武也不能,因為戰場上永遠有無數個你猜不到的意外,其中每一個都可能左右一場戰爭的走向。

  但她站在那裡,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蹋頓的軍營時,身側的人還是意識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他最終將目光也從她的臉上移開,重新轉向那座死寂一般的軍營。

  ——就在下一刻,忽然有喧囂聲從中軍營中爆發開來!

  有無數的烏桓人,爭先恐後,自相踐踏地逃出了大營!

  在他們的身後,如同羊群中的牧羊犬一般,有騎士騎著黑馬,手持長槊上挑著一顆頭顱,衝出了大營!

  「蹋頓授首!」

  當他這樣高呼時,跟隨著他一同衝出來的騎兵也一起高呼起來!

  那聲聲怒吼如沉雷閃電,穿過了整片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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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逍遙津之戰和白狼山之戰的融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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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八章 許攸的憂慮

  烏巢又迎接了一批新的客人。

  能看得出來,在烏桓人當中,他們絕對是出身高貴的那一部分,他們腳上穿的是羊皮靴,身上穿著牛皮甲,他們的髮辮上墜著一些閃閃發光的金飾,甚至連他們的戰馬都是膘肥體壯的上等貨。

  因此淳于瓊並沒有怠慢他們,而是告訴他們,既然軍情這樣緊急,他會盡快發兵救援的。

  似乎是為了表示他的客氣,還特意為他們提供了相當舒適的帳篷,請他們稍作歇息。

  樓班就是這樣迷迷糊糊地被領進帳篷裡的,有沐浴用的熱水,有果腹的熱湯和肉餅,有擦拭身體的細布,還有更換的衣物和奴僕。

  這間帳篷裡甚至還有非常柔軟的床榻,這些跑了百餘里地的騎士在沐浴和吃喝過後,只要身體一沾上床榻,整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陷進去。

  在同陸廉的這幾日拉扯攻伐中,他們每個人都精神高度緊張,食不下咽,夜不安寢,現在突然到了一個溫暖、舒適,而且非常安全的地方,再沒什麼比這更催眠的。

  因此樓班也沒能抵抗住床榻的誘惑,他在簡單吃喝沐浴之後,便一頭倒下了。

  帳外很靜。夕陽西下,有士兵走過,談論著濮陽大捷的事,他們的草鞋摩擦著帳外的土地,發出模糊的沙沙聲,像草蟲的鳴叫一樣助眠。

  樓班就這樣睡著了,他的騎士們也睡著了,這原本已是傍晚,他們正可以香甜地睡到第二天清晨,同烏巢的冀州軍一起出發。

  但大單于的從弟睡得並不安穩。

  當他閉上眼睛,黑暗向他壓下來時,他的兄長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那個英武豪邁的烏桓大單于不滿地望著他,質問他:

  「樓班,樓班,你怎麼能讓我這樣去赤山?」

  「我的獵犬在哪?」

  「我的駿馬又在哪?」

  「為什麼無人為我起舞?」

  「為什麼無人為我哭泣?」

  兄啊!兄啊!樓班睜大眼睛,恐懼地望著這個一身是血的兄長,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的詰問與責備,他習慣性地跪在地上,拉扯著兄長的袍角,想要像幼年頑皮時那樣,求得他的原諒。

  兄長總是會原諒他的,兄長會用那強壯的雙臂將他舉起來,哈哈大笑著叱罵他幾句,再將他扔下來。

  可是當他跪在兄長的腳下,抬起頭時,卻只看到無盡的鮮血。

  蹋頓的脖子斷了,泉水一樣的鮮血正從裂口處噴湧而出,那顆頭顱似乎還在他的脖子上,但因為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所以姿態詭異極了。

  樓班一瞬間被恐懼吞沒了。

  不是親眼目睹死亡的恐懼,而是目睹自己既敬且愛的兄長的死亡——他因此被恐懼攫取了心神。

  而兄長低下頭時,眉宇間的憤怒已經不見了。

  他痛苦地看著腳邊的從弟,目光中帶著不捨與哀傷。

  「樓班,為我念誦咒語,為我焚燒衣物,為我祭祀牛羊,我要去赤山了!」

  樓班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淚流滿面。

  很遠的地方有絲竹之聲傳來。

  天色已經很暗了,士兵們有些已經睡下,有些還在洗漱,有些洗漱過了,不忙著睡覺的,在樹下輕鬆地聊天。

  樓班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望了一眼這個烏桓貴人的髮辮,便將目光移開。

  於是樓班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絲竹聲傳出的帳篷。

  淳于瓊在裡面,同他的偏將們正在飲酒取樂。

  他們沒有酗酒,幾個樂人和舞伎也沒有表演什麼禮崩樂壞的節目,絲竹聲十分輕柔悅耳,舞伎的手腕在燈火映照下,像雪一樣潔白。

  幾名偏將有人閉著眼睛聽樂曲,有人拿起竹箸,跟著敲打節拍,上首處的淳于瓊靠在憑几上,偶爾從碟中拿起一小塊烤豬肉乾,慢慢地嚼。

  烏巢這座大營,處處看起來都很舒適——每一個人感到舒適,除了樓班。

  當他徑直地走進帳篷,舞蹈與樂曲一下子就停了。

  有偏將皺起眉頭,緊緊地盯著他。

  「淳于將軍,我兄兩日前曾派使者求救,」樓班的目光則死死地盯著淳于瓊,「他的信,可送到了?」

  淳于瓊捏著豬肉乾的手稍微停了一下。

  他是個很客氣的人,到底還是將它重新放回碟中,「嗯,那位使者也在營中休養。」

  樓班感覺到全身的血一下子湧上了頭,「將軍兩日前便接到我兄求救,為何至今未曾出兵?!」

  這位烏巢的統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樓班大人或許於中原之規不熟,因此才會這般出言無狀吧,」有偏將開口了,「淳于將軍聽命袁公,並非什麼人都可調動的。」

  樓班勃然大怒,「我兄南下時,袁公亦曾許諾,要麾下各部配合烏桓!而今見死不救便是你們中原人的規矩嗎?!」

  「大膽!」有人立刻將手扶在了劍柄上,「胡兒安敢如此無禮!」

  樓班的刀也在那一瞬出鞘了!

  帳外有士兵跑進來,帳內有人掀翻了杯盞,氣氛立刻劍拔弩張起來。

  但淳于瓊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不是我不想救大單于啊。」

  這句話又給了這個烏桓貴族一點希望,讓他流著眼淚地望向主位上的那個中年人,想要得到一句承諾,承諾明日立刻就能發兵救援阿兄!

  「烏巢重地,沒有主公文書,我不敢或離,我已送信去濮陽大營,軍中諸將皆可為我明證。」淳于瓊輕飄飄地說道,「若樓班大人若能出示主公所說『各部兵馬都當配合大單于』的公文,我亦可立即便點起兵馬,如何啊?」

  他辜負了兄長,樓班想,他要將兄長送進死地了。

  ……兄長送他出來時,曾說什麼來著?

  樓班忽然漸漸地變得清醒,漸漸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兄長也許早已料到此事,只是要送他突圍,求一條活路而已。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那夢境中的恐懼與痛苦一瞬間又將他淹沒了。

  他們烏桓人被袁公拋棄了。

  他的兄長被袁公拋棄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還要搖尾求憐,他還不能放棄!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他的神情也在告訴別人,這是他絕望之前的最後一次努力——

  「淳于將軍,官渡一失,兗州以西盡歸劉備,袁公如何渡河?!」

  當聽到這句半是哀求,半是質問的話語時,帳中忽然哄笑起來,那些偏將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帶著鄙薄的眼睛和快活的嘴臉。

  「樓班大人還不知嗎?」淳于瓊笑道,「我軍已攻破濮陽。」

  濮陽拿到手裡,倉亭津已成孤軍,難道還能堅持多久嗎?

  冀州財力雄厚,難道調集不來大量船舶嗎?

  到那時十萬大軍渡過黃河,南下席捲兗青徐豫數州,天下之事可定矣!

  當聽到這句話時,樓班眼裡的光徹底熄滅了。

  烏巢的士兵是待得很舒服的,但多少有點惆悵。

  他們鎮守這座糧倉,自然是有糧餉拿的,卻不及濮陽大營的士兵拿到的犒賞那樣豐厚。

  尤其聽說那些士兵傷亡並不慘重,甚至可以說是很輕巧地拿下濮陽,這聽起來就更令人羨慕了。

  這樣一來,那位指揮了濮陽之戰的將軍就特別令人敬服。

  誰不誇一句許攸許子遠足智多謀呢?連他自己都恨不得每天誇誇自己!

  東線的大公子磨磨蹭蹭,奈何那是主公的親兒子,不能罵,但西線的文醜和蹋頓的慘敗很可以被拉出來說一說,他們敗得越慘,越狼狽,越損兵折將,這不就越顯出許攸的能耐了嗎?

  美中不足的是鎮守烏巢的淳于瓊是個乖覺老練的,早早就將有通敵嫌疑的牽招押送到濮陽。

  袁紹現在住的不是帳篷了。

  他的中軍帳肯定是最豪華最舒適的那種,但也舒適不過木頭房子,現在張超帶領殘部撤出濮陽,大軍可以進城安置,他當然也就住進了郡守府。

  這座宅邸上一個暫住者是天子,現在天子雖然已經到了下邳,但從漆過的柱子,鋪過的地板,還有修繕過的瓦片,沉重又精美的宮燈上看,仍然能感受到一點兒大漢曾經的氣象。

  對於四世三公出身,曾經頻繁出入宮廷的的西園校尉袁紹來說,這種氣象多少有點令他懷念,也令他感傷。

  但只要轉念再想一想,這座城池已經回到他的手中,渡河之後還有更多的城頭都將換上「袁」字大旗,這種感傷也就煙消雲散了。

  當然,即使他沒有想得那麼多那麼遠那麼美,這位主公依舊是沒什麼時間感傷的。

  ……他的謀士們又一次吵起來了。

  郡守府議事的主廳大概也是皇帝宴請群臣的地方,袁紹坐在上首處時,僕役已經在席子上安置了坐具,坐具上又加了一層墊子,力求讓他感到舒服。

  袁紹原本也覺得很好很舒服很稱心如意,甚至氣色都比平時更好了幾分。

  然後官渡糟心的戰報就來了。

  陸廉不僅大破烏桓,還重創了烏巢派出的騎兵,甚至留下了文醜和蹋頓兩顆首級。

  袁紹坐在上面看了一眼這封急信,立刻就將它用力地丟在了地上。

  「天下皆言河北多豪傑之士,而今竟無人能勝陸廉了嗎?!」

  那封信被沮授撿了起來,讀過之後,沮授的眉頭就緊緊皺起來了。

  他似乎很想將信收進袖子裡,但下首處的許攸已經伸長了脖子,也伸出了手。

  沮授不得不將信交給他,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傳閱下去。

  果然就有人開腔了。

  「淳于將軍信中所言,此戰非陸廉之功啊。」

  「有何證據?」

  「這豈非明證?」許攸抖了抖文書後面附著的第二封書信,「那牽招竟與劉備諸將竟皆有舊情!兩軍交戰之際,若留此等人在軍中,莫說是文將軍與烏桓大單于這區區兩顆人頭,怕是連烏巢都屯糧之機密,都要被此等背信棄義的奸賊說與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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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九章 滴水穿石

  要說牽招一個人就能替陸廉打下這樣的一場大勝,別說袁紹信不信,許攸自己都不會信。

  但他很清楚袁紹的性格。

  袁紹矜愎自高,勝時千好萬好,敗時總要找一點理由出來,讓大家分一分到底該誰來擔責。

  但這也不算袁紹自己的毛病,因為許攸不知道的是,即使千年之後,上位者的其實也還是這樣——領導是不會有錯的!有事情辦砸了,那你們這些手下的分一分鍋吧!

  因此要讓袁紹自己承認大軍調度協同出了問題,他是斷然不樂意的。

  ……當然,問罪主公是一件既作死又沒意義的事,除了田豐之外沒人會這麼做,對許攸來說,蹋頓和文醜的敗仗也不需要主公自己反思什麼。

  應該反思的,首當其沖是監軍沮授,其次是淳于瓊才對啊!

  要是他許攸去烏巢打這一仗,會敗給陸廉嗎?

  要是他許攸當了大監軍,會讓蹋頓文醜這樣一批又一批地同陸廉野外決戰嗎!

  淳于瓊本可以把責任推回來,聲稱他要鎮守烏巢,沒有主公手令,不能輕舉妄動,但這人過於老成持重,不想讓袁紹疑心這位屬下在暗示自己「這場大敗是主公事先沒發手令的緣故」,竟然在文醜以下的軍官裡,還撿出了這麼個中級軍官出來。

  這樣一來,在主帥陣亡後,行動果決地組織起防禦和反擊,並且通過談判,用少量戰馬換取了剩下將士性命的牽招的功勞就全沒了,剩下的只有罪責。

  但這正好。

  牽招被推進來時已經換了一身衣服。

  淳于瓊不曾令他穿著血跡斑斑的戰袍進帳,有可能是因為淳于瓊是在他回營後過一陣子才想到這個主意,有可能是因為淳于瓊怕他身上的血腥氣熏到主公。

  但也可能是淳于瓊就是不想讓主公意識到這個人有功無過。

  許攸仔細地看了一眼這個漢子。

  生得尋常,眉眼中有一股武將的氣魄,別說同荀諶這樣的美男子比,就是審配辛評這些謀士也比他有樣貌風度,當然上首處的主公年輕時更是姿貌出眾,所以上下看一看他的容貌與行止,大概是個出身寒微的武夫,也無怪淳于瓊敢這樣陷害他。

  「淳于將軍參你通敵,有書信為證,」沮授皺皺眉,直起身問道,「牽子經,你有何可辯白處?」

  「無稽之談!那不過是田豫送來的一封敘舊信,其中並無半點機密!」

  「那為何有墨跡髒污?」許攸問道,「可是你有意為之?」

  這個漢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在下若是心虛,也不必塗抹,將這封信燒了豈不更好?」

  許攸短暫地不吭聲了。

  他當然可以逼問下去,但憑什麼他一人衝鋒陷陣?他同牽招又無仇無怨,他今天這一手,反而能救了他哪!

  果然他一閉嘴,還不待沮授說話,郭圖忽然就開口了。

  「牽將軍此言是也。」

  有人突然看向他,但這位郭公則先生笑呵呵地,又繼續開口了,「若無回信,只這一封手書,其實也算不得什麼。」

  牽招的臉明顯紅了起來,「我既然要保全這兩千餘士卒的性命,如何能不作答!」

  上首處的主公皺起了眉頭。

  有謀士偷偷將目光轉向了別處。

  許攸高深莫測地摸摸鬍子。

  郭圖也跟著臉紅了,臉上甚至帶了一點討好的笑,「將軍勿怪,在下原以為將軍與陸廉之約,皆在人前,不曾想……」

  「我與劉備一別多年!主公待我恩重如山,我豈有通敵的道理!」牽招怒道,「若知將受今日之辱,那日我便該隨文將軍一同戰死!」

  擲地有聲。

  再加上他雖然換了一身衣服,但明顯包紮過的胳膊,還有走進來時一瘸一拐的腿,都再明白不過地告訴眾人,那場戰鬥的確是很慘烈的。

  但又有人開口了。

  「主公在此,豈容你大呼小叫!」

  「牽將軍這般怨憤,難道以為主公昏聵,不能識忠奸,辯公道麼?」

  「你若真與劉備無所牽連,何以這般失儀?」

  許攸輕輕地抬起眼皮,先看了一眼主公。

  主公盯著牽招的目光已經很冷了。

  ……再看一眼沮授和田豐。

  田豐的額頭上就冒起了青筋!

  許攸內心忽然驚呼一聲時,田豐已經破口大罵了!

  「自古未聞有功不賞,反究其罪者!文醜戰死,罪在輕敵,蹋頓戰死,罪在輕信!與牽將軍有什麼相干!淳于瓊唯恐主公怪罪於他,推牽將軍出來,意圖欺瞞主公,其心可誅!爾等竟在此應聲附和?!有爾等這班佞臣,主公大業如何能成!」

  屋子裡突然沉寂後,立刻爆發了一片罵聲!

  「田豐!你罵誰是佞臣呢!」

  「你這般故作姿態,無非是想謀主公的青眼罷了!」

  「就你這幅尊容!想當佞臣,你當得上嗎!」

  許攸兩隻手縮在袖子裡,扭來扭去,感覺又興奮,又刺激,緊張得不行。

  上首處的主公已經驚呆了,要反應過來還得一會兒,下首處的牽招也驚呆了,剛剛那一臉的悲憤都化為了瞠目結舌,就愣愣地看著謀士們彼此問候郡望師長。

  於是這個詭計多端的謀士最後將目光放在了沮授身上。

  沮授已經很瘦了,袍子穿在身上,就好像是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一樣,但面色還帶著一點不正常的紅潤,許攸看得很仔細,察覺到他擦了一點粉。

  他已經這幅病容,卻還要佔著大監軍的位置,還要操著大監軍的心。

  許攸心想,他今天使這個壞可不算是壞呢。

  一片吵鬧中,沮授開口了。

  「主公,既然雙方各執一詞,牽招通敵又無明證,」他緩緩地說道,「主公不當因一人之故而寒將士之心。」

  謀士們吵架時,主公沒反應,謀士們也對外界沒什麼反應,比如牽招要是在旁邊嚷嚷兩句,那是誰也不會看他的。

  但沮授一說話,好像郡守府裡真就落下一隻虎視眈眈的大鵬鳥似的,所有人一瞬間都閉嘴了,都在看著沮授。

  一直盯著沮授的許攸終於抓到了機會。

  「監軍愛惜人才,莫非是要保下牽將軍麼?」

  沮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子遠若這麼說,那便是了。」

  所有人又趕忙去看袁紹。

  片刻前這位主公還在橫眉冷對下首處的牽招,但現在看他的神情,似乎已經平心靜氣了。

  ……其實剛剛那那點怒氣原本就算不得什麼。

  只要袁紹冷靜下來,細想一想,也能想清楚這事有淳于瓊的私心,多半還有陸廉的離間計在裡面。

  而對於冀州人來說,想讓主公暫時脫離眼下,整個人魂游太虛冷靜冷靜,既可以讓他自己靜一靜,也可以讓他遭遇最不想見到的謀士大暴動。

  ……考慮到他身邊總有一兩個謀士陪著,「自己靜靜」就不是很容易。

  ……那眼下的場面其實還挺對勁的,除了謀士們有點羞赧,主公也有點羞赧之外,再沒別的毛病了。

  ……主公甚至還從坐具上起身,走了下來,拉住了牽招的手,溫言安慰,最後用力搖一搖!

  牽招大哭著跪倒,主公又親手將他扶起,甚至還給他金帛重賞!

  有這樣的明君!有這樣的賢臣!何愁冀州不能再次偉大!

  牽招抽抽噎噎,謀士們也跟著以袖拭淚,抽抽噎噎。

  整個場面看起來感動極了。

  許攸看了一眼郭圖。

  郭圖笑眯眯地摸了摸鬍子。

  這樣一場表演結束後,主公是很感到疲累了,眾人也魚貫而出。

  但許攸硬是留了下來。

  他雖然位不如沮授重,但卻是袁紹的元從,情誼與別不同,因此袁紹剛準備起身回到後宅去,看他那猶猶豫豫的模樣,又笑呵呵地駐足了。

  「怎麼,今日田元皓也罵到你了嗎?」

  許攸露出一個怪相,「田別駕乃智者之言也。」

  「必定是罵到你了!」袁紹笑道,「你現在跑來要公道了是不是?」

  「我為主公攻破濮陽,主公何以這般小覷於我,我只是心中有一事反復,不能決斷,因此憂慮……」

  袁紹有些困惑地皺起眉頭。

  「何事?」

  「軍中先有張郃,後又……」

  袁紹的神情完全冷了下來。

  許攸乖巧地閉嘴了。

  「監軍仁厚,此言又確合情理,我豈能駁了他?」

  「監軍仁厚,視諸將如子侄,」許攸諾諾地應了,「只是我觀監軍這些時日十分辛苦,處置軍務亦是勞累之事,在下總怕……」

  屋子裡靜悄悄的,袁紹皺著眉頭在思考,許攸在旁也不再多言,只是小心地等主公的回復。

  不知哪間房間裡傳來更漏的滴水聲。

  泰山之管穿石,單極之綆斷幹。

  在袁紹看不到的地方,所有人都在使勁兒想將沮授拉下去,比如審配,比如郭圖,比如辛評,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主公能代漢自立,沮授那個位置將如酇侯一般名垂青史,因此十分眼紅。

  但看起來從未有人成功。

  許攸卻知道,對主公來說,這些長年累月攢下來的讒言,總會有一天變作失望。

  無論多失望,主公都不會殺沮授——但許攸也不想要沮授的人頭,他和郭圖不一樣,他沒那麼狠毒的心腸。

  他甚至不奢求代替沮授。

  主公在長久的沉默後,終於又開口了。

  「子遠待如何?」

  「主公若擔心監軍身體,不若分派諸人各督一軍,為監軍分憂……如何?」

  --------------------------------

  酇:音同讚,周代地方行政組織之一,百家聚居一處稱為「酇」。酇侯:蕭何,漢初三傑之一。

  《獻帝傳》:「監統內外,威震三軍,若其浸盛,何以制之?夫臣與主不同者昌,主與臣同者亡,此黃石之所忌也。且御眾於外,不宜知內。」紹疑焉。乃分監軍為三都督,使授及郭圖、淳於瓊各典一軍,遂合而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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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章 一些金融相關的事

  這幾天裡,似乎沒有人不高興。

  濮陽城內的冀州軍因為攻下了這座堅城而得了不少犒賞,儘管城中百姓已經走光了,但他們龐大的輜重補給與緊隨其後的冀州商賈不會令他們缺少花錢的地方。

  而在官渡,陸懸魚的士兵也享受到了這種花錢的樂趣。

  他們興奮地排著隊,伸著脖子努力向前張望,看功曹一個個地核對身份,讀出功勞。

  一個士兵一年大概是三千錢的祿米,冬夏再發兩套衣物,聽起來挺寒素的,但這是不打仗的時期。

  當戰爭開始後,他們的犒賞會急速增加,每打一場,都要賞功罰過,小勝小發錢,大勝大發錢,錢不一定直接發到手裡,也可能是記在竹簡上,一式兩份,一份在軍需這裡存檔,一份在士兵自己手上作為憑證,等到凱旋時再憑了這些蓋過印的竹簡去取錢糧。

  他們甚至也可以花幾個錢,請往來運糧的輜重船將他們的取錢憑證帶回家去,雖然理論上說,這時候沒有那麼先進的金融行業讓他們異地取款,但公家沒有的,私家未必沒有。

  只要有戰爭,就會有金錢流通,而後就會產生與金融相關的行業。

  如果家中急等著用錢,可以將這些竹簡抵給商賈,換出現錢——陸懸魚聽過一點這樣的傳聞,真假不知。

  但那群打得大鵬鳥羽毛亂飛的冀州謀士們聽說這件事後,卻是非常警惕的。

  實際上這種金融模式以前出現過,但最近十幾年,除了河北袁紹的兵馬之外,其他地區是沒再出現過的。

  因為漢末這種亂世堪稱「城頭變幻大王旗」,前方打仗,後方隨時可能被偷家。

  將軍昨天還意氣風發,今天可能就「僅以身免」,倉皇逃竄。

  這種環境下的士兵只信到手的錢糧,不信將軍的承諾。

  ……士兵們隨身攜帶焦斗也是幹這個用的。

  那玩意除了可以猛敲示警之外,它既是炊具,又是餐具,還是量器。

  「量」個什麼呢?那自然是量將軍發的糧餉。

  陸懸魚剛帶了三百人起家時是不能這麼打白條發糧餉的。

  她要是想用竹簡代替錢糧,士兵們會小聲嘀咕,嘀咕完了就大聲發牢騷,要是牢騷被她假裝聽不見,那就要進入下一環節了。

  ……比如扯著嗓子堵門罵她。

  ……而且其他時候她能拿軍法來處置士兵,這時候是不行的,因為軍法處置的是單個士兵,而這種大聲罵將軍的經常是群情激奮。

  ……於是她要麼好聲好氣地解釋,要麼也扯著嗓子罵回去,要麼罵罵咧咧地給他們重新發實物糧餉。

  功曹還在一個個地登記,士兵排起來的長隊一眼望不到頭。

  她偶爾過來溜達一圈看看,拿錢糧的人有,拿竹簡的人更多。

  兵卒拿到竹簡之後,很是珍重地吹一吹上面已經乾涸的墨跡,再揣回懷裡,嘻嘻哈哈地回到自己同袍身邊去。

  「他們到底還是信我的。」她感慨了一句。

  「將軍是放眼天下未聞一敗的名將,」司馬懿笑道,「但除此外,將軍一諾千金的名望才是士卒們真心敬服的關鍵啊。」

  在陸懸魚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高效率做法。

  但在冀州人眼中,這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暗示與誇耀。

  陸廉的士兵相信自己的陣營會不斷取得勝利,更相信後方始終穩如磐石,因此才會進一步願意領取這些竹簡,而不是實際的糧食、布匹、銀錢在身上。

  他們也願意聽從將軍的吩咐,不去大肆劫掠那些沿途郡縣,而是一心一意等著犒賞。

  這可以說是陸廉治軍甚嚴,但更可以理解為陸廉的勝績和勝績帶來的戰利品已經抹平了與劫掠所得的差距。

  他們的士氣與那些家人隨時可能被劫掠屠戮,於是自己也走到哪裡就劫掠屠戮到哪裡的軍隊絕不能同日而語。

  ……當然,這是持家好男人的做法。想在軍中一點錢不花,其實挺不容易的。

  因為三歲稚童也知道打架很費衣服,而他們則是在打架這行一路走到黑的職業,衣物的消耗速度幾乎稱得上驚人。

  會自食其力,縫縫補補,在每一場戰爭間歇踅摸些破布條回來保證自己能持續而長久地穿公家制服的,在士兵當中已經不能用「好男人」形容,差不多就是絕世好男人了。

  剩下那些普通男人大多做不到在一場生死大戰中活下來後,不找個地方躺平或是搜刮些戰利品,而是一件件去剝死人衣服——這活一般都丟給民夫幹了——所以他們經常會在衣物問題上發愁。

  ……然後各有各的路子。

  有的人手腳散漫,會尋民夫營中的婦人來替自己縫補;有的人嘴甜,會求同伍同什擅縫補的同袍替自己做活;還有的嘴也不甜,錢也不捨得花,於是捨出最後一招:千里傳書,往家寫信。

  原本寫信是要成本的。

  正常情況下來說,排除那些文吏與軍官,整營的兵卒裡不見得能找出十個識字程度足以寫出一封信的人。

  於是這十個人就可以靠著替人寫信發一點小財,同時雇人寫信的費用也讓士兵盡量縮減寫信頻率。

  然而這兩年休整期裡,陸懸魚經常會派女吏過來教他們讀書識字,高深學問是不用想了,粗淺的幾百個字能記住就算好學生。

  ……即使是壞學生,也能輕鬆寫下「阿母,我褲子爛了,再寄兩條給我」這十幾個字。

  再加上田豫搞後勤,陳群搞吏治,順路將郵費給降下來了,這個信就寫得頻繁起來。

  每次只要有輜重隊來,就有士兵排隊去寄信。

  那些信大部分沒什麼文采,甚至連一點感情都沒有。

  ……純純的就要衣服。

  ……有不爭氣的小年輕甚至連錢也要。

  ……但這也不是說這些士兵都是狼心狗肺之徒,只要當面問一句想不想家,家中親人都怎麼樣,那話匣子打開之後不僅會說,甚至還會哭。

  後方北海郡的女吏們甚至聽到過這些士兵家眷的抱怨,大意是「你看看你們教他們學寫字有什麼用!整日裡不是要這個就是要那個!多一句話也不問!」

  女吏們被罵得有點訕訕的,湊一起嘀咕,有個機靈的就想出了應對之辭。

  「阿嫂不知吧?營中寫信,原是按字收錢的呀!」

  那位婦人聽了就一臉狐疑,「按字收錢?」

  「小郎這樣的手書,可是省下了一百餘錢的!」

  婦人大吃一驚,「這麼貴!」

  女吏趕緊點頭,「小郎年紀雖幼,卻是個精打細算,很懂持家的郎君呢!」

  婦人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而又感激的神情,握著女吏的手,搖了搖,一點也沒注意到對方臉上那略有不安的神色。

  「……所以,他想要家中為他帶條新褲子,他寫了什麼?」

  儘管漢朝人均只吃早晚兩餐,但不耽誤中午日頭最盛時休息片刻。

  幾個女吏湊在一起,討論起這件事時,那個機靈的高深莫測了一下。

  「你們且猜猜。」

  第一個女吏是個端方穩重的,想了一番後開口:

  「『阿母體固好,兒甚思母,諸般無事,唯行路辛苦,望以褲寄,切切』?」

  機靈的嗤笑一聲,「他若能寫出這封信,那位阿嫂怕不是感動得雙目垂淚,哪裡還會同我發牢騷!」

  第二個女吏是個務實的,想了一番也開口了:

  「『阿母,褲爛,兩條予我』?」

  小女吏搖搖頭,「若是這個,我看她也沒那麼大的氣。」

  「那人到底寫了什麼,把他阿母氣成那樣?」

  小女吏豎起一根手指。

  「『褲』。」

  ……這件事後來傳到陸懸魚這裡,於是她就時不時要軍官們在營中宣講一番,灌點心靈雞湯,或者是給士兵們上上基本的作文課。

  但這種士兵還不是最差勁的。

  官渡南岸不久之前被烏桓人劫掠過,因此滿目蕭條,難見煙火。

  但在她打贏了蹋頓之後,南岸突然有了人煙。

  那其中有些是黔首,有些是士人,有些是商賈,他們想方設法地租船、借船、蹭船,恨不得掛在船舷上也要渡過黃河,來到她的大營前。

  士人有跑來效力的,也有家眷走失,懷疑多半被烏桓人掠了去,因此帶了錢糧過來,想在烏桓的奴隸營裡找一找,贖人回去的。這種場面通常讓人看得很心酸,找不到心酸,找到了更心酸,一家子抱頭痛哭過後,再給軍營留下銀錢糧帛,哪怕陸懸魚下令說不許收這個錢,也總有人在營前灑了錢就跑的……但總歸還是讓人看著眼眶酸脹。

  商賈們腿就比較長,跑過來是為了做生意,當然也有精明人會先給軍營送幾十頭牛羊,想先在小陸將軍這裡遞個名片,要是小陸將軍沒空,那張將軍、太史將軍,還有北海的田使君也在這裡,能見到任何一位貴人都是極有面子的事啊!接下來做生意不就成了嗎!

  ……至於做啥生意,啥生意都能做!軍隊要不要糧食?要不要布匹?要不要騾馬,要不要船舶?你下訂單就成!缺什麼咱們都能想辦法!

  ……哦你說沒錢?沒錢沒關係!別的武將有今天沒明天的現錢現結,劉使君麾下的將軍們,信譽好得很!尤其是小陸將軍!你痛快地買!到時候咱們去劇城找田使君結賬就行!

  陸懸魚聽到這話時,就沒忍住看向了田豫。

  「田國讓而今也這麼有錢了!」她感慨了一句,「誰能想到當初還拿堅壁清野過的宅院騙我一個金餅呢?」

  田豫似乎很不想接這個茬,但在大家的目光中,他還是接茬了。

  「嗯,北海的財貨,在下就是這麼攢來的。」

  他停了停,又看向了陸懸魚,「將軍平日花用,尚安樂否?」

  ……確實還挺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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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兗州人的謝意

  除了一根根竹籤所代表的財物之外,對於士兵們來說,這場大捷還有很多可以享受的慶典與樂趣。

  比如說那些富商過來是想跟軍隊做點生意,而跟過來的黔首和貨郎則立刻彌補了士兵們這幾個月的艱苦行軍和一場場大戰的疲憊辛勞。

  陸懸魚沒空走出去看一看,她有太多事情要忙,但趙六是有空換個崗離開中軍營,去尋自己的老鄉們聊聊天吹吹牛的。

  一出轅門,外面立起了一片片高低不平,材質各異的帳篷,帳篷彼此間還要留一點空隙擺貨或是掛起懸幟,有時誰家的懸幟飛了,飄了,或是不小心尺寸有點兒長,蓋過隔壁家的懸幟了,那就要引來一陣罵聲,要是兩家都是潑辣人,真人快打也是有的。

  再往裡走走,有賣豆腐的,賣烤肉的,賣水果的,賣酒的,賣水果酒的,不過以官渡以南被烏桓人劫掠過的繁華度來說,這些小攤已算家大業大,因此數量並不多,競爭也不算激烈。

  競爭最激烈的還是一個個小帳篷門口坐著的婦人們,畢竟她們的生意成本特別低,有雙巧手,再來點針線就能開張,若是再帶上一套尺剪,一天做個幾套衣服出來,那脫貧致富就有望了。

  於是士兵們圍著這種帳篷打轉的頻率就特別高,畢竟能選中一個心靈手巧物美價廉的裁縫的話,那就再也不用寫媽媽見了就想打的信了呀!要是那個小兵原本就是個單身狗,那盯著這些小婦人小娘子的目光就更熱切了!

  ……不過趙六出營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

  田使君見有百姓前來趨附,便立刻下令派了些官吏過來,各個都帶著上官蓋過印綬的文書,一部分穿著制服,在這裡執法,另一部分穿著和兵卒無二的衣服,在這裡釣魚執法。

  不管是見到缺斤少兩的黑心小販,還是跟裁縫小娘子拉扯不清的士兵,反正一律拉走,分辯清楚後敲幾棍子再送回來。

  這個行為如果是陸懸魚見了,會覺得有點過於不見外的古怪。

  畢竟不管東郡也好,陳留、濟陰也好,那都不是她的管轄範圍,人家跑來跑去都是自由的,最多咱們也就是約束自己士兵罷了,敲人家老百姓棍子幹嘛呢?

  不過話說回來,這時代似乎大家都覺得,行軍打仗時,軍隊對周邊地區是有臨時管轄權的,大概這麼想的話法理上也不算錯了。

  ……錯了也沒人敢說錯。

  ……就是沒有那種雞飛狗跳的熱鬧了。

  ……要知道古往今來的大家都挺愛看打架的。

  除了看不到打架之外,其餘娛樂倒是都還有。

  比如說在營中難得洗熱水澡,要是寒冬時節柴草難尋,幾個月不洗澡都是有的,但在這裡只要花個幾十文錢,就能弄兩桶熱水洗個澡,要是再花點錢,還有二把刀的醫師不僅給捏捏腿腳,還能貼個千金膏;

  再比如一人收一兩個錢的傀儡戲,雖然木傀儡粗製劣造,但小兵們還是能看得津津有味;

  當然也有失了田園親眷的小婦人跑來做起歷史最古老的行當,要是能找到個單身的當長久夫妻當然好,露水夫妻也不挑啊,大軍隨時開拔,走得慢些她們還能跟上,要是急行軍,這錢多半就只能掙這麼幾天的。

  大商人夢想著能尋到機會跟將軍們拉拉關係,也搭上劉備這條船;小商賈夢想著發一筆財,回去買地置僕更上一層樓;那些無依無靠的婦人則夢想著靠著這些剛得了賞的士兵,度過即將到來的冬天。

  趙六已有妻室,對這些倒是看得很尋常,但有些沒娶媳婦的,又或者是娶了媳婦也想當渣男的小兵會帶著小婦人出來吃飯,然後這座臨時市廛裡某家狗肉攤子就特別的熱鬧。

  老板一鍋接一鍋地煮肥狗,一罐接一罐地盛出來往席子上端,沒有案几也沒事,反正吃喝的客人原本就不挑剔,他家的燉肉又特別的香,引得小兵們就都往這裡跑,小婦人也跟著往這裡跑。

  趙六看得饞了,也要了一份,坐下準備吃肉。

  守在鍋邊煮肉的姑娘忽然看了他一眼。

  姑娘生得並不漂亮,臉上有幾個麻子,但身材高挑,手腳俐落,撈肉切餅算賬找錢都十分俐落——尤其是這些付賬的士兵有些拿的是銀子,有的拿的是五銖錢,有些拿的是布,有些拿的是糧食,她也全然都不為難,換算得快極了。

  ——這樣的姑娘別說是尋常漢子見了,就是漢子的爹媽見了,那也是一點毛病挑不出來,立刻就想找媒人上門說親的吧!

  所以她端著一罐燉肉放在他面前時,趙六就沒來由的有些緊張,想到了一些有的沒的,精彩的刺激的冒險的遺憾的,最後思緒還是停留在自家媳婦那高高舉起的藤條上。

  他沒來由地縮了縮脖子,於是姑娘上下打量一番後,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這位造士……」

  她剛開口,就被他打斷了。

  「女郎家這燉肉香極了!」他緊張地說,「和我妻做的一樣!」

  女郎沉默了一會兒。

  「原來造士不是並州人啊。」

  「……並州人?」趙六有點懵,「女郎尋並州人何事?」

  「也不獨我一人,」她說道,「市廛眾人皆想見一見他們啊。」

  那些坐在席子上吃吃喝喝的人,在帳篷裡縫縫補補的人,還有天不亮就出門去砍柴挑水,回來準備開簡易澡堂的人,他們原本的生活都不是這樣的。

  這是一個秋天,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季節,他們可能在地裡收割,累得腰酸背疼,可能在籌備買糧,緊張地檢查自家糧倉,也可能準備趁著這個冬天將自家女兒嫁出去,於是每天紡線織布忙個不停,一心要裁剪出一套精美絕倫的嫁衣。

  然後烏桓人來了。

  烏桓人焚燒了村莊,殺死了平民,劫走了牛羊與糧食,當然也有許多人逃過一命,他們也許是藏在附近山裡,也許是藏在自家地窖裡,也許只是裝死,而大火燒榻的房樑恰恰沒有砸中他。

  他們活下來了,他們甚至能蹭一條船跟著渡河,跑來小陸將軍的營前做起生意,賺一筆錢來貼補損失,他們已經幸運到應該感激涕零自己命運的程度。

  但他們終歸活得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哪怕重新拿起針線,或是拎起柴刀,甚至是坐在席子上,滿臉笑容地端起陶罐,一口一口吃著熱氣騰騰的燉肉,他們與跟從前不一樣了。

  他們沒資格去怨恨烏桓人,也沒有力量去報復烏桓人,他們當中最強壯的漢子也只有砍柴種地,放牛養豬的本領。

  原本這些本領已經足夠他們自食其力,頂天立地的活在這世上。

  但是烏桓人來了,這些本領突然就不夠了。

  他們是怎樣活過這兩個月的?也許他們並不是「活」過,而只是「熬」過,但他們終歸是活下來了。

  他們跑來小陸將軍的軍營外,做起了生意,換些糧米布匹度日時,也在相互打聽——那個殺了蹋頓的將軍,他是什麼樣子的?

  ——他一定是小陸將軍最器重的人!

  ——說不定還是小陸將軍最喜歡的人!

  ——聽說他貌若好女,玉樹一般顧盼生光,這樣一個美貌郎君竟然能上陣殺敵嗎?

  ——也說不定其實是個黝黑漢子,又高又壯,跟一座浮屠塔似的。

  ——這可太荒唐了,浮屠塔要怎麼博取小陸將軍的歡心啊?

  ——張將軍陣斬了蹋頓!你要是能陣斬蹋頓,小陸將軍也不在乎你這一臉的麻子!

  他們很想要親眼看一看那位張將軍,不在乎他是高是矮,是黑是白,他們也說不清若是真見了,是要行什麼樣的禮,說什麼樣的話。

  他們畢竟不是那些胸中有丘壑的巨商,不曾學過見過什麼鄭重的,優美的,有風度的禮節,自然也說不出什麼感人至深,名垂青史的話。

  ……大概和陸懸魚營中寫信向阿母要褲子的小兵一樣文采罷了。

  「我見造士穿的軍中之衣,乾淨整齊,便知造士必與尋常士卒不同,因此想來問一問。」

  趙六有點難為情地搓搓臉,「我確實不是並州人,不過倒也見過張將軍幾面。」

  「真的?」女郎很驚喜地睜大眼睛,「造士當真見過張將軍?他生得什麼樣?」

  「雖然稱不上貌若好女,」趙六說道,「但確實是個很英武的男子。」

  女郎忽然一下就臉紅了。

  ……臉紅個什麼,要是小陸將軍臉紅一下,張將軍大概才有反應。

  趙六心裡剛剛這麼嘟囔了一句,又有客人來了。

  鍋旁多出來一個少年,和這姑娘相貌很有些相似,扯開嗓子喊了一聲阿姊。

  「張將軍偶爾會與親隨出營,」趙六委婉地說道,「但他似乎很少會來市廛。」

  女郎那雙多情的大眼睛眨了眨,看起來就有些失望。

  少年又喊了第二聲。

  「我也不是一定要見到他,」她慢慢地起身,「我只是想送張將軍一些東西……造士既能親見那位將軍,能不能替我……」

  她的話音忽然停了。

  趙六緊張地咽了口口水。

  ……這個話題走向似乎就很奇怪了。

  他很不擅長接這種話,他甚至有種落荒而逃的衝動,連剛端上來,還飄著油花的燉肉也不想吃了。

  只要一想想自己握著個香囊回營去尋張將軍……這太詭異了!

  但這個姑娘並沒有說出他覺得非常順理成章的那個答案。

  她已經從某些思緒中跳出來了,重新看向這位老兵時,她的目光自然又大方,嘴角也掛著輕輕的笑。

  可是她的眼睛裡閃著一點亮晶晶的東西,於是趙六一下子就明白了。

  「能不能替我……同張將軍說,我很想請他吃一罐狗肉?」她說,「非我自作主張,若我阿耶阿母在天有靈,他們必也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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