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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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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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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 01:53:2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二章 隔岸觀火

  如果是尋常時,張將軍應該很樂意招呼自己親如兄弟的扈從們,一起出門吃一罐燉肉,聽聽他們大呼小叫,長嘯高歌一下。

  但這一天不太容易。

  ——殺蹋頓是個非常快的流程。

  烏桓兵在統帥的激勵下衝出來,將陣線拉長,出現漏洞時,張遼已經等了很久。

  久到有蜻蜓落在他的盔纓上,閃閃發光,他也渾然未知,一動未動。

  以這支青徐兵馬的軍容嚴整,兵卒士氣而論,若是一心一意地圍攻,能不能攻破蹋頓的大營?

  不僅張遼,軍中任何一個軍官都覺得這一仗是必勝的。

  但這一仗損耗幾何?

  對袁紹來說,他的家底是支撐得起他打敗仗的,尤其首先驅策而下的,多為烏桓、鮮卑以及雜胡軍隊,這些人是他的盟友,亦或者是他的奴僕,他們損兵折將傷不到袁紹的主力,卻能真真切切地消耗陸廉的兵卒。

  ——冀州的軍官們甚至會微笑著同自己的士兵說,你們可知曉,陸廉帶了一支女兵上陣!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北海東萊兩郡的青壯男子已經盡數上了戰場,家鄉甚至也沒有足夠的婦人留守種田了!

  不管青州的田野上是不是盡皆婦人耕種,拼人口拼不過袁紹,這是毋庸置疑的。

  袁紹統一河北,經營冀州已經很久。

  青州「野無青草」時,冀州的農人在種地;

  徐州「泗水為之不流」時,冀州的稚童在田野裡奔跑。

  人口差距將實力進一步拉開之後,陸懸魚的每一仗都必須精打細算。

  曾經只有三百部曲,現在她有了兩萬精兵,但境地並沒有好轉多少——

  張遼是為此下定決心的。

  烏桓人的士氣並不低落,戰力也並不寒酸,他們一心一意地敬服蹋頓,只要大單于還在,他們就能為了他的命令前赴後繼。

  這樣一來,那個能夠盡快解決戰鬥的唯一選擇就出現了,有可能付出的代價也並不高昂。

  袁紹可以損失顏良文醜,陸廉為什麼不能損失一個張遼呢?

  當烏桓人高聲呼喝著他們聽不懂的戰吼,大踏步地向前奔跑砍殺,砍得漢軍節節敗退時,張遼身側的傳令官吹響了一支牛角。

  張遼沒有立刻拎起馬槊,他先是兩隻手握著韁繩,慢慢地讓自己的戰馬跑一跑。

  它已經戰鬥了數日,雖然短暫地休息過,但體力大不如前,那幾匹換乘的戰馬或是受傷,或是比它還要疲累些,不堪大任。

  因此張遼必須小心謹慎,在心中計算著戰馬能跑多久,能衝幾個來回。不到萬不得已,衝蹋頓中軍這種危險任務他是不準備交給陌生戰馬的。

  好在它跑起來了,按照他的期望那樣,先是徐行,然後馬蹄邁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當視線中披髮科頭的烏桓人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時,張遼身邊的騎兵紛紛扔下手裡的弓箭,從繩鉤上取下馬槊,壓低身體,驅策戰馬不斷加速,再加速!

  從那些間距足有數丈的烏桓步兵間穿過並不難,烏桓人性情悍驁,以臨陣鬥死為榮,因此擅短兵而不擅長兵,這令他們在與漢軍短兵相接時常能靠一腔血勇步步向前。

  但現下他們的陣型散了,想要攔住騎兵就不那麼容易了。

  他們張大嘴巴,驚恐地望著風一樣從他們身邊通過,濺起一蓬又一蓬鮮血的並州騎兵,像是平地上忽然捲起了暴戾的黑色風暴!

  「然後呢?」有人連忙問道,「文遠將軍衝進蹋頓中軍時,可見了什麼?」

  這場慶功宴是得到了兗州豪強們的讚助的——當然,即使是摳搜到家的田豫也不會剝好蒜眼巴巴等著人家送牛送羊送餃子,然後才簽字批復手下開始準備的。過了好幾天才開慶功宴的原因挺簡單,蹋頓雖死,這場針對烏桓人的決定性勝利也已拿到手,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蹋頓是有親族的,他的叔伯兄弟們,他帶在身邊的子侄們,還有他的表哥表弟,大舅哥小舅子們,都會在不同程度上繼續為他而戰一陣子,力圖將潰敗變成潰退,最終將大部分主力帶回並州,或與冀州軍會合。

  因此陸懸魚必須先將這些人打垮,至少盡可能多的留下他們的輜重,俘虜他們的士兵,讓他們即使返回並州,或是退回冀州也不能再對她產生什麼威脅。

  追擊這些烏桓軍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有幾個小部族甚至琢磨明白她手下士兵多少會有些驕橫之氣,打了一把防守反擊,令分兵而去的數千東萊兵損失慘重。

  等到終於將這一仗收尾結束,他們才終於有短暫的數日修整期,也終於有了這場慶功宴。

  「然後,」張遼端著酒盞想了一想,「我便取了他的首級。」

  帳中猛然又是一陣稱讚與歡呼聲。

  案几上擺了各色珍饈美味。

  除了普通的烤豬烤牛烤小羊之外,還有黃河鯉魚做的生魚片,野雞製成的肉醬,以及非常珍貴的王八湯。

  ……這東西學名叫「黿羹」,據說極其美味,美味到讓鄭靈公丟了性命,留下了「染指」典故的就是它了。

  但在座的文士也好,武將也好,關心的都不是今天的菜肴,而是這位拎了蹋頓首級回來的將軍。

  先是上座的小陸將軍敬他一碗酒。

  然後是趙雲田豫太史慈高順司馬懿狐鹿姑挨個過來,再然後是各路參軍偏將,張遼都沒推辭,於是這個酒就喝得熱鬧無比。

  這是一場精巧又酣暢的大勝,值得這樣一場慶祝。

  但這又不是這場戰爭的終點,明天太陽升起時,他們還要去面對新的敵人。

  他們一定會贏下最後一場,直至重鑄大漢。

  但到那時,他們還在不在呢?帳中所有人都曾在生死邊緣走一遭,他們都知道戰爭是什麼面目。

  因此今晚更應該盡情歡宴。

  帳篷裡有些熱,其實大部分人喝得並不多,畢竟這裡仍是群狼環伺的險地,不當大意,因此大家達成了一致,除了張遼將軍可以灌到抬出去之外,其餘人喝酒總是要克制一點的,高順今天可以不喝水,喝點帶了酒味的蜂蜜茶,看著也很合群。

  喝酒雖然要克制,但可以高聲歌唱,可以肆意跳舞,就像新年聯歡會似的,有什麼才藝就表演什麼才藝。

  之前小皇帝不是下場跳過舞嗎?不用舞伎,他們這些武將也可以跳啊!空手可以跳,拔劍也可以跳,一個人可以跳,兩個人還可以跳,見過太史慈跳舞,見過司馬懿跳舞嗎!

  ……平心而論司馬懿跳得可能是不錯的,畢竟世家出身,除了精通坑蒙拐騙陰謀詭計之外,君子六藝的本事也是有的。

  但她就是覺得這個帳篷太熱了,想出去溜達一圈。

  滿天星河,倒映在地上的無數火光中。

  士兵裡有機靈人,領了犒賞也不曾出門花錢買一個果子吃,忍著眼氣看別人大口大口地吃肉,現在終於都補回來了。

  他們也在吃烤肉,調料挺單一,但勝在新鮮,新殺的整豬整羊剖開了架在火上烤,盡情地吃,一旁還有豬血湯羊雜湯用來解膩。

  他們也在唱歌,這次不唱《悲歌》,換《常棣》了。

  ——兄啊你要是遇到危險,弟弟我無論如何也要趕過來啊。

  ——兄啊你要是過上好日子了,你就好好過日子,弟弟不怨你忘了我!

  ……歌詞是很古雅的,但翻譯一下就有了熟悉又親切的感覺。

  她一路從帳篷間的空地走過去,有小兵打翻了碗,還有小兵咬了一半的肉嚇得落在地上,她擺擺手,不要他們行禮,就這麼從陣陣烤得焦香或是焦糊的煙霧中穿過去了。

  雖然煙霧有點重,但大氣層污染並不嚴重,走遠些一抬頭,就能看到滿天的星星。

  這裡已經走到小營邊緣,用輜車和柵欄將中軍營與其他營地隔開,除了巡邏士兵之外,自然沒什麼人在乾草和柴火旁燒烤,因此很是清淨。

  尋了一架結實的輜車爬上去坐好,軟軟的乾草被她壓在身下,就這麼抬頭看一會兒星星,想想自己的事。

  「認得諸班星宿嗎?」

  「不認得,」她老實說道,「但那個是摩羯座,我是認得的。」

  「……那是何物?」

  陸懸魚轉過臉,有點意外,「文遠不該在帳中嗎?他們如何肯放你出來?」

  「裝醉即可,」張遼一本正經地說道,「我頗擅此道。」

  ……打哪練的?

  這個問題並沒有被她問出口。

  當初在長安都亭侯府,狗子們隔三差五湊一起喝酒,每次喝完,她就得跟著一群雜役們痛苦地996,除了高順沒拖沒抬過之外,其他狗子基本都拖過,然而多數狗子雖然糟蹋呂布的屋子,酒量倒還可以,拖拽一下多半就會自己爬起來,迷迷糊糊地爬去客房躺平。

  只有魏續是真死狗,喝了吐吐了喝,折騰完直接癱倒在地上,哪怕是倒拖著兩隻腳走,留腦袋在地上摩擦摩擦,他也是半點反應都沒有的。

  她沒見到魏續,也沒問過他究竟下落如何。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了另一個問題。

  「蹋頓的中軍雖然陣型鬆散,但營中必定還有千餘親衛環繞左右,攻營又不比野外對陣,地形復雜崎嶇,稍有不慎,便入死境……文遠那一日,真的不怕死嗎?」

  張遼轉過臉看著她。

  「我自少時從戎,駐守雁門,生死之事已經習慣了。」

  ……她總覺得這種事很難習慣。

  但張遼又淡淡地開口了。

  「濮陽已失,咱們不能被蹋頓拖在這裡。」

  她又不吭聲了。

  緩緩而去的黃河南岸邊上,也有星點燈火。

  荀彧和陳群便坐在一隻小船上,點起燈燭,擺上一壺酒,只是下酒菜稍微寒酸些,只有兩碟青菜。

  不過兩個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菜肴上。

  荀彧在看著北岸那忽明忽暗,連成一片的火光,陳群也在看,默不作聲。

  直到荀彧看完,表情很是安慰地轉過臉來,想同這位朋友說說話,卻看到陳群臉上的神情時,荀彧臉上淡淡的微笑忽然僵了。

  於是陳群迅速將自己的頭也轉了回來,擺正。

  他現在看起來也很從容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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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黿:音同緣,動物名。爬蟲綱鱉科。似鱉而大,背甲近圓形,散生小疣,暗綠色,腹面白色。前肢外緣和蹼均呈白色。生活於河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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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三章 麻臉陸廉

  荀彧之前一直很奇怪,陳群為什麼會跑過來。

  他原是徐州從事,很得劉備看重,後來派去青州,一方面是因孔融擅學問而鮮問吏治,因此陳群去了能有一番作為。

  另一方面則是看陸廉是個年少未婚的女子,覺得陳群無論出身門第,性情容貌,學識品行都堪為良配,因此想要不經意地撮合一下。

  荀彧與陸廉並不熟,不知道她平日裡是什麼模樣,僅憑素日那幾次見面,只覺得這是個性情直率澄澈,沒什麼心機城府的人。

  但她在他眼前打的這一仗足可推翻荀彧的看法。

  她待蹋頓,是既有耐心,又有城府,減兵增灶時一絲破綻不露,派張遼突入蹋頓大營時狠辣果決。

  能這樣用兵的一個人,在戰場之外的地方,除了她自己刻意約束自己之外,已經很少有什麼能桎梏她的。

  所以她若是待長文有情,他是一定看得出來的。

  他實在不必離開舒適安全,有天子居於朝堂,有張飛領軍鎮守的徐州,謀一個在臧霸處幫忙轉運俘虜與輜重的差事,再不辭辛勞跑到這裡,偏又賭氣似的,連營也不願進。

  陳群已經調整好他的神情了。

  河面燈火映照著這個文士打扮的年輕人,樣貌俊秀,談吐行止又有風度,他微笑著望向自己故友時的模樣,真是連挑剔的荀彧也挑不出一絲錯處。

  荀彧因此忽然嘆了一口氣。

  「長文,何必呢?」

  那些從容和微笑忽然都消失了,故作鎮定的目光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燈火一般籠罩在方寸間的悵然。

  「是我自己愚魯執拗,」他輕輕地說道,「令文若見笑了。」

  當然,荀彧是不會順著他的話題往下走,嘲笑他愚魯執拗的,他們這些潁川士人曾經在一起讀書,似乎也學到了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坐在書室裡捧著書卷時,也覺得自己知道這一世該如何走。

  但出仕之後,許多事就很難說清了,回頭看一看年輕時的自己,只剩一地嗟籲。

  「無論如何,長文既擇明主,該有一番作為,不可為兒女事自誤。」

  他這樣和緩地勸說著,於是對面的好友也斂容道謝,謝他開導自己,又為自己叨擾了他許久而道歉。

  他們都是性情克制內斂的人,喜怒鮮少形於色,喝了幾杯酒,陳群便準備回去了。

  只是臨走之前,他望向荀彧,似乎還有些什麼未盡之語。

  「……長文?」

  這個夜色中一身淺灰直裾的年輕士人看起來仍然是不開心的,但這一次不是因為那位女郎了。

  「既有這般好言寬慰我,文若自己也當……」

  荀彧忽然靜了一刻。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而他選的那條路,已是不可說了。

  清晨的北岸大營,尚有一絲餘煙。

  有酣睡未醒的士兵,也有在箭塔下往返巡邏的士兵。

  有民夫拎著桶去河邊打水,遇到拎著盆過來的中年婦人,又互相寒暄幾句。

  晨光灑在滔滔黃河上,再被揉碎成稀薄的光華。

  渡口處數不清的大船小船,明明彼此間總還有些距離,離遠了看倒像在相互擠來擠去。

  有人從船上往下潑污水,下游處又有人含糊地罵了幾句。

  荀彧就是在此時渡河的。

  陸懸魚剛睡醒。

  她似乎做了一個夢,夢到一些瑣碎的,不值一提的事。

  比如說阿草逃學了,跑去跟隔壁家的孩子一起,在城東的水渠處釣魚玩兒,一點也沒考慮過那條臭氣熏天的排水渠能養出什麼魚。

  於是就被同心逮住拎回家一頓打,打得挺狠,哭得挺慘。

  又比如說夢到羊四娘抱著孩子在同幾個婦人聊家常,一邊聊,一邊暗戳戳地打聽誰家的小姑娘性情大方,品行端正,年齡又正好與小郎相當。

  小郎坐在屋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在練習寫文書,寫完就擦,擦了再寫。

  再比如說夢到陸白穿著渭陽君才能穿的錦繡衣服,光華燦爛地站在長安的那個小院子裡,正在幫眉娘幹活。

  當親兵在帳外報信,說荀彧來訪時,陸懸魚抱著自己的小毯子坐在行軍榻上,頭髮凌亂,目光呆滯地仍然在回憶她的夢。

  過了好一會兒後,她才終於反應過來。

  「將軍大破蹋頓,威震河北,在下特地前來道賀。」

  陸懸魚想像中的荀彧應該用這樣一句話作為開場的寒暄詞。

  他肯定不是來道賀的,但這幾日裡不管什麼人來營中見她都會用這句話當「吃了嗎」來用,她自然也這樣想荀彧的。

  「將軍,該撤出河北了。」

  荀彧實際上說了這麼一句話,他一點也沒打算寒暄,並且對俊俏少年放在他面前的湯餅和小菜看也不看。

  於是捧著麵碗,已經習慣性堆起一個假笑的小陸將軍那張正要綻放的臉就僵了。

  她愣愣地看著他。

  荀彧還在繼續往下說。

  「將軍已佔官渡,袁紹大軍自濮陽而出尚需時日,正可從容渡河。」

  她想想,捨不得放下麵碗,決定再追問一句。

  「為什麼?」

  帳篷內的小二和小五感覺對面前這位郎君佩服極了。

  他好像有一種奇異的定力,哪怕對面是天下聞名的小陸將軍,哪怕小陸將軍的言行舉止都在告訴他,自己想聽點什麼,想說點什麼,這位郎君也依舊不為所動,保持著這樣卓爾不群的言語風格。

  ……真沒見過這樣不看人眼色的人啊。

  陸懸魚還在吃麵。

  昨天晚上的肉湯煮過牛羊肉,還煮了魚,鮮固然鮮,屬實嘌呤炸彈,但煮開了把麵條下進去,出鍋再灑一把蔥花,清早起來熱氣騰騰的吃一碗,這就很提神醒腦。

  她很喜歡吃這個,小二小五就做給她吃了,當然順手也帶了荀彧一碗。

  ……但冰清玉潔的荀彧似乎很注重養生,一筷也不動。

  「聽聞袁紹已將兵馬分作三份,其中許攸領一軍,」荀彧說道,「將軍不當留於河北,與他相峙。」

  ……許攸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用眼神這樣問,但荀彧沒有回答,只是目光輕輕地移了一下。

  河北謀士們經常在袁紹面前打得貓毛亂飛,這一點不知天下人知不知情,但作為鄰居的兗州人和青州人都略有耳聞。

  於是在許多人模糊的印象裡,這些謀士們的形象也變得獐頭鼠目,面目可憎。

  他們必定是鼠目寸光,貪婪無能,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

  但陸懸魚見過荀諶,見過郭圖,這兩個人壞心眼可能是有的,還不少,但肯定不是獐頭鼠目的醜八怪,更不是什麼外鬥外行的蠢貨。

  荀彧沒有回答她,但她也可以自己給許攸畫一個像。

  ——許攸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沒消耗多少兵力,拿下了濮陽和張邈臧洪兩顆人頭。

  他也開始在這場戰爭中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了。

  那碗湯麵,荀彧一動未動,於是撤下去被趙六端跑了。

  陸懸魚注視著自己面前撤走湯碗後稍顯空落的案几,拿起一杯蜜水,一邊喝,一邊混沌地想著這些事。

  如果她真的要渡河,她必須將倉亭津的守軍安排好,一同撤回南岸。

  當她將這個想法告知眾人後,司馬懿立刻開口了。

  「將軍大軍渡河後,布防亦須時間。」

  「……嗯。」

  「須得一支偏師為餌,阻袁紹渡河。」

  陸懸魚忽然愣了一下。

  但司馬懿的語氣自然極了,目光也自然極了,他好像根本不曾暗示她,她在東郡之西,佔據了這一段河道最重要的一個渡口,那麼只要另一個渡口能夠不惜性命地死守一段時間,就能最大程度延緩冀州軍渡河。

  許攸躺在一張柔軟又舒適的席子上,直勾勾地盯著地圖看。

  身側有人輕輕地剝開一粒葡萄,將裡面的籽去掉後,小心裝進冰碗裡,很快盛滿了一碗後,澆上了一點蜜汁,端進了一個銀質盤子裡,於是這股香甜又清冽的氣息就飄了出來,引得另一個婢女忍不住輕輕抽動了一下鼻子。

  許攸根本沒注意,他還在盯著那張地圖看。

  於是兩個婢女互相看一眼,其中一個較為年輕貌美的,也較為受寵的婢女忍不住開口了。

  「主君看得這樣專注,連一粒葡萄也不肯吃麼?」

  「你說說,」許攸的目光還是沒移開,「我這營修得如何?」

  婢女小心探頭,看了一眼那張地圖。

  ……那渾然不像一張地圖,倒像一張麻臉兒。

  「在我們家鄉那兒,若是燒開的油鍋裡灑一把鹽,誰離近了看一眼,那張臉便要如主君這張地圖了。」

  許攸愣了一下,還真是很認真地思考一番那是一張什麼臉。

  然後他很愉快地笑起來。

  「陸廉可不是個麻子臉。」

  婢女立刻好奇地發問了,「那她生得什麼模樣?」

  許攸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張地圖上。

  而在帳外,有十萬計的民夫即將為他兢兢業業地砍伐樹林,運送木料。

  那些木頭會變成柵欄和拒馬,進一步變成一座座營寨。

  陸廉是不是蓋世名將,許攸一點也不關心。

  但他的兵力遠勝過她,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就準備遍地修硬寨,打呆仗,五里一寨,十里一營的不斷將陣線往前推。

  「等這口鍋燒熱了,」許攸終於將這張地圖看完了,轉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說不準陸廉就要變成麻子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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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敗狗

  對於倉亭津的守軍來說,一切似乎都還很平靜。

  濮陽失守,張超帶兵撤退,這不是什麼超出預計的潰敗,甚至連倉亭津的守軍也隨時做好了袁紹大軍壓境的準備。

  但這一切暫時都沒有發生。

  時間一天一天向前,如滔滔黃河水一般不會停歇,於是經過了一個酷熱而煎熬的苦夏之後,這個秋天就顯得格外愜意。

  女兵們奪得范城之後分了一筆犒賞,奉迎天子之後,又接了一筆犒賞,天子是沒錢的,也不需要他下令,趕來黃河岸邊的官吏們會替天子發錢,將朝廷的面子撐得足足的。

  女兵們得了錢之後,也可以出營轉一轉。於是那些因為旅費或者其他原因,不曾離開倉亭津的百姓也支起了攤子,而且在賺錢這一項上,腦筋特別靈活。

  比如說這些女兵雖然也承擔作戰任務,但她們畢竟是女兵,都有隨身攜帶針線的習慣,不需要寫信找自己媽要褲子,更不需要出門找外面的裁縫裁衣,她們從功曹手裡接過布匹之後,晚上圍著油燈一圈腦袋湊在一起,稍微熬個夜,就能手腳俐落地裁剪出一套新衣服來。

  所以陸白這邊的軍官和陸懸魚那邊的就很不同。

  陸懸魚手下的軍官要時不時催著自己的士兵去洗洗涮涮,縫補一下衣服,不要穿得髒兮兮破破爛爛的;

  陸白這邊的軍官要時不時檢查一下女兵們的衣袖領口,阻止她們往衣服上繡一些明顯與軍服不一致的花紋和圖案。

  ……原來其實也沒抓得那麼嚴,但後來有位短戟兵平時無事,又不愛出去溜達,窩在帳中沒事就繡花玩,在自己衣服上上繡了前前後後一堆圖案,從高祖斬白蛇到孝景皇帝平定七國之亂一路繡到世祖昆陽之戰時一個流星爆讓漢朝再次偉大。

  然後前後左右的士兵操練時都不看前面了,都看她了。

  後來那件衣服被沒收了,那個短戟兵哭得像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但那件衣服從隊率處一層層上交,最後到了陸白的手裡,這位小陸校尉拿了那件衣服前前後後的看,又叫來那個短戟兵前前後後的看,看她那雙黝黑而布滿繭子,卻繡出了這樣一幅圖的粗壯的手。

  「莫哭了,」陸白說,「這衣服你穿是穿不得的,但咱們改一改,拿來當旗幟倒好。」

  那個士兵一下子不哭了,趕緊擦擦眼淚。

  「校尉當真?!」她聲音顫顫巍巍的,「那,那小人再繡點咱們營的東西上去吧?」

  這個小兵繡的倒數第二個人物是孝和皇帝,大家對他治時竇憲勒石燕然的故事還頗耳熟能詳,再往後的皇帝們有點拉胯,小兵倒也沒繡,倒數第一直接繡的當今天子,看著是個乏善可陳的美少年形象。

  陸白翻來覆去地又看了一遍這衣服,留空是留了點空的,可以繡個金烏或者玄鳥之類的上去?

  「你要繡個什麼?」她笑眯眯地問。

  「這裡!」短戟兵伸出手指了指,「這裡將校尉繡上去,怎麼樣?」

  陸白一下子不笑了。

  這要是繡上去了,她想,別人不知道,她大父看了可能會很高興地拍拍肚皮。

  「僭越!放肆!」她嚴厲地說道,「以後不許亂繡了!」

  小兵被嚇了一跳,眼睛裡又浸出了一層淚水。

  ……過於才華橫溢的人到哪裡可能都有點危險,不過反正這裡不是大秦,小兵也沒聽過亂繡可能會變成蜘蛛的恐怖故事,她最後出了帳篷,有點不情願地領了一套新的軍服,抽抽噎噎地被姐妹們領出營,也去吃燉肉了。

  營外的百姓們也什麼都賣,裁縫少了,但是針頭線腦的攤子就多了,還有賣尺子剪子小鏡子的,於是順理成章還有磨剪子磨鏡子的,除此外還有家道中落的人賣點家當,比如釵環,比如銅燈,比如絲綢的頭帕,錦繡的腰帶,都很受女兵青睞。

  ……但在這裡做生意的商賈總覺得不如南岸那邊好。

  南岸的泰山軍原本是流寇出身,三令五申能禁住軍紀,禁不住他們那個腦袋別褲腰帶上花錢也大手大腳的習慣,北岸這裡的女兵不論什麼出身,都對自己的人生有特別高的期望,財務管理上也高標準嚴要求起來。

  有婦人背地裡偷偷批評過,說一個女兵第一天過來看過她的一根銅簪,問了價錢,批評了一番,走了;第二天又過來問問價格,還是批評了一番,又走了;第三天女兵終於忍不住,開口講價,一直講到營中敲起回營的焦斗,女兵悻悻地走了。

  ……還是沒掏錢。

  據婦人說那根簪子最後還是賣給了那個女兵,沒降價,但是尋了個往返兩岸的漁家女過來假裝成買家,終於激發了買主的好勝之心。

  除了這些正經做生意的商賈之外,也有幾個苦於過冬無糧的小商賈看到這裡許多女兵後,就從自己的子侄裡選幾個眉眼尚算過得去的,搭起了小帳篷,也要動一動歪腦筋。

  這一天和任何一天都沒什麼不同。

  有巡邏的士兵,有操練的士兵,有休整的士兵。

  集市裡有賣小麻花的,有賣蜜餅的,還有一枚五銖大錢算一下未來丈夫長什麼模樣的。

  黃河兩岸停了大小許多船,船家有關係好互相打招呼的,也有關係不好夾槍帶棒的。

  天氣這樣好,河水也這樣緩,溫柔得渾然不像黃河了。

  今年雨水不豐沛,這些船家聊起天就會說,天氣轉冷,水漸枯了呀。但這也沒什麼不好,小陸將軍往返上下游,又總在河邊打仗,那不發水肯定是好事嘛……

  他們就這樣一邊不停將物資或是士庶兵卒往返從兩岸運來運去,一邊聊著天,直到有個人眼睛很賊地高聲喊了一句。

  「那是劉阿九的船不是!他今早才奔著西邊去,怎麼現在就折返回來啦?」

  船家紛紛抬眼去看,立刻又有人幸災樂禍了,「偏他愛出風頭,必是自恃跑得快,在水裡撞了神,因此才要返回來修的!」

  那條船很新,又輕又巧,跑得確實很快,倉亭津的守軍一見了便連船主船夫一併徵用了,為他們往返濮陽和延津送信之用。

  這支守軍名聲好,後方送上來的錢糧又足,因此不白徵用這條船,給的賞錢也比別的船都豐厚些,旁的船家的確看它有點兒羨慕嫉妒恨。

  但當那艘船順流而下,飛速地來到他們面前時,河兩岸的船家都吃了一驚。

  覆了生牛皮的船艙上插滿了箭矢,船舷上帶著數道傷痕。

  這些船家當中有河盜招安的,如何看不懂那些傷痕是鉤索拖拽船舷造成的,立刻驚呼了一聲!

  「劉阿九!你這是遇了劫船的河盜不成?!」

  那船主用細布裹了腦袋,看著狼狽至極,聽了這話,立刻歇斯底里大喊起來,「冀州人在濮陽兩岸建起水寨,封了河道了!」

  那些船家各個都驚呆了。

  「咱們佔著下游,小陸將軍佔著上游,他們是從地裡長出來的船不成?!」

  ……地裡自然是長不出船的,但地裡能長木頭,對許攸來說,有這東西就夠了。

  許攸是個很聰明又很愛偷懶的人。

  他要結硬寨打呆仗,不光是為了堵死陸懸魚野外迂回作戰的可能,還為了一步步絞殺整個劉備集團的空間,所以他得逼陸廉過河,也得送自己的軍隊過河。

  上游下游兩處渡口都在陸廉手裡,正常人想的是怎麼打下一處渡口,許攸不是。

  他要改造濮陽旁的河岸。

  因此他第一個要結的不是陸地上的營寨,而是這兩座水寨。

  彷彿是上天也要他建此功勳的明證,今秋不曾發水,河水漸枯,修水寨的難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民夫砍伐了無數的木頭,一根根地運到河邊,打樁子,修柵欄,建箭塔,除了幾艘從濮水運過來的小船之外,許攸根本不準備調青州的船一路逆流而上來支援他。

  笑死,冀州家大業大,烏泱泱的民夫什麼造不出來?

  直接下水大量木排,鋪上木板,士兵也不用當水軍操練,在上面跑來跑去如履平地,再在箭塔上架好強弩,配好鉤索,最後鐵索攔住河面,想過河可以,船留下啊!

  盡管倉亭津的信不曾送到陸懸魚手中,但她也很快得到了這個消息。

  許攸鎖了黃河,對她來說,後勤的糧草補給想送上來就非常麻煩了;對張超陸白等人來說,這不止是麻煩,更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危險之中。

  袁紹有船,雖然不在黃河主幹而在青州,但只要看一看冀州人這個手筆,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對袁紹來說,一切物質上的難題都不是難題。

  這位河北雄主的難題在於,如果他從濮陽這麼渡河,他的兵馬所在位置是無法向任何人遮掩的,於是陸廉可以立刻衝過來和他進行野外決戰。

  這顯然是不明智的,所以冀州人仍然需要渡口。

  大量的渡口,大量的船舶,將整條黃河都變成他們運兵運糧的天然防線,這樣一來,冀州軍可以出現在黃河南岸的任何一個地方,自然也可以將營寨從兗州一路修到青州去。

  陸廉就算是兩條腿跑成四條腿,也決然追不上這支兵馬。

  這個謀略大量消耗資源,因此稱不上高妙。

  ——它甚至可以說是樸實無華的。

  陸懸魚坐在中軍帳裡,耷拉著肩膀,佝僂著腰,腦袋一點一點的晃了半天,晃得下面的人看得直發愣,不明白這位數度能在死地絕境中走出一條生路的名將怎麼一聽許攸修了水寨,就這番模樣。

  但田豫突然就嘆了一口氣。

  於是幾個武將全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這不是一個軍事問題,這是一個經濟問題。

  ……一遇到經濟問題,將軍是會露出這種村頭打架打輸了的狗子的神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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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五章 渡河

  家窮,沒辦法,這不是短時間內能補足的。

  袁紹轄內許多地方都是多年不打仗,專心種地織布搞生產的,既生產農作物,也生產新的農民和農婦。

  而青徐兩地都是歇沒兩年就要打一場,陸懸魚按這個世界的年齡算也就二十多歲,放一千八百年後要是學習成績好點,可能做題家生涯還沒結束,但在這裡已經把周圍鄰居包括但不限於袁紹袁術袁譚曹操孫策都打了一遍。

  她要是能攢下錢來就怪了。

  ……話雖如此,但她還是打起精神,期待地看向田豫。

  於是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這位兩千石的軍中主簿。

  田豫不安地動了動。

  「將軍,我此來正是為了探查軍中用度……」

  「你現在看到了,」她立刻說道,「軍中用度,肯定是不夠用的。」

  田豫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將軍若是缺錢,我再送幾千萬錢來,也不值什麼。」

  她重新佝僂回去了。

  如果有錢就擁有一切,袁術的壽春宮就不可能陷落。

  錢是冷冰冰的東西,飢不足食,寒不足穿,只有人民生活得穩定的地方,它才有用。

  長安城一斛粟米五十萬錢,離此時也不過十年。

  而陸懸魚要的不僅僅是錢,她也想要更多的兵馬,要糧草,要民夫,她這裡有很多烏桓俘虜,他們可以充當民夫,可是糧食呢?

  青州的女人都上戰場了,田誰來種,線誰來紡,布誰來織呢?

  所以田豫的回答並不是「我們還能行」,而是「你看著辦吧。」

  田豫離開青州前,曾經與孔融見過一次面。

  學宮裡的士人少了很多。

  田豫徵發大量民夫給陸廉運糧草,自然也需要大量的官吏統籌調度,北海東萊二郡只留下基本運轉的班底,剩下都送去了輜重車隊。

  但田還是需要有人種,有人收,並且還需要一批官員帶著里吏去籌辦收糧的事。

  於是孔融給天南海北來學宮的士人安排了工作,要他們也去田間地頭,幫里吏們幹點活。

  孔融甚至還造了一下勢,將自己那本農書寫出來後多麼受士庶歡迎大肆宣傳了一番,然後暗示這些士人:你們不是每一個都說自己清儉貞正,不慕名利,滿心都是不事王侯的高風亮節嗎?那現在刷名望的時候來了,要是能學一學管幼安,朋友們哪,這個名望刷刷的就來了!

  ……然後那些細皮嫩肉,手上除了長年累月寫字留下的繭子之外,再沒半個老繭的士人們就去幫田舍翁幹活了。

  ……幹得好不好另說,再笨的人也會彎腰撿穀粒。

  孔融請田豫來學宮見面時,田豫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冷冷清清的畫面。

  僕役也被送去田間後,偌大的書室只有幾個人打理,地板上很快便起了一層淺淺的灰,襪子踩過時,幾年前新漆過的地板從那層薄薄的灰裡露出來,泛著秋日裡的光。

  孔融喜歡將四面的簾子捲起,光線充足,也能看到風景,此刻這座書室也是如此布置,於是落葉一片一片地跟著風,悄悄捲進了屋子,落在書卷上,案几上,地板上,還有孔融的肩頭。

  但這個高冠博帶的中年文士似乎根本沒怎麼在意。

  「你將各郡縣的守軍都帶走吧。」孔融說。

  田豫想過很多孔融喊他過來的理由,唯獨沒想到這種,而且也沒想到孔融這麼直截了當。

  「袁紹勢大,劉玄德又與曹操苦戰,無法襄助小陸,」這位青州刺史說道,「有多少人,你就帶走多少人。」

  他的鬢髮斑白,比田豫初見他時又老了許多,但他坐在那裡,鎮定地看著他的目光裡,的確有了一點「青州刺史」的樣子。

  「我將各城守軍帶走,使君何以禦袁譚?」

  孔融便笑了,「你留他們在此,難道我便能敵得過袁譚嗎?」

  ……這評價對他自己過於不客氣了,連田豫也說不出什麼話。

  「你們若是勝了,我縱死,也勝過泰山。」

  「你們若是敗了,我苟活於世,也要拜天下仲家。」

  陸懸魚的腰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挺直了。

  那些關於兵不夠多,糧不夠多,民夫不夠多,能調用的船也不夠多的牢騷都結束了。

  大概是從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開始。

  她眼睛裡那些有溫度的,像一個養家糊口年輕人一樣抱怨的情緒都消失了。

  「咱們須得謀劃一番,」她說,「我軍若南下,倉亭津守軍又該如何?」

  「將軍,倉亭津守軍不能撤,」司馬懿立刻開口了,「彼軍若撤,不過旬日,青州戰船便可行於黃河之上,將軍勇武,為萬人之敵,輜重又當如何自保?」

  她盯著司馬懿看了一會兒。

  「你知道范城牆高幾尺,能敵冀州軍幾日嗎?」

  司馬懿也看著她,神情很是恭敬誠懇。

  但他的眼睛卻冷得像冰一樣,「兗州人心歸附,錢糧能為將軍所用之前,他們能守幾日,便當守幾日。」

  這個話題聊不下去了。

  她心裡有些別的主意在吵來吵去。

  她雖然對歷史不甚了解,但赤壁之戰的熱鬧還是聽過的,能不能一把火給水寨燒了?

  ……能肯定是能的。

  但怎麼燒呢?

  ……她沒有水軍啊。

  她需要艨艟戰船,但是給她運糧的都是貨船,當然改一改也行,但是,她的士兵都不會開船,開船的都是老實百姓。

  她當然也可以逼著他們往船上裝滿草料,澆上滾油,然後順流直下去撞許攸的水寨,一把火給兩岸的水寨都點了。

  但問題是許攸本身未必有多少船,他步兵倒是挺多的,是她的五到十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這些高貴的冀州軍也不可能日日夜夜都蹲在黃河水面的木排上等著她,那場景太魔幻了。

  你要燒水寨,那你燒,心疼超過五分鐘算我輸。

  反正我的主力在河邊修得像堅城一般的大營裡,等著你來打,你來不來?

  這支冀州軍在黃河北岸集結時,是近乎不可戰勝的。

  他們的營寨修得極其堅固,但這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他們的身後就是冀州,每一個郡縣,每一座城池,每一個百姓,都能源源不斷地為他們提供糧草民夫兵源。

  如果不能在一場決定性的大戰裡徹底消滅他們,他們的援軍是無窮無盡的。

  所以司馬懿的意見也很簡單明瞭:讓倉亭津的守軍盡量拖住冀州軍,趁此機會,他們迅速南下,全據兗州,並且將官渡牢牢抓在手裡,爭取一個翻盤的機會。

  至於張超和陸白,司馬懿不熟,沒什麼感情。

  她倒是很熟,但在這樣的生死存亡之地裡,她也應當做出一個合格統帥應該做的選擇。

  ……但這算什麼選擇呢?

  她與張超,難道沒有半師半友的情分嗎?她能捨棄張超嗎?

  而阿白,她想,在長安那個煙火繚繞的夜裡,在那個髒兮兮的小姑娘推開她的門,用綠油油的眼睛盯著她手裡的豬頭時,自己都不曾捨棄她。

  一路萬水千山走來,現在阿白已經是個自領一營的校尉了,人不多,但也屢有戰功,運過糧草,守過劇城,還攻下了范城,擊退了鮮卑人。

  她,還有她的女兵們,是可以被捨棄的人嗎?

  可是如果沒有這支守軍,讓許攸輕鬆地將營寨修滿黃河兩岸,她要怎麼打呢?

  「將軍,我領一軍北上,如何?」

  忽然有人說話,於是所有人紛紛去看那個聲音來源。

  他們一定要看一看那個人,是因為他的聲音對中軍帳裡許多人並不算很熟悉。

  那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但陸懸魚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伯遜?」她說,「你北上做什麼?」

  「我領兵攻冀州,使袁紹驚疑,不能全力南下,」高順說道,「倉亭津守軍便可南撤渡河。」

  這聽起來似乎還好,送一支疑兵過去燒個糧草什麼的,但這還太籠統了。

  「你要帶多少兵馬走,帶幾月的糧草,你的行軍路線,你的目標,何時撤,如何撤?」

  「溫侯留下的並州軍,」高順說道,「我帶他們走,支一月糧草便可。」

  她愣愣地看著他,「然後呢?」

  「冀州軍主力既在濮陽,魏郡各城必多囤糧草,將軍不必多慮。」

  「然後呢?」她著重地問,「我軍南下,倉亭津守軍渡河撤走之後,伯遜要怎麼撤回來?」

  「不錯,高將軍所領陷陣營大半步兵,不比騎兵行軍,」可靠的子龍將軍立刻勸阻,「況且袁紹若據黃河,將軍如何渡河呢?」

  「將軍全據兗州後,我自有渡河之機。」

  這個計劃無論如何也不像高順能提出來的。

  因為他是個做事非常穩重,非常謹慎的人,就屬於那種做計劃不僅要做Plan A,還要連Plan BCDEFG都做一套來兜底的類型。

  而這個計劃裡帶著極大的不確定性。


  畢竟幾千年史書上下,霍去病那種隨性如風都能建立奇功的屈指可數,大多數軍隊打仗還是得算計著來,自己在哪,敵軍在哪,怎麼走,到哪打,心裡總得有點數。

  但這個似乎完全沒數的高順就坐在那裡,臉上不帶表情,一身黑黝黝的鎧甲,看著和昨日,前日,以及很遙遠以前的時光裡都沒有什麼分別,定定地注視著她。

  她最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咱們就盡快南下,全據兗州,多造船舶,以為高伯遜之援。」

  其實這話說得不對,她說出來就後悔了。

  她是應該先道一句謝的。

  但高順的眼睛輕輕地彎了一下,這個不苟言笑的武將微微笑了。

  「多謝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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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小把戲

  對於許攸來說,似乎一切都很順利。

  他建立水寨,阻攔陸廉在黃河上的船隻,派出斥候去偵查范城與倉亭津的營寨動向,以及使用不知疲憊,無窮無盡的的民夫替他將攻城器械拉到范城來。

  這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時,許攸還要面臨一個問題。

  在沒有同劉備決戰之前,主公不會天天守在營裡,他會在沮授和審配的協助下統籌調度後方的糧草資源,以及發動起所有河北世家。

  當那些世家向他獻上忠誠時,他們不僅會拿出錢糧,而且還會送自己的兒郎到前線來,而這位年輕指揮官通常也不是光桿一個背包報到,他一定還會帶上一支兵馬。

  如果陸懸魚知道,會批評這也不是什麼精妙的計謀。

  冀州人的行動風格,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枯燥。

  ……但在針對她這點上,確實好用。

  這些擔任中級軍官的世家子如果都湊在一起,恐怕必須袁紹自己的威望才足以壓制住他們,否則換大監軍沮授來也要頗費心思。畢竟他們家門口都立了一根柱子,並且在這些年的經營裡都攢下了一份不小的家私,平時同其他世家聯姻交際都還好說,現在進了軍營,就很容易想要分出個高低勝負來。

  尤其這還是以高強度傾軋聞名的冀州,這種爭強好勝的心理只會超級加倍。

  因此許攸想到的結硬寨打呆仗的計謀就恰到好處了。

  給他們修營寨,五里十里修一個營寨,一個營寨裡放一個河北世家出身的指揮官,再帶大量自家私兵,然後將能不能守住營寨和他們的績效掛鉤,成了。

  花錢是肯定花錢的,但不那麼花費袁紹的兵馬,而且獎懲分明,丟了營寨的要罰,不想受罰就得交錢抵罪,抵的錢正好拿來論功行賞,豈不美哉?

  於是連那些武將的叔叔伯伯表大爺也一起被動員起來了——罰錢是小事,丟人是大事!在明公一統天下的步伐中,自己家必須刷一個高分!

  況且他們連蛇首兩端的心都不會有。

  陸廉在青州打豪強,分隱田的事早早就傳到河北了,對於這些受到袁紹優待,因此可以享受各種特權的世家來說,這個天下最好是主公的,也可以繼續是大漢的,但絕不可以是劉備的。

  他織席販履也就罷了,他倚重之人也是市井之徒,這也就捏鼻子忍了——但陸廉還查隱田隱戶!這就不能忍了!

  自幽州往南,一片如火如荼,到處都是準備與劉備決一死戰的河北世家,不用宣傳別的,只要宣傳一下陸廉陸白姐妹都在青州幹了什麼就夠了。

  於是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時節,許攸不可避免的長胖了一圈。

  當部司馬審榮走進許攸的帳篷時,疑惑地皺了皺眉。

  這座帳篷幾面都開了大大的窗洞,陽光可以肆意地灑進來,於是整個帳篷顯得一點都不氣悶,反而非常符合漢朝人通風良好寬敞明亮的審美。

  但正是蚊蟲肆虐之時,這樣的窗洞毫無疑問會令住在裡面的人深受困擾。

  不過在審榮仔細又看了一眼後,他就恍然大悟了。

  那些窗洞不是真的窗洞,上面覆以薄如蟬翼的絹綃,自然將蚊蟲擋在外面,不仔細看是察覺不出的。

  絹綃價值不菲,是因為這種布料需要一種特殊的蠶吐的絲,那絲原本就極輕極細,想要將它慢慢地織成一匹更是難上加難,因此哪怕是世家貴女,尋常也不會穿它。

  現下許攸卻裁了糊窗戶,還不是糊自己家裡的窗戶,而是行軍帳。

  對審榮來說,這種不動聲色的炫富多少有點刺眼了。

  但許攸卻好像一點也沒察覺到,親親熱熱地拉著他的手,阻止他以子侄輩行禮,待他坐下後,又命婢女送了蜜水上來,那慈祥的目光簡直不像是看審配的侄子,而是看自己的親侄子。

  「我今日尋賢侄來此,正為一件大事!」

  審榮一愣,「主公若有驅策,在下敢不效死耶?」

  效死是不必效死的,相反許攸滿滿都是親切的笑,簡直把「我這裡有個肥缺」寫在了那張迅速變圓的臉上。

  「若輜重營中那些攻城之物皆給了你,再與你一支兵馬,孟仁賢侄,能破范城否?」

  審榮剛剛那點不舒服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風巨浪般的驚喜與惶恐!

  他有何德何能!能領此重任!

  但當他語無倫次地表達自己的謝意時,許攸輕輕地擺了擺手。

  「我與你從父是至交好友,這樣的功勞,難道我要給別人不成?」這個中年文士笑道,「孟仁攻城,既不要急,也不要出什麼奇謀,將兵士一字排開,用雲梯和投石車先砸它數日,事必成矣!」

  這個頭腦簡單的年輕人眼睛裡那些驚喜與惶恐,終於匯成了淚光閃閃的感動,「子遠將軍待榮如親子侄,榮當何報啊!」

  「你既知我之心,再敘這般繁縟之禮,豈不客氣了!」許攸責怪道,「若孟仁當真有心,待攻下范城,大破倉亭津時,寫信報之爾從父便是!」

  他看起來真誠極了,待審榮的好一絲一毫也沒有摻假。

  ……當然,許攸真心待這個傻乎乎的小伙子如子侄是不可能的,他和審配有什麼交情?一起撒潑打滾槓田豐沮授的交情嗎?

  但他確實是看在審配的面子才給了這小伙子一個美差的。

  負責後勤軍需,獎懲犒賞,並且管理整個河北的人一共有三個,除卻袁紹之外,尚有沮授和審配。

  想靠戰爭發財,不僅靠劫掠,也要看後方送來的錢糧多不多,除卻兵士吃用犒賞之外,留給自己的部分多不多。

  袁紹是他的髮小,關係一直不錯,但同時也是他的老板,不能指望老板為了交情而損失自己利益,撈錢也必須偷偷摸摸;

  沮授是袁紹的大管家,人是很溫和的一個人,但在政務上也頗為精明,想從他那裡多支個幾千萬錢來充實一下自己家的小金庫,沮授能把賬本塞到主公眼皮底下;

  剩下一個就是別駕審配了,雖然天性烈直,很不好說話,但許攸覺得這三個人裡最可以拉攏結交的就是這個了。

  自己將這場大功贈予他子侄,他豈有不投桃報李的道理呢?

  許攸沒有考慮過這個不曾獨當一面的年輕人到底能不能擔任這支分兵的統帥。

  因為他肯定是當不了的。

  但這支攻打范城的冀州軍其實也不需要一個統帥。

  當無數繩索匯聚在雲梯車前,用牛馬與民夫的汗水將底座下的原木牽扯出沉雷一般的聲音時,范城的守軍又一次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地去尋他們的軍官了!

  冀州人來了!他們嚷嚷道,還帶來了攻城車!

  那些衝車!投石車!雲梯車!他們比比劃劃,那麼大!那麼高!比城中最古老的那棵樹還要高!

  可那些攻城器械還不是完全體,它們在運送過程中還可能產生一些磨損,因此需要在城下進行最後的組裝和調試。當工匠們一層接一層地為這些龐然大物維修校對時,城上的守軍已經亂作一團。

  ——那是攻打濮陽用的雲梯車啊!

  ——濮陽城高近三丈,才會用那樣的雲梯車!可咱們范城的城牆修了這麼久,也就兩丈而已啊!

  ——還有那個衝車的獸頭!獸頭!那麼凶!能把我的五臟六腑撞個稀巴爛!

  ——咱們守不住的!

  這樣的聲音從第一個守軍嘴裡喊出來時,小軍官立刻衝上去一拳將他打翻,並且冷冷地要求抓去給軍法官處置。

  可緊接著就有越來越多的士兵用他們的目光和神情,用蚊蚋般的嗡嗡聲繼續傳遞著這句話。

  蚊蚋般的聲音越來越大,嗡嗡聲漸漸變成了車輪滾滾,等到張超趕過來時,已經成了雷鳴陣陣。

  那其實並不是攻打濮陽時用的雲梯車。

  那幾架雲梯車比攻打濮陽時所修的更高一些,因此重心有點不穩,這一點被工匠警告過,用來偵查城中動向是很夠用的,但如果是用來貼近城牆,令士兵攻城,就不如老式的那樣方便。

  許攸一點也不在乎。

  投石車是真的,衝車就沒有那麼真,為了又快又好地雕出獸頭模樣,那個鐵皮其實是中空的。

  雲梯車也有點小問題,但不打緊。

  因為他已經拿下了濮陽,不是靠冀州人的血,而是靠他的計謀。

  在許攸眼中,這一次也沒什麼不同。

  他不需要審榮身先士卒地爬那兩丈高的城牆,他只要將盔明甲亮的冀州軍放在城下,再將這些攻城的大家伙推出來,范城守軍的士氣自然就崩了。

  許攸所料想的一點都不錯,不僅范城的守軍士氣崩了,連隔岸的泰山軍士氣一瞬間都快崩了。

  這怎麼打?

  所有人見到對岸那烏壓壓的敵軍,以及那些見所未見的大家伙時,心中都生出了一股懼意。

  倉亭津的守軍暫時還沒有動靜,但外面那些擺攤的賣藝的百姓已經爭先恐後地掏出自己最後一袋糧食,最後一枚五銖錢,想要爬上船,去到對岸。

  當冀州軍如烏雲一般來到這個渡口時,陸白所見到的,的確就是這樣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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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七章 沒有期限的戰爭

  冀州軍的軍營與陸白見過的任何軍營都很不同。

  它有著遠超想像規模的民夫與工匠,他們實在太多了,因此許多原本需要士兵去做的活計都交給了那些民夫。

  因此士兵們看起來普遍比她見過的青徐之地的士兵要體面許多,他們衣衫整齊,身材壯碩,有著粗壯的臂膀和鋼鐵一樣的大手,當他們在民夫間走過時,這種對比會更加強烈。

  那些民夫衣衫襤褸,面色蠟黃,腰背佝僂,穿著已經爛掉的草鞋,沉默地扛著木料,行走在營地之間。

  他們看起來並不比其他地方的農夫更可憐,陸白從長安逃出後,在平原、小沛、下邳,都見過這副模樣的民夫。

  冀州出來的民夫,與那些飽經戰亂的地方竟然沒有什麼區別。

  但那些飽經戰亂之處,兵卒也是一樣的憔悴,一樣的飢餓啊。

  這令陸白感到詫異。她騎在馬上,遠遠的注視著那座大營,皺眉去打量,去觀察,想要從中看出一些可以拿來利用的弱點時,忽然有女兵跑了過來。

  ——阿姊有信至。

  阿姊的信分兩種。

  一種是作為阿姊時寫的,她沒學過怎麼如士人一般斟酌言辭,在陳家學了那許久,也只是盡量將信寫順暢,不會冒出一些奇怪的詞語,更沒有文采可言——但她會囉裡囉嗦地寫很多東西。

  比如說她在廣陵吃到了很不尋常的鮮魚,不需要多少佐料,只要上鍋蒸一下,稍微蘸一點調好的汁,吃進嘴裡自然鮮美無比,很想有機會帶著她們過來嘗嘗;

  又比如說她在廬江見到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婚禮,還聽了一個關於婆媳的大八卦,告誡她以後選男人不僅要選男人,也得看好翁姑都是什麼樣人;

  再比如說她在壽春的宮殿裡偷偷扣下了一塊寶石,沒捂熱乎就被功曹給發現了,還說是田主簿特地叮囑吩咐的,她很生氣等等。

  後來她的信漸漸少了,會寫一些自己的近況,但不大提起各種有滋有味的小吃,也不會關心張邈張超家的八卦,不過好歹提了一筆張邈送了他好幾個美少年,天天在身邊轉來轉去的,讓她有點不自在。

  她將這些信都很珍重地收進了匣子裡,隨軍帶著——原本是放在家裡的,但阿草有一階段見到什麼都想啃一啃,翻出了那個匣子並成功打開後,阿姊所寫的所有書信,不管是紙的還是絲帛的還是竹簡的,一律留下了口水和牙印兒。

  ……阿草後來還是被同心打了幾下,不怎麼狠,但他照舊哭得很大聲,於是陸白有些疑心這孩子已經練就了假哭的本事。

  總之,這十幾封帶著牙印兒的信被她帶了出來,都收在隨軍的行李中,而新送到的這封信是不該收進匣子裡的。

  這是另一種信。

  寫信的人不再是她的阿姊,而是她的統帥。

  她的統帥告訴她,主力已經南下,她不必再守倉亭津,與張超一同過河,收縮防線就是。

  但緊接著另一封信送來了。

  這封信不是阿姊寫的,而是劉備。

  許攸將河道一分為二的消息傳到了劉備這裡,他因此遣使來詢問,范城如何,倉亭津能不能守住,如果能守住,就再堅持一下,令袁紹的兵馬不能從倉亭津南下,也令青州的船舶無法送進來,他也會遣援軍北上。

  當然,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勉強,盡早渡河撤退。

  趁著冀州軍還需要幾天時間完成布防,臧霸請她過河商議一下這件事。

  盡管大家的士氣在冀州軍那些龐然大物面前都有點崩潰,但臧霸的泰山軍還是看起來最撐得住的。

  這不僅因為他們離得遠,也不僅因為他們的士兵經歷過更多的,更弱勢的戰爭,也因為臧霸這個營寨修得很妙。

  營寨修在環山抱水的山谷裡,三面環山,一面有水,再加上泰山寇本身就是山賊出身,各個擅長翻山越嶺,臧霸的大營就更加易守難攻了。

  因此他在請陸白過來商議是走是留的事時,還有心情請她吃頓飯。

  ……飯是在湖畔吃的,有熱騰騰的野雞湯,有嫩嫩的烤羊肉,有切成細絲的鮮魚,還有山裡的果子,用蜜醃過再端上來。

  「這景色如何?」

  「空水澄澈,隔絕紅塵,」她立刻說道,「神仙之境!」

  臧霸哈哈大笑起來。

  「這魚是從湖裡打上來的,鮮美之至,」這位大漢道,「陸校尉不妨嘗一嘗。」

  她從善如流地嘗了一筷子。

  嚼起來又鮮又甜。

  「諸班皆好,」她也笑道,「若再過幾日來吃,就更加肥美了。」

  「這個容易,」這位豪爽的泰山寇首領立刻道,「陸校尉既喜愛此處景色,將健婦營調過來便是!」

  她的竹箸停了停,然後才慢慢地又夾起一筷魚膾。

  「有軍令在身,不能渡河啊。」

  「主公不曾強留你在北岸,」臧霸說道,「況且小張使君領殘兵數千,也敵不過冀州軍的。」

  陸白還在那裡細細地嚼魚膾,一聲也不吭,看起來猶猶豫豫的。

  她這幅樣子,十足像一個沒經歷過什麼大陣仗的小姑娘,引得臧霸不自覺語氣也重了幾分。

  「大軍壓境,陸將軍既已南下,咱們四面皆敵,更該撤回徐州才是。」

  「咱們四面皆敵,」陸白突然說道,「旁人呢?」

  她剛剛一聲不吭時,心裡還在想冀州軍營中那些民夫。

  如果用「董白」的視角去想,也想不出些什麼,但換了「陸白」,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緣由了。

  冀州許多地方已經十餘年未曾有過戰亂,黔首卻活得那樣困苦,原因就在營中那面「審」字大旗上。

  河北名將多固然是多的,但她沒聽說過一位姓審的名將,只有治中別駕審配位高權重,但又未曾獨領一軍。

  因此那位將領的身份呼之欲出了。

  那些穿著爛掉的草鞋,如螻蟻一般忙碌的民夫也就並不顯得詭異了。

  ——袁紹四世三公出身,與河北士族傾心依附之間,沒有決定性的因果關係。

  真正的因果關係是他願意將河北數州交給士族們去管理,他們得到了財富和權勢,因此才用忠誠來回報他。

  這種雙贏的模式裡,只有那些最底層的農人的命運是最悲慘的。

  他們的田地,他們的房屋,乃至他們自己,都被士族肆無忌憚地擄掠一空,成為了袁紹所付出的代價。

  但即使對袁紹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兆頭——如果陸廉在這裡,會這樣告訴阿白,如果某個人,或者是某個集團想建立新的王朝,他一開始絕不能讓渡太多的權力給世家,因為在他不斷統一天下的進程中,世家的勢力只會越來越大,底層百姓的負擔也會越來越重,直至崩潰。

  因此這是一個還不曾新生,卻已經腐朽的勢力。

  袁紹此時仍然是這個中原最強大的諸侯,河北世家也在努力地為他打贏這一仗,就像一張弓一樣,慢慢繃緊,展露出他可怕的實力。

  有這樣的敵人在面前,自然會產生四面皆敵的感覺。

  但這樣的敵人也並非無懈可擊,陸白模糊地想,如果是阿姊,一定會有辦法的。

  況且……

  「宣高將軍駐守在南岸,可見兗州軍有什麼異動沒有?」

  臧霸一愣,「兗州軍?烏桓人南下,夏侯惇都不曾從鄄城出來。」

  「但這座營寨已經立起來許久了。」

  當她這樣輕輕地說出自己心中疑惑時,臧霸忽然明白了她話裡未盡之語。

  ——他們面對冀州軍時,的確心中有著不小的壓力,但他們畢竟是在東郡打這一仗,而不是在自己家門前,他們也還沒有開始這場殘酷的大戰。

  ——那麼,已經曠日持久地陷入戰局之中的曹操呢?

  陸懸魚聽說過一個很樸素的「相對論」的解釋。

  大意是如果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坐在一個可愛的少女身邊,他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幾小時也像幾分鐘一樣;

  但如果這位年輕的小伙子在夏日炎炎時穿著皮襖坐在火爐邊,他會覺得時間過得慢極了,幾分鐘也像幾小時一樣煎熬。

  她覺得與戰爭有關的每一天都特別漫長。

  每一場戰鬥過後,她都會看到年輕的士兵戰死,他的同袍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將他埋在不屬於故鄉的土地上,看到有人在聊起那個可愛的年輕人曾經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他可能有些很美好的品行,也可能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普通人,還可能是個人緣不怎麼樣,偶爾碎嘴吵架,偶爾偷雞摸狗,偶爾被軍法官敲了幾棍子,回來被大家嘲笑的笨蛋。

  即使是這樣一個人的逝去也是令人傷感的,因為他也有翹首以望的家人,也有想要他快快回來,好拎起藤條抽他幾下解解氣的老母親。

  陸懸魚因此度日如年。

  但她沒有想過,在這個時代的這片大陸上,她已經是冠絕天下的百戰名將,她的士兵已經是這個亂世裡最令人豔羨的士卒。他們的奮戰總有相匹配的犒賞,他們追隨的將軍名聲高潔,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親人也因此被外人高看一眼,於是他們在擦乾眼淚後,總能互相鼓勵著,繼續跟上她的腳步。

  但對於那些兗州人來說,這場戰爭又是什麼模樣的呢?

  他們就快忘記故鄉是什麼模樣了,忘記春天在村外竹林裡挖筍的快樂,忘記夏天在溪流中捉蝦蟹的快樂,忘記秋天頂著自己的兒子在肩上,讓小孩子伸手去搆一搆枝頭沉甸甸的果子的快樂,忘記冬天坐在自家暖烘烘的席子上,專心致志為老父親燙一碗濁酒的快樂。

  他們的記憶被鮮血、死亡、屍臭、瘟疫所填滿了。

  因為那就是他們每天清晨睜開眼見到的東西,也是他們每天夜裡枕著入眠的東西。

  他們就快要想不起曾經的大漢了。

  即使他們的統帥是那樣堅韌剛毅,雄才大略的一位英主,即使他的心靈是用金石鑄成,但他們仍然是肉體凡胎。

  對於那些兗州人而言,戰爭已經太過漫長,漫長得好像沒有一個限期,而他們的精神與靈魂就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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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八章 割席

  兗州軍的種種蛛絲馬跡,曹操是不可能察覺不到的。

  他依舊顯得非常從容鎮定,身邊的親隨也察覺不出他的心緒,但在眾人眼中,這位統帥給他們的感覺仍然漸漸變了。

  他個子雖然不高,但曾經是一個矯健有力的武將,走路時帶著風,任誰看到他的姿態,都能感受到他體內蘊藏著蓬勃的生命力;

  他喜歡文學,即使在打仗時,也很有興趣和自己的謀士們談天說地,甚至寫一篇文辭華美的辭賦;

  他還會在營中走一走,經常同小兵們聊聊天,說笑一番;

  他與喜歡華服的劉備不同,他是個很嚴格要求自己的人,生活樸素,帳篷裡的油燈都要用盡後,才會續一點新油。

  而現在的曹孟德儘管還在繼續指揮戰爭,但已經變成另一幅模樣了。

  他的飯量一點也沒減,但整個人仍然在飛快消瘦,兩隻鷹隼一般有神采的眼睛漸漸凹陷下去,那飛揚的神采就變成了另一種冰冷陰沉的目光;

  他不再論起辭賦,而是一天比一天久地守在自己的中軍帳裡,盯著布防圖出神;

  他比以前巡營的頻率更高了,他也依舊在對小兵們微笑,但他的手越來越頻繁地放在自己的劍柄上,漸漸這種姿態成了他的習慣;

  他依舊生活樸素,無論吃穿都沒有任何要求,唯獨要求親隨為他取來連枝燈,小山一樣的連枝宮燈上,幾十隻燈盞中都蓄滿燈油,就這樣從夜裡一直照到天明。

  他就那樣坐在一片光輝燦爛的燈火中,靠在案邊,用手支著自己的頭顱,打一個盹。

  他的心緒似乎隨著夢境離開了中軍帳,走到了營中,他看到他的士兵們變成了陶俑一樣的人。

  第一排的陶俑臉上帶著希冀的神采,那是最初追隨他的士兵,他記得還是用自己老家兄弟們的家當招募來的這些兵士,他們隨他四處征戰,多半已經戰死,因此第一排的陶俑人數不多,他們是因情義跟隨他的;

  第二排的陶俑臉上帶著莊嚴的神色,那是他在鮑信手裡得來的兗州兵,他們都是大漢軍隊,因此戰鬥力特別強,他帶著他們設奇伏,晝夜會戰,終於擊敗黃巾,他在兗州的這一塊基本之地就是他們替他打下來的,他們是因榮譽而追隨他的;

  第三排的陶俑臉上帶著貪婪的神色,那是擊敗黃巾後得到的青州兵,這支兵馬軍紀很差,戰鬥力也並不強,但勝在人多勢眾,因此他驅策他們去屠徐州,用徐州數十萬生民的血來餵飽他們,換取他們的忠心,他們是因利益而追隨他的;

  第四排的陶俑臉上帶著憤怒的表情,那是後來得到的兗州軍,每年過了麥熟之時,他的軍官們就會去鄉裡一個個地挑選滿二十歲的兒郎,先是招募,後來是徵兵,只要到了可以帶走的年齡,就會用一條條繩索將他們帶走,留下哭天喊地的婦人和孩子。

  他沉默不語地看著它們,它們也沉默地看著它。

  他們會為他戰鬥到現在,是因為他們必須保衛自己的家園。

  ——而他,他是一個出色的主將,他與陸廉不同,他不是那種只靠戰爭這一門手藝來求生的人,他不僅懂得戰爭,也懂得陰謀。

  ——他會隔絕掉兗州與襄城的消息,會不斷地給自己的士兵鼓舞士氣,會一次又一次肅清不聽話的兗州世家,為自己清理出一個安穩的大後方。

  他將一切能做到的,都做到了極致。

  他也並非孤軍奮戰!他的背後還有一位無比強大的盟友!

  因此他怎麼可能敗給劉備呢?

  這個中年男人的心中激蕩起一股洶湧而強烈的豪情,他想要揮一下自己的手,下令讓這支大軍開拔,與劉備進行最後的決戰!

  他似乎確實這樣做了,但那些陶俑沒有動。

  它們並不是毫無反應,它們的表情變了。

  那些陶俑緊皺的眉頭,瞪大的眼睛,咧開的嘴,通通都不見了。

  它們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不應出現的神情。

  像是睏倦,也像是疲憊,它們的眼皮垂著,陶土製成的眼睛裡不再有眼仁,於是目光就更散了,像是看他,又像是根本不曾注視著誰。

  曹操忽然意識到,那不是睏倦,不是不是疲憊,而是麻木。

  它們在這片因為吸吮了太多鮮血而變得黏膩軟糯的戰場上,沉默而麻木地看著他。

  當他的手不安地碰觸到第一排那個熟悉的陶俑——他是認得那個士兵的,他當初在譙縣親自招募的他——那個陶俑迅速地開裂,然後碎成了一片片。

  整個空蕩的戰場上像潮水一般,蕩開了陶俑碎裂的清脆響聲!

  曹操醒了。

  有巡夜的士兵敲著焦斗,在外面慢慢走過。

  連枝宮燈還在一閃一閃,將整個斗室都照得光明璀璨。

  因此他只要從案上抬起頭,就能看到置於架上的銅鏡,也能看到銅鏡裡的人。

  那個人長得與他相似,但不完全一樣,曹操想,因為他的臉上是不該出現那種麻木而絕望的神情的。

  但他也很清楚那種神情是因為什麼而出現的。

  ——劉備的實力在逐漸增強,這個賣履舍兒一直是他十分忌憚的敵手,此時已經成長到了他無法再輕鬆消滅的程度。

  光是一個關羽,他已經十分難以抵擋,現在又增加了一個張郃!

  那些背棄本初的不義小人為了在新主君面前拔得頭籌,幾乎是不惜性命,不計代價地強攻!他們也一樣流血,也一樣死亡,可是哪怕到死,臉上都帶著對名利的狂熱!

  但即使如此,曹操想,他依然應付得來。

  如果他鐵了心想要守住通往兗州的這戶大門,別說是劉備,就是陸廉親至,也攻不破他的城池!

  他不僅會守住兗州,他還會尋隙反擊,他總能找到一個辦法,攻破劉備的大營!

  當曹操這樣為自己打過一輪氣,又一次將疲倦至極的目光放在文書上,準備進一步精打細算,徵調各郡縣的士兵,送到襄城前線來時,陸懸魚也沒有睡。

  她也需要徵調糧草,而且她應荀彧的請求,出兵幫兗州打跑烏桓之後,是有充分理由在這裡徵調糧草的,她手中甚至還有天子蓋章的公文,要求如律令行事。

  但實際來說,她該怎麼徵調呢?

  當她南下,離開東郡之後,她就進入了陳留國。

  陳留是天子尚未登基時的封邑,繼位之後也沒將這塊離雒陽很近,寸土寸金的地方封出去,它現在仍然是天子的直轄範疇。

  因此如果按照幻想,這裡應該特別富裕,畢竟它就在京城旁邊,水土豐饒,民生太平,況且兗州牧曹操雖然對別人很不客氣,但對自己的百姓應該還是很照顧的……

  但她的前軍南下,進入陳留時,騎馬跑過去跟著看一看的陸懸魚覺得自己好像又走了一遍從長安到平原的那條路。

  路上的人不多,大半都在田野裡躺著。

  有高冠博帶的士人,也有衣衫襤褸的百姓。

  草倒是長得很高,因此有許多飛禽走獸會在田野裡覓食。

  當她的軍隊走過時,會驚起一群又一群的烏鴉,也會嚇走皮毛錚亮的野狼。

  但幾乎沒有當地人能為她做嚮導,無論她去斷壁殘垣裡尋覓,去樹林裡尋覓,去荒廢的鄔堡裡尋覓,她都找不到什麼人。

  這片土地似乎死透了。

  好在有濟陰過來的兗州商人殷勤地為她解答。

  「當初董承的西涼軍攻打兗州時,先來了陳留。」

  「……但那也是數年之前了。」

  「雒陽也是荒涼地界,許多人怕朝廷再派呂布來攻打,到底沒多少人過來,」他這樣解釋道,「後來烏桓人又來了,就徹底荒廢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

  陳留的土地是沒什麼問題的,荒了這麼久,只會更加肥沃,但曹操始終沒能將它重新建設起來。

  東郡原本是兗州部,但因為一大半在黃河以北,所以也被袁紹拿走了。

  泰山被泰山寇佔著,沛國被張邈佔著,現在都是徐州的勢力範圍了。

  「既然這樣,曹操糧草只靠濟陰、東平、山陽數郡?」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奇怪的事,不由得將目光看向身邊那幾個大商人。

  司馬懿上前了一步。

  「觀其神色,恐怕曹軍糧草已盡矣。」

  她大吃一驚。

  「兗州鬧飢荒了?」

  「兗州士族已與曹操離心離德,將軍還未看出來嗎?」司馬懿笑道。

  這種離心離德並非一日之寒。

  甚至曹操最開始也沒有察覺出來。

  剛開始送來的軍糧是足數的,但拖延了數日。

  考慮到後方很不太平,這種拖延是可以被原諒的。

  但後來軍糧裡漸漸摻了麥麩,數量越來越少,拖延時間也越來越長。

  他寫信質問後方之後,負責糧草的人從荀彧換成了程昱。

  那一次送來的軍糧仍然不足數,但程昱送來一些別的東西,彌補了數量,努力地仍然讓兗州的士兵們吃上了飽飯。

  ——在那些並未受到戰亂影響的郡縣,程昱收不上糧了。

  曹操在那一瞬間確定,他一直懷疑,並且努力避免的事情,正在發生。

  那些本應該像冀州世家支持本初那樣,也全心全意支撐他打贏這場戰爭的兗州士族,正在越來越明顯地與他割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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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九章 賈詡的推斷

  對於漢末的任何一地來說,錢糧永遠不在黔首的手裡。

  因為那些黔首是老實的,軟弱的,小心翼翼,因此可以隨意欺凌的,只要一個大呼小叫的小吏,就能讓他們流著眼淚,將所有的糧食都交出來。

  如果爆發戰爭,小吏還要再去一次,這一次可以強迫他們交出種糧,當然,黔首不僅會哭,還可能會和小吏有一些拉鋸戰,但最終勝的總是官府。

  因為官府可以將每一寸房樑,每一片泥地都翻找過,直至將他們藏起來的最後一點糧食也帶走。

  但那些黔首也許還藏了些食物,比如在村外某處山坳裡有一片果林,他們可以靠著那些野果度日,機智的里吏也需要注意到他們的蛛絲馬跡,將那些味道有些發澀,但仍然可以入口的果子派人全部摘乾淨帶走,它們也可以作為軍糧被送到前線的將士手中。

  於是在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進行到後期時,里吏再去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時,只能看到一叢叢新鮮的野草,從同樣新鮮的墳頭上冒出來。

  這樣一來,他們就不能再從黔首的手裡獲得糧食了,但這片土地上仍然有農人在耕作,有良田會豐收,有沉甸甸的穀子被打下來,一車接一車地裝進穀倉裡。

  那是世家的田客,也可能是隱戶,他們忍受著主人家的欺凌,吃得少,幹得多,如果家裡有一個美麗的女兒,也許還要送去主君家中當婢女,但這一切換來了他們可以像溫順的牛馬一樣,得到主君的庇護。

  他們所耕種的田地是沒有里吏敢來徵糧的,於是來徵糧的就換成了令長。

  令長要穿得很體面,有時還要帶些禮物登門,如果那個世家與他有親故的聯繫,他也許更容易從滿滿的糧倉裡借到一點糧食;如果那個世家與他沒有什麼交情,那麼很可能主人家只會聽他講完曹公在襄城有多麼艱辛,而後默然不語地端起一杯茶,輕輕地喝一口。

  當令長也沒辦法徵募到糧食之後,郡守也許會設宴宴請這些士人和豪強,在酒席上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地要他們用錢糧來支援曹公——想一想吧,他們家的兒郎說不定也在襄城啊!

  於是有些世家真的動容了,打開了穀倉,搬了些糧食出來,也許為曹公,也許為自家的兒郎;但有些世家寧可自家兒郎死在前面,也不願意再給糧食了。

  「七郎若死在襄城,也是他的命數,」他們當中有人這樣冷硬地說,「但斷不能為一黃口小兒累及全家安危!」

  「公當細思!全郡安危皆繫於曹公一人,若曹公戰敗,兗州盡墨,你我皆如累卵!豈獨一子侄!」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那個鬍鬚皆白的老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烏桓人南下時,曹公安在?」

  他的未盡之語已經很明顯了,那些不願意交出糧食的世家的態度也很明確了:

  如果要交糧食,我們為什麼不向陸廉交糧食?

  「陸廉在青州胡作為非,凌虐士族,你們豈不知嗎!」

  這話引得他們又竊竊私語了一陣,最後還是那個老頭兒想了很久後,給出了一個答復。

  「陸廉收我們的田和地,這是不錯的,但她終究不是個殘暴的人,倒也不曾聽說有人因言獲罪,身首異處,妻孥灰滅哪。」

  程昱收不上來糧食的原因,於此就很明確了。

  袁紹待人寬厚,他又有極廣袤的土地和生民可以與士族分享,因此一直寬厚得眾心,與這樣一位主公比起來,出身卑微,手下又有陸廉這種和富人過不去的將領的劉備自然是不得冀州世家歡心的。

  但與袁紹不同,曹操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向世家妥協,他選擇了一條極其艱難的道路,自然也就得不到世家真心的幫助。他有兵有將時,兗州人低眉斂目,小心翼翼地侍奉他;他現在腹背受敵,連袁本初的烏桓兵都能跑來兗州撒野,士庶自然不肯再信他。

  既沒有信任,也沒有多少好感,安身立命的糧食怎麼能再交出去?

  有人幾番躊躇,甚至同夏侯惇商議,想要以剿匪的名義去劫掠那些豪強世家,再敲出一筆軍糧來,最後還是被夏侯惇否定了。

  「若失人心,猶開門而揖盜,從此兗州必亂矣!」

  「元讓以為軍中無糧,主公又能堅守幾時?!」

  這句殺氣騰騰的話令夏侯惇嚇了一跳。

  程昱看起來並不壯碩,身形消瘦,遠沒有他這個武將看起來有威懾力。

  但這個陰沉的老人身上有一種可怕的氣質,他對主公始終抱有一種狂熱的敬意與信任,這份信心給了他無窮的力量。

  「主公既知兗州糧盡,決勝只在片刻之間,」夏侯惇小心翼翼道,「你我只要守住——」

  當他看到程昱臉上的神情時,他的話戛然而止。

  劉備的營中也彌漫著一股很不新鮮的氣息。

  當瘟疫的腳步悄悄臨近這片戰場時,斷然不會只眷顧其中一側,而忽略了另一側,因此那些有徐州口音的士兵也在成片的病倒。

  周遭的樹木都被砍伐殆盡了,想要收集乾柴需要去更遠的地方,於是一碗燒開的水就略有點奢侈。附近河流裡的水原本很清澈,但現在已經泛著一股渾濁的泡沫,倒是魚兒變多了,它們都吃得肥肥胖胖,只要士兵隨便地沖著一具掛在岸邊的屍體下網,總能撈到許多正在大快朵頤,因此忘記危險的鮮魚。

  在這樣的環境下,士兵們不可避免的病倒了。

  他們離家鄉也不遠,他們也想家。

  哪怕那只是個泥巴壘起來的茅草屋,家中也只有新近開墾的幾畝薄田,可那畢竟是他們的家,唉,在營中病死是沒有戰死那麼高撫恤金的,又沒有錢拿,又要客死異鄉。

  他們因此愁眉苦臉,每每見到一位同袍被抬出去埋掉,都會這樣低低地嘆氣。

  這樣的僵持是度日如年的,不獨他們,劉備軍中每一位武將也作此想。

  因此當劉備聽說曹操的營中有了些動向,很像是要出營與他決戰時,這位鬢間也已經有了銀絲的中年人興奮得跳了起來。

  「曹阿瞞真願與我決一血戰?!」

  孫乾摸了摸小鬍子,「曹公既擅兵,又擅謀,主公不可不防啊。」

  這個也瘦了一大圈兒的統帥冷靜了下來。

  「咱們是該謹慎些。」

  他要怎樣排兵布陣?

  襄城之西有令武山,其上有楚令武將軍景缺之墓,山下地勢復雜,有澤有溝,斥候報來說在山下見到了兗州軍的蹤跡,不可不防。

  徐庶拿來地圖,展開後一一分析山勢與溝壑,其中可能的伏兵,可能的動向,我軍又當如何戒備反制。

  這位謀士在附近的地形上花了很久心思,分析得也近乎盡善盡美,他甚至還做了幾個預案,如何去反包圍兗州軍,如何穿過令武山,殺曹操一個措手不及。

  他與這一群武將們研究排兵布陣的細節時,賈詡就坐在一旁,與其他人隔開了一點距離,於是有僕役經過他身邊時,立刻就聞到了他身上的草藥香氣。

  ……傳言這位先生謹慎得緊,雖然為了前途富貴,不得不留在營中效力,但每日都要用草藥熏蒸自己的衣服,吃喝也都自己開一個小灶,比病人還要嬌貴一點。

  ……就有中軍營的護衛偷偷吐槽,看他衣衫也很樸素,生活卻這樣精細小心,恐怕全部心力都用在這上了,真不知道他留在這裡到底有什麼用。

  這位高冠博帶的文士靜靜坐在那裡很久,一直等到這群武將終於議定了一個作戰計劃時,突然開口了。

  「明公不必多思多慮,待明日出陣時,只要看一看曹公的舉動便是。」

  所有的腦袋一起轉向了他,但最先開口的還是賈詡的舊主張繡。

  「先生,如何看?」

  「若曹公明日在前軍,明公可率眾以擊後軍。」

  關羽皺起眉頭,「彼軍之勢並不弱我,若我擊其後軍,必薄雙翼,待彼軍擊破中軍,令我左右翼不能相顧,又當如何?」

  賈詡摸了摸自己的鬍鬚,「小陸將軍既已過河,曹公已無求勝之心。」

  「他若無求勝之心,為何又要與我決戰?」

  武將們還在紛紛表達自己的不解,但徐庶已經恍然大悟。

  「曹孟德欲壯士斷腕乎? 」

  劉備曾經有一段非常艱苦的日子。

  他守在下邳城中,被曹操掘河放水,淹沒了房屋糧倉,所有人只能爬上屋頂,忍飢挨餓,連一口乾淨的水也喝不上,一口熱乎乎的米飯也吃不到。

  但更可怕的是,瘟疫與飢餓席捲了整座城池,先是百姓開始死亡,然後士兵也跟著大批死亡,每天都有人被守軍從城牆上扔下去,而在城牆的內側,初時還有哭聲,漸漸哭聲也就弱了。

  曹操那時在做什麼呢?

  他在城外守著,在乾燥清爽的高地上紮營,在捧著一卷書,沉默地聽著斥候報告每天城裡丟出了多少屍體,估算守軍還能堅持多久。

  劉備的守軍堅持了那麼久,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但他想一想也就釋然了。

  有關羽和陸廉竭盡全力地從南往北,擊破他布置下的一道又一道防線,只為救援他們的主公,城中聽說了這樣的事,自然士氣大振,劉備最後也堅持到了援軍到來。

  現在風水輪流轉,漸漸有了被包圍風險的變成了曹操。

  劉備的兵馬越來越多,包圍圈也漸漸成型。

  他若是繼續守在這裡,就要將自己置於劉備曾經的境地——當然,他身後是有一位至交好友可以當他的後援的。

  曹操的確是這樣對自己的將士們說的,只要袁紹渡河,與他並肩作戰,戰局將會瞬間改變,如摧枯拉朽,消滅掉劉備所有的兵馬。

  「但他心裡可不這麼想。」

  渾身散發藥味兒,就差把「怕死!」寫在臉上的賈詡將兩隻手籠在袖子裡,這樣平靜地說道。

  「曹公欲逃,明公欲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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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孥:音同奴,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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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章 他人皆燃料

  曹操想逃,還是想決戰,對於劉備來說是一個很煎熬的問題。

  而對於程昱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問題。

  他和旁人都不同。

  他鬱鬱不得志了一生,在五十一歲時受曹操徵辟為壽張令,而後又因在呂布之亂中屢建奇功,封為東平相,漸漸成為曹操親信,也是除諸夏侯曹外,在兗州極有威勢的一個人。

  家鄉的人誰能想到呢?在這個「五十不稱夭」的年代裡,一個五十餘歲的士人應當專注於含飴弄孫,平靜地享受著他的晚年生活。他這一輩子也許曾有遺憾,但那些遺憾應當在鞭策子孫不斷奮發中釋然。

  而程昱與他們所想全然不同,他這一生的遺憾沒有交給任何子孫來完成,他選擇了在鬍鬚花白的年紀出仕,並且成為天下皆知之人。

  這一切都是明公帶給他的,而他發誓要用自己全部的精魂與血肉來回報他。

  「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與元讓無干。」

  程昱又恢復了平靜的神采,甚至伸出手去,拍了一下夏侯惇的肩膀,但後者的額頭上慢慢顯出一粒冷汗,順著蒼白的面頰滾下,最後落在深色的前襟上。

  他整個精氣神都凝固在這一瞬,因此聲音也像囈語一樣。

  「文若畢竟……」

  程昱「嗯」了一聲,將眼睛向上抬起,眼仁下面的大片眼白露了出來,冷森森的。

  「我不殺他。」

  於是夏侯惇將後面的話都咽下去了。

  他們不能坐視主公陷於苦戰,即使主公欲退守鄄城,他們也必須拿出些足以為援的東西,襄助主公。

  在這個四面楚歌的境地裡,只有程昱的計謀能讓他們達成這個目的。

  不同於兗州其他郡縣,鄄城其實還挺風平浪靜的。

  這座堅城是曹操為自己打造的第一個大本營,他數度從這裡出擊,有勝有敗,也曾被強敵逼迫,兵臨城下,但鄄城從未失守。

  世家們漸漸心中也有了一個評估,認為鄄城的確是兗州最為重要,最為安全的城池,他們的田地在城外,但他們自己是願意搬進來居住的。

  在這座堅城裡,他們修建起了清幽而舒適的宅邸,家中有出仕者,每天處理完文書就可以回家休息;未出仕的那些人則生活得更加愜意,現在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他們可以出城打獵,可以在河邊垂釣,甚至即使烏桓人來了,他們也可以回到高牆後面的城中,在庭院裡挑一株果實累累的葡萄藤,將臥榻搬過來,一邊倚在榻上,一邊同三兩好友談天論地,一邊揪一顆葡萄來吃。

  他們正在這樣消遣時日,忽然有人登門送信。

  中秋將至,州牧府做了許多雄粗餅,並且請他們前往赴宴,而這場酒宴的組織者是荀彧。

  「其中莫非有詐?」有人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又有人聞了聞那封信,「確似荀文若。」

  「此非程昱所為吧?」

  幾名士人互相看了一眼,有說話刻薄的笑了一聲。

  「若是程昱寫的信,斷然不是這種香味。」

  於是幾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

  自四百年前項王請高祖開始,宴飲就有了另一種可能的走向。後來劉表借著宴請的名義,一舉誅殺幾十家宗賊,也令天下大為震驚。

  現在前線的曹公缺錢缺糧缺人,後方的世家們多少就有點坐不穩了。

  但鄄城這幾十戶閥閱門戶互相通氣後,覺得問題不大。

  他們不是宗賊,他們其中也有在各處府衙任職的官員,平時也算兢兢業業,侍奉這位心狠手辣的主公更是小心翼翼,不曾出錯,荀彧斷然是找不到什麼理由來殺他們的。

  唯一被詬病的一點事,不過是程昱這些日子裡四處徵糧,他們拖著,不肯給罷了。

  但糧食原本就是他們自家的,給是情分,不給是本分,程昱不通人情,荀彧難道也不通人情嗎?荀文若豈會為難他們?更罔論鴻門宴了。

  不錯,這也有可能是程昱出的主意,但只要荀彧在場,難道會由得程昱胡來?誰不知道曹操最信任的是他這位子房,而非那個鬚髮皆白,朽笨不堪的老賊?

  一想到荀彧的人品,再想一想他在世家當中的名聲,這些鄄城的士族心裡漸漸地安定下來。

  這一場宴飲,最多不過是荀彧和程昱軟硬皆施,向大家求一些錢糧軍資,他們看在荀彧的面上,的確是可以再拿出一些的。

  他們已經做好了出錢出糧的準備——其中有些不情願的,不願意赴宴的人也被說服了,「荀文若為了兗州士庶,隻身去求陸廉,終是擊退了烏桓人!你且細想,他是冒了多大的風險!若你我都不領情,豈不被天下人嗤笑無義之輩?」

  州牧府這天夜裡燈火通明。

  門前的火把幾乎要將街上的樹木烤焦,有源源不斷的車馬進了這座樸素寬敞的宅邸,街上的行人駐足觀看,竊竊私語。

  「聽說是荀使君設宴,要請他們襄助主公,出糧出人呢。」

  「這樣的一頓飯可得隆重些!這是求著人家哪!」

  「不錯,我有一個兄弟在那府裡做些雜役之事,嘿嘿,明天必有羊炙可吃了!」

  他們這樣交頭接耳時,有人挑著扁擔忽然停了腳步。

  「我看可未必。」

  那幾個正嘀嘀咕咕的看客一起看向了他,「如何?」

  「我家主人平時給府中供些豬羊,這幾日聽了訊息,也頻頻登門,要幾頭肥豬去,」那人小聲說道,「府中卻拒了他。」

  「或許是用了別人家的豬羊也未可知哪!」

  「城中困頓已久,誰家還有幾頭牲口呢?」

  這是個問題,引發了這些黔首的一陣議論。

  州牧府請客卻不採購些酒水和食材,聽起來確實是有點奇怪的。

  但一隊士兵走過來,這點疑惑很快就四散著,飄在鄄城的夜風裡了,幾名百姓匆匆忙忙,各回各家,挑扁擔的幫傭也趕緊將這點東家要的東西送了去。

  待他返回家中時,妻子已經做好了飯食,其中摻了些稗,還有些糠,吃起來就很有點艱難。

  但前日主人賞了個豬腦給他,即使是那樣的飯食也變得有滋有味了。

  豬腦這東西原是誰也不肯吃的,大家都說吃了它容易得軟骨病,可現在也搶手起來。那麼一個小腦花,熬成一大鍋湯,竟然還有些油水。

  他的父母妻兒守著這鍋熱湯吃了三天,吃得很是滿足,他端起那碗飯,也匆匆忙忙地吃起來,吃得將今晚貴人們將要享用的珍饈美味都忘在了腦後。

  畢竟那是貴人們的事,不是他的事。

  後半夜下起了雨。

  孩子們睡得都很香甜,聽不到雨聲,也不在乎屋子漏不漏雨。

  但雨水滴落在男人臉上,還是讓他醒了過來。

  窗外一陣又一陣的火光,伴著腳步匆匆忙忙,像是夢魘裡離奇的景象,遠處忽然又有幾聲哭聲,幾聲慘叫,這就更加怪異了。

  他只扒著簾子小心往外看了一眼,就趕緊將頭縮了回去,滾回到自己的草席上。

  草席滿是黴味兒,因為年代久遠,已經糟爛不堪,只要翻個身,就能聽到幾根草棍兒碎裂的聲音。

  但他躺在尚有自己體溫的席子上,聽著家人均勻的呼吸聲,感覺很是安心。

  當他掀開簾子時,有甲士轉過臉來,森然地看著他。

  那雙眼睛渾然不像個活人,而像是從黃泉路上回來的一般。

  這個殺豬的幫傭心跳還是很快,但他迅速告誡自己,將剛剛所看到的都忘掉。

  那些享用了酒宴的貴人或許是有麻煩了——但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今天晚上將最後一碗豬腦湯喝完了,主人家這幾日殺的豬越來越少了,沒有豬殺,自然沒有豬雜拿,他總得想想辦法……

  荀彧的臉色蒼白極了。

  他坐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那是州牧府後面單闢的一個小院子,原來是存些易燃雜物的,現在空了,便將他帶了進去。

  這屋子雖然空著,打掃得卻很潦草,有蜘蛛在樑上結網,有細碎的木屑在地上浮動,程昱走進來時,看到荀彧的袍角處沾染了灰塵,眉頭便皺了一下。

  「我再派幾名僕役來清掃一番。」

  荀彧冷冷地望著他。

  「你能掃此室,難道也能掃清我身上的污名嗎?」

  面前這位老人一點也不生氣,他摸了摸已經幾近雪白的鬚髯,得意的笑了。

  「若非文若得兗州士庶之心,此計確也難成,來日主公凱旋,兄必來把盞請罪,如何?」

  那張端凝莊重的臉上,漸漸顯出了憤怒至極的神色。

  「我得眾心,非我沽名釣譽,而因我為兗州生民安危著想!而你竟以此為——」

  程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文若是明公之臣,為何要為不相干之人效力?」

  ……不相干?哪裡不相干?兗州士庶斷然不是不相干的,難道程昱在說陸廉?

  荀彧心緒混亂,剛想要辯解一二時,程昱又一次開口了。

  當他開口,這位潁川荀家的名士臉上一瞬間褪去了全部血色。

  「兗州士庶盡鼠輩爾!他們不願為明公效死,我便只能拎起鞭子,驅策他們效死,」程昱冷冷地說道,「除了各家各戶的僮僕部曲,城中丁壯我也要盡皆編入軍伍,收繳糧食——」

  「程昱!你瘋了不成?!」荀彧無法忍受地怒喝道,「你將糧食收繳乾淨,要老幼婦孺如何生活?!」

  這位老人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荀彧,臉上露出一個憐憫而輕蔑的笑容。

  他總算湊齊一支援軍,為明公照亮回返的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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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 02:01:2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一章 紅日

  當審榮的分兵開始進攻倉亭津時,許攸並不曾駐足不前。

  他的前軍既然渡了河,為什麼要困守河邊?正可以從容地展開陣勢,令冀州軍繼續向前,隔開青徐。

  美中不足只有一點。他還未曾攻下倉亭津,沒有渡口,就沒有許多船舶,冀州的糧草也就不能很快地送過河。

  但許攸是個又精明,又有好運道的人。

  天氣很好,下過雨的土路在太陽下漸漸凝固,重新變得堅硬,因此車輪走在上面也不算特別顛簸。

  他的車裡墊了許多墊子,讓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軺車上,眼睛半睜半閉,看著前面像彩虹一樣的旌旗翻過山嶺,看著旌旗下氣勢恢宏的大軍匯聚成一條鋼鐵般的長河。

  只是缺了些民夫,他想,再來點糧草就更好了。

  有人在清洗城中石板路上殘存的血跡。

  他們都低著頭,看不清長相,但都是一樣的頭髮花白,都是一樣的衣衫襤褸,所以看不看得清長相也無關緊要。

  有人在他們身邊經過,他們也不抬頭。

  既不抬頭,也不作聲,好像對外界完全失去了反應。

  先是馬蹄聲走過,偶爾有鎧甲摩擦鞍座發出的聲音;

  而後有旌旗在風中發出獵獵的,頗為威風的響聲;

  又有長戟的柄砸在地上,發出沉重而可怖的聲音;

  再然後的腳步聲變得雜亂起來,有人在喝罵,有人在低聲哭泣……

  忽然有個嬌小的身影穿過他們身旁,撲進了隊伍裡,「阿耶!阿耶!你將這包餅子帶上!」

  「你這蠢物!」那小女子的父親破口大罵起來,「這是給你和你阿母留下的!快拿回去!」

  隊伍忽然變得有些混亂。

  有人匆匆忙忙地上前,拽開了那個小姑娘,還有人奪下了包裹。

  「那是我家的糧!貴人!我妻女也要一條生路啊!」

  忽然又有了一連串的慘叫聲。

  路邊清洗血跡的老僕們死死低著頭,手中的活計更俐落了。

  「我就知道這城中是有糧的。」有個聲音冷冷地說道。

  一身戎裝的武將望著這一幕,嘴唇輕輕地抖動著,卻說不出話來。

  但程昱將目光轉回來,心情好極,「元讓這批援軍送到主公營中,到時劉備不過囊中之物罷了!」

  「我將兵卒盡皆帶走,」夏侯惇終於開口了,「仲德孤身守城……」

  城中的大戶是殺不絕的,他們的僮僕部曲被帶走,但他們還有族人,還有旁支,甚至如果不能籠城的話,附近郡縣還有許多親故。

  那些人都會趕來,都會想要為前日赴了那場鴻門宴的賓客報仇。

  而程昱身邊除了十幾個僕人之外,再無任何護衛。

  但這個鬚髯皆白的老人臉上一絲懼色也沒有,他的目光迎著晨曦,染著金紅的色澤,狂傲極了。

  「主公軍勢若能復振,」他冷笑道,「那班鼠輩豈敢造次?!」

  程昱站在城門上,居高臨下地目送夏侯惇離開後,並未立刻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很興奮,但還有些莫名的擔憂,因此想要借著這中秋的冷風讓自己激蕩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細細地想一想,還有什麼不足之處沒有。

  陸廉已經南下,這不假,但主公與劉備尚未分出勝負,兗州士族是不敢公開投向她的,況且她剛到陳留,想要兵臨鄄城還須時日。

  但如果她到了鄄城,又該怎麼樣呢?

  天子已經到了下邳,但鄄城還有皇后和小皇子,程昱想,他們是斷不能交到劉備手裡的,必要時可以綁了帶走。

  但他也不必太擔憂陸廉,畢竟冀州軍已經渡河,袁紹的親軍必不會如烏桓人一般……

  當程昱想到「冀州軍」時,他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似乎是年紀大了,一夜未睡的緣故,他的心臟忽然猛烈地跳了兩下。

  有騎兵跑進城門。

  「使君!東北處三十里外有冀州軍至!領兵的是許攸將軍!」

  程昱恍惚地點點頭,那名騎兵又繼續大聲匯報下去:「夏侯將軍聽聞,便駐足暫歇,派人送牛酒去迎許將軍——」

  這個老人的瞳孔一瞬間鎖緊了!

  他的心臟也開始無法抑制地猛烈跳動,每一下都如一柄大錘,砸在他的胸口上!

  「夏侯元讓何其愚也!」他呵斥道,「你,你快回去報信!告訴他!速行!速行!切莫駐足!」

  夏侯惇的援軍只停留了片刻,那支長長的,旌旗如彩虹一般美麗的冀州軍就追了上來。

  不僅旌旗美麗,士兵們穿得也那樣整齊氣派,軺車上下來的主將也是個十分熟悉的人,親親熱熱地握了他的手,令他到士兵們布置起的帳篷裡歇息片刻。

  雖然帳篷是剛剛從輜車上搬下來的,但就在兩人敘舊時,僕役已經整治出了一桌十分精雅的小菜,有蜜餞,有肉乾,有油鹽收拾過的新鮮菜,有從帳外剛剛拿進來的,滾燙流油的烤肉,甚至還有一甕活魚,兩個人剛坐下,廚子就將魚膾和肉醬端進來了。

  那切成薄片的魚肉,還在微微跳動呢。

  「曹公與我是多年的好友,我與元讓,也是多年的相識!今日又見元讓,我心中歡喜極了!」許攸大聲說道,「一定要敬你這一盞!」

  夏侯惇那張平素總是淡淡的臉,不由得浮起了一絲略有些困窘的紅。

  他是想不到許攸竟然這樣客氣的,畢竟現下主公受困襄城,兗州各郡縣多有不臣之心,他困守孤城,還要仰仗冀州軍的援手,因此送去牛酒時,已經想到許攸那一副傲慢嘴臉。

  但他竟這樣客氣!

  夏侯惇含著眼淚,喝了一盞酒,許攸又立刻為他斟滿了。

  「許將軍——」

  「我喚你元讓!你喚我什麼!」許攸很氣憤地嚷道,「竟這般疏遠!」

  於是夏侯惇又只能喝了第二盞酒,改口喊了一聲子遠。

  有兗州兵匆匆忙忙地跑到營地來,被許攸的親軍攔下了。

  「那是什麼?」

  夏侯惇接過絲袋看了一眼,「是程仲德的信,且容在下——」

  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按在了坐具上。

  「什麼信?能重過你我這片刻相聚?」許攸不容置疑地說道,「你我既剖心析肝,便莫理這些浮辭為上!」

  夏侯惇又喝了第三盞酒。

  當酒力漸漸湧上心頭時,這個最為曹操所倚重的武將並沒有如許攸期望那般,昏昏沉沉地醉倒。

  他的思緒變得越來越清晰,於是許攸的熱情再也掩蓋不住那種詭異。

  他剛剛走出數十里,程昱為什麼要給他送信?

  程昱對自己的安危都置之度外,除了主公之外,還有什麼事值得他匆匆忙忙地追來送信?

  只有許攸。

  他慢慢地抬起頭,用僅剩的那隻眼睛謹慎地盯著對面的中年文士。

  他自覺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甚至臉上還帶了一絲笑意。

  只是他不自覺地將手伸向放在一旁的佩劍上時,對面這個小個子主將忽然極其敏捷地跳了起來!

  「綁了!」他高聲嚷道,「連同他軍中那些偏將功曹,參軍司馬,一起綁了!」

  月色鋪灑下來,整片大地好像都慢慢睡著了。

  遠處的煙火一縷縷隱在黑暗裡,近處的火光也漸漸熄了。

  只有城頭上還有火把,燃燒著刺鼻的桐油氣味,嗶嗶啵啵的發出幾聲爆裂,顯得這個夜更加靜謐安寧。

  這樣的一個夜晚,連守軍也不願意兢兢業業地巡查,他們更想找一個女牆下的角落,搬出自己藏起來的一袋乾草,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借著這清幽但還算不得十分寒冷的良夜,悄悄打個盹。

  可是城頭的守軍沒辦法偷懶,今夜不行。

  他們必須一板一眼地在城頭上走來走去,輪班換崗,像一群蠢貨似的。

  因為程公還不曾下了城頭。

  他一整天不吃不喝,就站在城頭上,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誰也不知道那片廣袤而寂寥的田野後面有什麼值得看的景色。

  那裡有什麼呢?

  有太陽?

  有泰山?

  程公原本不叫這個名字,他見到主公之後,便說自己夢到了登上泰山,捧起一輪紅日。主公曾言「卿當終為吾腹心」,因此才為他改名程昱。

  這個夢聽起來多少有點神異,於是漸漸的,有人看程公的目光就不同了。

  程昱自己也覺得自己是與旁人不同的。

  他從少年時這樣篤信,一路籍籍無名地走過青年時,壯年時,直到鬚髮皆白,直到他魁梧的手臂再也舉不起什麼重物。

  但他奔走籌謀,平定兗州,終於令主公成為了一位諸侯,這是毫無疑問的。

  他死死地盯著那片夜色,似有山風拂過他的面頰,有山神的低語在他耳邊響起。

  他的精魂便離了這座正漸漸死去的城池,乘風向東,飄飄蕩蕩。

  他穿過了湖泊,穿過了大澤,他看到有百姓在斷壁殘垣間點起枯枝取暖,看到有士兵敲著焦斗在營中走過。

  他看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一座山峰陡然而起!

  他看到有濃重如血一樣的霧,就在峰頂,擋住了他的視野!

  霧的後面,必定是一輪金色的太陽!

  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滿懷壯志地向上攀登,哪怕鋒利的石頭割破了他的手腳,也一刻都不曾停歇,他心裡沸騰著一股少年般的激情,他虔誠如同一個初生的嬰兒,他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那一輪山頂的紅日——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有人這樣驚呼。

  ——可是,那是什麼?

  ——那是誰的旗幟?

  ——那不是夏侯將軍帶去的兵馬?!如何換了「許」字大旗?

  ——程公?程公?!

  ——有許多人打著白旗,向城頭而來啊!

  老人站在泰山頂上,靜靜地聽著四面的山風。

  他離那一輪紅日只差一步。

  那是一個嶄新的未來,是神明向他許諾過的,光耀璀璨的未來。

  程昱的目光根本未曾分給城下那些瞪視著他的鄄城世家,他甚至也不屑去看許攸那支華美如彩虹一般的兵馬。

  他手腳並用,踏上女牆,奮力地向著那輪紅日,向著他的主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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