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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一十二章 隔岸觀火
如果是尋常時,張將軍應該很樂意招呼自己親如兄弟的扈從們,一起出門吃一罐燉肉,聽聽他們大呼小叫,長嘯高歌一下。
但這一天不太容易。
——殺蹋頓是個非常快的流程。
烏桓兵在統帥的激勵下衝出來,將陣線拉長,出現漏洞時,張遼已經等了很久。
久到有蜻蜓落在他的盔纓上,閃閃發光,他也渾然未知,一動未動。
以這支青徐兵馬的軍容嚴整,兵卒士氣而論,若是一心一意地圍攻,能不能攻破蹋頓的大營?
不僅張遼,軍中任何一個軍官都覺得這一仗是必勝的。
但這一仗損耗幾何?
對袁紹來說,他的家底是支撐得起他打敗仗的,尤其首先驅策而下的,多為烏桓、鮮卑以及雜胡軍隊,這些人是他的盟友,亦或者是他的奴僕,他們損兵折將傷不到袁紹的主力,卻能真真切切地消耗陸廉的兵卒。
——冀州的軍官們甚至會微笑著同自己的士兵說,你們可知曉,陸廉帶了一支女兵上陣!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北海東萊兩郡的青壯男子已經盡數上了戰場,家鄉甚至也沒有足夠的婦人留守種田了!
不管青州的田野上是不是盡皆婦人耕種,拼人口拼不過袁紹,這是毋庸置疑的。
袁紹統一河北,經營冀州已經很久。
青州「野無青草」時,冀州的農人在種地;
徐州「泗水為之不流」時,冀州的稚童在田野裡奔跑。
人口差距將實力進一步拉開之後,陸懸魚的每一仗都必須精打細算。
曾經只有三百部曲,現在她有了兩萬精兵,但境地並沒有好轉多少——
張遼是為此下定決心的。
烏桓人的士氣並不低落,戰力也並不寒酸,他們一心一意地敬服蹋頓,只要大單于還在,他們就能為了他的命令前赴後繼。
這樣一來,那個能夠盡快解決戰鬥的唯一選擇就出現了,有可能付出的代價也並不高昂。
袁紹可以損失顏良文醜,陸廉為什麼不能損失一個張遼呢?
當烏桓人高聲呼喝著他們聽不懂的戰吼,大踏步地向前奔跑砍殺,砍得漢軍節節敗退時,張遼身側的傳令官吹響了一支牛角。
張遼沒有立刻拎起馬槊,他先是兩隻手握著韁繩,慢慢地讓自己的戰馬跑一跑。
它已經戰鬥了數日,雖然短暫地休息過,但體力大不如前,那幾匹換乘的戰馬或是受傷,或是比它還要疲累些,不堪大任。
因此張遼必須小心謹慎,在心中計算著戰馬能跑多久,能衝幾個來回。不到萬不得已,衝蹋頓中軍這種危險任務他是不準備交給陌生戰馬的。
好在它跑起來了,按照他的期望那樣,先是徐行,然後馬蹄邁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當視線中披髮科頭的烏桓人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時,張遼身邊的騎兵紛紛扔下手裡的弓箭,從繩鉤上取下馬槊,壓低身體,驅策戰馬不斷加速,再加速!
從那些間距足有數丈的烏桓步兵間穿過並不難,烏桓人性情悍驁,以臨陣鬥死為榮,因此擅短兵而不擅長兵,這令他們在與漢軍短兵相接時常能靠一腔血勇步步向前。
但現下他們的陣型散了,想要攔住騎兵就不那麼容易了。
他們張大嘴巴,驚恐地望著風一樣從他們身邊通過,濺起一蓬又一蓬鮮血的並州騎兵,像是平地上忽然捲起了暴戾的黑色風暴!
「然後呢?」有人連忙問道,「文遠將軍衝進蹋頓中軍時,可見了什麼?」
這場慶功宴是得到了兗州豪強們的讚助的——當然,即使是摳搜到家的田豫也不會剝好蒜眼巴巴等著人家送牛送羊送餃子,然後才簽字批復手下開始準備的。過了好幾天才開慶功宴的原因挺簡單,蹋頓雖死,這場針對烏桓人的決定性勝利也已拿到手,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蹋頓是有親族的,他的叔伯兄弟們,他帶在身邊的子侄們,還有他的表哥表弟,大舅哥小舅子們,都會在不同程度上繼續為他而戰一陣子,力圖將潰敗變成潰退,最終將大部分主力帶回並州,或與冀州軍會合。
因此陸懸魚必須先將這些人打垮,至少盡可能多的留下他們的輜重,俘虜他們的士兵,讓他們即使返回並州,或是退回冀州也不能再對她產生什麼威脅。
追擊這些烏桓軍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中有幾個小部族甚至琢磨明白她手下士兵多少會有些驕橫之氣,打了一把防守反擊,令分兵而去的數千東萊兵損失慘重。
等到終於將這一仗收尾結束,他們才終於有短暫的數日修整期,也終於有了這場慶功宴。
「然後,」張遼端著酒盞想了一想,「我便取了他的首級。」
帳中猛然又是一陣稱讚與歡呼聲。
案几上擺了各色珍饈美味。
除了普通的烤豬烤牛烤小羊之外,還有黃河鯉魚做的生魚片,野雞製成的肉醬,以及非常珍貴的王八湯。
……這東西學名叫「黿羹」,據說極其美味,美味到讓鄭靈公丟了性命,留下了「染指」典故的就是它了。
但在座的文士也好,武將也好,關心的都不是今天的菜肴,而是這位拎了蹋頓首級回來的將軍。
先是上座的小陸將軍敬他一碗酒。
然後是趙雲田豫太史慈高順司馬懿狐鹿姑挨個過來,再然後是各路參軍偏將,張遼都沒推辭,於是這個酒就喝得熱鬧無比。
這是一場精巧又酣暢的大勝,值得這樣一場慶祝。
但這又不是這場戰爭的終點,明天太陽升起時,他們還要去面對新的敵人。
他們一定會贏下最後一場,直至重鑄大漢。
但到那時,他們還在不在呢?帳中所有人都曾在生死邊緣走一遭,他們都知道戰爭是什麼面目。
因此今晚更應該盡情歡宴。
帳篷裡有些熱,其實大部分人喝得並不多,畢竟這裡仍是群狼環伺的險地,不當大意,因此大家達成了一致,除了張遼將軍可以灌到抬出去之外,其餘人喝酒總是要克制一點的,高順今天可以不喝水,喝點帶了酒味的蜂蜜茶,看著也很合群。
喝酒雖然要克制,但可以高聲歌唱,可以肆意跳舞,就像新年聯歡會似的,有什麼才藝就表演什麼才藝。
之前小皇帝不是下場跳過舞嗎?不用舞伎,他們這些武將也可以跳啊!空手可以跳,拔劍也可以跳,一個人可以跳,兩個人還可以跳,見過太史慈跳舞,見過司馬懿跳舞嗎!
……平心而論司馬懿跳得可能是不錯的,畢竟世家出身,除了精通坑蒙拐騙陰謀詭計之外,君子六藝的本事也是有的。
但她就是覺得這個帳篷太熱了,想出去溜達一圈。
滿天星河,倒映在地上的無數火光中。
士兵裡有機靈人,領了犒賞也不曾出門花錢買一個果子吃,忍著眼氣看別人大口大口地吃肉,現在終於都補回來了。
他們也在吃烤肉,調料挺單一,但勝在新鮮,新殺的整豬整羊剖開了架在火上烤,盡情地吃,一旁還有豬血湯羊雜湯用來解膩。
他們也在唱歌,這次不唱《悲歌》,換《常棣》了。
——兄啊你要是遇到危險,弟弟我無論如何也要趕過來啊。
——兄啊你要是過上好日子了,你就好好過日子,弟弟不怨你忘了我!
……歌詞是很古雅的,但翻譯一下就有了熟悉又親切的感覺。
她一路從帳篷間的空地走過去,有小兵打翻了碗,還有小兵咬了一半的肉嚇得落在地上,她擺擺手,不要他們行禮,就這麼從陣陣烤得焦香或是焦糊的煙霧中穿過去了。
雖然煙霧有點重,但大氣層污染並不嚴重,走遠些一抬頭,就能看到滿天的星星。
這裡已經走到小營邊緣,用輜車和柵欄將中軍營與其他營地隔開,除了巡邏士兵之外,自然沒什麼人在乾草和柴火旁燒烤,因此很是清淨。
尋了一架結實的輜車爬上去坐好,軟軟的乾草被她壓在身下,就這麼抬頭看一會兒星星,想想自己的事。
「認得諸班星宿嗎?」
「不認得,」她老實說道,「但那個是摩羯座,我是認得的。」
「……那是何物?」
陸懸魚轉過臉,有點意外,「文遠不該在帳中嗎?他們如何肯放你出來?」
「裝醉即可,」張遼一本正經地說道,「我頗擅此道。」
……打哪練的?
這個問題並沒有被她問出口。
當初在長安都亭侯府,狗子們隔三差五湊一起喝酒,每次喝完,她就得跟著一群雜役們痛苦地996,除了高順沒拖沒抬過之外,其他狗子基本都拖過,然而多數狗子雖然糟蹋呂布的屋子,酒量倒還可以,拖拽一下多半就會自己爬起來,迷迷糊糊地爬去客房躺平。
只有魏續是真死狗,喝了吐吐了喝,折騰完直接癱倒在地上,哪怕是倒拖著兩隻腳走,留腦袋在地上摩擦摩擦,他也是半點反應都沒有的。
她沒見到魏續,也沒問過他究竟下落如何。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了另一個問題。
「蹋頓的中軍雖然陣型鬆散,但營中必定還有千餘親衛環繞左右,攻營又不比野外對陣,地形復雜崎嶇,稍有不慎,便入死境……文遠那一日,真的不怕死嗎?」
張遼轉過臉看著她。
「我自少時從戎,駐守雁門,生死之事已經習慣了。」
……她總覺得這種事很難習慣。
但張遼又淡淡地開口了。
「濮陽已失,咱們不能被蹋頓拖在這裡。」
她又不吭聲了。
緩緩而去的黃河南岸邊上,也有星點燈火。
荀彧和陳群便坐在一隻小船上,點起燈燭,擺上一壺酒,只是下酒菜稍微寒酸些,只有兩碟青菜。
不過兩個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菜肴上。
荀彧在看著北岸那忽明忽暗,連成一片的火光,陳群也在看,默不作聲。
直到荀彧看完,表情很是安慰地轉過臉來,想同這位朋友說說話,卻看到陳群臉上的神情時,荀彧臉上淡淡的微笑忽然僵了。
於是陳群迅速將自己的頭也轉了回來,擺正。
他現在看起來也很從容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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黿:音同緣,動物名。爬蟲綱鱉科。似鱉而大,背甲近圓形,散生小疣,暗綠色,腹面白色。前肢外緣和蹼均呈白色。生活於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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