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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七章 管寧
在田豫帶走北海僅剩的兵馬之後,北海東萊兩郡就只剩下少量郡兵充作守軍。
這其實很不安全,因為即使不提盤踞平原的袁譚,就連賊寇來犯,孔融也是打不過的。
諸葛玄倒是安慰過孔融,「現下劉使君雖在豫州,但下邳有聖駕在,必然少不了兵馬拱衛,若當真形勢危急,咱們大可修書一封,去下邳請來援兵。」
他這樣說的時候,腰板挺直了一些,清秀的臉上也帶著溫和的微笑,整個人看起來風度翩翩,自信又驕傲。
但孔融還是很懷疑地又看他一眼,尤其是看諸葛玄那雙微微彎起的眼睛下面……也跟著微微彎起的青黑色眼袋。
當這位青州刺史的目光停留在諸葛玄臉上的時間久了,這位東萊太守的笑容就漸漸凝滯了。
「……文舉公?」
「君夏此語,」孔融問道,「究竟是好言安慰我,還是發自肺腑?」
諸葛玄的腰板一下子塌了一小塊兒,就像是華美的朱漆從柱子上剝落下來,露出了素色的木頭底子。
「在下此言,雖非肺腑,但也並非信口之談……」
他這樣說完,停了停,終於挪開了望向孔融的目光,「此皆我家二郎之言……」
孔融點了點頭,沒吭聲,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諸葛玄是很害怕的。
他從豫章回來並非貪圖富貴,而只是為了幾個侄子侄女的安危。
他受了劉備的舉薦,來東萊當太守,也並非為太守之位,而是存了報恩的心思。
現在袁劉混戰,青州處於袁譚威脅下,小陸將軍又將全部兵馬都帶走了,他每日裡就又開始食不知味,寢不遑安,一心想要給孩子們送回琅琊。
……二郎已至及冠之年,這沒錯,但二十歲的諸葛亮,在他叔父眼裡也還是個孩子!
至於他自己,諸葛玄是做好了拼將一死酬知己的準備,就打算死守郡治黃城——反正不管誰來他都打不過,既然這樣也就輕鬆了,不管誰來,他都從城牆上跳下去不就完了嗎?
諸葛亮在青州各地跑了大半年,被匆忙喊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一臉壯烈的叔父。
這位已經身長八尺的青年被叔父拉著手,抹著眼淚,一句句交代後事,要他早睡早起,讀書不要太晚,娶妻也不要挑對方的相貌和家境,要多看品行,有事可以去尋小陸將軍,記得把唱《梁甫吟》的習慣改改,以及跟朋友們在一起不要說大話,令時人異之等等。
二郎低著頭,叔父說一句,他跟著聽一句,直到叔父說累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叔父,劉使君既迎聖駕於下邳,必留守軍,若袁譚來攻,必有援軍至此,叔父何必如此擔憂呢?」
「劉使君亦於襄城苦戰,如何顧得上咱們?」
諸葛亮笑眯眯地,從叔父的手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拍拍,「叔父可是小陸將軍親自從豫章請回來,又受了劉使君舉薦的太守,何故這般看輕自己!」
盡管聽到了這樣鼓舞人心的話,孔融還是沒有被真正安慰到。
他和諸葛玄都是同一種士人,對於戰爭一竅不通,對於天下大勢也只有模糊的概念。
他們行事只憑道德感,因此諸葛玄尋思兵臨城下時就跳下去,孔融也差不多是這麼想的。
區別大概在於東萊的城池比較矮,跳了大概只能摔斷腿,而劇城被田豫加高加厚加壕溝加木樁之後,跳下去沒什麼可能再遭一次罪。
他因此也在日日夜夜的煎熬之中,半個青州都在這種煎熬之中。
遠方並不是沒有好消息。
小陸將軍打了勝仗,小陸將軍又打了勝仗,小陸將軍大破鮮卑和烏桓,冀州軍損兵折將,狼狽極了;
張郃將軍打了勝仗,關將軍打了勝仗,兗州軍接連撤退,他們也狼狽極了;
但是這樣的消息不能安撫上下士庶的心。
每次捷報傳來,他們只能稍稍展顏,而後總要問一句,「那他們何時凱旋?」
問得久了,就有人悄悄抱怨了。
小陸將軍是青州的將軍呢,不該跑那麼遠,帶走了所有的武將和兒郎,留他們惶惶不安,在這堪比沸釜的險境裡。
這種話孔融絕不會說,但他明裡暗裡聽到過許多次。
聽得多了,他的眼皮下面也如諸葛玄一般,像是婦人的炭筆胡亂塗過似的,偏偏還裝著淡定。
……要是小陸將軍在這裡,她會這麼形容兩位使君。
「睡得像嬰兒一樣。」
兩位兩千石的文官就這麼對坐著,互相安慰,互相鼓勵時,忽然有僕役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了!
「主君!主君!」
孔融「砰!」地一下從席子上蹦起來了!
「袁譚果然發兵了嗎?!」他顫聲問道。
廊下的僕役瞪大眼,驚恐地看著他,於是孔融臉上就更悲憤了。
「扶我去城牆——」他高聲說完,立刻又改變主意,「不,我要先沐浴更衣!」
「主君,並非袁譚啊!」那個僕役嚷道,「是朱虛管公自遼東而歸!」
又是「砰!」地一聲,諸葛玄也彈起來了!
當孔融和諸葛玄坐上軺車,匆匆忙忙離府時,整個府裡的僕役都跑出來了。
於是門邊就圍了一圈腦袋,牆頭上甚至也有人扒著往外看。
畢竟孔融和諸葛玄是青州數一數二的名士,無論學識言談風度,無不令人趨之若鶩,他們自己也很注重儀表與言行,尤其是諸葛太守,每次來劇城見小陸將軍時,都精心打扮過哪!
但現在兩位使君是慌慌張張連木屐也不穿,一路光腳跑出去的,坐上車時頭冠是歪的,衣袍也刮破了一個角,他們竟然渾然不覺!就這樣一迭連聲地吩咐車夫趕緊啟程。
有稚童抱著竹馬站在路邊,見了這幅陣勢,嚇得對自己身邊的小青梅大叫起來,「孔使君和諸葛使君逃出城了!」
身旁的小青梅狠狠地照男孩的腦門兒來了一下,「胡說什麼!你沒聽人家講嗎?有位高士回來啦!兩位使君是去迎接的!」
「高士?什麼樣的高士?個子很高嗎?」
這個問題問住了小姑娘,她想了很久,有點猶豫。
「應該是很高吧!」
當這位高士從海船上下來,準備悄悄地回到自己在北海朱虛縣的家鄉時,迎接他的就是這樣一幅陣仗。
沒有儀仗,也沒有鼓吹,有的只有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劇城而出,打頭的兩位使君不僅不曾沐浴更衣,甚至可以說是衣冠不整的,他們連木屐斷了齒也不曾察覺,扶著僕役的手從車上下來,磕磕絆絆地就奔到了這位高士的身邊。
但這幅模樣並沒有令高士不悅,反而讓他眯起眼睛,呵呵地笑了起來。
孔融和諸葛玄盡管衣冠不整,但他們畢竟穿著染了色的細布直裾,又著錦緞蔽膝,腰間以金玉作帶鉤,冠上又有玉蟬,一看便知是兩位貴人,而這個四十多歲的高士卻完全是另一種樣貌。
他頭上只束了一條頭巾,一身布衣,除此外再無配飾,樸素得就像個破落寒門子,再加上皮膚黝黑,就更稱不上符合士人審美了。
但他有一副好相貌,他身材高大,足有八尺,眉毛長如遠山,又有美鬚髯,站在他們面前時,並不曾矮過一頭。
當然,孔融不是為了他的好相貌而狂奔出城的。
陸懸魚當初千里迢迢出人出力將諸葛叔叔帶回來時,劉備很是不解,認為這可能是千金買馬骨的一個行為,用這種求賢若渴的態度來昭告天下,他們很需要賢士。
諸葛玄畢竟名聲沒那麼大,但這件事傳出去後,也確實有不少名士跑來下邳和劇城,想要謀一個職位,或是過來做學問,況且諸葛玄不僅自己是個人品才學都不錯的文士,還附帶了一隻諸葛亮,這筆買賣怎麼都是賺的。
但如果論起真正的千里馬骨,管寧肯定算其中之一。
這人少時就很有名氣,曾與華歆邴原共稱一龍,後來因為天下大亂,十幾年前為了避禍,早早地從北海啟程,乘船去了遼東。
當時許多士庶也去遼東避禍,有人到了就在遼東太守公孫度的手下謀一個職位,也有人一心苟起來買田置產,只有管寧既不出仕,也不賺錢,而是隱居在山谷中,一面自食其力自種自吃,一面教附近的黔首讀書識字,教他們禮儀和文化。
這位隱士的名氣越來越大,先是太守想要請他,後來聽說袁紹也問過,但始終沒有後文,管寧始終不出仕,也始終不離開他所居住的山谷,但後來聽聞北海建了學宮後,倒是把自己的兒子派回來,跟著學點東西,順便抄點書運回去。
在此期間,孔融寫過信,派過使者,劉備寫過信,派過使者,田豫寫過,諸葛玄寫過,甚至連文采挺抱歉的陸懸魚也在大家的目光下惴惴不安地拿起筆,勉強地寫了一封短信,勸他回來。
……都沒啥用,這位世外高人說不回來,就不回來。
所以現在管寧突然回來了,這就驚掉了青州人的下巴。
要知道管寧當初離開家鄉是因為戰亂,現在整個中原打得你死我活如火如荼,戰爭烈度只有比以前超級加倍,諸葛玄甚至都準備讓自己侄子隨時跑路了,誰會這時候返回青州?
……就不免讓人懷疑管寧是不是被延遲的消息給坑了。
但這位穿著布衣的賢士神情裡一點也沒有慌亂,他平靜而愉悅地微笑著,他身後帶回來的族人也是這樣的神情。
「日逝月除,時方已過,今見亂世將終,在下歸鄉心切,未想驚動諸位,」管寧笑道,「心實不安。」
孔融身後的士人裡發出了陣陣竊竊私語。
有人敬畏地發言了。
「管公既明數學,察天時,莫非是……」
管寧的目光轉向了那個人,臉上的笑容就更深了。
「在下非因天象而歸,」他說,「而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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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卷十一‧魏書十一‧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第十一》裴松之注引《傅子》:伏見徵士北海管寧,行為世表,學任人師,清儉足以激濁,貞正足以矯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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