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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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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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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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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 02:01:4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荀彧

  這條土路特別乾淨。

  程昱是個自視甚高的人,對他看重的事務也十分高標準嚴要求,因此在他短暫掌管這座城池,並用一場血腥的酒宴暴力接收了城中世家的財富後,他要求那些年紀太大,無法當做兵卒帶走的老人將這座城池裡裡外外洗刷乾淨。

  他們匍匐在地上,用身軀將冰冷的泥土和凝固在其中的鮮血重新溫暖,他們用顫抖的手拎過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將鄄城的每一條道路都清洗出了原本的色澤。

  淡青色石板上每一條紋理都纖毫畢現,映襯著明鏡一樣的天空。

  有樹葉隨著秋風的腳步輕輕飄落下來,在風中打一個旋兒。

  城門大開,映入眾人眼簾的便是這樣美麗的一幅畫卷。但城中沒有婦人抱著木盆,沒有稚童拿著紙鳶,沒有老人三三兩兩地坐在樹下閒談,因此這幅畫多少還顯得有點寡淡。

  但有了城下的屍體,有了那樣濃烈的顏色,就再也沒人敢說這幅畫太寡淡了。

  程昱的衣袍是黑色的,頭髮是白色的,倒在城下棕黃色的土路上,這顏色原本已經十分厚重——而他又流了那樣多的血。

  鮮血在他的周身肆無忌憚蔓延開,猙獰得像是鬼怪伸出的一隻隻手。

  那些復仇而來的兗州士人就忍不住退了一步。

  程昱已經死了。

  但他不是死在哪一個人的手裡。

  他死亡的姿態這樣決然而瘋狂,讓這些原本懷著滿腔怒氣的世家也從心底產生了一絲畏懼。

  ——曹孟德久經戰陣,他未必會輸在這一場。

  ——就算他輸,只要他回鄄城,見了這一幕,難道不會報復咱們嗎?

  ——可是,他哪裡還有餘力?

  那些人圍在一起,低頭看著程昱的屍體,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當中有人在遲疑,有人在膽怯,還有更機靈些的人,已經轉過頭去,看向另一個方向。

  在那彩虹一般的旗幟下,許攸坐著軺車,由許多盔明甲亮的甲士簇擁著,來到城門下。

  他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那具屍體,又聽了身側偏將的幾句竊竊私語,臉上便露出了十分痛心疾首的表情。

  他甚至下了車,步履略有些蹣跚地來到程昱的屍體面前,伸出一隻顫抖的手,痛心疾首地喊了起來!

  「仲德!仲德!何至於此啊!」

  那些圍在最外面不敢說不敢動的部曲私兵還在呆呆地互相看,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圍在裡面的士人已經有咬牙切齒的——若不是彼軍勢大,差點就要罵出來了!

  他們當中有人聰明,有人愚魯,有人一貫活得渾渾噩噩,論起學識甚至連那位殺豬出身的小陸將軍也比不過,但他們當中幾乎沒人出生在人丁稀少的家族裡——那樣的家族在亂世中總會很快覆滅——因此他們多多少少都懂一點大家族的生存智慧和人情世故。

  他們原本想得很順遂,許攸領兵劫了夏侯惇的輜重和兵卒,那他必是同曹操翻臉了,說不定袁紹也已經與曹操翻臉了。

  既然這樣,他們再不必擔心程昱的死,而是可以安心將這一切都推在冀州人身上,然後躲在許攸身後,任他們打生打死,都與兗州人無干的。

  許攸還在哀嘆。

  不僅哀嘆,而且還示意親隨將夏侯惇推了出來。

  他緊緊地抓住夏侯惇的手,眼裡的淚水都要落下來。

  「程仲德不知道我跟阿瞞的交情啊,我只是幫他守家,何至於要鬧出人命呢!」

  這群豪強偷偷地看了夏侯惇一眼。

  他垂著眼,似乎在看程昱,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但他的衣衫看著還完好,沒有髒污,只是略有點凌亂。

  於是這些豪強們更加犯疑心,不知道許攸到底要走一步什麼樣的棋,與曹操又是什麼關係。

  ……或者說,許攸與曹操是什麼關係,他們現在已經顧不上了。

  他們只想知道,程昱的死和鄄城的歸屬,這筆對於曹操來說是血海深仇的事該怎麼算?

  夏侯惇全身都被一股冰冷的憤怒所裹挾著。

  他的太陽穴一跳跳的疼,嘴裡也摻雜著一股血腥的苦味。他的眼前一片蒼白,那些人的鞋履和袍角像是從土裡長出來的,漸漸帶上了石頭一般晦暗的色澤。

  即使看不到他們的臉,他也知道他們是怎麼樣的神情。

  如果他的兵馬不曾離開鄄城,如果主公已經得勝歸來——

  不錯!程仲德的確與他們結成了大仇!可即使如此,他們也只能露出一個怯懦的微笑,如同早春寒風中怯弱無力的嫩芽!他們斷然是無法兵臨城下,活生生將他逼死的!

  他雖心狠手辣,但他事君一片赤誠!他不該這般下場!

  他不能再去想。

  「元讓,你趕緊帶上家小去迎阿瞞吧,一定要說明我的一片苦心啊!」許攸還在喋喋不休,「你送了這許多輜重兵卒給我……兗州困頓若此,我如何能收?!我……我分一成,不,足足兩成給你!你切莫推脫哇!」

  所有人都在屏氣凝神,想看一看這個沉默的,面無表情的曹操心腹到底做何反應。

  但他令他們失望了。

  這個獨眼男人抬起頭,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子遠之恩,山高水長,亦不能忘!」

  許攸露出了一個得意的微笑,輕輕地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

  鄄城一夜之間又恢復了生機與活力。

  無數的緇車與軺車停在州牧府的大門前,美麗的駿馬略有些不耐煩地打著響鼻,似乎不能相信自己這樣神駿,卻只能作為閥閱門戶用來彰顯氣派的普通牲口。

  在巷子深處,有黔首悄悄探出頭,小心地望向燈火通明的方向。

  ——上次酒宴死了那許多人,他們怎麼還敢赴宴!

  ——你豈不知,今夜的酒宴是荀使君為迎冀州軍而舉辦的!

  ——為何又是荀使君呢?

  ——他的確曾經是這城中最受曹公器重的文官,可他不是已經背棄了主君?

  ——他不是已經投了劉備?

  ——他怎麼又投了袁紹?

  ——他殺了那麼多的大戶!他們怎麼還信他?

  荀彧端坐在許攸身側,身後連枝宮燈上的每一個燈盞都被點亮,順帶也就照亮了他的每一根頭髮絲。

  他被冀州人從州牧府後面的一個小院子裡救出來,又被客氣地請去沐浴更衣,現在更是依舊坐在上座,可見許攸對他的看重。

  但他也確實當得起這樣的看重——他自從進門,就不曾與任何人說話,不曾向任何人示意,他坐在那裡,好像一尊雕像。

  可他仍然在這一片燈火中閃閃發光,讓人看了疑惑,他明明既失了權勢,又失了名聲,怎麼還能態度這樣鎮定,氣度這樣高華,姿容又這樣俊美呢?

  許攸似乎一點也看不出荀彧的冷淡。

  相反,他舉起杯盞,邀請所有的賓客,敬他一盞酒。

  為什麼而敬?

  這理由就太多了。

  首先為荀諶敬他一盞酒好不好?

  他們潁川荀氏美名廣播,荀諶在冀州兢兢業業,為主公立下許多功勞,那荀彧是荀諶的兄長,理所應當也受許攸的敬重嘛!

  其次為鄄城的世家敬他一盞酒好不好?

  他們當初雖然是被程昱騙了,但程昱打的是他的旗號,大家敬的也是荀使君!現在程昱死了,大家也算是為荀使君出了這口氣,報了這個仇!

  再然後,為鄄城光輝的明天敬他一盞酒怎麼樣?

  荀使君這樣的人,袁公信得過,許子遠信得過,鄄城世家也信得過啊!許將軍是不能久駐鄄城的,他還得繼續南下去攻打劉備,救天子於水火,不如將鄄城還交還給荀使君來管理怎麼樣?

  鄄城還是那個鄄城。

  使君還是那位使君。

  一切都沒有變,豈不美哉?

  有人在撫掌大笑,有人在一口口地吃肉喝酒,有人拎著炭火從廊下走過,有人剪過燈花,悄悄走過。

  這些熱烘烘的渾濁氣息將上座的那個男人裹在了裡面,讓他似乎動彈不得,只能靜靜地看著他們。

  他們都滿意極了。

  世家尋到了一個不與曹操徹底翻臉的理由——這次事變是荀彧的主使;

  許攸也尋到一個能在曹操和袁紹處都說得過去的理由——荀彧與程昱不合,致使兗州分崩離析,他不過是幫阿瞞一把而已;

  如果曹操願意,甚至他也可以哀嘆一句,此戰失利非他之故,而因兗州內亂啊!重點是!他不曾負文若,文若卻負了他!

  荀彧忽然從席子上站起身。

  大廳裡熱鬧又愉快的氣氛也跟著停滯住了。

  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看著他,看他到底要如何辯駁,如何怒罵,他們緊張地想到了一千種一萬種理由,他們當然都是有苦衷的!他們不過是想在這場動亂裡活下去——

  荀彧穿過他們,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那冰冷而馥鬱的香氣飄過他們周身,追隨著它的主人而去。

  他走回了那個州牧府後面的雜亂骯髒的小院子,並且在相熟的士人追出來時將院門關上了。

  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

  過去了很多天。

  荀彧再也沒有出來。

  他始終不曾為自己辯解一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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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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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 02:02:0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三章 傳統藝能

  當許攸站在鄄城的城頭上,志得意滿地居高臨下,望向鄄城內外時,他看到了一個盡管蕭條,但堅固無比,可抵禦千軍萬馬的堡壘。

  陸廉為兗州士庶做了那許多,連蹋頓都替他們斬了,最後這座堅城還是輕飄飄地落在他許攸的手裡。

  黃河北岸而來的信一封接著一封,每一封都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誇得許攸天上有,地下無,可是那些信到了營中,那些偏將參軍們只會覺得主公實在誇得太矜持,太含蓄了。

  濮陽也好,鄄城也罷,他連得兩座大城,這樣輕鬆,這樣隨意,陸廉用過這樣高明的計謀嗎?

  ……若是較一下真,陸廉自然也是用過的,她數年前攻伐袁術時,曾用一群豬羊騙開了壽春城門,攻伐孫策時,也曾用激將法令呂範開了居巢大營的轅門。

  但世人總是健忘的,此一時,彼一時,此時陸廉在兗州艱辛度日,拉扯著一群流民和俘虜野外求生,於是她那名將的光環似乎漸漸褪色了,而許攸則獲得了智計無雙的美稱。

  風有些涼,但州牧府中已經燒起了炭火。

  僕役為他燉了一隻鵪鶉,配了些滋補的草藥,再加上一壺溫得熱熱的醇酒,正適合在舒適的居所裡好好犒勞自己一下。

  許攸緊了緊披在身上的氅衣,在一旁親隨的護衛下,泰然自若地走下城牆。

  城外的空地也被洗刷乾淨了。

  他是再想不起什麼的。

  夏侯惇的援軍將至襄城時,曹操得了消息。

  很久以來,這位諸侯未曾這樣展顏過,這場戰爭似乎已經耗盡了他的精血,只剩冷酷而決絕的不朽靈魂在支撐著這具軀殼。

  但當他聽說夏侯惇又送來了許多錢糧,以及一萬兗州兵卒時,他的眉眼還是短暫地舒展開了。

  他是不相信什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類陳腐道理的,如果他能戰勝劉備,那必定是因為他在一場決戰中擊潰了劉備的主力。

  他尋來荀攸與郭嘉,拿出地圖,一寸一寸地看過去,探討了許多個有可能擊潰劉備的計劃。

  襄城之西有令武山,長不過十餘里,高不過百丈,但視野很好,可以利用。他派了些斥候去探查,將地形詳細地繪在絲帛上,每一處山坳,每一眼山泉,每一處山勢起伏,曹操一點不落地講給自己的謀士聽。

  荀攸默不作聲地聽著主公的分析和構思,偶爾會插一兩句話,在細微之處提一些問題或建議,於是主公就更加興致勃勃地順著他的思路講下去,將那些有可能的漏洞和疏忽,以及可能發生的事都一一講出來。

  郭嘉是一直不吭聲的,這個青年謀士的目光似乎全部都在地圖上,但也不著痕跡地觀察著他的主公。

  主公是個經常會身著戎裝,走在太陽下的人,因此他的皮膚不似文士,而是透著一種武將版健壯的棕色。但在這些煎熬的時日裡,這種黝黑下失去了一層血色,因而看起來不似武將,而更像是一尊陶俑。

  但那尊陶俑今天突然短暫地活過來了。

  主公的臉頰透著興奮的紅潤,他的聲音裡也帶著抑制不住的衝動——他需要一場決戰!但他缺兵缺糧,他的士兵被稀薄的粥湯困擾了很久,他現在終於可以讓他們飽餐一頓,然後拿起長戈!

  郭嘉用餘光輕輕地掃了一眼荀攸。

  那是個很敏銳的人,雖然荀攸有一點藏拙的穩重性情,不常將這種敏銳表露出來,但今天卻異常的遲鈍了。

  荀攸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卻毫無反應。

  於是這位風流聰慧的謀士對著那張絲帛,思緒卻不由自主地放空了一瞬。

  他像是一個匆匆忙忙行走在田野上的旅人,那條路有些泥濘,讓他必須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躲開每一個泥坑,分不出精力去抬頭看一看前方。

  已經有黑雲漸漸地聚攏過來了,郭嘉望了一眼外面,風捲著地上的落葉,士兵匆匆跑過。

  但照亮雲層的第一道驚雷何時落下呢?

  「夏侯將軍!」有親兵匆匆忙忙地跑進來,「夏侯將軍已至!」

  在他跑進帳的一瞬間,昏沉的天地忽然被閃電短暫地照亮了!

  雨來得急,聲勢就格外浩大。

  有士兵拿著油布和蓑衣跑過來,想為夏侯將軍擋雨,被他粗暴地推開了,他們便只能吃驚地躲在箭塔下,注視著這位主公最器重的將軍摘了頭盔站在大雨裡,沉默等待主公的親隨傳他進去的畫面。

  但夏侯惇沒有等到那個傳他進去的親隨。

  主公親自跑了出來,也沒有用蓑衣和竹笠擋一擋雨,而是衝進了風雨裡,用力地拍了夏侯將軍的肩膀一下。

  ……夏侯將軍沒有動作。

  雨水從他的額頭落下,沖刷在五官上,誰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他們只是隱隱地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然後就要向著主公下跪。

  ……這也很奇怪啊!夏侯將軍平時是不必向主公行這樣大禮的。

  當然主公攔住了他,甚至還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響亮極了,穿透了晦暗的狂風暴雨,像是雲層裡透出的一道光,突然將那些惴惴不安的士兵的心安撫住了。

  ——唉,夏侯將軍一副脫簪待罪的樣子,他們真是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現在聽到主公的笑聲,他們也就放心了。

  至於那種笑聲意不意味著好事呢?他們不清楚。

  在漫長得沒有盡頭的戰爭時光裡,他們已經不再去想那些不由他們掌控的未來與期許。

  在主公最倚重的這位將軍立在轅門處,不曾進帳時,荀攸和郭嘉已經猜到了十之八九。

  但他們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主公的反應。

  他拉著夏侯惇進帳,命親兵為他脫甲,又命僕役送來熱水與細布後,回到他的上首處,大馬金刀地箕坐下來。

  這幅架勢令荀攸和郭嘉都吃了一驚,不明白夏侯惇到底帶來的是怎樣的一個消息,為什麼主公身上那些厚重的,晦暗的,裹挾著他,甚至吸乾他血液的東西似乎都再不存在了。

  他的眼睛裡帶著笑意,以及一道輕鬆的光。

  「兗州待不得啦!」他大聲說道,「許子遠做事太絕,收了我的錢糧援兵不提,連鄄城也拿了去!咱們只能去投本初,向他要一處封地了!」

  於是郭嘉恍然了。

  他的臉上也露出了與主公一般的輕鬆笑意。

  許攸如果真將事做絕,他是斷不會留夏侯惇一條性命,外加二成老卒和幾十車稗子的,他甚至將曹操的家眷也客氣地送上緇車,任由夏侯惇帶走。

  他此時正是春風得意的時節,覺得自己位高權重,自然也該有高位者的氣度和從容,因此不僅沒有為難曹操的家眷,還在佔下鄄城、催促審榮進兵、安排河北世家子弟修築營寨、探查陸廉動向的同時,寫了一封十分體面漂亮的推薦信給袁紹。

  阿瞞不僅是友軍,還是主公的故舊,他既失了兗州,過來投奔,主公正可以一邊安撫他,一邊驅策他為己所用,只要恩威並施就能得到一位股肱之臣,豈不美哉?

  郭圖看了一眼逢紀,辛評看了一眼蔣奇。

  威勢不如當年的沮授靜靜坐在主公下首處,位置還是那個位置,但大鵬鳥的目光已經不再看向他了。

  他們都在沉默不語地聽著袁紹滔滔不絕誇讚許攸,偶爾會有人帶頭恭賀主公一句,其他人立刻跟上。

  除此之外,他們看起來態度都很輕鬆愉悅,真心實意地替主公感到歡喜。

  袁紹望著他們,心裡滿滿都是成就感——他的謀士們這樣齊心協力還是很少見的,可是只要他們一條心,河北兵馬就是這樣勢不可擋!

  「許子遠為主公治兗州,其功大矣……只是不知曹孟德連戰連敗,於我軍神勇之名是否有所……」

  似乎是逢紀先開了口。

  「於軍不利也。」他最後這樣簡短而矜持地評價了一句。

  「阿瞞畢竟如我兄弟,」袁紹沉默了一會兒,「況且我今得了兗州,總要給他尋一處……」

  「主公寬仁,唉,只是曹孟德久戰疲敝,要他留守於此,繼續與劉備相峙,不是存恤故舊之道啊。」

  於是其他幾人也就跟著「有分寸」地給出主公一些諫言。

  「聽聞曹公素有定西之志,正該為之鼓勵啊!」

  「難道主公便讓出關中,不做籌謀麼?」

  他們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並不是與曹操有什麼仇怨,而是源於一個非常冀州謀士的思路:

  許攸立了大功,又薦了曹操來河北,他們這是不是要把功勞包圓兒了?

  他們包圓兒了功勞,那咱們呢?

  曹操的鄄城都奪了,怎麼還不把家眷送來河北,反而又還給曹操了?是不是曹操原本就守不住鄄城,正好來的是許攸,兩個人坐扣想瞞過主公?

  現在主公看許攸千好萬好不提,看曹孟德也是滿心內疚憐惜……

  ……那還有咱們什麼事兒啊?

  他們這樣嘰嘰呱呱地講個不停,一點也沒注意到謀士之間有個身影只靜靜地聽,從頭到尾都一句話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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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 02:02:1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四章 誰是我們的朋友

  有功曹拿了記錄士兵籍貫姓名的名冊進來。

  名冊原本是用竹簡記錄的,但這一兩年裡,青州有輕薄而耐用的紙張傳過來,功曹們就逐漸改用紙了。

  原本需要幾個親兵搬進來的,山一樣的竹簡,現在只要一名功曹就能帶過來,放在案上。

  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曹操還是盯著那冊名錄發了一會兒呆。

  那冊紙摸起來很柔軟,略有些發黃,墨汁飽滿的毛筆落在上面時,會微微暈開一點墨水,這讓他想到了一些模糊的,與戰爭似乎沒什麼關係的事。

  比如說那個傳說中的青州。

  那裡有在連年征戰下,依舊能造紙出書,令天下讀書人都十分嚮往的學宮,不僅中原許多士人漸漸往那裡去,聽說隱居遼東的管寧也有意歸鄉,想要去那裡治經典,論學問。

  那是曹操曾經想要做的事——他曾經想過在遙遠的未來,若他能建功立業,令天下重建太平,他要修建一座高台,請天下所有飽讀詩書,胸有丘壑的名士來他的身邊,與他一起談天論地,寫詩作賦。

  他的確是有那樣出色才華的,他這樣自信,歷史也肯定了他這種自信。

  而無論陸廉也好,劉備也罷,他們是不該做到這件事的。

  劉備雖然師從大儒盧植,卻從未聽說寫過什麼文章。

  ……陸廉就更不必提了,她能寫正確自己的名字,大概都要耗費老師許多精力。

  所以他們究竟是如何令天下名士趨之若鶩的?

  就因為青州有一個連自己家都守不住的孔文舉嗎?

  「主公?」

  曹操忽然從自己的沉思中回過神來,隨意地應了一聲,翻開那些卷冊來來回回地看。

  「青州兵近日如何?」

  功曹愣了一下。

  「他們這些日子似乎是……」

  曹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士氣低落?」

  沒有了財物激勵,說青州兵士氣低落實在是一種比較客氣的說法。

  他們已經漸漸有了潰散的跡象。

  這種潰散的跡象到處都能見到,比如說他們不再保養自己的武器和鎧甲,比如說他們無論是起床、吃飯、行軍,都漸漸不再聽從軍官的號令;

  比如說他們在戰鬥時會推推搡搡,不願意上前;

  比如說他們在紮營時會出去劫掠附近村莊;

  他們劫掠過村莊後,總是會點起一把火,將做過的事燒得乾淨,但他們連劫掠也漸漸有些不走心,比如那些逃走的老人和孩子,他們不會去追——所以等到大火熄滅時,總有人能看見幾個茫然的老人或是幼童坐在焦黑的斷牆下,無聲地對這個世界訴說他們遭遇到的一切。

  曹操是允許他們屠城的,但屠的應該是他暫時拿不下來的地方,而非他認為已經收入囊中的郡縣。因此軍官們聽聞他們這樣胡作非為後,立刻想要用軍紀去責罰他們。

  他們最終沒能執行軍法。

  那些衣衫襤褸,身材壯碩的青州兵目光凶狠地盯著他們,逼近他們,發出一陣陣的謾罵聲,甚至亮出被他們藏起來的,原本應該放在武庫裡的短刀。

  那些謾罵的內容是軍官無法轉述給曹操的,但他絲毫不感到意外。

  他們只是為了財物而跟隨他,當他無法滿足他們,這支青州軍自然就會漸漸崩潰。

  他只是感到有些悵然。

  ——這支青州軍隨他多時,人數眾多,他努力用財物滿足他們,放任他們去屠戮劫掠敵人領地上的平民,他們卻並不感念他的恩義。

  陸廉的主力也是青州軍,聽說她的軍紀幾乎能用苛刻來形容,麾下的青州軍卻那樣忠心耿耿,為她出生入死。

  那是為什麼呢?

  曹操忽然想起那個夢境,這一次,他要親自敲碎一個陶俑。

  他翻閱過這些青州兵的名冊後,下達了第一道軍令,要求青州軍向西行軍,去攻打陸廉。

  如果陸懸魚知道曹操下達了這樣一條命令,她會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她猜不透曹操的心思,更想不通他在同劉備對峙的時候為什麼要分兵來打她。

  她現在覺得自己陷入了困境中。

  她將主力放在官渡,自己只帶了數千士兵,想要在兗州佔下一個前哨站,最好能先合圍曹操,再將許攸趕回河北。

  但許攸比她速度更快一些。

  他靠著無與倫比的強大後勤,源源不斷地將兵力投放進兗州,以鄄城為中心,周圍迅速鋪開了許多個營寨,逐漸向她逼近。

  那些營寨她想要拆掉是不難的,拆掉任何一個都不難。

  但難在她沒辦法在不損耗士兵的前提下拆掉營寨。

  那些營寨裡的冀州兵多半是河北世家自己的私兵,至於統領他們的將軍,姓什麼的都有,姓紀的,姓蔣的,姓孟的,姓辛的,反正都是袁紹麾下有點名氣的人物的兄弟子侄,隨便翻出一戶的家底,那都能閃瞎陸懸魚的眼。

  這種部曲私兵的壞處是進取心很差,想讓他們互相配合,協同作戰就更難了,他們不僅不會救友軍,甚至看到友軍有難恨不得大笑三聲;

  它當然也有好處,就是這些私兵經常都姓一個姓,都世世代代跟著他們的主君生活,當陸懸魚想要動他們的營寨,幹掉他們的主君時,他們是會紅了眼睛,跟她玩命的。

  於是想要敲掉這種營寨,她需要付出的損耗就有點超出預計了。

  但不敲掉它,她的輜重隊沒辦法穿過這種遍地堡壘的地區,為她運送補給。

  ……但這甚至也不是最困擾她的事。

  今天的陸懸魚勘察完地形回來了,收獲頗豐。

  她帶回了一些野菜,一些蘿蔔,一些水韭,還有一些野果,以及幾隻水鳥。

  當她回到營中時,一些眼睛下面青黑一片的小吏迅速地來到了中軍帳裡。

  紙筆已經為他們備好了,看到他們規規矩矩地跪坐下來,準備幹活後,陸懸魚清了清嗓子。

  「你們之前做的很好。」

  小吏們一個接一個地趕緊將頭低下,彎了彎腰,拱了拱手,表示下吏不敢當這樣的誇獎。

  「不過那些菘菜和蓴菜都要再等十幾天才能吃到,咱們還得繼續想辦法。」

  有人悄悄地嘟囔了一句什麼。

  旁邊的人趕緊拽了他一下。

  幅度很小,但陸懸魚還是注意到了。

  「他們是兗州人,」她說,「但這也不是咱們看著他們餓死的理由。」

  那個人似乎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下吏愚魯,但聖賢也只有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的道理,將軍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她愣了一會兒。

  「那些庶民與我們也有怨嗎?」

  「曹操數番攻伐,他的錢糧兵卒,難道不都是那些庶民供給?」那個人尖銳地問道,「那些兗州軍難道不是他們的父兄子侄?劫掠回來的財物難道不曾用在他們身上?」

  她點點頭。

  「的確是他們供給的。」

  帳中靜了一下,小吏們面面相覷,那個很是氣憤的人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

  「但我心中有一個疑惑。」她說。

  小吏臉上略有點不自然,「將軍有何見教?」

  「那些供給曹操錢糧的庶民,」她問,「里吏去鄉里徵錢糧,徵兵丁時,他們可以拒絕嗎?」

  兗州人在陸懸魚的營寨外面開墾了一些被短暫廢棄的農田。

  現在種糧食已經來不及了,但可以種些蓴菜、菘菜、蘿蔔之類的蔬菜。天氣不是很冷,這些蔬菜長得很快,不足一個月就能採摘。

  他們漸漸依附過來,其實不是因為烏桓人,或者說不僅僅是因為烏桓人。

  兗州已經崩潰了。

  這裡到處都是盜匪,到處都是流民,捲到哪裡,哪裡的村莊就會被摧毀。

  當然也有一些小地主能堅強地挺過這些關卡,但當大BOSS來臨時,他們就無能為力了。

  先是程昱不擇手段,竭澤而漁風格的徵糧徵兵,而後是遍地開花的冀州兵營。

  那些冀州軍對兗州人是沒有什麼客氣好講的——其實他們也很想客氣,奈何他們的士兵也要吃飯,也要穿衣,也要隨時來點犒賞鼓勵一下自己,那有什麼比兗州人的財產和妻女更能犒賞他們的呢?

  於是除了少數能和許攸說得上話的閥閱世家之外,大量兗州人就開始外逃,能逃去徐州就逃徐州,被水澤與營寨所阻隔,逃不過去的,那就來投奔陸懸魚了。

  小陸將軍走進這座被烏桓人劫掠過的村莊時,一片片的草棚倚著那些雖然燒得漆黑,但卻沒燒酥,因此還能避一避風的斷牆搭起來了,那些兗州人從低矮的草棚下鑽出來,很是有些緊張,又十分恭敬地出來迎接她。

  她示意黑眼圈的小吏上前,小吏拿出一疊紙張揚了揚,清清嗓子。

  「將軍知爾等欲至水澤處就食,特繪圖本,好令爾等知悉何物堪食,何物不堪食……」

  待發完這些圖本之後,那個看起來已經認命的小吏又從身邊之人手中取過了一條繩子。

  「還有,此時正是候鳥南飛之時,爾等亦可在水澤中廣設陷阱——」他大聲說道,「將軍授爾等結網設伏的技藝,爾等須得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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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明一下:水韭是保護植物,不能吃,候鳥是保護動物,不能打,女主做的這些事是在特定時間特定情況下的權宜之計,不能效仿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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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五章 辛苦的一天

  兗州有大片水澤,金秋時節正是它最美麗的時候。

  她曾經見過淮南的水澤,那裡有蘆花與槭樹,蘆花似銀子一般純淨,槭樹火紅勝過朝陽。夕陽西下的波光搖曳裡,天地間似乎有萬點金光。

  但那時她被水澤所困擾,她的士兵們身上多半帶了傷,他們疲憊地行走在水澤間,受到那些蚊蟲叮咬的困擾,也受到潮濕環境的困擾,不停有人病倒,不停有人被留下來。

  因此陸懸魚很不喜歡水澤,除非是打伏擊戰,否則這種地形對她來說是個大大的麻煩。

  但現在她暫時減慢了行軍速度,於是這片動植物都頗為豐富的大澤就成了她很關心的目標,關心著關心著,她發現曾經很反感過的大澤也有它的好處。

  大澤裡有許多河流和湖泊,只要能織出漁網,就能捕到很多魚蝦,哪怕是稚童,只要從溪流間奮力推開一塊石頭,下面也有幾隻驚慌失措的螃蟹準備逃跑。

  除了那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和野果之外,還有許多不適合人類卻很適合鳥類腸胃的植物生長在這裡,它們都在這個金秋季節結了沉甸甸的果實,吸引水鳥來吃。

  於是每天清晨,營地外的兗州人村落一陣炊煙裊裊之後,就有衣著襤褸的人成群結隊地奔著水邊而去。

  他們並不一定用過朝食,家中的婦人會哄騙自己的孩子,說清淡的飲食才適合他們健健康康的生長,甚至還可能用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來嚇唬他們,比如說有一個孩子很貪吃,每天吵著要吃東西,父母溺愛他,縱容他,最後他將自己的肚皮撐爆了,血流了一地,那些吃進去的東西也流了一地。

  孩子們噙著淚水,不敢再吵嚷了,於是婦人可以很得意的將自己藏起來的那塊麥餅悄悄交給男人,再遞給他一罐早起燒好的熱水,要他一併帶走。

  男人要去捕獵,但女人也不能閒著,她們也會跟在這支隊伍後面,背著自己編織的筐,出去費力地收集野菜野果,也許還要下地幹活,再開墾出一小塊菜地出來。如果她們手裡有一把寶貴的鐮刀,還可以割些蘆葦帶回來,它可以編成許多有用的東西,比如可以遮風避雨的棚子,比如全家都可以舒舒服服睡覺的席子,當然它也可以做成更多種類的手工製品,拿去和別人換些糧米。

  幹著活的一般不是青壯年婦人,而是家中的老奶奶,也許耳聾眼瞎,但手上的功夫還有,可以在青壯勞力都出門後,湊在一起,一邊俐落地做活,一邊聊天,一邊盯著那幾個滿地爬的孩童,大聲責罵他們,要他們老實一點。

  至於比那些幼童稍大一點的孩子,他們似乎就變成了這個家庭中最底層的成員,既要餓著肚子,又要四處去拾撿乾柴,同時還免不了挨罵。

  於是孩子當中也有很機智的那種,在四處撿柴的同時還能整點東西填飽自己肚子,這包括但不限於在附近的溪流裡摸幾隻螃蟹出來在火上烤一烤;也有可能是多打點乾柴,溜去軍營附近,求出來拾柴的士兵拿點乾糧和他換;但更多的可能是盯上別人家的菜地,比如偷偷摘兩個還未長成的小菜葉。

  ……但偷菜在平時可能還不那麼嚴重,現下每家每戶的菜地都有人盯著,一旦被發現,不免就成了一件雞飛狗跳的大事。

  於是等到夕陽西下,青壯年勞動力帶著或多或少的獵物和食材回到村莊時,總能看見某位老祖母在破口大罵,罵得撕心裂肺,幾乎就要嘔出一口血。

  這種罵聲令在場所有人都感到度日如年,好在看到他們帶著獵物回來了,罵聲可能也就消了。

  接下來就是一天裡最為幸福的時刻。

  第一等的大魚或是飛禽可以送去軍營,有軍官會買下這種獵物,並且慷慨地用糧米來付賬;

  第二等的獵物可以送去那些士人處碰碰運氣,他們一般有自己家的僕役出去打獵,但不一定能有這些黔首的運氣好,所以當他們晚上想要請客時,是有可能花點糧食來買的;

  第三等的東西會送去商賈處,他們一定會壓價,甚至還可能在付賬的問題上玩點小把戲,但總歸也會將這些血淋淋的東西換成摻了或多或少稗子的糧食;

  那些最差的,算不上獵物,因此也賣不出去的東西才會最終出現在孩子們的面前,它們可能是尺寸可憐的小魚,可能是一些會哇哇哭的怪魚,可能是長了四隻腳,貼著地面快速爬行的東西,甚至可能是某些獵物的獵物,比如被大型動物吃剩了一半的東西……但窮苦人總是不挑的。

  只要將一鍋熱水燒開,將切碎的肉類扔進去,再將洗好切碎的野菜也扔進去……如果熊孩子沒有那麼坑,而是能再貢獻出幾條泥鰍,那就更好了呀!

  他們就是這樣圍著熱氣騰騰的湯鍋,等待著,期望著,直到每人分得一大碗,再加一小塊摻雜了大量麩子的麥餅,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在棚子外面吃的,那個簡陋的爐灶一般會安置在外面,這樣棚子裡能留出充足的地方來睡覺。

  但偶爾下起秋雨時,他們就得被迫回棚子裡生火做飯,每當此時,他們總得小心翼翼,生怕火星迸出來,將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棚子給點了。

  等熄了火,刷了鍋,將這些寶貴的家當都收好後,一家人也就可以進棚子裡躺下了。

  他們躺在破舊的席子上,頭頂說不定還能看見一兩點星光,一入夜,秋風就會捲著涼意從四面八方尋隙而進,因此他們雖然並排躺著,彼此之間挨得緊緊的,但還是不得不忍受著這種寒冷。

  ——阿母啊,明日編好那張席子時,還是不要賣了,將棚頂這張舊席子換了吧。

  男人這樣悄悄嘀咕一句後,身旁的婦人立刻用手肘懟了他一下。

  ——說得容易,你若是也像隔壁王阿豕那般,能捕大雁討貴人的歡喜,咱們何至於要累得阿母日日織席,換幾升糧米來吃!

  男人很委屈,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沒辦法辯解隔壁那戶人家原本就是獵戶出身,而他家祖上一直只會種地,他去為難水鳥,這對水鳥和他來說,都是一件很委屈的事。

  棚子裡的氣氛有點低落,陷入了冷場。

  老祖母終於決定打個圓場,勸兒媳幾句時,小小的窩棚裡忽然起了鼾聲。

  先是兒子打起了鼾,然後媳婦也在旁邊打起了鼾。

  最後是老祖母,她雖然還是很想絮叨幾句,但也決定暫待來日。

  大家都疲憊極了,短暫的抱怨之後,都短暫脫離了這辛苦的現實,進入了甜蜜的夢鄉裡。

  整個村莊都是如此,每一戶在入夜之後都既不見燈火,又不聞人聲,只能聽見此起彼伏的鼾聲。

  有黑影從水澤裡悄悄出來了。

  借著這點月光,屏氣凝神,貓著腰,縮著背,一步一步接近那破敗的村莊。

  他們的眼睛裡帶著幽幽的磷火,泛著陰森的光,因此離遠了看,只覺得那並非活物,而是沼澤泥潭深處慢慢爬出來的鬼物。

  但離近了聽一聽,又能聽到他們漸漸變得急促,無法掩蓋的呼吸聲。

  這樣一座富庶的村莊就在眼前,不能怪他們這樣貪婪,這樣飢渴。

  那村莊裡的人吃的不是野草,不是泥土,更不是他們的幼子,而是糧食!

  他們在白日裡派人遠遠地去看過,竟然還有稚童在村子周圍跑來跑去!

  骨肉那樣細軟的稚童,竟然能走在太陽下,而不擔心被人劫了去!

  當他們悄悄地臨近村莊,二百步,一百步,村口那棵被火燒過,又生了新芽的大樹逐漸變得清晰可見時,那些黑影的身軀忽然僵直住了。

  有人在村莊外點著火把走過。

  他們與村子裡那些衣衫襤褸的黔首截然不同,這些點了火把的人穿著也許打了補丁,但仍然顯得十分整齊的服裝,並且在月影灑下時,長長的影子就能看出寬闊得幾乎帶有殺氣的肩膀。

  他們的腰間甚至還配了長刀。

  這裡距離陸廉的營寨有數里的距離,並不算很近。

  因此那些黑影盯上這處村莊時,是沒想過會見到巡夜的青州軍的。

  他們在營外巡夜也就罷了,為什麼會來這裡巡夜?!

  思緒一時間變得遲鈍,但火光照上他們的面容時,那些青州軍是不會如他們一般反應遲鈍的。

  「盜匪!」

  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先是一個,很快變成一群!

  那些壯漢拔出長刀,向著他們追來了!

  他們猙獰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惡鬼一般——那必定是真正的惡鬼!

  ……快逃啊!

  有人從棚子裡坐起來了,很是驚惶地探出頭去張望;

  也有人好奇心特別重,不僅起來了,出去了,而且還想爬上大樹,登高望遠,看一看剿匪名場面;

  當然還有許多人實在太累了,根本不知道夜裡發生了什麼,就那樣一覺睡到天亮。

  男人迷茫地睜著眼睛,看棚外升起了炊煙,有婦人的說話聲,她們似乎在講些什麼很了不得的事,但他的頭腦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當然,這也沒什麼要緊。

  還是很辛苦的一天。

  並且沒有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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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小的願望

  兗州人的日子過得很辛苦,他們每一天都必須辛勞地捕獵打漁,採集野菜野果,同時看好自家田地,計算著蔬菜成熟的日子。

  糧食是沒有的,盡管他們剛剛經歷過一場豐收,但那些糧食已經被不同勢力的兵馬劫掠殆盡了,因此他們還不能每天只顧著吃自己帶回來的獵物。

  他們還必須趁著天氣晴朗時,將多餘又不能換成糧食的獵物開膛破肚,風乾晾曬。

  於是這就涉及到了下一個問題:曬魚乾肉乾都是需要鹽的,哪來那麼多鹽呢?

  陸懸魚向那些兗州的豪商開出了訂單,那些商人也很樂意幫忙,但不走水路的話,想繞開許攸的堡壘集群總是需要時間的,沼澤地又那麼難走。

  甚至軍中的伙食都變得清淡了——不止一個士兵這樣抱怨,他們吃的飯食沒滋沒味的,要知道他們當中少半徐州人,多半青州人,離海不遠,因此曾經吃飽穿暖可能不容易,但家裡醃菜還是有兩壇子的,現在吃著吝於放鹽的菜湯,多少就有了埋怨。

  陸懸魚也在喝湯,喝跟士兵一樣的湯,但伙頭兵對她還是很恭敬的,將一根還剩了點軟骨的鳥腿骨放進了她的湯碗裡,顯得就很氣派——肉肯定是沒有的,畢竟這是大鍋飯,這隻水鳥身上的肉已經全部燉進鍋裡,爛軟得只能撈到一點兒肉絲了。

  她拎起來,細細地啃,偶爾用力將上面的軟骨和筋咬下來。

  小二和小五心驚膽戰地在旁邊看。

  將軍平時表情總是很和善的,但現在那張寡淡的臉上帶著猙獰和殺意,就像山海經裡什麼豹尾虎齒,蓬髮善嘯的生物。

  她微微眯起眼,繃緊兩頰的肌肉,眼裡忽然迸出了精光!隨之爆裂開來的就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將軍的表情又恢復了和平,她半閉著眼睛,目光向前,似乎誰也不看,嘴裡發出了咯咯蹦蹦的聲音,手裡拿著半截水鳥腿骨,上面的骨頭茬子森森的,還泛著血色。

  ……這個吃骨頭的水平,簡直是比狗子還要厲害。

  兩個美少年在旁邊敬畏極了。

  這個骨頭難吃極了。

  陸懸魚全神貫注的嚼著,防止鋒利的骨頭渣子劃破口腔,同時也在感受這種並不怎麼樣的味道在嘴巴裡刷刷存在感。

  他們最近的伙食對血壓非常友善,清淡程度絕對能獲得心腦血管醫生一句誇獎。

  但對於士兵來說,吃不到鹽就會沒力氣,這是毫無疑問的,所以她需要補給,需要大量的補給。

  補給送得越來越晚了,送來的東西沒有減少,但間隔頻率一變長,大家自然會感到吃力。

  原因也很簡單,許攸的營寨修得越來越多,已經影響到了從官渡到陳留的道路。

  輜重隊如果護送的士兵特別多,消耗的糧草也會相應呈幾何倍數增長,運送十份糧食但在路上吃掉九份這種事,歷史上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但如果不派出足夠的兵馬護送,那就指不定便宜誰了。

  她暫時沒想到多快好省地破解這些營寨的辦法。

  當然,她這邊也不是沒有人留在敵人後方給袁紹添堵,比如高順,比如陸白張超等等。

  但信息隔絕的情況下,她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什麼狀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自然也沒辦法給他們下達什麼命令。

  外面忽然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

  「將軍!」有人嚷了起來,「急報!有敵情!」

  她放下那根骨頭,愣了一下,「敵情?哪裡?」

  「東南處三十里外!有青州軍近萬!」

  有敵情這件事一下子在軍營裡炸開了。

  士兵拎著獵物來到水邊,一面清洗,一面聊起即將到來的這場戰爭。

  ——他們與兗州平民不同,那些平民多半是農人,不會拉弓射箭,也不懂如何設伏圍捕,因此漁獵的效率總是很低的。

  但士兵們懂得怎麼相互配合,尤其軍中還有不少神射手,開得了強弓,射得了水賊,可以走出十幾里去捕獵打漁,效率自然不能同日而語。

  這些外出「就食」的士兵回來就得到了這個消息,注意力立刻就從手上血淋淋的倒黴野鴨上移開了。

  「近萬人!」有人這樣驚呼,「咱們這才三千人啊!」

  「將軍以少勝多的戰績還少嗎?」立刻有人嘲笑了一聲,「徐老三,你怕個什麼!給你調去女兵營可好?」

  「憑他也能去女兵營嗎?那些嬌滴滴的婦人可是攻下了范城的!他也就憑長相混進去罷了!早晚還得被趕出來!」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

  陸懸魚盯著自己精心捏出來的沙盤,陷入了沉思。

  她面對過的敵人數不勝數,但大致可以分兩種,一種是不動腦打仗的,一種是動腦打仗的。

  前期她遇到的前者很多,後期她的敵人們漸漸就都開始動腦了。

  比如說曹操的兗州軍,比如說袁紹的冀州軍。

  她在對上烏桓鮮卑那些異族時這種感覺尤其明顯——那些異族人打仗也會用點小計謀,但更多依靠的是勇武,個人的勇武,士兵的勇武;而袁曹的兵馬則總是會耐心試探,冷靜分析,企圖從她這邊尋找到破綻。

  所以在同曹操打了幾仗後,陸懸魚盡管對這位歷史上有名的大詩人的人品沒什麼好感,但對他的智商是很信得過的,從不相信能從他手裡佔到什麼便宜。

  ……可能實際上曹操就是這麼個人,絞盡腦汁想贏他一次,不死也要扒層皮。

  在她一次次打敗各路對手後,她已經稱得上名滿天下了,她的對手也研究她研究得很透徹,並且開始用一些針對性的手段來桎梏她了——許攸那個遍地開花的營寨就很明顯,就是不正面和她決戰,就是要用步步蠶食的方式噁心死她,將她逼退。

  這種手段很有效,她的步伐受到阻礙,許攸必定是看得出來的。

  所以現在問題來了:既然用這種方式就可以將她困死,曹操為什麼還要派青州兵來和她進行野外決戰呢?

  難道他不知道她是個各種意義上的野外王者?難道他不知道,打從博泉拉起一支五十人的隊伍開始,她在野外打仗就沒輸過?

  百姓們也回來了。

  今天他們的收獲相對多了一點,有心靈手巧的婦人便換了一個樣式,用九分野菜加上一分的麥粉烙些餅子,再單獨熬一碗魚湯,配起來吃有滋有味,當然,要是能多灑一把鹽就更好了呀!

  他們唏哩呼嚕地吃飯喝湯時,有小吏敲著焦斗來到了這片村莊裡。

  「有敵軍明日或將至此!」他聲音非常嚴厲地喊道,「你們今晚便收拾好東西,西撤十里——」

  那些蹲在棚子外吃飯的人嚇呆了。

  有人手裡的餅子落在地上,有人立刻去撿,連一粒渣滓也不錯過,忙忙地往嘴裡塞。

  有小娃子忽然哭起來,然後被母親粗暴地照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又哽咽著不敢發出聲了。

  一片死寂中,有個頭髮花白的漢子站起身,「貴人,是何處的敵軍啊?」

  「曹操處的敵軍!」小吏很不耐煩地敲著焦斗走開了,「讓你們收拾就趕緊收拾!」

  那些熱氣騰騰的飯食忽然不香了。

  他們還是得大口大口地吃著,心不在焉地吃著,有人一邊吃著,一邊低聲商量起有多少東西是可以帶走的,比如席子要捲走,比如地裡的小菜葉可以拔了;有人一邊吃著,一邊說起不知道這一場誰會得勝,是不是打完仗了,他們就能回家?

  也有人喝完那碗湯之後,將餅子揣進了懷裡,在妻兒不解的目光下起身,大踏步地走出了村莊。

  那個只會種地,不會打獵的漢子走到陸廉的青州軍營寨前時,發現他並不是唯一一個人。

  那裡已經有幾十個人在等著了,其中甚至還有幾個婦人。

  有人便湊過來,悄悄地問他籍貫和姓氏,又問他是不是也為「那件事」而來的。

  在他們這樣小聲嘀咕時,又有人源源不斷地來了。

  太陽還沒有落山,營前的百姓從幾十變成了幾百,都是青壯。

  都是一樣的衣衫襤褸,一樣的赤膊赤腳。

  因此當小陸將軍出了中軍營,來到他們面前時,他們一時間誰也說不出話來。

  她是那位名滿天下的小陸將軍!她看起來那樣有貴人的氣勢!誰敢直視她的眼睛呢?!誰敢在她面前說一句話呢?!

  她身邊環繞的那十幾名親兵,各個都穿著鎧甲!各個都那樣壯碩彪悍!那才是勇士的模樣!那才配當她的士兵呢!

  可她還是很和氣地開口了:「諸位有什麼事嗎?」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落在他們的耳朵裡,正襯她的閱歷功績。

  他們身體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一時間卻奇異地沉默著,誰也不肯開第一聲。

  有個士兵忍不住了。

  「將軍問你們話呢!」他嚷道,「敵軍將至,將軍軍務繁忙,卻特地來見你們一面!你們怎的不開口!」

  「是擔心敵軍的事嗎?」她又說話了,「不要擔心,他們傷不到你們。」

  她這樣說道,「再多的敵軍也傷不到你們,只是明日也許這裡是戰場,需要你們暫時退到我們的陣線後面……」

  陸廉的話還沒有說完。

  打斷這樣一位貴人的話是極其不合適的,尤其她不僅是一位將軍,她還是一位女侯!

  但那個打斷她的人腦子裡已經聽不進去什麼話了,他在自己的腦內完成了給自己打氣的任務之後,就竭盡全力,像是嘶吼一樣把話說出來了。

  「將軍!小人不退!小人也可以當兵!」他這樣吼道,「將軍!發小人一把兵刃吧!」

  「我們也可以!」

  「將軍!」

  「將軍!」

  這樣的聲音忽然從這一群群泥腿子中迸發開,其中間甚至還有十幾聲尖細而響亮的婦人聲,就這樣響徹在太陽將要落山的營門前。

  小陸將軍似乎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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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七章 管寧

  在田豫帶走北海僅剩的兵馬之後,北海東萊兩郡就只剩下少量郡兵充作守軍。

  這其實很不安全,因為即使不提盤踞平原的袁譚,就連賊寇來犯,孔融也是打不過的。

  諸葛玄倒是安慰過孔融,「現下劉使君雖在豫州,但下邳有聖駕在,必然少不了兵馬拱衛,若當真形勢危急,咱們大可修書一封,去下邳請來援兵。」

  他這樣說的時候,腰板挺直了一些,清秀的臉上也帶著溫和的微笑,整個人看起來風度翩翩,自信又驕傲。

  但孔融還是很懷疑地又看他一眼,尤其是看諸葛玄那雙微微彎起的眼睛下面……也跟著微微彎起的青黑色眼袋。

  當這位青州刺史的目光停留在諸葛玄臉上的時間久了,這位東萊太守的笑容就漸漸凝滯了。

  「……文舉公?」

  「君夏此語,」孔融問道,「究竟是好言安慰我,還是發自肺腑?」

  諸葛玄的腰板一下子塌了一小塊兒,就像是華美的朱漆從柱子上剝落下來,露出了素色的木頭底子。

  「在下此言,雖非肺腑,但也並非信口之談……」

  他這樣說完,停了停,終於挪開了望向孔融的目光,「此皆我家二郎之言……」

  孔融點了點頭,沒吭聲,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諸葛玄是很害怕的。

  他從豫章回來並非貪圖富貴,而只是為了幾個侄子侄女的安危。

  他受了劉備的舉薦,來東萊當太守,也並非為太守之位,而是存了報恩的心思。

  現在袁劉混戰,青州處於袁譚威脅下,小陸將軍又將全部兵馬都帶走了,他每日裡就又開始食不知味,寢不遑安,一心想要給孩子們送回琅琊。

  ……二郎已至及冠之年,這沒錯,但二十歲的諸葛亮,在他叔父眼裡也還是個孩子!

  至於他自己,諸葛玄是做好了拼將一死酬知己的準備,就打算死守郡治黃城——反正不管誰來他都打不過,既然這樣也就輕鬆了,不管誰來,他都從城牆上跳下去不就完了嗎?

  諸葛亮在青州各地跑了大半年,被匆忙喊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一臉壯烈的叔父。

  這位已經身長八尺的青年被叔父拉著手,抹著眼淚,一句句交代後事,要他早睡早起,讀書不要太晚,娶妻也不要挑對方的相貌和家境,要多看品行,有事可以去尋小陸將軍,記得把唱《梁甫吟》的習慣改改,以及跟朋友們在一起不要說大話,令時人異之等等。

  二郎低著頭,叔父說一句,他跟著聽一句,直到叔父說累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叔父,劉使君既迎聖駕於下邳,必留守軍,若袁譚來攻,必有援軍至此,叔父何必如此擔憂呢?」

  「劉使君亦於襄城苦戰,如何顧得上咱們?」

  諸葛亮笑眯眯地,從叔父的手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拍拍,「叔父可是小陸將軍親自從豫章請回來,又受了劉使君舉薦的太守,何故這般看輕自己!」

  盡管聽到了這樣鼓舞人心的話,孔融還是沒有被真正安慰到。

  他和諸葛玄都是同一種士人,對於戰爭一竅不通,對於天下大勢也只有模糊的概念。

  他們行事只憑道德感,因此諸葛玄尋思兵臨城下時就跳下去,孔融也差不多是這麼想的。

  區別大概在於東萊的城池比較矮,跳了大概只能摔斷腿,而劇城被田豫加高加厚加壕溝加木樁之後,跳下去沒什麼可能再遭一次罪。

  他因此也在日日夜夜的煎熬之中,半個青州都在這種煎熬之中。

  遠方並不是沒有好消息。

  小陸將軍打了勝仗,小陸將軍又打了勝仗,小陸將軍大破鮮卑和烏桓,冀州軍損兵折將,狼狽極了;

  張郃將軍打了勝仗,關將軍打了勝仗,兗州軍接連撤退,他們也狼狽極了;

  但是這樣的消息不能安撫上下士庶的心。

  每次捷報傳來,他們只能稍稍展顏,而後總要問一句,「那他們何時凱旋?」

  問得久了,就有人悄悄抱怨了。

  小陸將軍是青州的將軍呢,不該跑那麼遠,帶走了所有的武將和兒郎,留他們惶惶不安,在這堪比沸釜的險境裡。

  這種話孔融絕不會說,但他明裡暗裡聽到過許多次。

  聽得多了,他的眼皮下面也如諸葛玄一般,像是婦人的炭筆胡亂塗過似的,偏偏還裝著淡定。

  ……要是小陸將軍在這裡,她會這麼形容兩位使君。

  「睡得像嬰兒一樣。」

  兩位兩千石的文官就這麼對坐著,互相安慰,互相鼓勵時,忽然有僕役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了!

  「主君!主君!」

  孔融「砰!」地一下從席子上蹦起來了!

  「袁譚果然發兵了嗎?!」他顫聲問道。

  廊下的僕役瞪大眼,驚恐地看著他,於是孔融臉上就更悲憤了。

  「扶我去城牆——」他高聲說完,立刻又改變主意,「不,我要先沐浴更衣!」

  「主君,並非袁譚啊!」那個僕役嚷道,「是朱虛管公自遼東而歸!」

  又是「砰!」地一聲,諸葛玄也彈起來了!

  當孔融和諸葛玄坐上軺車,匆匆忙忙離府時,整個府裡的僕役都跑出來了。

  於是門邊就圍了一圈腦袋,牆頭上甚至也有人扒著往外看。

  畢竟孔融和諸葛玄是青州數一數二的名士,無論學識言談風度,無不令人趨之若鶩,他們自己也很注重儀表與言行,尤其是諸葛太守,每次來劇城見小陸將軍時,都精心打扮過哪!

  但現在兩位使君是慌慌張張連木屐也不穿,一路光腳跑出去的,坐上車時頭冠是歪的,衣袍也刮破了一個角,他們竟然渾然不覺!就這樣一迭連聲地吩咐車夫趕緊啟程。

  有稚童抱著竹馬站在路邊,見了這幅陣勢,嚇得對自己身邊的小青梅大叫起來,「孔使君和諸葛使君逃出城了!」

  身旁的小青梅狠狠地照男孩的腦門兒來了一下,「胡說什麼!你沒聽人家講嗎?有位高士回來啦!兩位使君是去迎接的!」

  「高士?什麼樣的高士?個子很高嗎?」

  這個問題問住了小姑娘,她想了很久,有點猶豫。

  「應該是很高吧!」

  當這位高士從海船上下來,準備悄悄地回到自己在北海朱虛縣的家鄉時,迎接他的就是這樣一幅陣仗。

  沒有儀仗,也沒有鼓吹,有的只有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劇城而出,打頭的兩位使君不僅不曾沐浴更衣,甚至可以說是衣冠不整的,他們連木屐斷了齒也不曾察覺,扶著僕役的手從車上下來,磕磕絆絆地就奔到了這位高士的身邊。

  但這幅模樣並沒有令高士不悅,反而讓他眯起眼睛,呵呵地笑了起來。

  孔融和諸葛玄盡管衣冠不整,但他們畢竟穿著染了色的細布直裾,又著錦緞蔽膝,腰間以金玉作帶鉤,冠上又有玉蟬,一看便知是兩位貴人,而這個四十多歲的高士卻完全是另一種樣貌。

  他頭上只束了一條頭巾,一身布衣,除此外再無配飾,樸素得就像個破落寒門子,再加上皮膚黝黑,就更稱不上符合士人審美了。

  但他有一副好相貌,他身材高大,足有八尺,眉毛長如遠山,又有美鬚髯,站在他們面前時,並不曾矮過一頭。

  當然,孔融不是為了他的好相貌而狂奔出城的。

  陸懸魚當初千里迢迢出人出力將諸葛叔叔帶回來時,劉備很是不解,認為這可能是千金買馬骨的一個行為,用這種求賢若渴的態度來昭告天下,他們很需要賢士。

  諸葛玄畢竟名聲沒那麼大,但這件事傳出去後,也確實有不少名士跑來下邳和劇城,想要謀一個職位,或是過來做學問,況且諸葛玄不僅自己是個人品才學都不錯的文士,還附帶了一隻諸葛亮,這筆買賣怎麼都是賺的。

  但如果論起真正的千里馬骨,管寧肯定算其中之一。

  這人少時就很有名氣,曾與華歆邴原共稱一龍,後來因為天下大亂,十幾年前為了避禍,早早地從北海啟程,乘船去了遼東。

  當時許多士庶也去遼東避禍,有人到了就在遼東太守公孫度的手下謀一個職位,也有人一心苟起來買田置產,只有管寧既不出仕,也不賺錢,而是隱居在山谷中,一面自食其力自種自吃,一面教附近的黔首讀書識字,教他們禮儀和文化。

  這位隱士的名氣越來越大,先是太守想要請他,後來聽說袁紹也問過,但始終沒有後文,管寧始終不出仕,也始終不離開他所居住的山谷,但後來聽聞北海建了學宮後,倒是把自己的兒子派回來,跟著學點東西,順便抄點書運回去。

  在此期間,孔融寫過信,派過使者,劉備寫過信,派過使者,田豫寫過,諸葛玄寫過,甚至連文采挺抱歉的陸懸魚也在大家的目光下惴惴不安地拿起筆,勉強地寫了一封短信,勸他回來。

  ……都沒啥用,這位世外高人說不回來,就不回來。

  所以現在管寧突然回來了,這就驚掉了青州人的下巴。

  要知道管寧當初離開家鄉是因為戰亂,現在整個中原打得你死我活如火如荼,戰爭烈度只有比以前超級加倍,諸葛玄甚至都準備讓自己侄子隨時跑路了,誰會這時候返回青州?

  ……就不免讓人懷疑管寧是不是被延遲的消息給坑了。

  但這位穿著布衣的賢士神情裡一點也沒有慌亂,他平靜而愉悅地微笑著,他身後帶回來的族人也是這樣的神情。

  「日逝月除,時方已過,今見亂世將終,在下歸鄉心切,未想驚動諸位,」管寧笑道,「心實不安。」

  孔融身後的士人裡發出了陣陣竊竊私語。

  有人敬畏地發言了。

  「管公既明數學,察天時,莫非是……」

  管寧的目光轉向了那個人,臉上的笑容就更深了。

  「在下非因天象而歸,」他說,「而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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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十一‧魏書十一‧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第十一》裴松之注引《傅子》:伏見徵士北海管寧,行為世表,學任人師,清儉足以激濁,貞正足以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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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八章 給你拜個年吧

  陸懸魚的糧食有些不足了。

  原來是可以支撐一個月的,而後隔半個月運一次糧。但輜重每次運糧的頻率變長,她這些餘糧要堅持的時間也就變長了。

  附近又有源源不斷的兗州人過來投奔,在軍營附近重建村莊,他們是沒多少糧食的,全靠營中救濟,糧食消耗的速度就更快了。

  自從身邊有了田豫,從來不考慮吃飯問題的小陸將軍終於開始考慮起了吃飯問題。

  她每日除了派出斥候去探查許攸那些小堡壘的運糧路線,總想搞一點大事之外,剩下許多精力都用在了調度軍糧的問題上。

  ……這看起來是個和勝負很不相關的問題。

  ……但這其實是個和勝負直接掛鉤的問題。

  如果她遲遲無法解決補給問題,她不僅沒有辦法再往前一步,反而還要撤退回正在和淳于瓊對峙的,由太史慈所鎮守的官渡大營那裡。

  當然她現在暫時還沒斷糧,打個曹操的青州兵問題還是不大的。

  陸懸魚先是安撫了那些跑來要求參軍的百姓,並且許諾等打完這一仗,就教他們怎麼用兵器,並且也會給他們發點兵器,至少幫他們建立起一個可靠的民兵組織,然後尋來了糧秣官,要他今天發雙倍的糧食給伙頭兵——忙時吃乾,閒時吃稀,老祖宗留下的傳統沒錯了。

  她正安排時,忽然有人進來了。

  戎馬生涯,再加上最近一直在打仗,一直在奔波,好不容易停下來又要操心吃飯問題,營裡幾乎人人都瘦了一小圈兒……但這個人沒瘦。

  他秉承著能躺平就不起來——吃完飯除了出帳溜達一小圈外就不肯多動一動,除了來帳中見她之外,其餘幹活是要坐著幹,讀書是要躺著讀一路的原則——非常小功耗地跟到了現在,現在進了帳一看,盡管從陸懸魚往下大家都要共體時艱,吃士兵的大鍋飯,但他竟然還是一副骨肉勻稱,皮膚白皙有光澤的模樣。

  陸懸魚看著他就有點發呆,但後者很明顯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嘿嘿」一笑。

  「除了將軍辟用在下的那份祿米之外,父祖與在下分別時,另有一份補貼。」

  她恍然大悟,「你都拿來吃了。」

  司馬懿將兩隻手收進了袖子裡,「不常吃,此處珍饈頗多,只偶爾買一些回來嘗嘗。」

  ……這個話講得非常沒朋友。

  她也不去問他吃獨食為什麼沒噎死之類的問題了,「仲達先生來此何干?」

  司馬懿將藏在袖子裡的手向上抬抬,虛情假意地拱了拱手,「為將軍糧草而來。」

  她等了一會兒。

  坐在那等著,但並沒有什麼跳起來不穿鞋子就撲上去抓住他的小手搖一搖,熱情地問「仲達有何妙計」「先生果有高明之策」之類的客氣話。

  於是司馬懿也堅持著等了一會兒,等得有點不太滿意,頻頻用眼神暗示她。

  終於有人打破了寂靜!一個傳令兵跑進來!

  「將軍!營外有幾位士人欲見將軍!還有許多車馬!自稱祖上是……」

  她又一次恍然大悟。

  「這就是仲達拉來的人吧?」

  這次司馬懿倒是沒再裝神弄鬼,他還挺坦誠,「非為我,而是為將軍來。」

  青州軍自東南而來,這些人則是自西南而來。

  多少有點逆行者的感覺,就很不正常。

  除了大量的隨從與僕役外,正經過來講話的只有幾個人,都是那種看起來特體面的,高冠博帶的士人,其中為首的姓鐘,名演,字仲常,潁川長社人,也是那種家門口立的閥閱柱子上能掛一串兒祖宗的大戶人家,現在還有一位兄長在關中忽悠馬騰韓遂給小皇帝寫奏表。

  ……她不認得這些人,也沒啥交情。

  但他們身後帶來的東西她就認得了。

  那裡有許多輛馬車,前面的已經停到了營門口,後面的還在蜿蜒的土路上,努力往這裡來。

  一輛車大概能裝二十石的糧食,一石糧是十斗,一斗是十升。

  一個士兵在行軍時一天要吃六到七升糧,也就是1.4L的糧食,看起來有點多,但考慮到這時候油水少,全靠大量碳水化合物維持他們這個天字第一號的運動規模,這就不是很多了。

  為首的這位士人還在侃侃而談。

  先講一講天時,再講一講地利,最後講一講人和。

  從桓靈失道,黃巾猖獗開始,到董卓招逆,遷都長安,再到群雄並起,抑揚頓挫地講著他們這些潁川人的心路歷程。

  但她其實沒聽進去多少。

  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冷不丁地發問。

  「這是三個月的糧食嗎?」

  ……鐘演摸摸鬍鬚,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他才剛剛講到了劉使君,還沒有仔細講一講她的功績,以及自己為什麼來此。

  剛準備繼續說下去,眼前這位女將軍忽然從剛剛那個靜止的狀態中脫離了出來。

  她疾行上前幾步,舉手投足既看不出文人的優雅,也看不出武人的力量。

  ……準確說鐘演根本就沒看清她是怎麼過來的,就好像是晃了一下,陸廉就到他面前了。

  那張看起來平平無奇,但有點不太討人喜歡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感動的神情,要哭不哭的,好像五官都皺在了一起。

  鐘演的話到了嘴邊全咽下去了。

  「大恩不言謝,」她眼淚汪汪地抓住了他的手,「我給諸位行個大禮怎麼樣?」

  ——陸辭玉將軍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些潁川人在決定來陳留見她時,曾經問過這樣的問題。

  她一定是個品行出眾,性情高潔的人,不然怎麼會將自己的軍糧讓給庶民呢?

  她對士兵很好,從來不苛待士兵,不然北海東萊的人不會那樣踴躍從軍,他們都知道跟著她是個好出路;

  對讀書人也很客氣,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待人很寬和,從不仗勢欺人;

  對黔首就更不用說了;

  聽說她生活也很簡樸,清素節約,沒有任何不好的癖好;

  ……似乎與幾個年輕的武將和文士都有點不清不楚的關係,不過畢竟她也沒嫁人,最多算是年輕女郎的行事不謹慎,算不得什麼大事。

  最要緊的是,她應了荀文若的請,甘願南下來替兗州人對敵烏桓大軍……而且還贏了!

  她家主公還是漢室宗親,還迎了天子!

  這是一個論戰績百戰百勝,論品行高潔寬和,站隊又特別對勁,前途簡直閃瞎狗眼的名將。

  有什麼理由不來燒一下這口熱灶?

  她雖然有些執拗脾氣,從琅琊開始就收拾了各路豪強,但這不是事兒啊!

  論收拾豪強,曹操比她更雷厲風行,手段更狠,一個不慎全家都沒了,兗州人不是也乖乖受著嗎?換了陸廉最多不過給犯事的豪強抄家,全家老小守著百畝薄田自己吃自己的,這比起來誰會覺得陸廉更可怕啊?

  當然,當然,北邊還有一個老大哥袁紹,他是有名的禮賢下士,待人寬和,而且還是個四世三公的出身,不比陸廉一個殺豬匠。

  ……但首先他得贏;

  ……其次他還得壓制住河北那些士族,不讓他們肆無忌憚地過來分割黃河以南的土地金帛子女;

  ……最後,有傳聞說他身體不太好,子嗣互相爭執得厲害,但劉備可是個活蹦亂跳的老革,從來沒聽說身體有啥毛病,所以袁本初還得確保他和劉備這幾年的戰爭裡,他一定能堅持下去,不能讓兒子上。

  綜上所述,大家雖然不會得罪袁本初,但也沒忘記來刷一下「懸魚將軍」陸辭玉的好感度。

  不過在來之前,大家還是討論了一下,同這位女將軍打交道,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問題。

  「我聽說過一件事。」有人這樣小聲說了。

  「賢弟但講無妨。」

  「陸廉曾在呂布府上……待過些時日。」

  鐘演很明顯理會錯了,「雖為雜役,但並未出仕,於大節無虧?」

  那個人的臉就皺成了一朵菊花。

  「仲常可知呂布是個什麼樣的人麼?」

  「……輕狡反復,唯利是視?」鐘演皺眉想了一會兒,「陸廉並非這樣的人。」

  「我並非臧否她的品行,」那人小心地說道,「我只是聽說,她言辭舉止頗有呂布之風……都十分……十分……」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了。

  「她畢竟是個年輕女子,」鐘演最後這麼評價了一句,「也未必就似呂布那般講話做事不走腦子。」

  現在那雙手正緊緊握著他的手。

  皮膚貼著皮膚。

  他能感受到那雙看起來十分纖瘦的手上蘊藏了巨大的力量。

  那畢竟是一雙能持驚雷之劍,行於天地之間,彗星襲月,白虹貫日一般的手!

  ……但它仍然還是一個未婚的年輕女郎的手,就這麼一點也沒顧忌地抓在他手上。

  鐘演很尷尬地看著陸廉。

  對方一點也沒察覺,還是眼淚汪汪。

  感受著自己身後許多人,以及陸廉身後許多人的目光的這位鐘氏名士第一次明白什麼叫「芒刺在背」。

  「區區……區區萬石粟米,不值將軍這般屈駕折節……」鐘演結結巴巴地說道,「還是,還是在下給將軍行個大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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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二十九章 老鄉見老鄉

  盡管陸懸魚有充分的信心打贏這場戰爭,但戰場畢竟是戰場,她還是得將非戰鬥人員往後撤一撤。

  百姓們是撤了,士人們還有點猶豫。

  當她告訴他們把糧食放下,人可以撤出三十里時,這些體面人似乎鬆了一口氣。

  ……甚至連送上來的野菜餅子都可以優雅地啃一口了。

  但他們也沒有立刻表示讚同。

  啃完了那口野菜餅子後,有人皺起眉頭,有人勉強露出微笑,總之頻率很是參差不齊地看向了鐘演。

  他們的目光似乎欲言又止,欲語還休,就有點讓她不太理解。

  「仲常公,諸位都在看你,」她說道,「你是不是有什麼未盡之言?」

  也在一臉面癱地啃著那塊野菜餅子的鐘演被噎了一下。

  下首處的司馬懿就非常敏銳,伸長脖子過來給她打眼色。

  於是陸懸魚趕緊給他倒了一杯酒,讓他得以將喉嚨裡的餅子咽下去,發出悶聲悶氣的聲音。

  「將軍率直。」

  她展開了一個笑顏,「大家都這麼誇我,我是不敢當的。」

  ……鐘演又趕緊喝了一口酒。

  這群士人擠眉弄眼的原因其實挺簡單的。

  雖然出身世家,祖上都是當官的,看不起商賈,但都有數算的本事,而且某些特殊時候也會把商賈的技能拿過來用一用。

  現在中原到處打得稀爛,糧食就很寶貴,他們湊了這麼多糧食過來,顯然不是因為她天真率直溫柔可愛,而是因為她聲名在外,戰功赫赫。

  那大家就有點不放心,既不放心她到底是怎麼打的仗,也不放心她在打完這仗之後領不領他們的情,領多少——沒錯,正常人肯定是意會的,一切盡在不言中,可是看看這個憨憨!她哪裡像個正常人了!

  要是軍中有潁川人也就罷了,比如說他們也聯繫過劉使君那邊,好歹是有個徐庶徐元直可以說得上話啊!雖說徐庶年輕時在潁川的名聲不太好,各家都拿他當熊孩子看,好歹人家現在也出息了!老鄉們也能借他的光了!但是看看這個陸廉!她這軍中哪有一個潁川人!武將不是青州的就是並州的,文士也只有幽州的和徐州的——明明陳家也去徐州這麼久,據說那個陳長文很有才氣,又是個年輕郎君,居然到現在也不曾得了這個女將軍的青眼!

  ……她這裡竟然還有一個自稱漢室後裔的匈奴人!

  ……他們還得去尋那個河內司馬家的小郎君來代為引薦!

  所以這群做起呂不韋的老本行,準備先投資一位將軍,再順桿投資一位未來大漢皇帝的潁川士人們就有點惴惴不安,總覺得這位將軍不按套路出牌,很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出兵去打曹操的青州軍。

  既然她看鐘仲常很投緣,那還是留他下來吧。刀槍無眼啥的大家是不考慮了,什麼男女之事大家也不在乎了。鐘演已近四旬的人,要說他得了陸廉的青睞,這機率略小,但萬一陸廉就是開竅了,想尋一門潁川的親事,那大家也有一堆好郎君……

  總之,刷刷將軍的好感度,不顯眼,不會激怒袁紹,還能看看她這一路的仗到底怎麼打的——後世某群不爭氣的群體有句俗語,「哪有小孩夜夜哭,哪有打牌天天輸」,他們也好奇陸廉怎麼就打了十年的仗,一次也不敗呢?

  她認真聽完鐘演委婉又直白的話語後,終於恍然大悟。

  「仲常公想留在軍中。」

  鐘演看著她那輕鬆的神情,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直覺地轉過頭去看這營中唯一一個既了解陸廉,又跟自己算是相識的文士。

  司馬懿連筷子也沒動,就安安穩穩地坐在那裡,看他轉頭看向自己,粲然一笑。

  於是這位潁川文士就更不安了。

  這場戰爭開始得很早,但這位文士醒得更早。

  天還是完全黑的,民夫營已經先有了動靜。有人拎著水桶,拖著草鞋在地上走,有人扛著乾柴,每走一步身後的木柴在輕微地搖晃。

  他們走過一個接一個的灶坑,有小吏指揮他們,鍋裡倒多少水,鍋下塞多少柴。

  遠處的天空終於露出一抹暗紅與金紅分庭抗禮的光,將漆黑的天幕照亮時,巡夜的士兵交接過崗哨,敲響了焦斗。

  士兵們早上吃的仍然是麥餅,但那鍋熱水裡會加不少食材,有菜有肉。也有士兵打了一碗,送到鐘演的帳中來,他喝了一口,感覺味道有點鹹。

  「每逢出戰之時,總得吃鹹些,」士兵這樣同這位士人科普了一句,「吃些鹹的才有力氣。」

  鐘演道過謝後,又喝了一口。

  這一口被他發現湯裡面還有一點小東西。

  那條小青蟲應該是掙扎過,努力過的,它很有骨氣,雖然無法避免被烹煮的命運,但也還是毫不妥協地將自己脆弱的身軀展露在這位尊貴的食客面前,讓他一瞬間胃口全無。

  這是一種智慧。

  ……畢竟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光線不好,跟士兵一起吃大鍋飯是有這個壞處的。

  ……但在這碗湯被士兵又歡欣喜悅地端出去喝光後,鐘演又有點懷疑這不是青蟲的智慧,而是士兵的智慧。

  ……青州人還是挺狡猾的,鐘演這樣一想,就對那支即將到來的青州軍更加憂慮了。

  盡管這群投資人對這場戰爭有點緊張,但陸懸魚什麼也沒感覺到。

  原因挺簡單的,在她摸索完地形,並且斥候報告給她青州軍的行軍路線後,這場戰爭在她看來就提前結束了。

  她之所以沒有快速奔赴襄城去與劉備合圍曹操,原因有糧草,也有兗州多水澤的緣故。

  幾百里路聽起來並不算遠,但在這樣的沼澤地中行幾百里路絕對是一件苦差事,天氣漸漸寒冷,但水沒有結冰,沼澤中有大量的蚊蟲,百姓則早就逃走,而輜重又要怎麼運呢?

  那些士兵也許漸漸開始潰逃,數量剛開始不多,但越臨近目的地時,他們的士氣就會越低落。

  「我觀陸辭玉將軍倒是游刃有餘。」

  「嗯。」

  「她每次出征,皆如此麼?」

  「這倒也未必。」

  鐘演轉過頭看了一眼司馬懿。

  他們在一處山坳之後,除了滿眼的蘆葦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偶爾還有幾隻鳥撲騰起來,大聲鳴叫。

  那個年輕人坐在胡床上,一臉平靜,兩眼放空,看起來一付莊生夢蝶神魂出竅的模樣。

  見到鐘演的目光投過來,他倒是很快就有反應了。

  「仲常公不必憂心,」他說道,「曹操的青州軍與陸將軍的青州軍並不相同。」

  「……如何不同?」

  司馬懿聽了這個問題,想了一想。

  「小陸將軍於地勢總是熟稔於胸的。」

  「曹孟德長年屯兵兗州,他豈會不知地理?」

  司馬懿笑眯眯地,也沒有反駁,但鐘演立刻就意識到其中一個很淺顯的問題。

  陳留是大郡,甚至曾為當今天子的封國,坡窪相連,水澤連片,其中無數河流又常常改道,除非有心在這裡打仗,否則誰能記得住這樣復雜的地勢?

  兩位文士在後面聊天,陸廉在山坡上站著,離了幾十步開外,她身邊人又多,就只能看到一個遠遠的背影。

  鐘演原本也想跟上去,但這位統帥行動力太強,從這邊山坡跑到那邊山坡,剛一個來回,這位不善奔跑的文士就放棄了,轉而和自從來到這裡後就沒動過地方的司馬懿為伴。

  司馬懿還是坐得很穩,一旁甚至有僕役端上來兩碗油鹽煎過的茶。

  「將軍治軍甚嚴,僕役們便是帶了爐子,也不能生火,」他遺憾地說道,「此茶尚溫,尚可入口,過一時就喝不得了。」

  這位文士有點牙疼地看了他一會兒,終於低頭決定喝一口茶時,一陣尖銳而響亮的聲音忽然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

  那也是一支青州軍。

  他們剛剛從一條泥濘的土路上走過,許多人的兩條腿上沾滿了泥巴,其中隱隱可見水蛭的身影,這顯然是很不舒服,阻礙了繼續前行的一件事,因此那些人在走出泥濘之後,立刻坐在了路邊的草叢裡,開始一心一意地解決水蛭問題。

  有軍官在謾罵,收效甚微。

  於是又有高一級的軍法官騎馬而至,狠狠地抽下鞭子。

  被鞭打的士兵立刻跳起來了,恨恨地瞪他一眼,勉強地向前走。

  於是軍法官騎著馬,繼續向前,不斷地鞭打那些怠於行軍的士兵,不斷地咆哮,呵斥,要他們遵守軍紀,追上自己的隊伍。

  但當他一路向前時,那些被他鞭打過,跳起來行路的士兵立刻又跑到路邊坐下了。

  這裡沒有村莊,沒有可以擄掠的對象,於是也就沒有酒肉,沒有婦人,沒有錢糧布帛,這裡只有無窮無盡的坡窪和蚊蟲,以及隨之而來的瘟疫。

  有人在行軍路上裝病躺下了,很快就真的染上了疫病;有人想要逃走,進了水澤深處後就再無消息。

  這段路上沒有別人,只有他們,寂靜得像是走在墳墓中一樣。

  可是他們又忍不住要懷疑,也許沒有活人在與他們同行,但說不準是有鬼差的。

  他們在很遙遠的歲月之前,都曾經是大賢良師的教眾,他們是很信這個的,尤其是在走了這樣一段路,又要面對那樣一個傳奇的將軍時,這些曾經凶殘而貪婪的青州兵心裡就更不安了。

  ——聽說陸廉麾下也是青州兵啊,咱們大不了降了也就是了?

  ——說不定我還能尋到幾個家鄉的熟面孔呢!

  ——咱們若是去了,必定也能受小陸將軍的重用吧?

  陸懸魚的兵卒所見到的,就是這樣一支敵軍。

  他們衣衫襤褸,士氣低迷,走入了埋伏圈中也渾然不覺,聽見四面八方的金鉦聲,立刻開始潰散逃跑,甚至見到她的旌旗豎起時,有些人連逃也不逃了。

  一個雙戟兵狠狠地踹倒了面前的降兵,那人個頭是不小的,肌肉虯結,滿臉橫肉,可是跪在那裡涕淚橫流,用一口標準的東萊話求饒的模樣,讓他心頭一下子就火起了!

  「你們怎麼會是青州兵!」他破口大罵道,「你們哪裡配稱青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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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章 青州兵

  這一仗打得很潦草,很簡單,很多人並不將它放在心上,畢竟陸廉打過太多場勝仗了,多這一場不多。

  況且以戰後收繳到的戰利品來看,這支青州軍已經是山窮水盡,他們沒帶多少糧草,被曹操送出來時拿的就是一張單程票。

  即使他們贏了陸廉,要如何返回都是個問題,似乎曹操這一手只是為了甩掉這個包袱。

  但軍中將士很快意識到,這支青州軍有更多的,更麻煩的問題。

  他們與陸廉的士兵差在哪裡呢?

  倒退十幾年回去的話,他們是一樣的青州人,一樣在青州的土地上耕作,吃穿雖然不富裕,但也勉強能度日。

  但是那幾年不知道怎麼回事,天災一年接著一年,蝗災,旱災,瘟疫,百姓總是吃不飽,於是只能先賣掉自己的牛,再賣掉自己的田,而後開始賣自己的兒女,賣自己的妻子,賣自己。

  可是收成那樣不好,朝廷卻一點也沒有體恤他們,反而那些郡守,那些縣令變本加厲,想出了花樣繁多,牛毛一般的名目來收錢收糧。

  這些青州人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不明白天災頻仍之下,地方賦稅收不上來,靈帝就沒有錢痛快地玩,於是只能賣官鬻爵,將大漢的三公九卿,郡守縣令分門別類,按價出售。

  那些交了錢來上任的官員自然不是因為想造福一方而當官的,他們一定要將花掉的錢成倍收回來。

  窮鬼的錢已經搜刮光了,沒油水可榨了,於是連那些會雇田客給自家種地的小士人也犯了難,不得不忍受大族的壓迫,久而久之,窮鬼漸漸地死了一批又一批,寒門士人卻尋了另外一個出路。

  有大賢良師,能使符水,能馭鬼神,信者愈眾,直至成為燎原之火。

  這些青州人跟著張角起義時,有幾十萬之眾。

  那是個什麼樣的概念呢?他們甚至在很久以後,在歸附曹操之後,還會講給其他人聽。

  漫山遍野的人,漫山遍野的火把。

  他們連帳篷也沒有,紮營時只有將席子支起來當帳篷用。

  更狼狽的人也是有的,連席子也沒有,睡覺時將自己身上的短衫脫下來,用木棍支著,搭成一個可供老鼠睡覺的小帳篷,也算是有了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可他們那時心裡熱熱的,他們跟著大賢良師,一路向西而去,他們的隊伍裡也有婦人,也有老人,也有孩子。他們攻下一座城池,從那些氣派的,門前立了柱子的高門大戶裡搬出一匹匹布時,那些婦人就會熱心地替他們裁剪縫製成帳篷,再然後他們就有了一個真正可以鑽進去睡覺的地方。

  ……當然還是餓,這些青州兵回憶道,大賢良師不能變出糧食,他們總得打下一個又一個糧倉才有飯吃,可是人那麼多,糧食那麼少,總也不夠分,總還是會挨餓。

  但他們心裡有個火熱的信念!

  只要去了雒陽,只要打下那座大漢的都城,那裡面的糧食會餵飽每一個人的肚子!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尋死上吊的老人,再也沒有偷偷扔進河裡的稚童!只要將那座城門打開!

  唉,他們就這樣想像著,想像著那座城裡的人生活得有多麼富足,那些人衣食無憂,一輩子都不知道吃不飽是什麼滋味,他們說不定隔三差五還能吃到肉呢!

  那些想像不僅是他們的想像,還是大賢良師座下許多鬼師所認可的——只要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這個「餓肚子」的問題,很快就要解決了!

  ——到最後,解決了嗎?

  有民夫這樣問那個老兵,他抬起帶著疤痕的眼皮,漫不經心地撇撇嘴。

  解決自然是解決了的,不僅他們這幾十萬人不必再餓肚子,其實天下人都可以用那種「方法」再也不必餓肚子。

  ……只要他們當中死一些人,再死一些人,死個一大半,死到快要盡絕。

  大漢這麼大,有這樣多的土地,可是那幾十萬青州黃巾卻死了一路。山上,田裡,路邊,河中,到處都是屍體,密密麻麻,望也望不到邊,那鮮血何止將山染紅,何止將田地染紅,何止將河流染紅,它甚至塗抹在天空上,讓天地也變成了那唯一的色彩。

  那個老兵講到這時,很是有點自嘲地嘿嘿笑了一聲。

  「也不是真那麼玄乎其玄,」他說,「其實只是我的臉上全是血,所以看什麼都是紅的。」

  但在聽者也跟著發出一聲似乎放鬆下來的笑聲後,他想了想又開口了。

  「不過我是真的見過,山坡上的人都死了,血順著留下來,山腳下就積起了一個小小的血潭,又濃又稠,還泛著光。」

  但他沒有近前去看,他還想要在漫山遍野的死人裡翻一翻,翻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妻和他的子,直到後來曹公的士兵過來將他脖子和雙手都套了繩圈,像牽豬一樣的牽著走,他才停下那漫無目的尋找。

  他和很多人一起來到了兗州,在兗州安了一個新的家。

  那到底算不算是新家呢?他們其實心裡也不是很確定,因為這個「家」和以前的家很不一樣。他們當中鮮有人是帶全了家眷來的,而搬來兩卷席子搭起一個窩棚是很難稱之為家的。

  裡面需要有床榻,有被褥,有鐵鍋,有爐灶,有足夠的糧米,最好房樑上還能掛一塊鹹肉,屋外的圈裡還有一口豬。

  ——還需要有人。他們這樣嘀嘀咕咕。

  曹公於是很慷慨地帶他們去了徐州,那裡有許多房屋,裡面有床榻被褥,有鍋碗瓢盆,有糧米,有牲畜,還有婦人。

  他們曾經受過的苦楚,現在似乎全部都在這些徐州人身上彌補了回來!

  他們可以任意地帶走所有想帶走的東西,至於帶不走的,不願意被他們帶走的,他們可以隨便處置!

  有些婦人會被他們擄掠回兗州——年輕,乖順,強壯的那部分,可能會成為他們的妻子,為他們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不夠年輕乖順的會被他們殺掉,不夠強壯的會死在跟隨他們回兗州的路上——但看在他們眼裡,也同牲畜是差不多的。

  那不是父母為他們訂下的妻子,不是他們同村一起長大的青梅,不是他們扛著鋤頭,走在田野間忽然見到的鄰家女郎。

  至於那些婦人有沒有父兄夫子,他們是一點也不在乎的,因為男人被他們殺光了。

  那些在他們的刀下哀號的徐州人沒有得到他們的憐憫,那些徐州人在他們眼裡似乎是算不上「人」的,但這絕不是因為他們格外傲慢,格外殘忍——他們也不覺得自己是人啊。

  他們在很早以前,被一批批地斬殺時,就已經變成和野獸差不多的東西,曹公牽走他們後,也只是按照野獸的方式馴養他們而已。

  他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甚至曹公也縱容他們這樣活著,有強敵時他們會潰逃,行軍時又會四處擄掠,可是,他們人數眾多啊!誰也不用珍惜他們,第一波箭雨可以讓他們挨,山坳的伏兵也可以他們來探!他們活得便宜,死得也便宜!

  總之,陸廉的那些青州兵,那些家裡有父母妻兒,那些活得漂漂亮亮的青州兵,有什麼資格來臧否他們呢?

  ……陸懸魚是不能理解他們的心路歷程的。

  但戰利品很少,糧草很少,於是他們都需要她養,這是毫無疑問的。

  而且這群青州兵還特別難管理。

  首先是士兵和民夫沒什麼區別,烏泱泱的萬餘人,人人都能拎起棍子照你頭上來一下,人人都能在扔了棍子之後一屁股坐地上等飯吃;

  其次是曹操治理自己的兗州軍那麼精心,但對青州兵就是放養的態度,他們在聽懂軍紀方面基本和非洲黑猩猩差不多,你必須把刀子亮出來,他們才能明白你的態度;

  最後也是最麻煩的,他們還特別的齊心,比如說伙食不好,他們撒潑打滾摔碗還是小事,一大群人罵罵咧咧地要衝出俘虜營搶糧食,這就很奇葩。

  ……要知道鮮卑和烏桓的俘虜陸懸魚也是沒少見過的,那群胡人都能老老實實地吃飯起床按著官吏安排南下去徐州,這群青州人忽然就聽不懂青州話了她折實也是沒想到的。

  但要真亮刀子,她多少又有點猶豫。

  這群戰俘裡確實也有和自己麾下士兵有親有舊的,打掃戰場時不少士兵跑去認人,然後就認出了這個是自己村東頭小嬸子的表兄,那個是鄰村六叔公家的族兄,認出來之後就有哭的有罵的有拳打腳踢的,最後好不容易兩邊都分開,暫時穩定了情緒。

  ……於是一部分徐州兵,以及張遼的並州兵被拉來看戰俘就多少有點懵。

  尤其是那群並州人,平時仗著是騎兵,除了伺候自己的戰馬之外很少贛雜活,現在當看守就有點不太自在。

  但陸懸魚不太在乎他們懵不懵,她抓了圍觀的潁川人和躺平吃魚乾的司馬懿來,想要整理出一個安全高效處置這些青州兵的去處。

  她和這些文化人正商量著一個個方案時,帳外忽然喧囂起來。

  她抬頭詢問,帳外卻遲遲沒有人回報。

  直到她自己出帳去看,親兵慌慌張張地跑回來時,陸懸魚才發現出事了。

  有座一千人的俘虜營柵欄被掀開了,青州兵跑了出去。

  他們也沒有跑很遠,而是衝進了那群聽說打完仗,於是拖家帶口趕緊回家的兗州人村莊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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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4 09:25:5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一章 沒有炸營的青州兵

  在聽到這個消息時,陸懸魚覺得這些青州兵可能真的被曹操養成非洲黑猩猩了。

  因為那些兗州人的聚集區甚至稱不上「村莊」,那只是個在斷壁殘垣下艱難建立起來的難民營而已。

  比起兗州人,她的輜重營裡有錢糧布帛,潁川那幾個世家也在數裡外搭建起馬車圍起來的營地,哪一個選擇都比去劫掠那些兗州人的戰果更豐盛些。

  他們去那裡能得到些什麼呢?

  但當她帶著兵追過去後,她發現在青州兵的眼裡,那個難民營竟然的確是值得一搶的。

  那些流民家底各不相同,青州兵能搶到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有些能搶到板車、糧食、布帛,有些能搶到席子、稗子、鹽巴,有些能搶到兩條魚乾,有些能搶到半塊鹹肉。

  最不濟的窮苦人也種了幾棵青菜,身上也有遮羞布可以扒下來。

  當然,幾乎絕大多數流民都帶了女眷,也許是母親,也許是妻子,也許是女兒。

  這就更值得一搶了。

  在青州兵眼裡,那的確是個很值得一搶的目標,但他們也不是沒考慮過別的。

  當他們商量這件事時,已經被去了武器,而輜重營的士兵手裡拿著弩,在轅門後來來回回地走,他們沒有盾牌,更沒有鎧甲,斷然是吃不得弩矢的;

  所以不如去搶那些潁川人嗎?

  這個提議很讓他們心動,但那些健僕腰佩長刀,看著也不是吃素的;

  還是先搶那些兗州人吧,他們那裡還有許多婦人呢!

  當陸懸魚領了一千甲兵,五百騎兵趕到村莊時,立刻有人慌慌張張地往外跑。

  天氣漸冷,她的士兵都是穿著兩層衣的。

  但這一片兵荒馬亂中,卻跑出許多白花花的人。

  她聽到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哀嚎,有老嫗在地上爬,還有人半身是血,掛在一截斷牆上,動也不動。

  田地裡新長出的青菜被踩得東倒西歪。

  有人身上尚穿著衣裳,於是得以體面地拎著木棍,目光凶狠地盯著她片刻後,便在她身後越來越多的士兵面前露出恐懼的神情。

  太陽升得高高的,把下面的一切都照得又明又亮,什麼也藏不住,什麼也躲不住。

  那些白花花的人湊到了他們同袍身邊,似乎也想拿起什麼同她戰鬥,但這座村莊裡折實沒有什麼像樣的兵刃,他們只能拿長短不一的木棍、樹枝、小刀,甚至是瓦罐來對抗她。

  他們的臉上帶著癲狂的神情,他們的言辭也是如此。

  有人在求饒,說他們只是很久沒吃飯了,他們很餓,所以才來此討些飯吃;

  有人在控訴,說那些看守他們的士兵虐待他們,毒打他們,他們活不下去,才跑出來;

  有人在討好,說只要她能饒過他們,他們必定願意為她效生效死;

  有人在拉關係,向她麾下那些士兵傾訴同為青州人的情誼;

  當然也有人在破口大罵,罵她同為青州人,卻要為這些兗州人而向他們動手;

  最為癲狂的人是其中幾個白花花的人,他們尋不到任何能假裝成武器的物件,連遮羞布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尋,因而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歇斯底里地向她展示被他們認定可以當做武器的,最後一樣物件。

  ——她是個婦人,這東西就算嚇不退她,也能狠狠地羞辱到她!

  司馬懿在她身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將軍不可怒而……」

  她沒有吭聲。

  青州兵跑出來了,於是也就有兗州人跑出來了。

  他們當中跑得最快的是小孩子,其次是男人,再次是老人,那許多人似乎原本是不在村莊裡的,他們躲在田邊,躲在遠處的水澤裡,見到她的兵馬,才突然間跑出來的。

  還有少量婦人,滿身都是泥濘地跟在男人身後,那應當也是提前跑出去的。

  但剩下的,被困在村莊裡的婦人大多沒有跑出來,只能聽到窩棚裡和斷牆後的尖叫和哭聲。

  終於有一個也跑出來了。

  有青州兵想伸手去抓她,可她的聲音那樣尖,那樣響,那個抓她髮髻的士兵不知怎麼的手一哆嗦,就鬆開了。

  陸懸魚看著那個衣衫不整的少女向她奔來。

  「給她一件衣服。」

  「是。」

  「至於那些降而復叛的賊人,」她伸手從背後取下了自己的弓,「一個也不留。」

  太陽從中天漸漸向西挪動了一分,仍然明晃晃地,但將影子拉長了些。

  這算不上什麼戰爭,司馬懿想,那些手持兵刃的青州兵都敵不過陸廉,現在赤手空拳,難道能勝過她嗎?

  他們當中有些人在四散逃開,但立刻會被外圍的騎兵射殺;

  也有人想要稍作抵抗,但立刻也會被衝進來的甲士殺死;

  有人跪地求饒,但換來的多半只有一刀;

  也有人竟然在這支兵馬裡尋到了自己認識的人,他高聲地呼救,奔向那個同鄉、同族、甚至可能是親鄰之人時,被他寄予希望之人經常會猶豫而痛苦地轉過頭去,望向他們將軍的方向。

  而他的目光一定會與她對上。

  多稀奇啊,司馬懿注視著那個騎在馬上的身影,心裡疑惑極了,那可是個遲鈍到稍微彎彎繞繞一點的話就聽不懂,幾乎沒辦法和士族進行交流的憨人,可她竟然有那樣敏銳的直覺!

  無論是誰,將猶豫的目光投向她時,都會被她冰冷的目光所震懾!

  她騎在馬上,拿著弓箭,一圈圈地圍著村莊而行,她的箭注視著每一個想要求得一條生路的降卒,也注視著每一個想要手下留情的士兵。

  她就那樣一圈圈地走著,一圈圈地射殺她的敵人,直至這片戰場上所有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只有天空裡傳來永無休止的彎弓射箭的聲音。

  那尖銳的,破開空氣的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響,漸漸變成了暴風雪一樣不祥的聲音,漸漸染上了更濃重的死亡的意味。

  司馬懿原本想勸她殺一儆百,留其他人一條命。

  因為若是殺了這一營的降卒,恐怕其他青州降卒會生兔死狐悲之感,別說之後驅策他們,保不齊今天夜裡就要暴動。

  而陸廉是不殺降卒的,尤其是這些與青州人有故舊的降卒——所有人都這麼想,司馬懿也是如此。

  如果放任這些降卒嘩變,現下他們本來就只有區區數千兵馬,無論怎麼處理都是個天大的麻煩。

  當她下定決心時,她似乎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甚至是不怎麼像人的另外一種「東西」。

  在那個彎弓射箭的人眼裡,司馬懿甚至連憤怒也看不到。

  他所擔心的那個問題一下子消失了。

  太陽漸漸地又向西傾斜了一點。

  現在士兵可以回營了,但還剩一些苦力活要做。

  小陸將軍下令說,那些兗州人如果願意幫忙打掃稱不上戰場的戰場,每人給三升摻了稗子的粟米。

  這酬勞一點也不豐厚,但仍然吸引了那些惶惶不安的百姓的注意力,他們迅速地忙碌起來,老人和孩子收拾家當,男人和女人則按照軍官的要求去挖坑填土,處理屍體。

  他們身上還有血,臉上還帶著青紫,其中好些婦人原本惶惶地坐在窩棚裡,聽不到也看不見貴人吩咐的,但立刻有鄰家婦人鑽了進來,替她披上一件衣服,拉著她出去領那件活計:

  百姓們經歷這些亂兵,的確是痛苦極了的——但幹活就發糧食啊!那可是糧食!

  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

  在處理過一片狼藉的戰場後,天色將晚時,他們的確也是這樣一面落淚,一面聞著粟米飯的香氣,一面惡狠狠將飯菜塞進嘴裡的。

  當陸懸魚帶著兵回到大營時,她命令士兵點起火把,將營地四周務必照得燈火通明。

  那些罵罵咧咧的,威脅說她要是不曾留逃走的人一命,他們就不會再為她效力的降卒在看見她時,一瞬間都失去了聲音。

  有士兵將一顆顆頭顱插在營地外豎起的木樁上。

  近千顆頭顱密密麻麻,每一顆都在火光中望向他們,惶恐而猙獰。

  陸懸魚是以為他們一定要炸營的。

  她已經做好了他們炸營的準備,把連弩架起來,騎兵也預備上,就等著這些青州兵當中有一個人振臂一呼,其他人如潮水一般撞向柵欄時,多快好省地處決他們。

  她自己也沒怎麼睡,在夜裡悄悄地溜進去觀察了一下他們。

  但結果很出乎她的意料。

  那些剩下的降卒非常恐懼,但並沒有表現得非常癲狂,更沒有鋌而走險。

  他們沒有帳篷,所以是幾十人縮在一個窩棚裡的。

  有人在哭,有人悶悶不樂,有人小聲罵著什麼。

  有人忽然想起了家鄉,於是又罵了幾句另一群青州兵。

  他們怎麼就有家可回呢?他們怎麼就有人在家裡等著他們呢?

  可是,可是,即使家裡什麼人都沒了,即使他們這群人也算不上是個人了,他們還是想回家啊。

  「唉,就算死也沒什麼,這麼多年,咱們什麼沒見過?」那個青州兵說道,「可要是能死在家鄉就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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