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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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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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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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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4 09:26:1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再也不想打仗

  夜深了,時不時有巡邏的士兵走過。

  他們是整隊的走,有幾個人手裡拎著火把,穿插在隊伍裡。

  他們走到哪裡,箭塔上弩手的目光就跟到哪裡。

  因此只要聽到那緩慢而有節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到來,這些青州兵都會立刻閉上嘴巴。

  他們是俘虜,入夜之後是不許隨便外出走動的,只要走動,就會被射殺。

  但也有某一營的某個士兵是不信邪的,他可能只是睡得有些懵了,想要出去解手;也可能是想要尋隔壁隊的士兵說說話,散散心;但也無法排除他心懷不軌,或者是趁著夜色深重,偷偷外出,在營中想要結聯舉事。

  他其實已經成功了一半,他偷跑出去時很小心地躲在陰影裡,等了許久,等到巡邏的士兵已經從面前走過去,卻沒有注意到他時,才小步疾行,想要趕回自己的窩棚裡去。

  但當他就快要摸到那個建得非常潦的窩棚入口處的簾子時,一支弩矢穿透了他的後背。

  營中立刻有人大吵大嚷起來——那是軍法嗎?不錯,他們被塞進來時,軍法官早就三令五申地警告過他們,入夜後若有急情,必須報給巡邏兵士知曉,否則只許待在窩棚裡,誰也不許夜間私自外出游蕩,違令者殺。

  在陸廉帶回了那近千顆頭顱時,軍法官又過來巡查了一次,這次他不必再多說,只要伸出手,指一指外面那些血淋淋的人頭,大半青州兵就被震懾住了。

  ……但人與人是不同的。

  有人心存僥幸,覺得那只是殺雞儆猴。

  他們已經降服於這位將軍了,他們不曾反叛啊!主君變了,他們照舊要打仗,那出去搶點糧米,順便掠幾個婦人來,算什麼大事呢?

  她尋了那一營的錯處,只是為了要他們以後老老實實罷了。

  但也有人心裡惶恐得很,只覺得陸廉今日殺了一營的降卒,明日會不會再殺一營?他們要是沒點決斷,恐怕就要被她殺個盡絕了!

  在這樣混沌的恐懼與僥幸間,他們哪裡想得起什麼軍法!

  那個被射死的青州兵的同伙一下子暴怒起來,叫嚷著就衝了出去!

  箭塔上一下子也嘈雜起來,有人在高聲呼喊什麼,又有人齊聲應和。

  不過片刻,拉開弩機的聲音就從一座箭塔開始,蔓延到了這一營的其他幾座箭塔上。

  ……陸廉真是有錢啊,有人這樣感慨,這樣的弩拿來看守他們,竟然不是裝裝樣子,而是當真有這麼多把!

  但他只會感慨那許多把弩,卻想不到別的什麼。

  拉開機擴,放入弩矢,瞄準望山,拉下懸刀——弩這東西貴是貴,好也是真好,但慢也是真的慢,弩手總得慢慢填充弩矢,他們正可以跑出去,振臂高呼!趁著夜色,逃出營寨!

  那是個有主意的老兵,那個死去的士兵正是他最倚重的兄弟,他們原本就計劃這樣一件大事,誰不知道他們青州人最是齊心,最是有血性的!陸廉既然待他們這樣刻薄,他——!

  有許多道寒光從天而降,打斷了他這些了不得的想法。

  那些弩手站在他看不清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拉動了懸刀,一支又一支的弩矢停也不停地向他而來。

  有許多人隔著窩棚縫隙,悄悄地往外看。

  另一群青州兵沉默地拖走了那些屍體,隨著他們的腳步,一股一股的鮮血從那十幾具還在痙攣的屍體上湧出,洇濕了這條路。

  再也沒有高呼、咆哮、吵嚷的降卒,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都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裡藏著眼淚,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那些箭塔上的看守也沉默了,聽不到他們的言語聲,於是好像他們都隱身在黑夜裡了。

  但降卒們知道他們還在。

  因為在他們頭頂上,他們能聽到清晰的拉動機擴,填充弩矢的聲音。

  這樣的事在其他幾座營地裡也有發生,但終究沒有變成大規模的嘩變。

  第二天聽說時,甚至連張遼都表示應該給田豫和諸葛亮寫一封感謝信。

  以他們數千兵馬去管上萬的降卒,這其實是很危險的事,能在小範圍內解決問題,還是多虧了看守的士兵警醒,以及那些連弩。

  連弩雖然貴,但貴得很有道理;

  田豫雖然無所不至地四處刮錢,但刮得很有價值。

  於是大多數降卒還是提心吊膽地,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

  清晨的陽光稀薄而平淡,但照在人身上,無端就感到十分安心。

  青州兵排著隊,端著碗,等著民夫將麥粥一勺勺地倒進他們的碗裡,再每人分兩條醃蘿蔔。

  麥粥裡摻了不少稗子,喝起來很扎嘴,需要慢慢地嚼。

  醃蘿蔔已經放了不知多少年歲,帶著一股難吃的怪味兒,像是黴壞了似的。

  可是仔細嚼一嚼,他們就品了出來,那不是黴壞,而是用了海邊粗曬的鹽,窮苦人買不起大量的鹽,可是秋天下來的蔬菜總需要醃了才好過冬,窮人便想出了許多辦法,去鹽溝裡偷些苦鹽。

  這些事,他們特別熟悉。

  連這種味道,他們都漸漸地熟悉起來。

  阿母醃的蘆菔和蕪菁,確實是這個滋味,她只會這一種醃菜的手法,海邊的鹹魚也是這麼醃,也是這個苦味兒,但比這個更臭,因為屋簷低矮,海邊又潮,晾起魚來總是不易乾……

  但那臭的也很下飯,他那時才十幾歲,阿母總罵他要吃窮這一家子……

  其實這一家子已經夠窮了,他也根本吃不飽,不然怎麼會投黃巾呢?

  有人這樣兩隻眼睛發直地一邊喝粥,一邊神神叨叨地嘴裡念著什麼。

  念著念著,眼淚就落下來了。

  當陸懸魚走進戰俘營時,那些吃過飯後又被趕回窩棚裡的士兵立刻扒著縫隙開始伸脖子看她。

  ……他們還是畏畏縮縮的。

  但之前每次來時,也都是畏畏縮縮的。

  「見到她就畏縮」和「見不到她就搞事」之間一點也不衝突。

  但這一次有點不一樣。

  他們看起來很是萎靡,有些人似乎還哭過一場,眼圈紅紅的。

  現在見到她,他們像是很想湊近一些,但又不敢。

  「你們有什麼話說嗎?」

  她走到一處窩棚前,隔著縫隙看向他們時,那些士兵立刻開始退後,推推搡搡,終於有一個壯漢咳嗽了一聲,站了出來。

  「陸將軍,你究竟是要殺我們,還是要留我們,你說一句痛快話成不成?」

  她很是詫異,「你們只要不違反我的軍紀,我不會殺你們。」

  士兵們又開始推推搡搡,竊竊私語。

  那個壯漢似乎在聽他們低聲嘀咕些什麼,聽過之後,他終於又說話了。

  「你殺那一營的人,當真是因為……因為那些兗州人?」

  「嗯。」她點點頭。

  壯漢愣愣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聲音有些不穩當,「你要用我們,要我們以後跟著你,不觸犯軍紀,也不是不……」

  「我沒說要用你們。」陸懸魚打斷了他的話。

  隔著搭建窩棚的這些木條,一個個青州兵像裝在籠子裡一樣小心地望著她,他們很是驚詫,又一次交頭接耳,最後有人大著膽子,越過那個呆如木雞的壯漢,又出聲了。

  「將軍!你不殺我們,也不用我們,留著我們吃你的糧食作甚?」

  「這個,」陸懸魚心裡一直有一個模糊的念頭,聽了他這麼問,就很自然的說出來了,「要問問你們。」

  「我若放你們走,但不許你們四處劫掠,為寇為匪,你們會做什麼?」

  他們一下子都不吭聲了,張著嘴,伸著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忽然變傻一樣。

  可他們的嘴唇還在那裡哆嗦,囁嚅著,就是說不出話來。

  「小人想回青州。」有人忽然這樣小聲說。

  「小人……小人離鄉時,父母是不在了,可小人還有一個兄弟……」

  「前幾日我在將軍這……這邊……也打聽到了……」

  那些隔著籠子望著她的士兵終於開始說話了,哆哆嗦嗦的,語序不是很連貫,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還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一樣恍惚。

  有其他窩棚裡的士兵也在爭先恐後地嚷著什麼,聲音嘈雜紛亂,急切又惶恐,可是聽在她耳中,與之前的聲音終究是不一樣了。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們,忽然問了這樣一句,忽然他們就醒了。

  她揚起下巴,故意裝得十分傲慢,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

  「放你們回鄉,何以為生?」

  「小人會種地!將軍!小人還會些粗淺的木匠活!」

  「我,我是個打漁的!我水性特別好!將軍一試就知道我不曾扯謊!將軍!」

  「我販過私鹽……我再不敢了!我會曬鹽!我也會種地!」

  「小人會種地!小人會打漁!小人會曬鹽!小人還會做木匠活!」

  「將軍!將軍!」

  「將軍!」有人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小人什麼都不會,種田也種不好……」

  那顫抖的聲音忽然化為了嚎啕。

  「將軍啊……小人只是再也不想打仗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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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將軍過橋

  關於這些俘虜的處置,不同人給出了不同的看法。

  鐘演很謹慎,只誇了她有雷霆手段,也有仁德心腸,但沒有更進一步給出建議。

  但他稍微地暗示了一下。

  如果她想甩掉這些包袱,可以分批將他們打包給當地世家——想回青州是不可能的,但世家豪強不計其數,寒酸點的領走幾十個,氣派點的能收容近千人。

  當然這些青州兵是要消耗糧食,還要世家另外派部曲看管的,因此賣錢是不太可能的,現在都快入冬,正是糧米金貴的時節,要是能丟出去幾千人,剩下的就好辦了。

  至於這些青州兵接下來的命運,她也能猜到一二,大概就像她自長安出逃,一路上見過的許多塢堡裡的奴隸那樣。

  鮮有堅持數十年的匪寇,但隨著人類文明興起,那些莊園或塢堡是堅強地一直修到民國。

  他們的主人可能被尊稱為士,可能再加倆字變成士大夫,可能會從社會層面上進行隔離,變成另一個種族,名為「貴」,最後哪怕是再沒歷史常識的人也會從電視裡看到,那種人是可以腆著肚子,揚起下巴,等別人尊稱他們一句「老爺」的。

  ……但這不就回到原點上去了嗎?

  那些青州兵最初是因為什麼加入黃巾的?

  張遼倒是有些別的看法,比如說把這些青州兵編成冊,驅策他們打幾仗觀察一下,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送去打許攸那一堆堆的營寨,既能疏通運輜重的路,又能死點人,少消耗些糧食。

  子龍將軍似乎覺得這樣做有點殘忍,眉頭緊皺,但沒有反對,少時給出了一個修改意見:

  要那些青州兵去打仗,可以,但是他願意帶著他們去,互為援手,要是真就撞上哪個不世出的河北名將,或者是袁紹自己的冀州軍,那要死他也一起死,不枉耗了他們的性命。

  ……就非常守序善良,非常聖武士的一種選擇。

  她聽了一圈,覺得要仔細想想。

  司馬懿是散帳時刷新的,他的僕役端了個餐盤,規規矩矩放在她面前帥案上時,她整個人都懵了。

  「……這次不吃獨食了?」她問,「你說你有些急事,離營告假,就是這個事嗎?」

  司馬懿的手還是籠在袖子裡,「在下之言,恐與子龍將軍不甚相合,因此借故暫避。」

  餐盤裡有一碗一碟,碗裡是魚湯,碟裡是魚肉,魚湯放足了各種調料,奶白色的湯,上面撒了蔥韭,熱氣騰騰。

  魚肉切成一片片,用油煎過的,聞著就很香。

  不過按照她對司馬懿那點淺薄的了解來看,總覺得他要說什麼很破下限的話。

  果然她剛舉起竹箸,司馬懿開場就來了:

  「將軍昨日既掃平叛亂,為何不願借此良機,斬草除根呢?」

  「其他幾營的降卒又不曾叛,我如何殺?」

  「將軍若有心,」司馬懿坐得很端正,「他們都可叛。」

  「……『可叛』?」

  她夾起一片魚肉,嚼嚼,還很筋道。

  「這魚出水時要用水桶裝起來,一時不得死,入了廚役之手後反復捶打,最後再殺,才得這樣豐腴爽脆。」

  ……她忽然就覺得嘴裡的魚肉就不豐腴,也不爽脆了。

  但她已經理解了司馬懿在說些什麼。

  只要她有心,那一營的叛兵足可作為盡坑全部降兵的理由。

  「我若詐而盡坑,與白起何異?」

  「劉使君非秦昭王,與將軍君臣相得,將軍不必有此憂慮。」

  「……我不怕主公與我離心離德,但我麾下亦有青州兵兩萬,他們又如何忍心坑殺鄉鄰?」她問道,「以後我又該如何驅策他們為我作戰?」

  有風在帳外吹過,帳簾輕輕地動了動,忽明忽暗的影子就落在了司馬懿那張臉上。

  他看起來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在微笑。

  「在下待將軍以誠,將軍卻這般遮掩。」

  她沉默了一會兒,捧起了那碗魚湯,開始淡定地喝湯。

  ……也不知道是怎麼做的,魚湯喝進嘴裡,好像變成了膏腴一樣的東西,又濃又香,從鼻子到喉嚨好像都是這一條魚的香氣。

  她全神貫注地喝湯,司馬懿默默地注視著她,看起來有點不滿,但等了一會兒,還是自顧自地說下去了。

  「天下從不聞哪支兵馬常勝不敗,只因兔死狐悲,便要背離主帥的。」

  「他們只是一群愚魯的武夫,主帥要他們生,他們便生,要他們死,他們也就渾渾噩噩地死。」

  「所為者,不過財貨與封賞罷了。」

  「以將軍之才,縱橫十餘年間未嘗一敗,兵士所獲犒賞封賜數不勝數,他們豈會因坑殺幾個降卒而生二心呢?」

  「將軍領數千精兵輕騎至此,卻困於流民降卒,延誤戰機,在下實不忍見,故出此言。」

  她已經快將魚湯喝完了,司馬懿的話也終於要講完了。

  「將軍,不可自誤啊。」

  最後一口魚湯落進胃袋,她終於能開口了。

  「那幾營的降卒不曾叛,我便不能殺。」

  司馬懿稍稍前傾的身體一下子坐回去了,腦袋甚至因為過於氣憤而以一個對常人來說非常困難的角度轉了一圈。

  「將軍留他們性命,待他們歸鄉時,卻未必承將軍之情,依在下看,多半將為匪為寇,禍害鄉里!」

  她舉著竹箸,沒考慮好要不要吃那碟魚肉,竹箸就不自覺地叼在嘴裡,含含糊糊地反問了一句。

  「仲達先生在我帳下做事,素來矜持,今天到底怎麼了?」

  司馬懿眨了眨眼。

  她很有耐心地等一等。

  那張一貫很冷靜,很淡定,因此總是很體面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一個略有些悲憤的神情。

  「難道在下昨日錯看了將軍!」

  一切與降卒有關的問題,都可以歸到補給上來。

  也就是說如果陸懸魚有充足的糧食和人力,那麼給這群降卒運回青州,再要官吏給他們重新入籍,在嚴加看管下,先租幾年地,再開荒獲得一塊自己的田地,回到正常的人生軌道上來,其實並不是什麼難事。

  歷史上這群青州兵在曹操死後離開京畿,返回老家去種田也是有的。喪心病狂準備一路反人類走到底的到底是少數,多數人只要能脫離這個戰爭的環境,娶妻生子種地做活這些事還是會從塵封的腦子裡翻出來的……畢竟刻在基因裡。

  但想回青州有兩種辦法:一種是走陸路,需要穿過許攸的地盤,還需要籌備大量糧草,這就很麻煩。

  另一種是走水路,人能坐船就坐船,不能坐船也有沿途的輜重船提供補給運輸。

  因此被許攸一截兩段的黃河到底什麼時候能通,對於這群降卒來說就很重要。

  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正在替他們陷入苦戰的,是一群婦人。

  范城已經變了一個模樣,如果是陸懸魚看到,也會覺得陌生的那種程度。

  城下的土地原本是土黃色的,有一點黏,因為這裡在黃河下游,黃河每次改道時,都會用泥沙沖刷一下北岸這片平原,為它重新修飾一下地貌。

  因此久而久之,北岸的土壤被泥沙壘起來,也同黃河一個顏色了,渾濁,但令人感到親切。

  而自范城至倉亭津這十數里,土地的顏色或深或淺的被這一年以來,反復爭奪這裡的敵對雙方的血侵染了。

  黃河是無知無視的,大概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個方便渡河的地方,這個原本是給人類以便利的地方,竟然會帶來這樣曠日持久的死亡。

  那些死去的人裡,有許多是年輕人,還有一些是壯漢,幾乎看不見老人和稚童,但經常能見到婦人。

  她們也許是從城頭上摔下來的,也許是被戰馬踐踏而過,但更多的人源於一種頗為統一的死法——弩。

  陸白站在城頭,兩旁有長牌手隨時護衛,令她得以盡力登高望遠地看一看。

  她們是有弩的,她們很擅長弩,諸葛先生為她們製了許多種弩,有輕一些可以隨身攜帶,臨陣殺敵的,也有架在城牆上,射殺敵軍主將的。

  女兵們學得很仔細,練得很刻苦,這兩種弩她們都很熟悉。

  但是審榮的弩是另一種。

  那位面目模糊的世家出身的富貴將軍沒有什麼很精妙的手段,他圍城,而後守軍必定要出來交戰,再然後他就會派他的弩兵上前。

  那不是一排弩兵,也不是三排弩兵,該怎麼形容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為之,這支冀州軍的前軍,竟然全部都是弩兵!

  弩與弓是不同的。

  弓手要開強弓很不容易,需要天賦,需要身體素質,因此一支軍隊要堪稱龐大的編制,才能精挑細選出上千能開一石弓的弓手。

  但腰引弩用的是腰腹的力量,因此尋常人也能開三石弩。

  這些強弩之所以見得少,自然是因為它們很昂貴,它們是大漢軍隊的制式武器,但因為工藝和用料的限制,軍中也沒有那麼多士兵能配備強弩——至少陸白的大父是這樣講的。

  但那一日她的士兵與泰山寇混合著出城迎敵,她是親見了。

  她永遠也不能忘記,那鋪天蓋地,力能破甲的寒光衝下來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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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馬車

  陸白經歷過數次生死關頭了。

  最早的一次是在長安,有小宮女遞給她一件衣服,告訴她宮中有變,要她趕緊離開。

  她那時還很懵懂,不明白有大父在,為什麼宮中會有變故。

  大父是個最警醒不過的人,他身經百戰,在西涼的荒漠中追擊胡人,稍有不慎就會像被他接替的許許多多的將軍一樣,稀里糊塗地死在陌生的土地上。

  因此他必須時刻注意著天氣的變化,嚮導的判斷,地圖與實際路線的差別,那條標出來的河流是否已經乾涸?又或者雨季時經過一條古河道危不危險?

  至於怎樣領導士卒,大父更是有一套心得,當雨季過後,大父身上那些無休無止反復發作的舊傷終於不再帶給他痛楚時,他會心情很好地躺在憑几上,舒舒服服地給她講他是如何收攏人心,如何令士卒依附。

  士卒可以是最忠誠的朋友,也可能是最薄情的親眷,因此為將者必須時刻關心他們的動向。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許多許多可以講給她聽的傳奇故事——每當小董白不肯回去睡覺,大父就會拍拍肚皮,哈哈大笑起來。

  所以那樣一位名將,怎麼會在自己每日經營的領地裡犯下這樣的錯誤呢?

  她很想問一問他。

  後來她看到了他,在一片載歌載舞的燈火與狂歡中,那個主宰國家的權臣像一灘爛泥一樣,被人圍觀、謾罵、踐踏。

  他的頭顱就在宮門上,看著這一切。

  於是最後一個臨洮董氏族人記下了這個教訓,沒有什麼名將不會犯錯。

  在她成為陸白,帶兵打仗後,她也時時刻刻這樣告誡自己。

  她會犯錯,但沒犯過什麼不可饒恕的大錯,她總歸活了下來,可以吸取教訓,以待來日。

  但這一場戰爭完全不同。

  自黃巾之亂開始,各地諸侯所徵募來的士兵多半是不穿甲的,沒錢。

  大漢正規軍有甲,但也只有上半身,護住軀幹而已,因此她見到敵人當中,有人穿皮甲,有人穿木甲,有人穿好幾層衣服縫在一起的布甲,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考慮到健婦營大半承擔的是守城或弩兵這種特殊兵種任務,再考慮到青州還是窮,田豫給她的女兵配備了諸葛連弩,但沒有配鐵甲,所以除了少數軍官有鐵甲之外,大半女兵自己動手,做了皮甲或是布甲來穿。防禦力雖然不高,但也還湊合。

  尤其是遇到箭雨這種情況,她們是不靠這身甲,而是靠盾的。

  她們有藤條編織起來的小圓盾,還有木盾,都可以抵抗箭雨,女兵們相互配合得也很好,一見到百步外的弓兵彎弓搭箭,箭尖指天,她們立刻就會結陣以待。

  尤其是那些木盾,都是她精挑細選,以楸木製成,既輕且硬,即使女兵長途行軍也能吃得消,雖比不過鐵質長牌的堅不可摧,遮蔽箭矢卻是方便至極。

  她是有這樣的自信的,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在這一波箭雨過去之後,她要下令,讓士兵疾行向前,殺那些弩兵一個措手不及。

  而後鋪天蓋地的弩矢就衝下來了。

  它們像白晝裡飛馳而下的流星。

  但天底下哪會有同時墜落下來的流星呢?那樣密集,那樣刺目,帶著破開空氣的尖銳咆哮,帶著冰冷刺骨的殺意,向著她的女兵而來!

  就在那一剎那,她聽到了從未聽過的一種聲音,在耳邊接連迸發開來!

  無數張舉起來阻擋箭雨的藤牌和木盾被重弩擊穿之後,紛紛碎裂了!

  陸白在那一瞬間愣住了。

  她的耳朵似乎被那些木材碎裂的聲音攫取了心神,她愣愣地看著那些碎木紛紛灑灑地落在地上,有軀體壓在上面,很快鮮血便湧了出來。

  對面的軍隊似乎動了,她應該立刻做出反應的,但陸白仍然在看著這一幕。

  她的女兵被弩矢釘在了地上,那不是她們見慣的諸葛連弩的弩矢長度,而是二尺六寸,與一柄劍無異的長度,那樣重的一根弩矢釘在她們的肩上,腿上,身軀上。

  她們在她身前,她看不到她們的神情,只能看到有人伸手想要拔出弩矢,又摔在地上,爬不起來;有人用力地揮手,似乎想要維持住陣型;有人忙忙地去幫自己的姐妹,將矢桿掰斷。

  有人用力推了陸白一把,「校尉可領健婦營撤回鹿角後!留泰山軍迎敵便是!」

  陸白又一次聽到了外界的聲音。

  她回過神,很想反駁臧悅一句,為什麼要她的士兵後撤,但自己面前軍陣中的聲音讓她徹底清醒過來。

  她們的聲音已經不像人,而像某種痛極的野獸,在死亡極其臨近,卻似乎還能躲避得開的時候,她們的胸腔中迸發出了這種既像預警,又像宣洩的聲音,在這片戰場上混作一片。

  對於臧霸臧悅兄弟來說,今日的較量勝負還是未知的。

  但對陸白來說,她必須接受這個教訓。她沒有過多的猶豫,也沒有浪費臧悅的時間,很是痛快地應下了。

  當這支女兵營逐漸後撤,並且盡力帶走那些傷員時,對面的冀州軍中爆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哄笑與喝罵。

  ——果然只是一群婦人!他們這樣高聲地罵道,連箭雨都遭不住也敢上陣!

  ——這樣的戰鬥力還出來打什麼仗?

  ——原來是青州的男人都死絕了,所以才拉她們上陣殺敵嗎?

  ——哈哈!青州無人,但他們冀州男人還是很多的!他們特別寬和!特別仁慈!他們甚至可以保證,只要她們投降,是一天戰俘營也不用待的!她們也不用再流血再受苦啦!區區幾千女兵!保證一個也剩不下!

  尤其是那位膚白如玉的陸白校尉,一提到她的名字,這些士兵頓感臉紅心跳,連罵都罵不利索了。

  他們暢想著打下倉亭津之後的未來,那其中包括了冀州軍可以沿河而下,如摧枯拉朽一般直入清徐,包括了他們可以分得大片黃河以南的土地、財帛、子女,甚至還包括了陸廉陸白兩姐妹的去處——她們是貴人,普通士兵恐怕見也見不到,可是健婦營那幾千女兵裡,是不是也有許多美人呢?

  直到軍官的喝令聲令他們清醒過來,冀州兵才重新將目光放在面前的泰山軍身上。

  這一天打了很久的仗。

  直到天色將晚,雙方才各自退回自己營中。

  冀州人需要行數里地,泰山軍就非常方便,幾十步就能進城。

  ……雖然陸白不懂什麼是冷笑話,但她腦子裡還是蹦出了這句非常阿姊風格的話。

  冀州人走得遠,自然是因為他們已經推到了城牆下。

  泰山軍背靠著范城作戰,全仗著城頭上的守軍以箭雨為援,為他們掙得立足之地。

  待到進城,臧霸也難得的掛了點彩,額頭上又裹起了白布,大喇喇地坐在上首處,一邊讓僕役為他包紮,一邊惡狠狠地抓起餅子嚼。

  陸白原本是個吃相很優雅的人,今天又遇了這樣的敗仗,更有些食不下咽。

  但看到這兄弟倆一臉沒心沒肺吃得很香的樣子,她也跟著拿起餅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餅子是提前做好的,稍微熱了一下,還是硬。

  炙羊肉也有些焦。

  但她一口羊肉,一口餅子落進肚內,還是吃出了香味。

  「這就對了。」臧霸說道,「越是生死之時,越要大口吃飯。」

  ……也是個心胸開闊的人,她努力將嘴裡的面餅羊肉咽下去,「依宣高將軍看,彼軍如何?」

  「他們營中足有八百腰引弩,其中八石弩約有四百張,別說你那些藤牌木盾,今日我的鐵牌都被射穿了好幾面哪!」

  「袁紹家大業大,咱們比是比不過的,」她平靜地說道,「還是得想個辦法。」

  這位被陸懸魚起了個外號「病諸葛」的泰山軍首領夾了一筷羊肉,塞嘴裡糊不清地嚼,「辦法自然是有的,他們的弩不比你的連弩,一輪射出後總要留片刻填裝的時機,可他們前三排都立起長牌,你跑是跑不到的……按照袁家的路數,這幾日又要起土山,以衝車為輔,你又能如何?」

  ……不如何。

  聽起來冀州軍就因為有錢,所以就十全十美,再沒有弱點似的。

  她又咬了一口羊肉餅,忽然一個激靈。

  「衝車?」

  臧霸很詫異地看她一眼,「咱們若久戰不利,只能籠城,他們自然要以衝車破門啊。」

  「咱們也有馬車。」陸白說。

  這位老練的土匪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不是哪家貴女的馬車,而是他們運送輜重的車,放在城中,都很珍貴。

  馬也是一樣,駑馬也能拉兩千石的糧食,況且又是從南岸用船運過來的,就更加珍貴了。

  現在這一輛輛的車,還有馬廄裡一匹匹的馬,都被陸白和臧霸反復打量,馬夫就很不安,搓搓手,又搓搓手。

  但陸白已經看完了,她的那個主意也已經變得清晰了許多,只有臧霸還在猶豫。

  「咱們畢竟不富裕。」他尷尬地說道,「若是此計不成,這許多緇車……」

  「若是成了,」陸白說,「對面那些東西都是咱們的。」

  臧霸一下子就被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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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五章 窮則戰術冷箭

  對審榮來說,這仗打得很是輕鬆。

  他每天從自己那張柔軟又舒適的床帳裡醒來時,一般還感覺不到自己在軍中,因為光線昏暗,溫度適宜,帳中又有若有若無的甜香,以及他所寵愛的婢女。

  但當他坐起來,要婢女為他捲起簾子,支開窗子後,失望與不適就如潮水一般湧來了。

  他有個很清幽的宅邸,看著並不奢華,但無論一草一木都是按照他的要求打造的,因此他可以在醒來之後,看一看窗外秋葉落進溪流的景色,吟誦一句楊雄或者哪一個他所喜愛的詩人的辭賦,最後在婢女們的服侍下,進一碗熱奶,再躺進溫泉裡好好躺一會兒,思考一下他平平無奇的人生。

  然後才是早晨。

  但現在他喝完一碗溫熱的奶後,只能看著婢女們為他搬來浴桶,再一桶桶地往裡加熱水,最後扶他入浴。

  他坐在浴桶裡,惆悵地想,為什麼范城還沒有打下來,為什麼他還要受這個罪呢?為什麼那群小婦人不願意坐在紡車旁,安穩地抱著孩子紡線織布,而非要這樣死硬,與他性命相搏呢?

  他確實是不願的啊!

  不錯,他的奴僕們還是為他運來了許多食材,他每天早上還是有幾十碟的玩意兒可以選,但那些食材不是自家田地裡產的,吃起來就不是那個味道。

  他不是個喜好奢靡的人,他不喜歡那些蜀地運來的錦緞,交州運來的蜂蜜,又或者西域運來的葡萄酒,他生活得很節儉,幾乎不花錢。

  他想吃什麼,有自家的牧民和田客送來;想穿什麼,有自家的桑農和織工;想打一套家具,從自家的林地裡選好木頭運到城中,自家的匠人自然會精心打好了送過來。

  因此他穿錦緞不用買,想喝蜂蜜也不用買,葡萄酒更是不必買的,家中專門有幾個酒坊呢。

  他還有自家的戰馬,自家的兵,自家的緇車,自家的糧草。除了礦山被明公收著,不能自家鑄錢打造兵器鎧甲之外,他審家人出門,實在是不花錢的。

  不管是誰,如果有這樣的家境,他確實是不願意出門的。

  他會來此,完全是因為叔父的諄諄教誨,叔父口口聲聲都是這個機會多麼難得,他一定得替明公立一番功業,這樣審家才算後繼有人,才能在改朝換代時得到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

  ……會比現在更燦爛嗎?

  審榮不清楚,他已經從浴桶裡爬出來了,有婢女為他擦乾身體,換上半舊而柔軟的衣服,又為他擦拭頭髮,重新梳理。

  當一切都就緒後,審榮對著那幾十碟的各色點心,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今日如何?」他見到進來的兵卒,悵然發問,「那些小婦人還在籠城不出麼?」

  「將軍!她們出來了!」

  這個覺得自己平平無奇,泯然眾人的青年驚喜地一下子站起身。

  「擊鼓!整軍!」

  「將軍還未進朝食,可要用些——」

  他嫌棄地看了一眼他的早餐,「大業未成,提這些瑣事做什麼,搬下去你們各自分了就是!」

  當他換上一身精雕細琢,每一個鐵片都打得薄而透亮,穿在身上像一輪初升的太陽時,這個平平無奇的青年露出了一張苦臉。

  「這身鎧甲這樣重,」他向親兵抱怨道,「沒有更輕些的嗎?」

  親兵也露出了一張苦臉,「審使君要將軍著這身的,若再輕些,連斗弓也防不住了。」

  審榮想了想,最後還是命人將這身鎧甲脫了下來。

  他的理由很充分,「我身側有重重護衛,又有數十名長牌手,如何防不住?」

  他換上一身保暖又輕便,一看就很舒適的袍子,施施然走了出去。

  身後的親兵沒再勸他,而是迅速從那幾十隻精致的碟子裡抓了兩把,塞進胸前的口袋裡。

  陸白注視著對面漸漸行來的軍陣,又看了一眼身側的女兵。

  她們已經將重弩從城上拆下來,現在安置在馬車上,蓋上了油布,正在往前推。

  她們沒有弩車,這東西也不適合上車,這是諸葛亮設計用來守城的東西,極其笨重,且不耐顛簸,但優點也是有的。

  它箭矢長約十尺,如果工匠伺候得精心,弩兵又是個老練的,它的精度是相當不錯的。

  想當初給袁譚射成個半殘,從此一條臂膀再也用不上勁力的,就是這玩意兒的初號機。

  現在它被推出來了,但是放在很後面。

  前面是百餘輛馬車,馬是沒有的,馬值錢,也經不住冀州軍的一輪齊射。

  但是馬車上可以堆草,上面用布蓋著,十分輕巧,士兵們可以在後面推著跑。

  這個計謀實在是奇怪了點,臧霸甚至還提出了各種反對意見,比如說馬車最多能扛一波弩矢,如果對面拋射,馬車後面的兵卒也是遭不住的。

  陸白微微一笑,搬出了一架連弩。

  她有幾百架連弩,雖然是女兵特製款,力氣不大,射穿鐵甲都有些吃力,但,它們是連弩!

  「咱們若是不停射箭,彼軍如何裝填弩矢?」

  幾百架連弩,夠射出十輪箭雨,雖然力不能透甲,但腰引弩需要坐在地上操作——頂著箭雨,怎麼操作?

  臧霸又提出了反對意見,比如說你這樣做,這個陣線就跑散了,對面雖然弩多,但人家也有長牌兵在前,到時候你撞是撞不進去的,兩翼又會被人家擊穿等等。

  這次陸白倒是沒反駁,她只表示,這就需要泰山軍在兩翼施以援手,堅持片刻,讓她尋到可乘之機就好。

  「……什麼可乘之機?」臧霸有點迷惑地問,「你還有什麼後手嗎?」

  陸白扭頭看看。

  她的弩車也在那些堆了柴草,蓋了油布的緇車當中。

  「算不得後手,」她說,「但只要咱們贏下這一場,對面那些東西,都是咱們的了!」

  太陽升起來了,一場平平無奇的戰鬥又開始了。

  守城方總要時不時出城和攻城方戰鬥,直到援軍來了,對面撤退了,或者是自己方士兵死得差不多了,只能逃回去困守孤城。

  這次對面的主將也沒拿出什麼新花樣。

  看到那些馬車衝過來,他不為所動,仍然是弩手齊射,先鋪天蓋地了一波。

  大半紮在馬車上,小半落在後面,又射死了不少女兵,但對面這次也死出經驗了。

  那些本該在家裡紡線織布的小婦人咬著牙,流著淚,跨過同袍的屍體,繼續向前。

  ——弩手!

  軍官高聲喊道,陣中立刻傳來一陣陣拉動弩機的聲音。

  一聲令下,數百支弩箭不甘示弱地衝向了敵陣!

  冀州兵已經猜到有這麼一波,訓練有素地躲在藤牌之下,片刻之後,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一群小娘子!

  ——這弩有一石嗎?

  ——能紮進藤牌一寸嗎?

  ——不愧是小娘子射的箭,氣勢雖凶,卻這樣嬌俏!

  健婦營不為所動,又向前走了十步。

  ——弩手!

  當第二波,第三波的連弩襲來時,冀州軍的笑容多少就有些收斂了。

  ——她們用的是連弩呢。

  他們這樣竊竊私語。

  ——也不過只能射兩三支箭。

  ——那可就是三十步啊!

  ——三十步又如何?她們還能這樣一直射下去,一直走到咱們前面來不成?

  只要她們的弩矢射完,後排的弩兵就可以從容填裝弩矢,他們的弩可不是對面那些小女孩的玩具,他們用的,是大漢軍中引以為傲的八石弩!

  健婦營還在緩緩向前。

  ——弩手!

  那一張張臉漸漸近了。

  他們也是人,並沒有長出妖魔鬼怪的臉,若是幾十年前,或許他們見到這樣一群婦人走過來,老實人會紅著臉躲開,不老實的則忍不住一雙眼睛往她們身上飛,再或者互相捅一捅,擠眉弄眼,品頭論足。

  可是他們誰也不會如此時這般抓緊長矛,一臉警惕而仇恨地對著她們。

  她們也漸漸近了!

  她們竟然走到面前來了!

  中軍的矛手丟出了長矛,兩翼開始在指揮下緩緩前進,弩手們終於拋下了強弩,從腰間拔出環首刀,準備接戰。

  有刀手速度飛快地衝向馬車,一躍而過,向著馬車後的女兵劈來!

  她們足足射出了十根弩!老兵們記著呢!她們的弩矢必然是空的了!

  這些女兵無論身體素質還是戰鬥經驗都不如他們!只要接戰,勝負就是再明白不過的!

  那個刀手飛快地砍翻數名女兵,頃刻間便撕開了一條口子。

  這一場血腥而殘忍的混戰在開始後,很快變成了壓制性的屠殺。

  陸白在後面,她身前有幾十名女兵護著她,不令陣線崩潰,更不令陣線崩潰所引發的混亂影響到她和她身邊的人。

  她指著遠處那華美絢爛的旌旗下的身影,「看得清嗎?」

  「只能看到一個小點兒,」射手疑惑,「沒穿甲啊,將軍,那是主帥嗎?」

  陸白看了看身側這數架弩車,又看了看遠處。

  ……她也看不清。

  但她還是斬釘截鐵地下了令。

  「射!」她說道,「射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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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六章 想不出答案

  重弩的矢既重且長,因此射出去時,一定會帶著箭尖的寒光,還會帶起一股銳利的風。

  但那只是一支冷箭,射出去時整個戰場像是陸白第一次下廚時煮爛的餃子一樣,所有人都猙獰著臉,殺紅了眼,根本分不出心神去看那支箭,任由它飛過女兵們的頭頂,飛過冀州軍的戈矛,向著旌旗下站著的那個人而去。

  如果那是個身經百戰的武將,他是會在生死關頭做最後一次努力的,比如躲閃,比如呼叫,比如當初與陸懸魚對戰的于禁,在生死關頭能夠勒緊韁繩,生生讓戰馬兩條腿立起來,躲過那支箭。

  但躲閃並不意味著成功,因此也有許多人在最後一刻看到了,警覺了,但還是中箭了。

  除了被射穿頭顱的少數倒黴蛋——神射手們輕易不會盯著敵人的頭,畢竟目標太小了點——大部分中了冷箭的人不會覺得自己那點警醒有什麼用。

  他們其中許多人還是會因為失血和感染,不可避免地向著死亡而去,他們為求生而盡的最後一點努力反而給他們帶來巨大的失望與恐懼。

  審榮就不太一樣了。

  他是一點也沒努力過。

  他根本不知道戰場是什麼樣的。

  當然,他叔父不會將一個真正的門外漢送上戰場,所以審榮還是讀過一些兵書,了解軍中常識,並且身邊也有久經戰陣的宿將輔佐,保證他不出錯的。他一直以來的表現也沒讓眾人失望。

  這人雖然是世家出身,叔父又得主公器重,按理說可以驕橫一點,如孟岱一般也不稀罕。但他行事慎重,還很清楚自己軍隊的優缺點,能以正合絕對不追求以奇勝,能放權絕不抓在手裡,而且吃喝用度雖然奢靡了點,用的卻全是他自己的錢。

  所以不光是審榮自己,他的部曲也好,許攸派來的冀州軍也好,上上下下沒人認為他會遇險。

  他能遇什麼險呢?他身邊光是自家部曲就有三千人,說是後軍,其實也沒打過仗,就專門守著他。

  所以審榮當時在墊著腳看戰場看得很專心,一邊看,一邊在心裡盤算,這一仗打完是不是就可以攻城,攻下范城就能拿到倉亭津,拿到倉亭津……他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他想念他的宅邸,想念他的親眷,想念嚴厲而又親切的叔父,他是諸多子侄中最受他看重的,但其實他不那麼喜歡戰場……

  他邊看邊想,想著想著,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就給他掀了個仰倒。

  但那一瞬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疼,他只是被撞倒了,腦袋磕在地上,砸了個七葷八素,頓覺昏昏沉沉。

  至於劇痛如潮水一般席捲而來——那是之後的事了。

  他聽不到周圍親兵忙亂的呼喊,也聽不到在戰場前方,再前方的地方,爆發開的巨大歡呼聲!

  女兵們在嘶吼!

  她們的嗓子已經啞得跟辭玉將軍似的,但也不耽誤她們手舞足蹈,大吼大叫。

  「射中了!」她們嚷道,「那的確是射中了!」

  但片刻之後她們的歡呼與雀躍又沉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和不安。

  「那人真的是主將嗎?」射手轉頭看向陸白,「他都不穿甲啊!莫不是個文吏……」

  立刻又有一個負責瞭望的女兵大聲反駁,「他身側更無旁人,餘者皆作兵士打扮,那必是主將!」

  「可是冀州人還在攻過來啊!」

  她們這樣七嘴八舌,陸白卻一句話都不說。

  該說的話她說盡了,前線漸漸開始崩潰,兩翼的泰山軍也在後退,冀州人步步逼近,她是沒什麼可說,也沒什麼能做的。

  如果這一場輸了,她只能逃回城中,坐守孤城,等待不知何時能來的援軍。

  ……援軍!

  陸白想到這個詞時,心裡湧上一股怨恨與絕望,她難道不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郎嗎?她建了健婦營不假,也有領兵上陣的膽量不假,她還有些很可以傍身的「家學淵源」也不假,可她畢竟不能守倉亭津一守就是這樣久啊!除了臧霸的泰山軍也被扔在這裡,與她相互依靠之外,沒有人幫她啊!

  阿姊!阿姊!

  阿姊已經南下兗州,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她丟下她了!

  臧霸騎著馬,又牽了一匹馬向她而來,他在大聲嚷些什麼!他必定是說,陣線守不住了,快撤回城中——她輸了!她徹徹底底的輸了!

  女兵們心驚膽戰地看著她們的首領,她們平時冷靜果決,被人誇頗有其姊之風的陸白校尉,等她做出一個決斷。

  她那張玉一樣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青灰,像是絕望了,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亮得隨時都能溢出淚水,她就那麼看著遠方,忽然將目光又收了回來!

  「裝完矢了嗎?」她厲聲問。

  她們都是一愣,那一箭射出去後,她們哪有心思繼續裝填弩矢?

  可是她們的校尉眼睛裡燃燒著暴怒的火光,「若是那一箭未中主將,便尋隙再來一箭!」

  她們兵不如對面多,武器不如對面精良,作戰經驗也不如對面那樣深厚,她們有什麼?她們只有這一腔血,還有這張弩!

  當兩旁的女兵動作飛快地裝填弩矢,射手將眼睛湊近望山時,臧霸終於已經來到了她們面前!

  「彼軍敗了!」這個大漢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彼軍後軍已亂!我已派叔豫追上去了!小陸校尉!你那一箭!你那一箭!」

  從這一圈女兵中間再次爆發出的歡呼與吼叫,終於傳遍了整個戰場!

  臧霸也很是激動,他剛想再接再厲地說下去,要陸白上馬,跟他一起向前,看看戰況時,他忽然把剩下的話噎了回去。

  小陸校尉靜靜地站在那架裝了重弩的馬車旁。

  她哭了。

  冀州軍開始漸漸撤退了。

  前軍即使撤退,也並不忙亂,他們迅速收縮了陣型,從包圍陸白臧霸的兵馬,漸漸後撤為包裹住後軍。

  這種需要「精心呵護」的後軍很讓女兵們嘖嘖稱奇,但很快她們就理解了。

  前軍和中軍是袁紹的冀州軍,後軍是審家自己的部曲,他們的小主人中了冷箭,自然失去鬥志。而冀州軍有副將統領,陣線得以維持住。

  ……維持是維持住了,但少不得扔下大量的輜重。

  ……其中也包括了上百張腰引弩。

  太陽明晃晃地灑下來,城門大開。

  百姓已經撤得差不多,但城中有大量的民夫,一部分得令出城去打掃戰場,一部分守在城中的,見了守軍得勝歸來,便自發排在城門兩邊,充當起了夾道歡迎的氣氛組。

  怎麼能不歡呼,怎麼能不雀躍?他們又勝了這一場!他們勝的可不是那些穿著破破爛爛的胡兒,那可是袁本初的兵馬!盔明甲亮!那樣一支軍隊,比太陽光還要耀眼!這些小婦人竟也勝了!

  這樣一場大勝!該如何犒賞?話說城中還有幾十甕酒,要不今日都分了吧!

  有女兵還沒有進城,她們跟著女吏清點輜重。

  畢竟不是她們自己勝的這一仗,泰山軍替她們撐住了兩翼的壓力,戰利品肯定要平分的,那就更得清點明白。

  她們吃力地去搬腰引弩,手臂一脫力,剛搬起來的弩又砸在了地上。

  「輕點兒!」有女吏小聲責備了一句,「你們知道這東西多金貴呢!」

  「怎麼不知,」那個女兵索性坐在了它旁邊,「就因為它,我們這一伍只剩我一人了,我怎麼不知?」

  女吏一瞬間就不說話了,看著那個坐在地上的女兵抱著腰引弩的一段,拿手摸一摸,拿臉蹭一蹭,伸手去撥撥望山,又仰頭看她。

  「做得真好,」她讚嘆道,「這麼大的東西,精細之處竟也不下咱們的連弩!」

  女吏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應她,只乾巴巴地點了點頭。

  「確實好。」

  「所以值得。」女兵笑嘻嘻地說了一句。

  她的嘴角咧開,笑得很開心,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抽動,像是比那些見慣了陣仗的老兵還要沒心沒肺。

  可是女吏還在看著她,看著她下一瞬,還保持著笑模樣,撕心裂肺地嚎啕起來!

  「我們伍的姊妹!我的姊妹!都死在這了!」

  她的聲音那樣淒厲,女吏甚至都有些慌了,可是往四周看一看,竟然沒有人看向她。

  那些女兵臉上的神情,也像她一樣。

  可是再回過頭時,女吏的眼睛一下子就睜大了!

  那個女兵!那個女兵!她握緊拳頭,向著那架弩砸了下去!

  女吏心撲通一下停了,想去阻攔,又不知該怎麼去阻攔。

  但那隻拳頭還是沒落下。

  那個女兵握緊了拳頭,可笑地揮舞了一下,然後又收回去了。

  「我可不能傷了它,」她的嗓子因為嚎過一場,因此聽起來十分沙啞怪異,「她們就是為了這東西而死呢。」

  「那倒也不……」女吏尷尬地說。

  女兵抬頭看她。

  「不是為它,那是什麼?」她問,「是更值得的東西嗎?是這座城嗎?是咱們以後的榮華富貴嗎?是從此往後,天下再沒有人敢輕視婦人嗎?」

  她哽咽著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那個女吏呆住了。

  那可不是什麼粗人,她之前在鄉裡也是當過官吏,拿了百石的祿米的。那證明她無論經籍、庶務、數算都很過得去,還精明又厲害,能鎮得住那些很不喜歡她的同僚們。

  可是她這樣才思敏捷的一個人,竟然回答不出那個女兵的問題。

  甚至直到有民夫跑過來,幫忙將弩搬上緇車時,那個女吏還站在那裡呆呆的想。

  她為什麼想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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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受傷的審配

  健婦營的女兵們在哭,但未嘗不是贏下這場大戰之後的宣洩。

  她們勝了這一場,因此獲得了哭泣的資格。

  而在審家幽深的宅邸裡,婦人們的哭泣則更加純粹。

  她們為審榮而哭,哭得雙眼紅腫,聲音嘶啞。那是她們孝順恭敬的子侄,她們寬仁友愛的兄弟,她們溫柔而又多情的夫君。

  因此那樣一個風華正茂的好兒郎上了戰場,送回來的竟然是他的棺槨,這怎麼能不令婦人們傷心哭泣呢?

  她們脫掉了綾羅綢緞,扔掉了珍饈美味,又將綴滿珠玉和寶石的首飾裝進匣中,一心一意地穿起粗麻衣服,為審榮服喪。

  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安排審榮上戰場的那個人,一滴眼淚也沒落。

  審配的鬍子白了一半,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那張臉因為瘦了一圈,更顯得有些形銷骨立。

  但他的氣勢還是很足。

  當他走進靈堂時,他沒有落淚,更沒有拄著拐杖,他的背直得像一棵老松,看向那些女眷的眼神裡充滿了蔑視。

  當他看到那位正在為兒子而哭泣的父親時,審配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幾乎可以稱得上不解的表情。

  「我兄如何也作此女子態耶?」

  那個看起來比他更蒼老的人錯愕地看著他,習慣性地向後縮了一下。

  那一下落在眾人眼中,但誰也沒有出聲。

  但他卻忽然狂怒,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指著審配破口大罵起來!

  「審配!審配!汝子若死,汝哭是不哭!」

  兄長罵得這樣惡毒,審配卻並沒有羞愧、畏懼、亦或退卻。他緊緊地盯著他的兄長,還有那些也跪在靈堂裡,驚恐注視著他們的子侄們,他凶狠的眼睛和聲音都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

  「三郎為明公而死,死於沙場,為其幸也!」

  「審配!」兄長目眥盡裂,「你——」

  「我審家有何功勞,能得明公看重,能治百萬家貲?!」審配厲聲道,「莫說我子,若明公有所差遣,你我都當如三郎這般!」

  他的兄長不哭了,也不罵了。

  靈堂裡所有人都傻傻地看著這個讓他們憎恨懼怕,但又無法不依靠的人。

  審家是靠袁紹攢下這偌大家產的,這一點不錯。

  他們不僅有錢有地位,甚至還可以幹些為非作歹的事。比如哪裡有殺人犯,被官府追捕通緝時逃來投奔他們,只要審家人一點頭接納了他,官府再怎麼不甘心,也只能悻悻而歸。死者的家屬再怎麼哭瞎了眼睛,天下也沒有一個公道給他們。

  可是,可是!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他們合該這樣舒服安逸而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啊!怎麼有朝一日,他們的家產,他們的兒郎,甚至他們自己,都要為這份信任付出代價呢?!

  直到審配斂容向審榮的棺槨行了一禮,匆匆離開之後,靈堂裡依舊死一般的沉寂。

  當審配匆匆走出門時,正有車馬來到。

  那也是個正在守孝的人,雖然未著縞素,但不同尋常的服飾還是令審配多看了幾眼。

  戰爭開始之後,每座城池,每座小鎮,甚至每個村莊,都有這樣打扮的人,它因此變成了冀州街頭逐漸司空見慣的東西。

  審配沉默地看著他,後者下了車,走近向他行了一禮。

  「聽聞許子遠原本欲薦辛毗。」審配說。

  那人聽後不置可否,「主公欲得倉亭津,等不得許久。」

  審配的臉一瞬間黑了。

  這話也許是在嘲笑許攸,但更是嘲笑他的侄子!

  他想要暴怒地說些什麼,甚至後悔手邊沒有一根手杖,可以將來客打回去。

  但他最終只是嘆息了一聲。

  「是我誤了許子遠,」他說,「他薦三郎為將時,我該勸阻才是。」

  那人將手籠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奇特極了,裡面似乎藏了嘲笑,憐憫,洞若觀火的冷漠。

  審配很不滿,剛想出言質問時,那人忽然又開口了。

  「我聽說許子遠這幾日遣人歸鄴,」他說,「正南何不去瞧一瞧?」

  ……瞧個什麼?

  ……瞧他家好大陣仗。

  許攸先為主公收濮陽,又為主公奪鄄城,現下半個兗州到手,又將陸廉阻在陳留不得寸進,這樣戰功赫赫,誰聽了不嘖嘖稱奇?

  他本人雖還領兵在外,但他的家眷可都在鄴城啊!

  審配家辦喪事,許家每天卻是賓客盈門,每天都有道賀的,送禮的,攀關係的,求辦事的,連他家門口的僕役都跟著吃出了一張圓圓的胖臉,腆著肚子斜著眼睛看人——當然,那些有資格登門的多半穿著華貴,氣度不凡,僕役也都能一眼認出來。

  但這個走到許府門口的中年瘦乾兒……他們是真的認不出來。

  這人穿著半舊的灰布袍子,頭上也只有一條舊頭巾,拎著一根明顯很不順手的拐杖,身後也沒有隨從,一步步走過來的。

  因此僕役上下打量幾眼,大聲呵斥他後退,退到人群裡去。

  「沒見著好東西是不是?」胖僕役罵道,「這都是我家主君擊破陸廉所得!看瞎了你的眼睛你也摸不到!」

  那人沒吭聲,還在那裡盯著看。

  他身後有一群人,也在伸長脖子圍著看。

  車隊一眼望不到尾,上面裝滿箱籠。

  每一輛車都要在門口停下,等僕役將一隻隻箱子搬進去。

  有僕役不小心摔了一跤,一聲悶響,那隻摔在地上的箱子就敞開了蓋。

  圍觀群眾們驚呼一聲。

  箱子裡裝的像是水,又像是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可是離近了看才發現,那是一匹匹華美無比的綢緞。

  那個瘦乾兒又上前一步。

  那些運戰利品回來的僕役立刻瞪起了眼睛。

  「你這賊人!好大的狗膽!連我們許家的東西也敢——」胖僕役上前正準備給他一腳時,那根拐杖突然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場面原本可以並不混亂的。

  以他許家的聲勢,敢對僕役動手的人,別說黔首,哪怕是個尋常士人,那也是必須打死算完的。

  因此那一大群許攸家的僕役頃刻就將那個人淹沒了。

  光天化日,就在鄴城的街頭,他們就是要打死這個人給大家看看!

  那烏泱泱的一群人頭湊過去,忽然「哄!」的一下都炸開了!

  許家所有人都在後退,有人是自己往後退,有人還有三分不服氣,被別人扯著後退,還有人尖叫起來!

  「審公!審公!」

  身上有幾個鞋印兒的審配冷冷地看了他們一圈,又看了看那一堆箱籠,還有那匹錦緞。

  那正是他夫人最心疼的一隻箱子,裡面裝的錦緞幾十萬金也未必能買得到。

  但都被審配果決地送走,充作軍資了。

  現在原封不動地又被送回來,連箱籠上刻著的「審」字都不曾擦掉啊!要說這是戰利品,還是陸廉的戰利品?!

  他們就沒聽說過,那個殺豬出身的女將窮得整天在和自己手下的文官武將們互相刮嗎!她會有這樣一車接一車的綢緞,一車接一車的銀錢,一車接一車的金珠美玉嗎?!

  要說這些都是許攸自己的犒賞和祿米,那就更是無稽之談——審配就是鎮守鄴城,負責軍需錢糧這些事的!

  審配憤怒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可就在許家人匆匆忙忙跑出來迎客時,他已經帶著身上的鞋印兒走了。

  一條街的人都在注視著這一幕,一條街的人都在竊竊私語。

  後方發生了什麼,別說陸懸魚和陸白不知道,連許攸都不知道。

  他聽說審榮戰死之後,很是嗟嘆了一陣。

  那傻小子雖然不是什麼領兵的材料,但只要老實,就夠用,剩下的事交給那些偏將,他穩坐中軍,等著功勞就是。

  他有了一份功勞,審配那裡就有一份人情,許攸撈錢就可以撈得更加快樂,家裡人的生活質量也就更上一層樓。

  至於要不要告誡他們低調點,謹慎點,規矩點,不要張狂,不要驕縱,不要仗勢欺人……

  ……怎麼可能?許攸就不是一個謹慎低調的人啊!

  所以他根本沒把後方的事放在心上,他很忙,一心都在怎麼困死陸廉這裡,順帶煩惱一下自己的信寫晚了,負責接任審榮的人選到底不是他所選的那一個。

  ……當然,新來的那個人要論打仗也挺靠譜。

  ……但許攸沒辦法喜歡他。

  那也是個看起來有點像審榮的青年,但比他更俊美,似乎也更文弱。

  士兵們有些想不到他穿甲的樣子,然而當他穿上鐵甲時,他們又覺得他的確是個很有氣勢的人。

  他還很勤勞,當他接手了這支軍隊後,立刻不眠不休地開始處理軍中庶務,檢查營寨、兵刃、鎧甲、士兵的狀況,以及攻城器械的質量。

  在這些工作都結束後,這位統帥站在距離范城一里之外的地方,微笑著仰起頭,注視著那座他曾經攻破過的城池。

  「許將軍曾造了些衝車雲梯?」

  「是。」

  「再造。」

  偏將一瞬間驚呆了。

  荀諶忍不住笑了。

  「怕什麼,」他說道,「反正花的都是審正南的家私,咱們好歹將倉亭津打下來,豈不比許子遠更對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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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千萬別見外

  荀諶所率領的冀州軍再次攻城時,距離審榮戰死還不足一個月。有的女兵已經傷勢痊癒,有的女兵下榻不久,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

  她們享受了一段難得的時光,那些冀州軍留下的輜重什麼好寶貝都有,尤其是審榮的部曲私軍丟下了山一樣的食材!天啊!

  那一籠籠羽毛亂飛,還在企圖破開牢籠,奔向新世界的小可憐立刻被她們珍之重之地豢養起來,並且根據下蛋的頻率和飼養的難易程度決定是繼續當座上賓,還是淪為鍋中肉。

  至於那些根鬚上還帶著泥土的蔬菜,一部分被她們栽在地裡,期望能繼續為她們提供新鮮的綠葉菜,一部分被洗乾淨醃製起來,同城中囤積的醃菜放在一起,偶爾換換口味。

  盡管論打仗,陸廉將軍讓她們一隻手,但如果說到怎麼能將軍旅生活過得好一些,健婦營的女兵們大概也是可以讓她一隻手的。

  比如陸廉吃大鍋飯,不管飯做生做熟都能吃下去,骨頭軟的硬的都能咬開嚼碎,不問味道,也不問口感。許多人都見過她嚼得滿嘴血淋淋骨頭渣子的畫面,甚至還偷偷編排了許多可怕的傳聞。

  說陸廉吃小孩是沒人信的,也不太忍心。但狹促鬼們可以編瞎話,比如根據她的眼睛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在黑夜裡也能視物這個很小的異事說起。

  他們說到了夜裡,小陸將軍巡過營後是不回營的,她會避開士兵的耳目,悄悄地,一個人鑽進叢林裡,從兩條腿變成四條腿,身上也會長出獸毛,再四處踅摸一下獵物!

  ——小陸將軍那麼猛!真要是變成野獸!臉上肯定還有花紋的!

  ……但是陸白校尉就不必擔心有這樣的流言。

  她和她的女兵們生活得也很節儉,但從來不用嚼骨頭渣子。

  她們很會用木柴,可以用寥寥幾根柴小火慢熬,熬出一大鍋湯,將骨頭煮爛煮酥,每個人都能分到一勺骨髓裡的油脂,嘗嘗味道。

  她們也會從後方運來的糧草裡發現一定比例的稗子,但她們不會簡單粗暴地將它們直接摻雜進粟米裡,稀里糊塗地煮,愁眉苦臉地吃。

  稗子要被單獨分出來,碾一碾,加水和麵,搓成麵團兒之後,放在鍋裡烤成餅,這樣一番炮製之後,它就不再像主食刺客,而變成了一種「窮人樂」型小吃。

  同樣吃士兵的大鍋飯,大鍋飯同樣是主食、醃菜、骨頭湯,陸廉吃的就是劃得喉嚨痛的稗子飯和響當當硬邦邦的骨頭,外加兩根又鹹又苦的蘿蔔條;陸白吃的就是骨髓裡的膏腴和稗子餅,以及一碟鹹淡適中的小青菜。

  如果陸懸魚知道的話,她會嫉妒的。

  ……但這樣美好的生活沒有持續很久,荀諶就來了。

  陸白是見過荀諶一次的,他畢竟曾到過劇城,雖然沒有什麼正式的拜訪和會面,但多少是有點印象的。

  她麾下有些女兵對他印象則特別深。

  畢竟那是個風度翩翩的年輕文士,生得俊美非常,因此招了劇城許多女郎的垂青,期間對他的「拜訪」幾乎是層出不窮的。

  膽子小些的會送點香囊手帕情詩托人給他;膽子略大些的會在香囊手帕情詩之外再添加一些送禮的選項,比如送木瓜送梅子送絲帶,更大些的甚至會送些私密衣物甚至是頭髮。

  最大膽的乾脆會跑去賄賂荀諶的護衛,準備溜進臥室跟他當面傾訴一腔愛慕。

  ……據說在最後一關被發現了,沒能成功藏到荀諶的榻下。

  ……但因為那位女郎也是出身名門,平素就驕橫得很,除了被爹媽拎回去罵一頓之外,受了驚嚇的荀郎君也沒辦法說些別的什麼。

  總之那時忙於營中庶務的陸白除了在人群裡見過他一次,就只從女兵們的嘰嘰喳喳裡聽幾句八卦了。

  八卦總是沒有價值的,她因為這些八卦而差點將他當成另一個審榮,不知道這樣的人怎麼能打下范城。

  大概多半是僥幸。

  但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錯了。

  荀諶是個言行與指揮完全兩種風格的人。

  他看起來漂漂亮亮,因此名聲裡多少也帶些輕佻,但當他催動三軍,在范城下同守軍開始戰鬥時,他完全是個冷酷無情的指揮官。

  他似乎也沒有使用什麼戰術,只是命令士兵不斷向前而已。

  但士兵們走得並不快。

  他們走得很慢,且很穩,不斷用盾牌來遮擋箭雨,減少人員傷亡。

  守軍現在也有腰引弩了,雖然只有不到二百兵,但已足夠給他帶來些麻煩。

  荀諶連這一點也考慮到了,他派出騎兵,不停騎射以騷擾兩翼,令那些弩兵沒辦法形成一波有規模有殺傷力的齊射。

  弩兵未曾放在中軍,這一點陸白也覺得很失策,且很後悔,但重來一回,她也是想不到的。

  ……因為袁紹的八石弩,她的女兵根本是拉不開的,只能交給臧霸來用。

  如果將臧霸的弩手調進來,也就是男女兵混於一營調遣,立刻就會產生一些新的麻煩。

  冀州軍還在向前走。

  前軍向前,中軍向前,後軍也不曾懈怠,烏泱泱的軍隊在太陽下如同山巒一般壓過來。

  女兵們的臉又青又白。

  可是遠遠看一看兩翼的泰山軍,似乎也一樣沒有血色。

  ……後陣的神射手將眼睛湊近望山。

  這次她什麼也看不到了。

  對面的大纛之下,只能看到一片烏黑,其中偶爾泛出一絲金屬光澤,證明那裡確實有一群長牌兵在嚴陣以待。

  第一排的士兵進了五十步的範圍時,已經拎起長矛,正待蓄力——

  陸白忽然下令,敲響了退兵的金鉦。

  女兵聽了那錚錚作響的金鉦後,不由自主向後退去,而後她們紛亂的腳步聲就被冀州軍中的戰鼓給掩蓋過去了。

  她們在撤退,撤得不是很有條理,甚至有些狼狽。

  而冀州軍追得也很有分寸,並不冒險,他們似乎只想將守軍重新趕回城裡,而不想在城下決一勝負。

  這樣的戰鬥接下來持續了幾天。冀州軍一邊有條不紊地將營寨修得越來越近,一邊將范城圍得越來越緊。在一場與河南岸駐守的泰山軍的戰鬥之後,冀州軍短暫佔領了渡口,並且將兩岸的兵馬隔絕開。

  ……大家討論過荀諶是不是帶了援兵過來,怎麼就這麼能蹦跶。

  後來想想就明白了,這個兵力原本就夠他這麼用的,只不過一樣的兵馬,在審榮手裡是能不用就不用,在荀諶手裡是能用當用,盡量用,使勁用。

  雖然范城裡的糧草囤積得不少,過個冬問題不大,但誰也沒心思這麼過年。

  因為在將她們困在城內後,荀諶就開始準備攻城了。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射中主將有功,我卻沒想過一箭將他射死竟然這麼麻煩。」

  射手悄悄地抹了眼淚。

  旁邊趕緊有同袍姊妹過來勸。

  在最美好的想像中,她們應該不是一箭射死審榮,而應該像射傷大公子那樣,讓他半死不活地躺下,要是能俘虜了來就更好,到時可以讓他叔父過來交贖金……

  「那個荀諶,竟這般心狠!」又有女兵悄悄地嘟囔起來了,「那時還有人傳聞說他與辭玉將軍是有情的,我們女郎是將軍之妹,他竟然也兵臨城下,毫不留情!」

  「這是什麼話!兩軍交戰被你說成兒戲一般!」立刻有人嚴厲地反駁了,「莫說那只是流言,他便真對辭玉將軍有情,難道便可置主君恩義於不顧,與咱們這一邊私相授受嗎?!」

  這番慷慨陳詞立刻獲得了大家的讚揚與認同,八卦的小女兵也不八卦了,只悄悄撇一撇嘴。毫無疑問,這群女性武人在價值觀上和這個時代的男性武人沒太大區別,崇尚忠義氣節,認為兩軍交鋒不講私情總是對的,她們因此也並不鄙薄傳說中「愛慕小陸將軍又狠心與她斷絕來往」的荀諶。

  陸懸魚捧著一碗摻了稗子,有些夾生的粟米飯,有點呆滯地看著親兵掀起簾帳,於是帳外等待的人就魚貫而入。

  一個年輕士人,穿著喪服,身後跟著一串兒小娃子,也披麻戴孝,最小的一個在最大的那個娃子的懷裡,進來之後,納頭便拜。

  她就感覺頭髮都豎起來了。

  年輕士人叫荀紹,是荀彧的侄子。

  他眼圈紅紅的,給這位小陸將軍講了講荀彧在回鄄城之後發生的一些事,他是怎麼被許攸和程昱陷害,怎麼心如死灰,怎麼丟下了這幾個孩子不管不顧。荀攸在軍中,不能回來,因此荀諶派他過來,安置自己這群小堂弟小堂妹云云。

  ……她聽得就也跟著眼圈紅了,趕緊給他扶起來,好好地安慰幾句。

  ……然後不安慰還好,一安慰那一串小娃子哭得就更厲害了。

  ……大的懂事的先哭,帶動不怎麼懂事的小的一起哭。

  她挨個安慰一遍,又安排他們好好地住下,還沒忘記把看起來比較細心的小二小五都送去看娃子。

  然後她冷靜下來了。

  一個非常詭異的問題就跳出來了。

  鄄城離黃河很近,離濮陽尤其近,因此荀紹過來接了荀彧家眷後,是不需要繞一大圈再北上的,他兩點成一線直接回返冀州就行。

  ……那他歷盡艱辛帶著娃子們繞水澤跑來陳留找她幹哈呢?

  關於這個問題,也冷靜下來的荀紹是這麼表示的:

  雖然荀彧叔父死了,但他生前最欣賞的是將軍!荀諶叔父考慮到這一點,不願意讓這幾個侄子將來在袁紹的地盤上長大!他們要出仕,也該跟著劉使君!跟著小陸將軍!雖然現在年紀還小,但這裡還有一個年紀大點兒的侄子可以勉強用用!將軍千萬不要見外!一定要收下他們!

  雖然不知道荀諶在范城戰場是「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的人設,但陸懸魚還是沉默了很久。直到吃飽了溜達過來的司馬懿特地跑過來圍觀這一幕,又發出了一串兒呵呵呵呵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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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三十九章 荀諶其人

  世界上沒什麼比往前線塞小娃子更離譜的事。

  荀紹並不是走投無路,自己一個人拉扯著幾個孩子來此,要真是這樣,不說那幾個孩子會不會在路上夭折,他自己也早就被大澤裡的各路匪盜給活吃了。

  荀衍荀諶給他帶上了一隊部曲私兵,雖然只有百餘人,但已足夠有威懾力。除了健僕之外,還帶了車夫、雜役、僕婦等等,加上二三十匹馬,組成了一個小小的車隊,得以來到陳留。

  但來這裡也不是為了認真要她從此帶著娃子走,哄娃子睡覺,把娃子從樹上扯下來,給娃子擦臉等等,這只是一種態度。

  一種非常明確且強烈的,「荀彧信任你,所以我們也跟著他一起信任你,所以請你勉為其難地承擔起這些娃子的監護人」的暗示。養是不需要她來養的,但需要隔三差五就過去看看,需要負責幫他們請一位老師,需要操心他們的人際圈;以及,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已經長大時,她還有一定的權力和義務為他們選擇一位門當戶對的配偶。

  ……多少有點兒教父那個意思。

  荀家是潁川大族,無論錢糧土地僕役,雖比不上審配許攸那種河北當紅炸子雞,但在冀州已經置下一份家產,且人丁非常興旺,根本是不需要將娃子托付給她的。

  但司馬懿告訴她,這樣做大概有三個好處:

  一是為荀彧刷刷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美名值,荀彧和她不僅沒有什麼曖昧私情,甚至還楚河漢界分屬兩邊,但是為了兗州,他們還是摒棄前嫌……反正就是這類套話,士族想誇誇時總是能找到一個角度的,尤其荀彧已經死了,死人總是可以使勁誇的;

  二是為她刷刷美名值,角度同上,還可以再加一個撫養遺孤的好名聲;

  三則是最實際也是最直接的目的:荀家總是會幾面下注,但他們一直沒在劉備這裡下注,現在借了送娃子的機會,也塞幾個潁川荀氏的人過來。將來要是袁紹贏了,荀諶還是那個為明公衝鋒陷陣的功臣,要是劉備贏了,那這裡也有一串兒已經牢牢抱住陸廉大腿的小娃子,過個幾年就長成為青年俊傑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陸懸魚鬱悶地說,「就知道他是個缺德的。」

  司馬懿有點詫異,「聽聞荀諶是個極有城府之人,將軍初見他時,他言行舉止有何異處?」

  ……咳。

  荀諶對著范城的城防圖看了很久,看得燈花一閃一閃,油脂乾涸,空氣裡摻雜了一股油膩的氣息,與他身上結冰的香氣混在了一起。

  這座城他曾攻克過,也曾整修過,因此其中布局他是很清楚的,城牆從哪裡上下,糧草屯於何處,可以當做中軍帳的縣府又在哪個方向,離城門多遠,他都能清晰地記憶起來。

  因此對他來說,在城下決戰很好,但不如將他們趕進城,畢竟城下決戰時,健婦營的連弩裝填一次能發十弩,對士兵來說是個很麻煩的困擾,而攻城時,他有獸皮覆蓋的雲梯車可以阻礙連弩,有衝車可以撞開城門,還有投石車可以調校到統一角度,將他想砸爛的東西都砸個稀爛。

  他不必在戰場上殺死陸白,他想,那樣實在有些結仇。

  一想到「陸」字,荀諶自然地想到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從黑暗中走出來了,但並不曾向他微笑。她傲慢地揚起下巴,眼神睥睨。

  她沒有明公那樣華美璀璨的鎧甲,只有一身半舊的魚鱗鐵札甲,她的頭髮束在髮帶裡,散落下兩縷,在風中微微地飄起。

  但她的手始終扶著劍柄,扶著那柄四尺餘長,劍鞘烏黑的長劍,因此她整個人看起來不像一個人,倒像一柄劍,氣勢凜然,銳不可當。

  她的五官呢?她是美是醜?他曾經那樣心悅於她,為什麼卻連她的模樣都記不起了?

  當他在心裡這樣問自己時,她似乎終於將目光看向了他。

  她無言地在問他:荀諶,你到底在意什麼?

  有人在意大漢的江山,有人在意建立不朽的功名,你呢?你一邊在倉亭津與我的友軍交戰,一邊又裝模作樣地將荀彧遺孤送來,你到底想如何?

  【不如何。】他這樣恍惚而緩慢,但思路又異常清晰地反問,【你去過潁川嗎?】

  【……潁川?】

  【黃巾之前的潁川,和李傕郭汜屠戮過後的潁川。】

  她似乎暫時不做聲,於是他可以繼續緩慢地講出他的心裡話,他幼時的潁川是什麼樣子的,後來的潁川是什麼樣子的。

  她與孔融建立北海學宮,據說有儒者隱士紛紛前往,聚攏學子千人,熱鬧非凡,很令北海人引以為傲。

  可他們不曾見過潁川。

  那裡曾經出過許多儒者,進一步又吸引了朝野上下有名的賢人,他們在潁川教授自己所治經典,「聲稱著聞,弟子自遠至者,著錄且萬人」。

  有人明經學,有人擅刑律,有人治史書,也有人寫辭賦——他的祖上也有這樣的名士,那真是好一片熱鬧景象。

  然後李傕郭汜來了,他們奉了董卓的命令,將陳留潁川兩郡未曾遷走的士庶大肆屠殺殆盡。

  她確實是見過的,見過長草中臉向下的士人,見過路邊漸漸腐爛的馬骨,她也許還曾聽說過,那些士家的女兒被李郭的西涼軍劫掠了去,有些隨便賞賜兵卒了,有些格外美貌出色的,被用來祭祀董公在天之靈了。

  但對陸廉而言,那是什麼人呢?

  她不曾見過他們,不曾感受過他們的喜怒哀樂,不曾體會過他們瀕死時的恐懼與絕望,也就不能想像,那樣一個枝繁葉茂的大郡是如何在短短數日內死去的。

  荀諶親見了故鄉的命運,因此格外不能忘。

  【你只見到與你同屬閥閱世家的士人,】她的確並不與他共情,【可是自董卓遷都,至李郭攻伐長安,京畿近百萬的庶民,都那麼死了,被殺死,被餓死,被凍死,直至相食殆盡。】

  【但你的確看見了,】他堅持道,【你看那些閥閱門戶煙消火滅,何其快也!】

  時逢亂世,諸侯互相攻伐,有一姓進一步,就有百餘姓墮落至泥淖中!

  那些跟隨高祖和世祖打天下的功勳,有多少傳了下來,有多少早已身死族滅!

  他因此感到恐懼。

  他不能恐懼。

  他的兄長是個如冰之清,如玉之潔的人,他曾傾慕的也是如此清高皎潔的人。

  但他的兄長死了,而她在與他所出仕的主公生死相搏。

  他注視著那個形容模糊的她,似乎想要懇求她,尋一條兩全其美的道路給他。

  但即使是在這樣半睡半醒的迷夢中,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

  那只屬於夢境的最後一絲恍惚與柔軟也如月畔之雲一般消散,而他重新變得堅定無比。

  【我總得為荀氏尋一條出路,】他終於被迫說出了心裡話,【縱使朝代更迭,我族也當屹立於此!】

  就在那一瞬間,陸懸魚的臉忽然變得清晰!

  那張寡淡蒼白,但格外冰冷的臉上露出了殺意。

  她應該再同他說幾句話的,在這難得的時刻裡,說幾句與戰爭,與天下事無關的輕飄飄的,殘存幾分溫情的話,該多好呢?

  但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只是踏上前一步。

  當她邁出那一步時,她腰間的長劍已經被她拔了出來,帶著貫穿天地的雷電光芒,向他劈下!

  荀諶猛地驚醒了。

  他拿起毛筆時發現墨汁已經乾涸,於是重新又在硯池裡蘸了蘸。

  當毛筆重新吸滿了墨汁時,這個青年文士剛從夢中醒來的那絲困惑與痛苦已經完全不見了。

  袁本初是個很好的主公,有姿貌威容,且能以寬厚得眾心;

  曹孟德也是個很好的主公,雖然心性有些多疑,但善用兵將,智算非凡;

  劉備自然也是一位好主公,盡管出身寒微,但既寬厚,又善用人,弘雅有信義;

  對荀諶來說,他們都很好。

  他們都一樣。

  荀諶先給自己托疾隱居的堂兄荀悅寫了一封信,原本他是想求這位堂兄去陸廉軍中,後來思前想後,還是作罷。

  ……這位堂兄性沉靜,美姿容,在經學上又相當有造詣,是個飽讀詩書的博學之士,無論去哪裡,都當受人敬重。

  ……但去陸廉那裡,就不太行。

  ……還是請他去下邳好了。

  ……以兄長的才學,還是能在劉備處謀得器重的。

  他寫過這封信後放在一旁,等待絲帛晾乾時,重新提起筆,專心致志地開始在范城的布局圖上勾畫。

  他需要盡快攻破范城,他因此下令,不僅明日就當攻城,而且他又從後方帶了許多工匠前來,準備命他們調校攻城器械。

  有僕役悄悄進來,為他送一壺熱茶。

  郎君仍然在專心致志,案牘勞形,但他看起來神色很好,既不疲憊,也不憂慮。

  只要看一看郎君那清淡而平靜的眉眼,就知道他剛剛打那個盹時是連夢也沒有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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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章 雲梯車

  圍城的第三天。

  陸白從夢中醒來時,感覺渾身都在疼。

  她躺在女兵為她鋪就的草席上,眼睛盯著一隻快速爬過的小東西。

  那東西灰濛濛的,從草席下面爬出來,片刻就進了門口的那片陰影中,短暫地隱藏住了身形。

  但並不算嚴絲合縫的門板縫隙太大,於是漏進來的陽光也頗多。

  風向忽然變了,外面刮進來一股腥臭氣。她原以為鼻子已經徹底習慣了的,但此時忍不住又皺皺眉。

  那隻小東西很顯然被這股腥風吸引了去,匆匆忙忙地從陰影裡又爬進了陽光下,最終鑽了出去。

  它要去向一片膏腴之地,那裡有數不清的食物——深秋最後的蚊蠅都聚集在這裡了,它們嗡嗡叫著,盤旋著,引來各路為了過冬而不停進食的饕餮客。

  這真是奢侈的大餐,無論是對蚊蠅而言,還是對還未鑽入地裡的各種爬行動物而言,亦或者是那些烏鴉而言。

  陸白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座范城。

  城牆上新加固過的女牆一段接一段地被打個粉碎,被她認為堅不可摧的夯土在投石機頻繁的投擲下先是被打出印記,而後是裂痕,終於在某一塊石頭砸上去時,黃土四濺。

  民夫上前修補過,但用途不大。

  荀諶不知道從哪裡弄來那麼多石頭,那麼多工匠,夜以繼日地扔石頭,每當一塊石頭砸準了,接下來總有三五塊石頭會砸在同一個點上,因此民夫上去修補還要冒著生命危險,一不小心就跟著黃土一起被砸個粉碎。

  沒有了女牆的保護,城牆上的士兵逐漸顯露在冀州軍的眼前,冀州人爬上雲梯車射箭時,又射傷射死了許多人。

  他們被一個個抬下來,放在城牆下,先受傷的人被安置在草席上,尚能得到一絲溫暖,後受傷的人也想躺在草席上,可是一張張用過的草席被鮮血浸透了,再躺上去竟然比土地還要冷。

  於是他們改變了主意,不如就直接躺在地上。

  陸白走過他們時,見到其中有的人仍能懨懨地同她點一點頭,行一個很不標準的禮,有的人便被民夫毫不客氣地拉到平板車上去了。

  她繼續向上走,見到了眼窩深陷的張超。

  他坐在台階的半腰處,那裡一般來說很安全。

  但除了城牆下方的投擲死角之外,無論哪裡都要看命。比如張超軍中某個兗州兵換班後坐在台階上喘一口氣,一塊十幾斤的石頭就從天而降了。

  那可能也不是荀諶的命令,而是某個冀州工匠精益求精,要調校投石機的距離和角度,他投擲出了這一塊石頭後就沒動靜了。

  對面陣地靜悄悄的,有人三三倆倆地圍著那架投石機,也許是因為這次投擲很不滿意,在討論怎麼繼續調整力度,但總歸不怎麼緊張。

  而這邊的城牆下,有人匆忙地跑過來,腳步又戛然而止。

  也許還有兩三聲嚎哭,因為張超軍中士兵多半是互相認識,甚至有親有故的,但終究還是很快就將那個人收拾走了。

  張超就坐在那裡,灰濛濛的石頭台階上布滿了黝黑的斑點,但他毫不在意,見到她時,便拍一拍身側的台階。

  陸白搖搖頭。

  城中現下有三名將領,臧霸負責守白日,張超負責守夜裡,陸白則負責城內。

  但城牆上有女兵在守弩機,因此她還是時不時要上來看看。

  「荀諶再這樣砸下去,」張超說道,「你的弩也要被他砸乾淨了。」

  她沒吭聲。

  「咱們得想個辦法,」他說,「不能由著他們這樣。」

  「彼軍勢大,如之奈何?」

  張超沉默了一會兒,「他們縱勢大,咱們也得將那些投石機毀了才行,不然雲梯車一靠,如何守?」

  其實現在也守不住,陸白想,女牆的缺口越來越多,補又補不牢,待雲梯車靠過來,士兵便如履平地。

  范城的城牆是沒有劇城那樣高厚的,城牆越矮,投石車需要的高度就越小,選用的石頭就越重,於是守軍很容易就要陷入絕境。

  然而張超的主意還是不免讓她有些擔心,畢竟濮陽城陷,臧洪張邈戰死,皆從此策而來。

  「孟高公行此險招,是否……」

  張超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他心中似乎有一個什麼算計,但很不成型,因此沒有說出口,最後只簡短地說:

  「咱們只待他領兵攻來時,出城迎戰。」

  城中沒有了固定的朝食與晡食的時間,因為自寅時過半,太陽漸漸升起,至未時將至,金烏西沉,期間荀諶隨時都可能帶兵來攻城。

  在此之外,他也會持續地用投石機騷擾守軍。士兵們不能理解冀州人哪來那麼多石頭,最後只能悻悻地罵一句冀州特產。

  就比如現在,太陽升起的位置還不高,城牆下的守軍還在排隊打飯喝湯,忽然戰鼓就敲起來了!

  「冀州人來了——!」

  女兵們狼吞虎咽地喝完那碗湯,抹了抹嘴,從背後摘下連弩,在軍官的喝令下跑上城牆。

  烏泱泱的大軍又一次向著他們而來,像黑色的潮水,偏又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他們走得並不快,而且分作幾隊,跟隨著他們的雲梯車,一路向前。

  女兵們用連弩拋射進行阻擊,一波接一波的箭矢如雨般灑落下來,有士兵立刻就倒在了地上,但還有更多人在繼續向前。

  他們舉起藤牌,倚靠在雲梯車四周,像貼在蟻后身邊的螞蟻一樣,不知疲倦,不知恐懼,不在乎他們自己的死,更不在乎同伴的死。

  女兵在射光弩匣裡的箭後,立刻就低頭開始裝填,而冀州人察覺到她們的弩矢射盡後,也立刻開始弓著身子,小跑起來。

  「火把!火把!」剛剛爬上城牆的臧霸大聲喊道,「油燒起來沒有!」

  「燒起來了!但還沒滾啊!」

  「蠢貨!蠢貨!」臧霸粗魯地罵道,「等你燒飯,一家子的人都要餓死!」

  「將軍!民夫實是疲憊——」

  那個大漢上去就是一腳,將面前回報的小軍官踹了一個跟頭,「將值過夜的也都喊起來!手腳再不俐落點!死的就是咱們的兒郎!」

  小軍官連滾帶爬地跑了,沒跑出幾步遠,一顆石頭猛地飛了過來,「砰!」地一聲!血花四濺!

  臧霸擦了擦臉上的血,眼睛已經望向四周,須臾間便攔下了另一個正拿著刀盾跑過去的士兵,「你!下去給我傳令去!」

  當雲梯車靠近後,女兵們很快就後撤了,城牆變成戰場後,臧霸的泰山軍頂了上去,先是用滾油潑上去,然後點火來燒。雲梯車正面用獸皮裹住,一股烤肉的香氣立刻就竄了起來,其中有獸皮的氣味,也有那些渾身是火,嚎叫著從雲梯上摔下去的冀州人散發出的氣味。

  但更多的士兵還是源源不斷從下方爬上雲梯車,有人負責滅火,有人則將獸皮後面的木板拉開,搭在城牆上。

  第一個衝出去的士兵被長矛捅穿了肚子,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但第四個趁著長矛兵沒有迅速丟棄長矛,拔出環首刀的一個小小失誤,立刻跳到了城牆上。

  然後越來越多的冀州軍攀上了城牆。當一伍的士兵上了城牆後,他們立刻開始結陣,相互配合,並且為身後的雲梯車不斷沖刷出新的空間和道路。

  城牆上到處都是缺口,到處都是冀州人,到處都是烈火。

  於是很快就沒什麼人看出這座城是用黃土堆砌起來的了,它似乎每一寸都被塗上了鮮血與烈火經過後的漆黑。

  在中軍的層層護衛下,荀諶仰起頭,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幕,直到城門忽然打開,打著「張」字旗的一票兵馬突然拎著火把衝了出來。

  這位年輕的主將突然眉頭緊皺。

  「那莫不是張孟卓的兵馬?」身邊有參軍在竊竊私語。

  「他出來做什麼?」

  「有其兄必有其弟,必是來燒咱們的雲梯車的!」

  周圍立刻起了一片歡笑聲。

  荀諶的眉頭忽然又舒展開了。

  「這批雲梯車是許子遠督建,」他微笑著說道,「豈是那麼容易毀了去的?」

  張超的兵馬打了雲梯車下的士兵一個措手不及,有人將火把丟了過去,又有人丟出去了一捆捆的乾柴。

  然後他們就被冀州軍圍住了。

  觀戰的幕僚立刻發出了嘲笑聲。

  那些火把與柴草堆在雲梯車下有什麼用?

  這些車子所用木料都是極講究的,易燃中空的木頭斷不能選,因此想燒起來總需要時間。

  但雲梯車附近還有數不清的士兵,那些士兵難道是傻子,看著它燒嗎?

  「兄長是個蠢的!弟弟竟也這般!」

  「聽說這幾架雲梯車用料千萬哪!」

  「許子遠將軍籌謀在胸,豈能料不到張超小兒的鬼蜮伎倆?」

  「便任他燒,待他將這幾架雲梯車燒盡了,咱們的兒郎們早將范城攻破了!」

  「今日將軍便可為明公復得范城——」

  他們其實說得不錯。

  荀諶想,冀州軍的確已經佔領了那段城牆,越來越多的士兵用長梯亦可登城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他們就謬之千里了。

  這些嘰嘰呱呱的聲音在身邊響來響去,荀諶既不歡喜,也不氣惱,只將目光似笑非笑地望向前方。

  突然有人驚呼一聲!

  「燒起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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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5 01:51:4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一章 這個也姓張

  城頭上爆發出一陣歡呼,這是很正常的,那些雲梯車都是龐然大物,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能在城下一把火燒了,阻止冀州軍攻城,這是極其難得的一樁功勞。

  但這樣的歡呼聲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冀州軍短暫地退了一步,在後方的命令下重整了陣線。

  但城牆上的守軍還沒有感到壓力驟減,冀州軍就又一次開始攻城。

  他們不用雲梯車,他們直接扛著梯子上。

  城上有滾油,城下有藤牌;

  城上有巨石,城下也有巨石;

  城上還有許多種守城的手段,但城下總歸有無窮無盡的冀州軍。

  他們身上的鎧甲像鱗片一樣,反射出黑黝黝的光,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上繼續爬,繼續爬!

  那些原本被困在城頭的先登兵見了後援,渾身立刻爆發出不可阻擋的勇氣,齊齊爆發了一聲戰吼!

  一步!一步!他們壓上來了!

  城頭的缺口從一兩個變成了三五個,逐漸連成了一條線,守軍開始不自覺地後退,眼睛的餘光看著下城牆的台階。

  城牆下也有守軍,換了丈餘長的矛,見到有敵軍想下城牆,立刻就紛紛戳上去。

  有人跳下城牆,立刻被亂刀剁死;

  有人腳步遲疑了一步,被下方射來的弩戳穿了大腿;

  終於有人一手盾牌,一手短矛,向下投擲,密密麻麻的守軍倒下一個,又有人將位置補上了。

  待到滿身是血的臧霸趕了過來時,一聲暴喝,拎著他的手戟衝了上去,短暫地又將冀州軍逼回了城牆邊。

  但只有泰山軍擅短兵是不夠的,只有臧霸一位武將擅長近前搏殺也是不夠的。

  張超又退回來了,留下了許多部曲的屍體在外面,拼命保他回來。

  冀州軍在受到接二連三的打擊和阻礙之後,還是漸漸地又上來了。

  明明是盔明甲亮的兵團,順著梯子慢慢爬上來時,身上的光芒卻黯淡下去了,彷彿黑色的潮水,一浪接著一浪,漸漸漫過堤壩。

  潮水並不洶湧,先是順著堤壩上決口的縫隙流下來,一股一股地,緩緩沖刷出一個缺口,而後缺口漸漸變大,縫隙也越來越多,流速就變得越來越急了。

  有冀州軍在抬城門處的門栓,被守軍得了機會,衝上去捅死,但門內的慘叫聲又激發了門外同袍同仇敵愾的心,立刻有軍官在城外高聲喊著,將衝車推上來。

  「用力地撞!撞開城門!殺光那群賊子!」那人咆哮道,「兒郎們!用力!」

  「砰——!」

  「砰——!」

  一聲接著一聲!撞在城門上,城門樓的灰土簌簌地往下掉,整個城池都跟著震了起來!

  可是片刻後外面又沒有聲音了。

  更高亢,更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

  「這也是許子遠督建的衝車嗎?!」

  ……也不知道許子遠是誰,門內的守軍灰頭土臉地想,但肯定是個好人吧。

  許攸不是個愚笨的人,他在衝車和雲梯上稍微偷工減料了一點,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但這有什麼關係呢?決定成敗的是明公這支冀州軍,只要他們在,范城早一天晚一天都是能攻得下的,有幾架不那麼結實的攻城車並不會對戰局產生決定性作用。

  但戰場總是須臾萬變的,許攸這樣精明的人想不到,荀諶這樣精明的人也想不到。

  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打算,但總歸是成竹在胸的。

  如海中浮舟一般,在驚濤駭浪裡沉浮的人只有陸白。

  她拎著劍,睜著眼睛,人卻是有些迷茫的。

  城牆已經不是他們的城牆了,到處都是冀州人,他們在城牆上跑來跑去,那些民夫們沒能全部扔下去的石頭現在變成了他們的武器,那些滾油和乾柴也變成了他們的武器。

  他們肆無忌憚,向城內的各個方向潑滾油,灑乾柴,扔火把。他們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輜重,他們只要這座城徹底燃燒起來!

  那些守在城門下的守軍被城牆上的人扔下石頭,砸得血肉飛濺,不得不撤走,再在片刻後,冀州人跑過來時,重新奪回城門。

  他們就這樣在烈火與鮮血中廝殺,爭奪每一座坊,每一條街,每一間房屋,每一寸土。

  那一座座黃土建起,低矮破舊的房屋在熊熊燃燒的一片絢爛中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幕,偶爾也會因房樑倒塌而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嘆息。

  整座城池都在燃燒,它即將守不住了,陸白這樣想到……但能守多久,就要盡力守多久。

  北門和西門是張超在守,糧倉和輜重是臧霸在守,而她的女兵們守在南門。

  這是離開范城的最後一條路,因此被荀諶派兵圍在外面。

  他攻城時是毫不留情的,但只有南門始終沒有攻上來。

  ……這是一種溫柔的暗示嗎?

  她也好,臧霸張超也好,畢竟不是她阿姊,他們沒有一人一劍守一城的能力啊!

  有軟弱的人——不分男女,已經衝向了南門,他們哀求她打開城門,哀求放他們一條生路。

  「南門沒有冀州人啊!趁著現在!現在!開開城門吧小陸校尉!」他們哭叫道,「咱們可以逃得一條性命啊!」

  陸白感覺自己的嗓子很緊,說不出什麼話似的,但她還是嚴厲地注視著他們:

  「你們豈不知圍師必闕?」

  「……那,那是什麼?」

  「若我開了城門,」她高聲道,「軍心立潰!」

  「退後!」

  「退後!」

  女兵們齊聲高喊,拉開連弩,對著他們!

  ……但她們怎麼會真的扣動懸刀呢?

  那不是冷酷殘暴的冀州人,而是平時常常見到的健婦營的女兵啊!

  臧霸的泰山軍也好,張超的部曲也好,平時總喜歡往健婦營附近溜達。陸白的軍紀是很嚴的,行軍打仗時想搞聯誼是搞不成的,但女兵們有時喜歡說笑,有時喜歡唱歌,有時喜歡結伴去洗衣服,又或者去附近買點什麼東西。

  那些傻乎乎的新兵也好,民夫也好,就在外面盯著看,也說不上看什麼,似乎在這樣枯燥而嚴苛的世界裡,看一看與自己不一樣的人就可以很幸福。

  何況那是一群無論相貌還是語言,都與家鄉的姊妹妻女無異的女郎呢?

  因此即使知道她們也會上陣殺敵,那些漢子仍然是不太在意的——她們殺敵時,也只將一個後背留給他們,誰會想到她們的弩矢有一天正對著他們的胸膛呢?

  因此那些潰兵和民夫猶豫著,其中又有大膽的,推推搡搡地就上前了。

  他們的聲音裡帶著哀求與絕望,以及富有誘惑力的說辭。

  ——他們都逃了,她們為什麼不逃?

  ——快,一起逃吧?這座城守不住了,可是咱們還是青徐的好兒郎啊!

  ——咱們只要想辦法渡河,重振旗鼓,咱們!

  陸白將身旁女兵手裡顫抖著的連弩奪了過來,狠狠地按下時,遠處傳來了大地的震動聲。

  城門開了!

  前排的潰兵倒下,後排又更加癲狂地衝了上來!

  他們再也不是他們了!

  他們所有人都只長了一張臉!他們揮起手中的武器,向著女兵們而來!

  這座城已經注定要陷落了。

  隨著西門被打開,緊接著是北門,兩座城門洞開後,再沒什麼能阻擋冀州軍湧進來。

  他們的陣型還有些鬆散,但已經不重要,現在需要加快腳步,將守軍從南門趕出去,趕進包圍圈裡去!

  在那之後,他便可以從容處置接下來的工作了。

  荀諶騎上馬,身側的衛士也立刻上馬,又從身邊人手裡拎起盾,警惕地守在他身邊,準備漸漸向城門處靠攏。

  變故就是此時發生的。

  先是有人含糊不詳地跑過來報告,南岸的泰山軍過了河。

  人數並不多,只有數百罷了,因此荀諶並未放在心上。

  但那些人很快衝破了城外嚴陣以待的包圍圈!這就很讓人吃驚了!

  荀諶一時沒想清楚究竟是南門外的校尉大意了,還是援軍太過勇猛。

  「旗幟上書來者何人?」

  「離遠了只見到一個『張』字!」

  這位俊秀的主將應了一聲,眉頭緊皺,心裡反復地想,東平張氏確實是大族,來幾個兒郎也不算什麼,他也從未聽過這群人之中有什麼姓張的名將。

  張郃自然是名將,但絕不可能出現在這片戰場上;

  張遼更是名將,但他總與陸廉形影不離,若是他出現了,自己就該擔心陸廉也來了。

  荀諶這樣皺眉想一想,總覺得漏了一個什麼人時,城門處忽然騷動起來。

  有人從烈火裡衝出來了,女兵也好,潰兵也好,冀州兵也好,全被他衝開了。

  那人帶的兵卒不多,只有前面十幾騎騎在馬上,後面則是跟著跑出來。

  但他在最前面,不像個騎馬的武將,倒像橫衝直撞的猛獸——不!那也不是很恰當!倒像山上滾落下來的巨石,砸到哪裡,哪裡就房倒屋塌,哪裡就樹木粉碎。

  他手上的長槊像是要飛起來,劃成了一道弧光,那些陣容鬆散的冀州軍瞬間就被他撞飛了,撞散了!

  ——那還是個人啊?!

  有冀州軍這樣畏怯地向後退一步時,那人就像是狂風捲起的火焰風暴一般,咆哮著衝向了他們!

  「無膽鼠輩!認得燕人張翼德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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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諶:?????

  許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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