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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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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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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5 01:51:5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二章 冀州的使者

  一聲驚雷!響徹在整座范城上空!

  這座已經燃燒殆盡的城池突然爆發開猛烈的火光!

  ——援軍來了!

  ——援軍!援軍!

  ——是三將軍親臨啊!三將軍你們不知道嗎!

  ——三將軍帶了千軍萬馬來支援我們了!

  ——看那旌旗!看那遮天蔽日的旗!那麼多旗!那是多少人啊!

  那些被撞得鼻青臉腫的潰兵坐在地上愣愣地哭,哭著哭著就踉踉蹌蹌地抓起武器,跟著張飛這支援軍也一路衝了過去!

  他們要去哪?他們有什麼目標?他們有什麼計劃?!

  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需要!

  他們的胸腔裡激蕩著從死到生的慶幸與狂喜,這種狂喜將他們從恐懼絕望的低谷中救起,並且給了他們不同尋常的豪情和膽量!

  他們本來就該戰死在這裡!……不,他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他們已經死在南城門的連弩下了!是三將軍將他們體內的士兵之魂又復活了過來,他們突然之間就不懂得畏懼了!

  他們的眼睛是通紅的,手是顫抖的,牙齒因為激動而咯咯作響,撲向敵人的動作也那樣笨拙莽撞——但他們不畏死!

  哪怕第一個撲上去的人一腔熱血被冀州兵的長刀捅穿,灑了滿地,他的同袍也會咆哮著繼續衝上去,為他復仇!

  將他們一步步趕回城牆上!趕回去!

  將他們一步步趕到城牆邊!

  推下去!推下去!

  用矛!用盾!用身體!將他們撞下城牆啊!

  ——這裡已經死了那麼多的人,死了那麼多的同袍!

  ——這是他們死也要守住的城池啊!

  戰鼓震天,金鉦交錯。

  戰局在肉眼可見的慢慢逆轉,荀諶的戰馬像是有靈性一般,悄悄地後退了幾步。

  城門又關上了。

  荀諶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了。

  左右偏將都在看著他,等他下令。

  這位俊秀如玉的貴公子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那座城池。

  「準備衝車。」

  左右臉上都露出了復雜而微妙的難色。

  「將軍,六架衝車皆……皆……」

  荀諶突然轉過頭,怒視著他們!

  「我已在明公面前立誓,必克此城!」他猛地拔出劍來,慷慨激昂地高喊道,「今日若不能復開城門,我為先登!」

  左右一下子就大驚失色了!

  「將軍!不可啊!」

  「前有審將軍之失,將軍不可不察啊!」

  「今日未捷,可待來日!咱們……咱們重新……重新造一批雲梯衝車便是!」

  「是也!是也!咱們雲梯與衝車皆毀,如何攻城啊!」

  一片混亂中,終於有人說出了這句話,周圍忽然就靜了一下。

  荀諶重新將劍收回鞘中,他似乎也終於冷靜下來,「鳴金收兵。」

  有什麼是比兵精糧足,比盔明甲亮,比潮水一樣湧進城的兵馬更可怕的?

  ……那大概就是一個很有威信,很有實力,同時還特別能造勢的武將。

  張飛就是這麼個武將。

  當他在縣府內被大家一致推舉著坐了上首時,這位彪形大漢呵呵笑著想說點什麼,但是沒說出來。

  「嗓子啞了。」他身邊的親兵趕緊替他開口。

  ……喊得有點多。

  張超和陸白還沒好意思說點什麼,做點什麼時,臧霸已經親親熱熱地衝上去大聲吹噓了。

  「勇力絕倫」誇一番,「雄壯虎烈」誇一番,就連嗓子啞了都得誇一番!

  三將軍必然是殺得興起!豪情萬丈!所以才喊啞了嗓子的!

  坐在上首處一直喝蜜水的豪情萬丈的三將軍終於緩過來了,趕緊擺手,嘶啞著嗓子開口道:

  「急切間尋不到船,」他說,「只帶了幾百人渡河,旗鼓不振,沒奈何只能扯著嗓子喊一喊。」

  臧霸愣愣地看著他。

  「你看,」三將軍露出了一個淳樸的微笑,「真將他們唬住了。」

  臧霸又回頭看看陸白和張超。

  張超立刻又大聲地接上話,「翼德將軍真是智勇雙全!」

  最後一個反應過來的陸白趕緊跟著拊掌,一邊拍巴掌,一邊羞愧於自己謀略武功沒學到阿姊的一成,臨場應變的本事卻好像跟著阿姊平齊了……

  大家吹噓一番,又喝了一輪酒,再夾兩口菜來吃,然後繼續抓緊時間問:張將軍怎麼來范城了?

  關於這個問題,張飛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困惑之色。

  「你們……」他猶豫地說道,「你們知道許攸其人嗎?」

  「許攸許子遠?他不是駐守鄄城?」

  張飛點了點頭。

  「有兗州士族南下至徐州避禍時曾說……」

  大家都不吃不喝了,專注地盯著他。

  發現三將軍的確嗓子疼得厲害後,還是臧霸第一個跑到他左邊的席子上坐下。

  ……張超第二個,跑到右邊的席子上坐下了。

  ……陸白猶豫了很久,她很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很好奇後方發生了什麼事。

  ……她最後還是跑了過來,在張飛對面坐下了。

  四個腦袋湊在一起,現在換張飛露出很尷尬的神情了。

  張飛之所以能騰出手,從下邳跑到黃河邊來支援倉亭津,是因為曹操撤退了。

  但這個理由還不充分,因為世人皆知曹孟德是個一等一的名將,光是撤回兗州不足以消除威脅,只要他的兵馬還在,劉備就得時刻做好和他戰鬥的準備。

  而曹操這次一撤退,就只剩下了千餘兵馬。

  ……不是因為劉備關羽張郃他們中哪一個得了場決定性的大勝。

  從始至終,曹操都保持了果決和鎮定,他將青州軍派出去阻攔陸廉後,自己率本部兵馬撤退時,陣容嚴整,甚至賈詡和徐庶都看不出來破綻,因此劉備嚴陣以待,做好了曹操假意撤退,而後又突然一波衝過來的準備。

  ……然後曹操就真的退了。

  前幾里還是徐徐地退,後面就是撒丫子跑了——即使撒丫子跑,原本劉備也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的。

  所以後面的事,屬實超出劉備的想像力了。

  這支兵馬跑到成陽時總算可以歇一口氣,城是小城,但尚可容身。

  曹操此時也還並不狼狽,他進了城,在縣府坐下之後,一面讓人卸甲,一面又命人取水來喝。

  滿滿一壺水,也來不及燒開,井水裡打出就端了上來,被這位出身豪強的將軍一口氣喝了大半,一點也沒嘗出裡面的泥腥味兒。

  他抹了抹嘴,緩過氣之後望向自己的親兵,「奉孝如何?」

  「已安頓下了。」

  「可曾尋到醫官?」

  親兵有些為難,「城中雖有醫師,但藥材已盡……」

  曹操煩躁地揮了揮手,親兵立刻就要退下。剛走了幾步,又被曹操喊回來了。

  「派人去尋城中世家與豪強,」他吩咐道,「告訴他們,袁公之使數日內將至。」

  許攸奪了鄄城,的確恨得曹操牙癢癢,發誓來日必誅殺此獠——至於一起長大的交情什麼的,許攸都不顧,他當然也是不準備顧及了。

  但他必須顧及本初。於私,本初襄助他良多,於公,他此時兵敗勢微,須得借助袁本初才能再圖明日。

  他甚至清楚地意識到,他進城時鮮有人簞食壺漿來迎接,這種冷淡已經再明白不過。

  這樣落魄地進城,那些兗州士兵會如何看?如何想?

  烏桓人南下的消息已經瞞不住了,陸廉來兗州的消息也瞞不住,兵卒們再無鬥志與她交戰——因此他必須借本初的勢,令這些世家暫時為他所用,才能收攏住最後的軍心。

  而今冀州軍勢大,他又是袁本初的好友,有兄弟之誼,他曹孟德去了冀州,難道本初會將東郡交給他人嗎?

  他仍舊能守在這裡,兗州軍仍舊守在家鄉,兗州世家也仍舊要在他的目光下!

  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保持住對軍隊最後的掌控力,對世家僅存的威懾力!

  明公的這番心思,郭嘉很快就意識到了。

  他病得很重,半睡半醒,軍中的藥材盡了,他每日只有米湯吊命,原本不算豐腴的面頰很快消瘦下去,漸漸的,似乎所有人都覺得他大限將至,有人偶爾來看他,有人則看也不來看他,索性當他已經死了。

  這原本不是什麼大病,他只是偶感風寒,又貪著口渴,讓僕役打來沒燒開的一碗井水,喝了兩口而已,短短幾日,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他進城時躺在板車上,勉力睜開眼,看過一眼荒草叢生的城外,無一人來迎接,大軍沉默著進城,那時他也當自己是的確將死了,但現下忽然被人喚醒了。

  僕役端了湯藥與肉糜進來,入口都不怎麼樣,喝下熱氣騰騰的這一堆東西後,身上倒是長了力氣,這個昏昏沉沉,任由人搬來搬去的青年逐漸精神了起來。

  「這是哪裡來的?」

  「城中世家進獻,聽說先生有恙,很是擔心……」

  郭嘉擺了擺手,「他們的心思,難道我還能不明白嗎?」

  僕役笑吟吟地一邊收拾喝光的湯碗,一邊解釋,「先生必是見入城時那般冷淡,才有此慮,但聞聽咱們主公屯駐成陽,袁公派來的使者已經出了鄄城,須臾便至,那班世家豈能不殷勤相待呢?」

  郭嘉只穿了中衣,坐在被子裡,頭髮也毛毛躁躁的,就那麼愣愣地想了一會兒。

  他們原本就想好了要去投袁紹,現在袁紹派了使者過來,不錯!

  但他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又將僕役敘述的這段話反復在心頭過了一遍,那因為病重而變得遲鈍的心神頓時清明起來!

  郭嘉的額頭沁出了一顆顆冷汗,他用盡全力剛跳下床榻,腿腳一軟,撲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此事休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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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武威太守

  冀州的使者到達鄄城,並且出發已在路上的消息傳到成陽時,引起了軍中一陣騷動。

  不需要城中豪強有什麼態度,軍中有許多兗州士人,他們在得到曹操的允許後,自發地開始安排人手清掃縣府到城門口的這條路。

  這座城是很破敗的,畢竟它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殊榮,接待過這許多大人物。土城的城牆確實修補過,但所用泥土的顏色並不一致,那不到兩丈高的城牆遠看就像打了許多補丁似的。

  城外有田,但已經荒了許多,但那些搭在田邊的窩棚並未被廢棄,還有不知道從哪裡來,往哪裡去的流民住在裡面。

  當兗州軍出城清掃土路,順便將城下也修整一番時,那些流民立刻神情倉惶地從窩棚裡逃了出來。他們奮力地從裡面拖拽出一樣樣稱不上家當的家當,比如一條席子,比如兩個陶罐,比如裝了些蘿蔔的藤筐,比如一個病重的孩子。

  還沒有下雪,天氣也不算非常冷,但當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哭泣著,離開最後一個可以容身的居所,來到這片荒野上時,萬物彷彿都已經死去。

  但兵卒無暇多看他們一眼,他們得趕緊將那些破舊的、殘缺的、不體面的東西拆掉,裝在車上,再扔進烈火裡,焚燒殆盡。

  他們整修這條土路的行動是很俐落的,燒光那些破爛就更加俐落。

  火光映著一張張臉,那上面多半有疤,有些還有傷,其中倒黴的幾個不僅有傷,還破了相,火光跳動的映照下,看起來就更嚇人了些。

  但他們胸腔裡的心還在蓬勃地跳動,他們還有一個美夢即將實現——比起過去,得勝歸來的那些日子,這個未來算不上美好,但對現在的他們而言,那已經稱得上美夢。

  他們已經很久沒打過勝仗,他們的妻兒也很久沒得到過豐足的犒賞,他們又累又餓,疲憊不堪,打順風仗時的雄心壯志已經不在了,保衛家園的豪情也消耗光了。

  現在的兗州兵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就是等他們到了東郡,主公分給他們的田地能不能離黃河近一點啊?

  離家近一點,家裡的老人孩子也能走得動,只要兩輛板車,到了河邊再花百十個錢租一條船,就能將妻兒老小接過來團聚。

  聽說袁公家大業大,很是豪富哇!咱們主公與他關係那樣親厚,必定也不會薄待了咱們……

  士兵們就這樣一邊注視著火焰,一邊暢想他們美好的未來。

  那些哭泣的流民漸漸走遠了,消失在了荒野的邊緣,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能去哪裡,除了城樓上居高臨下注視著這一幕的曹操之外,似乎沒人在意他們。

  有士兵鏟了一鍬土,將那些燒盡的渣滓埋了起來。

  於是他們最後一絲痕跡也消失了,就像從未來過這裡一樣。

  「你可曾聽說過嗎?陸廉當初到平原城時,便是那幅模樣。」

  劉曄有些困惑地皺起眉,看向他的明公。

  他好像心思並不在鄄城上,他的目光也不在鄄城的方向上。

  這個中年人扶著劍,將目光向西,越過了那片水澤密布的土地,繼續向西而望。

  劉曄便悟了,「明公是在望向陳留?據說陸廉被困在那裡,不得寸進……」

  「嗯,許子遠還是有些本事的。」

  「全仗袁本初家大業大,」劉曄嗤之以鼻,「算什麼本事?」

  曹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要這麼說,劉備一個織席販履的田舍翁,能到今天的地步,算不算本事呢?」

  這位劉氏宗親還是很不服氣,「全賴麾下有幾員猛將罷了!」

  這樣的話沒什麼意義,而且也不是劉曄平時的水平,但落魄至今,這位心高氣傲的文士自然也就憋不住牢騷話了。曹操聽了,又將目光移回來。

  「我與陸廉相識,遠比他早。」

  他的記憶力特別好,尤其是年輕時的事,總是不容易忘記的。

  因此那個少年雖然容貌有點模糊,但那身破衣服,手裡牢牢抓著的幾條牽豬繩,還有那個上下打量他身高的眼神,曹操都還是有印象的。

  ……尤其是那個眼神,說不上怎麼回事,反正回憶起來討厭得緊。

  曹操還沒有老,因此一路上經歷許多波折困苦,也從來沒有為什麼事後悔過,更不曾幻想「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是不是能將陸廉收入麾下」之類。

  那是已經對命運無能為力,因此只能靠回憶和幻想來度日的老人才會有的想法,他的目光筆直,與他的心志一樣堅定,只會看著前方。

  但在這個姿態恭謙地等待奪他的家業,逼死他的子房的使者到來的短暫空暇裡,曹操的確這樣恍惚地出了一會兒神。

  雖與他自小相識,但比起會向世家退讓的本初,他在內心倒是更讚賞劉備這班人多一些。

  田舍翁又如何?殺豬販肉的黔首又如何?這樣的人能幹出這番事業,豈不更有一股英雄氣!

  他確實是敗了一陣,但要不了多久,他總能討回來的!

  城下忽有騎兵跑了過來。

  「主公!使者已在五里之外!」

  有旗幟,有甲士,有軍中從上到下的軍官,還有烏壓壓一群豪強和士人,都跑到了城門外。

  他們換上了一身乾淨嶄新的衣服,又整了整頭冠,再不自然地將穿了木屐的腳在地面上挪動挪動。

  他們每一個人的神情和姿態都有些細小的差別,但總體來說都是一樣的緊張又期待。

  甚至在使者臨近時,連為首的曹孟德都不自然地扶了一下劍柄。

  來的不是許攸,而是一個很陌生的面孔,下馬時被曹操上前扶了一把,那人不自然地躲了一下。

  後面的人立刻開始互相使起了眼色。

  但這位使者言辭間又非常客氣,「在下今日為曹公,亦為眾將軍而來!」

  他從身後的隨從手裡接過了一個袋子,輕輕地晃了一下。

  裡面發出了一陣細微的,金屬碰撞的聲音。

  「曹公精忠大義,討逆至今,我主亦有匡扶漢室,誓清中原之志,今特為諸位表奏天子——」

  那些世家的神情一下子就變得諂媚了!

  軍中大小一下子也都放鬆下來,神情雀躍了!

  那袋子裡裝的,必定是各種郡守將軍的金印!袁公竟然連這個都準備好了!

  不錯!他們討逆這般辛苦,袁公不曾施以援手,又佔了他們的鄄城!本來就該稍作彌補的!

  天子在下邳,封賜是不可能真從天子那裡下來的,但各路諸侯早就習慣了這個表奏路數,文書肯定是要送給天子一份,至於朝廷什麼反應大家就不管了,至今青州還有兩個刺史在,也沒誰不習慣的。

  曹操的臉上也露出了十分爽朗的笑容。

  「我與本初自幼便交好,幾十年的情誼,當初若不是本初施以援手,我如何能勝呂布?」他笑道,「今日復又欠下他這樣大的一個人情了!」

  聽起來帶點自嘲,但後面的人又是一陣交頭接耳,這分明是炫耀哪!

  東郡太守之職,想也不用想,必定在他手裡了!

  這樣破落的小城,酒宴原本是沒什麼可準備的。

  但不僅有城內的世家,附近的豪強聽聞了,也特地跑過來殷勤地送酒送肉,竟然整治出頗為豐盛的席面。

  誰不知道曹公去了冀州,必為袁公心腹呢?這天下看起來不是劉備就是袁紹的了,大家既然不想惹袁紹,自然也不想惹他身邊的人啊!況且這些年裡,兗州的世家豪強們都為曹公盡心盡力過,那怎麼也能套個近乎,謀點好處吧?

  他們就是這樣一盞酒接一盞酒的敬。他們敬曹公,也敬那位使者,曹公麾下的武將也是如此,敬主公,也敬那位冀州來的使者。

  杯觥交錯,烈火烹油,因此沒人注意到謀士們敬酒時的細微差別。

  他們不敬主公的酒,只敬那位使者,殷勤舉杯,頻頻勸酒。

  尤其是在有僕役自外而入,悄悄對曹公耳語幾句後,這些人勸酒就勸得更殷勤了。

  但這沒有任何異常之處——自曹操往下,人人擔驚受怕了許久,趁著今日酒宴敞開胸懷痛飲,一抒胸中鬱氣,這真是再正常不過的。

  賓客們東倒西歪在地上,還要攙扶著去後院安置,扶遠了都能猛然聽到一聲嘔,真正是喝得醉醺醺的,因此被勸酒勸得最多的那位使者自然也人事不省,癱在席子上起了鼾聲。

  太陽落山了,外面起了風。

  僕役將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

  大廳裡只剩下了寥寥數人,神志清明,目光炯炯。

  曹操端起手邊那隻黑漆獸紋觚,向自己的「君幸飲」裡倒了一點酒,喝了一口後,將酒盞放下。

  他看了一眼下首處的僕役,對方立刻心領神會,湊到了使者面前,輕手輕腳地將那隻始終沒有打開的袋子摸了出來。

  一枚枚的銅印放在案幾上,於燈下熠熠生輝。

  曹操拿起一枚看了一眼,復又放下,又拿起一枚,又一次放下。

  他看得越來越快,嘴角也翹得越來越高,直至看完最後一枚,忽然將案几上所有的銅印連帶那些杯盞都掃落在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得那樣狂放,笑聲裡甚至帶了些癲狂,絲毫不顧及身邊還躺著一個袁本初派來的使者,笑得下首處的幾人都心驚膽戰,連忙去撿那些銅印來看。

  曹操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本初當真知我啊!」他因為大笑而有些喘不上氣,「他,他,他竟還記得我想當個征西將軍!」

  荀攸沉默地撿起了幾枚銅印,湊在燈下細細地看。

  冀州送來了幾十枚銅印,官職很多,而且都在同一個地方。

  ……不在兗州的東郡,而在西涼的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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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5 01:52:2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四章 越挫越勇的曹老板

  郭嘉做了一個夢。

  那個夢很讓他困惑,他似乎跟隨明公去了很遠的地方,有枯死的樹木,有乾涸的河道,有崎嶇的路,以及無數大小不一的石頭。

  那是一片荒野,他們就在這片荒野上艱難行軍,士兵的嘴唇開裂,漸漸地又流了血,血滴在土裡,泛黃的秋草也立刻枯死了。

  遠處有連綿不絕的山,陰沉沉的像是要壓過來,但向著那個方向而去時,又發現永遠也走不到。

  他躺在車子上,身體奄奄一息,精魂卻飛向了比這支軍隊更高更遠的位置。他因此得以看到那支疲憊的,一路向著東方而去的軍隊在漸漸消失。

  他們的四周沒有霧,也沒有黑夜,他們行走在荒原上,視線是完全沒有阻礙的,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消失呢?

  郭嘉的目光移向前方時,那裡忽然捲起一陣塵沙。

  有人驚喜地喊了起來,「有水!有水!」

  這裡既寒且旱,河道乾涸,哪裡會有水?

  可是無數的士兵蜂擁著上前,郭嘉似乎也被簇擁著,向那所謂的「水源」,那塵沙後的方向而去。

  那裡的確是有條河的。

  溪流潺潺,清而舒緩,沖得圓潤的鵝卵石一顆顆地堆在河底,有游魚經過,水面便拍起小小的浪花,在太陽下化成璀璨絢爛的光。

  那尾游魚徘徊不去也很正常,因為河邊有一株古樹,花瓣紛紛灑灑地落進河中,引得魚兒貪婪追逐。

  戲志才和荀彧坐在樹下的席子上,正聊著什麼。

  那不是形銷骨立的戲志才,也不是愁眉不展的荀彧,因此郭嘉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將他們認了出來。

  他們穿著樸素舒適的衣衫,臉上也滿是輕鬆的笑意,他們的手裡端著酒盞,愜意地享受這難得的時光,那副姿態看在郭嘉的眼裡,心中就生出了許多的羨慕與向往。

  他想要跨過那道溪流,想要去往好友的身邊。

  他的腳向前邁了一步,靠近河邊時,荀彧忽然轉過頭,向著郭嘉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很奇妙,淡漠得像是在看一個不認識,不記得的人,但停駐的時間略長了一些,於是善於觀察人心的郭嘉立刻看出那一眼裡還帶了些關切與惋惜。

  那並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後的人。

  當郭嘉轉過身時,古樹繁花,溪流碧草在一瞬間全都消失了。他只看見疲憊的士兵,消瘦的戰馬,以及黃沙中的那個身影。

  身邊還有許多士兵奔向那條溪流,一去不返,而那個騎在馬上的人卻始終停在那裡,沉默地望著他。

  奉孝,奉孝,你也要棄我而去嗎?

  他的鎧甲破舊得不成樣子,精心修飾的鬚髯烏糟糟成了一團,裡面摻了幾根花白的鬍鬚,那張似乎永遠也不會老的臉上突然出現了那樣蒼老而淒涼的神情。

  但他的目光仍然那樣炯炯有神,望著郭嘉,也望著郭嘉身後華美又靜謐的溪流與山谷,卻不曾挪動半分腳步。

  郭嘉想要伸出手去,觸碰明公時,忽然之間手臂卻失去了力量。

  他想要邁出腳步,他的腳也失去了力量。

  他不能開口,不能講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他的靈魂已經被禁錮在那具軟弱的軀殼裡,他什麼也做不到!

  不,不!

  明公!明公!

  使者既然自鄄城而來,必得了許攸的首肯!

  許攸不會放明公去東郡!許攸也不會留明公這萬餘兵馬和軍中諸將的!

  須得攔下使者,但許攸勢必不會只派出一隊——明公啊!

  那個夜很短,儘管曹操一夜沒睡,但仍然很快就到了天亮。

  當太陽升起時,他已經向軍中下令,要他們清點輜重糧草,同時也準備向世家徵集最後一批軍糧,好支撐他們下一步行動時,成陽城的守軍站在城樓上,吃驚地大喊;

  「又有使者來了!」

  這次不僅來了使者,還送來了幾十頭牛羊,以及十車美酒。

  使者站在城外,高聲講出了他來此的目的:

  「聞聽曹將軍將平關右,使朝廷無西顧之憂!許公深敬之!又道將軍今將行遠,許公卻因軍務在身,不得相送,特奉牛酒以贈故人!」

  這樣一隊車馬本來就很顯眼,剛一靠近,城門處便漸漸聚攏了人,使者高聲表明來意時,城頭上下的守軍與百姓已經圍了過來,聽了這話,無不大吃一驚!

  「怎麼!將軍要去關右?!」

  「關右?那豈不是要去長安?」

  「昨日不是說好了去東郡嗎?!」

  那名使者眼珠轉了一圈,很是驚奇的模樣,「東郡現下仍有賊軍盤踞,袁公與曹將軍是知交故友,豈能忍心久戰之兵再入虎狼之境!」

  「可是……可是昨日……昨日那位使君……」

  「他言之鑿鑿袁公要曹將軍去東郡?

  「……並未……但,但人人皆這麼說啊!使君!是不是其中有什麼差錯!」

  「有沒有差錯,」使者大聲說道,「請曹將軍將印綬拿出來就知道了!」

  土路還是很乾淨的,昨天清掃得徹底,從城外到城內這一條大道都被平整過,因此不管什麼人在上面跑起來都是飛快的。

  他們從城門處收回了好奇的腦袋,飛快地跑進陰暗的巷子裡,跑進剛剛甦醒的軍營裡,跑進門戶齊整的世家宅邸裡,也將這個震驚全城的消息吹向了四面八方!

  ——曹孟德要被派去關右了!

  ——關右離這裡有多遠?

  ——有千里萬裡那麼遠!跑馬都要一個月!

  ——這都要入冬了,糧草哪裡來?

  ——咱們是兗州人!咱們的家在這裡!憑什麼跟著他去關右!

  ——去了關右,誰來保護妻兒老小?陸廉嗎?

  ——那咱們為什麼不乾脆投了她?

  ——將軍,將軍待咱們,將軍心裡是有咱們的。

  士兵們有默默流下眼淚的,也有一言不發,將剛剛展開的行李又一次開始打包的,甚至還有人只揣了幾塊麥餅,便向著營外走去的。

  有軍官上前阻攔時,士兵突然便撞開了他!

  「你去關右嗎?」士兵問道,「你的阿耶阿母,你的妻,你的子,他們跟著你去關右嗎?」

  軍官愕然地坐在地上,任由士兵揚長而去,直到士兵越走越多,漸漸匯聚成一股河流,他才終於想起什麼似的——

  輜重營!他知道哪裡有錢!他不能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家!他也有妻兒老小!曹公要去關右,自去便是!他還得帶些財物犒賞才能回家!

  當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傳進縣府時,一切已經無可挽回了。

  成陽彷彿變成了一座染了時疫的城,無數人擠在城門處,蜂擁著要出城。他們用腳踢,用手扒,用牙咬,用盡一切辦法想要趕在別人前面逃出成陽!

  不錯,只要仔細想一想就知道,軍隊一夕之間潰散如此,曹操哪裡還有餘心餘力追殺他們呢?

  可是即使是落魄的曹操,餘威尚在啊!

  士兵們是不曾見過頭疼發作,或是掩面哭泣的曹操的,在他們心裡,他們的主帥永遠是一座山,一座威嚴而有魄力,殺伐決斷,狠辣無情的高山!

  他們是越不過山的!只能逃!他們必須逃出成陽,逃進他們也不認得路的水澤中,才能慢慢地安下心來!

  可是曹操已經無暇顧及他們了。

  因為還有比他們更體面些的人在排著隊來他面前告別,以及還有許多比他們更不體面的人在營中四處劫掠。

  那些出身兗豫世家的武將和文官來到他面前,詢問他使者所說是否為真,在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後,他們便流下了眼淚。

  那些追隨他的人聲音哽咽,跪倒在地,用力地向他叩首!

  「明公!明公啊!宗族家業在此,不能遠去,雖得明主,卻有始無終!今日拜別,愧對明公啊!」

  曹操的眼眶也紅了,上前連忙扶住,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曼成!曼成!」

  那人叩得額頭一片鮮紅,淚流滿面地轉身而出時,身後立刻又有人走了進來!

  那些家業在兗州,領了部曲私兵來追隨曹操的人,就這樣一個個地拜別。

  有人拜別得真心實意,有人卻敷衍了事,匆匆忙忙。但即使再怎麼潦草,身後卻還有許多人也在等著哪!

  郭嘉睡了很久,當他醒過來時,他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飢餓。

  他穿著中衣,披著罩袍,晃晃悠悠地穿過長廊,走進了空蕩蕩的正室裡。

  有秋風吹了進來,他裹了裹袍子。

  這裡沒有人,更沒有酒宴,只有一地的小銅印,精致小巧,就像女郎可以攥在手裡,一抓一把的小玩具。

  郭嘉彎腰尋了一根落在案下的竹箸,撥弄那些小銅印玩兒。

  直到有腳步聲響起,這位青年謀士才捨得抬頭。

  「奉孝?」

  「嗯,」他應了一聲,「你怎麼沒走?」

  那人皺了皺眉,「你不是也留在這?」

  「我病得走不動,」郭嘉理所當然地說,「況且走得動也不想走。」

  那人沉默半晌,上前來扶他。

  郭嘉打量他的神色,還是感到有點驚奇,「你家基業多得很,捨了兗州,還有冀州,你如何未去?」

  「曹公英雄一時,縱使今日落魄,我亦不能令他被人恥笑無識人之明。」

  郭嘉靜靜地又看了一會兒眼前人,直到又有腳步聲傳來。

  他們的明公就站在門口,兩隻眼睛紅紅的,盯著他們,忽然走進來伸出兩隻手!往他們肩膀上重重的一拍!

  ……郭嘉就差點跪下去。

  「奉孝!公達!」曹操大聲說道,「昔日高祖有蕭何張良韓信三人,便打下了這大漢數百年的基業!而今我有部曲千餘,幾家親族,又有你們兩個助我!我自己便充個韓信!再過幾年,還怕不能復起麼!」

  郭嘉忽然想起那個夢,以及隔水相望的好友。

  「明公當真欲西行?」他問道,「許子遠這般手段,相逼太甚!」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冷冷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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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攸:(仍然感覺自己很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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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五章 鞠義

  雖然三將軍沒有千里眼和順風耳,但有許多兗州世家當他的千里眼和順風耳,極其詳細地跟他從頭嘀咕到尾,其中包括但不限於諸夏侯曹那幾位將軍在軍營裡如何大發雷霆,曹孟德是怎麼眼圈紅紅的與兗州籍的文士武將們道別,以及最後大概還剩了幾個人。

  郭嘉看著就病得要死,可荀攸怎麼還留在他身邊呢?唉唉唉曹孟德一世英雄,最後只剩了千餘老兵,這樣就算去了關右,那也是虎狼之地,想安身立命談何容易啊!

  這些世家在嗟嘆與感慨之後,就會抬起頭,小心而殷勤地為這位三將軍斟一碗酒,拐彎抹角地將話題轉移到「曹操很殘暴,我等盼劉使君如嬰兒之盼父母啊!」上面……

  張超陷入了沉思,陸白抿了抿嘴,臧霸笑而不語,而很不做作的臧悅就沒忍住:「這不是狐……狐伯謳那個……」

  三將軍摸摸鬍子:「反正都差不多吧。」

  南匈奴雖然派了狐鹿姑來當劉備的好大兒,但也不曾狠下心與袁紹開戰。

  兗州世家雖然對兵臨城下的劉備表現出了這樣友善的態度,但肯定往袁紹那邊寫的投誠信是只多不少的。

  但這樣的態度是會漸漸轉變的。

  隨著時間與戰局的變化,態度也會跟著變化。

  「諸位守住倉亭津這麼久,豈不在兗州士庶眼中?」三將軍感慨道,「而今初冬將至,我兄也已向鄄城進兵,諸位終於可以兵撤南岸,稍作休整。」

  這是個好消息,值得幾個人舉起酒盞,一起喝一盞。

  天氣變冷,黃河水是會結冰的,到時候船就不容易進來了,袁紹這邊有無窮無盡的民夫,劉備這邊有徐州大本營,各有各的路數。既然不用擔心袁紹這邊快速增兵,威脅到劉備和陸廉,倉亭津的守軍也終於可以退一步,據險而守。

  陸白喝了一盞酒,想想又從旁邊的酒壺裡倒了一碗。

  這個細微的舉動被另外的幾個人看到了,目光便都落了過來。

  說起來其實有些不公平。

  盡管陸白是陸廉的妹妹,但即使在劉備集團裡,也沒多少人當她是一位真正的武將。

  她很有智謀膽略,居於青州時也能狠辣果決地鏟除叛黨,這都令人刮目相看,也覺得可以交給她一些庶務。

  但戰爭是另一回事。

  如果靠著攻心之計,靠著手腕與陰謀就能成事,現在中原的霸主應該是劉表。

  這是個非常純粹的暴力游戲,一切謀略與智計最終都要化為真刀真槍的搏殺——你能守得住,攻得下的,才是你的;而你的東西,你還要活下來,才有機會去真正得到它。

  所以逐鹿中原的這些諸侯每一個都親手殺過敵,江東孫家甚至父子兩代死於非命,才為孫權攢了那一點家業。

  因此眾人眼裡的陸白原本是掙不下什麼軍功的。

  守青州時,她的女兵立過功,因此青州人也慷慨地允許女吏進入官僚系統——但來河北,同袁紹打仗,這是另一回事了。

  她怎麼能守住倉亭津呢?她不是陸廉那種天生的名將,她雖然有點領兵打仗的本事,但她也好,那些女兵也好,都無法與袁紹麾下的精兵抗衡啊!

  孫乾先生這樣很不確定地問過劉備:「莫不是……張超亦有將帥之才?」

  這位曾經圍觀過二張部曲打雪仗的主公難得地沉默了。

  聽到張飛的轉述,張超便哈哈大笑起來。

  「陸校尉以為呢?」

  陸白看看張超,又轉頭看向張飛。

  「我是比不過我阿姊的。」她這樣微笑著說道。

  ……當然,莫說在座諸位,就是放眼中原,此時也不曾有第二個戰績能與陸廉媲美的武將。

  但阿白又繼續說下去了。

  「但我的士兵,」她說,「是比得過她的。」

  她們在忙忙碌碌,一刻也沒有歇息;

  她們指揮民夫修補城牆,她們自己也會搬來木材和繩索,一段段地重新捆出鹿角;

  她們當中許多人還帶著傷,許多人又一次失去了同袍,可是她們忙得見到她時,話也顧不上說,匆匆行了一個禮之後就走開了;

  她們也沒有心思好好做一頓飯了,於是有人也在費力地咬著一根硬邦邦的骨頭,吃著半生不熟的稗子飯;

  她們在搬運同袍的屍體時,連眼淚也不會流出來;

  她們鑽進屋子裡休息時,都聽不到一聲哭聲了,只有很快響起的,此起彼伏的鼾聲。

  ——短暫的勝利後,她們是可以哭的,但冀州軍明天還會來啊,所以她們還得加把勁兒。

  「待這一仗結束之後,」他們曾經這樣問過她,「陸校尉想要個什麼獎賞?」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微妙,因為男子的話,不會「要」獎賞。

  他們很在意在主公心裡的位置,除非親厚且輕狂成許攸那樣,否則斷然不會自己向主公「要」獎賞。但他們的問題問得又那樣自然,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於是陸白恍然了。

  她大概是確實可以向劉備要點什麼的。

  「若真如君言,」她微微地笑了,「天下間的男子該有什麼封賞,我就為我的將士們討什麼封賞。」

  但封賞的那一日還要等一等,畢竟許攸還在那裡,還活蹦亂跳,而且跳得非常高。

  他現在已經將曹操趕出了兗州,下一步就是繼續修營寨,繼續向前方進軍,直至與劉備決戰,許攸甚至寫信回去抱怨說,如果不是兗州的地形太復雜,水澤太多,曹孟德又很不配合,他早就打到下邳,救小皇帝於水火了!

  雖然他暫時還沒能幹掉劉備,但是陸廉已經差不多快要被他幹掉了!她已經窮途末路了!

  ——這封自信滿滿的信送出去時,許攸覺得他並沒有說大話。

  陸廉將主力停在官渡,自己領數千士兵被阻滯在陳留,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但許攸還想更進一步。

  那些營寨能讓她停下腳步,但沒有得到她的首級的能力,他因此還是得想個辦法。

  如果他能真正打敗陸廉,俘虜了她,甚至斬了她的腦袋——他當然得砍了她的腦袋!難道他能留下這樣一個名將給主公,到時候跟他爭寵嗎——那他就真正超越了沮授,成為主公心中獨一無二之人了!

  到那時他全族的榮華富貴,他子孫封侯,還有他名留史書的一筆筆!都靠這一仗了!

  後來河北的智謀之士分析這一段時,總有些遺憾,覺得許子遠你既困她在陳留,就該趕緊將主力南下去打劉備,你何必非要追求在野外決戰中打敗她呢?

  但那時許攸已經給不了他們答案了。

  陸懸魚還不知道許攸的心態會在一步步的勝利中有什麼變化,她覺得自己每天都很忙。

  進入冬天後水澤會跟著漸漸乾涸,再慢慢結冰,吃的東西會大量減少,但只要有寒衣有糧草,行軍速度也會大幅度增加。

  她因此需要做一個計劃,繞開那些營寨,在淳于瓊打敗太史慈之前,突襲許攸。

  但她還得在冬天來臨前設法安置那些曹操扔過來的青州兵,否則放他們走就是既禍害他們,也禍害兗州百姓了。

  她最後根據田豫和陳群安置流民的方式,想了一個方法:

  先將那些降卒就地解散,每人給一斗粟米,任由他們拉幫結伙地出營,一概不問。

  這一次青州兵知道她的厲害了,很是乖覺,沒有人再去劫掠附近兗州人的村莊。有人會問那些村莊要不要幫工,有人去問附近那些世家要不要田客。村莊是沒什麼餘糧雇傭幫工的,世家豪強倒是帶走了幾百個看起來身強力壯,又相對老實些的降兵。

  剩下大批的降兵就這麼漸漸地走遠了,入夜了就在路邊生火造飯,互相依靠取暖入眠,天亮了就繼續走。

  他們就這樣往青州的方向走,很快就散開了,多不過數十人,少不過幾人。畢竟他們都是壯年男子,一般的流寇不敢襲擊他們,而聚集在一起又很難獲得充足的食物。

  這些無知無識的青州兵漸漸走上了兩條道路。

  其中一些人走了近百里時,忽然騷動起來。

  「那是小陸將軍的旗幟!」他們嚷道,「那也是咱們青州人吧?」

  他們可以大著膽子上前,問一問路!甚至討一點水來喝,討幾個餅子來吃的!

  而那些似乎在外游蕩的斥候見了他們也不驚訝,而是很熱情地招待了他們,與他們一起吃一點簡陋的乾糧,並且坐下來好好聊一聊陸將軍的恩義。

  有些青州兵聽了很羞愧,也很感動,還有些便動了心,問能不能跟著將軍,當個民夫也行,打仗他們也很拿手!要是能攢下一點清白名聲和犒賞,再歸鄉時是不是說出去也有光了?

  但還有一些人的命運是陸懸魚也始料未及的。

  他們也是慢慢地散開,或許有些慶幸,或許有些不安,或許有些牢騷地走過水澤,最後選了一條比較乾爽結實的土路,他們也在思考被陸廉釋放後,接下來的命運。

  當不當賊寇兩說,至少他們是不敢在陸廉可能出現的地方當賊,那要是有個可以憑力氣幹點活,換一頓飯吃的地方過冬,他們也願意安安穩穩地留下來啊。

  當他們這樣一邊走路,一邊嘀嘀咕咕時,土路盡頭漸漸起了煙塵。

  那條路相對寬敞些,約有丈餘寬,因此既適合他們這些行人走,也適合騎兵走。

  一隊騎兵就這樣出現了。

  像是夢一樣的騎兵,所有人都穿甲,所有人都帶了武器,所有人胯下的戰馬都膘肥體壯。

  連旗幟都那樣華美,因此騎兵臉上也自然帶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傲慢。

  ……那是袁公的兵馬!其中有識字的青州兵這樣判斷了出來!是一位姓鞠的將軍所領兵馬!

  他們原本應該躲起來的,但見到是袁公的兵馬,立刻欣喜地上前了!

  這樣體面的兵馬,後面一定跟著輜重,曹公和袁公那樣親善,他們必定也能求來一點糧食——

  「爾等是何人!」

  有人夾了一下馬腹,居高臨下地喝問。

  那些青州兵連忙湊上去回話,「我們都是曹公的兵卒!被派去攻打陸廉,此戰不利,因此……」

  騎兵中間簇擁著一個中年武將,抬眼皮看了一眼他們。

  「留著這些擋路的家伙作甚?」

  「……將軍?」

  「都殺了,」鞠義說,「省得他們去為陸廉通風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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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音同局,皮毬、菊花、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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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六章 欺人太甚

  那些青州兵可能手上沾過很多血。

  他們跟隨曹操的腳步屠戮徐州時,十餘城無復雞犬,那副慘狀映在他們眼裡,最後卻什麼都沒落下。

  因為徐州人怎麼能算是「人」呢?

  當兵打仗的時間久了,他們都已經練出來這門本領,除了自己家鄉的親友故舊,除了有數的同袍,其餘人是算不得人的。因此那些平民怎麼死,死多少,在他們看來都和野雞野狗沒什麼區別。

  因此當鞠義的騎兵拎著馬槊向他們而來時,他們雖然訝異、恐懼、絕望,但也沒有什麼人怒斥鞠義這種殘殺友軍的行為如何不仁不義。

  他們在訝異之後接受了他們的命運,像秋風經過荒原上的野草那樣,一片片地倒下。

  鮮血浸濕了泥土,馬蹄踩過的時候,帶起了一串黑紅色的馬蹄印。

  為首的武將看了一眼,皺皺眉。

  有乖覺的士兵將屍體都扔到路兩邊去了。

  大軍繼續向前行進,只耽誤了片刻,甚至也算不上是耽誤。

  他們在之前和之後的路上都遇到了不少青州兵,他們也都是這樣處置的,這些冀州騎兵無論是行軍的效率還是殺人的效率都相當出色,因此在水澤中緩慢前行的青州兵根本無從得知這裡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他們的屍體是數日後被陸廉的斥候發現的,即使知道「殺光所有看到他們行軍的路人」也是普通武將的慣用策略,但斥候們還是震驚了,震驚於這支兵馬對友軍也能肆無忌憚下殺手的殘暴。

  而那時鞠義的主力已經離陸廉的營寨很近了。

  鞠義原本不是一個殘暴的人,他只是性情驕縱狂妄了些,但當他心情不好,而又無法對這種壞心情的源頭做些什麼時,他的驕縱狂妄就化為了對他人的殘暴。

  而令他心情低落,鬱鬱不得志,以至於要用殘暴來發洩一下的源頭——其實是正在下邳悠閒度日的尚書令楊彪。

  在陳琳寫檄文給青徐上下一頓痛罵之後,楊彪借天子的手,用朝廷徵辟的公文回擊了那群吃飽飯不做人的謀士們,而鞠義被池魚了——楊彪知道他是韓馥的舊部下,特意表他一個平北將軍,意指朝廷認可的冀州統治者一直是韓馥,即使韓馥死了,這份榮譽也該由他的部下來繼承,而非反賊袁紹。

  ……但對於鞠義來說,舊主和新主有什麼區別呢!他為韓馥流過血,但也為袁紹立過功啊!不錯,他確實偶爾做事不走腦子,跋扈了一點,但他確實立過功啊!

  朝廷的文書說不定也是看他勇武善戰才給他的!關他的故主什麼事嘛!

  就因為大家都裝病,而他滿不在乎慣了,不曾裝病,所以被發配到許攸手下,這就多少有點侮辱人了吧!

  許攸待他倒是十分客氣,並不曾冷落羞辱他,但這個位置本身已經是一種羞辱了!

  因此許攸派他領五千冀州兵,再加他自己的部曲去攻打陸廉時,鞠義憋著一股氣就出城了,他是一定要砍下那個殺豬的小婦人的腦袋,帶回來給許攸,給明公,給天下人看一看的!朝廷封他作平北將軍,根本不是因為別的什麼緣故!就是因為他值得!

  沒錯!等他砍了陸廉,他也該封個侯了!

  腦袋還好好長在脖子上的陸懸魚並沒有意識到冀州陣營裡有那麼多人對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在處置完軍務時會晃一晃它,在看到平平無奇的大鍋飯時也會晃一晃它。

  在偶爾看到司馬懿路過時,她會晃得最厲害。

  ……司馬懿又開始躺平了。

  躺得也不算特別平,但他還是堅持那個吃獨食的習慣,大家都是一碗飯一勺菜湯時,他的帳篷外總能傳來烤點什麼的聲音和氣味。

  大家看他是世家貴公子,用的又是自己的錢,而且也算幫了平民百姓一把,不好說什麼。

  ……但這個人緣就不能細想了。

  有一次特別誇張,好像是炮製某隻倒黴的水鳥時,僕役一不小心倒了灶,司馬懿還差遣他們跑來借她的小灶。

  「反正將軍與將士同甘苦,二位小郎君起的那個爐灶暫時也沒什麼用,」她聽到帳外有河內口音的年輕僮僕在那裡交涉,「借我們先生用一下也不妨事啊。」

  「這是什麼話!」小二的聲音立刻高了八度,「這是我們將軍的——」

  她溜達到帳門口,探出頭,擺擺手,「借個灶罷了,沒事,沒事。」

  不涉及到原則性問題的前提下,她一直是一條人畜無害好鹹魚的。

  「將軍!他們這麼幹!欺人太甚!」

  小二和小五都有點氣憤,尤其小二,立起兩隻眼睛準備叉腰罵人的樣子就特別激動……但這有什麼欺負人的?

  ……陸懸魚很快就意識到了。

  那天的風向有點小問題,也不會知道是恰巧還是司馬懿缺德,就特意挑了這個風向來借灶,反正他家的廚子做點什麼,那陣香氣就悄悄飄進來提醒她人家今天晚上吃什麼。

  這天晚上她吃的也是大鍋飯,一碗漂了兩根菜葉的菜湯。

  她拿起勺子,伸進碗裡,輕輕地,追著浮在菜湯上面的那顆油珠走時,小二和小五伸長了脖子去看。

  外面一陣風吹進來,這次是在烤很肥的東西,那個脂肪在火烤下滋滋作響的聲音都傳進來了。

  ……也不知道這群笨鳥吃都吃肥了,怎麼還不走,非要留下當人家盤中餐,還非要把香味飄到她這來!

  ……手一哆嗦,失敗了。

  「欺人太甚!」

  小陸將軍也這麼罵了一句。

  孟子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關係要是處得好,好像歷史上還有誇魚水君臣的。

  ……反正在她這兒是行不通了。

  不過今天張遼出了一趟營,主要是替她看看最近地勢有沒有什麼變化,順便也想找機會打點東西回來給她開小灶。

  袁紹將曹操派去關右的消息已經漸漸傳開了。

  兗州軍散了,曹操也只剩下千餘部曲老兵,繼續和他們死磕的可能性趨近於零,在這種情況下,她和主公就要考慮怎麼樣能會師,怎麼樣能攻破鄄城,擊退許攸,最好是將袁紹的主力幹掉。

  這條路很不好走,但天氣漸冷,這片水澤也跟著慢慢起了變化,湖水的水位是下降的,許多泥濘難行的沼澤地也比之前乾燥一些。

  這樣的叢林每一天都會多出新的道路,無論是行軍還是防守必須多加留神。

  鞠義的消息就是那時候傳來的。

  那隻過冬未遂的鳥兒被擺在了她的案几上,雖然有點冷了,但是不耽誤它被烤得很香的現實。

  她伸鼻子去聞聞。

  「還是不吃了。」她猶豫地說。

  「……為何?」

  「大家吃得都很樸素,」她向著空氣揮動兩隻手,「我在這裡吃這個,這……」

  「這是我在營外烤的,」張遼說,「不曾有人見到。」

  陸懸魚咽了一口口水。

  「若是現下不想吃,也無妨,」張遼又說,「天冷了,一兩天也留得住。」

  她趕緊連著盤子端進後帳裡去,張遼在外面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聽到開箱子的聲音,又聽到關箱子的聲音,似乎還有落鎖的聲音。

  ……這個是不是有點誇張。

  「所以,有冀州軍向我而來。」

  子龍將軍和司馬懿也進來了,可以開個小會了。

  「許攸輕狂。」司馬懿淡淡地說了一句。

  「何人統領?」子龍將軍問了個實際點的問題。

  「平北將軍鞠義。」

  子龍將軍被「平北將軍」這個頭銜搞得愣了一下,但司馬懿又開口了。

  「狂傲不在許攸之下。」

  「但此人亦為能征善戰之將,」張遼補充了一下,「他出身西涼,通曉羌人戰法,當初與公孫伯圭大戰於界橋時,便是他為先登,屢立奇功。」

  雖然只是講一講這人履歷,子龍將軍的手還是突然握成了一個拳頭。

  但陸懸魚的思路跳到另一個方向上去了。

  「羌人?」她問,「羌人打仗的特點是什麼?」

  張遼一臉嚴肅,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羌人勇猛……」

  他剛要開始說,外面忽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將軍!」有親衛跑了進來,「陳校尉押運糧草,行至西北五十里處,為鞠義所領敵軍攻破!」

  她一下子站起來,「然後呢?陳衷人怎麼樣?」

  「尚不知生死!他令十餘騎突圍!來向將軍報信!」

  「欺人太甚!」

  陸懸魚罵了一句,從一旁的兵器架上摘下自己的佩劍就準備往外跑,身後司馬懿就沒忍住,驚呼了一聲,「將軍!你著甲啊!」

  趙雲大踏步地也往外走了。

  還沒來得及卸甲的張遼腳步就不那麼匆忙了,他甚至還有閒情逸致伸手拍拍司馬懿的肩膀。

  「將軍平時穿甲,多半是給將士們看的。」

  中軍帳外已經敲起了急促的焦斗聲,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出來,有親衛在向軍官傳達簡短的命令,然後整個軍營都開始忙碌起來。

  司馬懿眨了眨眼,有些發愣。

  「將軍騎射確乎絕倫,但沙場豈是兒戲,若她下馬拼殺……」

  聽了這句有些憂心忡忡的話,張遼用有點奇怪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下馬拼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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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記》:紹自往征瓚,合戰於界橋南二十里。瓚步兵二萬餘人為方陣,騎為兩翼,左右各五千餘匹,白馬義從為中堅,亦分作兩校,左射右,右射左,旌旗鎧甲,光照天地。紹令麹義以八百兵為先登,強弩千張夾承之,紹自以步兵數萬結陣於後。義久在涼州,曉習羌鬥,兵皆驍銳。瓚見其兵少,便放騎欲陵蹈之。義兵皆伏楯下不動,未至數十步,乃同時俱起,揚塵大叫,直前衝突,強弩雷發,所中必倒,臨陣斬瓚所署冀州刺史嚴綱甲首千餘級。瓚軍敗績,步騎奔走,不復還營。義追至界橋;瓚殿兵還戰橋上,義復破之,遂到瓚營,拔其牙門,營中餘眾皆復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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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做人了

  天將黑了。

  遠處的山原本是沉甸甸的枯黃,裡面夾雜著死氣沉沉的,透著墨色的綠,但只有這個時間,那一層層的山巒都被染上了金紅,像是華美的錦緞,流動開不真實的光華。

  但那抹金紅也漸漸暗了下去,於是山巒與河流一同隨著夕陽墜入塵埃裡。

  四周有人走動,有人低聲呻吟,有人在嘆息,有人咀嚼,有人交談。

  但沒有了草叢中的鳴叫,沒有鴞鳥冷不丁地三兩聲,天幕離得那麼近,像是隨時都要砸下來一樣。

  於是這一切顯得更加寂靜了。

  陳衷默默地注視著正在為他包紮的親兵,那說是親兵,其實也是他的僕役,是一起長大的僮僕,從下邳一路跟隨他來此。

  那個親兵的傷比他的重,頭皮都被削掉了一小塊,所以滿頭滿臉都是血,用細布胡亂包紮過之後,有血跡繼續從細布中浸出,因此還是顯得那樣可怖。

  可他正在哭。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陳衷。

  「小郎君何曾受過這樣的苦,」他的聲音哽咽著,「田使君也當真狠心,竟使了郎君來涉此險地!」

  陳衷那條胳膊其實流的血不多,傷口不大,但的確是疼得厲害。

  他是穿了甲的,而且不是兵卒那種只裹住軀體的甲,而是軀幹四肢都包裹住的鐵札甲,因而盡管與敵軍交了手,但尋常的兵刃不容易傷到他。

  但這群突然衝過來的冀州騎兵非常有經驗,他們既會用槊,也會換殳,那東西八面有棱,雖然中空,卻是銅鐵製成,沉重無比,騎著馬衝過來時,只要那麼借力一掃,周圍人就被掄飛了。

  陳衷原本也要飛的,他是主將,對面看準了他衝的,但他身側護衛機警,替他擋了,銅殳掃過來時就沒能砸中他的胸口,只狠狠地砸上了他的肩膀。

  那一下之後,時間就變得很模糊了。

  他是陳氏子,家中雖然管教得很嚴,但也僅限於讓他做做文章,處置庶務而已,從小到大受過最重的傷也不過是年少時貪玩不讀書,被老爺子拿藤條抽一頓,因此他在受傷時這樣軟弱也是情有可原的。

  當然,後來他的親兵就告訴他了,面對那樣一殳,別說是他,就是個熊羆也受不住。

  他疼得快要暈過去,張開嘴想說話是說不出的,想發聲也發不出。

  然後他感到自己連吸一口氣的能力都沒有了。

  他的口鼻並無遮掩,但他似乎馬上就要憋死了。

  眼前世界是影影綽綽的,四周的聲音也變得空曠——可是這仗還沒打完,援兵還沒趕到!他還得一邊努力呼吸,將那口冰冷的空氣從戰場中抽進肺腑裡,然後在親兵的攙扶下,用另一隻手拔出長劍,大聲喊著什麼!

  「校尉無事!校尉無事!」

  那些守在緇車後面,滿頭滿身都是血的士兵轉過頭看向他的方向,而後安心地又轉回頭去,繼續戰鬥。

  「校尉沒有死!咱們的旗也沒有倒!」

  陳衷終於將那口氣喘勻了,他的眼前一陣黑過一陣,但他終於是將那句話喊出來了:

  「援軍將至!」他高聲道,「兒郎們!小陸將軍須臾便到了!」

  這聲音從陳衷處傳出時,在一片喊殺聲中並不高亢,但他周圍的親兵立刻跟隨他喊起來,於是這聲音就像扔進水中的石子,一波接一波地蕩開了。

  穿梭在陣中的鞠義聽到了,卻連那個陸廉營寨的方向都不曾去看一眼。

  他只是冷笑一聲,笑得輕蔑極了。

  陸廉大概是很快就會到的,但就算她到了,也是無可奈何的。

  那些騎兵衝出去時被他殺了大半,但大概也有人能成功報信,即使陸廉收到信,這五十餘里也要大半天的時間才能趕到。

  到時天就黑了。

  「若是明日小陸將軍還不能至,小人們護郎君突圍,郎君!」

  「她一定會來的,」陳衷笑道,「你們擔心什麼,她與我家有那樣的情誼,大家一起讀書受教時,她也曾站在廊下受過伯父的罵哪!就站我阿兄旁邊!」

  「既如此,田使君為何遣郎君來此!當真狠心!」

  陳衷又聽了一遍牢騷,笑容就淡了。

  「田使君自己亦曾親冒矢石,我為何不能?他眉眼處那道傷疤如何留下的,你豈不知麼?」

  小兵仍然很是有點不忿,「他畢竟出身寒微,不比郎君……」

  「胡言亂語,」陳衷叱責了一句,「田使君縱出身寒微,他也已是朝廷親封的太守!我若連運送糧草輜重之事都不能為之,將來哪有顏面立於人前,更罔論什麼前程!」

  「糜家那個小郎君!」小兵又嚷嚷,「他就不曾立過什麼功!聽說朝廷也為他封了一個官!」

  ……不就是靠他阿姊嘛!人家靠裙帶可以當官!咱們明明有關係還得來吃苦!

  小兵到底沒把後面的話都說出口,但陳衷已經完全聽明白了。

  他也不想繼續有理有據地駁斥對方了,只粗魯地罵了一句,「傷處事畢否?事畢速行!速行!」

  「未……未竟,郎,郎君……且再忍忍。」

  陳衷翻了一下兩隻眼睛,將身子向後仰,靠在了緇車的車輪上。

  糜家那個小郎君是不怎麼吃苦受累,但他家和別人家都不同啊。下邳陳氏都在冀州交了投誠信,但糜竺是肯定不會交的啊!糜家一直以來的態度就是堅定地將自己家和劉備綁在一起,陳家私下聊過,認為即使劉備落敗,陳家也許會繼續留在徐州,換一位主君侍奉,但糜家可不會,哪怕劉備灰頭土臉地帶著幾個武將南下逃跑了,糜家也會跟著走,斷然不會留下來。

  這種態度本身就是一種付出,他身邊的親兵想不明白,難道陳衷也想不明白嗎?

  他一定要守住這批糧草。

  這不僅是為了陸廉,更是為了下邳陳氏。

  天越來越暗了。

  冀州人沒有離去,但也停止了進攻。輜重車隊用車子圍成了一個防禦工事,士兵躲在裡面,警惕地與那些離他們不到百步的冀州人相對。

  他們不敢脫甲,更不敢進帳篷,睡也睡不實,只能坐著互相依靠著取暖,同時不忘將兵器放在手邊隨時能摸到的位置。

  ——小陸將軍什麼時候能來啊?

  ——天亮就到了吧?

  ——說不定今夜就至!

  ——真的?我聽王功曹說這裡離小陸將軍還有五十多里,真能趕到嗎?

  ——蠢瓜,夜裡怎麼行軍!咱們走了這一路,見了多少水澤了!一個不慎掉下去,再上來就要三天以後了!

  他們說得有理有據,鞠義也是這麼想的。

  這附近水澤星羅密布,極容易走失,他原本是想埋一支伏兵的,但後來想想又算了。

  白日行軍都時常迷失方向,何況夜裡?陸廉並非兗州人,對此間地形熟稔程度恐怕與他無異,怎麼能夜裡趕來?

  鞠義這樣想想,就更放心了。

  他不曾用盡全力來攻破這支輜重車隊,自然是起了「圍點打援」的心,待明晨斥候偵查到陸廉軍行蹤時,兩支兵馬,他是一支也不會留下的。

  他的確是個勇將,也曾經大破過公孫瓚,立下赫赫戰功,因此有這樣的自信也算不上十分狂妄,他甚至還十分謹慎地交代了部下,要他們夜裡警醒,防范陳衷帶兵殺出,絕不能在陰溝裡翻船。

  夜很靜,他不曾卸甲,但也在席子上躺了下來,兩隻腳搭在憑几上,閉著眼睛,感受著秋風,也感受著甲片無聲無息,漸漸凝出夜露的重量。

  天氣很冷,他雖然有一個帳篷,比士兵幸福許多,但那畢竟是個簡陋的小帳篷,因此他也要忍受這種不適與寒冷。

  鞠義就這樣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將要睡著時,忽然睜開眼了。

  有什麼東西來了。

  他鑽出帳篷,四面望過去。

  兩軍的營地都有火把,雖然雙方的火把都不多——畢竟桐油是寶貴的,不能一晚上消耗光——因此營地顯得光線昏暗了些,但模糊的,忽明忽暗的輪廓還是有的。

  自己這邊,有士兵在拎著焦斗,拎著火把走過;

  緇車那邊也有這樣的士兵,警惕地四處張望。

  一切都很正常,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但他還是覺得有什麼東西靠近了。

  穿過起了夜霧的水澤,穿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叢林,從他所無法觸及的黑暗中走出來了。

  當他的汗毛豎起時,忽然有人敲起了焦斗!

  「有敵襲!」

  鞠義驚恐地轉過頭去,終於看到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向著這裡而來!

  他的心一瞬間提起,一瞬間又放下——不錯!陸廉趕來了!她的確是個好樣的!夜裡也敢行軍!可她怎麼敢現在動手!現在敵我不辨,連她自己都無法看清這片戰場,她要怎麼傳令!

  可是就在下一刻,平地忽然起了一陣風!

  由遠及近,有重物落在地上,那沉甸甸的聲音接二連三,這些老兵一聽,立刻便聽出來有士兵遇襲,連一聲慘叫也沒能發出就倒下了——可是那聲音越來越近,兵卒們也越來越密集,他們總能找到那個來襲的東西!

  「是熊羆嗎!」他們緊張地嚷了起來!

  「是大蟲嗎!」

  如何這樣倒黴!陸廉的援軍將至,這裡偏偏又起了猛獸傷人!

  但立刻又有獵戶出身的士兵大喊大叫,「咱們這數千人,那般畜生如何敢來!那必是妖物!」

  有樹影晃動,有火光將至,連馬蹄聲和腳步聲都聽得清楚!

  甚至已經起了鼓聲!

  陳衷那一面也立刻有士兵跑來跑去地大聲嚷嚷,用力敲起金鉦——這樣的地方,又哪有妖物敢來?!

  「那不是妖物。」鞠義忽然清醒了。

  他拎起自己的長戟,向著那片火光黯淡之處指了指,冀州人終於看清楚了。

  那裡有人。

  那是個身量消瘦的青年模樣的人,拎著一柄還滴著血的長劍,向他們而來。

  有士兵撲上去想要殺他,須臾便倒下了,但倒下之後,他似乎也跟著消失了。

  片刻之後,他又從黑暗中走出來了。

  他在陸廉那支援軍的前方,像是引領著他們走,又像是在為他們開道,他的腳邊七歪八斜地倒著冀州兵,他卻好似篤定了自己一劍過去,他們是必定不能再掙扎一下,因此連一個眼神也吝於分給他們。

  那人的目光穿過了火光與黑夜,穿過層層疊疊數百士兵,最終鎖定了鞠義的位置。

  他的眼睛在黑夜裡,似乎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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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八章 臨陣鬥死

  深秋的夜很冷,但這群打著火把的士兵都走出了一身汗。

  他們按照二人並肩的要求,後面的人盯著前面的肩膀,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匆匆而行。

  這些士兵是夜裡能在火光下視物的,還有一些不能視物的被留在了營地裡,沒有了這一仗的風險,也沒有了這一仗的犒賞。

  他們一個跟著一個,先是走過田野,然後走過叢林,再然後穿過沼澤。

  月亮反射在淺淺的水面上,蕩漾著清冷而明亮的光,被腳步一震,明月就碎成了許多片,在火光裡努力地晃一晃,晃出漫天星空。

  在這樣的夜裡行軍是很忌諱的。

  這時候的人什麼都忌諱,尤其是書讀的不多的鄉下漢子,知道的忌諱就更多了,比如那些藏在沼澤地裡幽幽的眼睛,比如遠處那星星點點的白火,比如說隔壁村的小五子趕夜路時在一條路上走啊走,怎麼也走不到頭,天亮才發現繞著一個墳塋走了一夜。

  因此鬼怪是有的,妖物也是有的,夜裡迷路更是有的,兵卒因此會提心吊膽,尤其這條土路兩邊都是深深淺淺的泥潭,真摔個一跤掉下去,說不定就要沒了。

  但他們的恐懼很快消弭無蹤了。

  因為走在最前面的人是他們的將軍。

  她的腳步很快,但很穩,她繞過每一座湖泊,翻過每一個山坳時都不曾猶豫,她從林中穿過,那前面明明只有漆黑一片,抬頭也是密密麻麻的枝葉,見不到星辰,更尋不到方向。但她的腳步沒有一絲遲疑。

  ……這就很奇怪,火把雖然能照亮前路,但也只能照亮方圓幾十尺,而在這種密林裡,它那點光更是可憐。

  有親兵越走越不安,悄悄地湊上去了。

  「將軍,咱們這條路對嗎?」

  她的腳步沒停,「你不識路嗎?」

  ……確實不識路,別說這是夜裡,就是白天,這樣的密林也容易讓人繞起圈子啊。

  「那前面是汴水的一條支流。」她這樣說道。

  趙六還是沒想起來。

  「三楊村,你可有印象了?」陸廉還在繼續向前走,「你在那下水捉魚,被一條三尺長的鯉魚照臉抽了一尾巴,當時就昏過去了,要不是——」

  ……將軍的記性還是那麼好!

  ……談話風格也還是那麼沒朋友!

  彷彿那些不作聲的山神與河神也跟在她身邊,傾聽這簡短對話一樣,當趙六跟著她的腳步,一步跨出密林時,那條河流突然就闖進了他的眼簾。

  身後兵馬還未至,月光傾瀉在河面上,隨著輕緩的流水聲一路向東,在河的另一側,有隱隱的火光亮起。

  「那就是鞠義的兵馬了。」她說。

  張遼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上來了。

  「辭玉縱心急,也須小心些,」他說,「鞠義勇武,溫侯也曾讚其可與自己一較高下。」

  沒在營中躺平,而是跟過來的司馬懿冷不丁地也開口了:「或是恭維之語,言過其實也未可知。」

  她沒吭聲。

  張遼也沒吭聲。

  一貫很機靈的司馬懿少見地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在下之言有什麼不妥嗎?」

  「你沒有不妥,」她說,「不妥的是呂奉先。」

  「溫侯從不恭維別人。」張遼解釋了一下。

  這種「場面話」、「客氣話」、「恭維話」的技巧,呂布在前四十年的人生裡是沒學會的。

  現在他去小沛過退休生活,沒有了野心,更沒有學客套話的動力了。

  ……所以這句話含金量很高。

  河水清且淺,但渡河是一件非常容易讓士兵走散的高難度挑戰。因此前面的人停下了,後面的士兵逐漸地擠在河邊,有各伍的伍長開始清點人數,而後向隊率匯報,一級級地將人數報上來。

  「我聽說過他的英名,」她說道,「所以我才會趁夜趕來。」

  她在這裡屯駐許久,地形熟稔於心,又有黑夜視物如白晝的本事,不趁這個機會打鞠義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盜鈴,難道等著他斷了自己的糧之後再背水一戰嗎?

  河水撞上士兵的腿,迸開了細碎的水花,冷不丁有士兵在河裡跌了一跤,濺起的水花就更大了。

  有同伍的兄弟趕緊將他扶起來,有正在他身邊經過被濺了一身水的沒忍住罵了一句,於是氣急敗壞的倒黴蛋沒顧著擰一擰衣服,上去就推了那人一下。

  水裡的鵝卵石本就圓滑,小心翼翼地走過尚要打兩個趔趄,這麼一推,渾身濕透的倒黴蛋立刻變成兩個了。

  她轉過頭看了一眼,已經有隊率指著他倆,讓人拎上岸,一人給一拳,好在火光忽明忽暗,誰也看不到他倆臉上挨過一拳後臊眉耷眼的模樣。

  ——這是她的士兵,活生生的,有喜怒哀樂的士兵。

  他們追隨她來到兗州,即使她被許攸的營寨阻了腳步,他們也不曾對她有任何怨言,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已經娶親,有人已為人父,有人臉上已經起了皺紋。

  但他們依舊像孩子信任父母一樣信任她。

  「二千兵士皆已渡河,」她聽到有人這樣問,「冀州軍就在二里之外,將軍,咱們可要結陣?」

  她回過頭,看到身邊的張遼微笑著望向她。

  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和身上,看著與白日也沒有什麼不同,她卻在那一瞬恍惚了一下,好像他這一路的風霜與滄桑都消失了,望向她的,還是那個騎馬於河岸邊,偷偷一腳踹在她的青驄馬上,要她下河游泳的少年將軍。

  「不結陣,」她說,「跟在我後面,一鼓作氣,衝散他們就是。」

  她拎著長劍,走在他們的前面,她的步履並不快,幾乎也沒有發出聲音。

  樹葉的影子落在她的臉上,手上,身上,漸漸將她遮住,她隱在黑夜裡,向著冀州軍而去,她似乎冷得全無溫度,與深秋夜裡的空氣化為了一體。

  可她又是熾熱的,她的眼睛,她的心臟,她手握的劍,都熱得好像隨時要燃燒起來一樣!

  她的劍既輕且快,順著腋下紮進他們的胸腔,一擊而中,拔出後便是第二人,第二劍!

  他們是著甲的,而她已經失了可為倚仗的神劍,這一點也不錯,但夜色這樣深,他們的動作也不復白日那樣鎮定迅捷,他們倉惶著揮舞手裡的武器,將甲片的接縫處向她展露無遺——如白晝一般!

  她殺死的冀州軍越來越多,他們後退的距離也越來越多,直至她完全地走到了那片被鞠義選為戰場的荒蕪田野裡。

  周身再沒有什麼可以遮蔽身形的東西,無數火把將她的臉照亮。

  ——那原來是個人!冀州人這樣訝異地嚷了出來,那不是猛獸,也不是妖物!

  ——可那真的是個人嗎?他一個人,殺了我們那麼多同袍!他竟然還敢大喇喇地站在那裡!

  最前排的士兵這樣狐疑地打量她,卻來不及交頭接耳,更來不及遲疑不前。

  因為她向著他們而去!

  她身後的士兵也向著他們而去!

  那的確不像個人,鞠義想。

  當陸廉的青州軍衝過來時,為首那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身先士卒的武將不是什麼稀罕物,但如她這般的還是世所罕見——她不是跑過來的,不是衝過來的,她是撲過來的!

  這要他怎麼形容呢?那只是個七尺高的年輕人,面目模糊,身形消瘦,那只是一個人啊!

  可當她撲過來時,她好像一隻撲向羊群的大鵬鳥!她的面前擋不住什麼人!她明明是一劍接一劍地刺下去,他的甲士們卻像泥塑一般舉不起藤牌去擋,也拿不住長戟去攔!

  在暗處時,他們捉不住她!到了明處,他們仍然擋不住她!

  那些倒下的士兵甚至喊不出最後一聲哀鳴,只有寂靜的風,影影綽綽的火,以及那些蒼白的,顫抖的,歇斯底里大喊著的人——她只是一個人,卻如千軍萬馬,逼得他們步步後退!

  可她身後確實還有千軍萬馬!

  他們追隨著她的腳步衝了上來,一瞬間就將防線給衝散了!

  他統領的並非什麼流寇山賊,而是最精銳的冀州軍,其中還有他自己的部曲老兵,因此竟然未曾潰散,而是立刻在軍官的組織下重新投入了戰鬥。

  這樣的夜,被這樣的對手突襲,想要結陣是結不成了,但士兵們仍然可以互為倚仗,以伍以什為單位,五六人為一組,並肩作戰,用長戟攔,用藤牌擋,用環首刀劈,期間不忘記高聲與附近的同袍相互確認位置與距離,雖然無可避免地陷入困境,卻還是撐住了這最危險的一波攻勢。

  「今日方知陸廉勇武,」鞠義喃喃自語,「確乎冠絕天下!」

  「……將軍?」

  鞠義整了整自己的腰帶,拎著長戟大踏步向前而去!

  他每一步踩在地上,大地都似乎震顫了一下!

  「兒郎們何在!」

  冀州軍用聲聲咆哮回應了他!

  這是他們的將軍!不輸陸廉的將軍!

  那個魁梧得像熊一樣的武將向她而來了,他身後有滔天的火光,因此顯得身形格外高大,格外有壓迫感。

  他穿著一身在火光熠熠生輝的鐵甲,軀幹與四肢都被甲片所保護,卻並未阻滯到他的腳步。

  這是個真正的武人,有「臨陣鬥死」的決心與勇氣的武人,這樣有些魯莽,但毫無疑問,就是有許多名將是靠陣前拼殺而聞名的,尤其當他走向她的時候,在這茫茫黑夜裡,已經被壓著打的冀州軍忽然士氣大振起來!

  她將手中那柄已經有了裂痕的長劍丟掉,換了一柄新的在手上,深吸了一口氣,向著他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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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沼澤深處

  這不是單挑,而是群架。

  主將茬架時,身邊自然還有一群親兵呼啦啦地撲上來。

  火光漸漸盛了,那不是無數火把的功勞,而是鞠義察覺到想同時戰勝陳衷和陸廉,並且劫走糧草很不容易,索性一把火就點了。

  於是背景音越發嘈雜起來,有木柴被火舌舔舐所發出的爆裂聲,有士兵拎起油布想要滅火的撲打聲,有人跑來跑去,有人大聲呼和。

  陸懸魚甚至在其中聽到了陳衷的聲音!

  她的心完全放下的同時,長劍與那柄長戟撞上,發出了一聲清鳴!

  他的力氣很大,揮動長戟砸下來的那一招又用了十二分的力氣,卻沒能將她的身形帶動,那張威嚴而凶狠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驚詫。

  趁著那一絲驚詫所露出的空當,陸懸魚的劍收回來,重新又刺了出去!

  她的劍離他只有不足一尺時,一面三尺寬的藤牌橫空飛了過來,狠狠地砸向她——

  她躲開藤牌的那一瞬,也已足夠鞠義將戟重新掄起,如狂風怒號,將她從咫尺間重新趕了出去。

  有無數黑漆漆的身影衝了上來,對面的,身後的,加入了這場混戰。

  與陸懸魚不同,鞠義在沙場拼殺時,是真的習慣帶上他的部曲,並肩作戰。因此雙方主將搏殺拼鬥時,對面的默契立刻就秒殺了她這一側。

  這樣的混戰想開弩不容易,但他們可以投擲手戟。

  鞠義將長戟刺向她,她反手捉住,想近身奪了兵刃,但他似乎早已料到,輕飄飄地一揮,她就跟著長戟一起蕩在了半空中!

  手戟偏偏就是那時丟過來的,而且不止一柄!有人擲向她的軀幹,這尚算正常,但她脫了手,想踩在地上重新衝上去時,有手戟已經擲向腳下!

  這樣的配合在將領和自己的親兵間,她還是頭一次見到,不像許多個人在戰鬥,倒像是一隻巨大的蜈蚣,千手千腳都只為一個腦子服務——這是經歷了多少戰陣才練出的水平?

  但現下已經容不得她細思,只能連滾帶爬地避開,而鞠義的親兵已經衝了上來,從腰間拔出兩柄新的手戟!

  ……這個就是豪橫。

  急切間想殺鞠義有些不易,但她已經迅速制定了新的作戰計劃。

  她的劍從鞠義身上撤開,刺向了一名手持雙戟的親兵,一擊而中後,下一劍向另一名盾兵而去!

  他盡可以讓親兵來替他擋劍!可他的親兵總有死盡的那一刻,她的劍卻是永無休止,永不停歇的!

  在燃燒的夜空下,她的眼睛裡也亮起了熊熊火光!

  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雙方都不願意退,不願降,更不願敗,因此他們寧可戰鬥到死!

  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上前。

  她身側的士兵也是如此。

  他們的將軍武藝遠超他們,因此作戰時並不那麼需要他們配合。

  ——也許天下間本就無人能跟上將軍的劍。

  但他們仍然必須守住將軍身後的位置,他們也必須將那些想要包圍將軍的冀州人擋回去!

  趙六的臂膀傳來一陣陣的劇痛,火光映得他眼睛都花了,連帶他的動作也變得遲鈍起來。

  有人給了他一下,不是用利器,所以沒有傷口。

  那一下是用銅殳,那東西不是空心的嗎?砸在身上怎麼像是實心的,就那麼一下,他似乎就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他的盾舉不起來了。

  如果他後退,他是可以退的。黑漆漆的火光,黑漆漆的人,每個人都好像在抓著自己身邊的人死鬥,而那個用銅殳敲他的人被他一刀捅死了,他暫時安全了,他可以連滾帶爬地撤出這一小塊戰場,他對這附近的地形已經漸漸記起來了,他知道只要再走幾步,就有一片果林。

  他不是要逃,他受了傷,他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喘一口氣,然後再重新加入戰鬥。

  有冷汗一大滴一大滴地從額頭上落下來,流進眼睛裡,他卻一點也察覺不到。

  趙六昏頭漲腦地望了望那裡,有人已經向那個方向逃了。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將軍。

  她還在一步步向前,她還在不停地殺敵,她看起來游刃自如,厲害極了。

  ——廢話!將軍什麼時候不厲害!

  可是她身邊的親衛越來越少,鞠義身邊的冀州軍漸漸圍了上去。

  趙六試著彎腰去撿自己那面長牌,可是他的手已經完全不聽使喚,哆嗦著抓了幾次,都拎不起來。

  他最終放棄了那個主意,在將軍身側的一名親衛倒下時,他就那麼踉踉蹌蹌地衝了上去。

  他衝向了他的家鄉。

  當鞠義的長戟以威不可當的氣勢戳穿了他的脖頸時,他的將軍終於找到了一個新的空檔,一劍揮了下去!

  血花濺起,咆哮聲撕裂了夜空!

  天終於將亮了。

  這樣漫長的一個夜也是有盡頭的。

  陸懸魚就地坐了下去。

  所有經過她面前的士兵都將頭低下,誰也不敢正視她。

  但他們又都會偷偷地用餘光去瞄她。

  她的腳下堆起了無數屍體,她就坐在它們中間。

  ——難道那都是將軍一人所殺嗎?

  他們的議論聲沒有控制住,有些大了,有軍官瞪了他們一眼,於是小兵趕緊重新將頭低下,匆匆走過。

  司馬懿走了過來。

  陸懸魚抬起眼睛去看他,「子庸如何了?」

  「陳校尉傷勢雖重,醫官看過,倒還不妨,只是這一夜的混戰頗費心神,他現下昏睡過去了。」

  她聽了點點頭,「糧草呢?」

  眼前的年輕人嘴裡還在說著軍務,眼睛卻不停地上下打量她。

  ……當然不是那種無禮的打量風格,而是更含蓄,更隱晦的打量。

  她身上沒有傷。

  她坐在那裡,坐在無數屍體之間,她的腳下丟了幾柄傷痕累累的劍,她在屍山血海中鏖戰了一整夜。

  可是她身上沒有傷。

  那些傳說似乎是真的,司馬懿想,她渾然不像個人了。

  但他還是不明白。

  「將軍為何不願追擊鞠義?」

  「我得先將糧草接回來。」她說。

  「將軍已遣青州降卒歸鄉,軍中現下並不——」

  「還有那麼多兗州百姓呢,」她說,「他們也得吃飯,也得過冬啊。」

  司馬懿一瞬間就無話可說了。

  她坐在那裡,晨光灑在她的頭髮上,肩膀上,還有蒼白的臉上,襯得她那樣冰冷而凜然,如同一位真正殺伐決斷的英主!

  可她還在糾結那些流民吃不吃得飽飯。

  她又說話了。

  「這些人,」她注視著那些屍體,「幾乎都是我殺的。」

  「將軍勇武。」

  她搖搖頭。

  司馬懿迷惑地皺起眉頭。

  「他們也不曾退。」她說。

  那些屍體,沒有背對著她倒下的。

  鞠義被她砍斷了一條臂膀,按照她打過的許多場仗,這就算是勝負已分了。

  接下來主將就倒了,軍心就散了,士兵就該倉皇逃竄,惶惶而不知方向——這是夜襲啊!

  而冀州人扔下了一半的屍體之後,借著那點林中透出來的晨光辨明了方向,還是頑強地扛著他們的主將撤走了。

  留下斷後的士兵是鞠義自己的部曲,幾乎沒有幾個是清醒狀態下被俘虜的。

  「河北兵馬,如此雄壯!」

  撤進林中的冀州人很沉默。

  他們雖然勇武,但仍然無法迴避這一仗打輸了,連帶他們的主將也受了重傷,只能被放在門板上抬著走。

  許攸在附近布下了許多的營寨,只要走個幾十里也就到了。

  但他們在水澤中想找到準確的道路並不容易,他們不是兗州人,之前的兗州嚮導在混戰中早就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好在他們身上也帶了些補給,他們當中也有許多是擅射的弓手,總不會陷入飢渴困頓的境地。

  他們時不時地去看看受傷的主將,看他昏昏沉沉,臉色蒼白地躺在那裡,完全失去了知覺,這些冀州軍就咬牙切齒起來,發誓要在下一次進攻中斬下陸廉的頭顱,為他們的將軍報仇!

  即使在水澤深處安營紮寨時,他們也還是這樣激憤而不平,因此忽略了周圍一些不尋常的事。

  行軍時總有掉隊的士兵,但他們應當會很快跟上來。

  而這一次,沒有士兵跟上。

  那些因為傷勢和疲憊,三三倆倆落在後面的士兵,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也許是迷路了,要轉個幾天才能出來——剛開始冀州人是這麼想的。

  但掉隊的士兵一個都沒跟上來,這就很不尋常了。

  水澤中有衣衫襤褸的人,扎起了木筏,在一片沼澤和另一片沼澤間小心地走過。

  在一座湖到另一座湖之間靜靜地划過。

  到了第二天,他們的木筏上就多了些冀州工匠精心鍛打出的兵刃和鎧甲。

  他們還是鬼鬼祟祟的,離得很遠,跟在後面。

  冀州人吃力地淌過小腿深的泥濘,他們抬著木筏,也跟著吃力地淌過小腿深的泥濘。

  那一雙雙眼睛直直地盯著那些高大魁梧的士兵,看著他們的鎧甲從錚亮到髒污,看著他們的神情從無畏到恐懼。

  ——水澤裡必定是有鬼的!

  他們聽到冀州人這樣恐懼地嚷嚷。

  ——否則咱們的斥候怎麼也不回來了!

  哪裡有鬼呢?

  沼澤裡只有些不人不鬼的流民罷了。

  可他們曾經在這附近的村莊居住,他們曾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們謹小慎微,一輩子也想不到敢做出這種膽大包天的事來!

  可是冀州軍派了成隊的士兵出來巡查,他們就連忙躲開;

  士兵回去時只要有一兩個落單的,就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

  那是個很年輕的士兵,只有二十幾歲,面目很英俊。

  剝光了衣服之後,看他高大而勻稱的身體,就更稱得上一句好兒郎了。

  但他們還是冷酷地將他扔進了泥潭裡。

  他就那樣漸漸沉下去,一會兒的功夫就不見了。

  就像從沒來過這世上。

  幾個瘦骨嶙峋的兗州人圍在泥潭邊上,就那麼冷冷地看著一個氣泡都沒有冒出來的泥漿。

  「他們與胡人是一起的。」

  「他們與小陸將軍為敵。」

  「他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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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章 他們的甲

  天氣有點冷,但這對傷員來說還挺友好。

  沒有冷到生凍瘡,凍掉手指腳趾,但蚊蠅也漸少了,雖說沼澤這種地方很不能細想,但只要熏一熏草席,還是能做到基礎衛生的。

  作為一名世家出身的軍官,陳衷比一般的傷員福利待遇好多了,他躺在行軍榻上,鋪了兩層毯子,身上被潔淨的細布包紮過。

  陸懸魚還沒進他的帳篷,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雞湯香氣。

  ……她記得很久以前跟陳元龍大哥一起出使鄄城時,那一路上帶著各種食材,一點也不肯委屈自己的風格。

  那位阿兄矢志不渝給自己吃出了寄生蟲,據說消停了,以後日常就只吃點羊肉和蔬菜,把海水魚蝦和淡水魚蝦一起戒了。

  ……她就很懷疑陳登有沒有這個決心和毅力。

  而陳衷在外雖然精明能幹,在家時也是半個熊孩子,衣食住行挑挑揀揀,被老頭兒罵過之後也只嘴上服氣。

  現在這位陳家三郎躺在榻上,半條臂膀被包得嚴實,於是用另外一隻胳膊正在那努力舀湯。

  「有點鹹。」他說。

  「郎君這兩日受了傷,又流了汗,羹湯需鹹些,郎君才有力氣。」僕役耐心地哄著他,「再來一勺吧?」

  陳衷撇嘴。

  僕役又從旁邊取了個匣子,「郎君用一塊蜜餞?」

  陸懸魚沒進帳時那些憂慮一下子就消失了。

  「子庸傷勢如何?」

  「將軍!」陳衷很是高興,又有點慌張,趕緊將湯碗推給僕役,「在下已無大恙,隨時可為將軍效力!」

  她趕緊擺手,「你將糧草看護得很好,已是出了很大的力了!營中衣食住行皆十分簡陋,若有缺欠,你須得告訴我……」

  「將軍說笑,此處豈有不足用之處?」陳衷指了指那碗濃湯,「這禽肉十分鮮美,在下還是頭一次嘗到,足見此處物產豐饒。」

  ……考慮到軍中還在執行從上到下大鍋飯的政策,而陳衷吃的那碗雞湯很顯然是收到野禽之後用小灶做的,這個來處就有點奇怪。

  「這是哪來的禽肉?」她問。

  「是司馬仲達先生送來的,」僕役很是讚嘆了一句,「真是一位性情溫柔的好郎君啊!」

  ……她就猜到了。

  再看陳衷,陳衷忽然開口了,「其實陳長文很想替在下前來……」

  她伸脖子去看那碗湯。

  「將軍?」陳衷有點困惑。

  「確實有點鹹。」她一本正經地說。

  看完了傷員,出帳篷時,正好就有人跑過來了。

  是她身邊的隊率,領了七八個小兵過來。

  「將軍!」這個自平原時一路跟過來的游俠大大咧咧地指了指那幾個士兵,「他們以後就跟著將軍了!」

  她看了他們一會兒,每一個人臉上都是歡欣喜悅的,喜悅裡還帶點期待,帶點惶恐。

  他們當然歡欣喜悅。

  士兵和士兵的等級不同,糧餉也不同,中軍的士兵和前軍的先登不同,後軍的新兵與中軍的主力又不同。

  而在所有士兵當中,被選來給她當親衛的士兵是最不同的。

  他們當然得被選為先登或是選鋒,當然要屢立戰功,還得膽大心細,精明強悍,他們總是先做伍長什長,然後隊率,再往上晉升就需要懂一些軍官知識,不能一味衝鋒陷陣了,就會排起隊,準備來她身邊當親衛,當旗兵。

  這些衛士除了平時替她站崗放哨,戰時跟在她身側隨她出戰之外,還會學些新知識,到時候要是極聰明好學的,就有可能繼續晉升,去當一個旗官,那就準備晉升中級軍官,從黔首邁入士人的門檻了。

  天賦沒在學習上,也不準備在另一條路上狂奔的人也可以安於現狀,反正跟在將軍身邊,無論是平時的伙食還是鎧甲兵器都是好的不說,將軍這裡給的薪水也要高出一截,回鄉的福利更是數不盡!

  他們可是將軍身邊的親兵,什麼鄉官里吏見了他們敢不客氣呢?他們每每回了家鄉時,全村的人都恨不得跑到他家裡來,敬畏地想聽一聽小陸將軍帶兵打仗的那些傳奇,急切地想看一看他都為妻兒老小帶回些什麼稀罕物。

  ——那可是壽春宮裡帶出來的絲帛,比水還要柔滑!

  ——那可是曹操營中繳獲的牛,犁起地來就是帶勁兒!

  ——那個!還有那個!

  ——哦那是給自家婦人帶的梳篦,可是那個袋子是幹嘛用的?裝鬍子的?

  甚至別的營的士兵也會跑過來,恭恭敬敬地以兄呼之,想要謀一點營中的小福利。

  那些已經成為親衛的士兵因此得意洋洋,而還差一步,在各營中的候選人則每天都在焦慮與盼望中等待著。

  將軍身邊只有這幾十個親衛,外面卻有上萬人在盯著這個位置。

  那些親衛要是升職了就好了,這樣就騰出位置了;

  要不犯點錯被趕出去當小兵也不錯,這樣也騰出位置了;

  他們還可以被調去別的地方,於是就可以騰出些位置;

  但升職的,犯錯的,調走的,總歸是寥寥數人,而且總是要許久才有一個空缺。

  現在忽然出來了這許多空缺!

  他們自然歡欣喜悅,連同伙的兄弟們也是這般與有榮焉,感覺自己都提了氣一般。

  陸懸魚看了他們一會兒,又仔細想想。

  她完全知道他們是補了什麼人的缺,那些人的姓名,那些人的籍貫,家中有幾口,可有人倚門而望,盼他們歸來?

  但這位小陸將軍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著點點頭。

  見她露出微笑,那些士兵臉上的惶恐全都消失了,他們此刻的歡樂終於是發自肺腑的,不摻雜一絲陰影的了。

  營中的氣氛確實不錯。

  今天晚上要吃點好的,一方面以兩千人擊敗了鞠義至少五六千的兵馬,以少勝多,傷亡又不高,的確值得慶祝;另一方面陳衷是帶了糧草過來的,大家已經艱苦樸素很久了,正應該犒勞一下自己的胃腸。

  除此之外,他們還有更快樂的事。

  有士兵穿上了冀州軍的鎧甲,那些鎧甲和兵器都是要交給軍需官統一保存,不能私留的,但還是有機靈鬼剝下之後立刻也把自己的甲卸了,將新甲往自己身上一穿,企圖將舊甲交上去糊弄了事。

  那個新甲!甲片又細致,又光滑,穿在身上滑溜溜的!怎麼看怎麼得勁!

  ……他們的小算盤被看出來了,然後就被敲了棍子。

  「咱們的甲也是新甲!交哪個不是交!」

  「你也知道是新甲!這都是田使君辛苦為咱們置辦的!」軍官罵道,「現在得了冀州的甲,就連自己家鄉父老鍛打出的東西都嫌棄了!」

  不知羞恥!

  忘恩負義!

  沒良心!

  ……有人被罵哭了,但也有人不服氣。

  「人家的甲就是好看!」有小兵亂嚷嚷,「田使君的甲就沒人家那麼閃閃發光!」

  她路過聽到了,停下腳步,軍官連忙跑過來。

  「將軍!可要再敲他十棍!」

  「他說的是實話,」她笑道,「田使君為咱們置辦的甲,本就沒有人家袁本初的威風神氣。」

  軍官和機靈鬼小兵,以及圍觀的小兵都在愣愣地看著她。

  「但咱們就是穿著家鄉的鎧甲,」陸懸魚說,「打敗了這一路上所有的敵人。」

  「將軍勇武。」

  當她轉身離去時,小兵們討論的話題又轉了個彎。

  「將軍天下無敵!」

  「不對!將軍是天!」

  「你們聽說了嗎?」又有人嘀咕起來,「將軍那天晚上領著咱們前行時,有人看見她眼睛是閃著光的!」

  「……還有人說看到她臉上和手上都長毛毛了!」

  「所以才如此勇武!」

  ……她假裝啥也沒聽見。

  張遼趙雲司馬懿還在等著她,士兵們可以放鬆一下,吃吃喝喝,他們還得研究明白,怎麼把鞠義抓出來打死。

  「鞠義雖傷重,兵馬尚有半數,仍有一戰之力,」張遼說,「但未知他在何處。」

  「他必是先往那幾處營寨而去,」趙雲老成持重,「但此間水澤錯中復雜,斥候戰馬難行……」

  忽有人報,「將軍!有百姓帶了冀州軍的鎧甲兵刃來到營前!」

  幾個人都起身準備往外走,只有司馬懿行動比別人遲鈍了那麼點兒,好像是先坐著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才起身跟上的。

  百姓拿了鎧甲過來並不稀奇,有落單的,傷勢過重的士兵死在撤退路上,被路過的流民撿了屍體,這是任何一場戰爭都會有的現象。

  但營前擺了百餘具鐵甲,還有一堆長短不一的刀槍劍戟,就那麼被粗暴地堆在了一起,像堆乾柴一般。

  ……這就明顯不是零星流民和零星傷兵之間能發生的故事,因此司馬懿忽然就破防了。

  「此皆爾等所為?」

  守在鐵甲後面的那群泥猴就頻率不一地點點頭,為首那個臉相對乾淨些的很是窘迫地搓搓手,似乎想說些什麼。

  那人的欲言又止被司馬懿看在眼裡,他湊過來的聲音就很不穩了,「將軍,當重賞啊!不管他們想要什麼——」

  「小人們不要賞。」那人趕緊跪下,磕了個頭。

  司馬懿又破防了。

  但那人沒在乎他看起來三觀破裂的神情,而是看向了她。

  「這甲確實好,」那個人又說,「比將軍營中的好。」

  她愣愣地點點頭。

  「所以小人們將它送過來了,」那人抬起頭望著她,「將軍,穿了這些甲,將他們趕出去啊。」

  他那樣期待地望著她,連同他身後那些灰濛濛的人,一起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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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民發如韭

  在沼澤裡紮營不容易,但這些冀州軍還是頑強地砍了樹木,搭起了一座簡易的軍營,就是這裡潮氣實在太重,哪怕是個晴天,清晨時油布帳篷都要往下抖落一層水珠,渾然好像下過一場雨。

  他們的衣服也在這個冰冷而潮濕的天氣裡漸漸地起了黴味,可他們都是冀州人,平時習慣了乾爽的天氣,因此就需要頻繁生火,烤乾衣服。

  但沼澤地裡哪來那麼多乾柴呢?濕漉漉的木柴燒起來就是狼煙,嗆得人涕淚橫流。

  有士兵病倒了,病倒了就會掉隊,掉隊就會失蹤。

  他們誰也不敢得病了,除非走也走不動,爬也爬不動,一頭栽進泥裡,再也起不來,才會被同袍留在路上。

  ——別落下我啊,有人哀求道,要是落下我,不如一刀給我個痛快。

  這沼澤裡是有妖鬼的!他們吃人啊!

  ——哪來的妖鬼!有見識的官吏立刻反駁,那不過是些賊寇罷了!他們依附陸廉,靠劫掠財物換些糧食,因此才對咱們的兵士下手!

  若是鞠義聽了這話,不免就要嗤笑了。

  他所統領的可是威武雄壯的冀州軍!哪有什麼賊寇敢對他們下手!

  可他什麼也聽不見。

  他也被散發著黴味兒的細布包裹著,昏昏沉沉地躺在帳篷裡,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明日己身又在哪裡。

  「將軍不如上馬。」有親兵又勸了一次。

  她擺擺手。

  這不是路,這是一片不知名的淺湖在枯水期退化而成的沼澤,他們走在湖邊,一腳深,一腳淺,腳下去時「咕嘰咕嘰」,腳抬起來時也「咕嘰咕嘰」,走不到幾里地,士兵就滿頭大汗了。

  所以她乾脆也放棄了騎馬,跟士兵一起走起來。

  「咱們就沒有別的路了嗎?」有人這樣竊竊私語。

  「真沒有,」那些灰濛濛的流民這樣解釋,「這附近有數條汴水支流,繞路就容易進泥潭裡哪!」

  「既如此,他們如何選了這條路?」

  流民撇撇嘴,「他們又不熟悉這裡,又尋不到嚮導,自然就失了方向。」

  「這附近豈無村莊人煙?」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可笑,於是有人用胳膊肘捅了那個愣頭青一下。

  這附近的人丁,就在他們眼前了啊。

  鞠義迷路迷得有點狠,一天走不到,晚上還得找地方睡一覺。

  附近有個流民的小村落,領著這些兵馬,穿過密林與蘆葦蕩,就這麼很艱難地淌過去了。

  流民沒有屋子,只在沼澤深處搭起小窩棚,還開墾了一點田地,種了點菜。一見有動靜傳來,窩棚裡立刻就鑽出了十幾個小娃子,小的被大的背著,大的往樹上爬。

  有熊孩子的爬樹技術不太好,爬到一半就摔在地上,四腳朝天。

  ……於是等她走近了,那孩子還在一邊揉屁股,一邊噙著眼淚。

  「這是小陸將軍!不是冀州賊!」有跟在隊伍裡一直不吭聲的婦人開口就罵,「快從樹上下來!你們渾沒個人樣子了!」

  小娃子們一串串兒地從樹上下來,七八歲算大的,就趕緊趴倒行禮,兩三歲算小的,被拽倒了,也乖乖趴在地上。

  四五歲算不大不小的,似乎懂事又不太懂事,就抬起頭很迷惑地看她。

  「阿母,這不是小陸將軍!」他望著阿母指給他們看的那個人,「你說小陸將軍很漂亮的!這也就是隻泥猴罷了!」

  ……陸懸魚左右看看。

  ……其實走了這麼久,不光是那些孩子,連同流民,以及她身後那些士兵,也都渾然沒有個人樣子了。

  ……阿母衝了過去,伸手就給他抄起來一頓打。

  ……兩旁的軍士都把目光往旁邊閃躲。

  ……騎在馬上一點泥都沒沾的司馬懿翹起個嘴角,想笑又不敢笑,反正看起來可開心了。

  「這就是小陸將軍,」趙雲走過來,大大方方地說道,「就是她殺敗了那些冀州賊!」

  被媽媽打完的熊孩子也噙著一包眼淚上前給她行了禮,看起來給感動壞了。

  士兵帶來了乾柴,可以生火。

  附近的地表水泛濫,但直接喝沼澤水是絕對不行的,所以還得找流動水或是井水,找到還得燒開,最後能喝到一口乾淨的白開水就相當不容易。

  這裡沒有馬車,想喝水就靠人兩條腿去,兩條腿回來。燒好了一大鍋水給百姓時,他們立刻拿出了一堆破破爛爛的陶罐瓦罐,一個個地裝了起來。

  「我們不渴,」他們這樣解釋說,「這個留著喝,能喝好幾天呢。」

  話雖然這麼說,但士兵拿了碗給他們,讓他們敞開了喝時,他們立刻又湊過來,一碗一碗地喝,喝到肚皮都鼓鼓的為止。

  她換了一身衣服,也沒忘記洗乾淨兩隻腳,出帳時看到有幾個小娃子趴在柵欄外,探頭探腦。

  「看什麼呢?」她走了過去。

  他們立刻湊過來,興奮地亂嚷嚷。

  「你會打雷嗎?」

  「能下雨嗎?」

  「他們說你有神劍,一劍就能殺一百萬人!」

  她搓搓臉,又搓搓臉。

  看她習慣性搓臉,有個小姑娘又湊上來,很期待地望著她,「太陽下山時,將軍臉上能長出毛毛嗎?」

  ……陸懸魚住手了。

  她彎下腰,隔著柵欄,咧了咧嘴。

  「我晚上就要變成豺狼虎豹,」她說,「一口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們都愣愣地看著她。

  她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有一個忽然伸出手,捅了捅她的衣服。

  「你看起來有點討人嫌,」那個熊孩子說,「但不嚇人。」

  ……她臉上的表情就有點維持不住。

  於是又有幾個小娃子也伸出了髒兮兮的小手。

  她趕緊躲開了!

  她往中軍帳走去的時候,還能聽到身後的熊孩子嚷嚷。

  「小陸將軍!你要是變成大蟲!能打個滾兒嗎!」

  「咱們明天就去打鞠義,」她看到迎面而來的張遼時,趕緊開口說道,「明天就打!」

  ……張遼的臉上突然也出現了那種很神奇的笑容,就是那種要笑又不敢笑,最後抿成三瓣嘴的笑容。

  這樣一支兵馬進入沼澤,想要完全不被人發現是很難的。

  盡管困守孤寨,鞠義手下的偏將仍然派出了一些斥候,因而有人回報了這支向他們而來的兵馬。

  他們立刻警惕起來,甚至是憤怒起來!

  他們不畏死!他們怕的是那些看不見,摸不到的「妖鬼」,而不是陸廉!

  即使那場出其不意的夜襲的確重創了他們,但陸廉的兵馬也不過兩千左右,他們仍有一戰之力!

  何況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他們雖迷路了幾日,附近終於有一座營寨的游騎出來尋到了他們!他們立刻派人去報信了!

  到時候大家可以並肩作戰,合力擊破陸廉!

  太陽漸漸爬到了天球正中。

  冀州軍的營寨在這片沼澤中地勢略高些的乾地上,她的兵馬委屈點,選了一塊相對乾燥,但草鞋還是有一寸要陷下去的泥地。

  兩邊雖然沒啥話好講,但禮節是要有的,她先是讓人喊話投降,對面用一波弓箭齊射回復了她。

  這邊的士兵也不覺得有啥意外,提前將藤牌舉好了,帶著刺蝟一樣的藤牌開始小步跑,跑到三十步遠開始丟長矛,後面的弓箭手跟上,一聲令下,也開始往營寨裡拋灑箭雨。

  冀州軍的鎧甲很好,能擋下不少傷害。

  ……她的意思是,雙方都是如此。

  這些跟著她出來的士兵也都換上了這批精雕細琢的鐵甲。

  當她的士兵離得近了,對面那些在營寨前結陣的冀州人就破防了。

  「無恥蟊賊!」他們破口大罵,「你們怎麼穿我們的鐵甲!」

  她臉上的肌肉忽然不自然地抽動一下。

  身邊有眼賊的立刻就問,「將軍?」

  ……她不知道該說點啥,總不能說是為了追求刺激?

  但她的士兵當中必然有人比她更會罵仗,揮刀劈碎了面前一個冀州兵的頭顱之後大吼了一聲!

  「家鄉的甲哪有從敵人身上扒下來的好!」

  這是一場常規戰爭,對面的主將不在,她不必出什麼奇謀,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壓上去打就是。

  很快冀州人就節節敗退,守到了轅門處。

  但他們仍然十分強硬,士氣未崩,有人在裡面高喊:「再堅持一刻!兒郎們!小逢將軍的兵馬就快到了!」

  ——小逢將軍的兵馬就快到了!

  一聲起,聲聲和,很快傳遍了整座營寨!

  他們的援軍就在附近!須臾便至!

  他們這樣堅信著,直至太陽將要下山,戰場歸於寂靜,直至陸廉走進了這座營寨,他們的援軍也沒有來。

  許多人到死都圓睜著憤怒的雙眼,不能相信友軍竟然背叛了他們。

  那支援軍並沒有背叛他們,他們的確是派出來了的。

  兗州是明公的!是他們冀州人的!這裡有數不盡的營寨,每一座都那樣堅固,每一座都廣積糧草,都有精兵強將!

  誰敢與他們為敵?

  誰能與他們為敵?!

  那些部曲私兵如此堅信,並且在自己家的少主人帶領下,意氣風發地離開營寨,趕赴他們所知的戰場。

  但他們只走了數里,有兵卒無意中回頭,立刻肝膽俱裂起來!

  「狼煙!狼煙!」

  「那是咱們的大營!」

  「敵襲!必是有敵襲來!」

  「陸廉原來竟在這等著!咱們中計了!」

  他們再也走不下去了!

  前面是友軍,這一點都不錯,可是後面是他們的大營啊!

  有守營的士兵在跑來跑去,拎著長戟,怒吼著,咆哮著,想要從濃煙中找到陸廉的士兵。

  有灰頭土臉的民夫跑來跑去,四處滅火。

  沒有襲營的人,只有這一場大火,不明不白,就好像從天而降,突然燒起來一樣。

  有人在濃煙後,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

  「他們說,兗州是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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