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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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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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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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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正經的攻城戰

  當鞠義的兵馬覆滅時,援軍已經離得很近了。

  他們是滅了火之後察覺到中計,並且一刻不停地趕往那片沼澤的。

  但還是來得遲了一些,因而不得不再丟下一些屍體與戰利品,然後倉惶地逃走。

  「這次營中所有士兵都能換上冀州甲了。」有軍官這麼說。

  「……分不分太史將軍那邊一些?」

  逢紀家的部曲私兵穿得沒有正規軍那麼好,鎧甲良莠不齊,武器質量也是如此,但他們的衣服質量倒是挺不錯,有人剝下來比比劃劃往自己身上試,也被軍官給沒收了。

  但還有些戰利品體積小,不觸目,因此可以留下的。

  比如一些碎金銀,比如一柄短刀,比如一枚銅帶鉤,那也許是出自某個軍官身上,等士兵們湊在一起,悄悄將自己這些私藏的小東西拿出來仔細查看,並謹慎地炫耀時,他們也會從那些小東西上看到它曾經主人的一些痕跡。

  那些碎金銀是裝在一個絲囊裡的,上面也會繡幾筆清雅美麗的花紋;

  那柄短刀上有些劃痕,細看已經用了很久,大概是主人成年時的禮物;

  銅帶鉤原本平平無奇,可是拿出來炫耀時,又有另一個士兵也跟著拿出了自己那枚一模一樣的戰利品——連主人的姓氏都是一樣的,他們是兄弟嗎?

  他們的戰利品都不能再開口,因此許多謎題也再不能解開,但陸懸魚的戰利品說不準是能開口的。

  她注視著還沒醒過來的鞠義,屏氣凝神。

  「把他拉回去,細布盡量換成清潔乾燥的,傷口處的腐肉割掉,不行就用火烤一烤,」她對醫官說,「盡量還是治好他。」

  「將軍寬仁。」

  「也不是,」她說,「我就是想知道許攸為什麼改主意了。」

  許攸是個很狂妄,但很精明的人,他想要進一步擴大戰果,這理由再正常不過,但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別的什麼變故呢?

  他也許不知道,他沒有任何訊息途徑得知那些對他不利的事正在發生,他只是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這樣的事也是有的,就像有些武將就是能用第六感判斷敵軍到底在什麼位置。

  盡管從來無人聽說許攸有這樣未卜先知的能力,但他派出鞠義並不算無的放矢。

  天漸漸冷了。

  渡過一條黃河,天氣就更冷了一點。

  荀諶是在清晨出帳時意識到這一點。

  他穿著一件青灰色的布衣,頭上也戴著這樣的髮帶,踩著半舊的木屐,似乎與一名寒門士人沒有什麼不同。

  但僕役立刻為他加了一件氅衣。

  「郎君當心。」

  荀諶「嗯」了一聲,在營地裡慢慢地踱步。

  天還沒有完全亮,兵士們也還沒起來,因此營地的柵欄門還是緊閉著的。

  但那些民夫在天不亮時就已經被喊起來了,他們需要替士兵擔水,需要從河邊運送石頭過來,需要準備今天攻城時可能用上的一切東西。

  隔著木柵欄門,他們光著胳膊,光著兩條腿,緩緩地從柵欄門口走過,神情麻木得很,一聲也不會出。

  荀諶將目光從他們身上轉移到他們推著的東西上面。

  他的目光忽然縮緊了。

  那些板車上堆著黑黝黝的石頭,石頭上有一層細而潔白的東西,毛茸茸的,遠看好像一層柳絮。

  「那是什麼?」他問。

  身側有人立刻跑了過去,令民夫停下腳步。

  片刻之後,僕役跑回來了。

  「郎君,那是石頭上的霜。」

  「結霜了嗎?」荀諶很是吃驚。

  這位郎君下意識地緊了緊自己身上裹著的氅衣,並且輕輕地揮揮手。

  於是民夫們繼續低下頭,用力地推起板車,將那一車車的石頭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去。

  范城內的板車也被調動起來,臧霸的泰山軍、張超的小沛軍、張飛的徐州軍、以及陸白的女兵,全都被調動了起來。

  他們緊鑼密鼓地打包城內的一切物資,比如糧草、比如錢帛、比如油布、桐油、草藥、鐵鏟鐵錘這些重要物資,比如馬匹牛羊這些牲畜,比如各種運輸工具。

  張飛來到范城不是為了幫他們繼續守,而是要保護他們往回撤,於是能撤多少人,能撤多少東西就成了他的任務。

  那些壇壇罐罐很佔地方,都帶走確實很麻煩,可是如果不帶走,路上用什麼存水呢?

  還有一些精細的財物確實扛起來不方便,比如說那個連枝宮燈,可那是伺候過天子的!帶回家去給大父看一眼!保管他笑得看不見眼!

  士兵們都有很多東西不能放棄,那些東西統一可以被稱為「輜重」,當他們在范城打了無數仗後,這些「輜重」也就變得越來越重了。

  有女兵就得意洋洋,表示將所有的戰利品都包在了頭巾裡,別人不信,還特意要她摘下頭巾看一眼。

  於是她就把頭巾摘下來了,眾人立刻睜大了眼睛!

  她那烏油油的髮髻上,滿是閃閃亮的小東西!

  「阿瑞頂了一頭牛!」年齡最大的那個女兵這樣大聲地驚嘆了一句!

  所有的女兵都跟著「哇!」了一聲!

  阿瑞得意地扭了扭脖子,頭上的東西也跟著一閃一閃。

  一群女兵圍上去,立刻羨慕嫉妒恨起來。

  「咱們女郎說不定也沒有這些釵環呢!」

  陸白確實是沒有這些釵環的,她的行囊很少,裡面沒有多少私人財物,更沒什麼需要換成珠寶的犒賞。

  她站在簡單修補過的范城城牆上,仔細打量了城樓一會兒。

  城樓已經被砸塌了一半,另一半想要爬上去也行,能看得更高更遠,如果是她阿姊,那一定能三步並兩步地跳上去。

  ……她又看了一會兒,還是放棄了。

  她守在這裡多久了?

  她擊退過鮮卑人,也擊退過冀州軍,她奪下了這座並不牢固的土城,它曾數度將被攻陷,但現下終究還在她手裡。

  牆上的泥巴很新,透著一股耀眼的金黃。

  陸白皺眉看了一會兒,覺得不是泥巴的顏色真就那麼詭異,也不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

  泥巴下面的舊城牆是黑紅色的,因此將它的顏色襯得淡了,在朝陽下彷彿金子一樣,泛著微微的光。

  她又摸了摸那面城牆,像是摸了摸曾經站在那裡的一個個姊妹。

  自審榮的冀州軍攻城至今,她已經守足了一個月。

  現在她需要將這些戰功安全地帶回去,並且為她的健婦營領到一份足夠匹配功績的獎賞。

  陸白轉過身去,正準備下城牆時,有焦斗聲忽然自身後響了起來!

  「敵襲!」有人大喊道,「冀州賊又來攻城了!」

  那一面面的旗幟嶄新耀目,彷彿蓋過了朝陽的光芒!

  那陣陣戰鼓聲如同雷鳴,催動了整片大地都在顫抖!

  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冀州軍!像潮水一樣密密麻麻地湧來!

  到處都是冀州軍!到處都是雲梯車!

  即使前日勝了他們一籌,將他們趕了回去,今日的守軍還是大吃一驚——這樣的畫面,只要站在城牆上往下看一眼,就會感到頭暈目眩!

  就會從心底生出無窮無盡的恐懼!

  他們是想要撤軍,但他們也要渡河!被這樣一支威武雄壯的兵馬攻打,誰能渡河?!

  ——將軍!將軍!咱們先渡河嗎?

  ——咱們不必殿後吧?

  ——這樣的聲勢,殿後必死啊!

  ——還有那些油,那些鍋,那些柴草和木料! 那,那都已經運下城牆了!這城牆要怎麼守哇!

  潮水中立起一個小島,那是荀諶旌旗所在之處,那位年輕而俊秀的主將一身戎裝,俊秀的面容被裹在朝陽的光輝裡,像是渾身都在發光一樣。

  「明公等咱們的消息已經等得太久了,」這位主將露出了一個自信的笑容,「咱們今日必將攻克范城!」

  縣府裡。

  臧霸小心地看了幾眼周圍幾個人,沒有吭聲。

  「兵貴神速,」張超沒有看他,只是開了口,「三將軍,須得立刻有一個章程才是。」

  三將軍吐了一口口水,「這賊人竟此時攻城!」

  「黃河水淺,此時可渡,」陸白說道,「咱們立刻從南門衝出去——」

  「嗯,嗯,」臧霸立刻出聲了,「泰山軍可在南岸為援。」

  張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三將軍。

  這位名士出身的武將表情極其自然。

  「那諸位領兵立刻出發吧,」他說,「我來殿後。」

  皺眉琢磨事兒的張飛忽然抬起了頭;

  陸白身體僵了一下;

  臧霸反應得倒是最快的,「他們推了那樣的雲梯車走過來總需時間!咱們棄了輜重!不怕走不脫!」

  三將軍忽然又看了臧霸一眼。

  這位雄壯威猛,看起來很不像是會動腦子的將軍點了點頭。

  「就這麼辦吧,」他說,「陸校尉的健婦營先——」

  陸白咬了咬牙,「三將軍,我有神弩手,亦可襄助孟高公!」

  時間其實只有片刻,但在這個小小的縣府裡,四個人好像經歷了一整個大漢從高祖到當今天子的變遷一般。

  三將軍忽然一樂,「既然這樣,宣高先行撤去南岸便是!」

  雲梯車還在緩緩靠近。

  它那樣的龐然大物,離得越近,車輪碾過泥土所發出的隆隆聲就越清晰,越響亮,彷彿碾過的不是這片土地,而是芸芸眾生。

  臧霸的泰山軍先自南門離開,他們跑得很快,幾乎沒有帶什麼輜重。

  冀州軍跟在雲梯車的身邊,催促著民夫繼續向前。

  剩下三支兵馬中的傷員也被板車載著著,從南門拉出去了。

  有人奮力地想從車上爬下來,眼睛赤紅地看著同袍沉默的背影。

  流水並不急,但渡河的士兵濺起了無數水花。

  戰鼓跟在雲梯車的後面,鼓手的額頭沁出了汗珠,鼓槌重重地砸下! 像是砸在守軍的心上!

  士兵們已經跟著雲梯車過來了,他們依附著它,保護著它,跟隨著它,他們的目光那樣冰冷,燃燒起了冰冷的火光!

  張飛騎著馬,拎著馬槊,沉著一張臉守在城門的後面。

  泰山軍和傷兵都走盡了,輪到健婦營和張超的小沛軍開始走。

  他的身後漸漸起了塵埃,有許多來不及帶走的牲口尾巴上被捆了些柴草,掃起了沖天的塵埃。

  「傳令弓兵弩手!」荀諶厲聲道,「今日不將箭矢用完,便不許回營!」

  那些強壯的弓弩手得了令,立刻來到了前排,將箭矢對準天空!

  烏壓壓如傾盆雨一般!片刻便將城頭寥寥守軍手上的藤牌紮成了刺蝟!

  「咱們走不走!」他們躲在藤牌後面,向城下喊,「將軍!他們都走盡了沒有!」

  張飛皺起了眉頭。

  能走的都走盡了,只剩他這數百親兵了,現在該他們撒丫子跑了。

  但感覺還是有點不對勁。

  「再射一輪!」

  「再射一輪!」

  「再射一輪!」

  荀諶身邊的傳令官高聲道,「再射一輪!」

  「還有!」荀諶說道,「將戰鼓敲得再響些!鼓手沒吃飯嗎!」

  再響些!

  河水潺潺。

  一個時辰之後,那遮天蔽日的冀州旗幟,還是插在了范城的城頭上。

  幾個人站在黃河南岸,臉色都不怎麼好。

  除了有少許士兵因為渡河而著涼感冒,還有幾個士兵跑得有點慌張,扭傷了腳之外,他們將全部兵馬都帶出來了,沒有損失一兵一卒。

  ……但他們捨棄了一些輜重,這也是確確實實的事。

  糧食是盡量能運的都運走了,但那些笨重的東西,比如一些錢帛,比如一些牲口,比如某個小兵心心念念的連枝宮燈,都落在了范城裡,來不及帶出。

  那個小兵哭得很厲害,尤其她旁邊是頭上頂著一頭牛的智者,慘烈對比之下,哭得就更厲害了。

  「就萬萬沒想到,」臧霸咬著牙,望著河對岸,「荀家小兒,竟比我還——」

  另外三個人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荀諶是坐著軺車進的范城。

  沒用雲梯車,沒用衝車,沒用先登的士兵,用了一些箭,還讓兩個擊鼓的士兵累倒了,抬下去抱著犒賞吃小灶了。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損失。

  在冀州軍的歡呼聲中,這位主將挺了挺胸,露出了一個燦爛微笑。

  「工官何在?」

  身側的副將愣了一下,「將軍要工官前來嗎?」

  「不必,」荀諶臉上的笑容一點都沒變,「將我今早寫的那封信,還有受許子遠之令,督建雲梯的那幾名工官,一起送去主公那裡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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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頭上頂了一頭牛」是某黑人小說的梗,想起來需要標一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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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三章 憋住

  有士兵彎下腰,眯著眼,仔仔細細地去看那盞連枝宮燈。

  「這麼金貴?」

  那不是宮裡帶出來的宮燈,上面沒有錯金銀,也沒有精雕細琢的手藝,在這種奢侈品中很平凡。

  但它被人用細布一點點地纏了起來,每一個枝條都用布纏了起來,燈盞也擦得乾乾淨淨,將布條卸下後,整座連枝燈泛著黃銅最純正溫和的光亮。

  於是士兵們無師自通了,「朝廷曾巡幸范城,說不定是天子曾用過的!」

  他們因此為了這座宮燈的歸屬吵了一架,直到隊率走過來,用兩匹布把它換走。

  那個隊率的理由很充分:你以為它為什麼被落下?

  「這東西你要怎麼帶回去」的難題難倒了之前健婦營的女兵,現在也迫使這幾個冀州兵忍痛放棄了它。

  進城時難免鬧哄哄的,很快所有的戰利品都有了歸屬,所有的房屋也都住進去了喜氣洋洋的新客。

  隊率扛著那座宮燈,小心翼翼地往縣府進發,想要給他們的郎君獻個寶貝時,荀諶就坐在裡面,對面也是一座連枝燈。

  這才是一座宮中帶出來的連枝宮燈。

  豪富之家喜歡將五銖錢掛在燈樹上,看起來既富貴,又豪氣,但宮中就未必。

  當今天子從宮中帶出來的那座連枝燈是一頭雄鹿的造型,鹿身雄偉,鹿角如枝,在鹿角上點起燈盞後,雄鹿昂首屹立,大有睥睨天下的氣勢。

  這座宮燈在那個夜裡流散了,後來輾轉進了冀州,落到了營中。

  ——就像天子的權威一樣,荀諶想,這也許會是個好兆頭。

  他的信使已經出發了,帶上了捷報,以及幾個倒黴的工官。

  那些人進城時的滿臉喜悅變成了不可置信的驚駭,而後便是滾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們一個個地說起他們根本沒從這種工程裡獲利多少,一座雲梯車造價千萬,其實落在手裡的也不過十幾萬錢罷了,給婦人買幾匹蜀錦也難啊!他們拿著這一點錢,整日裡提心吊膽,他們也是無辜的!他們也是受害者!

  他們在路上不斷地哀求荀諶的部曲,漸漸哀求就變成了威脅。

  ——你們可知道我們是為誰效力嗎!

  ——送我們去袁公處,難道袁公就會發落我們嗎!

  ——這些雲梯和衝車可是在許公授意下建起來的!咱們領的銀錢也都孝敬了許公!

  ——小荀郎君惹旁人也就罷了!難道還能惹得起許公嗎!

  有人忽然轉回頭,冷冷地看了那個為首的工官一眼。

  「我們郎君素來是不惹人的。」

  工官一愣,剛想再說些什麼時,前面的騎士忽然停了。

  「禁聲!」

  遠處隱隱有煙塵起來,那是那一支兵馬?

  這裡已經在冀州境內,論理是安全的。

  但這些日子裡,大量的郡兵和青壯都被調往黃河岸邊,賦稅又重,漸漸有了賊寇,也是不能小覷的。

  領著這幾十個騎兵趕路的隊率很謹慎,停在遠處仔細看了一會兒才回頭,「咱們今天且在附近村落歇息一下,明日再趕路便是。」

  「隊率!還不到申時便要歇息不成?」

  「咱們只要快馬加鞭,不過兩個時辰——」

  隊率忽然冷冷地看了那幾個年輕的騎兵一眼。

  那支路過的兵馬沒有打起旗幟,這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

  尋常運送糧草的輜重車隊也有旗幟,寫明糧官是誰,亦或是運到哪一位將軍的營中。

  但更次一級的,縣城收了附近鄉野的糧食,運去郡中時也許是不打旗的,但那樣的隊伍很容易被辨認出來——二三十個腰間佩刀的守軍,不著甲,以及一群很不情願的民夫。

  而剛剛他看見的那支兵馬人皆著甲,腰間佩刀。

  車子上放了長牌與長槍,隊伍兩旁皆有游騎護衛。

  兵馬不多,看著只有六七百人,但毫無疑問是一支精兵,而精兵怎麼可能沒有統領它的武將?武將怎麼可能沒有旗?

  沒有旗,怎麼打仗?

  ——於是答案呼之欲出:那很可能不是冀州的軍隊,而是一支敵軍,正向著繁陽而去。

  當然,他們是步兵,而自己這邊有幾十騎,即使繞路,也足可在他們之前進入繁陽,為守軍預警。

  但這就涉及到了下一個問題:他們是荀家的部曲,為什麼要冒死預警呢?

  冀州諸軍事決於沮授,後來沮授被那幾個嫉賢妒能的小人合力拉下來後就換上了許攸,無論如何都從不決於自家郎君啊。

  既決於許攸,那出了什麼事也都有許攸擔著,豈不正好?

  其實隊率是個粗人,原本想不到後面這許多的。

  但他自小是跟隨這些郎君長大的,長大了也留在身邊,有些事自然就想明白了。

  「咱們尋一個村落,悄悄住下,」他吩咐道,「不許張揚!」

  那支兵馬還在繼續向前走。

  尋常軍隊行軍時,即使軍官三令五申,要求士兵不要在行軍途中交頭接耳,但全程不講話是不可能的。

  他們總會悄悄地交流這趟行軍的感受。

  路邊見到了果樹,他們會駐足不前;遠處見了村落,他們會躍躍欲試;天氣晴了,他們會批評太曬太熱;下雨天趕路,簡直是世上第一等的苦差事。

  這些悄悄話沒有什麼意義,他們是戰爭中最底層的人,只要兩條腿能邁開,能走路,哪怕走得腫脹酸痛,走得血流不止,他們還是要繼續向前的。除非前面是一條死路,或者已經到達士兵體力的極限,有許多人走著走著就倒下死去,才有可能激起士兵嘩變,否則他們永遠只能在走路時講幾句話,將這作為心情唯一的宣洩與消遣。

  但這支兵馬在行軍時是一點聲音都不出的。

  他們走過時,草鞋踩著地面發出一陣沙沙的響;

  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的土路,也發出隆隆的聲;

  馬蹄踢踢踏踏極有節奏,連間隔都是一模一樣的;

  他們穿著骯髒而破舊的衣服,外面罩著磨損嚴重的甲,但擦拭得倒還乾淨,就這樣沉默地走在路上,一言不發。

  這裡其實離他們的家鄉不遠,翻過一座山就到了,但那座山好像變成了無法逾越的天塹,他們這些年裡繞著那座山走啊走,怎麼也走不到。

  「打完這一仗,待得劉使君重鑄江山,並州也重歸大漢,」他們的將軍說,「咱們就可以回家了。」

  那些沉默的士兵每每走得快要邁不動步,想要停下來喘一口氣,開口央求一句時,就會抬頭向前望一望。

  他們的將軍沒有騎馬,營中所有馬匹或分給斥候,或是用來拉車,即使是將軍,也在與他們同行。

  他走得很穩,即使他穿的甲比他們要重,走的路不比他們更少,但他的步履還是那麼穩穩當當。

  那些士兵於是有了新的動力,繼續走下去。

  高順的兩條腿很疼,但這種疼還是可以忍受的程度。

  他不習慣用簡單粗暴的方式規定士兵走多遠的路,哪怕他要求他們一日行百里,他們當中一定也有許多人能達到,但也會有人死在路上。

  陷陣營只有七百餘人,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同袍,每一個人都很寶貴,絕不能因為他一個愚蠢的決定而死去。

  他心裡有一個念頭,自從離開官渡,北上進入魏郡腹地,這個念頭就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要驚擾冀州軍,令袁紹多疑,不敢全力南下,由此則可保倉亭津守軍不必面對無休無止的攻城,有撤退機會,但他要如何「驚擾」,「驚擾」到誰,才能達成這個目標呢?

  淳于瓊屯兵於烏巢,與太史慈相峙,他如果能與太史慈前後夾擊,也許能重創淳于瓊——但這對於冀州軍來說只是一場普通的失敗,卻很有可能要搭上全部的陷陣營;

  鄴城與濮陽皆城高且厚,又有袁紹重兵把守,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襲取談何容易;

  他在進入冀州後,短暫地佔據了一座鄔堡一段時間,並被附近豪強看作一支小規模的匪寇,報給附近的縣城,於是來了幾批郡兵,攻自然是沒攻下來的,後續的郡兵也就沒再過來了。

  ……這也很奇怪,因為既然沒打下來,這裡就始終有一支有敵意的軍隊盤踞,袁紹怎麼能容忍呢?

  但高順詢問了那些郡兵俘虜之後,又得到了一些新的信息。

  「使君們忙著為袁公運糧呢!」他們這樣訴苦道,「小人們都是些不堪用的廢物罷了,精兵都在路上。」

  高順眯了眯眼,「往何處運糧?」

  關於這個問題,不同的士兵有不同的回答,負責軍糧的審配很小心,他們只知道自家鄉裡的糧食先運到城中,再往東運到某個小城中。

  在頻繁的詢問中,那個小城有了眉目。

  「內黃?」

  高順皺眉看了一會兒地圖,忽然將目光落在內黃往北的一座城池上。

  按說運糧既然是從北往南運,糧草其中一個中轉站既然是內黃,那麼審配無論如何不會再將它們往北運,但那座城池北臨漳水,易守難攻,若駐紮重兵,就非常適合用來囤積糧草。

  ……但它在陸廉這邊的武將中,名聲不太好。

  畢竟「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城這種事有點太誇張,張遼在酒宴上講過一次,大家就印象極其深刻了。

  有過這種黑歷史的城池,審配要是再拿它當屯糧重地多少就有點不可思議,尤其高順詢問了這些當地人,發現繁陽令一直就沒換過,這就更古怪了。

  懷著這種疑惑,這位做事很嚴謹的武將又看了一會兒那張地圖,腦子裡忽然跳出來一個奇怪的想法:

  如果這座城的「黑歷史」只有陸廉這邊的人清楚,袁紹審配從頭到尾壓根沒得過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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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官僚主義沒有深刻概念的高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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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四章 憋不住了

  繁陽令已經好些天沒合眼了,並不是憂愁,而是緊張。

  任何一個小小的令長如他這樣,突然被委以重任,都是會緊張的。

  想想看,多少同僚會眼紅他而今的處境,這其中又有多少人在暗地裡想拉他下去,頂替他的位置呢?

  他們會從鄴城翻出關於他的竹簡,從他出身開始,到他成長,他娶了誰家婦,又結了什麼親,他在這些年的工作中有什麼瑕疵,什麼疏漏,有什麼可以拿出來臧否一番的黑料沒有?

  人非聖賢,大概都不會一輩子清白無暇,想找點小毛病總能找到,尤其這個人去年還有個非常可疑的地方!

  張郃與孟岱交惡,最後張郃殺了孟岱,去投劉備了!沮授便曾提到過,其中有繁陽糧草被奪的緣故——

  但究竟是怎麼被奪的?與繁陽令有沒有關呢?

  這座小城自己的守軍不足百人,原本是無法承擔守護糧草這樣艱鉅任務的,但孟岱有部曲駐紮於此……所以如果能問一問那些部曲,就再好不過了。

  但那些部曲已經被張郃殺了,甚至早於陸廉暗示他清洗軍隊,在張郃還沒下定決心到底投劉備還是曹操時,他已經先下手為強,將孟岱的私兵冠上了「不守軍紀,以至戰敗」的罪名,一批又一批地砍了頭。

  現在他們的屍體還被埋在濮陽城外的大坑裡,想挖起來也許有可能,但讓他們說話是很難了。

  再考慮到他們沒辦法寫信詢問張郃這件事裡,繁陽令可能起到的作用,剩下能打探消息的路徑就只有繁陽城裡的官吏士庶了。

  據說沮授當初就曾派人去繁陽城調查了一番,但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答復。

  因為這個人派去的不是自己的親信,而是鄴城的官吏。

  那幾名官吏到了繁陽之後,都得到了一份厚禮,遠超出他們將這件事報上去能獲得的獎賞,以及有可能承擔的風險——大監軍自然是主公面前最為倚重之人,但其他幾位與大監軍關係不那麼融洽的使君,他們也是一個都惹不起啊!

  張郃是被舉薦的,孟岱也是被舉薦的啊!

  於是靠著小心操作,靠著互相傾軋的大環境,靠著金錢的力量,繁陽令最終安全過關了。

  但這一次與上次不一樣。

  上次琢磨他的只有沮授,這一次卻有一群人,因此繁陽令必須更加謹慎,更加小心,工作起來也更加努力。

  整個繁陽城的老百姓都被他折騰得怨聲載道。

  地面是要敲平的,間距是要一致的,天晴時要灑水,下雨時要填土,城裡沒有那麼多雜役,通通徵發百姓的勞役,一分錢不花,還要百姓們自帶乾糧;

  民宅是要乾淨整齊的,土牆要刷一刷,房頂要鋪一鋪,發黴的乾草趕緊換下去,蓋在窗戶上的破席子趕緊換一張新的,這些自然也不是縣府發錢,百姓們也得自食其力;

  百姓們衣冠是要整齊乾淨的,衣衫襤褸的人趕緊買一套衣服去吧,要是沒錢買,就別出門了,出門的話免不了吃幾棍子;

  但這些要求是互相矛盾的,比如說衣衫襤褸的人既然不讓出門,那又怎麼修補屋頂,怎麼平整路面呢?

  縣府最後還是忍痛從不知道什麼地方整了點麻出來,一家一戶地分給百姓們一些,免費的,不要錢。

  但名聲還是壞了,家中的婦人少不得一邊忙碌著紡線織布給全家縫補衣服,一邊激情大聲辱罵。

  ……當然也有少量百姓從中獲益了。

  比如那個貨郎,之前因為戰爭而滯銷的各種商品都突然間走俏,比如針頭線腦,比如草鞋或現成的麻布,比如一張草席。

  ……草席迅速脫銷了。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那個貨郎又不得不忍受妻子的指責,這次不是指責他賣得太慢,而是太快。

  有小吏檢查到他家的時候,指出他家也需要一張新草席,但那時候他已經將所有的草席都賣光了。

  那天晚上,他熬了很久的夜來編一張草席,以至於燈油用得太多,又被妻子罵了一頓,憔悴極了。

  總而言之,現在繁陽城已經被收拾出了一番新氣象。

  道路乾淨又平整,兩旁的房屋也是如此這般,街上的行人穿著可以遮蔽身體的衣服,相互打招呼時,即使是不識字的黔首也會彬彬有禮。

  即使是天子駕幸的濮陽,恐怕也沒有這樣的排場了,畢竟陸廉在這些事上是出了名的粗心大意,哪怕天子在金根車上因為顛簸而磕破了嘴唇,她也不會升起半點愧疚之心的。

  繁陽令對自己人這樣折騰,對外人倒也一視同仁。

  他創立了十分繁瑣的規定,出入城的人都需要登記得十分詳細,防止細作什麼的進城,而這座城又不比以往,於是城中的奇怪現象很快就蔓延到了城外。

  高順來到這座城前時,發現了這裡很不同尋常。

  一般來說,護衛城池的兵馬應該在城內,而不是城外,尤其是這種屯糧的城池。

  但城外有好幾處軍營。

  那些軍營看起來也很怪異。

  與其說是軍營,不如說是哪家貴人來這裡消遣秋游,柵欄和箭塔沒建起來,但是出來進去總有不少僕役,其中甚至有不少美貌婢女,嘻嘻哈哈地結伴出入。

  有些規模大一點的營寨,裡面能看到旗幟,有些規模小一點的營寨,也看不到什麼旗幟。

  陷陣營的斥候在附近小心翼翼地轉了幾圈也不能理解這種情況,最後報告給了高順。

  想進城不太容易,高順心想,但這些鬆散的私兵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營中所攜輜重裡,」他問道,「有沒有彩緞絲帛?」

  「沒有。」

  「……金玉玩器呢?」

  「……也沒有。」

  上首處的將軍問得勉強,下首處的軍需官答得也很勉強。

  將軍沉默了,軍需官悄悄地抬頭,看向他的將軍。

  將軍穿著一件補了幾個補丁的罩袍,罩袍原本是紅色的,當初還是溫侯賞賜給將軍的,他穿了這些年,漸漸褪色得快要看不出那明亮如火的色澤,倒是上面幾個破洞都被將軍差人用紅色的布料補了上去。一眼望去,好像星星點點的血跡。

  將軍站起身來,罩袍裡鎧甲上的甲片互相碰撞,發出了輕輕的響聲。

  罩袍雖然有些破舊,但那身鎧甲卻頗為堅固,汗水和征戰無時無刻不在腐蝕它,而他用每天晚上卸甲後的細心養護令它始終保持著還不錯的狀態。

  即使細心養護,上面許多甲片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凹陷與兵刃的殘痕。

  他們的將軍也沒有世家子白皙俊秀的面龐。

  他膚色黝黑,手上帶著數道不容忽視的傷疤,以及長年累月拎著刀盾生出的繭子。

  那怎麼看都是個身經百戰的武人,與只貪圖享樂的世家子截然不同。而自將軍往下,整個陷陣營都透露著這種氣質。

  因此他們想偽裝……就很不容易。

  高順似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將軍?」

  「營中可帶了桐油與乾柴?」

  軍需官突然精神抖擻,「這個!這個有!」

  天色將晚,夕陽籠罩在這片平原上,將城池染出一抹溫柔的色彩。

  有婦人背著一筐草走進城,那也許是用來餵豬的,也許是用來編織草席的,總歸是很重要的材料,她們因此排隊站在城門處,等待著衛兵一個個地盤問和檢查。

  有貴人乘車從城裡出來,那車是輜車,車裡還有女子的調笑聲。

  又有年輕俊美的少年帶著自己的隨侍騎馬入城,那既是一位身著華服的少年,也有一匹通體潔白沒有一根雜毛的駿馬,但少年似乎覺得這樣的一匹馬騎起來太過乏味,於是又在上面纏了五色緞帶。馬兒跑起來時,緞帶在風中也飄了起來,彷彿一道彩虹。

  陷陣營的士兵愣愣地看著這一幕,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在馬身上繫那種東西,纏到樹上,或者掛到別人身上怎麼辦呢?別說打仗,騎著它趕路也不成啊。

  但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那個少年進城時,所有人都為他讓路了。

  那的確是個眉目如畫,美得令人感到驚嘆的少年,但陷陣營的士兵根本沒有關注這一點。

  他們遠路而來,在城樓上的守軍察覺到他們的動向,並且要城下的守軍上前質疑時,他們的腳步更快了!

  那幾十騎一馬當先,衝到了城門下,將美少年進城之後,那些還沒來得及聚攏的守軍以馬蹄踢開!

  憑七百人攻一座重城,這很不容易,但繁陽至今沒有收到附近有敵軍的警告,因此守軍的懈怠,以及周圍那些奢靡懶散的營寨,都給了他們一點偽裝,令他們得以接近這座城池。

  他們甚至也不考慮真的將這座城攻下來,他們只想要在城門處放一把火,要是有機會的話,就衝進去!將糧草燒掉再走!

  這樣一支殺氣騰騰的兵馬向著城中衝過去,自然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吼聲!

  ……然後高順完全沒有想到的畫面發生了。

  他自南城門而入時,有人從縣府跑了出來。

  那必定不是繁陽令,因為繁陽令身邊不可能有那樣多的親衛,即使有,也不可能是這幅裝扮。

  那些親衛每一個人都穿著堪稱燦爛的鎧甲,每一個人鎧甲外都披著彩虹一般絢爛的錦袍,每一個人都騎著一匹沒有雜毛的戰馬!

  他們其中有人因為匆忙而沒有戴上頭盔,但頭帶上竟然還綴有明晃晃亮晶晶的玩意兒!

  他們這樣一群人簇擁著一個人跑出來,身後還跟隨了那個騎著五彩綢帶馬的美少年時,這一大片金銀寶石的光芒差點閃瞎高順的眼睛,也差點閃瞎了高順身後那一群士兵的眼睛。

  但這一片光華燦爛中,這個曾經跟隨溫侯去過冀州,還混過幾天飯吃的武將到底是把中間那個人給認出來了。

  儘管作為河北雄主,半壁天下盡在掌握之中的袁本初絕不會承認,但那一天的傍晚,他確實是這麼慌慌張張逃出城的。

  但關於高順當時為什麼沒能將袁紹留下,後來張遼倒是為他開脫了一下。

  「換做是我,」他說,「我也是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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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五章 前所未有的團結

  整個繁陽城亂成了一片。

  百姓們四處奔逃,但因為沒有人追趕他們的緣故,很快就鑽進屋子裡躲起來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悄悄地從房前屋後探出腦袋,謹慎地往外看。

  第一個膽大的通常是家裡的小娃子,但脖子還沒伸過來就被母親狠狠地揪了回去。

  又過了一會兒,母親看向父親,父親先將耳朵貼著牆,仔細地聽著外面的聲音,一邊聽,一邊互相使眼色。

  ——他們跑過去了,跑過去了。

  ——他們是不是去糧倉了?

  ——哦呦!豈不是要出大事!

  ——又有人來了!快把頭低下!

  ——那是青州人嗎?

  ——上回來的那個年輕將軍還蠻客氣,咱們家十六不懂事,衝撞了他,他也沒怪罪。

  ——這是什麼話!這是殺頭的話!可不許亂說!

  ——啊呀!啊呀!打起來了!

  乒乒乓乓的!有刀撞上槍的聲音,有重物砸在地上的聲音,有呼喝與跑步的聲音。

  片刻之後又短暫地靜下來了。

  等到他們終於探出頭,向著腳步遠去的方向張望時,發現晚霞與糧倉上空的火光交織在一起,點燃了整片天空。

  那真的是極其美麗的一個傍晚,以至於很多小孩子過了許久都不能忘記。

  繁陽城內到底有多少守軍,高順其實是不清楚的。

  但他有一個粗略估計,認為這裡至少屯紮三到五千步卒,以及數百騎兵比較正常,他也做好了與這支守軍的戰鬥準備。

  現在見到了袁紹,他原本認為自己的想法大錯特錯,城內的守軍必定遠超想像的。

  但他在這一路上竟然沒遇到多少阻礙,跑來抵擋他的是繁陽城原本的守軍,不足百人,一觸即潰。

  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是怎麼回事了。

  ……這支兵馬因為袁紹的遇險而陷入了慌亂,袁紹跑了,他們也跟著從城門處跑出去了。

  要不了很久,他便來到了糧倉前。

  這裡的糧倉被改動過,而且改動相當大,糧倉地勢較高,地窖較深,上面蓋的不是稻草,而是以磚瓦封頂。

  這樣一大片糧窖若是都搬走,足有數十萬石,別說是陸廉一支兵馬,就是劉備其他兵馬的糧草也足夠吃一陣子了。

  「將軍!」有偏將見士兵動手,連忙問,「咱們搬些嗎?」

  「就算咱們搬得動,也帶不走。」高順說道,「不拘糧窖,附近的柵欄一併燒了便走。」

  「……將軍?」

  糧窖深且多,想要全部燒盡是需要功夫的,尤其需要佔住這裡,原本高順是能做到的,也是這麼制訂方案的。

  ……現在他不能這麼做,但也沒功夫同將士們細說。

  「將這附近都點了火,」他重復了一遍,「咱們立刻就走。」

  火越燒越大,很快火光與濃煙沖出了城,滾滾向天,照亮了夕陽黯淡的半邊天空。

  但那樣的火光,硬是照不亮袁本初的臉。

  這位雄主已經從馬背上下來了,有侍從為他趕來了一輛車,請他坐上去稍微休息一下時,被他用極其凶狠的態度趕開了。

  袁紹素來是一個寬厚待士之人,待自己身邊之人尤其有好脾氣,因此這些親衛一個個都噤若寒蟬起來。

  主公是真的怒了,他們想,但這事也太荒唐了!這是繁陽城啊!離濮陽都有百餘里,何況濮陽也早就拿下了!按說這附近都不該有敵人在,到底什麼人能一路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繁陽來啊!

  這樣的竊竊私語並沒有持續很久,當繁陽城的守軍跟著跑出來,尤其是守將抱著頭盔跑到袁紹的面前,涕淚橫流地跪倒在地,表示他一聽說了消息就立刻跟出來,要誓死護衛主公的安全時,這位主公一腳就將那個守將踹到了一邊,拔出了劍!

  一群人蜂擁而上,將他勸住了。

  「糧草!糧草!」袁紹指著遠處的繁陽城破口大罵,「糧草若是被毀!我留爾等項上人頭何用!」

  守將跌跌撞撞地又跑出去了,他跑得很快,接二連三地撞上了比他腳步慢些,但也在奔著主公而來的人,於是就成了夕陽中的逆行者。

  每一個衝過來的人都是哭著跑來的,他們其中有些人衣冠不整,雖然沒人理解這種吃晚飯的時間,他們怎麼就能只穿著中衣,有幾個人甚至穿著女人服飾,還有人不是騎馬或乘車,而是用兩條腿跑過來的,跑得氣喘籲籲,趴在袁紹的腳邊像一條死狗,怎麼也起不來。

  顯而易見,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他們就是這樣表達他們的忠心的。

  袁尚偷偷地望向了父親一眼。

  他已經從慌亂中鎮靜下來了,他的父親也是如此。

  最後一縷夕陽的光輝灑在那張英俊而頗有魅力的臉上,甚至溫柔地將鬢邊的銀髮都悄悄隱藏起來,於是同袁尚記憶裡「臨陣鬥死」的那個大英雄毫無差別了。

  但終究已經不是那個大英雄了。

  至少袁紹臉上的悔恨與痛苦告訴了身邊的兒子,他的狂怒根本不是因為那些擅離職守,跑來阿諛獻媚的小人,而是因為他剛剛作出的,令自己鄙薄的選擇。

  身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一支支火把鋪灑在城外這一大片荒原上,甚至連遠處的漳水上都有點點星火漸漸靠攏,似乎在等待他乘船返回鄴城。

  袁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立刻回繁陽,將那班賊子的首級斬了給我!」

  天終於黑了。

  但在附近的每一條土路上,都有人點著火把,連夜行軍。

  先是浩浩蕩蕩地往繁陽城去,騎馬的,走路的,推車的,趕車的,乘車的,林林總總,花樣繁多。

  然後他們又從繁陽城出來了,還是這樣一群人,騎在馬上,舉著火把,四處張望。

  他們腰間都有刀,身後都有盾,那些穿甲的人眼睛裡透著一股凶狠,穿布衣的人眼睛裡透著一股懈怠。

  天黑了,風也很冷,這樣的時刻適合窩在溫暖的土屋裡,或者窩棚也行,他們都不挑,總之給他們一個熱乎乎的火坑,火熄滅了也不要緊,上面鋪上乾草,舒舒服服地就著這點熱氣睡一覺。

  高順的士兵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糧倉沒燒完,準確說起了個頭,他們就跑出來了。

  他們甚至沒機會去縣府裡多撿些財物,將軍就要求他們立刻撤出城——這場仗多少是有點讓人失望的。

  但當他們在坡下避風處的乾草叢裡躺平,相互依靠取暖時,他們心中又漸漸佩服起了將軍。

  如果將軍沒有帶著他們立刻跑出來,他們無論如何是敵不過這樣多的兵馬的。

  ……話說回來,他們也沒幹什麼啊!至於嗎!就好像全冀州,全河北的兵馬都不打劉備了,一股腦地狂奔回繁陽了!

  他們望望自家將軍。

  將軍沒卸甲,也沒躺下,他尋了樹下一處石頭坐著,拄著自己的刀,似乎在閉目養神,一動不動。

  有火光遠遠地亮起來,又是一隊兵馬。

  天亮了。

  繁陽城的大火早就撲滅了。

  糧食受到一些損失,尚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稱不上傷筋動骨。

  但袁紹的臉色還是非常陰沉。

  除了隨行的官吏之外,甚至連鄴城的人也趕到了。

  審配下馬車時一個趔趄就撲在了塵土裡,但是沒人笑話他,街上堆滿了馬車,許多都跟審配這架似的,因為跑得太快而幾近散架,其中能修的也有,但大多成了日拋型。

  現在這一群熟面孔又來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聽他示下時,范城的捷報傳來了。

  荀諶已逐逆賊,復范城,立下了一個大大的功勞,現在整個河北除了那支沒找到的賊軍之外,再沒有敵軍了!

  這個消息讓袁紹的臉色稍微多雲轉晴了一會兒。

  謀士們也立刻吹噓了荀諶一番——最主要是通過荀諶吹主公,要不是主公派了荀諶去,范城能這麼快就被打下來嗎?

  「除此之外,」袁紹指了指那份捷報,「友若在信中還與我說,抓了些弄虛作假的工官,若非他們中飽私囊,以我冀州兒郎之鋒銳,工匠之技藝,審家三郎為將時便該復取范城!」

  旁人尚且沒反應過來時,審配的眼神已經動了動。

  郭圖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看向主公。

  「這些工官這樣大的膽子,」他笑道,「也不知是誰的門下。」

  這個倒是很簡單,工官們都有現成的供述,問什麼答什麼,大概是因為許攸沒把這點錢放在眼裡,自然也不會提前去威脅這些工官的全家老小,但現在心氣不順的主公可是隨時都可能將他們夷族的。

  ……問是問完了,問完之後大家就沉默了。

  「許子遠立下了那樣大的功勞,」郭圖彷彿是為了給主公找台階下,「這些瑣事也算不得什麼。」

  有人偷偷地轉過頭看向他,目光很是不滿。

  郭圖假裝什麼都沒察覺到。

  「縱使如此,」袁紹冷哼了一聲,「許攸也太過亂來了!」

  「許子遠不過貪財罷了,念在他一片忠心,這些錢帛算不得什麼,」郭圖溫溫柔柔地繼續勸解,「只要苦一苦河北世家……」

  有人炸了。

  「還要『苦一苦』?!」田豐果然第一個忍不住了,「你可知道他家親眷胡作非為到了什麼地步!」

  「豈止親眷!連他家的家奴都是如此!」

  「不錯!真是太過妄為!」

  接二連三的聲音從這群謀士中迸發開來,忽然之間,那些曾經與許攸親親熱熱的人都換了一副面孔!

  「上半旬還聽說他家當街打死了人!」

  「他家的家奴駕車出行時,都要縣府為他開路哪!」

  郭圖瞥了一眼上首處的袁紹和小公子,忽然嘆了一口氣。

  「切莫作此駭人之論,」他伸出了一隻手,輕輕地擺一擺,「咱們三公子外出時,也不過輕裝簡行,許家人如何會這般僭越?」

  袁紹的眼睛忽然微微眯了一下。

  很不顯眼,但郭圖還是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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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今天是個好日子

  袁紹坐在那裡,謀士們一言不發地靜待他下令,順便也將那些倒黴的工官帶下去時,他仍然只看著那一封文書在發呆。

  他換了一件衣服,一件與之前顏色截然不同的衣服,他跑出城時穿著一件墨藍鑲金的袍子,現在就換了一件大紅的,紅得簡直要燒起來,將那些很不堪的回憶都燒掉一般。

  但那畢竟是燒不掉的,他在回城這一片狼藉的路上看到了,在焦黑的糧倉上看到了,在眾人的眼睛裡看到了。

  而他麾下那幾十萬兵馬又那樣無能,令那支賊軍悄悄地跑得不見蹤影,不能用一顆顆人頭來洗清他的恥辱,那他只能在心裡想一想,究竟要怎麼做了。

  毫無疑問,那是劉備的兵馬,不一定屬於哪一個武將,但總歸如果能殺了劉備,袁紹是一定能出了這一口氣的。

  這也是許攸曾經反復向他保證過的,他保證只要由他來統領大軍,不僅前線會捷報頻傳,後方也會安如磐石。

  ——被一把火燒了的磐石,袁紹冷哼一聲。

  許攸與劉備陸廉僵持住了,雖然沒吃虧,但陣線也沒有快速突進,天氣漸冷,他的兒郎們雖然可以跨過黃河,但幽州的糧草和兵卒無法通過船舶快速行進在黃河上。

  現在他又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

  這些鬱憤積壓在他的胸中,讓他越來越憤怒,並且很快找到了需要為之付出代價的那個人。

  「許攸竟如此肆意妄為!」

  郭圖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很快逢紀接收到這個眼色,抑揚頓挫地哀嘆了一聲。

  「霍光那樣的忠臣,也有妻不賢子不孝之事啊,也未必就是許子遠之過。」

  袁紹的臉又黑了一層。

  ……這次連身旁的三郎臉色也不太好了。

  霍光當然是忠臣,但想想他有廢立之能,這肯定也不是主君們想看到的。

  不過袁紹到底還是個很寬仁的人,他總不樂意對自己的臣屬太過苛刻,尤其許攸也為他立了幾個大功,現在謀士們的話語又向著另一個方向引導過去,袁紹也就順著那個方向開口了。

  「如此,便勞煩審正南去看一看吧。」

  「主公仁厚!」有人立刻起了個頭,不僅審配看起來很滿意,其他人也都很滿意的樣子。

  郭圖也趕上奉承了一句,「許子遠若知主公這般,敢不以死報耶?」

  主公臉上那層黑雲漸漸散開了,他輕輕地哼了一聲。

  「只盼他知道我的苦心,不要辜負了我才是!」

  這份苦心比審配的車駕更早傳到了鄴城,畢竟審配是個上了歲數的中年文士,一天一夜這麼往返顛簸很是吃不消,而那些信使是快馬加鞭,不消幾個時辰就跑回了鄴城的。

  消息一傳出來,鄴城的世家立刻就炸了!

  這是什麼,這是捷報!這比捷報還要捷報!比劉備投降,關陸授首,主公的大軍從下邳一路打到交州還要捷報!因為前者是主公一人的捷報,這可是全冀州世家的捷報!

  他們已經看許攸不爽很久了!

  憑什麼他就能當主帥,憑什麼他就能撈到軍功,憑什麼他能發財,憑什麼他都立功了,也發財了,還那麼張狂!

  不僅他張狂!他全家都張狂!這鄴城閥閱世家雲集,許家人看得起誰了!

  踩過逢家的園子,搶過沮家的道,罵過辛家的子侄,還給田家上門拜訪的兒郎當成破落戶趕了出去!

  哦對了!他們還打過審正南!

  這些雞零狗碎的事足以勾勒出許家的囂張,但自然不是全冀州世家同仇敵愾想給他拽下來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就一個:他要是不下去,別人怎麼上去啊?

  上一次被扯下來的是沮授,大家那時很客氣,是因為沮授是個肅正內斂的客氣人,但許攸可不是個客氣人,他們自然也不準備客氣了!

  這個樸素的動力支撐著一家又一家的士人匆匆忙忙地沐浴更衣,將髮冠整了又整,衣襟理了又理,一絲不苟地出門上車,然後來到城門口。

  無數人就這麼不約而同地守在城門處,翹首以盼,等待著審配的歸來。

  他們的響動甚至驚動了留在府中,處理一些公務的沮授。

  這位瘦削的文士皺起眉頭,有些不解,「城中何事這樣匆忙?」

  「大監軍不知,審正南要回來了,城中那些豪族都趕去告狀呢。」

  沮授的眉毛展開,又一次皺緊,「告誰的狀?」

  「自然是許子遠家人的,這數月來行止狂謬,都看在眾人眼中哪!」侍從憤憤道,「連大監軍的車馬,他們也敢搶道,豈不是無法無天之輩!」

  「這有什麼,」沮授聽完又低下頭,準備繼續處理庶務,「許子遠為明公出征,他的家人自當受些厚待,這般瑣事待此戰已畢,再論不遲。」

  「話雖這麼說,但聽說這是主公的意思……」

  「主公想不到的,審正南豈能想不到呢?」

  他只寫了幾筆,外面又傳來十分嘈雜的跑步聲,呼喝聲,以及民眾一浪高過一浪的叫好聲。

  沮授猛地抬起頭來,眼睛裡一片驚駭!

  無數人將許攸那座大宅圍住了,裡層外層,水洩不通。

  最裡層的自然是士兵,但論圍在門口的人群而言,士兵最多只算十分之一。

  全鄴城的人都跑過來了!

  士兵在裡面,士人在中間,士人有騎馬的,有坐車的,有搬了馬紮的,往士兵身後一站,那些小兵就很沒有底氣地將間隔放寬些,好讓貴人們看個清楚。

  士人後面自然是一排給他們牽馬趕車搬馬紮的僕役,還有人捧著水壺,有人抱著氅衣,有人懷裡揣著些丹藥,站得整整齊齊。

  他們個子又高,身材壯,這樣密密麻麻地站了兩排,這就對後面的人很不友好了。

  老百姓在最外圍,有人墊腳,有人搬來石頭往上踩,有人乾脆把自己的籮筐翻過來,可惜一腳就踩翻了,好在摔也只摔別人身上。

  同理還有爬到樹上掉下來的,爬到別人家房頂被拿長桿給打下來的,最後亙古不變的還是老父親彎腰,不孝子爬上去,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再伸長了自己脖子去看,一邊看,一邊轉播。

  「門開了門開了!」

  「然後呢!」

  「有人跑出來了!」

  稚童這樣嚷嚷的時候,從那一層又一層的芯子裡傳來底氣很不足的哀求聲。

  有人發出了大聲的嘲笑。

  「你這豬狗,昨日在西市上將人家賣胡餅的女兒拽了髮髻就走時,何等神氣!」

  「主君尚不在身邊,你們這些蒼頭便敢這樣放肆!」

  那邊又傳來什麼辯解與哀求聲,但立刻被後排的百姓給壓過去了。

  「呸!」有人高聲罵道,「你砸了我的鋪子!你可還記得我嗎!」

  「砰——!」

  「哇!!」

  「怎麼樣了!」父親墊了墊頭頂的熊孩子,「那裡面怎麼樣了!」

  「那人被一個穿甲的貴人一鞭子抽在臉上,兩個士兵立刻將他架走了!」小娃子又看了一會兒,人群也忽然跟著動了動,「哎呀!有許多兵卒衝進去啦!」

  人群似乎很想往裡擠,但被那群健僕攔著,急得只能跺腳。

  「兒啊!兒啊!」有婦人的聲音在外面哭叫起來,「貴人!貴人!千萬將我兒救出來啊!」

  過了一會兒,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婦人的啼哭聲從裡面傳出來了。

  「有個女人想跑,」小娃子抻脖子嚷道,「被幾個男人拽住了,打倒在地上!然後那幾個僕人又被士兵給抓走了!哇!她跑到門口了!」

  「七娘!七娘!」

  「阿母!阿耶!」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需得驗明身份!」有人很威嚴地高聲喊道,「若是無辜受難的良家子,少頃即可放歸家中!」

  那朱紅的大門裡面又嘈雜起來。

  「有個小老頭兒帶著兵!在和裡面的人嚷嚷!」娃子說道,「我看不清!」

  「瞎說什麼呢!那是審公!」他爹駁斥完趕緊又加了一句,「再探再報!」

  「審配!我父為明公征戰沙場,你竟敢縱兵抄掠,你——你不怕將士寒心!」

  「爾等狂悖之行,盡人皆知!我今日奉主公之命前來,若放過爾等,才令河北士庶寒心!」

  「那群穿著亮閃閃衣服的人也被拖出來啦!」小娃子嚷道,「有男的!有女的!那個!那個小娘子真是美貌啊!阿耶!哇!阿耶!」

  阿耶拎著他一條腿,給他從肩膀上卸下來了,不忘記照屁股上來一巴掌,「你才幾歲!就學得這樣輕浮了!」

  小娃子扯開嗓子大哭,但哭聲也蓋不過許攸家往外拖的一個個男女老幼,每一個都是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每一個都癱在那裡需要別人拖著才能走,區別在於女的只哭,偶爾說幾句求饒的話,男的一邊哭,一邊還會罵,什麼話都有,包括但不限於等他阿耶/伯父/從父/大父歸來時,給這些奸佞小人都殺個盡絕!

  有士人從馬上跳下來了!從車裡跳下來了!從馬紮上跳起來了!

  人群傳出一片驚呼,其中還有吹口哨的,歡呼的,叫好的,起哄的。

  「貴人!貴人!」有士兵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審公只讓我們好好將罪人收監,不能打啊!」

  「不行!必須得打!」百姓們在後面使勁嚷嚷,「打死算完!」

  「沒錯!打死算完!」

  「要是不能都打死!」還有人嚷嚷,「隨便抓幾個許家人出來打死也行!」

  「沒有冤枉的!」

  「對!」排山倒海的聲音迴蕩在鄴城的大街上,「沒有冤枉的!」

  一整條大街都塞滿了等著看處刑的百姓。

  當沮授匆忙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許攸用了那樣的伎倆將他從大監軍的位置上趕下來時,沮授不曾有過這樣的恐懼與絕望,但此刻他忽然覺得渾身都涼了。

  他伸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身邊人的肩膀,好支撐自己不要倒下,「派人,派人去——」

  「大監軍?」

  「派人去同審正南……」沮授的話說不下去了。

  許攸就在前線統兵打仗!你怎麼能在後面這樣大張旗鼓的抓他家的人啊!還有你!你!你們!你們這些人都在明公處任職,難道不明白這樣淺顯的道理嗎?!

  當然,他們每一個人都明白。

  沮授明白,審配也明白,裡面那些暴打許家人的士人也明白,但人這種生物,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很理性。

  所以沮授只剩下一條路,就是想辦法封鎖這個消息。

  人群忽然爆發出一陣歡呼!

  「打死了一個!」

  有人高聲道。

  「把那個也打死吧!那個!許家的十二郎!就他愛在城中縱馬狂奔!踩傷十幾個人了!」

  離鄴城幾百里外的范城,荀諶剛剛寫完了一封信。

  他翻來覆去地看,看措辭,看筆跡,看絲帛上有沒有沾染墨點,前前後後,反反復復地看,看得他滿意極了。

  「阿兄,阿兄,」他在心裡默默地說,「弟雖不能為兄手刃仇人,但不須多久,必送他往你處,向你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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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涼許破

  許家倒了!

  在無數鄴城士庶眾目睽睽之下,狼狽地被拖出宅邸,被打翻在地,甚至被踩上無數隻腳。而在許攸的兄弟子侄頭破血流,奄奄一息時,審配才剛剛從宅邸裡出來。

  他的確是需要一點時間的,因為他也想像不到這裡有多少財物需要清點——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財物!那一箱接一箱的綾羅,一箱接一箱的珠寶,五銖錢像山一樣壘起來,隨意地堆在庫房的角落裡,甚至連許家的僕人都不屑去取用。

  刻著審家印記的那些箱子,就那樣潦草地堆在裡面!

  那原本是用來犒賞軍中將士的!

  ……不,這裡已經可以武裝起一支軍隊了!

  他既驚且怒,正想要狠狠地發作一通,按照《九章律》將許家從上到下都抓進監獄,按照律令來審判時,有士兵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使君!使君!門口出事了啊!」

  那些人還沒有經過一場審判,就要被打死了啊!

  當審配匆匆忙忙趕到大門口時,他頓時感到眼前一黑。

  那些拐杖與佩劍上還沾著血的士人望向了他,他們的神情先是激憤,而後漸漸冷靜下來,變得驚恐。

  人群暫時地沉寂了。

  但在驚恐之後,有人忽然冷哼了一聲。

  「死有餘辜!」

  「沒錯!」不知道是哪個方向立刻有人應和,「他們該死!」

  「死得好!」

  他們就是該死!死不足惜!

  這樣的聲音不僅爆發在後面那些沒機會動手的庶民之中,而且也從世家的眼睛裡迸發開了。

  他們已經沾了血,已經與許攸結下了死仇。

  可是他們原本就準備將許攸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難道此刻反而要祈求許攸的原諒嗎?

  他們互相看著彼此,而後微微地笑了。

  在主公將許攸家人的命運交給審配那一刻起,就早該想到這一刻的!

  沮授想要一個個地勸阻,想要嚴查進出城的騎士,想要將消息封鎖起來,但這樣的消息怎麼可能被封鎖呢?

  雪片一樣的書信飛出了鄴城,其中有些放在回家看望父母的婦人懷裡,有些壓在賣瓜的瓜農筐中,還有些塞在載滿豬糞的糞車下面,它們總有千萬種辦法,飛向它們該去的地方。

  郭圖懷裡就揣著這樣一封信,但他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就好像它從未來過一樣,低眉斂目,站在袁紹面前。

  袁紹很少沉默這麼久,而且是在摔了一隻精美的犀角杯之後,他沒有咆哮,沒有找任何一個人的錯處,而是良久地沉默。

  於是精明人就猜出主公心裡在想什麼了——他犯錯了,想推給別人,還很難推,因為這個仇結得有點太大了,是他將命令下給審配的,現在許家死了人,他要推審配出來抵命嗎?

  那顯然是不可能的,莫說他同樣倚重審配,就算審配在他心裡可有可無,也不能這麼幹啊!這要是推審配出來頂這麼大的鍋,他顏面何存?以後誰還替他賣命呢?

  但不抓一個首惡出來,怎麼安撫許攸呢?

  袁紹嘆了一口氣,將那紙文書向前推了推。

  「審正南,唉……」

  田豐先接了過來,看過一遍後,立刻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冷哼。

  「許子遠縱容家人行凶作惡,這班人便是送去按律處置,恐怕也該受個俱五刑!」

  「審正南還是太過魯莽了,」郭圖慢慢地說道,「許子遠遠在鄄城,若聽聞此事,豈不令他心寒?」

  田豐冷冷地瞪向了他,「他不過替主公領兵,麾下皆冀州精銳,他又敢怎樣?」

  「縱使如此……」郭圖輕輕看了一眼主公。

  主公並不是愚笨的人,那充滿憂慮的一眼望過來,袁紹立刻就悟了。

  審配做了什麼,都會被許攸當成是袁紹的意思。

  許攸會怎麼想,怎麼做?

  哪怕袁紹傳信說明真相,再加安撫,難道許攸不會猜疑這是主公猜疑了他?

  如果許攸就在面前,袁紹是不必擔心的。

  但現在他必須做出決斷。

  「派人接替荀諶,」袁紹說道,「令他領一萬兵馬,屯兵濟陰。」

  ……要荀諶去濟陰做什麼?

  郭圖轉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

  主公要荀諶屯兵在鄄城附近,穩定軍心!

  那隻大鵬鳥似乎已經落了下來,在並不遙遠的地方,將許攸抓了起來,高高地飛向天空!

  這個一直以穩重寬厚形象示人的中年謀士就要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並且志得意滿地等待主公對他的任命時,袁紹從案几後站起來了。

  他根本沒有看向這位小心謹慎,機敏過人,形象完美得足以成為第三位大監軍的謀士一眼。

  「我當親往鄄城,擊破劉備!」

  大鵬鳥將許攸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了下來,砸在了郭圖的頭上。

  那些書信還在不要命地飛啊飛,飛過大鵬鳥的爪下,飛過黃河,直至最終飛到了那個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從九天之上狠狠摔下,砸了個稀巴爛的人手上。

  那時許攸也在清點自己的庫房。

  他又搜刮了許多的財物,分不清都是誰的,其中也有後方運過來的軍資,有兗州豪強的家產,有冀州世家送來打點的禮物,甚至還有曹阿瞞的家當!

  抄家初時有點不好意思,但抄了之後,許攸就只剩下鼻子出出氣,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滿了。

  阿瞞家裡沒多少錢,甚至沒有綾羅錦緞,只有布帛而已,但竟然還有一群小婦人!他是拉不下臉來搜刮阿瞞的妻妾的,那點家當他又看不上,只能翻來翻去,撿了一枚玉帶鉤走,也算是一件戰利品了。

  他正拿了那枚玉帶鉤,皺著眉翻來覆去地看時,鄴城的信到了。

  許攸將玉帶鉤塞進懷裡,匆匆走了出去。

  第一封信到時,有婢女在旁心驚肉跳地看著主君那陰沉的神色。

  但還不待他看完,第二封就來了。

  然後是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說不清楚怎麼回事,一旁的婢女想,怎麼會有這麼多封信啊!那其中有和許攸沾親帶故送來報信的,也有跟許攸一毛錢關係都沒有的河北世家送來報信的,一封比一封語氣更嚴肅,一封比一封措辭更可怕,許家死了多少人?死在門口?死絕了?!

  許攸喘著粗氣,將還沒來得及看的信猛地一推,連同案几上所有東西都掃了下去!

  「這般賊人!」他咬牙切齒,「我當食其肉!寢其皮!」

  婢女只聽到一個尾巴。

  她們早就跟著那些被掃落的書信一起,慌張地跑出去了。

  於是只剩下許攸一人在這座被打扮得金碧輝煌的屋子裡沉思。

  他的太陽穴一陣漲似一陣,他的身體也一陣熱,一陣冷。

  他好像看到許多極為美妙的未來,在那個未來裡,這些金珠寶玉都已經被他棄若敝履,他已經位極人臣,站在主公的身邊,是他擊破劉備,是他降服劉表,是他平定江東,他為主公打下了天下,當封侯耶?

  不不不,他要封公!他甚至應該封一個異姓王!

  他大可以站在主公面前,理直氣壯地對主公說——

  「本初!本初!無我卿不得天下也!」

  那個美麗的幻想忽然破滅了,他也忽然清醒了。

  他還沒有輸,許攸用濕漉漉的,滿是汗的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他想,他現在仍然是位高權重,掌握冀州兵權,他怎麼會輸呢?

  前路是可見的,主公也許不會再令他掌兵,接替他的人很快就要來了。

  他如果老老實實地回去,或者在接替的人選未至時立下一個大功,主公是會留他一條性命的,甚至也可能好言安撫,再賞他點財物。

  但他的家人,他蒙受的羞辱,就這樣算了嗎?

  他往後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得見,再想尋起復千難萬難,他就這樣忍了嗎?!

  不錯,本初既是他的故友,又是他的主公。

  ……但,錯不在他啊!

  「本初負我,」他小聲嘟囔了一句,「非我負本初!」

  留在袁紹帳下的前路是一眼看得見的,他已經看完,便將目光轉向第二條路。

  想要領兵投劉備是很不容易的。

  冀州軍的家眷都在河北,帶著他們投奔基本是不可能的,而劉備與他素無舊情,他雖然通曉冀州軍務,有許多主意可以給劉備出一出,但僅此是不足夠成為劉備麾下第一人的。

  他必須拿出點什麼真東西來,許攸想,他必須能夠幫助劉備,一舉奠定勝局。

  天冷了,該想辦法讓許攸破產了。

  陸懸魚的案几上也放了好幾封信,內容大同小異——許攸藥丸。

  這些信分別是正在帶娃的荀紹送來的,正在籌備軍糧的鐘演送來的,以及躺得很平,根本都不能理解到底哪來情報路子的司馬懿送來的。

  ……劉備那邊送的信是第二天送過來的。

  她看完這些信之後,又去看地圖,看了半天總覺得不對勁,狐疑地拿起這幾封信,挨個聞一聞。

  有的信什麼氣味都沒有,只有灰塵,有的信上帶一點墨汁的氣味,有的信上摻了一點很淡的香,不像是刻意熏的。

  這些信的氣息她都不是很熟悉,直到最後一封,她仔細聞聞,終於聞到了很熟悉的氣味。

  司馬懿進帳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所出仕的這位主君拿著信,皺著鼻子,傻乎乎地聞來聞去。

  「誰養豬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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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八章 豈不湊巧?

  陸懸魚把那封信放下了,正襟危坐,一本正經。

  她自覺是很給對方面子了的,因此對方進來之後行了一個姿勢很端正的揖禮,然後規規矩矩坐下,就好像剛剛那一幕壓根沒發生。

  「將軍……」

  她沒忍住,又聞聞自己的手。

  上面混合了許多種氣味,聞起來很微妙。比如說她是從來沒想過那種熏了香的士人的氣息和豬圈的氣息能混在一起,而且是源於同樣一件事。

  於是下首處的謀士又把目光別開了,不僅別開,還一臉的心如死灰。

  「嗯,嗯,我尋先生來,是想問問許攸下一步該如何?」

  「許攸?」司馬懿想了一下,又轉過頭看她一眼,「將軍擅領兵,卻不擅揣測人心嗎?」

  「也不是,」她說,「我畢竟對許攸很不熟悉,況且你整天躺著,偶爾做點事對身體也好。」

  司馬懿的臉短暫地發青了一下。

  但他最後還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緒,「將軍若是想輕取鄄城,恐怕不易,待兵臨城下時,袁紹早已有所部署。」

  「那許攸呢?」

  「許攸是個貪婪小人,雖狂妄,卻精明,」司馬懿又想了一會兒,「他若能忍下這口氣,回返河北,方為上策。」

  ……但如果忍不下呢?

  許攸是悄悄渡河的。

  主公的文書還沒下達,他就安排好了行程,而這個行程也並沒有讓他感到受罪。

  他的隊伍很長,足有千人之眾,其中多半是他的部曲精兵,騎的也是軍中最好的戰馬。

  這些部曲謹慎小心地看管著他的箱籠,以及裝了箱籠的輜車,這支車隊人數雖不是很多,但稱得上兵強馬壯,如果打上旗幟,會如同一道華美的彩虹。

  但士兵們穿著灰色的衣服,又在鎧甲外罩了灰布的罩袍,馬車上的箱籠也用油布遮住,甚至連他自己所乘坐的軺車都被如此這般改造了一番。

  遠遠望去,這就是一支隨處可見的,某個世家全家出逃的模樣,神色匆匆,狼狽不安。這很不符合許攸一貫的張狂作風,但的確是他下令如此的。

  土路顛簸,車隊走得又很快,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時機,每天早晚兩餐飯也就變成了一餐,將入夜時車隊才會停下,匆忙地生火燒水,將粟米和鹹菜肉乾胡亂熬一鍋粥,喝過之後就疲憊不堪地睡下。

  到得第二天清早也不必再造一次飯,只要將前一天凝固的粥切了塊,裝陶罐裡也行,放在布上也可,最不濟直接用手拿著,一邊吃一邊趕路就是。

  他們就這樣馬不停蹄地沿著黃河,一路向西,實在是辛苦得很,因此不消幾日,許攸那張小圓臉兒就變成了小長臉兒。

  他的臉色發黃,眼睛下也掛著兩個大大的青黑色眼袋,在磕磕絆絆的車上一坐就是一天,下車時經常兩條腿連動也不會動,總要踉踉蹌蹌地走進帳篷。

  可是他一聲也不曾叫苦,這份定力就很讓身邊的人佩服。

  ……佩服歸佩服,這條路線他們還是不能理解。

  「主君,咱們為何要西行啊?」

  許攸心緒是一定不佳的,但他只冷哼了一聲,反問了回去。

  「不然往哪走呢?」

  「主君不是心向劉備……」

  「縱我心向劉備,」他問道,「我怎麼去尋他?」

  話音剛落,有斥候匆匆忙忙地騎馬而來。

  「主君!」他喊了一聲,「剛剛遇到了小逢校尉的人!」

  許攸放在欄桿上的手一下子握緊了,「你怎麼說?」

  「只說咱們是去投親的濟陰人,」斥候說道,「幾個兒郎學起兗州話倒也似模似樣。」

  許攸將頭別了過去,含糊地應了一聲。

  親信還有些不明白,「小逢校尉待主君那樣恭敬,又送過不少的——」

  他的主君忽然又將頭轉了回來,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速行!」

  如果坐鎮鄄城的是袁紹本人,小逢校尉的恭敬是源於「君莊臣恭」的忠誠;如果坐鎮鄄城的是大監軍沮授,小逢校尉的恭敬是源於沮授品行與威望的敬意;但他待許攸那樣恭敬,是為什麼呢?

  許攸既不是他的君,恐怕也沒有什麼品行值得他尊敬。

  雖然張狂時很張狂,但落魄時許攸倒是將自己過去的一言一行看得很清楚。

  這些被他送到兗州來的世家子弟會待他那樣客氣,只因為他坐在那個位置上,能為他們弄到戰功罷了!

  他逃走的消息要不了多久就被鄄城所知了,而後立刻傳遍整個兗州,他的身份也從主公信賴的統帥變成了逃犯——那他們還有什麼理由待他客氣?!抓了他送回河北,倒是大功一件哪!

  許攸想到這裡,兩隻手就隱隱地爆開了青筋。

  他為主公殫精竭慮,修了那樣多的營寨!密密麻麻,遍布了兗州各條交通要塞!

  他原本是要困死陸廉的!有了這樣多的營寨,就等於有了這樣多的眼睛!只要陸廉從水澤裡出來,她的兵馬去了哪,有多少人,從何處運糧,就都掌握在他手裡了!那些河北世家出身的兒郎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用命!

  好恨哪!現在那些營寨,那一雙雙眼睛,都望向了他!他要如何穿過那些營寨,奔到劉備處?輕裝簡行?到時路上隨便有三五十的土賊就能取了他的性命!

  ……不,連一個亭長也能取了他的性命!這可不是冀州,這是兗州!誰知道還有多少升斗小吏是忠於曹阿瞞的!

  他待主公那樣忠!他將全幅智謀都用在了這上,到頭來卻要如商君故事,無路可逃!

  好恨哪!

  這股恨意盤踞在心裡,漸漸燃成了一股火,許攸想,他不僅要尋一條路悄悄地逃出這一大片營寨的眼線外,他還要為自己投劉籌謀一件大事,他知道如果有一個人被他說動,是足以為他在劉備眼中增加分量的!

  黃河邊的百姓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兩岸有無數的軍營,無數的士兵,儘管只有一年而已,他們卻快要想不起這片流域曾經的模樣,就好像它自來就是用作堅壁清野的,因此那累累的墳塋,長了草的或是沒長草的,埋了的或是沒埋的,似乎都令人司空見慣了。

  它就是承載了這樣多的苦難與死亡的地方,眼見著河水快要結冰了,可是這場戰爭還沒有結束,甚至將要迎來一個新的烈度。

  淳于瓊倒沒有這樣的感覺。

  他還在同太史慈對峙,但他不進攻,只死守,太史慈也就沒有什麼辦法,只能在官渡耗著。

  這樣一來,士兵們的日子就很好過了。

  他們每天生活得很規律,清早起來洗洗臉,擦擦牙,民夫負責挑水生火,造飯熬湯,朝食一般是有湯的,他們喜歡麵食,因此將餅掰碎了放在湯裡吃很舒服。或者做點湯餅也不錯,雖然有點費事,反正幹活的是民夫,在許多軍官和一部分士兵看來,冀州有的是民夫,不用就白浪費了。

  用過朝食之後,該操練操練,該巡邏巡邏,斥候們比較忙,需要出營四處探查,但他們也有福利,可以就近尋了村莊或是那些流民搭建起來的營地快活一下;普通士兵只有下午有機會出營,其餘時間只能在營地裡搓腳曬太陽,感嘆一下為什麼狡猾的青州人還不打過來。

  因此當許攸來到這座大營時,他心中很是鄙薄了一番。

  看看淳于瓊這懶散的模樣!看看這群懶散的士兵!偏他傻人有傻福,寸功未立竟然也就這麼躲在這裡逍遙,幾個月裡除了因未援蹋頓而受了主公的叱責外,再無風波!

  但即使如此,他也必須謹慎,畢竟淳于瓊也是個通權達變的人,萬一他也有心思呢?

  許攸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臉上是笑,餘光卻不停地四處掃來掃去。

  淳于瓊看著是一臉憨蠢,這沒錯。

  他領了十幾個人出營來迎他,一點也沒考慮被他一戟戳死,拿了人頭去投敵,這行為也很憨蠢。

  身邊只有十幾個人,自己竟然還小步跑到他的軺車旁,終於令許攸徹底放心了。

  「監軍受主公器重,有軍務在身,而今竟來看我!令在下大感快慰!」

  ……憨蠢點很好,許攸想,他從未這麼喜歡過蠢人。

  他握了握淳于瓊的手,嘆了一口氣。

  「唉,仲簡不知啊……」

  對方回握住他的手,也很感慨,「監軍家中不幸,在下略有耳聞,主公這般器重監軍,豈會不為監軍主持公道呢?」

  很好,許攸想,那紙片一般的信飛是飛到他這裡來了,但飛過來的水平不怎麼樣,這位畢竟是潁川人,又是武將,與那些世家還是相熟有限。

  淳于瓊拉著他的手,很熱情地將他往營中帶,許攸身後的部曲也就默不作聲地下了馬,跟著往營裡進。

  他們都是訓練有素,全副武裝的人,在來大營之前,許攸已經千叮嚀萬囑咐過了。

  但當兩旁親兵掀開中軍帳的帳簾,請他走進這座布置得十分舒適,很適合放鬆精神的帳篷時,許攸的頭皮還是一瞬間繃緊了!

  帳中沒有什麼殺氣騰騰的刀斧手,有婢女,有案几,有美酒,有魚膾,還有切好的水果和蜂蜜。

  但裡面還有兩個人,一個身材略有些矮小,另一個瞎了一隻眼。

  「阿瞞?!」許攸的聲音忽然一顫,「你如何在此?!」

  曹操輕輕地瞥了他一眼,很是不滿,「你連路費也不留些與我,我不來尋故人,又有什麼辦法?許子遠,你這人該殺啊!」

  他雖然說著那樣的狠話,但神情與語氣裡都透著一股埋怨與牢騷。

  他與夏侯惇都沒穿甲,只穿了一身半舊的細布衣服。

  許攸看了一眼淳于瓊,又掃了一眼中軍帳,沒看到半點危險的痕跡。

  淳于瓊也曾為西園八校尉之一,與曹操有同袍之義,曹操若是缺了軍糧,困窘之下跑來刮他點錢糧,那再正常不過。

  「孟德來尋故人,今日之宴,全是故人!」淳于瓊哈哈大笑道,「豈不湊巧?」

  有樂人從後帳轉出來,穿著曲裾,抱著古琴,在一旁恭敬地等待示下。

  他又看了一眼身後的護衛,那些兒郎們全身著甲,就站在帳外,如猛獸一般威武彪悍。

  許攸終於確定下來,曹操在這裡只是一場意外。

  「阿瞞,阿瞞,」他的臉上迅速堆起了笑容,「你須得信我,這都是主公的主意啊!」

  「分別日久,好不容易相聚,今日不談那些!」淳于瓊大聲說道,「就談咱們素日的情誼如何?」

  腰肢纖細的婢女走到門口處,伸出纖纖玉手,輕輕擺一擺,有僕役開始往裡端熱湯熱菜了。

  親兵復又將帳門放下,將初冬的寒風隔絕在了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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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五十九章 文若,文若!

  淳于瓊屯紮了許多兵馬,因此營寨是一座連著一座,大營套小營的,遠遠看去很是威風。

  與穿梭其中的冀州軍相比,無論是曹操帶來那不足兩千的老兵,還是許攸那一千餘的部曲私兵,看起來都很寒酸。

  但寒酸也要和寒酸比一比,許攸的兵寒酸在表面,那些輜車裡裝的東西可一點都不寒酸,現下一車車往營裡運,車輪走過營前的荒草地,自然軋出了十分沉重的車轍。

  那些東西是許攸的家產,那些部曲也是許攸的家產,但他們對這件事似乎沒什麼不滿,甚至還很是自豪。他們將那些財貨運進毗鄰曹操軍的營地時,神情的確是這樣的。

  於是只有一道柵欄之隔的兩個人望見了,其中一個人就沒忍住,噗嗤一聲樂了出來。

  這兩個人也穿著半舊的細布直裾,頭上束著髮帶,腳下踩著布靴,像兩個落魄文人,很不起眼。

  他們坐在營中的空地上,身下鋪了毯子,其中一個較為年輕的士人身上也裹了一條毯子,在那裡圍著篝火烤些什麼東西。有許攸帶來的部曲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發現他們烤的不是什麼肥羊肥雞,而是幾個山藥之後,神情就更鄙薄了。

  兩個人都感受到了這種鄙薄,但先出聲的是荀攸。

  「自從徐州歸來之後,」荀攸似乎很不經意地說道,「奉孝便喜食烤薯了。」

  「我原來一直喜歡魚膾的,」郭嘉拿了根撥火棍兒在篝火下面的灰裡撥來撥去,「這不是聽說陳元龍之事麼……」

  荀攸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我還以為陸廉怠慢了你,只給你吃這東西呢。」

  那根撥火棍兒一下子就沒戳準,戳起了一蓬火星子。

  於是郭嘉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尷尬,但立刻裝得很若無其事。

  「你也知道她出身寒微,」他說道,「她定然是覺得這東西已稱得上珍饈美味。」

  「我與阿瞞相識,遠在仲簡之前哪!」許攸揮了揮手,示意婢女為曹操斟滿酒,「他與主公少時皆為游俠兒,還曾聞聽人家新婦有顏色……」

  曹操立刻將那盞酒喝了,斬釘截鐵地否認,「沒有那等事!休聽本初胡言亂語!」

  這是一個很輕鬆的話題,少時荒唐點總沒什麼的,尤其還是荒唐在這些風流事上面,因此淳于瓊也立刻湊起了趣兒,「然後如何?」

  「然後他們混進觀禮的人群之中,趁著夜色昏暗,看不分明,大呼有賊!仲簡想一想,那是個什麼場面!」許攸一面用竹箸敲著杯子,一面樂呵呵地,「阿瞞便是趁那個機會,將新婦劫了去!」

  淳于瓊將脖子抻得老長。

  「接下來呢!」

  「那青廬的賓客察覺之後,豈有不追之理呢?!於是阿瞞與主公慌不擇路,他竟想出了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當然是賣隊友啦!

  說到主公倒栽蔥一頭扎進了荊棘叢中,許攸手舞足蹈起來,淳于瓊樂得拍起了大腿。

  曹操此時倒是辯解了一句,「休如此編排本初!他不過是被絆了一跤,如何就頭朝下了!」

  說完這句話,曹操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帳篷裡傳出的聲音快活極了。

  兩個沒有酒,只有烤薯的家伙開始剝起山藥。

  「長文在青徐,也不知近況如何,」郭嘉啃了一口山藥,「他既隨父出仕徐州,書信斷絕已有許久,當真掛念。」

  荀攸想了一會兒,「還未娶親。」

  郭嘉那口山藥突然就噎住了。

  身旁人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但還是候著他端起一旁的水壺,往陶杯裡倒了些熱蜜水,一飲而盡之後,才繼續說下去:

  「從父寫信與我說起的。」

  說到了荀彧,郭嘉和荀攸又沉默了一會兒。

  當他們重新講起一個很輕鬆的話題,比如郭嘉這把瘦骨嶙峋的身子到底撐不撐得住,要不要給他弄個巫師過來燒點符水喝,剛剛那個稱呼似乎短暫地劃過去了。

  他們很平靜,很輕鬆地吃著算不上晚餐的晚餐,眉目中好像一絲陰鷙也沒有。

  隔了一道柵欄,許攸的部曲們也開始忙碌起晚餐,有人出去打水,有人出去撿柴,有人開始挖灶坑,有人清點著車上的糧米,準備分發今晚的食材。

  太陽漸漸西斜,營中點起了火把,有滿身烤肉氣的僕役跑了過來,同荀攸小聲嘀咕了些什麼。

  荀攸看了郭嘉一眼。

  「公達若有胃口,自用便是,」郭嘉笑道,「我吃烤薯便是。」

  於是這位中年謀士笑了,輕輕地對僕役點了點頭。

  「都給他們送去。」

  一切看起來都平靜極了,就連中軍帳外那些許攸的親衛,也獲得了一份短暫的犒勞。

  有人走過來,為他們帶來了幾甕酒,以及幾隻烤羊。

  他們還要保護主君,不能有片刻稍離,必須留在帳外,但留在帳外不代表他們不能喝一口水,吃一口飯啊。

  當他們還在鄄城時,他們的日子過得別提多舒服,城中的東西似乎還是鄄城士庶的所有物,但也是他們的所有物。他們看到一隻雞,一頭羊,或者是一個清秀美麗的女孩兒從他們眼前走過時,他們大可以隨意地將它們都捉了回去,按他們的心意處置,而不必擔心那些可憐的東西到底願不願意被他們捉了來,又或者有沒有人衝過來向他們發難。

  鄄城在曹操連年打仗的前提下,已經十分窮苦困頓,但依然被他們視為樂園,因此離開鄄城本就很讓他們感到辛苦了。

  這一路的風餐露宿,一路的風吹雨打,因為同鄄城的日子做了比較,因而更加艱辛了。

  現在有人拿了好酒好肉過來,滿臉笑容地請這些勇士一邊吃,一邊守護他們的主君,這就變成了無法阻擋的誘惑。

  那羊肉是剛烤好端過來的,光是滾燙的熱氣就讓人無法拒絕,吃進嘴裡,好像整個嘴巴都跟著滋滋作響。

  吃了這樣的一口肉,就很難不再來一口酒了。

  這樣的香味彌漫到整座中軍營,引得路過的冀州兵都有點眼饞。

  但帳篷裡的人是察覺不到的,因為他們吃到的珍饈美味更多,喝的酒也遠比那些士兵的甘醇甜美。

  在曹操搶新娘子,躺地上裝中風騙叔父這幾件事講過之後,曹操也不甘示弱地講起了許攸的事,甚至淳于瓊都能插一句嘴,講一個沮授田豐向許攸審配發難,於是這兩位在主公面前哐哐用腦門砸地板的趣事。

  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曹操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今日方知沮授田豐所言不虛啊!」曹操笑道,「許子遠,你若是將家貲與我,我便再不用來求仲簡了!」

  許攸忽然就怒了!

  「我那些家貲!那也是辛辛苦苦攢下的!我為主公攻城略地!阿瞞!阿瞞!主公他負我啊!」

  作為這三人的陪襯,一直很少說話也很少喝酒的夏侯惇輕輕地看了曹操一眼。

  許攸喝醉了。

  他很難不喝醉,他這一路擔驚受怕,又恐懼,又憤怒,又委屈,他每一個白天要坐在軺車上,緊張地看著四方是否有追兵前來,每一個夜裡也要睜大了眼睛,聽帳篷外的風聲裡有沒有騎兵的馬蹄。

  一個年輕人如果在這樣的環境裡堅持上半個月,恐怕都要瘦一大圈,何況是已經不年輕的許攸呢?

  他原本是應該克制些的,少喝點酒,警惕地,清醒地面對淳于瓊和曹操,但在這樣溫暖舒適的地方,一杯燙得熱熱的美酒總是具有巨大誘惑力的。

  幾杯酒下肚之後,美酒就不再是他需要警惕的東西,而是他宣洩的一個心靈缺口了。

  他攢了那樣多的憤慨怨懟,他總得找個地方說一說!

  「我為他打下濮陽!為他修建那許多營寨!還有鄄城!阿瞞!若不是主公,你便是將我的心挖出來!我也不願意染指你的兗州啊!」許攸將身子湊過去,伸手抓住了他這位同樣落魄的髮小的手,那隻手是乾燥而溫熱的,令他大感寬慰。

  不錯,他是有苦衷的,他其實沒做什麼對不起阿瞞的事,他恐懼時覺得這必定是鴻門宴,眼前這人必定要取他性命的,但現在他不這麼想了!

  因為美酒的刺激,他骨子裡那點張狂又一次浮出來了。

  他是個聰明人,許攸這樣自得地想,說不定阿瞞也要倚重他的智慧,謀求他的指點,因此才待他這樣客氣——唉,唉!若不是阿瞞的兗州軍已經散了,他原本可以跟阿瞞合伙,一起想辦法擊破袁紹的!

  當他腦子裡冒出這樣的想法時,許攸忍不住去仔細看一看面前的髮小。

  兩邊的鬢髮白了幾根,看著已經不年輕啦!

  個子還是很矮,長得也就那樣,確實比不得自家主公那麼高大氣派。

  但當許攸這樣打量他時,曹操也轉過臉來看他。

  他的臉上還帶了一絲微笑,但他的眼睛裡一點笑容都沒有。

  他的眼睛比幽州的寒風還要冷,比冬日晴空下的堅冰還要亮。

  明明這個人只穿了一件半舊的袍子,他身上沒有甲,身邊也沒有千軍萬馬,可他的目光比千軍萬馬還要有壓迫力!

  「阿瞞?」許攸不自覺地壓低了音量,「你醉了?」

  曹操呵呵地笑起來。

  「你和本初君臣之間的事我不多問,」他笑道,「可文若是怎麼回事?」

  文若?

  誰是文若?

  哦!荀文若!

  那的確……的確是……的確是一件他不想看到的……意外啊!

  他確實沒想那人死!

  許攸的心裡忽然有些慌,他那已經混沌的大腦直覺地想到需要給曹操一個解釋,而不是如他之前做過的,立刻跳起來,高呼侍衛——

  但曹操也根本沒給他跳起來高呼的機會。

  這個中年人只是從一旁的酒具裡提起了那隻青銅酒勺,沖著許攸的腦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第一下!

  淳于瓊的竹箸落在了地上。

  「你拿鄄城,拿也就拿了,逼死文若卻是為何?」

  「砰!!」第二下!

  「我這人生來氣量短小,連續幾天睡不好吃不下,只好來尋你——」

  「砰!!!」第三下!

  「——要個心意通達!」

  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淳于瓊終於從嗓子眼兒裡發出了一聲說不清的動靜,而兩旁的婢女終於找到了機會,高聲尖叫著,連滾帶爬地往外跑!

  那些在帳外吃吃喝喝的侍衛們終於也反應了過來,踉蹌著往中軍帳裡衝,剛準備拔劍,一張案几就被掄過來了!

  但在那一個瞬間,他們終於看到了他們躺在地上,頭上滿是白的紅的往外淌,淌了一地的主君,以及那個拎著青銅酒勺,正向著淳于瓊而去的身影。

  那個人居高臨下地對著淳于瓊,因此他們看不見他的臉。

  但他們看見了淳于瓊肝膽俱裂的表情。

  他們甚至恍惚地看見了,那個人彎下腰,將佔了鮮血的酒勺伸進淳于瓊身旁的酒鑑中,為他舀了一勺酒。

  他整個人是暴怒的,是猙獰的,是殺氣磅礴的!

  但他同時又是極冷的。

  冷得好像根本沒有為腳旁那具屍體觸動心弦一般。

  冷得身處淳于瓊的大營中,竟然令這個統兵的主帥,露出了稚童一般恐懼驚慌的神情。

  淳于瓊捧起了曹操為他斟的酒,手抖得像篩子,聲音也抖得像篩子。

  「曹公!曹公!」他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喊道,「何至於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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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章 忙什麼啦

  淳于瓊在那一瞬間是真的嚇傻了。

  他甚至感覺到自己剛剛喝下的那些酒,將要變成溫熱的東西,從褲子下面流出來了。

  面前的人仍然是他熟悉的人,但又極度陌生。曹操沒有什麼凶神惡煞的表情,他的神情是冰冷的,平靜的,甚至是輕蔑的。

  他俯身將那隻沾了許攸鮮血的勺子穩穩地伸進酒鑑裡,又穩穩地取出來,並且將摻了腥氣的熱酒舀進淳于瓊面前的酒具中時,淳于瓊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贏不了他的。

  這位袁紹麾下稱得上老資歷的將領原本有些小心思的。

  曹操因為許攸的進言,拿了一堆廢物似的小銅印,被遣去平定隴右,這事淳于瓊是知道的;

  許攸的家人被鄴城的士族群起毆死了幾個,因此士族激憤,齊心協力要殺許攸的事,淳于瓊也是知道的。

  但他實實在在不曾料到,這倆人會一前一後地到來。

  ——很是湊巧。

  曹孟德臉上的神情是這麼說的,他的兗州軍散了,只有不足兩千的老卒,既無家貲,又無糧草,許子遠又那樣心狠!他既走投無路,自然要來這裡求些糧草!不給也不要緊,他還不能去尋本初說理啦?

  到時候只要他見了本初就是大哭大鬧——嘿!到那時主公也要焦頭爛額,好生寬慰,說不定就改了主意,不讓他去隴右了!

  反正大家都是舊相識,惹了他曹孟德的又不是自己,再加上自己這營中有上萬兵馬,淳于瓊想,他怎麼會怕曹操呢?

  他因此很是和氣地留下了曹操,一邊熱情款待,一邊寫信去往繁陽,悄悄問一問主公的打算。

  然後許攸就來了。

  帶了大批的家貲不說,還有千餘部曲,雖然遠看灰濛濛的,進營卸了罩袍,一個個也都是甲士,看得出都是許攸的家底。

  他也很委屈!他從來沒有對不起主公過!主公怎麼能這樣對他!哼!若是他在主公身邊,豈容那班諂媚小人得逞!

  雖然也是親親熱熱的,可是曹操來營中時,身邊只帶了一個夏侯惇,許攸卻是讓幾十名親衛都要在帳外待命。

  淳于瓊都看在眼裡,心裡也有了些盤算。

  不錯,士族的確是很想要許攸項上人頭,許攸明顯也察覺到了,他甚至還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看來是擔心主公派往鄄城代替他的人也要趁機殺了他。

  他說不定也會想要去繁陽,比起曹操,他更有撒潑打滾大哭大鬧的本事啊!說不定到時候主公真就心軟了,後悔了,親手扶起,還用袖子替他擦一擦眼淚呢?

  但這兩個人在三日之內先後來此,這就很古怪了。

  淳于瓊可以將這件事當成湊巧,但他更覺得這是一場陰謀。

  考慮到許攸此時怎麼也不想見到曹操,淳于瓊悄悄地同自己的親衛下了一個命令。

  「你們守在外面便是,」他說,「沒有我的命令,不要讓他們任何一方的隨從進帳。」

  他們雙方必然是不敢對淳于瓊下手的——哪怕他們合謀,加在一起也不過三千餘人,這營中有上萬兵馬,中軍營尤有千餘精兵,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們活著走出去。

  淳于瓊想到這裡後,就徹底放心了。

  現在他被曹操居高臨下地盯著看,那些放心大膽的謀算頃刻間都不見了。

  他只是覺得後悔和懼怕,自己怎麼敢輕率地同這樣一個人舉杯共飲,卻不曾在身邊放上幾十個——不不不!要上百!上百個甲士!——那樣他才會覺得心安啊!

  他沒有喊出聲,他已經完全地嚇傻了。

  他以為曹操和許攸要互揭短處,要大肆爭吵,要求到他面前來,甚至哪怕是一時激憤,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殺過人之後的人也應該是懼怕而倉惶的!

  到時他依舊可以居高臨下地安坐!甚至可以將另一人綁去袁紹面前,理直氣壯地邀功。

  但曹操殺許攸殺得那樣快!那樣狠!那隻手好像是鐵鑄成的一樣!

  淳于瓊反應過來的時候,帳門口已經亂成了一片。

  夏侯惇掄著案幾,將許攸的隨從一瞬間拍飛了好幾個!可氣的是那些中軍營的親兵還沒有意識到什麼!竟然還在帳外扶著刀柄,探頭探腦地張望!

  張望個什麼!張望他們的主帥是如何慘死的嗎!

  ……但這些都是淳于瓊後來細想的事。

  他那時只是被嚇破了肝膽,因此頭腦不清楚了而已。

  曹操看著他哆哆嗦嗦捧著酒的模樣,忽然輕輕一笑。

  「讓仲簡見笑了,」他說,「我酒後無德。」

  那盞酒一定是很難喝的,但淳于瓊還是將它喝了下去,而且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滋味。

  只是嘴裡總是泛著血腥味兒,過了許久還是去不掉。

  曹操看他喝了一盞酒,便嘆了一口氣,推心置腹地同他講起了什麼。

  ——許攸是已經死了,可能血還沒涼,說不定還有一口氣在,但肯定是不能再活了。所以大家想想辦法吧。

  ——比如說,他惹了那麼多的世家,他活在世上一天,總有人要擔心一天,要是知道他曾來到仲簡這裡,又活著離開了,仲簡豈不惹人記恨呀?

  ——咱們想一個說辭吧,不如說許攸聽說家中變故,心懷怨恨,因此想投了劉備去。

  「他既然要去投劉備,」淳于瓊愣愣地問道,「為何來我這裡?」

  曹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自鄄城以南,水澤交替,要道皆被那些世家子領兵把守,他如何得過?」

  「這……這倒是真的。」

  「況且劉備與他並無交情,」曹操笑道,「他自然要想方設法,謀一個大大的功勞。」

  淳于瓊恍然大悟。

  當淳于瓊走出中軍帳時,他感覺身體的顫抖已經漸漸平復下來了。

  他甚至可以坦然地提著許攸的那顆頭顱,面對那些目眥盡裂的部曲親衛。

  「許攸背主,想以重利說我降劉,今已授首!」他厲聲道,「這般叛賊與許賊同罪!一個也不要縱了!」

  那些等在帳外的冀州兵得到了他們想像中的答案,不錯!將軍的確是這麼安排的!

  他們滿意地向著那些酒足飯飽的「叛賊」舉起了長刀。

  曹操與夏侯惇一左一右,並立在淳于瓊身邊。

  「許子遠抄略鄄城,奪了我許多家貲。」曹操說道。

  「他原本也攢不下這許多財貨,」淳于瓊嘆氣道,「而今正好物歸原主。」

  曹操很是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們就這麼看起來默契地站在那裡,看士兵將屍體拖走,有頭的,無頭的,直至那具無頭的屍體從他們身邊經過時,落下了什麼東西。

  淳于瓊將它拿了起來,皺皺眉,讓給曹操看。

  那是一枚玉帶鉤,樣式很是精巧新穎,淳于瓊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很久以前在曹操的身上見過它。

  畢竟那時大家都只是西園校尉,年紀又不大,都曾有過好美服的時候。

  但後者只是淡漠地掃了一眼,便匆匆離開了。

  曹操還是很忙的。

  在淳于瓊的命令下達後,許攸那一千多的部曲隨從都被殺了個乾乾淨淨。

  他們已經卸了甲,擱置了武器,吃得很飽,又非常疲倦,因此這場突襲就變成了屠殺,而且很短的時間就結束了。

  有民夫點著火把,將一具具屍體運走。

  荀攸和郭嘉籠著袖子,遠遠地看。

  「友若可滿意了?」

  荀攸眉頭一點也沒皺,「許子遠左右都是死,何妨死在咱們手裡。」

  「這話也不錯,」郭嘉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接下來呢?」

  「接下來,」荀攸說道,「咱們專候袁紹死。」

  郭嘉轉過頭看了一眼這位同事,雖然四十出頭,容貌也依舊很是英俊端正,再回憶一下荀彧和其餘荀家的兒郎,總讓人驚奇,他們家怎麼人人都生得這樣漂亮。

  漂亮固然都漂亮,性情看起來也都很穩重內斂,但這叔侄倆還是有很多不同的。

  比如說荀彧會為很多人操心,也會為很多事動容,而荀攸的性情則冷上許多,也更少表露自己的情感。

  但他隔著柵欄與火光,遠遠地注視著這場屠殺,以及說出這句話時,都難得地表露出了一些情緒。

  郭嘉很想勸一勸他,但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袁紹暫時沒死。

  不僅沒死,還將鄄城以南的營寨修得更勤了。

  據說他自己也來到了鄄城,並且在張飛帶著張超陸白以及泰山軍南撤時,袁紹的主力也幾乎全部開始南下。

  這是最終的決戰——這位河北雄主表現出了他的態度,因此劉備在許昌稍微整頓了一下兵馬之後,也準備領兵北上了。

  在北上之前,陸懸魚也特地跑過來見了主公一面。

  見面時,主公上下地打量她。

  「我打仗是有些慢的,本事不到,也沒辦法,」劉備說道,「你怎麼也這麼慢。」

  她張張嘴,「可能也是本事不到。」

  主公皺眉,很不滿意,「你當初輾轉千里,從長江岸邊一路跑回下邳,過關斬將,用兵如神,哪裡是本事不到了!」

  於是小陸將軍很羞愧地低下了頭。

  看看面前還有一盤小麻花,也不好意思立刻就拿,還是心裡敲了幾下小鼓之後,才拿起來開始吃。

  越吃越快。

  「不過還有一件事,很是稀奇。」

  主公開了個頭,但沒有往下說,她嘴裡塞了一塊,還沒咽下去就立刻又拿了第二塊,現在嘴裡塞得滿滿的,怎麼也得嚼上一陣子,只好和主公大眼瞪小眼。

  劉備輸了。

  「兗州士庶倒比其他地方更和善許多啊,無論糧草軍資,還是周遭的流寇斥候,他們都替咱們想著,省了我許多麻煩,」他感慨道,「後來我見百姓同我說,『你既是小陸將軍的主君,必定也是位君子了!』我才知道,你這些日子都忙什麼了!」

  她愣愣地,含著一嘴巴的小麻花,甜滋滋的,就是沒辦法開口說話。

  但現在很顯然主公更需要她講點啥了。

  她最後決定還是趕緊往下咽。

  但是在她終於把那兩塊小麻花都咽下去,悶聲悶氣地準備說點啥時,劉備看看小麻花,又看看她,似乎很嫌棄,但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

  「你這人待人接物都很勉強,更不用說拉攏人心,」他說,「好在天下之人終究不是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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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陸豬頭肉

  其實許昌現在不叫許昌,而是叫許城。

  但不知道為什麼,陸懸魚總覺得這座潁川郡的大城應該叫許昌。

  ……似乎也可以叫許都?

  自從董卓造逆開始,或者也可能是從黃巾起義開始,潁川這個人口大郡遭了不少罪,到現在世家四散,跟蒲公英似的吹得滿天滿地飛,哪哪都是。

  人口雖然凋零,但這座城池還是令陸懸魚感到訝異。

  有低矮的茅草屋,但更多的是磚瓦房。從城門口入城也有鋪了石子的主路,這條路大半已經在歲月中蹉跎得不成樣子,但也能看出這座城池曾經體面的模樣。

  在劉備入城之後,街上的行人開始變多了,穿成什麼樣的都有,有衣衫襤褸的,也有補丁疊了補丁的。陸懸魚尤其注意到,有不少人雖然穿著很寒酸,但看神情和舉止完全是士人的模樣。

  他們穿著明顯不是黔首穿的,但已經洗褪色,並且上面還小心地打了幾個同色補丁的直裾,踩著木屐,慢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見到相識的人時,便矜持地行個揖禮,再客氣地交談幾句。

  因此當陸懸魚走進一家客舍,準備弄點飯吃時,客舍的伙計明顯也將她當成那些士人了。

  「郎君幾時回來的?」

  她莫名地張張嘴,「幾時?回來?」

  伙計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很伶俐地沒往下說,「郎君想用點什麼?」

  「你們這有什麼?」

  小伙計的眉毛飛了起來,剛想張嘴,忽然眉毛又落了下去,「郎君是想用些清淡的,還是……?」

  ……這家店的風格很奇怪,還是說兗州人吃得都很清淡?

  她有點迷惑地伸脖子往店裡其他客人那看了一圈。

  快到飯點兒了,店裡陸陸續續坐了些人,雖然稱不上座無虛席,但也並不冷清。

  但有意思的是,整個大堂被店家很自然地分成了兩個區域。

  一邊的人吃得很清淡,一般是一兩碟素菜,有個別的會加一碟小魚,再加上一壺濁酒,吃得不快,喝得也並不快——在陸懸魚所熟悉的文化裡,這種喝酒方式會被稱為「養魚」——就只是坐在那裡慢慢聊。

  另一邊的人吃得就比較香了,闊氣的上個烤豬肘,寒素的也要一罐燉肉,再加兩壺酒,一冊餅子,吃得嘴上油汪汪的,臉上也油汪汪的。

  陸懸魚像自己新收的那位謀士一樣,又轉動了一下靈活的脖子,繼續比較兩邊的客人。

  吃得很清淡的人穿長袍,姿態也很優雅;吃得很香的穿短褐,姿態也比較粗魯。

  她低頭看看自己,她也穿了個半舊的細布直裾出的門,因此也被店家領到了長袍這一邊。

  「我要吃肉。」她說。

  「郎君想吃什麼肉?小店有炙羊肉,有烤豬肉,也有燉肥狗和鮮魚!」伙計一邊介紹,一邊看她神色,停了停忽然聲音又亢奮起來,「郎君!小店還有『小陸豬頭肉』!新出的!」

  「……你家主人姓陸?」

  伙計咧嘴一笑,「郎君想差了!這是小陸將軍行軍打仗時想出的手藝!我家主人花了萬錢才打聽到的!」

  「就要這個。」她立刻說道。

  周圍有很怪異的目光掃了過來。

  陸懸魚雖然沒見過生活得非常簡樸,不怎麼花錢的審榮,但她大概是知道世家豪強的習慣的。

  這些人其實不喜歡在客舍裡吃飯,尤其不喜歡在客舍裡請客吃飯。

  他們如果是在自己家鄉,想吃什麼自然有田客從地裡送過來,有廚子為他們烹製,請客設宴更是考驗他們自家廚子水平在好友圈裡夠不夠檔次的絕佳機會;如果他們離開家鄉,去了外地,一部分人旅途中也許要委屈一下自己,睡一睡客舍,胡亂吃兩口這裡的飯菜,但還有很一部分人是不需要這樣委屈自己的。

  他們在旅途中也可以去別的士人家借宿,畢竟大家都是一個階層,說不定就有哪個親友故舊能扯上關係,也許是姻親,也許曾經拜在同一位大儒門下,也許一起被天子打了個「黨人」的罪名。

  不管怎麼說,只要社會秩序還在,他們就不需要特別擔心睡覺問題——實在沒奈何留宿鄉村時,也有里長家可以兜底啊!

  因此周圍忽然有這樣五六桌在客舍吃飯,吃得還這麼樸素的士人,感覺就很奇怪。

  ……他們不喜歡吃豬,尤其不喜歡吃外面的豬,更不願意吃狗肉,這很有可能。但店裡是有羊肉,也有鮮魚的,他們為啥很少點呢?

  她坐在這張鄰桌的案邊,有點迷惑地探頭探腦,四處張望時,忽然就和一個人的目光對上了。

  那人也穿了一件半舊的直裾,頭上也只有一條洗褪了色的頭帶,晃晃悠悠的,不像在走,倒像是在飄。

  忽然見了她,整個五官就像開了花似的,立刻要高聲喊出來!

  ……這就尷尬!

  糜芳最後還是沒喊出聲,而是選擇悄悄溜進來了。

  他有點嫌棄地看了一眼被無數食客坐過的,泛著油光的草席,又將腦袋伸過去,看看她屁股下面的。

  她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以為我上街會自帶一張草席嗎?」

  慘白少年很痛苦地坐下了。

  「將……」他張了張嘴,立刻改口「郎君啊……」

  糜芳不僅穿得很樸素,而且臉上一點粉也沒塗,整個人看著無精打采,委屈巴巴的。

  她有點狐疑,「你被你阿兄打出來了?」

  「雖不中,亦不遠矣,」他那兩條細細的眉毛皺在了一起,「郎君怎麼不在府中用飯?」

  府中當然是有飯的,但劉備很忙,有一大堆人排著隊要見他,她算是走後門跑過來的,自然不能耽誤了主公的公務。

  她也可以和其他的文士或者武將一起用飯,風雪山神廟的張郃高覽將軍挺想請她吃飯的,糜夫人也從後宅發出了邀請。

  不過她還是想出來吃飯,看看許城市井街頭什麼樣子。

  糜芳撇了撇嘴,似乎對她這種凡爾賽風格的解釋很有點不屑。

  「這都快申時了,我朝食還未用呢!」

  ……她掏出了錢袋。

  「想吃啥就點,」她說,「我請你便是。」

  那張小臉立刻亮了起來。

  「那來隻烤羊羔吧!要用鹿肉醬調,不要那等豬肉醬!再來隻熊掌,燉得爛熟,記得多加些芍藥!湯略清淡些,黿湯便足夠了,店家!店家!黿怎麼也得兩尺往上——」

  冤大頭默默地伸出手,準備將錢袋揣回懷裡。

  「郎君所說,」伙計端著一鍋豬頭肉上來了,「小店都沒有。」

  「你看,我原是要請你的,」她又把手收回去了,「可惜他家沒有那些珍饈美味,還是湊合吃一點吧。」

  雖然豬頭肉哪怕到了千年後也不太能上台面,但它確實提供了大量的油脂和膠原蛋白,咬一口,嘴裡熱氣騰騰,翻滾著難以言喻的厚實口感。

  她吃一口肉,咬一口餅子,又將餅子從中間扯開,一邊往裡塞豬頭肉,一邊感慨現在沒有青椒。

  糜芳猶豫地看著她,見她吃得香甜,也含著眼淚夾了一筷子,嘗了一口。

  「膩。」

  ……她把竹箸放下了。

  過了這好幾年,熊孩子已經變成熊青年了,但顯而易見的心志還停留在熊孩子那個階段。

  「你究竟為何被你阿兄趕出門的?」

  「我實無過啊!」糜芳很委屈,「我只是張羅在附近買些田地奴僕而已……」

  她皺皺眉,「然後呢?」

  「然後就被阿兄責罵了!」糜芳眼睛裡又蓄起了淚水,「沒有菜肴,也,也無妨啊……郎君,咱們能換個精細些的餅子嗎?」

  糜芳比比劃劃跟客舍要細麵餅子時,周圍也有士人在低聲聊天。

  她一邊吃,一邊聽,逐漸理解了一個大概的輪廓。

  如果某個地方的權力出現真空,那就一定會吸引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人,想要填補這個真空。

  在這幾年間,潁川一直被幾方勢力拉扯,袁術曹操輪流佔據這塊地方,地方官跟著換來換去,房產與土地也在跟著換來換去。

  上一家跑了,下一家就跑過來佔了,諸侯指派的許城令還都特想得開,要什麼文書出什麼文書,別說房產和田地給你們,連田地上的田客也買一送一給你們——當然給也不是白給的,給了房屋和土地,自然就得趕緊把糧納了,明公麾下的將士們還在等米下鍋啊!

  現在劉備進城了。

  作為奉天子討不臣的漢室宗親,這位諸侯既有名望,又有實力,那些跑遠了的潁川士人也就又一次跑回來了。

  回來之後發現自家屋給了別人,自家田也給了別人,他回來了,那些人卻跑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

  最可怕的是,在那些親曹操的人跑掉後,潁川人沒回來前,還有青徐的豪強世家跟著過來,也樂呵呵地買起了田地。

  ……然後這個官司就打起來沒完了。

  「你阿兄做得很對,」她若有所思,「這樣復雜的境況下,是不該草率置房置地。」

  「可我姐夫才是這裡的主君!」糜芳啃著餅子,含含糊糊地說道,「若我做了太守,我——」

  「讓你當了太守,」她說,「你姐夫的基業就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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