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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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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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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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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7 02:28:3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二章 部曲

  糜芳對這個評價是有點不滿意的,那張還沾了點餅渣的嘴撅了起來,跟鳥喙似的。

  「郎君當我是不學無術之輩。」

  「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你的天賦不在做官上。」她不太有誠意地安撫了一下,「還有,你擦擦嘴嗎?」

  熊青年很委屈地放下餅子,掏出一塊細布帕子擦了擦嘴,「我在家中時,也是時時苦讀的,可是兄長小覷我,阿姊小覷我,連郎君也小覷我!誰能看到我的辛苦呢?」

  他將身體向前傾了一點,一心一意地想要訴苦,但離得近了,卻讓她更仔細地看到他的裝束。

  他穿著半褪色的細布直裾是不錯的,但領口處就能看到,那下面還有兩層的絲絹裡衣。

  天氣已經冷了,裡外兩件套不抗寒,但現在穿皮襖又有點熱,因此多穿幾層也很正常——但以那個質地和手工看來,這頓飯就算她不請客,只要他豁出臉皮脫一件衣服也能抵了。

  ……不僅能抵,再打包倆菜回去吃個夜宵也沒啥問題。

  「……你這樣的,也叫辛苦嗎?」

  糜芳理直氣壯地抗議了,「我也是上過戰場,見過世面的!我怎麼不辛苦!」

  她伸手指了指客舍外,「你辛苦,那他們呢?」

  有人正從街上走過。

  他們的臉是蠟黃的,嘴唇也開裂了,看不出年齡,只能看到兩條瘦骨嶙峋的胳膊,以及布滿瘡疤和血泡的漆黑的腳。

  大漢留下來的戶籍檔案在豫州是徹底蹂躪個稀碎,除了少部分士族能講清楚自己的籍貫,能證明自己的身份,絕大部分草芥一樣的黔首是完全沒辦法說清楚自己從哪來往哪去的。

  他們甚至可能連自己是哪個州,哪個郡的都不清楚,原本一輩子只生活在某一個縣中,忽然一下子戰爭來了,匪盜來了,瘟疫來了,他們就開始跟著人群稀里糊塗地走——因此連這座城到底是什麼城,他們進城要做些什麼,很多人也是不清楚的。

  但進城要查身份,查明之後要給竹籌當臨時身份證,城門還有小官吏向每一個進城的人要一枚五銖錢當進城建檔的手續費——這就比較麻煩了。

  沒有錢可以用糧食,用布帛來頂替,但那些已經瘦骨嶙峋的流民身上哪來的錢糧進城呢?

  但陸懸魚多看了一眼後就明白了。

  有人領著他們走。

  那是幾個用青色頭巾裹著頭髮的壯漢,一人在前面領著,二人在左右看著,還有一人在隊尾。

  他們浩浩蕩蕩地領著二十幾個成年男女從街上走過,不僅陸懸魚,客舍裡也有其他人在看。

  那些穿著短褐,吃著燉肉的粗魯漢子們只是看,不出聲。

  但穿著長袍,吃著素菜的士人倒是竊竊私語起來。

  「此時又非農時,」有人這樣說,「哪有那許多糧米餵他們?」

  「正因不在農時,倒賤了許多!」

  「若非閥閱,至少也得是個豪富之家,才買得了這許多人口。」

  他們這樣議論紛紛之後,又有人似乎很有見識地開口了。

  「且細思之,尋常一個奴婢也要萬錢,現下只要一斗米!便能買上一家子!」

  「潁陰王家那個去了的四郎,幾位賢弟可還記得?他中平年間買了兩個美婢,都要十萬錢哪!」

  「彼一時,此一時也!如今這世道,哪裡還有那許多的奢求……」

  有人在嘆氣,也有人仍然在算計,更進一步地品頭論足,估量剛剛走過去的那些人究竟值不值得買。

  甚至還有人注意到了這邊穿長袍,但還吃肉的兩個人,並且捧著酒壺過來了。

  那位路人臉湊過來,「二位可是初來許城?」

  她還沒吭聲,糜芳先吭聲了,而且吭得不太客氣。

  「足下有事?」

  路人臉那張臉迅速地變成了苦笑,「說來令小郎君見笑了,在下初回故土,家中房屋尚需整治,因此不得已出門用飯,只是這客舍的吃喝畢竟……唉,唉,在下素來是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哪,見了小郎君……」

  糜芳的眼睛亮了起來,伸手就請他坐下了。

  「足下也這麼覺得嗎?」熊青年一臉的於我心有戚戚焉,「他家連個餅子都做不好!」

  「不錯!我家中曾養了一個羌人廚子,極擅胡餅,豈不比這裡……唉,未知郎君名姓,郡望何處?」

  陸懸魚不為所動地伸筷子繼續夾了一塊豬頭肉,將麵餅塞得滿滿的之後,還不忘記最後澆上一點蒜汁。

  路人臉現在變成了不易察覺的嫌棄臉,更專注於找糜芳說話了。

  她咬了一大口,微微眯起眼睛,全心全意地感受著肉夾饃的滋味。

  店家適時地上了一碗湯,很好,她很欣慰地沖伙計點點頭。

  ……不管怎麼說,她覺得小陸豬頭肉比那些保護動物好吃多了!

  這位湊過來的路人臉姓張,名字她沒注意,於是糜芳就喊他張郎君了。

  ……果然對吃飯不是很友善。

  張郎君湊過來找糜芳攀談的事,與糜竺不許自己熊弟弟做的事是很相關的。

  這位張郎君是本地人,家裡也有幾百畝的田地,但田客已經被別人拉走了,沒人給他種地了。

  他剛回到許城,錢糧都不太足,因此很想尋一個外地來的土豪朋友,拉拉關係,共同籌謀一番。

  她插了一嘴,「怎麼籌謀?」

  張郎君有點鄙視地瞥她一眼,「足下豈不知而今正是劉使君用人之時?如糜家郎君這樣英才,怎能甘心山野,明珠蒙塵呢?」

  明珠蒙塵的熊青年欣喜地點點頭。

  她捧著肉夾饃的手微微發抖。

  「他不甘心,又待如何?」

  張郎君伸出竹箸,用箸尖在豬頭肉裡輕輕地挑了一塊純瘦肉吃了。

  「我家雖不敢稱累世閥閱,在許城倒也有宗族姻親……想在劉使君府中謀一個職位,再為一二好友謀一個職位,倒也不難。」

  他說完這句話,微笑著看向糜芳,「郎君若有意……」

  接下來的話就比較順理成章了。

  張郎君家業凋零,想買些人口,但沒錢,想找個外地跑來求官的土老板一起合作,土老板出錢,他負責跑官。

  ……要說這個模式,其實還真不算離譜。

  劉備拿到一個稀爛的豫州,肯定是需要大量地方官吏來重建行政系統的,那哪來那麼多官吏呢?從青徐繼續往這裡調嗎?調肯定能調一點來,但人數遠遠不夠,畢竟陸廉送了幾萬的異族俘虜南下,那邊也需要大量官吏安置他們。況且潁川本身就是一個人才大郡,頂級世家在幾個諸侯處反復橫跳就不說了,沒資格跳來跳去但也受過完整教育的士人也有一大把。

  閥閱世家的青壯在橫跳,老幼都送得遠遠的,小門小戶沒那個條件,只能一大家子都回來,想方設法要謀個職位。

  她看看這個一邊在拉天使投資人,一邊忍不住偶爾還往肉上瞟的士人,心情很有點復雜。

  ……但這位好像會錯意了。

  「足下亦為白衣麼?」他上下打量她,「我聽說劉使君雖禮賢下士,但也須有真才實學之人,方得被他看重,足下若欲謀一個百石的職位,可能是有些難的。」

  她看看糜芳。

  糜芳尷尬地看著她。

  她又轉過頭,愣愣地看著這個哥。

  「百石?」

  ……她一直沒注意過,自己的祿米到底多少石?

  陸懸魚是帶著這個疑惑回去的,還有另一個疑惑,就是那些流民能不能不賣了自己呢?

  在青徐是有可能的,畢竟那裡已經逐漸恢復過來了——但在豫州呢?

  回去時正好就見到了跟著一起跑過來的司馬懿,這位是大家出身,哪怕在荒郊野外的沼澤地裡都能躺平了買大雁來吃,現下進了城更有故友接待,根本不需要去客舍委委屈屈吃豬頭肉。

  他坐著一架軺車回到劉備為她準備的臨時住所處,見到她還在那裡神思恍惚,就隨口問了一句。

  她就將這些事大致地說了一說。

  關於買田買地買流民的問題,司馬懿很是有經驗。

  「將軍是感慨他們為何要賣了自己麼?現在人口稀少,水利荒廢,到處荒地,而且土賊橫行,那些人總要有糧有種,有幾件農具才能活下去。」

  「我也可以同主公說一說,」她皺眉,「也不必賣了自己,一時雖然得了庇護,但將來怎麼辦呢?」

  司馬懿眼珠轉轉。

  「將軍若是不忍,在下有一個辦法。」

  「嗯?」

  「我在潁川有許多至交好友,最是清楚哪一處依山傍水,田土肥沃,」他很自然地說道,「將軍只要拿些錢糧出來,買個兩萬戶,農時讓他們耕種,閒時讓他們樵採,戰時拉出來就是一支兵馬……」

  她愣愣地聽著,忽然冷不丁打斷了他。

  「我已經有兵馬了。」

  司馬懿挑挑眉,「將軍,這是你的部曲私兵,與青州軍可不一樣。」

  青州軍吃喝名義上是孔融的,實際上也是劉備的,大家都知道陸廉是劉備麾下的將軍,所以跟著她走。

  但這支部曲就不一樣了,他們完全可以做到只知有她,不知有劉備。

  ……她左右看看,很想拿起個什麼東西,砸向那顆聰明靈活得有點過分的腦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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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三章 坐著睡

  司馬懿的理由是很多種的,當然其中無論如何都沒有攛掇她背主的那一條。

  這是一個很聰明伶俐的年輕人,看到她眼睛四處掃來掃去,好像在找什麼東西的樣子,他就立刻把話頭轉了一個小彎。

  「將軍領的都是青州兵,豈不思鄉呢?他們不思鄉,難道太史將軍也是如此嗎?」

  「我領了部曲出門,難道就不思鄉了?」

  司馬懿擺擺手,「將軍想想,兵卒在外,家中只有老幼婦孺,平時又皆是由里吏管理的,他們的生活如何,不看將軍,而看鄉野小吏,對不對?」

  她愣愣地點頭。

  「但如果是將軍的部曲,那管理他們的可就不是小吏了!」他笑眯眯地說道,「該怎麼納稅,是稅官與將軍府中家令的事,與部曲們無關,也輪不到小吏來頤指氣使,將軍自會派親隨來管理。」

  她還是聽得一愣一愣的。

  「那些親隨戰時也要隨將軍一同出戰,也是那些部曲的同袍,難道他們便能狠下心欺凌自己鄉鄰同袍的親眷嗎?」

  「你說得好像有點道理,」她聽完之後,立刻問了一個問題,「但為什麼你覺得小吏就理所應當會欺負他們呢?」

  司馬懿挑挑眉,「將軍,此亂世也,鄉野間能尋到識字的寒門士人已屬不易,就算將軍察覺到他們為吏不清不正,又如之奈何呢?」

  「我在青州舉薦了很多女吏,」她說道,「你要鄉吏,我有很多。」

  這回輪到他一愣一愣了。

  「將軍欲令那些女吏來豫州?」他問道,「來潁川?」

  「是啊。」

  「將軍可知自世祖定都雒陽至今,潁川舉了多少個孝廉?」

  「不知道,然後呢?」

  司馬懿不吭聲了。

  潁川是人口大郡,頂級世家裡自然有許多人很有才華,比如說荀家那一串兒美男,比如說郭嘉那種病秧子,比如在長安忽悠馬騰韓遂的大書法家鐘繇,再比如說平時跟簡雍先生很合得來,可以一起躺在席子上拍肚皮,但打仗時又能帶頭衝鋒的徐庶。

  有才華的人肯定是有的,問題是這個才華有沒有用在正處。

  短暫的沉默之後,司馬懿終於又拐了一個彎。

  ……她就很佩服這個哥,他每次被噎住之後,過個幾秒都會跟沒事人一樣,平和又無害,誠懇又深情。

  「將軍不為自己想,也該為那些不知如何過冬的流民想一想,」他雙眉緊蹙,一臉憂愁,「將軍何妨去問一問他們呢?」

  天氣越來越冷,城外的窩棚就越來越多。

  窩棚裡嘀嘀咕咕的,有婦人在忙著縫補,不一定是自己的活,也可能是別人的,說不定是哪位造士的呢。

  城中有兵馬,自然就帶動了商業發展,士兵們會穿著短褐在客舍裡吃吃喝喝,羨慕死那些士人,兵營附近也會有人湊過來做些生意。城中百姓家境殷實的,就做些有本的生意,家境貧寒的可以來點小本買賣,至於流民,到底還有挑水縫補這些活計可以賺幾升米,不至於餓死。

  城外的人交不起入城的錢,但他們也還能幹點活,一無所有的也會去附近拾柴,蹲在城門口等人來買;攢夠錢可以買點針線,婦人也就能跟著幹活了。

  ……城裡要是兩個大錢縫補一次,她這裡就只要一個半;

  ……城裡要是做一套衣服的手工費要三十錢,她這裡就二十;

  ……城裡要是做完衣服還負責繡個花,她這裡也能咬牙再加兩片葉;

  窩棚裡光線有點暗,其實不適合做活,但外面更冷。

  待在外面久了,就有可能凍壞了身體,染了時疫,看看附近這一片窩棚,哪天早上沒有城中的民夫推著空蕩蕩的板車過來,再滿滿當當地推走呢?

  那兩個婦人正嘀咕著,外面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不是阿狗吧?阿狗?

  ——可不是阿狗!那是靴子的聲音!

  ——是貴人!

  婦人欣喜地掀開簾子,「貴人可要縫——」

  貴人彎腰皺眉,看了看她。

  兩三坪米大小的一個小窩棚,裡面坐著兩個婦人,其中一個腳邊還放了個正在滿地爬的嬰孩。

  她們其中一個在編個藤碗,手藝不太好,看起來不是用來賣的,而是自用的,另一個人腳邊的針線就放在藤碗裡。

  兩個人都打赤膊,但也完全不會像後世那樣讓異性看了之後就心蕩神馳。

  兩條胳膊都很瘦,且很黑,髒兮兮的有許多泥,不知道多久沒洗澡,黑泥下面還有一道道擦傷。

  見她的目光落在胳膊上,那婦人不安地向後縮了一下,「貴人,貴人若是……」

  「哦,我確實要縫點什麼,」她想想將身上那件半舊的氅衣脫下來給她,「就這個。」

  小婦人翻來覆去地看,另一個年紀比她小些的也停下了手中活計,探頭探腦。

  「這樣齊整的衣服,不知貴人欲在何處縫補?」

  她一邊想一邊比劃一下,「在袖子這兩邊,兩邊,幫我縫幾個花紋當記號。」

  兵荒馬亂,大家都在被這世道苦一苦,住的地方不理想不說,衣服丟了是常事,因此她這個理由特別合理,繡個記號,杜絕「你家的蘿蔔,你叫它它應麼」的尷尬。

  窩棚裡比較髒,沒有坐的地方,但她還能將窩棚的簾子卸下來鋪在地上,這就算是席子了,可以請這位貴人坐一坐。

  坐下之後,小婦人一邊繡,一邊同面前的人聊起天來。

  ——為什麼不進城呢?

  ——城裡自然是很好的,但他們要攢三十錢啊。

  ——你們兩個人,如何要三十錢?

  ——貴人說笑,若只有我們姊妹二人,如何能活著走到許城?不算這孩子,一共六口人呢!

  貴人張張嘴,又環視了一下這個小窩棚。

  「他們住隔壁?」

  小婦人搖搖頭,「阿翁帶著他們去樵採了,日落方歸。」

  六個人加一個嬰兒住一個不到三坪米的窩棚,也能住。

  不能躺那就坐,大家都坐著睡,一個擠著一個,還挺保暖。

  「我出城時,看到有城中世家挑選奴僕入城,」陸懸魚小心地又開口了,「那些人願意將自己賣了嗎?」

  小婦人噗嗤就笑了。

  「貴人說笑,就眼下的境況,哪裡由得我們挑剔呢?」

  「開春也可以自己開荒,」她說,「說不定劉使君的官吏派過來,還能幫襯你們些。」

  小婦人輕輕地撇了撇嘴,旁邊那個年紀較輕的冷不丁就開口了。

  「若是小陸將軍也收部曲,就好了。」

  阿姊立刻就「呸」了她一下,「好大的臉,你我有什麼福分,還肖想能當小陸將軍的部曲?」

  ……小陸將軍有點尷尬地搓搓臉。

  「當她的部曲怎麼了?」她問,「不一樣也是與人為奴嗎?」

  姐姐低頭幹活,只是應了一聲,妹妹一臉敢怒不敢言。

  她伸頭看看那並不高明的針線,「這活多少錢?」

  「這兩邊的袖子加起來,正好一個大錢。」

  「再給你加一個大錢,」她說,「你且說說。」

  當小陸將軍的部曲有多好呢?

  那位姐姐表示,這在流民心中是想都不敢想的。

  小陸將軍名聲很好,這意味著如果是真的,她肯定是個好人;如果是假的,她也很在乎她的名聲;

  她要行軍打仗,自然要帶著部曲,不至於苛待這些留下來的家眷,部曲們是她的私兵,那肯定是又有犒賞,又不至於帶頭衝鋒的;

  她又斷然不會像那些豪強一般,見了自家田客的妻子女兒生得漂亮,就要擄進宅裡去,那大家不就更安心了嗎?

  這個小婦人針線活做得馬馬虎虎,但是說話說得可利索了,不一會兒功夫,妹妹手裡那個歪瓜裂棗的藤碗編完了,也湊過來開始嘰嘰呱呱。

  「若是小陸將軍願意收了我家當部曲,她豈能讓我們繼續住窩棚呢?怎麼不得得借我們些傢伙,最好再來一輛板車!到時就可以挖些泥運過來,砌個泥屋,冬天也不怕了!」

  「那靠著水澤的地雖荒,其實卻肥呢!只是村落廢了,咱們不敢自家去住,這要是小陸將軍收個幾百上千的部曲,那還怕什麼賊寇野獸的!」

  「而且還有!」

  當妹妹的聲音忽然轉低,眉毛眼睛擠在一起,湊過去跟姐姐嘀嘀咕咕。

  「我都聽到了,」面前的顧客一臉無奈地說,「你們說當了部曲就不用被徵發徭役了。」

  當劉使君治下的自由民呢?

  也不錯,她們表示,如果她們有田產房屋的話,她們也願意當劉使君治下的自由民,這個選項和當小陸將軍的部曲那個選項是一樣好的。

  ……她就大概明白了。

  那件氅衣雖然原本就很樸素不起眼,但繡完之後,她硬是看不出來有啥區別。

  ……窮苦人身邊什麼都缺,針線也缺,沒有什麼各色的細線,用的最多的就是粗麻直接紡出的線,縫補是可以的,繡花就特別差勁了。

  見她皺眉打量,兩個小婦人還很有點惴惴不安。

  好在這位貴人還是很和氣地付了錢——雙倍!

  天色已經晚了,陸懸魚是溜達出城的,當然也是溜達回去的。

  溜達回去的路上看到有寒門出身的士人坐著鹿車,喜滋滋地往縣府的方向奔,也有吃飽喝足的兵卒神色匆匆地趕回軍營。

  除此之外,豪強偶爾有一兩個,閥閱世家沒看見。

  ——畢竟這裡很快要變成絞肉機,真正的狗大戶早就搬走了。

  市廛旁原本用來停馬車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個小窩棚,沒有點燈,在漸漸變暗的城市裡寂靜無聲。

  但她視力很好,透過尺寸捉襟見肘,根本搭不住整個窩棚的油布和乾草,看到了裡面坐著的一個個人。

  他們好像睡著了,又沒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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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的極限可能是站著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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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四章 督郵

  縣府中已經舉行過一場酒宴了。

  場面不大,規格也不高,宴請的主要就是這些寒門士人,一方面是因為狗大戶基本都在王師沒進許城前就派人示好下注過,吃也吃過了;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劉備禮賢下士,不願厚此薄彼,順便也看看這群人當中有沒有什麼可造之材。

  她往縣府來的時候,人已經走盡了。

  街上有士兵敲一敲焦斗,準備執行宵禁,遠遠見到她時,就有點不客氣地喝了一聲。

  「已至戌時,禁宵行夜游!」

  她左右看看,發現士兵喊的是她。

  ……有點尷尬地將手揣進袖子裡。

  「一時不察,」她說,「我這就回去。」

  「人人若都如你這樣不察,許城豈不成了賊窩。」那個領頭的小隊長板著臉說道,「按律當笞十下!」

  她很尷尬地在那裡搓手,直到這一隊士兵走過來,舉著火把,上下打量她。

  有人悄悄地扯了身旁的人衣角一下。

  「這個,這個看著有些面熟……」

  「呸!你面熟又如何?」被扯衣角的士兵小聲罵了一句,「二將軍說了,律令無分士庶!」

  「我不是說他是這城中之人,」那人又小聲道,「你不曾見過小陸將軍嗎?」

  兩個士兵面面相覷。

  然後終於湊上前來,用手遮了半張臉,悄悄耳語一句。

  「放屁!」隊率罵道,「小陸將軍是個俏麗女郎!你看他哪裡像了!」

  ……她聽不下去了。

  「你們要打就打,」她說,「不要在那裡詆毀別人!」

  隊率揚頭上下打量她。

  「你為何夜行?」他問,「是家中有什麼急事,要你出來尋醫買藥嗎?」

  「不是,」她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我就是在城裡四處轉轉,轉久了忘了時辰了。」

  後面那兩個人士兵又開始嘀咕。

  「不像。」

  「確實不像,」他們這樣說,「小陸將軍領咱們破壽春,滅曹仁時,何等威嚴!」

  「那領回縣府吧,」隊率說,「領回縣府打。」

  ……當然不是一隊士兵領她一個,那她面子太大了。

  這群士兵給她綁了手,放在隊伍後面,領著她繼續在城裡巡邏,她也跟著探頭探腦地張望。

  主公的謀士們還是幹了點兒活的,給城裡劃分了幾塊棚戶區,保不保暖不能強求,但夜裡誰也不許出來,上廁所也得在窩棚裡上。

  有人半夜跑出來了,反正是說自己尿急,但也被抓住了,跟她一起做個伴。

  ……有點不人道。

  ……但聽士兵們的說法,這樣一來還是有效遏制住了棚戶區的犯罪率。

  ……棚戶區也有犯罪率,就挺真實的。

  儘管他們都是衣衫襤褸的流民,但流民裡也分男女,也有人白日裡想方設法攢了幾個錢,編了一段席子,紡了一卷線,更不用提這些財物換來的糧食。

  因此他們不僅會自發地生出偷盜,甚至還會為了一塊摻了稗子的麵餅而殺人。

  「你這樣的就少見,」士兵們指指點點,「明明穿得像個文士,舉止卻像個賊。」

  「我怎麼像賊了,」她抗議了一句,「你們只抓過我一個穿長袍的嗎?」

  「那也不是,也有吃醉了酒出來,倒在路邊的,」一個人說,「還有跳牆去私會別人家婦人,被我們抓到的。」

  「但被抓了之後面無愧色,還在那裡四處張望的,就你一個!」

  「確實,」那個被逮了的流民小聲道,「比我還鎮定呢。」

  她不以為然地正準備撇撇嘴時,前面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有火光隨著就近了。

  騎在馬上的聲音很威嚴,很正經,「這半城有何異動麼?」

  「將軍!尚無異動!」

  「許城新易其主,除卻盜匪,城中或有奸細,爾等不可鬆懈!若遇到可疑之人,立刻報來與我!」

  聽了這話,忽然有人推了她一下,「將軍!此人可疑!」

  「雖作士人裝束,卻既無隨從,又無車馬,深夜走在街上,」士兵嚷道,「連個火把都不打!」

  那人跳下馬走過來了。

  她的眉毛皺得死緊,想縮那個流民身後,流民卻身手敏捷地躲開了!

  「不是小人!小人不是奸細!小人!小人只是白日裡見了隔壁被人家請了做木匠去,有些眼熱,想偷他一碗糧罷了!」那人淚流滿面地嚷道,「小人與這人素不相識!小人不是奸細!將軍!將軍!」

  那人離近了,皺眉看她。

  她不得已,只好也看向他,有點心虛。

  但她的心虛沒持續多久。

  因為關羽打量完他,關羽身後的人也下馬走過來了。

  一見到她,那張臉又青又白。

  「你如何,如何這般——」

  他好像想說很多話,但都憋在嘴邊說不出來了。

  陸懸魚「呵呵噠」,直接擺爛了。

  「陳長文,要巡夜也該是主公或二將軍麾下將士的事,你巡個什麼夜啊?」

  「那你又為何這幅不治行檢的模樣!」

  她舉起兩隻還在被綁著的手,氣定神閒,「我就想看看許城什麼樣。」

  大家都有點尷尬,二將軍不尷尬,二將軍看著士兵一臉羞恥地走過來給她解開繩子,就在那裡呵呵地笑。

  剛開始沒笑出聲,後來笑得越來越厲害。

  ……見過關公拍大腿嗎?

  ……反正她以前沒見過。

  笞十下的刑罰也免了。

  不是因為她是大家的老熟人所以脫罪,而是因為她既是高級將領,又是劉備的別駕,名義上有總理眾務的權限……但她不吭聲,硬是跟著這隊士兵走了小半夜,這就有點脫離正常人對「別駕」和「將軍」的理解範疇。

  幾個士兵都是一臉的幻滅,看起來挺像要隨時哭出來似的。

  回到縣府,酒席已經撤了,打掃還需要點時間,但大家可以去偏室,吩咐僕役將灶上為酒宴多準備出的食物拿來些。

  「將軍若是肚餓,小人吩咐廚下再去整治些吧?」僕役愁眉苦臉,「今晚的賓客胃口頗大。」

  二將軍臉上露出了一個很糾結的表情,她倒是恍然大悟,「不是胃口大,只是許久沒吃到肉了。」

  陳群皺皺眉。

  二將軍又想想,「夜已深沉,不必動灶,不拘什麼取點來就是。」

  「特別是棗子。」她又趕緊加了一句。

  吃的東西不多,有棗子,有蜜餅,有醃脆蘿蔔,再來一壺酒。

  按說體面人都是分餐的,但倉促間條件不允許,只能端上幾個盤子,外加三副碗筷湊合一下。

  她很殷勤地將棗子推到二將軍面前,自己拿了那碟蜜餅,想想又將醃蘿蔔放在陳群面前。

  陳群盯著那碟蘿蔔,一聲不吭。

  ……現在可以聊一聊關於部曲和流民的事了。

  「辭玉清素節約,自來便有賢名,」二將軍說道,「那些流民既欲投身為部曲,你亦可從中擇選些,充實軍容。」

  「那我為什麼不將他們當做良人招募呢?」

  二將軍還沒理解,還在企圖講一講對將領來說,部曲的重要性。

  舉個最近的例子就是——曹老板一旦被袁紹踢去當征西將軍,兗州軍頃刻間就散了,但自譙縣跟著他起兵的那些部曲老兵還在。

  他們祖祖輩輩都跟著他,生也好,死也好,腦子已經固定住這根弦,跟著他和諸夏侯曹這一群人天涯海北,不講道理的。

  「祖祖輩輩都要跟著我嗎?」她問。

  他點點頭。

  「他們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都要為奴為僕嗎?」

  偏室裡沉默了一小會兒。

  有人用竹箸夾起一塊蘿蔔,開始「咔嚓」「咔嚓」地咬。

  「你若想要主公拿些錢糧出來安置此地流民,」二將軍說,「現下倒也不難,我明日便與兄長說一說。」

  「現下」自然是不難的,因為主公剛得了許城,不是所有豫州的流民都奔向了這裡,他們還有好多人沒得到消息,還在路上。

  但如果他們知道了,蜂擁而至了,錢糧可能就要出點問題。

  與此同時,青徐的士人跑了過來買房買地買奴僕,豫州的士人也跑回來,甚至為搶奪這些還要打官司——這不就成了一舉兩得的事?

  將那些流民賣給世家,世家負責餵飽他們,這就不再是劉備的負擔了。

  很多官吏絕對是這麼想的,不僅是豫州的很多官吏,而且是漢朝的,乃至往後數千年的很多官吏,可能都這麼想。

  「然後,就像在青州時那樣,」她說,「他們的生活且不提,而國家則再也收不上賦稅。」

  陳群的臉色忽然又白了一下。

  「辭玉此番為流民,更為吏治,」他說道,「吏治不清不正,才有這樣的官吏。」

  她看看陳群,客氣地擺擺手,「別放心裡去,畢竟大家都習慣了。」

  陳群的臉色更白了。

  「那些奔走往來於縣府,謀求官職者,多半是求田問舍之輩,」二將軍思考了一下,「他們若為官為吏,一時還可,長久恐怕……」

  陳群還在最後為這個文官體系抗議一句,「若真有貪腐之事,亦有督郵可督察屬吏,案驗刑獄,不至令生民蒙冤哪!」

  督郵,督郵。

  她拿起蜜餅一邊啃,一邊思考。

  但二將軍不知道為啥,忽然發了一聲很短促,又很詭異的笑聲。

  「……二將軍?」

  「無事,無事,」他趕緊擺手,「長文所言,令我想起些陳年瑣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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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蜀書‧先主傳》:靈帝末,黃巾起,州郡各舉義兵,先主率其屬從校尉鄒靖討黃巾賊有功,除安喜尉。督郵以公事到縣,先主求謁,不通,直入縛督郵,杖二百,解綬繫其頸著馬枊,棄官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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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五章 醃蘿蔔

  太陽又升起來了。

  劉備打著哈欠從內室裡出來,揉揉眼睛。

  他起得是略晚了一點,但這主要是因為昨天晚上宴請賓客,多喝了幾盞酒,睡得也有點晚,在他自己心裡,肯定算不上什麼放浪形骸的行為。

  在他揉完眼睛前,他是想著朝食要喝一點湯,最好是豆腐湯,裡面加一點河貝,再灑一點茱萸,這樣喝起來又鮮又辣,最主要是熱氣騰騰的,在初冬的清晨既能驅寒,也能驅離睡意,還能將最後一點喝酒後的昏昏沉沉也驅散掉。

  這樣的盤算在揉過眼睛,見到廊下站著的僕役後一瞬間就消失了。

  陳群在等他,而且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劉備就不太能理解。

  他昨天白天在城裡走了一圈,探查各處流民的生活與居住環境這事,劉備是知道的,後來入夜時聽說他又跟著雲長去巡夜,他也聽說了。

  似乎是因為當初袁譚攻青州時,陳群曾經安置過流民,因此有了一些經驗和見解,來許城也要多走一走,了解情況後才能開始分配下面的官吏做事。

  所以在劉備心裡,陳群這個時間肯定也該在臨時下榻的小院子裡睡覺。

  但他不僅起得早,而且還拿了一卷什麼東西來,似乎一夜都沒睡。

  「……長文?」

  陳群躬身行了一禮,「主公。」

  青年穿著灰藍色的直裾,腰間有兩三點玉石配飾,與頭冠上的玉蟬泛著同樣淡淡的光,整個人看起來清冷又端肅。

  但劉備第一個感覺是有點兒不自在,作為無論面對朝廷官員、世家豪強、軍中將士、販夫走卒都能很親切自然地進行人際互動的一位諸侯,他很少有這種感覺。

  但他畢竟是一個意志力非常強大的人,只是片刻的時間,他已經將很多下意識的小動作都壓下去了——比如說摸摸自己的髮冠,整整自己的腰帶,再將後背挺直一些。

  畢竟陳群就是一個一板一眼,並且時時刻刻都彷彿在暗示別人,要他們跟自己一起一板一眼,無論衣冠還是舉止都不能有半點錯處的這麼一個人。

  劉備還是笑呵呵地伸手出去,請他坐下,又問他要不要一起用些朝食。

  這個答案一般是「不」。

  但今天的陳群很不一樣,他遲疑了一會兒就謝過了他,並且表示同意。

  ……這也很不尋常。

  跑來劉備府上蹭朝食的人其實挺多,二弟三弟是最常見的,簡雍和徐庶次數也不少,陸懸魚大半時間要不在青州,要不在外出打仗,但只要來下邳,她總是不帶客氣的,還會一邊吃一邊和他交流美食心得。

  但陳群一次都沒有過,於是劉備又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打量得清冷端肅的青年文官臉上有些不自在。

  僕役們去後廚吩咐時,正好可以講講話。

  「長文昨夜巡城辛苦,如何不多休息片刻?」

  陳群將那卷東西遞了過來,「為流民之故,憂不能眠。」

  劉備翻開了寫得密密麻麻的策略,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始看。

  內容其實並不新鮮,就是建議在制訂戰時法規的前提下進行屯田。

  豫州已經被打爛了,好田剩的不多,因此會被世家豪強爭搶,但不代表這裡沒有田地,只是那些荒蕪的,甚至重新覆蓋上荊棘與樹木的土地想要重新開墾是需要花費力氣的,身家大些的豪強不屑去開墾,出身寒微些的士人不樂意去開墾,而流民沒有足夠的農具、耕牛、種子去開墾。

  在人口急劇減少,村落廢棄的地方,生長起來的不止是荊棘,還有野獸與盜匪,這些同樣也不是流民靠自己能對抗得了的。

  所以陳群建議劉備,將流民大規模地組織起來,為他們安排農具、耕牛、種子,幫助他們開荒,重新建立起村落,所得對半分,既能充實軍糧,又能幫助流民重新安頓下來。

  如果有人有自己的私牛,可以官四民六,如果私牛可以出借給官府,還可以另賺一份補貼。

  牛是最重要的,因為黃牛從配種到生育,再到成熟可以下田,至少是需要兩年的時間,而青徐兩地的耕牛也是一樣捉襟見肘,沒辦法大規模調配過來。

  農具和種子倒是可以調撥,尤其是青州有位叫諸葛亮的賢士,將犁改短改彎,輕便耐用了許多,青州的農人已經漸漸地用了起來,效果很好——陳群這樣寫到,如今正可以苦一苦田豫和諸葛亮,讓他們安排工匠,多做些農具送過來。

  劉備心裡暗暗記下了諸葛亮這個名字。

  之前只知道他擅長製造機擴,為小陸改良過一些弩機。哦對了!他叔父還是小陸特別看重,千辛萬苦請回來的一位高士,沒想到竟然還有一個很聰明的侄子!

  算算也到了及冠之年,劉備想,哪天也請來見一見,要是真如傳言中那樣出眾,就出同輿食同席寢同榻一下,怎麼也能拉來一起為大漢打工。

  「不過,若強要流民屯田,所得半分,」劉備重新將注意力放在這份策論上,「恐怕一二載安定之後,便將有百姓或逃散,或入豪強家為隱戶。」

  「在下考慮過這一點,」陳群說道,「每戶只要耕種官田滿五年,官田便錄為該戶的私田,如何?」

  劉備看著陳群發了一會兒呆,不明白他怎麼會出這種對世家很不友好的主意。

  在這個時期,土地兼並問題並不要緊,因為百姓已經死了十之七八,士族也跟著死個七七八八,所以空出了許多荒地和山林。

  但如果一切都按照老路子來,世家的抗風險能力和恢復能力都是遠高於百姓的,他們可以從投靠劉備開始很快地重新買房買地買奴婢,而走投無路的百姓為了活命也只能去賣身為奴,給世家當田客甚至是隱戶,然後滾雪球一樣,世家的田越買越多,買完田買山買林買湖泊,買到那些自由民也沒地可種,要麼餓死要麼也去當奴隸為止。

  然後新的起義開始,天街踏盡公卿骨,世家驚呆了。

  但其實這些累世閥閱的士人們很難看到自己身上的錯,他們會承認他們剝削了農人一點點,但也只有一點點而已,如果朝廷不剝削,外戚不剝削,宦官不剝削,如果一層層的地方官也不剝削,怎麼會逼反了農人呢?

  ……但這是他們的想法,因為其他人會想,憑什麼只有士人吃肉,皇帝外戚宦官就只能喝湯呢?

  陳群的想法並不高明,他甚至也想不出該怎麼樣一勞永逸地幹掉每一個王朝必然衰敗,必然土地兼並引發動亂的輪迴。

  但他還是盡力地用這種「貸款買田」的方式,盡力延緩了士族恢復元氣的腳步。

  只要百姓不依靠世家也能活下去,只要世家必須為他們的土地和奴僕繳納高額的賦稅,在整個大漢的土地都被開墾完,在人口多得沒有立錐之地之前,他們總還有時間慢慢想辦法吧?

  何況青州的劇城學宮印起書籍來漸漸熟練,出身寒微的女吏也越來越多,是不是將來有一天,那些泥巴裡掙命的黔首也有資格做官了呢?

  士族總會有激烈抗議的那一天,但那時是不是還來得及呢?

  劉備很是感慨,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拍拍大腿,笑了。

  「若如君言所行,那班士人雖不能棄我而往冀州,但心中必有所怨。」

  他雖然這樣說,但臉上並沒有遲疑和為難,於是陳群的心放下了。

  「袁本初為河北世家所累,雖兵多將廣,亦不能勝主公,」他說道,「若真有人目光短淺,將來必也將悔之莫及。」

  「我若真勝了袁本初,也不是因他不能節制世家。」主公道。

  陳群微微睜大眼睛。

  「那是為何?」

  「那當然是因為我的將軍們天下無敵啊!」

  主公哈哈大笑,下首處的謀士默然不語。

  朝食就是這時候上來的。

  有劉備想吃的豆腐湯,河貝熬的湯,加了很嫩的豆腐,灑了些茱萸,裝在陶碗裡熱氣騰騰地端上來,配了一碟醃過的藕,吃著脆脆的,很有滋味,也是劉備很喜歡的解酒類早餐。

  除了一小碗粟米飯之外,旁邊還放了一個蜜餅,可以當餐後甜點,也可以當主食吃。

  劉備舀了一勺豆腐湯嘗了嘗,然後開始往米飯上澆,他一早上又動腦又動嘴,很需要補充體力,正準備拌一拌開吃時,發現陳群整個人都很不對勁。

  這個直到朝食上來之前,都保持著清冷端肅範兒的年輕文官拿著蜜餅在那裡看,也不知道是看個啥,似乎想咬一口,但又捨不得。

  ……陳群家確實是有些清素名聲的,可能吃飯方面也很簡樸克制,但以前從沒見過他連個蜜餅都不捨得吃啊。

  ……那個蜜餅特別好吃?

  劉備就很詫異地看向一旁侍立的僕役。

  僕役接收到了他的目光,立刻開口了,「這是今晨新做的點心……」

  陳群將那個蜜餅放下了。

  ……一點都沒有留戀。

  ……他又看向了那碟藕。

  就在劉備忍不住快要開口詢問的時候,他終於又講話了。

  「主公,」他有點艱難地問道,「有醃蘿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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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六章 鄄城

  陳群走了。

  僕役從廚房尋了一個小小的陶罐,洗乾淨之後將昨晚吃的那種脆蘿蔔給他裝了一罐子,口封嚴,用乾荷葉將它包住,最後繩子捆好,恭恭敬敬地交到這位郎君手上。

  「離青州時間久了,忽而在主公這裡嘗到與北海風味相差無幾的醃菜,有些懷念,」陳群面不改色地說道,「因而叨擾主公。」

  「何止長文,我亦如此啊!歲末將至,兵戈未止,唉,唉!若是讓我有暇回一趟下邳,望一望城牆也好!」

  主公很善解人意,臉上的悵然也那麼情真意切。

  但聽了他這番話,陳群卻沒有調動更加豐沛的情感來回應主公。

  他略有點潦草,還有些匆忙地與劉備告別,看他走向室外時步履還很端莊,穿了鞋子走下台階後,那兩步路就不知不覺越來越快,到最後髮帶飛起來一小段,袍袖也不自覺鼓了起來。

  劉備依舊保持著那個懷念故鄉的表情,直到陳群完全消失在縣府大門前。

  這位頗精人情世故的主公忽然從胸腔裡發出了兩三聲怪異而狹促的笑聲,看向一旁的僕役,「昨晚究竟怎麼了?」

  ……僕役顯然是沒察覺出陳郎君有什麼問題的,臉上還掛著滿滿的對故鄉的思念,以及對陳郎君的同情,主君問話,反應就慢了半拍。

  「你竟也信了!」劉備嚷道,「陳長文一個土生土長的潁川人,他懷念哪門子的北海醃菜!」

  僕役吃了驚嚇,「主君!那,那他為何……」

  主君白了他一眼,但沒往下說。

  今天還有一些新的事情需要處理,比如說袁紹調兵遣將的消息又傳到許城了,大家得一起判斷一下哪一路是真,哪一路是假,哪些地方需要重點防禦,那些地方有可能成為決戰的戰場,滿足什麼樣的條件可以決戰,以及糧食怎麼運,寒衣夠不夠等等。

  劉備起的已經有點晚了,過了一會兒關羽也來了,但陸懸魚還沒來。

  兩個人琢磨了一下要不要叫她。

  「還是再等一等吧。」一個人說。

  「她這些天在陳留與數支兵馬交戰,必定心力交瘁,現下正好略作休息。」另一個人說。

  「嗯,反正她在平原時,也不怎麼喜歡起早。」

  大家昨天晚上就著那點棗子醃菜和蜜餅閒聊到後半夜才散,那早上沒有急事她肯定是起不來的。

  她久違地睡了一下真正的榻,真正的磚頭砌成的房屋,這就意味著再有北風呼嘯經過時,她不會被整座帳篷都在咯吱咯吱搖擺的聲音鬧醒,然後提心吊膽地盯著帳篷頂上那個小小的裂口,琢磨著如果寒風忽然將它撕開,自己是不是就突然一下幕天席地了。

  現在住在房屋裡就安全多了,屋裡還有炭,暖融融的,門旁留了一道縫,防止一氧化碳中毒。窗戶用毯子封住,也將陽光牢牢地擋在外面。

  她在這個黑乎乎暖融融的屋子裡,蓋著被子睡得很香,甚至還做了一些混亂的夢。

  夢裡什麼都有,有小屋子小院子,有被老爹吊起來打的少東家,有假情假意在旁邊勸的少夫人,有探頭探腦看熱鬧的李二,有趁亂奮勇一躍,衝出重圍狂奔在東三道上的豬。

  那頭豬特別勇猛,它似乎與她第一次宰殺的那頭豬一模一樣,也是一頭未被劁過的黑壯公豬,它甚至還有兩顆獠牙呢!

  狂奔的路上,這頭豬撞碎了她右手邊那家堆在院中的酒壇子,扯掉了左手邊那家正在晾曬的衣服,於是整條街上的鄰居都衝出來了,有指指點點的,大聲說笑的,高聲尖叫的,還有因為那頭豬打成一團的。

  啊呀,啊呀,那是她的豬呀!怎麼能讓少東家去殺豬呢?這活是她的呀!

  陸懸魚這樣模糊地想著,伸手從背後拔出了她最最熟悉的伙伴。

  她拎著黑刃,感受著劍身上傳來輕微的顫動。

  那頭豬又跑回來了,帶著抖擻的氣勢,粗重的呼吸聲,以及敏捷如閃電的氣勢,向她衝過來了!

  那是她要殺的最後一頭豬,她在心裡這樣想著。

  在一片混亂中,在眉娘子的尖叫,孔乙己的大罵,張緡的驚呼聲中,陸懸魚的劍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奪目的劍光!

  將軍!將軍!

  陸懸魚一下子醒了。

  「什麼事?」

  田豫派人給她送東西過來了。

  準確說是後方又有一撥糧草送過來,順便送了一部分寒衣,也帶來了一些後方軍屬們的包裹。

  在這位軍中大主簿十分詳細的規定下,士卒們的包裹限制很多,體積重量物品類別都要留心,比如說易燃的油不讓送,佔體積的箱籠不讓送,你家就特別有錢,想給自家兒郎帶上幾萬銖的零花錢,也不讓送。

  吃的也不讓,這一路崎嶇坎坷,稍有不慎就將別人的衣物染髒了。有條件的也就只能用油布包著兩塊鹹肉,沒條件的就是鹹菜疙瘩。

  但陸懸魚的包裹規格就很高。

  她盤腿坐在榻上,興致勃勃地拆包裹。

  首先是同心給她做的「裌衣」,這東西是窮人版的小棉襖,裡一層外一層,中間加些「縕」,「縕」裡什麼都可能有,包括但不限於麻、絮、木棉,反正就是大家覺得什麼東西能保暖就往裡塞點什麼。雖然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但摸摸手感還挺不錯,裡面的「縕」不知道是用什麼辦法壓平整的,穿起來一點也沒有鴨絨亂跑的那種感覺。

  裌衣染了淡紅色,水嫩嫩的,領口袖角下擺處都繡了花紋,她往身上比一比,大小竟然正好。

  除了寒衣之外,還有一些備用換洗的裡衣,以及霍光發明的內褲,咳。

  她繼續翻翻,翻到了新髮帶,新鞋襪,新布袋,再繼續翻,還有一堆用油布包好的零食。

  蜜餞飴糖肉脯啥都有,一個密封得特別好的小罐子裡還裝了些魚干蝦干貝干。

  ……其實這個就違反了田豫所制訂的細則了,飴糖容易化就不用提了,這些曬乾的海鮮要是被雨淋了,很容易讓人懷疑車上裝著一位秦朝的始皇帝。

  她抱著罐子,有點心虛地左右看看,透過門縫,正看見司馬懿登堂入室地走進來了。

  ……她趕緊將罐子塞進被子裡。

  司馬懿走進來時,不自覺地抽了抽鼻子。

  她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仲達何事?」

  司馬懿從袖子裡抽出了一份文書,「太史將軍處有報,淳于瓊兵馬已動。」

  鄄城迎來過數任主人,郡守府也跟著變了個模樣。

  它曾經十分樸素,進出的官員也都穿著沒有花紋的細布袍服,而在這座府邸之外,有幼童牽著紙鳶跑過,有婦人三兩結伴,抱著裝滿衣服的木盆閒聊。

  有清秀通雅的文士從她們身邊乘車而過,雖未看得真切,但婦人們從那陣飄過的幽香便知道車上的人是誰了。

  陸懸魚是見過這樣一個鄄城的,在整個大漢因為戰爭而沸騰時,它就像是颱風中心的颱風眼一樣平靜。

  但那個鄄城已經不在了。

  當郡守府迎來第一任主人時,整座城池蕭條了許多,百姓們的眼窩迅速凹陷下去,婦人也沒有那些需要洗的衣服了。他們神色驚慌地看著士兵從郡守府出去,再充滿疑惑地看著一車接一車的箱籠運進郡守府。

  ——這太奇怪了,他們竊竊私語,鄄城地上的土都被刮乾淨了,這位許將軍怎麼還有箱籠能入府呢?

  現在喜歡刮地皮的許將軍也不見了,鄄城和郡守府就又變了一個模樣。

  街上看不到那些飢餓的百姓了。

  街上有士人,有兵卒,有軍官,有工匠,有商賈。

  人特別特別多,衣衫也是五花八門,在冬日晴空下閃閃發亮,他們都有冀州口音,其中那些士人和軍官的神情尤其傲慢。

  當然也有大量的糧食運進城裡。

  還有豬牛羊和騾馬這些牲口,以及從年少貌美到年老色衰的一些婦人。

  ——冀州真是富足啊!看看他們的人,皮膚那樣光潔,面色那樣紅潤,身材挺拔,走路的步履也矯健有力。

  他們也曾經這樣過,兗州人嫉妒地想,在很早很早以前。

  ……也不對,其實也只是一兩年以前而已。

  只是痛苦的日子總是顯得很漫長,他們因此覺得好像過了一輩子。

  鄄城人這種嫉恨的情緒被親鄰出城時的所見所聞打消了許多。

  ——你們是不曾見到,城外那些民夫,他們還在打著赤腳!

  ——啊呀呀!這樣冷的天!快下雪了吧?

  ——真是造孽,那必是降卒吧?

  ——降卒?降卒怎麼會說冀州話呢?

  這些竊竊私語一句也傳不進貴人的耳朵裡。

  郡守府裡暖和極了,婢女為袁紹的席子上鋪就了毯子,又在主室兩側的偏室裡燒起了十幾個炭盆。

  熱氣順著牆烤了過來,將這座寬敞明亮的主室烘得暖融融的。

  但袁紹身邊還有一個小小的炭爐,下面裝著炭,上面放著名貴香料,於是屋子裡彌漫起清幽甜美如春日一般的香。

  這些細心的布置沖淡了袁紹見到許攸首級時的不快意,而當他見到趨行而來的荀諶時,他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似乎是心有靈犀,荀諶見到上首處主公,以及他案上那隻裝頭顱的匣子時,臉上也露出了一個自然的微笑。

  --------------------------------

  裌:音同夾,衣無絮。

  縕:音同運,新舊相混的棉絮、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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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七章 睢陽

  「鄄城很好。」袁紹微笑著開口。

  他說得略有一點含糊,並沒有明白地表露「到底哪裡好」,於是這個猜領導心意的難題就拋到了下首處的謀士這邊。

  「牆高且厚,足可為屯糧之所。」荀諶中規中矩地這樣說道。

  「許子遠結寨三十餘座,僅得此評,友若未免也太過謹慎了些!」田豐很不滿意,「而今能拒陸廉於陳留,皆靠此城!」

  郭圖抬眼皮看了一眼田豐,又看了一眼荀諶。

  「此城雖好,可惜許攸眼界卻還是太短了些。」他輕輕地說道。

  袁紹的目光來來回回在前排三個謀士身上掃來掃去。

  田豐的意見是最鮮明的,郭圖的意見是最討巧的,而荀諶謹慎到了幾乎沒說什麼的程度。

  因而主公又一次將目光放在他身上。

  「友若,我軍接下來當如何行事?」

  荀諶的眼睛沒有抬起來,他與袁紹說話時,偶爾會抬眼與主君對視,眼神也很真誠,但這次似乎格外的恭敬,只將目光牢牢地放在袁紹案下的位置。

  「劉備久戰疲敝,我軍正可乘勝追擊,」他很恭敬地說道,「若主公需要范城兵馬,數日便可渡河。」

  這個回答似乎滿意,又似乎沒那麼滿意,袁紹挑了挑眉,想再問一些什麼時,田豐已經搶過了這個話題。

  太陽照在身上,卻並不令人覺得暖和,這讓走到台階處的荀諶有些詫異,不明白究竟是鄄城這樣冷,還是今年的冬天就是來得特別早。

  但有人在身後喊住了他。

  「友若為何這般藏拙?」辛評走過來,笑眯眯道,「難道見到兩位大監軍皆是壯志未酬,故而藏拙不成?」

  荀諶將手籠在袖子裡,很是風度翩翩地行了一個揖禮。

  「才疏學淺,何敢當『藏拙』之評呢?」

  「若非藏拙,如何以有功之身,卻不願領一軍之任呢?」辛評笑道,「難道是心虛了?」

  荀諶抬起眼,上下打量了這位同僚一下。

  辛評原本與許攸關係也還不錯,畢竟許攸先薦了審配的侄子,而後便要薦他家的兒郎,中途被自己截了胡不說,許攸跑去淳于瓊那裡,還被曹操打爆了頭,這事兒傳出來就很讓人覺得蹊蹺,現在被懷疑上也還正常。

  ……畢竟雖然許攸自己太過狂妄可能想不到,但袁紹身邊這些沒爬上去因此格外冷靜清醒的人精們的確是知道荀諶與許攸有仇的,也自然會懷疑到他。

  荀諶腦子很快,立刻想到了一個說法。

  「仲治可認得繁陽令?」

  辛評那張很平的臉上忽然現出了迷茫的神情。

  「繁陽令?」他問道,「那樣的無名之輩,我便見過,也不會放在心上。」

  「他自韓馥時起,便在繁陽任職,」荀諶說道,「至今不曾變動過。」

  「……友若的意思是?」

  荀諶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向台階下而去。

  有僕役早就等在一旁,見郎君抬起了腳,立刻恭敬地捧著鞋子湊前,為他穿了鞋履。

  直到荀諶施施然地離開,辛評仍然沒想清楚他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如果高順在的話,一定會替荀諶回答出來:繁陽這地方已經出了兩次事了!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上一次的鍋給孟岱背了,軍糧怎麼丟的,那肯定是孟岱弄丟的,跟繁陽沒關係!

  這一次的鍋差一點就要繁陽令背來著,但他很機智啊!他家裡有馬,也有馬車!還有馬車夫!但他硬是沒騎馬,而是用兩條腿跑著出城,一路狂奔到袁紹面前的!

  天都黑了!他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爛爛了!可他還記得讓隨從帶上一桿長戟,扛著長戟跑!途中還摔過兩跤,臉上身上也不知哪裡來的血,這樣跑到袁紹面前,撲倒在地就開哭!竟然還獲得了袁紹的安慰!

  從明公往下,人人都有錯!那些屯紮在繁陽的兵馬有錯,他們的指揮官更有錯!糧倉的守衛有錯!袁紹身邊的親隨沒能留下擋住敵人,也有錯!

  但這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繁陽令有什麼錯呢?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手頭只有幾十個在城中巡邏抓賊的差役而已啊!

  於是在袁紹大發雷霆之後,從上到下倒也沒什麼實質性的懲罰。

  縣令在哭完之後又回到了繁陽,命令僕役扛了兩桶熱水過來,在妻妾的伺候下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了一身衣服後,舒舒服服地往榻上一倒,將這件事丟到腦後去了。

  他確實也沒幹什麼壞事,他只是將所有可能對他仕途不利的真相都小心地描補了一下。

  整個冀州,如他一般的官僚數不勝數,他只是滄海中小小的一粟,又有什麼值得被拿出來特別說一說的呢?

  袁紹一點也沒察覺到這些細微的東西。

  他進城的第一天就登上過鄄城城牆,放眼望去,只看見了廣袤的大地,那樣遼闊,那樣寂寥,正等待他去征服,並最終完全結束這場戰亂。

  他同樣也不曾聽說,他登上城牆的那個位置,在並不算很久之前,曾經有一位老人也在那裡站了許久。

  袁紹下榻的郡守府收拾得很溫暖舒適,但劉備這裡的縣府似乎也不錯。

  雖然沒有那種兩側偏室點起十幾個火盆烘烤牆壁的大手筆,但大家開會的時候,劉備是不介意哪一個人嚷嚷著喊冷,然後將炭盆往他那邊拉扯點的。

  這個行為就有點不招人待見,但最讓人討厭的是小陸將軍。

  她一點也不冷,但她見到炭盆就習慣性跟僕役要兩個薯塞進去。

  然後屋子裡就慢慢起了一股熱氣騰騰的香味,不是香料味,而是食物味,因此格外平易近人,格外容易讓人溜號。

  徐庶的目光就不自覺飄過去了。

  陳群冷冷地咳嗽了一聲。

  簡雍很不厚道地「噗噗」笑了兩聲。

  二將軍摸摸鬍子。

  「總之,」劉備加大了嗓門,「淳于瓊向東!袁譚向西!又有小沛處傳來急報,稱有斥候於城池左右探查,諸位以為袁紹欲如何!」

  眾人的注意力短暫地從烤薯上轉移開了。

  「下邳是天子居所,」陳群憂心忡忡,「袁譚不取青州而向西來,豈不是正欲先取小沛,再攻下邳?」

  「非但朝廷,亦是主公安身立命之處!」孫乾也附和了一句。

  「下邳離鄄城七百里路程,豈是容易到的?」

  「若袁紹大軍日夜兼程,不過幾日罷了!」

  「強弩之末,不穿魯縞,他幾日到便到了,有翼德在,他如何攻得下?」

  「青徐士庶之中,多有暗中勾連者,北海崔氏事,二將軍未聞否?」

  大家嘰嘰呱呱了半天,漸漸的聲音又如潮水一樣落下去了。

  有人在看陸懸魚。

  先是徐庶看她,然後二將軍也看她,簡雍和孫乾幾人也就跟著轉過頭去看她。

  直到主公也看向她之後,陳群才小心地將腦袋偏過去,神色很平靜地看著她。

  陸懸魚盯著那個炭盆出神,渾然沒有注意到眾人的目光。

  袁紹的兵馬開始調動了,調了好幾路不說,就連鄄城的本部兵馬,當初也是被許攸拆成好多股的,這下動一動,想猜他到底怎麼行軍就很麻煩。

  劉備這邊可以派斥候去,但對方不是傻子,行軍時遠遠的有敵軍斥候跟著,他們也知道從軍中選幾個神射手給對面留下。

  而如果不能全程跟隨,那這麼多路兵馬來來回回的走,到底哪一路是袁紹的目標,哪一路被他安置了主力,這就變成了一個很玄學的問題。

  因為別的事猜錯了或許還有下一把,這事兒猜錯了多半只有下輩子。

  眾人在一番議論之後不約而同地看向陸懸魚的緣故也就在這裡。

  她還很年輕,但已經在戰場上創下了傳奇一樣的名聲,於是在打仗這個問題上,所有人都盼望聽到她的觀點。

  「如果袁紹去攻打下邳,」她說,「咱們會很危險。」

  陳群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

  「所以他大概是不會打下邳的。」她把後半段說完了。

  陳群的小臉一下子又暗下去了。

  主公皺皺眉,「為何?」

  「我和冀州軍交過幾次手,他們兵精糧足,確實是一等一的對手,但他們真到打仗時,經常有些很不成樣子的意外發生,」她指了指武將這邊的一個人,「你們都認得他吧?」

  存在感一直很弱的張郃將軍一下子就把背挺直了,整個人非常僵硬地盯著她看。

  「全軍往下邳疾行,不僅可以給朝廷壓力,還可以給青徐世家壓力,的確是個好計謀,但這樣行軍,需要袁紹決斷專行,」她說道,「想想看,他若是一時沒攻下小沛怎麼辦?若是途中糧草不濟怎麼辦?若是途中遇到哪一支兵馬攔截怎麼辦?每一件事都有謀士反對,又怎麼辦?」

  陸懸魚不是一個很好的講述者,從她絮絮叨叨的言辭上,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這一點,可以言簡意賅「好謀無斷」的一句話,被她翻來覆去說了半天。

  但所有人也都聽懂了她的觀點。

  「既如此,」劉備問道,「以你觀之,我該於何處拒敵?」

  在眾目睽睽下,小陸將軍站起身了。

  她走到劉備身後那張精度並不高的地圖前看了一會兒,然後左顧右盼,似乎在找什麼。

  所有人不自覺地伸脖子去看她在找什麼。

  她最後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了鄄城以南的一個很不相干的位置上。

  ……她的手上甚至還有炭灰!

  那個手指印按在地圖上,特別顯眼,於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睢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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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睢:音同雖,河川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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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八章 草芥

  陸懸魚不怕艱辛,排除萬難地在炭盆裡翻找烤薯的同時,袁紹的確在同田豐郭圖商量這件事。

  他有十萬精兵,以及萬餘鐵騎,他的兵馬自渡河以來還沒經歷過一場大戰,養精蓄銳,稱得上「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而劉備已經久戰勞苦,在襄城與阿瞞曠日持久的對峙中幾乎流乾了血。

  一想到阿瞞,袁紹心裡莫名地難過了一下。

  他這些時日裡,經常有心悸之症,召過醫官,也請過方士,但都沒什麼用。

  他因此必須將心愛的三郎留在河北,並在大郎三番五次寫信請求回來時狠下心拒絕。

  田豐沮授都勸過他,認為廢長立幼是取禍之道,但袁紹不置可否——他只要看一看三郎的面龐,就會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那時的他必須忍氣吞聲,為了一個好名聲而日復一日地服喪。他穿著粗麻的衣服,睡在粗糙的草席上,每天喝冰冷的水,吃粗劣的食物,不染一絲葷腥。於是時人皆感動於他的純孝,他的名聲也漸漸響亮起來。

  三郎將來是不需要過這樣的日子的,袁紹想,他可以在粗麻衣服下面偷偷加兩層絲衣,這樣不會磨破皮膚;可以睡在填充了棉絮的厚實草席上,並且將屋子燒得暖融融的;他還可以下令讓廚子為他做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湯,高明的廚子可以將雞湯熬得清澈如水,但喝起來又鮮美異常。

  他身邊只會有一群忠誠於他的臣屬,不會有人膽敢臧否這位冀州之主,以三郎的能耐,一定能守住這份基業——

  「三公子動靜有威儀,將來必為雄主,受眾臣愛戴,」許攸那時曾經隨著他的心意誇過,但誇過後又輕輕地嘆一口氣,「只是……」

  「子遠所憂何事?」

  「只是曹孟德有雄心壯志,」許攸說道,「恐終不為人下。」

  這樣一位叔父,怎麼能留給三公子?

  袁紹就是因為這個,才下定決心將曹操趕去隴右的。

  他甚至狠下心,連一個六百石以上的高官之印都不曾予他的至交好友!

  現在他安坐在鄄城,混沌又模糊地想著他們年少時的那些事,想著想著就深深地嘆息了。

  郭圖已經察覺到主君的心不在焉,但田豐還在慷慨陳詞。

  關於進攻方向,田豐的觀點很明確,趁著現在劉備還沒有整修完畢,兵進下邳。

  這一招是一舉多得的,首先天子在下邳,朝廷就在下邳,天子遇險,你救是不救呢?如果你不救,那你可一點臉都不要了!

  其次徐州這幾年發展得不錯,大量士族依附過去,其中有真心的,也有假意的,袁紹這裡攢了一櫃子的投誠信,其中甚至還有下邳陳氏的!要知道陳氏可是劉備最為倚重的世家之一!連陸廉見陳珪都要行弟子禮!如果冀州軍去了,這些士族紛紛倒戈卸甲,以禮來降,這對於劉備的軍心是什麼樣的打擊?

  最後,若能拿住下邳,便可將青州與徐州一分為二,現下陸廉率軍在西,青州空虛,不須多少兵力就能全據——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綜上種種,大軍衝過去,就能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這必須得安排上啊!

  田豐一揖到底時,袁紹終於從恍惚中驚醒。

  他的身體不安地動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錯過了一些東西,但應該沒什麼關係的,反正田豐就是在講打下邳的重要性而已。

  嗯,田元皓說,應該打下邳,袁紹把這件事記在心裡後,又看向了郭圖。

  郭圖那張圓圓的臉無論何時看起來都很憨厚舒服,現在他認認真真冥思苦想的樣子也很讓袁紹感到舒服——這是個好人,也不乏一些好主意,就是為人太憨厚了,不懂人心險惡,不能將軍隊交托給他啊。

  他是看不到那隻從遠處飛進廳堂的大鵬鳥的,他只聽到郭圖用處理過的,非常小心謹慎的聲音開口:

  「別駕所言甚是,不過……」

  田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公則先生,有話直說就是!」

  後者看起來很猶豫,半晌才開口,「曹孟德也曾圍過下邳……」

  「此言謬矣!」田豐立刻打斷了他,「莫說曹操兵甲皆不及主公,他攻下邳,徐州士庶皆齊心抗敵!這樣的人望也配與主公相提並論嗎?!」

  袁紹心情一下就變得特別好,幾乎是含笑地將目光轉向田豐。

  今天表現失常了,郭圖心裡這麼暗暗地罵一句。

  但他可不是個笨嘴拙舌的人,盡管他偶爾會故意給別人留下這種印象。

  「我只是怕……」

  「怕個什麼?」

  「兗州民心未附,劉備陸廉若無人牽制,得了這一州的糧草……」郭圖低眉順眼,忽然像是很懊悔的樣子,「唉,唉,是我不及別駕高明,陸廉既未嘗一敗,咱們避她一頭,輕取下邳,自然是好的。」

  「郭公則!」田豐惱了,「你暗指些什麼,是當我聽不出來嗎!」

  「在下只是憂心主公罷了……若往下邳去,首取小沛遇阻,當如何?此去七百餘里,糧草若有不濟,當如何?青州若有援軍前來,別駕又當如何?」

  主公臉上的笑容又僵了。

  他盯著下面的兩個人,似乎在思量,似乎在發呆,似乎也在懊惱,懊惱於為什麼自己任意挑出兩個謀士,都能在任何問題上出現兩種意見。

  「公則先生,若你統兵,該往何處?」

  郭圖的眼睛轉了一下。

  「主公兵馬如此雄壯,何必拘於一城?」他很乖巧地說道,「令一偏軍南下攻打下邳,劉備必來馳援,咱們於路上侯他便是!」

  兩邊又爭執了一會兒,最後袁紹拍了板,做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決定:

  讓袁譚領兩萬兵馬去攻下邳,他自領主力屯兵睢陽,與劉備決戰。

  田豐還是有些不滿的。

  在他看來,攻破一座劉備不在的城池並沒有那麼難,只要攻破下邳,不僅能得到天子,還能進一步放乾劉備的血——這樣已經很不容易。

  而陸廉的血是不那麼好放的,她是黔首出身的卑賤之人,這種出身令世家瞧不起她,卻也令販夫走卒輕而易舉願意為她效死——於是她可以在任何地方作戰,青徐也好,兗豫也罷,總有人鬼鬼祟祟地跑去給她幫忙。

  哪怕她在沼澤地裡與鞠義戰鬥,也有赤膊赤腳的東西像鬼一樣藏在泥塘裡,等冀州軍經過時,就伸出兩隻手,將他們拽下去!

  ……這簡直像黃巾賊了!

  ……不,比黃巾賊還要可怕!因為黃巾賊也有勢大之後劫掠鄉里的事,但陸廉就是能帶著她的軍隊忍飢挨餓,也不曾去劫掠平民!

  與陸廉對陣不僅需要精兵強將,還必須將方圓數百里的百姓都掠進民夫營才行。

  哪怕只要跑了一個,跑了一個稚童!或是牙齒都掉光的老嫗!誰知道他們會對陸廉說些什麼!

  因而除了許攸的結硬寨打呆仗之外,田豐其實想不到更好的打敗陸廉的方法。但他認為應當兩者兼用,一方面打敗她的主公,一方面繼續向前推進戰線,繼續修寨。

  直到將她凍死在這個冬天。

  鄄城外面的軍營一座連著一座,其中也有些村莊,照舊被柵欄圍上,插了旗幟,慢慢飄起煙火。

  那些房屋被簡單地修繕了一下,比如說房頂被修補過,窗洞處加了簾子,門板甚至也抹平了漏洞,將它的保暖程度大大提升了。

  住在裡面的一般是隊率或司馬這一類軍官,但也可能是功曹之類的文吏,其中有些出身世家,家裡有賢惠的婦人帶上不少雜七雜八的東西,比如一盞造型古雅美麗的銅燈,比如一套可以用來煮茶喝茶的銅壺和漆具,比如各種驅蟲防疫的香料,比如一隻小小的香爐。

  當他將席子鋪好,加了油鹽和薑片的熱茶也倒進杯中之後,只要淺淺地喝一口,讓自己的口鼻和精神都被這股氤氳熱氣所包裹住,就再也不用擔心冬天的到來了。

  有人扛著乾草,從屋外走過,聞到了這股茶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有人拎起了皮鞭。

  於是扛著乾草的人趕緊加快腳步,不發一言。

  ——那是他的家呢。

  那房子雖然低矮殘破,可也能遮風避雨,他家祖孫幾代都住在裡面,婦人在裡面生兒育女,嬰兒在裡面呱呱墜地,老人也在裡面咽下最後一口氣。

  就連他家興盛時養過的那頭牛,到了冬天捨不得放在外面,也牽進屋睡覺呢!

  因此他特別熟悉那間破屋的每一個細節,包括房頂黴壞的乾草,牆壁上的裂縫,簌簌掉渣的窗洞,牲口骯髒的臭味,以及漏風的大門。

  現在它變了,變得乾淨舒適了很多,裡面甚至還會傳出那種他想也想不到的氣味。

  啊呀,要是冬天住在那樣的屋子裡,絕對是不用擔心凍死的!

  這個民夫彷彿不知疲倦地忙碌在村莊裡,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時,才終於回到他現在的居所處。

  那彷彿是一個大坑,裡面填滿了許多的人,他們其中有些人是有窩棚的,有些人連窩棚也沒有,就睡在露天的草席上,還有些人連最後一卷草席也沒有,幹完活後,只有尋一個角落,將自己蜷縮起來,像一條老狗一樣躺在地上。

  民夫很艱難地找到了自己的草席,他的父母是已經不在了,孩子也死了三個,眼見著這一個最小的也養不活,可婦人還在緊緊地抱著他,像是抱著什麼可憐的希望。

  婦人那一雙呆滯的眼睛望向他時,他坐下來,深深地嘆氣了。

  「早知如此,」他說,「我該聽你的話,棄了這裡,去投小陸將軍的。」

  「是呀,是呀,」他的兄弟又跟著唉聲嘆氣了,「若是跟著她,咱們至少不必擔心凍死的。」

  他們就這樣小聲嘀咕,直到旁邊有冀州人轉過頭看向他們,他們才警覺地閉上了嘴。

  那些冀州民夫,那些南下來劫掠他們的惡賊,在夜色中手腳並用地爬過來了。

  「你們說的那個小陸將軍,是個什麼樣的人?」冀州人小聲問道,「像咱們這樣的草芥,她也能收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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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六十九章 前度劉郎今又來

  同樣都是草芥,許城的這些黔首的確與鄄城那些略有不同。

  他們也一樣的衣衫襤褸,一樣的瘦骨嶙峋,但他們不必被驅趕著給軍隊做活,當然也沒有那一點賴以生存的免費食物吃。

  無論是城中還是城外的流民,他們都必須在天還沒亮時就起身,先踅摸一番,確認柴刀還在身下,而後是繩索。先將繩索繫在腰間,再將柴刀別上,最後穿上鞋子,同婦人悄悄地吩咐幾句,後者會摸索出小半塊餅子,塞進他懷裡。

  這個窩棚是這樣的,其他窩棚也差不多,除了病到起不來的人之外,沒有什麼懶漢。他們會結伴走到城門口。

  此時寅時將過,守城的士兵也正在換崗,有人打著哈欠,嘟嘟囔囔地與同伴發些什麼牢騷。城中居民裡也有人比流民起得更早,已經生火燒水,現下正可挑著陶罐和籮筐來到城門口,請造士們喝一碗熱湯,再來一塊餅子。湯是只要一文錢的,可餅子就分了好幾種,有粗麵餅子,也有細麵餅子,還有肉醬,可以滿滿地夾在裡面,一咬就是一嘴油。這些寶貝用油布蓋了,裝在籮筐裡,在昏沉的幽藍色清晨裡,散發著誘人的白氣,吸引換崗的士兵前來。

  今天早上,這些攤販格外的忙。

  除了換崗的士兵之外,還有不少騎馬的貴人也趕在開城門的時候出了城。

  其中有一個模樣很平凡,但氣質十分親和的文士從馬上跳下來,買了一堆肉餅分給身邊的護衛,其中精挑細選出一個肉特別多的,遞給一個穿了鐵甲的大漢。

  大漢接過肉餅的表情有些微妙,但文士笑嘻嘻地在旁邊還說著什麼。

  「可是吃不慣肉餅?我那裡還有一包棗子,是辭玉帶上的……」

  ……那個大漢一邊嘆氣,一邊翻身上馬,在十幾個騎兵的護衛中啃著餅子走了。

  騎馬的貴人走了,攤販忙著數錢。流民也從這幾個攤販旁經過,但攤販是瞧也不瞧他們一眼的,任憑他們兩隻眼睛落在籮筐裡,也沒有個回應。

  於是這幾個窮人只能不自覺地咽下一口唾沫,再將腰間的繩索繫得更緊。

  他們必須期盼著天氣再冷些,他們每天打來的柴也能賣得更貴些,先置辦好家當,將窩棚收拾得保暖些,布匹糧食也備下,都齊備後,說不定就有餘錢買一個肉餅吃了。

  或者有人將他們收進營中,當個包吃包住的民夫,好免了他們日日辛苦的勞作,那也是好的啊。

  ——聽說往北去的人都進了袁紹的軍營哪!

  ——袁紹自然是家大業大的,他麾下的民夫是不是也那樣不愁吃穿呢?他們只有粗麥餅子吃,可那些冀州民夫每天一定是細麵胡餅加肉醬敞開了吃吧!

  ——不僅要夾肉醬!那個胡餅上還得細細地灑滿胡麻!

  他們就是這樣在城門開啟的吱呀聲中,帶著對芝麻肉餅的希望魚貫而出的。

  而在他們想要南下穿過一片荒野,去往林中砍柴時,遠處的晨霧中漸漸出現了一支軍隊。

  ……說是一支其實不太準確。

  那其實是三支兵馬混合而成,士兵的服飾有三種,舉的旗幟有三種,走在路上時頗顯得有些雜亂無章。

  這邊的流民睜大眼去看,忽然就有人驚叫起來!

  「黃巾又來了!」

  「不是黃巾!是賊!」另一個人立刻反駁道,「那是黑山賊!」

  「那也是賊啊!」有人含著眼淚嚷嚷起來,「我真傻!真的!我幹嘛聽婦人的話,把錢都拿去換了紡車啊!」

  有人忽然踹了他一腳。

  「慌什麼!劉使君和諸位將軍都在城裡呢!」那個老成持重的大聲說道,「別說是賊人,就是袁紹來了,也敵不過小陸將軍的!」

  說話間那支軍隊裡出來了兩名游騎兵,頤指氣使地衝到他們面前,「你們!可知許城離此多遠?!」

  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在荒原上跪成一片,誰也沒敢抬頭。

  那的確不是賊寇,相反的,那群人的來頭大著咧!

  那些士兵穿著雖然也只是普通模樣,可那些貴人,那些坐著軺車的貴人,那些騎著高頭大馬的將軍,那一看就不是山賊的模樣!

  他們就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馬車!

  當這些流民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那輛馬車時,彷彿車內的貴人也感受到了他們的目光。

  那位貴人仁慈地丟出了一個餅子。

  它稍微打了個滾,最終落進荒草裡,塞得滿滿的肉餡灑出來一些,很難尋到。

  但它依舊是個令人感到豐足的,熱氣騰騰的肉餅。

  因此離它最近的流民立刻用力將它搶在手裡,並且滿心滿眼都被這珍貴的恩賜感動住了。

  他要將它帶回去,與自己的妻女分享,她們已經很久沒嘗過葷腥了!

  劉勳坐在輜車裡,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凍僵了。

  他原本不想寅時出發的,天還沒亮啊!天上還滿是星星啊!他窩在溫暖的床榻裡,有人一掀帳簾,寒風立刻跟著進來,那一下就讓他不堪忍受了!他究竟是怎麼爬出營帳的!

  不錯!都是因為友軍將要啟程,他才不得不跟上來,可是蔡瑁和張繡那兩個憨貨究竟為什麼起得這麼早!

  劉勳昏昏沉沉地坐在車裡,腳下放了一個小暖爐,身上裹了一件裘衣,手裡還握著一隻塞滿了肉醬,熱氣騰騰的烤餅。

  誰大清早起來要吃這種油膩膩乾巴巴的東西!他要吃湯餅!而且不能是用魚乾調的湯!他是廬江太守,他自來是要吃鮮魚的!

  他!他也是漢室宗親!現在卻被劉表和張繡裹挾著,巴巴北上援助劉備不說,還要天不亮就在寒風中啟程趕路!

  憤怒令他短暫地驅散了寒冷,但他也知道,進了劉備控制的地界,沒有任何人可以任由他隨意發洩憤怒。

  他最終掀開了一點車簾,滿懷惡意地舉起手中的肉餅,向著跪在路邊的那幾個黔首砸了過去。

  只要他立下大功,劉勳混亂又亢奮地想,只要他能夠擊破袁紹,他總有壓過張繡和劉表一頭的時候!不!還有關羽!陸廉!都不在他眼中!他是諸侯,是能與劉備劉表平起平坐的諸侯!這大漢的天下,到時候也有他一份!

  在這三支友軍趕過來,為了再造漢室而出功出力時,關羽已經帶上徐庶,領兵趕去睢陽了。

  陸懸魚之所以認為袁紹會選這裡,理由也很簡單:

  睢陽連著四路的水系,北有泗水,南有鴻溝,中間被濉水連起來,堪稱四通八達,要論起持久戰,再沒有比這裡更稱得上進可攻退可守的地方。

  袁紹一旦佔了這裡,四面的水路算是廢了,再加上他又有騎兵,冬天結冰時戰馬可以甩開蹄子亂跑,等到春天解凍時,說不準戰船就一路開到長江邊上去了。

  所以如果袁紹沒有直衝下邳,逼迫劉備回援的決心,那他必然是要佔住這個交通要道的。

  確定了「必須佔領睢陽」這件事後,接下來的細節就不歸陸懸魚管了……因為這個她很不擅長。

  以東漢時的行政區域劃分,睢陽屬梁,但不是郡,而是國,他目前的管理者還是個很微妙的人……

  這一任梁王年紀不大,未及而立,但腿很長,人也很謹慎,在聽說朝廷搬到下邳之後,火速就跑過去了,壓根不在乎梁國百姓的。

  於是梁國就交給了國相袁渙,這位國相出身陳郡袁氏,如果將春秋時期陳國大夫袁濤涂看作所有袁氏的祖先的話,那陳郡袁氏和汝南袁氏毫無疑問也是沾親帶故的。

  這位國相先被劉備舉為秀才,然後輾轉江淮時又被袁術奉為座上賓,袁術覆滅後,又來到梁國,受到曹操的舉薦,成了梁國相。

  ……聽起來非常不黏鍋就是了。

  雖然不黏鍋,但這人治下還頗不錯,百姓哪怕稱不上安居樂業,也能平靜度日。尤其是劉備佔領許城之後,絕大部分豫州的地方官要麼自己跑來一趟拜山頭,要麼至少也得寫封投誠信派使者送來,但袁渙表現得就很冷淡。

  劉備派人去問時,他回復表示,曾受曹操舉薦,即使舊主已經離開,他也不能為此表現出慶賀的態度。

  這個信送到時,陸懸魚也跟著湊過去看。看完就開始掰手指。

  ……舊主,舊舊主,舊舊舊主。

  盡管有這麼多舊主,但名聲依舊好得出奇!

  「呂布真應該學一學人家為官的手藝。」

  劉備有點想笑,又想忍住,但最後還是沒忍住。

  受到主公嘲笑的小陸將軍臉一板,於是心虛的主公趕緊打了個圓場。

  「至少你是不用學的,」他說,「你現在這門手藝就很好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有小兵跑進來了。

  「主公!建忠將軍張繡,廬江太守劉勳,並鎮南將軍軍師蔡瑁所領兵馬,已至城外十里!」

  劉備一下子就起身了。

  但他看看還盤腿坐在那裡,一臉懵懂地抬頭看他,半點起身意圖都沒有的年輕將軍,不由自主就嘆氣了。

  「那個,」主公說道,「要不你還是學學吧。」

  她睜大眼睛,但屁股坐得還是很穩,「學什麼?」

  「學……學一會兒見到那三位將軍,嗯,尤其是廬江太守劉子台,既為漢室宗親,便是我之兄弟,你須得……」劉備的嗓子裡忽然像是塞進去什麼東西似的,停了一下才生氣地提高嗓門,「你笑個什麼!鄭重些!」

  「對,對不住主公!」她趕緊解釋,「我只是想起高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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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勳:「愚蠢的小女孩還要仰仗我的調停」到「偉大的陸辭玉將軍抵達她忠誠的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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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章 真高手也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當然沒有那些個花哨東西,但三家聯軍扛著旗幟由遠及近地出現在眼簾內時,陸懸魚站在劉備身後,還是自己腦補了這麼一堆亂七八糟的背景音。

  大家都換了衣服,穿得挺體面的。劉備在最前面,身後原本應該跟著二爺,以及帶兵來降,所以要以禮相待的張郃。

  但二爺兵貴神速,沒功夫整這些虛禮,已經出發了,於是本來應該站在兩個大漢身後,存在感無限趨近於零的陸懸魚,就不得不跟在劉備身後很顯眼的位置上了。

  太陽快升到半空,灑在地上的陽光漸漸將溫度升起來了。

  還有一些別的什麼東西,比如騾馬走過時很不注意,豬羊進城時也沒太拘束,於是就自然而親切地留在土路上的東西。它們本身雖然不能與溫度一起升起來,但是當溫度緩慢上升時,這些東西的氣味也會慢慢飄起來。

  ……似乎孫乾先生在後面吩咐找些人來,將土路簡單打掃一下。

  ……然後就跑過來一群衣衫襤褸,非常不體面的流民,忙忙地將那些曬乾之後可以當燃料,也可以當肥料的東西用籮筐撿走。

  要將他們趕走,換一批更體面的雜役來嗎?

  她聽到有人這樣問。

  劉備轉過了頭。

  「趕他們做什麼,」他問,「瞞誰呢?」

  小官吏連忙將頭縮回去了。

  當遠處的兵馬漸漸到了城下時,撿糞的流民也很麻利地跑開了,有人跑得有點急,跑丟了一隻破破爛爛的草鞋。

  她想喊一嗓子,但客人離他們只有一箭之地,現在他們也該勻速向靠攏,沒功夫管那些瑣事了。

  於是陸懸魚想想,讓一個小吏將鞋拿過來給她,沖著那個流民的背影用力丟了出去。

  鞋子從隊伍裡飛出,追星趕月一般奔著那個人的後背而去。

  那個光了一隻腳的倒黴鬼嚇了一跳,還被鞋砸了個跟頭,但爬起來後還是慌張地穿上鞋,背著糞筐跑了。

  她感覺很有點成就感,剛想笑一聲時,發現隊伍裡的陳群在盯著她看。

  她搓搓手,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陳群又左右看看。

  隊伍裡的其他官員都是一副「我們什麼都沒看見」「我們什麼沒見過」「小陸將軍什麼事幹不出來」的淡然神情。

  ……就連跟陸廉並肩的張郃都是這種經過見過大風大浪的平靜臉。

  陳群一臉心死如灰地低下頭,也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友軍終於到了面前。

  幾位身高長相形態各異的中年男性一個個地下馬,快步來到劉備面前,有聲如洪鐘的,有眼淚汪汪的,還有抑揚頓挫,很有點拿腔拿調的。

  兩邊開始講客套話,先漢室,後天子,然後再來一套今番劉使君興義兵,為天子掃清天下,足可稱勤王之師,功莫大焉云云。

  接下來是互相介紹,首先是西涼漢子張繡,這人長得很壯實,即使穿了甲披了袍,也能感受到鎧甲下肌肉虯結的氣勢。

  劉備介紹了她和張郃,她也就跟張郃學,人家怎麼行禮,她也怎麼行禮。

  對面也得還禮,一邊還禮,一邊悄悄地盯著她看。

  ……一臉狐疑地盯著她看。

  ……看得她也一臉狐疑時,對面又把目光收回去了。

  張繡一直沒什麼機會見到這位鎮守青州的將軍,但他是為數不多收到過陸廉禮物的人。

  ……曹操的大纛現在還收在他的營中,時不時會拿出來看一眼。

  這東西當初送到他手上時,折實是給他嚇了一跳。

  沒寫信,信使也多一句話都沒帶來,就只送來了這東西。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我知道郭嘉給你寫了信,攛掇你趁我之危,來攻徐州。

  ——我也知道你曾敗於曹操之手。

  ——現在你知道了我的實力,你夠不夠我打,你自己掂量。

  強橫與自信,傲慢與輕蔑,都溢於言表。

  因此張繡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認為,會這樣行事的女將軍,那肯定不是個一般人啊!

  別說一般的女子,就是一般的男子應該也比不上啊!

  那必然是能跟犀兕熊虎搏鬥的勇士,身高八尺,聲如洪鐘,胳膊比人家的大腿都粗,一雙大手張開時能扳倒樹,一雙眼睜開迸射出的寒光能讓敵人膽寒!

  他現在看到劉備身後站著一個瘦不伶仃的年輕郎君,拳上站不住人,胳膊上跑不了馬,貌不驚人,扔人堆裡立刻就找不到不說——而且行為還很怪誕!

  剛剛那個扔了一隻鞋子出去的人!居然就是陸廉!她扔鞋子幹嘛!

  他這樣心情復雜地盯著她看,但她的目光已經從他身上移開,看向下一位被介紹的使君了。

  這是個熟人,陸廉站在張郃旁邊,一聲不吭,就看著這個人和劉備親親熱熱地見禮,先揖禮,然後上前握手,敘了幾句兄弟之情。

  盡管他們生下來沒見過面,他們甚至也沒出生在同一縣,或者同一郡,又或者同一州,但他們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相逢傾蓋便相親!

  他甚至又胖了一圈!整個人白白胖胖,像是蒸好的發麵饅頭一樣!

  人家也是亂世,她也是亂世,怎麼人家就有本事把日子過得這樣舒心順意,她怎麼就沒這個好命!

  她都多少年沒吃到發麵饅頭了啊!這玩意誰發明的!還有多少年上市啊!

  劉勳好像察覺到她的目光在上下掃他,笑容忽然僵了一下。

  那一下特別不自然,就像饅頭上忽然被人掰開了一道裂縫。

  她沒忍住,「噗嗤」一聲就樂出來了。

  劉勳的臉徹底僵了。

  不僅僵了,而且整個人還開始微微顫抖。

  就像個被戳了一下的布丁似的,也不知道是怕的還是氣的,總之就是眼睛瞪得很大,還用力咬牙,一副被拖欠了工錢的模樣。

  主公咳嗽了一聲,一邊打圓場,一邊抽空回頭,瞪她一眼。

  她老老實實低頭,用腳輕輕摳地,實在忍不住時,再偶爾地笑一聲。

  拜陸懸魚所賜,主公和自家兄弟的寒暄就比較簡短,只能轉向最後一個。

  三個人上前拜會的順序也有講究,張繡是朝廷親封的建忠將軍,宣威侯,劉勳是漢室宗親,廬江太守,蔡瑁雖然也是一位太守,但畢竟是劉表麾下的軍師,因此地位就稍遜一籌。

  他也是三個人裡看起來最順眼的,中年文士,面白微鬚,舉止翩翩,優雅而有風度,一副九江名士的模樣,講起話來也很動聽。

  他身邊的幾個人也被拉出來介紹了一下,一個姓劉名磐的年輕人是劉表侄子,還有一個姓黃名忠,字漢升,南陽人,在劉表麾下當中郎將。

  她在後面心不在焉地聽,聽到這個名字時就一愣。

  這人四十多歲,姓黃,也長了一張黃臉,跟在劉磐後面一聲不吭,別人行禮,他就跟著行禮,除此之外多一點神情和動作都沒有,木訥得跟個陶人似的。

  張繡一身鎧甲明光錚亮,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劉勳一身蜀錦,鑲金帶銀,從廬江到許城沒變過的土鱉暴發戶風;

  蔡瑁穿著一身細布直裾,外罩氅衣,腰間的玉佩與髮冠所嵌美玉顏色無二,真正低調又奢華;

  而這個中郎將黃忠穿了一身雖然保養得非常細致,但依舊磨損嚴重的鐵甲,甲片新舊不一,材質大小形狀也不盡相同,一看就知是陳年老鎧,不同的工匠手藝不同所導致的。

  她雖然不愛穿甲,但也有一套青州工匠精雕細琢製出來的鎧甲,按照她的身量用上好的鐵片打造,輕薄結實,行動靈活,穿出來在陽光下曬一曬,也是熠熠生輝的明光鎧。

  造價不知道,反正她不管錢,田豫也沒說心疼過。

  大家坐車的坐車,上馬的上馬,一起進城時,她又抻脖子看了一眼黃忠。

  他背弓挎箭,翻身上了一匹老馬,和一個普通的老卒沒有任何區別。

  ……非要說的話,她頻頻去看他的這個行為,讓他和普通的老卒有了區別。

  有人在互相飛眼神。

  那支兵馬裡有人在飛眼神,劉備這邊飛得就更頻繁些。

  要說這是個如玉樹一般俊俏的年輕郎君,辭玉將軍去看他,大概是很好理解的。

  或者說這是個名震天下的武將,辭玉將軍去看他,那也很好理解。

  但這人究竟有啥可看的呢?

  他品行功績沒有一樣出眾的,他已經四十餘歲,從來就沒出過名,大概後半輩子也不會出什麼名,就這麼碌碌無為地變成一個老頭子,看著那些比他小很多歲的年輕人建功立業,創造一個又一個傳奇。

  連他自己都因為辭玉將軍的目光而不自覺地僵直了後背,手腳都顯得有些不自在了。

  蔡瑁忍不住就開口了。

  「辭玉將軍,莫非與我這位中郎將相識?」

  她搖搖頭,「我這是第一次與他見面。」

  蔡瑁打量了幾眼身後那個人,又調轉馬頭,微笑著看向她。

  「那將軍為何頻頻側目呢?」

  「我在家鄉時,曾經聽長輩講過一些舊事,」她說,「那是很久以前,我年紀還小時聽到的,所以我現在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

  車馬還在繼續向前,舉著旌旗的士兵也在繼續向前。

  但周圍的人都悄悄豎起了耳朵。

  「舊事中有位英雄,也與黃將軍一般名姓,連字都是一模一樣的,」她笑道,「雖然年事已高,卻立下了光耀千古的功績。」

  那個默不作聲,跟在後面的中郎將猛地抬起頭,胸口劇烈起伏,目光緊緊地盯著她!

  被戰無不勝,有韓白之譽的陸廉這樣高看,這樣誇讚,這是什麼樣的境遇?!他是做夢也不敢夢到這種事的!

  但張郃和高覽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嘀咕了起來。

  「你說這人是真憨還是假憨?」張郃小聲問,「我當初見她時,她連一句正常話都說不出來。」

  「那你不也降了嗎!」高覽小聲回道,「你看一看那人的臉!就知道他是死也忘不了這一天的!」

  張郃有點鬱悶,但最後還是表示了讚同。

  「深藏不露,真高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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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兕:音同四,古代一種似牛的野獸。

  《三國志‧蜀書‧霍王向張楊費傳》:先主為漢中王,遣詩拜關羽為前將軍,羽聞黃忠為後將軍,(羽)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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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41:3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一章 試試就試試!

  沒有太多娛樂項目的生活,總是很枯燥的。

  就比如說以劉備的身份,要是在兩千年以後,那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除了吃飯之外就有很多種方式,便宜些的比如大家一起農家樂,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泡泡溫泉,搓搓澡;中檔一點的比如一起出去打個保齡球高爾夫球之類,拉近感情;再土豪一些就飛海邊住個海景房,太陽出來就曬太陽,太陽不出來就和颱風肩並肩。

  這時候要是太平些,不打仗的話,也有幾種娛樂項目,比如跑馬投壺,再比如出游踏青,但整個豫州打得爛糟糟的,出門除了帶動經濟,給流民們支起的小攤子花點錢之外也沒什麼娛樂項目了。

  陸懸魚倒是覺得領著這群人在城內城外轉一圈,幕天席地吃一頓流民做的肉湯菜餅子也不錯,但很顯然劉備是比她更像正常人的,所以最後還是都拉回縣府,排好位置,鋪好席子,擺好案几,放好杯盞碗筷,一邊吃喝,一邊看樂人坐在大廳中央,慢慢地彈琴。

  ……那個琴長得像古箏,但彈起來的聲音非常小。

  ……而且彈得很慢,很慢。

  她盯著樂人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放棄欣賞這難得一見的娛樂項目,將腦袋轉向了其他正在吃吃喝喝的人身上。

  她這樣轉過頭時,那些正在偷偷打量她的人也立刻將頭轉開了。

  其中轉得最快的是蔡瑁,因為他那顆腦袋特別忙,不僅要打量她,還要打量劉備,打量黃忠。

  人不可貌相,他心中反復地這樣想,世人都說陸廉是個敏於行而訥於言的人,其中比較善意的那部分觀點認為她是個年輕女郎,因此非常謙遜,不在口舌上與人爭先;比較惡意的那部分認為她出身寒微,哪怕跟著陳氏學過幾天的書,待人接物上也終究落了下乘;

  ……當然最惡意的一種觀點是:下邳陳氏能教出來那種學生嗎!羞也要羞死老師了!那分明是跟呂布學的!

  蔡瑁看看那個靜坐著欣賞樂人彈奏古琴的身影,摸摸鬍子,心想呂布能說出那樣的話嗎?能那樣快、準、狠地一見面就對他的部下示好,明示暗示地勾搭人嗎!

  看看她示好之後,連劉備的目光都不一樣了!那樣親切地先問一問黃忠家裡幾口人,老母安康否,然後聽說他也打過黃巾,立刻就開始陷入「共同的回憶」當中,一起追憶一下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明目張膽!不行!他必須小心點!雖然他看不出那個四十多歲也沒闖出名堂的漢子到底有啥能耐,但主公麾下的武將本來就不多,要是真就被勾搭著跑到劉備這邊了,他回去怎麼交代呢?

  不行回去給黃忠的祿米再升一百吧?雖然名義上是中郎將,但也就三百石祿米,似乎確實有點少……

  幾個人這樣眉來眼去,張繡這個糙漢子是沒什麼感覺的。劉備不是完人,自然有些小缺點,比如聽說他每攻下一城,在戰利品裡會挑挑漂亮衣服什麼的,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挺愛美的……但這對於諸侯來說算不上什麼問題。

  劉備待人寬厚,不羞辱投奔他的人,也不會盯上人家的女眷,該給錢給錢,該請封請封,這就夠了。

  他因此滿腦子琢磨自己那點事,想著要怎麼討一個仗來打,好為自己家的兒郎們攢一份可以再傳個百年的基業。

  終於找了個機會他就上了!

  「而今紛爭未歇,非飲酒取樂之時!」張繡大聲道,「玄德公!公投我以牛酒,我當何報為上?」

  劉備愣了一下,但還是很高興地揮揮手,「諸位遠道而來,且先飲此杯,休憩幾日,待軍情分明,再北上共擊袁紹!」

  主公舉杯了,大家一起舉杯。陸懸魚抽空還悄悄夾了一塊烤得有點糊的肉放嘴裡嚼嚼,等主公把話說完了,正好可以用酒將它順下去。

  這樣既不浪費肉,也不至於滿嘴都是煙火味兒。

  另一個盯著她的人眯了眯眼。

  「聽聞冀州軍渡河之後,營寨遍布兗州,辭玉將軍這樣天下聞名的猛將,亦是寸步難行,不知確否?」

  她的腮幫子動來動去,用力地嚼著那塊肉乾,轉頭看向說話的這位。

  白白胖胖的一個劉勳,看她轉過臉來,立刻將自己的臉轉開,不與她對視,而是看向劉備。

  按照陸懸魚的看法,劉勳這人多少是有點大病在身上的。

  他平時待人接物都很正常,也有見風使舵的本領,對下面的官吏和子民能擺出派頭,對自己無法抵抗的強權也能謹小慎微,彎下膝蓋。

  但那個「強權」必須時時刻刻給他壓迫感,必須讓他每時每刻都生活在這種不聽話就得死的氛圍中,他才會保持住那個謹小慎微的姿態。

  當她好聲好氣跟他交涉時,他裝腔作勢,蛇鼠兩端,不拿她當回事;等她領兵騎馬衝進皖城時,這個白胖饅頭就一臉鼻涕一臉淚地求她饒命了,不僅奉上糧草和財貨,還抵給她一對佳兒佳婦。

  現在劉勳的小兒子被陳登帶去廣陵,做了一個小官,兩口子過得都很好,劉勳也就跟著好了傷疤忘了疼了。

  他可能是忘了自己的黑歷史,也可能是覺得劉備看起來這樣寬和,這樣親切,這樣像一位真正的兄弟,所以就跟著小小地放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對她陰陽怪氣起來。

  ……換言之就是,這人情商比她還不行。

  她是好歹知道自己情商不行,因此多少控制些自己的,劉勳則是一不小心,就要跟著情商放飛自我的。

  陳群緊緊地皺起眉,似乎想說些什麼時,有人冷不丁地開口了。

  「河北兵馬,確實雄壯,」司馬懿笑道,「使君未見,因而不知,若見了……」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取酒鑑中的酒勺,慢慢地為自己添一勺酒,卻不將後話說盡。

  在添過那勺酒後,他才抬起頭,似乎是覺得自己失言了,又很是帶了歉意地向劉勳笑了笑。

  劉勳的臉色忽然變了。

  半晌之後,他用鼻腔發出了一個短促而響亮的「哼!」。

  「辭玉將軍久戰疲敝,因此覺得河北兵馬可畏,若換了我的廬江兵,未必便懼了他!」

  ……劉備把盞的手微微顫抖。

  但司馬懿立刻又開腔了!

  不僅開腔,而且將滿斟的那盞酒雙手舉起!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扭曲的嗓音,亮閃閃的眼!

  「若使君此戰功成,能摧城拔寨,將鄄城以西蕩滌一新,莫說朝廷,便是天下又有何人不知使君的功業!」

  劉勳的聲音也變得激昂起來!

  他也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大聲喊道,「賢弟麾下諸將所不能為,我試為之,如何?!」

  蔡瑁悄悄地看他;

  張繡也悄悄地看他;

  陸懸魚沒看他,她去看司馬懿了。

  這家伙坐在她後面一排的位置上,離得其實還挺近。

  「你這人怎麼出這樣的主意,」她小聲說,「友軍的命就不是命了?」

  司馬懿笑嘻嘻地,一點也沒心虛。

  ……這家伙就一肚子壞水呢。

  劉備似乎被架起來了,想勸阻也勸阻不下來,只好嘆氣。

  「如此,便煩勞兄長,為我攻克鄄城至東昏左右,一百五十里的營寨吧!」他說完趕緊又添了一句,「張將軍與德珪兄……」

  張繡和蔡瑁互相看一眼。

  「我等同去便是!」

  這位領了個大活的漢室宗親挺了挺胸,似乎為自己主意而感到得意。

  他不僅領了個大活!而且他就知道!劉備怎麼可能讓他孤軍奮戰呢?必然是三家一擁而上啊!就他們這浩浩蕩蕩的陣勢!對上的又不是袁紹的主力,還怕什麼!

  陸廉打不下來,是因為陸廉從冰雪還未消融一直打到現在,累也累她個半死!可他們的軍隊可是一直養精蓄銳的!

  到時陸廉攻不下來的營寨被他攻下來,這個愚蠢的小女孩還不是要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如晚輩一般!

  雖然領兵打仗的事,劉勳是一點也不擅長的,但他很擅長做官,也很擅長混在別人的隊伍裡,渾水摸魚。

  他這一次也是打定了這樣精明的主意的。

  討來了這個任務後,劉勳倨傲地看了一眼對面的陸廉。

  後者也在看著他,似乎並沒有被他激怒。

  她一邊看,一邊拿起一條醃脆蘿蔔,塞進嘴裡,「咔嚓」「咔嚓」地咬。

  突然陸廉就笑了。

  她從胸腔裡發出了一陣笑聲,不是嘲笑,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她似乎就是真心實意地覺得,看到他,她就很開心,就很想笑。

  不知道為啥,這位廬江太守覺得自己更生氣了。

  「如此一來,太史將軍可以不必擔心與淳于瓊決戰時,有兵馬於旁夾擊。」

  「若能攻破西路,鄴城不過一百里,張將軍一日可至城下,袁紹豈不心驚?」

  「這樣便宜的事,將軍何故攔我!」

  「我沒有想攔你,」陸懸魚很坦誠地說道,「我只是說,你這人有點缺德。」

  聽了上司這樣的評價,司馬懿一點也沒受到打擊。

  ……他也從胸腔裡發出了一陣可怕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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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十二‧魏書十二‧崔毛徐何邢鮑司馬傳第十二‧司馬芝傳》:劉勳自恃與操有宿,日驕慢,數犯法,又誹謗。為李申成所白,收治,並免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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