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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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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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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41:5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二章 袁譚的溫柔

  城外屯紮了不少兵馬,而且還不是空手來的,除了張繡,另兩支都是從沒怎麼經歷過戰亂的地方過來的,畢竟江東沒有了威脅之後,劉表和劉勳要面對的也就是流寇而已。

  但在百姓生活安寧的地方,流寇是不容易有大出息的,從這個角度看,即使是劉勳,戰鬥力也比孔融要強一點……也就無怪他在幾年後又漸漸有了信心,想和陸廉比較高下,一雪前恥了。

  因此這群南邊過來的兵馬從軍官到士兵,都有一種覥著肚子,得意洋洋的氣質。

  流民很快就被這種氣質吸引過來了。

  儘管這些人態度不怎麼客氣,還有些蠻橫無禮的行徑,但對於只想活下去的流民來說,這個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都挺有錢的,他們不管是要吃要喝,要縫補或者沐浴,又或者有別的什麼想法,都會大方地掏出錢糧來付賬。

  他們屯紮的這幾日,軍營附近的流民營越來越多,那群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幼臉上的倉惶卻是一天天變少。

  他們總會在一天結束後湊在灶坑旁,借著火坑裡最後一點餘燼的火光,數一數今天的收益。

  當然他們還必須圍在一起,用身體將別人的目光擋開,因為即使劉使君派了官吏和兵卒過來巡邏,流民營裡還是少不了小偷小摸。

  ——這一斗的麥子!居然連稗子也不摻!

  他們驚喜地小聲嚷嚷,算上他們之前攢下的稗子,摻在一起,那就足有三四斗的糧食了!

  ——要是這些南兵能在許城住上一個月,咱們的糧食就夠吃到開春了!

  有小娃娃拽了拽母親的衣服,很是期待地提出請求:

  ——咱們能吃飽飯了的話,能不能買一個肉餅來吃?

  他的聲音有點大,引起了周圍的注意。當那位母親察覺到附近探究中不乏嫉妒的目光後,立刻將小娃娃提起來,照屁股打了起來!

  ——看看這天寒地凍的,一家子連匹布都攢不下,都光著兩條腿呢,你就想吃起肉來了!凍不凍死你!

  在一陣又一陣的哭聲中,那些目光漸漸又移開了。

  於是祖母很不忍心地伸手過去阻攔,可不要再打了呀,他們家一大群的孫兒孫女,就只剩這麼兩三個了,要是實在想吃的話……那也不是,那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啊!

  ——阿母,如今哪有錢買那樣的稀罕物呢?城中肉貴,原來一冊餅是什麼價,現在這些人來了,又是什麼價!

  流民不懂得什麼叫通貨膨脹,但他們最後還是一邊哄著娃子,一邊又回逼仄的窩棚裡去了。

  他們可以在睡夢中祈禱,祈禱那些兵馬不要走,又或者祈禱戰爭趕緊結束,春天快快到來。

  他們就是這樣緊緊地挨在一起,等待新的一天到來的。

  新的一天到來了。

  ……這次也是非常熱鬧,讓陸懸魚腦子裡自然跳出「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這種詞。

  ……真的,嶄新的炎漢旗都是紅彤彤的,三支兵馬一起拔寨啟程也確實是烏泱泱一大片。

  主公備了酒,為三位將軍送行,他和蔡瑁相逢恨短了一下,和張繡拍拍打打了一下,然後握著酒爵,神情很復雜地看看劉勳。

  「兄非久經沙場之人,須知兵者,死生存亡,皆關於此,萬事當慎重啊。」

  白胖饅頭似的劉勳今天酒醒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也沒有輕狂的神色了,接過酒爵,還跟劉備說了一下心裡話。

  「我與德珪賢弟,子素將軍已經商量好了,」他這樣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須謀定後動,先就近打他幾個營寨,試一試冀州軍的分量,再圖袁紹。」

  陸懸魚站在劉備身後,沒忍住鼻子作怪,就出了一聲動靜。

  這就不太禮貌,但她不需要描補,也不需要解釋,因為有人的反應比她還強烈。

  ……張郃臉黑得跟鍋底似的。

  至於黃忠,黃忠全程還是沒吭聲,在小陸將軍誇過他一句後,他又迅速恢復了那個木訥的樣子,就好像她誇的確實是另一個與他同名同姓同字的人,而與他這個三百石的中郎將毫無關係一般。

  當劉勳的兵馬緩緩向北而去時,冀州的兵馬也在向南而動,有袁紹的幾路兵馬,還有似乎終於從夏眠中甦醒過來的袁譚。

  這支兵馬南下渡河,攻略青州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了,當看到河岸邊的旗幟招展,士兵如長龍,一眼望不到頭,也望不到尾的盛況時,黃河上正在撒網的漁夫嚇得差點丟了網。

  他們已經顧不得撒網了!趕緊逃啊!袁譚又來了!

  黃河邊雖說是兩軍的邊界線,被田豫劃為無人區,不許百姓隨意過來,但這裡水土豐茂,地勢平坦不說,因著兩邊都不是什麼好惹的緣故,連賊寇尋常也不敢跑過來。因而趁著官吏看不見,河南岸這一大片平原上,這兩年又漸漸有人開墾,有人居住。

  對他們來說,袁譚什麼時候打過來是未知的,這些土地種出來的糧食卻是實實在在的。

  現在他們已經將糧食收在了自家的地窖裡,準備安心過冬,哪裡想得到袁譚竟然又來了!

  漁民逃回村寨,立刻一片雞飛狗跳,到處都是哭聲,喊聲,叫罵聲,不多時便有人趕著車跑掉了,隨後又有人腿腳很快地跟上。但大多數人不僅捨不得丟棄糧食,他們還有更多捨不得的東西。

  那些東西延緩了他們的腳步,直到有人跑進村寨。

  「你們逃個什麼!」那人大罵道,「他們不曾渡河!」

  雖然那些冀州人的確凶殘得很,進了村子不僅會搶錢搶糧,還會將男女老幼抓去河北種地,但他們這一次!確實不是奔著青州來的!

  在又一陣雞飛狗跳後,村子恢復了平靜。

  但那個漁夫的心是久久平靜不下來的,他被大家痛打了一頓。

  天氣很冷,到了夜裡時,河面結起了薄薄的一層冰。

  但袁譚的中軍帳總是很暖和的,甚至能讓進帳的人額頭瞬間起一層汗。

  袁大公子自己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那支箭讓他變得非常怕冷,白日裡趕路時的寒風穿過鎧甲,鑽進骨頭的縫隙間,像無數把刀子紮在裡面,擰啊擰,擰得他一條胳膊千瘡百孔。

  行軍變成了一種酷刑,他甚至不能讓別人看出他在忍受這種酷刑——如果冀州士族知道他的舊傷對他影響這樣大,他們還會支持他嗎?

  他這樣憤憤地想,將手裡的絲帛攥得更緊些。

  ——那是郭圖寫給他的信。

  袁紹很希望他能夠調動兵馬,南下助他一臂之力,但這位長子自從開戰以來,態度一直非常懈怠,很多人猜測他是怕了陸廉,又或者平原兵馬元氣大傷,只能慢慢修整。

  ……當然,誰也不會說他對父親心懷怨恨。

  這既不符合漢時的道德觀,也不是父子之外的人能議論的,他們需要做的只有想辦法,寫信或者是親自跑一趟,去勸一勸袁譚。

  那些在奪嫡大戰中站在袁譚這一方的人都是這麼跑來勸的。

  他們一張張臉上沁著汗,嘴角堆著笑,從眼眉到下巴,每一根線條都透著算計,嘴裡卻在嘟囔什麼父慈子孝。

  ……哪來的父慈子孝!袁譚恨恨地想。

  他幼時是受過凍,挨過餓的。

  那時父親非但不是河北雄主,甚至還要看袁家的臉色,要為沒有生育過自己的父母守孝,要穿粗麻,吃粗糙的食物,喝冰冷的水。

  袁譚清晰地記得那段日子,記得他因為跟著父親吃那些粗劣的食物而上吐下瀉,記得也是這樣一個初冬,他還記得墳塋旁的大片枯草,記得因為父親遣散僕役而尋不到人去找醫師,記得他奄奄一息地躺在乾草鋪就的榻上,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天黑了,屋子裡黑了,荒草地也黑了,只有墳塋亮起了幽幽的光。

  他那沒有血緣關係,年輕又漂亮的祖父一身高冠博帶,坐在墳塋上微笑望著他。

  那是圍繞袁譚許多年的一個噩夢。

  在他攻破田楷,拿到半個青州後,他原以為那個夢已經徹底醒了。

  但袁尚一天天長大後,袁譚又一次夢到了那間破屋子,以及坐在墳塋上的祖父。

  祖父的臉變成了袁尚的模樣。

  ——郭圖說,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

  ——鄴城雖然有袁尚守著,但大軍在前,如果有一天父親無法再指揮軍隊,該輪到誰接手呢?

  ——不能離開鄴城的袁尚與父親之間的距離只有越來越遠,但袁譚可以領兵向西,慢慢地靠近冀州軍主力。

  當然,他不能什麼都不做,父親的身體還沒差到那個程度,他還得耐心點兒。

  他需要選擇一個目標,建立一點戰績,然後隨時保持著與父親的聯繫。

  帳外忽有寒風呼嘯而過,雖然未曾吹進帳中,但袁譚還是下意識地伸出那條好用的胳膊,將皮毛大氅裹得更嚴了些。

  他偶爾還會懷念那個會在冬夜裡,為他掖一掖被子的父親。

  他也會如父親那般守孝的,袁譚想,他也會脫下絲綢衣服,丟掉珍饈美味,住在父親的陵墓旁,沒日沒夜地望著那座沉默的,已經不能再開口的大山,最嚴格的經學博士也無法挑剔他的孝心。

  他甚至還會為父親埋進去很多精美的陪葬品,明珠美玉,美婢寶馬,他什麼都不會吝惜。

  在這位袁家的長子拿起小沛地圖,準備再一次為父親征戰時,他心裡的確充滿了這樣溫柔的情感。

  他甚至不會吝惜袁尚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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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覥:音同舔,厚顏、不以為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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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42:0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三章 「必克!」

  張繡、劉勳、蔡瑁的隊伍出發時,旗幟飄飄灑灑,如同朝霞一般,引得許多人駐足觀看。

  他們將這三支共進退的兵馬稱為「三英」或是「三雄」,如果陸懸魚聽到的話還會體貼地幫他們加上兩個可供選擇的外號,比如說「御三家」,又或者「吉祥三寶」。

  他們的士兵走起路來昂首挺胸,但看到做過露水夫妻的小婦人在路邊淚眼婆娑時,那胸膛又柔情萬丈地塌下來了。

  ——等他們打完這一仗,他們一定會得到更多的戰利品,更多的犒賞!

  ——人人都說冀州人有錢!他們打的就是有錢人!

  ——到那時他們就可以給相好的小婦人扯半匹綢緞來打扮打扮,別看她們現在布裙荊釵,憔悴得像寒風中將要枯黃的小草,只要換一身華美衣服,再來兩根亮閃閃的銅簪,那立刻就不一樣了呀!

  他們這樣胡天胡地的亂想時,腦子裡可能壓根沒有家裡倚門而望的妻子,但這些南兵與本地的新兵其實也差不太多,他們一樣抱有對未來的美好幻想——他們並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敵方統帥是誰,馬步兵各多少,營寨縱深如何。

  他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前進,並且將所有期望都交托在他們的主君身上。

  而他們的主君也沒有辜負這份期望,這支龐大的隊伍最終選擇了一個非常巧妙恰當的目標——許昌東北約二百里外的一個營寨。

  這個營寨很不起眼,北靠黃河,西有嵩山支脈阻隔,東側距離鄄城又有三百里之遙。

  這裡守著一條三岔路口,地勢平坦,與周遭大片水澤迥然而異。但現在黃河還未結冰,它因此還算不得很重要,營寨修的不大,裝個五千餘人也就是上限了,平時也不怎麼四處出擊。

  這些零散的信息是通過流民慢慢拼湊起來的,而斥候去看過一兩次,更確定了這些情報的準確性。

  ——既然現在它還沒有被袁紹重視起來,也大概也沒有足夠的兵馬駐守,他們是可以試一試的。

  這個主意是蔡瑁提出來的,張繡有點猶豫。

  張繡猶豫,是因為他以己度人,認為既然他們都知道這裡在入冬後將成為一個很重要的營寨,那麼冀州軍沒理由不重視。

  「子素將軍何以太過謹慎!」劉勳很誇張地揮舞著兩隻手,「將軍是久經沙場的名將,難道袁紹也是麼?」

  張繡愣了一會兒,「袁紹從公孫瓚手中奪取幽州,如何算不得久經沙場?」

  並不怎麼了解袁紹的這位廬江太守臉色瞬間變得不怎麼好看。

  「子素將軍若欲獨行,」他抻長了聲音,「這糧道……」

  張繡瞬間就頹了。

  這三家裡,只有他是最窮的,平時糧草還要刮另外兩家的。

  「那就聽二位使君的。」他最後還是認了,想想又加上一句,「不過咱們不可輕敵呀!」

  劉勳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輕輕的不屑。

  他們這一路上也遇到過一些冀州的前哨兵馬,人數不多,都是少數士兵帶著大量民夫在修營寨,被他們摧枯拉朽一般碾壓過去。

  這次應該也沒什麼區別。

  隊伍還在不斷地前行,走得不快,但很穩。

  士兵們還在繼續回味他們那幾場短暫而輕鬆的戰鬥。

  那些冀州騎兵確實不太好應付,但好在他們都是輕騎兵,只能騎射騷擾,沒有上前硬碰硬的能力。

  騎兵驅趕著的民夫就更加不堪一擊了,三家兵馬一起出擊時,旗幟也是遮雲蔽日,氣勢磅礴的!那漫山遍野的士兵,那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還有那刀劍的寒光!

  袁紹如何能敵得過他們?

  就憑那些一觸即潰的民夫?!就憑那些只能遠遠跟蹤他們,偶爾湊近射一箭,立刻又如同驚慌失措的鳥兒一般逃開的游騎?

  士兵們還在繼續向前,他們的輜重裡漸漸加上了一些東西。

  那些民夫很窮,沒有什麼好刮的,但民夫也要吃喝,也要使用各種工具,因此他們繳獲了不少糧草和鐵器——這有點出乎南兵的意料,那些民夫所使用的工具是很精良的,但他們還是那樣窮!連雙完整些的草鞋都沒有!

  這樣的戰鬥是得不到多少犒賞的,因此從荊揚一路跑過來的士兵更加渴望一場大戰。

  當他們的視線盡頭升起了一縷炊煙時,他們相信他們的目標終於近了。

  那座營寨如果是外行人看,確實沒什麼特別的。

  五座千人小營連在一起,排出了一個大約容納五千人的大營。

  但如果是陸懸魚來看,一定會說那座營寨其實造得很不錯。

  比如說這三家的營寨,柵欄高低是參差不平的,有的地方高約一丈二尺,有的地方又不足一丈,於是離遠了看就像新起的小樹林,波浪一般錯落有致,頗有些詩情畫意;

  而冀州人的營寨柵欄是整齊劃一的,沒有什麼起伏,所有的木頭都是一樣高度,離遠了看就像平地起了一個土台,烏壓壓的;

  再比如說三家營寨的柵欄不僅高地不平,而且木條之間自然有間隔,間隔也是參差不齊的,有些地方密一點,只能伸手出去,有些地方疏一點,可以將一條腿也用力邁出去,只不過武將們的常識還是略有些的,無論如何柵欄的間隔不許寬過一頭;

  冀州人的營寨柵欄沒有間隔這回事,木條是緊挨著木條穿鑿而成的,嚴絲合縫,一根手指想伸出去也難,外面的人只能看到那裡有營寨,卻看不到裡面的光景。

  除此之外,冀州人的營寨還有更多細微之處與他們不同。

  冀州營的壕溝無論長寬深處都是統一的,下面布滿了削尖後用火烤過,因此格外堅硬的竹桿,進出需要浮橋,營內每隔數十步又有箭塔,哨探在其上四處張望。

  劉勳將自己白白胖胖的小臉縮在皮毛大氅裡,端坐在軺車上,很是矜持地張望了一眼。

  「咱們馬步兵足有三萬,攻打這樣一座營寨,屬實是大材小用了。」

  蔡瑁的眼珠轉了一下,「子台如此豪闊,必是願為先登的?」

  那張小臉轉過來,看他一眼,臉上露出了要笑不笑的鄙薄神情。

  「若我軍為先登,取頭功,德珪當真心甘情願?」

  蔡瑁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於是劉勳臉上的笑容有點僵了。

  當劉勳的兵馬靠近營寨時,這座營寨裡傳出了一些警戒的聲音,有焦斗聲,有雜亂無章的跑步聲,有軍官的大聲喝罵聲。

  沒什麼氣勢,而且隨後而來的箭雨也顯得有些稀疏。

  廬江軍將藤牌頂在頭上,冒著箭雨,小心翼翼地向前,不斷接近營寨,然後矛手隔著營寨投出長矛,後面的士兵扛著摧城拔寨用的梯子,不斷向前。

  冀州軍立刻開始防守反擊,那些箭塔上的射手在不斷瞄準扛著梯子,因此沒有藤牌護體的士兵,阻斷他們攻營的速度。

  而廬江軍也很快有了調整,將長牌手派到長梯旁邊,保護搬運工冒著箭雨不斷向前!

  終於有梯子搭在了柵欄上,立刻就有人爬了上去,前面的人被射落下去,翻身掉進壕溝裡,立刻就是一聲慘叫,後面的人咬緊牙關,立刻跟著爬上去!

  冀州兵又在柵欄後面舉起了長矛,將每一個順著梯子爬過來的士兵戳下去。

  但士兵終究是越來越多的,於是兵刃相交的聲音很快在營寨裡面響起。

  蔡瑁有些坐不住了。

  廬江軍為先登,是他出的壞主意——他是聽說過河北兵馬如何雄壯,袁紹麾下又有多少名將雲集的,因此那些民夫和輕騎兵組成的隊伍打起來雖然輕鬆,但他總覺得不能盡信。

  他一定要忽悠劉勳用自己的主力去試一試冀州軍的輕重,然後「打不打」和「怎麼打」這兩個問題才能有一個最終的答案。

  ……但現在看看這座營寨,竟然真的與劉勳打個有來有回!

  那些冀州兵也是人,也會受傷,也會流血,也會步步退縮!

  這一切都在他眼前發生,不由得他不相信!

  如果這座營寨就這麼被攻克了,那劉勳毫無疑問是要拿首功的!

  他這蠢人!竟然就是有這樣的好運氣!出身漢室宗親不說,混到了一個富庶的廬江太守不說,十幾年沒怎麼打過大仗不說,現在想賺點功勳,竟然真被他賺到了一個先登!

  蔡瑁終於著急了。

  他望著遠處潮水一般湧上營寨的廬江兵,立刻對一旁的張繡說道,「匡扶漢室,除賊討逆,這是你我身為漢臣該做的事,怎能任由劉子台一人當先?」

  「德,德珪兄不是說,」張繡的口齒有些不伶俐,「不是說要先分出一個……」

  「若真待劉子台陷入險境,我於心何忍!」蔡瑁大聲道,「傳我軍令!擊鼓進軍!必克賊逆!」

  「必克!」

  「必克!」

  「必克!」

  在遠處觀望的荊州軍開始向前進發,雖然慢了半拍,但也如夢中驚醒一般的西涼軍立刻跟上。

  他們逐漸擁擠在營寨的四周,開始尋找柵欄的罅隙,尋找攻入營寨的好時機。

  他們的旗幟如烏雲一樣,頃刻就將這座營寨淹沒在這大片的陰影中了。

  到處都是喊殺聲,到處都是廬江兵、荊州兵、西涼兵的身影。

  直到他們手腳並用,爬過長梯,終於擠進了營寨後,他們開始迷茫地尋找繼續進入內營的入口時,這座大營中心突兀地亮起了一道光!

  內營四面的浮橋被放了下來,與此同時,那道陽光也終於從烏雲中迸發開來。

  那其實不是真正的陽光,那是袁紹的重騎兵——騎兵身上光華璀璨的鎧甲,與戰馬身上的鐵衣共同散發出的光輝。

  這數不清的重騎兵就是在此時,在這三家兵馬已經完全放棄陣型,烏泱泱地擠在一起時,揚起馬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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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四章 跑是跑不掉的

  袁紹的兵馬到底是什麼樣的?

  在今天之前,這三家當中除了張繡是實打實一路征戰過來,因此有所準備之外,其他兩家完全是靠臆想勾勒出一個輪廓。

  比如那些少量的前哨兵,比如那些民夫,再比如說陸廉。

  她的戰績確實很強,因此不僅張繡以為她是個精明又強悍的人,連蔡瑁在見到她之前也作如此想。

  劉勳倒是同她打過交道的,但他又是個很不樂意將那些丟臉事講出來的人。

  當蔡瑁和張繡問起他時,他很是含糊地敷衍了幾句。

  「依我之見,她才多大年紀,如何能有那樣的作為?不過是劉備軍中將領憐她年幼,因此將美譽歸在她身上罷了。」

  蔡瑁摸摸鬍子,覺得這話說得很不對勁。

  但張繡就更直白些,「如何因她年幼而輕視她呢?冠軍侯飲馬瀚海時,也不過弱冠之年!」

  那張白白胖胖的臉上似乎有一絲憤恨,又有一絲鄙薄,但終歸還是好好地端住了長輩的架勢。

  「待見了她時,諸位自行判斷便是。」

  待見了陸廉,張繡和蔡瑁確實覺得很意外。

  陸廉的確不是個精明的人,她是個很隨性,甚至有點天真之氣的年輕人,不喜歡與人交際,時不時還會說點傻話,幹點傻事,行止言辭別說不像個將軍,當個士人都很勉強。

  所以這樣的人要怎麼率領一支大軍,將袁紹堵在黃河北邊大半年的呢?

  她看起來既沒有威儀,也沒有心機,更沒有殺伐果斷,不怒自威的氣魄,將士們怎麼會服氣這樣一個人呢?

  於是蔡瑁心裡也跟著悄悄找到了另一個答案:是不是冀州軍外強中乾,換了荊州兵來中原之地,戰績只會比陸廉更好些?

  他的士兵在荊州確實也是精兵良將,劉表單騎入荊州,清掃周遭宗賊時,他的部曲也是出力良多的。

  ……至於曹操南下時,為劉表看守宛城的張繡步步退卻,丟盔卸甲,甚至連嬸母都丟給了曹操,那全是張繡的西涼軍不堪一擊的緣故!跟他們荊州是無關的!

  這些繚繞在頭腦裡,絲絲縷縷勸說他,蠱惑他的聲音在蔡瑁來到營寨前,親眼見到劉勳的廬江兵攻進大營時,終於變得清晰:沒錯!陸廉能做到的,他們也能做到!

  而且說不定做得更好!

  他的荊州軍就是這樣向前衝上去,而後內營浮橋放下——

  在那一瞬間,蔡瑁的心一下子停了一拍!

  當它恢復跳動時,它變得無比急促和慌張起來!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兵馬!那些戰馬膘肥體壯,馬蹄簡直比士兵的頭還要大!還要重!

  戰馬身上的鐵衣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連成一片之後,便是閃閃爍爍一大片的光華!

  什麼人會給戰馬製作這樣的鎧甲啊?!那一片片的甲片都是明光錚亮的!放到荊州,那是三百石的中郎將都穿不上的鎧甲啊!

  他眼睜睜看著那些披著馬鎧的戰馬衝了過來,揚起鐵蹄,從廬江兵的身上踐踏過去時,騎在馬上的重騎兵揮動起了長兵。

  卯足了勁,掄圓了揮,流星一樣,鐮刀一樣,那凜冽的光向著哪裡去,哪裡就濺起一片片的血花。

  慘叫聲,喧嘩聲,戰馬嘶鳴聲,與身後的金鉦,身前的戰鼓,通通混在了一起!

  蔡瑁一時還在發愣。

  他是個很沉穩的文官,也能為主君出點殺伐決斷的主意,他因此很有點信心和勇氣代替年老體弱的劉表,以及溫雅怯懦的劉琦,前來為荊州賺一點戰功。

  這既是為他自己,為蔡家,也是為荊州,為他那個嫁給劉表當繼室的阿姊。

  但在這一刻,那些想的很明白的東西全都想不明白了。

  他周圍到處都是聲音,都是鮮血,是旗幟與烈火,還有混沌人潮中迸出的鎧甲寒光。

  一片混亂中,西涼人已經很快反應過來了。

  那些與中原官話,以及荊襄口音迥異的聲音在戰場上咆哮著:

  「長牌!長牌!」

  「矛手向前!矛手向前!」

  「將腰引弩搬上來!搬上來啊!」

  蔡瑁忽然醒悟,他抓住身邊的副將,「咱們!咱們也有長牌兵!快!快下令將那些騎兵擋住!」

  他身邊那個穿著舊鎧甲,甚至比不過馬鎧的副將搖搖頭:

  「軍師,咱們須得撤出來才好。」

  蔡瑁猛地看向他,「三家兵馬遠勝敵軍,為何要撤!」

  「騎兵踐踏衝擊,前軍必潰,」黃忠冷靜地說道,「西涼兵雖悍勇,卻是擋不住的。」

  黃忠的聲音低沉含糊,混在這隆隆的戰場上,幾乎聽也不易聽清。

  他長得也是一樣的平凡,一個不注意似乎就能融進這片背景裡去。

  但他的話語似乎是有力量的,這片戰場正在按照他所說的開始變化。

  最前排的廬江兵被踩倒了,砍死了,但後面還有無窮無盡的士兵,他們如果悍不畏死,是可以用長矛盾牌和自己的身體做成最簡易的防禦工事,將騎兵的步伐阻攔住的。

  ……但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呢?

  當前排的士兵像沉甸甸的麥穗一樣被鐮刀一片片割倒,後面的士兵立刻就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

  有督戰的軍官大聲叱罵,要他們繼續向前。

  但當重騎兵繼續向前時,督戰官也悄悄後退了幾步。

  士氣立刻就崩潰了。

  先是倒退,然後轉身,前面的人想逃,後面卻還有不明所以,繼續簇擁著向前擠的。

  不知道是從哪一個角落裡迸出來的聲音,迅速傳遍了戰場——

  「敗了!」

  「我軍敗了!」

  後面的終於聽清楚了,也跟著轉身開始逃!

  ……可是哪有那麼好逃呢?

  兩條腿的總是跑不過四條腿的,何況這是在營寨裡啊!

  有人摔倒了,有人被別人推倒,甚至是絆倒了,後面的人立刻從他身上踩過去,一隻又一隻腳,狠狠踩在他的頭上,身上,腿上,直至馬蹄聲越來越近!

  可是踩著同伴的身體往外逃還是不夠快的!前面的人太多,冀州人的營寨偏偏又修得那樣結實!

  終於有一處寨門被放下,人群像是傾瀉而出的洪水,向著那裡湧去!

  重騎兵馬上就要殺到了!快一些!再快一些!

  前面的人為什麼還沒有摔倒!推也推不倒,踹也踹不倒!

  後面的人拔出了長刀,向著同袍的後背狠狠捅進去!

  他們是前後排,即使不是一個隊,至少也是一部,一營的,平時必然是極熟悉的。

  這一天之前,他們白天行軍時會偷偷地聊天,聊自己家那些事,聊對方家那些事,聊他們的里吏什麼樣,聊今年的收成怎麼樣。

  他們多半是鄉里鄉親,甚至可能是同一個姓,同一族的兄弟。

  村莊要是受了別的村莊的欺負,他們就是最最親密的戰友,他們要並肩作戰的,哪怕是為對方戰死也甘願!

  ——這些廬江兵從小到大都是這麼想的,直到比太陽還要奪目的光輝從袁紹的重騎兵身上升起,他們終於放棄了這最後一點自尊與榮耀,以及為「人」的堅持。

  真正被騎兵殺死的廬江兵並不多,大概只有十之一二,但自相踐踏,甚至自相殘殺的卻足有十之三四。

  連坐在軺車上的劉勳也是如此,原來的氣定神閒不見了,只剩下驚慌失措。

  旌旗已經倒了,旗兵已經逃了,他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兩隻手牢牢地抓住欄桿,眼睛直勾勾地,一會兒往前看,一會兒往後望。

  車夫趕著車,自然比兩條腿的士兵要快上許多,頃刻間就從冀州人的大營前,跑回了西涼軍的軍陣裡。

  明明在這樣危急的時刻,他也不曾用自己的兩條腿跑上一步,那張白白胖胖的小臉卻變成了醬紫色,大冬天裡又是汗又是淚,滿臉都是亮晶晶的水珠,連一聲靠譜的聲音也發不出來,只在那裡嗚嗚咽咽,不知道嗓子眼兒裡究竟是想吐個什麼東西出來。

  張繡皺了皺眉。

  如果只有劉勳一人跑過來,這也倒沒什麼關係。

  但潰兵如同潮水一般,很快捲向西涼軍,這就很麻煩。

  他最終還是下達了命令:

  「傳令給那些廬江兵,靠近者斬!」

  「靠近者斬!」

  「靠近者斬!」

  這樣的聲音從西涼兵的軍陣中爆發開時,劉勳嗓子眼兒裡終於吐出了一聲尖叫!

  張繡看了他一眼。

  這位內著鎧甲,外罩錦袍,錦袍上的鮮花一朵接一朵盛開,在初冬的晴空下鮮嫩水靈不說,甚至罩袍上還熏了花香的廬江太守最終還是忍住了。

  他沒像另一位面對「張將軍」的武將一般,同自己的友軍大吵一架,而是用那隻潔白細膩,肥短可愛的小手捂住了嘴,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劉勳的軍隊已經救不了了,就看戰後還能搜集多少殘兵了——這是張繡和黃忠統一的想法。

  但兩者不同的是,張繡的西涼兵擺好了陣勢繼續往裡進,準備在迎接過潰兵的衝擊之後,與冀州重騎兵來一場真刀真槍的廝殺。

  而從蔡瑁手中暫時接手了軍隊的黃忠則是吩咐下去,在營外的大路中間處,將輜車擺開,用作簡易工事,並將收攏住的幾千士兵布在輜車後面。

  蔡瑁有點尷尬,又有點緊張,還有點迷惑。

  但他現在決定,即使身邊沒有一個陸廉可以依靠,既然這個不起眼的漢子受了陸廉的青眼,那就拿他當個小陸廉來用用也行。

  他來到正吩咐布置工事的黃忠身邊,悄悄問了一句。

  「漢升,此何意耶?」他問,「若不能勝,咱們撤了便是……」

  「袁紹有這樣的馬鎧騎兵在營中,他豈會沒有游騎和步兵?跑是跑不掉的,」黃忠從背後摘下了自己那張黝黑陳舊,頗不起眼的弓,「咱們且候著他,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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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我軍敗了!」

  這座堅固如城的營寨分為內營和外營。

  外營這三家士兵已經見過了,它看起來比他們的營寨更堅固些,也更仔細些,但他們並未見到更多更稀奇的東西。

  在丈餘高的柵欄後面,又有與外營柵欄同等高度的內營,木條依舊是嚴絲合縫地錮在一起,令人窺看不見裡面的情景。

  甚至轅門大開時,外面的士兵依舊是看不見裡面的,他們的目光全被那些重騎兵給吸引住了。

  他們因此忽略了裡面的大纛,以及大纛下外罩錦袍,內著鎧甲的年輕將軍。

  那是個容貌十分秀美的年輕人,盡管一身戎裝,卻依舊帶著十足的文人風雅。

  他的容貌雖然出色,但在冀州人眼裡卻不如他身邊那個三十餘歲的武將——那人身材高大,還有一張與袁紹肖似的面孔。

  在河北,如果有人有這樣一張面孔,他是可以傲慢一點的,尤其是戰局變成這個樣子,他就更有理由傲慢,因此那個武將在注視著戰場時,眉梢眼角都輕輕地吊著,嘴角也撇成一個似笑非笑的模樣。

  「這樣的軍隊,」他冷笑了一聲,「與土雞瓦犬有什麼分別?」

  「他們既非劉備本部兵馬,領兵者也不是那群猛將,」荀諶靜靜地說道,「元才不可輕率大意。」

  高幹沒吭聲,也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舅父給他的重騎兵如同天空中熊熊燃燒的烈陽,那些敵軍便如冰雪一般,頃刻間便消融了,潰不成軍了,四散著逃亡了。

  他甚至覺得他們還沒有冰雪消融時那樣無聲無息,安靜矜持,倒像是退潮時留在沙灘上的魚,奮力掙扎著,跳躍著,苟延殘喘著,徒勞地寄希望於潮水能重新將他們帶回到安全的海裡。

  ……提到了「魚」,就不免想到那個人。

  如果是她來的話,會這樣輕率無備地踏入陷阱中嗎?

  即使踏進陷阱中,她的士兵會這樣一觸即潰,甚至為了爭奪逃命的道路而自相殘殺嗎?

  高幹的內心一時覺得有些慶幸,一時又有些惋惜。

  「騎兵已出,當令中軍向南,」他下了第二道命令,「吩咐弩手,自西門處準備。」

  「是!」

  有什麼東西飛到了臉上。

  那不是血,但帶著血,溫熱的,帶著腥臭的氣息,以及柔軟的質感。

  不僅飛到了臉上,還飛到了脖頸上,胸前的鎧甲上。

  甚至還有一滴落在了鬍鬚裡。

  張繡卻顧不上去擦一擦,他不知道那是屬於哪一個倒黴鬼的肉泥,不知道那個倒黴鬼是自己家的西涼兒郎,是對面的冀州鐵騎,還是慌不擇路,像關在甕中拼命亂撞的耗子一樣沒頭沒腦的廬江兵。

  他就這樣臉上帶著血跡,鬍子裡還掛著一點肉泥,站在大旗下高聲指揮。

  他的吼聲很洪亮,這也是他聽了已經故去的叔父的話,特意練出來的。

  叔父說你的聲音要是大一些,再大一些,士兵們就有種錯覺,你就在他們身後,與他們並肩作戰,他們就會悍不畏死。

  他們悍不畏死,你才能贏。

  張繡一手拎著刀,一手提著盾,心裡反復地想著這句話。

  有汗水同臉上的血水混在了一起,順著面頰流下來,也鑽進了鬍鬚裡。

  到處都是肉泥,到處都是斷肢,到處都是死人和死馬。

  有人躺在盾牌上,被馬蹄踩得渾然不像個人了;有人手裡提著盾牌,努力地將它舉過頭頂,狠狠向著迎面而來的戰馬砸下!

  但更多的人肩並肩地彎下腰,將重心盡量放低,將矛尖指向比頭頂高一寸的高度。

  頭頂是馬肩的高度,也是他們反復練習過之後,最熟練,最省力的一個高度。

  但他們現在必須將矛尖調高一些,這樣可以錯過馬鎧保護的部位,指向戰馬脖頸——這不是一個容易命中的位置,但他們沒多少選擇。

  他們能夠讓前排的盾兵擋住箭雨,再在重騎兵衝過來時保持嚴密陣型,這些西涼兵已經盡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們畢竟是西涼人,在他們被朝廷召至雒陽,成為陰謀的工具之前,他們都是戍邊的大漢軍人,熟悉弓馬,也知曉如何與同樣熟悉弓馬的羌人作戰。

  在重騎兵衝過來時,他們確實咬緊了牙關,圓睜著通紅的眼睛,爆發出一聲戰吼的!

  西涼兵在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可是陣線卻不曾崩潰。

  他們的長矛有些刺在馬鎧上便斷了,連同那手持長矛的士兵,一起在重騎兵的馬鎧下一分為二;

  但也有些長矛刺中了戰馬,於是戰馬一聲嘶鳴,狂亂地踐踏奔逃,甚至想要調轉馬頭,逃出戰場,順便也撞開了它的同伴,即使馬背上的騎手如何努力去砍殺,如何努力控制馬匹都無濟於事;

  還有些騎手運氣是真的不夠好,在戰馬受傷後便摔下馬來,他們的騎術自然是很精湛的,但還沒有精湛到能夠一邊控制馬匹,一邊作戰的程度,因而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他們很快變成了肉泥,可能是因為面前敵軍士兵的武器,也可能是因為身後混亂的馬蹄,還可能兩者兼有。

  在這樣混亂,到處都是人的戰場上,輕騎兵是不容易衝進來的,他們也沒辦法找準一個可以隨便射擊的區域。

  他們得等一等,等廬江兵四散開,等到重騎兵也開始調整陣型,因此與敵軍暫時分離開才好,而沒有輕騎兵擾亂陣線,光靠重騎兵是無法獨自攻破這樣一個軍陣的。

  ——這樣想也不對,張繡心中苦澀地想,不是攻不下,而是對方會覺得,他們不配。

  不說那些騎兵,不說那些人穿的鎧甲和馬穿的鎧甲,就說那些披了馬鎧後依然能夠精神抖擻衝殺戰場的戰馬,恐怕各個都值幾十萬金!

  而他的西涼兵呢?在冀州人眼裡同草芥有什麼分別?他這個自從董公罹難後便四處流浪,給各路諸侯當狗的武人在冀州人眼裡,又與草芥有什麼分別?

  戰場似乎很混亂,似乎又從這種混亂中漸漸變得有序起來。

  但這一切都與劉勳沒什麼關係,他感覺自己口乾舌燥,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他扶不住車欄,他每時每刻都想要逃走,可他昏頭漲腦,不知道該逃往什麼地方。

  於是這個白白胖胖的家伙只能留在張繡身邊,嗚咽著四處張望,慢慢地平復心情。

  似乎那些重騎兵在製造了足夠的混亂之後,又慢慢後撤了,雙方之間留出了幾十步的空隙。

  那些「空隙」是不能看的,劉勳只看了一眼,就被那血腥而噁心的場景震懾住了,他立刻轉過頭,重新看向張繡。

  「咱們什麼時候撤?」他的心情平復下之後就問出了這句話,並且在話說出口的一瞬間立刻就後悔了。

  這樣顯得他很膽小,很無能,也很丟臉,他懊悔地想,他好歹是漢室宗親,是大漢親封的太守,他怎麼能令這個西涼野人小覷了他!

  「蔡瑁的兵馬佔住了向南三里左右的位置,」張繡沒有看他,目光還是盯在這片混戰的戰場上,「使君若平復了心情,不如去收攏殘兵,如何?」

  ……收攏殘兵?!收攏什麼殘兵!怎麼收攏殘兵!

  劉勳感覺他的腦子和胸腔一瞬間都憤怒得沸騰起來,想要叫囂著問問張繡,看他現在的樣子吧!他怎麼去收攏殘兵!

  可是張繡的神情忽然變了,「彼軍中軍已出!傳令!長牌兵在前,弩手在後!擊鼓!擊鼓!」

  營中跑出了很多的冀州兵。

  他們的前排看起來平平無奇,有一手藤牌,一手環首刀的,有持手戟的,有拎著長兵的,他們從營中跑出來時,西涼兵自然不會傻乎乎地看,立刻用弓弩跟他們打了一波招呼。

  他們頂著箭雨還在往外跑,很快就到了雙方投擲長矛的距離。

  當張繡還在以為這是尋常的,可控的,即使不能勝,至少可以擊退對方,並且徐徐後撤的一場戰爭時,密密麻麻的冀州兵身後傳來了一陣弩機絞緊的聲音。

  ……這可不是西涼兵見識過的東西!

  西涼人窮,窮得坦坦蕩蕩;羌人更窮,窮得蕩氣迴腸!

  所以羌人怎麼可能有這種規模的弩兵,長年打羌人的西涼軍怎麼可能會有應對經驗?!

  哪怕是他們離開隴右,進入中原四處廝殺這些年裡,無論是曹操還是劉表,陣中都從來不曾發出過這樣可怕的聲音!

  這樣密集,這樣尖銳,這樣響亮的機栝聲!

  張繡的瞳孔一下子縮緊了。

  有烏雲一般的無數根弩矢從天空飛過,在那一瞬遮蔽住了太陽的光芒。

  在那一瞬間,西涼軍的士氣就崩了。

  張繡轉過頭去,想要吩咐劉勳些什麼,想要盡量將士兵完整地帶出營前這片戰場,至少要與蔡瑁的兵馬匯合時,他發現劉勳已經跑了。

  這一次劉勳不是端坐在車上,而是趴在車裡,用兩手兩腳緊緊扒住車欄桿的。

  他的髮冠已經顛散,整個人披頭散髮,渾然不像個漢室宗親的兩千石公卿的模樣了,可他的勇氣卻在逐漸恢復,他的鎮定與果決也重新回到他身上,這讓他得以在見到那支嚴陣以待的兵馬,以及兵馬中心「蔡」字大旗時,可以用盡全身力氣高喊出聲:

  「敗了!我軍敗了!」

  「我軍敗了!」

  「我軍敗了!」

  荊州軍一陣嘩然。

  黃忠的弓箭指向了這個披頭散髮,肥肥圓圓,橫衝直撞著過來的家伙。

  他那張平凡的黃臉上染上了一層殺氣!

  然後在下一刻,他的弓箭被蔡瑁攔住了。

  「……軍師?」

  蔡瑁看起來很痛苦,他閉了閉眼。

  「那是劉太守,殺不得。」

  於是黃忠放下了弓,他看起來比蔡瑁還要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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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三通鼓……

  軍心漸漸穩定下來了。

  荊州兵還有些惶惶然,但他們想逃也並不容易。

  四周已經用輜車圍起來,製成了一個簡易的防禦工事,這個陣地又正好建立在岔路口上,不管逃兵想逃到哪裡,只要不是昏頭漲腦地往沼澤裡鑽,就必然會暴露在督戰官的目光下。

  即使這樣,在廬江兵逃到這裡時,也依舊有荊州兵跟著逃了——這樣幹的人只有寥寥數人,因為黃忠派出了一支騎兵,專管聚攏那些殘兵,以及射殺逃兵。

  在親眼看見自己的同袍被督戰官射殺後,那些荊州兵從短暫的騷動中清醒過來,專心致志於自己的位置。

  廬江兵也漸漸地聚攏過來,黃忠命令將他們也收編進隊裡,並且要求軍官大聲向他們公布各種臨時軍紀,比如不許他們相互交談,不許他們隨便更改位置,甚至他們臨時想要便溺也不許出列,直接拉在褲子裡就是。

  ……這條命令雖然有點荒唐和苛刻,但對這些廬江兵來說,還真是很有必要的。因為他們的主帥此刻就是這副模樣。

  劉勳已經被蔡瑁接到大纛下,並且還得到了一件大氅,將他從頭到腳都捂得嚴嚴實實的。他始終沒有下車,因為他堅持著要在車上待著,這樣可以隨時逃走。

  他的面部肌肉和嘴唇都因痙攣而不斷顫動,眼睛裡閃著神經質的光,整個人顯得既執拗又絕望,即使被蔡瑁下令送到自己身邊來,這位廬江太守仍然是這樣一副幾近瘋狂的神情。

  但他自己必然是察覺不到的,他抓住蔡瑁的袖子,神情很是嚴肅,嘴裡卻仍然反復著那幾個字:

  「德珪,我軍敗了,我軍敗了,德珪,我軍敗——」

  蔡瑁聽不下去了。

  「子台放心,若軍情有變,我第一個將你送回許城,如何?」

  「不,不要許城,」劉勳認真地說道,「我要回皖城。」

  蔡瑁環視了周圍一圈。

  周圍的軍士都趕緊將目光移開,就好像誰也沒聽見這句瘋話,誰也沒見到這個瘋人似的。

  那些出身地位財富遠不如他的士兵在一批接一批地死去。

  車夫和親衛拼死拼活將他從亂軍叢中帶出。

  他們不管是生還是死,進還是退,都源於他的想法,他的願望,他的命令。

  但到了生死關頭,他毫不猶豫地逃了,視他們如敝履!

  ……不,甚至視如敝履都不是最可笑的事!

  如果他是一位踏著屍山血海,屹立於中原之巔的梟雄,那些被踩在腳下,化為腐屍白骨的士兵還有最後一個麻痺自己的理由:他的確是值得的。

  但現在他們有什麼理由麻痺自己嗎?

  這個宗室出身,位及兩千石,住廣廈,穿華服的人,就是如此愚蠢,如此短視,如此可鄙!無論人品才學,膽識氣度,沒有一件事比得過那些身份遠不如他的人!

  蔡瑁不能殺他!更不能放任他在外面像狗一樣,將統帥的臉丟盡!

  別說那些收攏回來的廬江兵看到他們的主帥是這幅模樣之後不會再尊敬他,哪怕是自己的荊州兵,心中恐怕都要起了疑惑與不滿!

  這是真正的肉食者鄙!

  劉勳什麼都不知道,他被裹在皮毛大氅裡,熏香與暖烘烘的氣息讓他得以讓自己放空很久的大腦逐漸一點點恢復運作。

  那並不足以讓他重新變成那個精明又圓滑,矜持又風雅的廬江太守,更不足以令他重新領軍,但終於可以讓他想一點別的東西。

  ——比如說他要是死在這裡,他有什麼需要掛念的。

  在今天之前,他從未考慮過這些問題,他沒考慮過戰爭會死人,沒考慮過自己上戰場會死,沒考慮過自己死後,家人會怎麼樣。

  他的小兒子被派去廣陵了,時時寫信過來,日子過得很不錯,這很好;

  他的大兒子有些擊築彈琴鬥雞走犬的愛好,這不太好;

  他以無所出為由,休棄了自己的妻子,其實她是個很賢惠的婦人,每次勸誡他時說的話都很有道理;

  他的屍體要如何運回去,他是琅琊人,能歸鄉安葬嗎?那幾個孩子都會回來為他守墓嗎?

  他們會真心實意為他祭奠嗎?會奉上他喜歡吃的酒肉嗎?

  ……他的魂靈,真的能享受到嗎?

  劉勳就這樣在一片黑暗中渾渾噩噩地想著自己的事,身體一會兒像是墜入冰窟,一會兒又燥熱得立刻就要燃燒起來。

  戰爭這樣可怕,他為什麼以前全然不知道呢?

  他根本是被嚇破膽了啊!

  還有那個愚蠢的小女孩,她也經歷過這些嗎?她上過戰場,見過他見過的景象嗎?

  她殺過人嗎?受過傷嗎?

  她害怕嗎?

  她會不會想,如果她死了,她的靈魂要往哪裡去,她的家人又該如何,她的屍體會被人怎樣處置?

  她看起來那樣沒心沒肺,跟街上走過的任何一個年輕人沒什麼區別,甚至她不耍蠻橫時,還比人家多了點傻氣似的。

  她真的不害怕嗎?

  那件皮毛大氅安靜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又傳出了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

  蔡瑁可以安撫他,但黃忠是沒有那個心思了。

  他的精神繃得很緊。

  即使其他人察覺不到,黃忠和張繡都漸漸察覺到了——尋常的營寨不該有這樣的戰鬥力,他們這近萬人的兵馬雖然良莠不齊,但一擁而上,攻打一個臨時起意的營寨,即使失利,也當可全身而退。

  但這座冀州軍的營寨裡有輕騎,有重騎,有大量弩手,勢必還有一支主力兵馬。

  他們本可以從一開始就擺出這個陣勢,到時候哪怕蔡瑁不提,張繡不提,劉勳那點膽量也必然不敢上前挑戰的。

  但冀州軍就是這樣不斷放出誘餌,一點點將他們誘過來,最終落入陷阱的。

  這份心機,已在他們人之上。

  ——但還未至絕境,黃忠想,即使冀州軍兵強馬壯,統帥又有這樣的計謀,但這場戰爭最終結果仍未確定。

  太陽漸漸西斜,落進了雲層之中。

  天色陰沉得厲害,風也越來越急了。

  遠處終於有騎兵自西面群山的陰影中現身,可惜見到荊州兵佔住了這個岔路口的位置,又擺出了不死不休的陣勢後,便悻悻地撤走了。

  西涼兵也漸漸撤了過來。

  人數只有之前的一半左右,多少也都帶了傷,張繡也是如此,鎧甲被對面的重弩紮出了幾個洞,好在傷口不深,就這麼渾身帶血,竟然也能堅持到與荊州軍匯合。

  廬江兵就只剩了一千餘人,其餘都不見了,但這一千多人有個好處——身上基本都沒傷,最多也就是跑岔氣了而已。

  冀州軍出了營,也跟了過來,跟得不遠不近,非常有耐心。

  這支兵馬終於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很是令張繡和蔡瑁感慨了一番。

  那座營寨雖然堅固,但看著並不大,實際上也確實沒有那麼多兵,只有五千餘人而已,現在天色已暗,對面也修了個簡易工事,與他們不遠不近地對峙,這支兵馬就徹底暴露在他們眼前了。

  己方數倍於敵,仍然打成這幅模樣,被人數遠不如他們的冀州人追著打——何等的恥辱!

  黃忠倒是沒覺得恥辱。

  「陳子公曾言,胡人五人方當漢兵一人。」

  蔡瑁覺得這句話有點引喻失義了,很不高興,「荊襄之地也是漢兵!」

  於是黃忠有點赧然,「是,是,我是說,對方工巧之處,遠勝我軍,因此如胡漢之別爾。」

  ……連張繡也聽得沒言語了。

  「陸廉誇你,我也重用你,是想漢升能如她一般,於沙場建功立業,有一番作為,」蔡瑁小聲道,「又沒讓你學她說話。」

  ……黃忠就更羞愧了,感覺自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士兵們餓了一天,到了夜晚,也只有麥餅可以嚼,那東西雖然能果腹,但不用說味道有多可怕。

  對面的冀州人雖然也在野外紮營,但營地源源不斷為他們送來吃喝,肉湯的香氣很快就飄過來了。

  天很冷,陰雲密布。

  過了一會兒就有雨點落下來了。

  砸在那些吃著冷餅子,喝著冷水的士兵身上。

  輜車是有的,帳篷也是有的,但不夠分,不能像對面營地那樣支起許多帳篷,讓士兵暖烘烘地鑽進去睡覺。

  更不能像對面營地那樣,給士兵油布雨披,讓他們免於冷雨的侵擾。

  士兵們就在這樣的淒風苦雨裡哆哆嗦嗦地站崗放哨,臉上流下來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這裡不是他們的家,他們到底是在為誰而戰啊?

  黃將軍在他們中間走過,穿著同樣的鎧甲,沒有雨披,頭髮鬍子都被雨打濕了,在忽明忽暗的火光裡走過時,有士兵將他拉住,哭著問他這樣的問題。

  ——他們是南人,住在一年四季氣候都相對溫和的長江旁,不慣這樣的天氣,更不慣在這樣的天氣裡作戰,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啊?

  黃忠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們。

  「只有勝過他們,咱們才能活著回去。」

  「北人兵強馬壯,咱們如何能勝?」

  黃忠轉過頭去,看了看遠處的火光。

  那座營地顯得輕而無備,雖然有輜車圍在外面,但輜車擺得很不整齊,任誰也能看出縫隙。

  冀州人有那樣的騎兵,因此不擔心他們連夜離開,這樣的雨夜裡行軍,天亮時的軍隊是不堪一擊的,他們可以從容追上,然後肆意屠戮。

  但即使是大破廬江兵之後,冀州軍在人數上仍然不及他們,想要合圍就有些麻煩。

  因此他們的統帥很想再一次運用計謀,逼迫這群南人在絕望中發現一點曙光,於是如飛蛾撲火一般撲上來。

  ……那他們就撲上來。

  「一會兒聽我的號令,」黃忠說,「咱們偷偷摸過去,襲他的營!」

  「……咱們,咱們,咱們還要襲營嗎?」

  這個黃臉「小陸廉」默默地點了點頭,那些哆哆嗦嗦的士兵立刻都湊過來了。

  他們滿是雨水和淚水的臉上,頭一次亮起這樣的神采!

  「等我敲起通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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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戰爭的模樣

  天色漸漸暗下去,室內卻暖烘烘的,三個人圍爐吃火鍋,涮一片羊肉,涮一片菘菜,再涮一塊蘑菇,趁著還有些燙時沾一沾醬,送進嘴裡。

  小二和小五在一旁燙好了酒,一勺一勺地往杯盞裡送。

  他們就這麼盤腿邊吃邊喝,吃著吃著,糜芳就很是感慨。

  「這樣的天氣,就該在城裡躲著吃古董羹。」

  她表示了一下讚同。

  「我就不像劉勳,自討苦吃。」糜芳又說,「我是說什麼也不想再上戰場的。」

  陸懸魚剛夾進碗裡的肉就有點不好意思直接送嘴裡去。

  她抬頭看了一眼司馬懿。

  這個攛掇劉勳自討苦吃的壞家伙面色一點也沒變,在忙著用菜葉捲了羊肉一起蘸醬吃。

  見她抬頭看他,他也停了一箸。

  「子方之言是也,」司馬懿笑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啊。」

  「咱們的鎧甲和兵刃都比不過冀州人,」張繡說道,「憑什麼勝他們?」

  入夜是已經入夜,但雨那樣急,退得又那樣狼狽,他們其實也不清楚準確的時辰。有士兵自入夜後開始數數,勉強估量出現在已過丑時。

  對面桐油纏的火把被冷雨打得左搖右晃,那座營地的影子也深深淺淺,忽明忽暗。

  前半夜士兵們輪流進帳篷裡睡了一會兒,有人濕漉漉地也能少睡一會兒,有人即使進了帳篷,又冷又餓的,依舊是睜著眼睛在那裡煎熬。

  到了後半夜,所有的士兵都出了帳,荊州的,西涼的,廬江的,除了失去戰鬥力的傷員,以及一個劉勳還在帳篷裡之外,其餘的人都出來了。

  他們睜著一雙痛苦的眼睛,眼裡沒有一絲睡意。

  只有劉勳裹著那件皮毛大氅,已經在那座簡陋的帳篷裡睡著了,蔡瑁沒忘記給他添一個小火盆。

  張繡雖然身上受了幾處傷,卻還是準備跟著黃忠一起決戰。

  西涼兵雖然名聲不好,但這樣的韌性確實還是出乎了黃忠意料,因此聽到他的問題,黃忠想了一想。

  「鎧甲和兵刃比不過,」他說,「咱們比血勇。」

  張繡短暫地懵了一下。

  「血勇?」

  士卒如果能夠悍不畏死,當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拉平人數、地勢、兵甲上的劣勢,轉敗為勝,甚至可以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跡。

  項羽可以破釜沉舟,韓信可以背水一戰,霍去病可以八百騎深入敵後,斬敵兩千。

  ……但問題是,創造奇跡的是那些不世出的名將,而不是他們。

  白日裡張繡不是沒試過,廬江兵潰退時,他的西涼兵已經盡力去維持陣線,對面的弩矢一出,士氣照樣崩了。

  他的兵馬是從西涼帶過來的,在董公手下經歷過無數陣仗,董公罹難後,一路輾轉,吃了不知多少苦,這些經歷都是荊州兵不能比的。

  他的西涼兵扛不住冀州人的攻勢,黃忠憑什麼認為他的荊州兵可以創造一個奇跡呢?

  而且是在對方有意布下陷阱的此刻。

  關於這個陷阱,黃忠倒是不以為意。

  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漢子站在兩輛輜車移開後的「轅門」前,神情平淡地注視著遠處星星點點,忽明忽暗的火光。

  夜雨打在他的頭盔和肩甲上,流過他的面孔與鬍鬚。

  「他們輕敵了。」

  冀州人躲在帳篷裡,穿著鎧甲,抱著兵刃,說好了只是坐一坐,隨時就要起來打仗,但他們仍然不免悄悄地打個盹。

  荊州兵晚上只吃了幾塊麵餅,那東西又硬又韌,好似雨水也泡不軟似的,任哪個飢腸轆轆的也沒那個好牙口吃到飽足。

  但冀州兵夜裡是吃過一頓美味佳肴的,營地裡做了肉湯,為了驅寒還加了許多薑,撲面而來就是一股辛辣馥鬱的香味,再將麵餅掰碎了放在湯裡,熱氣騰騰地一起喝下去,五臟六腑都是暖融融的。

  他們吃得這樣飽,這樣好,在這個寒冷的雨夜又有一頂油布帳篷可以遮風避雨,即使隊率三令五申要求他們不許睡覺,上眼皮和下眼皮還是抑制不住地碰到一起,打起架來。

  「襲營嘛,」那些被隊率責罵著又一次醒過來的士兵小聲嘀咕,「這樣的雨夜,他們怎麼來襲營?」

  「他們的膽子都嚇破了,恐怕連夜就要跑回許城,豈敢再來犯營呢?」

  「等明天清晨雨停了,輕騎兵追上去,圍了他們,咱們再追便是了!」他們又抱怨起來,「這一夜要是真不睡,明早哪來力氣去追人呢!」

  帳篷裡沒有燈火,再如何家大業大的軍隊也不能給每頂帳篷從夜到白點上幾個時辰的燈火。

  襲營的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再等一等,天都快亮了。

  黑乎乎的帳篷,外面風雨聲大作,士兵們努力嘀咕著,堅持著,堅持不住時,再將肩膀靠在自己同伙身上,悄悄地又打起瞌睡來。

  甚至軍官們巡營時見到這幅情景,都會不以為意。

  「咱們的鼓手不是仍在值崗麼?」他們說道,「賊軍若來,咱們只要擊一番鼓,不怕他們不逃走!」

  冀州軍營中,打瞌睡的越來越多,有些帳篷裡已經傳出了鼾聲,但很快又被外面的風雨聲遮住了。

  風雨同樣也遮住了戰鼓聲。

  有人在慢慢靠近,初時是一兩點的火光,後來火光就連城了一條火龍,像是匯聚而成的一條河,在這個狂風呼嘯的夜裡左搖右晃。

  箭塔上兢兢業業的士兵很快看到了這燃燒著的河流,他們立刻大聲地喊叫,猛力敲起焦斗!

  ——敵襲!敵襲!

  在冀州軍中戰鼓隆隆作響的時候,荊州軍這一側的戰鼓也敲到了第三通!

  荊州兵對蔡瑁的印象是很模糊的。

  那是個風度翩翩的貴人,很文雅,很高貴,舉手投足,看人的目光,都有出身家世自帶的味道,他面對劉備時笑得很恭敬,面對陸廉時笑得很隨和,哪怕是一個豬玀般無能的劉勳,他也能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但他見到士卒時是不笑的。

  他矜持,且高高在上。

  ……這好像也沒什麼毛病,貴人和他們這些塵埃裡的兵卒永遠不是一種人。

  荊州兵對黃忠的印象是很深的。

  這是個老革,吃喝跟他們差不多,平時都穿著需要縫縫補補的舊衣,戰時都著修補過多次的鎧甲;閒下來他們成群結隊去吃肉,也能在小攤那裡看到他們的黃將軍盤腿坐在草席上,很耐心地等人家的煎肉。

  他也有軍官的威嚴,在營中也會嚴厲地責罰違反軍紀的士兵,但他不是天生的貴人,而是那種出身寒微,靠著戰績一步步升上去的那種人。

  他現在跑起來了。

  士兵們緊緊地跟著他,看著他將腰彎下,他們也將腰彎下。

  他舉起了藤牌,他們也跟著舉起藤牌。

  對面混亂的戰鼓聲中,有稀稀落落的箭雨過來,黃忠的腳步停都沒停!

  他們咬緊牙關,也沒有因為箭雨而停下腳步!

  當黃忠躲過兩桿長矛,猛地踩上輜車,一躍而起,將環首刀插進迎面而來的矛手胸腔裡時,他爆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戰吼!

  那是陷阱!

  是獵人為獵物準備的陷阱!

  可是天下就有這樣的猛獸,一頭撞進來不說,甚至能夠用怒吼喚醒整座山谷的同族!讓它們爭先恐後地衝過來,用寒光凜冽的尖牙和利爪挑戰獵手的權威!

  整座營寨彷彿沸釜一般,掙扎著,咆哮著,沸騰著,到處都是荊州兵和西涼兵,甚至其中也有廬江兵的身影,他們好像一夜之間被什麼東西附體,變得猙獰而瘋狂,再不是那個白日裡倉皇逃竄的他們了!

  「弩手何在!」高幹在大聲地下達命令,「放箭!放箭!」

  陣陣弩機絞緊的聲音在戰鼓與金鉦,戰吼與哀鳴間混雜而起。

  那個衝在第一排,渾身上下已經被血染紅,被雨澆透的大漢聽到了,卻連頭都沒回。

  「我今不畏死!爾等又有何懼!」他吼道,「必克!」

  「必克!」

  「必克!」

  士兵們用震天的吼聲回應了他!

  他們不會回頭!不會退縮!

  他們的將軍在最前面,他們什麼都不必怕!

  箭雨落下了一波,有人倒下,後面的人很快跟了上去。

  他們似乎已經不再畏懼第二波,第三波箭雨。

  可是這樣昏暗混亂的雨夜裡,弩手想要再次裝填弩矢,再次發射,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容易的事!

  騎兵們在忙忙地披甲上馬,他們原以為今晚只需要營地兩側的士兵合攏圍剿,便可大功告成,沒想到竟然有了這樣的變化。

  他的士兵在悄悄後退,甚至身邊的親衛也在勸他趕緊上馬,以備不測。

  高幹也沒有想到,他啞然地望著這一幕,嘴唇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著,想說點什麼——怎麼會這樣呢?一名武將的匹夫之勇,怎麼會給士兵帶來這樣大的激勵呢?

  他那樣迷茫,他身邊的荀諶並沒有給他解答,而是嘆了一口氣。

  戰爭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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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十六‧蜀書六‧關張馬黃趙傳》:淵眾甚精,忠推鋒必進,勸率士卒,金鼓振天,歡聲動谷,一戰斬淵,淵軍大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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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自知之明

  沒有人喜歡在夜雨裡作戰,尤其還起了這樣大的風。

  與人搏殺拼鬥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事,如果太陽還掛在天上,哪怕是嚴冬臘月,士兵們也會在廝殺時漸漸額頭泛起汗珠,至於天氣炎熱時,更是打完一場仗,渾身上下就像是水裡撈出來一樣濕漉漉的。

  但在初冬的夜雨中打仗很不一樣。

  他們的手漸漸發僵,他腳步也變得遲緩,雨水落在臉上,漸漸起了刀一樣又細又快的鋒刃,細細地割。

  雨水不會只落在某一方的身上,風也不會只鑽進某一方的衣袖中,因此雙方士兵都是一樣的感受。

  他們都會摔倒,都會發抖,都在咬牙強撐。

  荊州軍突入中軍,冀州軍便在兩翼攔截,近了用長矛,遠了用重弩。

  夜那麼黑,火光那麼暗。

  手指的僵硬與麻木一路向上,揮舞長矛的姿態不那麼流暢了;

  腳掌上傳來的陣陣寒意化為更加沉重的禁錮,向前攔截敵軍的步履也不那麼輕盈了。

  軍官在大聲叱罵,他們是應當更努力些,更勇猛些的。

  可是火把被雨水砸得東倒西歪,想看清眼前的敵軍,再將兵器捅上去就很不容易。

  那些敵人影影綽綽,搖搖晃晃,忽然一下變大了,像是已經到了他們的眼前,忽然一下又離遠了,像是已經逃到夜空盡頭,天與地的界線上。

  他們的頭顱扭曲了,四肢扭曲了,就連手裡的兵刃也扭曲了,在火光中泛著綺麗的色彩。

  就連戰鼓聲也因為下雨天,鼓皮受潮而變得怪誕起來。

  不像戰場,倒像很遠很遠以前,凡人還在與神魔爭鬥時,那些騎著熊,騎著虎,身上插滿羽毛,行動間帶起滾滾雷鳴的英雄重新又回到了這片大地上。

  他們到底在和誰打仗?

  冀州軍這樣想著想著,腳步就不由自主地向後撤去。

  不過數里之外就是他們的營寨,堅不可摧,防範森嚴。

  那裡有丈餘高的柵欄,風也刮不進;有連成片的帳篷,雨也灑不進;那裡還有無數支火把,光照天地。到了那裡,他們就再也不必陷入這樣黑暗又困苦的境況中,而是可以一心一意地戰鬥至死。

  冀州軍的這種變化被黃忠察覺到了,也被他身邊的親隨察覺到了。

  「將軍,他們敗了!」他們歡喜得快要哭出來,湊在他身邊,一迭聲地大聲嚷道,「咱們追上去嗎?!」

  黃忠沒有回頭。

  但張繡也很快衝了上來,咆哮著,叫囂著,舉起手中的短戟,準備乘勝追擊時,黃忠不得不阻止了他。

  「他們沒有敗,」黃忠說,「咱們也不能追。」

  那個西涼武將惡狠狠地看著他,「他們殺了我近半兒郎,我為何不能將他們——」

  「再追下去,剩下的兒郎也要凍死了。」黃忠說。

  對面那些弩手看不清自己的弩矢發射出去,到底殺死了多少人;

  荊州兵看不清除了自己身邊之外,到底有多少同袍被射死;

  他們都是一樣的糊塗,區別是冀州兵靠著訓練有素撐著陣型,荊州兵靠著將軍身先士卒撐著士氣;

  但再這麼繼續追下去,這些從南邊過來,不慣這種天氣的士兵就要一個接一個倒下了。

  他們的神志剛開始可能還是清醒的,但會越來越混沌模糊;他們的四肢則漸漸不受控制,直至最後完全地癱軟在地上,無法動彈。

  等到天亮時,這些軍官身邊將不再有同他們並肩作戰的士兵,只有滿地瀕死的傷員。

  黃忠雖然不懂什麼叫「失溫」,但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威脅。

  他的士兵們步履開始蹣跚,握著武器的手也抖個不停。

  他們的眼睛裡依然閃爍著戰鬥的火光——被人數遠不足他們的敵人追擊圍剿,這是什麼樣的恥辱啊!

  即使在此刻,他們已經竭盡全力,擊退了敵軍的包圍,那些冀州軍仍然是想來就來,想撤就撤!

  這種屈辱驅使著他們不斷地哀求自己的統帥,「咱們再追一段!再追一段!」

  「只要咱們跟得緊,他們就算進營,也要留下許多人在外!為我魚肉!」

  「將軍!將軍不想建功立業嗎!」

  黃忠抬起頭,望了望天。

  烏雲仍然嚴絲合縫地將天空遮蔽住,沒有一絲天光從東面透過來。

  火光忽明忽暗,照著那些人凍得發青的臉。

  他一瞬間想告訴自己,不如聽他們的,領兵再衝一陣,說不定冀州人也是強弩之末,再衝一陣,他們就潰散了!

  他怕什麼!他只是一個三百石的小小偏將,輸了,不值一提;贏了,或許真能在史書上寫下一筆!他已過不惑之年,從來沒有建立過什麼功勳,這場仗之後,恐怕也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他這一輩子,他這一輩子!他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太陽穴一跳跳的,胸腔裡的那顆心臟也在一跳跳的。

  那些聲音都在將他向著某個方向上推,他自己也幾乎要向著那個方向而去——那條道通往朝堂!那樣光輝的地方!從此之後,他的後嗣,他的宗族,也可以在門前立起一根柱子了!

  那是他這樣出身寒微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黃忠只在這個雨夜裡靜默了一瞬,但好像是重新過了一輩子那樣長。

  這個打仗時悍不畏死的將軍忽然打了個冷戰。

  「鳴金收兵。」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卻很清晰,像是帶了點哭腔,又像是已經釋然。

  就在數里之外,有人爬上了箭塔。

  冀州軍正在校準一架架沉重而昂貴的弩機,準備迎接將要追擊而來的荊州軍,並結束這場戰爭。

  有輕騎忽然跑了回來。

  「彼軍已撤!」他大聲道,「張校尉請將軍示下,欲使鐵騎出戰否?」

  高幹望了望荀諶,又轉過頭看向輕騎,「派傳令官去,告訴他歸營便是!」

  「雨夜路滑,附近又多泥淖,」荀諶說道,「元才處置的對。」

  他的聲音很溫和,但落在高幹耳中像是一種譏諷。

  「我非心生懼意。」他乾巴巴地辯解。

  荀諶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位袁紹所倚重的外甥有些惆悵地向下望,兩軍的火把初時交織在一起,漸漸便分開了。

  一路向他而來,陸續入營,另一路則漸漸消失在將要泛出暗紅天光的戰場盡頭。

  「今夜領兵突入營中者,究竟何人?」

  「降兵說,那是長沙郡的中郎將黃忠。」

  高幹鼻腔中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嗤笑。

  「劉表得此人卻不能用,怪不得他要將荊襄拱手讓於劉備!」

  他嗤笑之後,似乎想起什麼,又沉默了。

  ……他舅父的確寬仁愛士,但就算這樣的人在河北,難道就能被重用嗎?

  無論經歷過怎樣殘酷的一夜,太陽總是毫不留情地升起,它不停歇,也不會溫柔地遮掩住哪一方血腥又狼狽的面貌。

  士兵們在慢慢地往回走,有人走著走著,一下子就栽在了泥水裡。

  ——應該趕緊換上乾燥的衣服,並且用被子裹起來啊!

  ——應該給他們喝一些熱湯!讓他們趕緊暖和起來啊!

  醫官這樣嚷嚷著,但沒什麼用,他們沒有那麼多的被子,沒有那麼多的熱湯。

  他們必須趁著冀州軍回營修整的時機,趕緊撤回許城去。

  滿地的屍體,滿地還沒死的傷員,都跟冰冷的泥漿混在了一起。

  蔡瑁尋過來時,黃忠也是這樣一身的泥,在一個個翻找自己的士兵,發現有人沒死,只是昏過去後,就命令其他人將他放到板車上,推著走,有乾燥的油布,就裹上。

  他們其中有些人還是活不過來,醫官這樣說,這一夜的雨,加上一夜殊死戰鬥,已經將許多人的元氣耗盡了。

  黃忠也不吭聲,也不放棄,還在那裡繼續一個個地翻,中間踉蹌著摔了幾跤,因此滿頭滿身都是泥漿與血漿,蔡瑁幾乎沒認出他來。

  但黃忠認出了這位上級,並且踉蹌著過來行了一禮。

  「未能盡滅賊軍,摧城拔寨,愧對使君。」

  蔡瑁愣愣地看著他渾身上下暗紅色的泥漿,再看看這個同樣暗紅色的戰場,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紀亭侯相人之術,舉世無雙。」

  即使是沒在前線指揮的蔡瑁,這一夜也受了凍挨了累,天明撤兵時,也打起了噴嚏。但劉勳就不同,整場戰爭中,除了從張繡軍中逃走時狼狽了些,他稱得上是一點苦也沒受過的人。

  大軍撤退了,他原本可以選一輛保暖的輜車坐著,但黃忠十分執拗,認為輜車應該讓給傷員。原本這位地位尊貴的使君是可以正言駁斥他的,甚至蔡瑁和張繡都做好了在旁相勸的準備,但劉勳最後居然什麼都沒說,也就忍下來了。

  他依舊坐在那輛已經破破爛爛的軺車上,裹著皮毛大氅,昏昏沉沉地半閉著眼睛,旁人見了,都覺得他這一夜必定也是殫精竭慮,辛苦非常。

  隊伍很長,西涼兵在前,廬江兵居中,荊州兵殿後。

  土路泥濘,軺車時不時會陷在泥裡,需要人推一把,拽一下,但大軍不會為此停下,而是有專門的親隨負責這件事。

  既然軺車的位置忽前忽後,劉勳也就很自然地將西涼兵和荊州兵的聲音聽了個遍。

  都是撤退,都是無功而返,荊州軍的士氣還是很高的。

  他們拿了不少戰利品,並且對那些戰利品進行各項的品頭論足,冀州人的甲那樣新,兵刃那樣鋒利,遠勝過他們!還有冀州人身上的那些小東西,那些銀錢,還有他們的車馬!他們撤退時丟下了不少輜車!啊呀呀!回鄉時憑著這份戰利品都可以買幾畝田!

  西涼軍的士氣比他們差了很多,主要是因為這一場戰鬥幾乎打掉了一半的兵力,儘管他們也拿了不少戰利品,但那些損失的同袍卻再也回不來了——那都是一路從西涼走過來的老鄉啊!

  廬江兵的士氣是最差的,他們十不存一,既沒有什麼功勞,也沒有什麼戰利品,他們也沒辦法將自己的同鄉屍骨帶回去,他們的兄弟,他們的鄉鄰,就那樣被輕率地扔在了那個不知名的營寨前。

  他們的屍骨就那樣爛在了泥裡!

  他們走在路上,兩隻紅腫的眼睛在寒風中不停地流著眼淚。

  ——咱們怎麼沒有黃將軍那樣的統帥呢?

  他們這樣喃喃地問。

  ——要是黃將軍,或是小陸將軍那樣的人領兵,那麼多的兄弟,那麼多的兄弟就不用死了啊!

  他們的嗚咽聲被留在了風裡。

  車上的劉勳一聲也沒出,就那麼靜靜地聽著。

  聽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羞愧的痛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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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九章 勇武不下陸廉

  天還沒完全亮起來,有更夫敲著焦斗走過。

  卯時已到,城門可以開了。

  有人挑著擔子,來到城門口處,擺起了小攤。

  那三支友軍已經拔寨啟程,奔赴前線了,但許城內的物價還沒完全恢復。

  商賈都是有點貪心的,生意好時,原材料價格上漲時,都會悄悄把價格上調些,或者給商品偷工減料一點點。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忙不過來嘛,或者是生意不好做嘛——他們也有妻兒要養,大家多擔待啦!

  那些南兵在許城時,吃的多用的多,一個裝滿了餡料的肉餅能賣出五十錢!但現在他們走了,五十錢的肉餅是斷不會有人買的,於是冷清下來的小販只能將攤子擺好,縮頭縮腦地站在寒風裡,不斷向城外張望。

  城外落滿了霜,一眼望去,好像春天已經到了,有柳絮鋪滿了路面,踩一腳就能打個噴嚏似的。

  賣肉餅的小販抻著脖子張望,也不知道在張望個什麼。

  有士兵走過來,小販立刻直起身。

  士兵看了一眼攤子旁邊寫了價格的小木牌,立刻邁腿就走開了。

  失望的小販回頭看了一眼自家貪心的娘子,兩隻眼睛裡漸漸溢起淚水時,娘子卻忽然指著城外。

  「那可是煙塵不是?!」

  有騎士自遠及近地來了!

  十幾騎簇擁著一個人衝進了城裡!

  小販精神抖擻地高呼起賣肉餅時,騎士們已經在城門處檢驗過身份,重新騎上了馬。

  那對穿著短褐的夫妻站在城門處,噙著眼淚望向那十幾騎的背影。

  陸懸魚得了信,來到劉備府上時,多少還有點沒睡醒。

  主公看著也在那揉眼睛,一見到她進來,突然又挺直腰板了。

  「袁譚發兵了,」他說,「馬步兵約兩萬餘,將至濟南。」

  她愣了一會兒,「好兒子啊。」

  這個腔調主公有點不認同,「為父盡心盡力,孝也。縱為仇敵,也不必這樣譏諷他。」

  「我要是有這樣的父親,同樣的兒子非要分出一個高低待遇來,我肯定是不會敬愛他的。」

  主公板著一張臉,「必是劇城學宮那些違離道本,嘩眾取寵的新奇學問帶壞了你。」

  「不至於,不至於,」她彎下腰去拍拍打打坐具,然後才坐下來,「主公,我這是在勸誡啊,你以後也不能這樣啊。」

  主公的臉綠了,「等我有了兒子你再勸我也不遲!」

  ……咳。

  今天要開一個作戰會議。

  因此這種陸懸魚單方面對主公的精神攻擊沒有持續很久,就被謀士們魚貫而入給中止了。

  大家看起來都很精神,小臉都被外面的寒風凍得紅撲撲的。

  有她熟悉的人,也有她不熟悉的人,進來之後都會向劉備行禮,然後熟悉的人會沖她笑一笑,不熟悉的也會沖她點頭示意。

  她的腦袋像裝了彈簧似的,也一臉假笑地點來點去時,餘光忽然察覺到了一個人。

  有個上歲數的文士,看著五十多歲了,身材並不矮小,穿的也不是短褐而是高冠博帶,但就是好像一閃就過去了。

  她也沒注意他到底有沒有和她打招呼,那人就找了個第一排的位置坐下了……似乎坐下之前還挪動了一下坐具。

  前面胖乎乎的簡雍先生正好就擋住了她的視線。

  這一系列的動作非常自然,沒有半點僵硬之處,視線隔阻似乎也完全是一場巧合。

  因此陸懸魚只是用餘光掃了一眼,就將頭轉開了。

  她在許城不是過來度假的,劉備在許城也不僅是修整軍隊。

  這條戰線太長了,長到袁紹可以從延津始,到樂陵終這一千一百里陣線上的任意一點發動進攻。

  她是沒那個本事修馬奇諾防線的,那就只能盯著袁紹的主力——但主力也不那麼好盯。

  就和武俠小說裡動不動有高人招式出得很慢,旁人還接不住一個道理,高人招式雖然出得慢,但到最後一刻仍然可以變招,而且變招之後力氣雖然只剩十之一一,但高人的「十之一一」仍能摘葉飛花取人性命。

  袁紹的主力烏泱泱的,十萬大軍盯住了五萬,另外五萬分作十路南下,攻城略地,那照樣是劉備遭不住的。

  所以他們只能將自己方的防線盡量構築起來,太史慈守在官渡,關羽守住睢陽,張飛守下邳,尋找一個將袁紹的補給線拉長,然後進行決戰的時機。

  淳于瓊的兵馬,太史慈盯得死死的,但數番送信前來,說淳于瓊不知道什麼原因,行軍有點拖拉;

  二爺也送信過來了,說他們已經到了睢陽,正在修城防,已經有袁紹的游騎來到這附近了,現在正努力調動附近郡縣,保質保量保工期地完成修繕任務;

  兩個消息都還可以,甚至今天這封急書也不算壞消息。

  「看樣子青州是安全了,」她笑呵呵地說,「我確實挺擔心孔葛兩位使君的,他們都不擅兵事。」

  劉備瞥了她一眼,「青州是安全了,小沛危矣。」

  「張孟高已退至小沛,」簡雍說道,「若主公擔心,還有三將軍……」

  孫乾又不同意了,「袁譚大軍前來,朝廷驚駭,三將軍怎能領兵離開下邳?」

  ……這是個軍事問題,又不完全是個軍事問題。

  陸懸魚是會打仗的,但不太擅長這種摻雜了別的因素的軍事問題。

  於是大家開始嘰嘰呱呱起來。

  張飛是不能走的,不僅不能走,而且還必須盯著城裡各路大臣的動向,要小心哪!當初袁隗門生故吏遍天下,董卓殺了一波又一波,等他授首之後,天下還能冒出一大群袁家的門人去收斂袁氏族人的骨頭,那誰知道這些漢臣裡是不是也有與袁紹暗通款曲的呢?

  小沛有張超在,旁邊泰山又有臧霸拱衛,支撐一段時間不難吧?

  「泰山離小沛,」她說,「還有一段距離呢。」

  被她打岔的文士臉一陣紅一陣白的,最後還是笑眯眯地點頭,「將軍此言是也,將軍數番擊退袁譚,聲名赫赫,若將軍能再破袁譚,非獨朝廷,天下人亦如親見將軍至忠至恭之心哪!」

  主公皺起眉不言語,一時就冷場了。

  「打仗方面,小陸將軍是萬能的。」是青徐集團許多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她沒輸過。

  不管什麼樣的艱難險阻,不管敵軍兵多精,糧多足,統帥是不是名將,反正只要派她去就好了嘛。

  她不僅會打仗,會帶兵,她自己也有好劍術,能衝鋒陷陣,身先士卒,受過幾次重傷也沒死,尋常武將仗打多了還會陰天下雨傷口疼,誰也沒聽她嚷嚷自己疼過。

  她現在在許城,主力放在官渡,似乎這兩月裡沒怎麼打過什麼大仗,也正可以再給她安排點事做,省得許攸人都死了,阻了陸廉的功績還在。

  哦,對了,她到現在仍未成婚,無牽無掛,無家事所累,多完美啊!

  雖然小陸將軍的主力得放在官渡,繼續守著西線,但她本人可以帶那三千人去小沛啊,張超的兵馬她指揮過,這樣對面兩萬餘人就根本不在話下了!

  至於她這一年以來先援濮陽,而後給顏良文醜張郃魁頭蹋頓打了一遍,替主公掙下大半個兗州的事……這太久遠啦!誰還記得那些事呢?

  也許有人記得,但劉琰不記得。

  他因此提出了這樣的建議——反正陸廉是永遠不會累的,那她就去嘛,贏了大家開心,輸了她自己看著辦就是。

  劉琰為自己的提議很是有些得意,正微笑著看向她時,有人說話了。

  「若論以少勝多,能克袁譚的人,正在小沛。」

  那個聲音停了一下,在所有人吃驚的目光中,又繼續開口。

  「若論勇武,不下於辭玉將軍哪。」

  那個「勇武不下陸廉」的人正站在自家後院裡,進行一項他認為非常困難的選擇。

  簷下掛了一串兒的大雁,每一隻都已經被開膛破肚,用鹽抹過之後掛起來等待風乾。

  但小沛最近雨水有些多,其中有幾隻大雁防腐失敗,漸漸就顯出了不太新鮮的氣味。

  這個身材還很挺拔,只頭髮花白了些的中年男人就這麼猶猶豫豫地對著這幾隻大雁,他下不了決心到底吃哪一隻。

  這院子看起來很樸素,但收拾得還算整齊,並不破落,只看院子裡翻動過的土,以及留在土裡的根鬚,任誰來判斷也會覺得這是個寒門士人的宅邸。

  家中清素,所以院子無暇修整,更不會種什麼奇花異草,而是要種些青菜貼補飯碗才好。

  這個男人穿得也與宅院很配,一身洗褪色的舊衣服,看起來一點也不出奇。

  當他最終選中了一隻大雁,將它摘下來時,窗子忽然被人推開了一點兒。

  有冷冷的婦人聲音傳了出來。

  「大雁不失其節,不相逾越,獨不受溫侯敬重。」

  呂布一點也沒生氣,他只是拎著大雁,發愣了一會兒。

  「天冷了,總需要燒些湯來補一補。」

  裡面還是冷冷的,靜靜的,不出聲回復他。

  呂布又想了一想,將這隻大雁重新掛回去了。

  「寒鴉肉有些難吃,有鴛鴦尚未南飛的,我打兩隻回來燉湯吧?」

  窗戶一下子就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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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章 特長是嚼舌頭

  三支兵馬回來了。

  先知道這件事的還是城門口那些賣肉餅的攤販。

  他們很是開心,甚至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要知道這幾日生意越來越冷清,他們已經降價了,肉餅降到三十文一只,還白送一碗肉湯了啊!

  即使這樣,買餅的人也依舊寥寥。劉備的士兵已經漸漸從上一場苦戰中恢復了心志,他們不再追求發洩式的胡吃海喝,而是重新算計起自己口袋裡的銀錢在來年帶回家時,夠不夠添兩畝地。

  因此在劉備領著人出城迎接之前,小販先跑出去迎接了。

  除了這些賣肉餅的之外,還有許多流民,也歡欣鼓舞地跑出去,在城外鋪開了自己的攤位,如同鳥巢中嗷嗷待哺的幼鳥,等待戰利品在市廛上幾次流通後,最終落進他們的口袋裡。

  但出城的貴人們態度就沒有那麼歡欣鼓舞。

  他們大多數神色是平靜的,甚至是凝重的,當然偶爾也有看起來挺高興的。

  有兩個騎著高頭大馬的武將是說笑著出城的。

  ……還帶著冀州口音。

  「主公一向很器重將軍。」簡雍先生悄悄湊過來,說了這麼一句。

  陸懸魚有點不明所以地撓撓頭。

  「我知道啊。」

  「將軍無論站在什麼位置,都於將軍在眾人心中無礙。」

  她更迷茫了,只能張張嘴,「啊啊」了兩聲。

  簡憲和先生又說道:「將軍,且站後面去吧。」

  「……為什麼?」她不滿意了,「我一直站在這裡的,這個位置好,看什麼都看得很清楚。」

  那張臉露出了一個很復雜的表情——據司馬懿在事後分析,大概包含了「恨鐵不成鋼」、「圖窮匕首見」、「你要捨得死,我就捨得埋」等多種情感在裡面。

  簡憲和先生不繞圈子了,「讓你留在主公身邊也行,一會兒那幾位打了敗仗的回來,你能忍著不笑嗎?」

  眾目睽睽之下,劉備身邊最受器重的陸廉將軍忽然就耷拉著腦袋,悄悄鑽後排去了。

  有人不明所以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道簡雍說了什麼話。

  不過跟在陸廉身後的張郃和高覽是全程聽清楚了。

  見到陸廉鑽後面去,張郃差點跟著也邁了腿。

  高覽拽了他一把。

  於是張郃還是留下了,一臉嚴肅。

  冀州軍的實力到底怎麼樣,從遠處緩緩而歸的軍隊就能看出來了。

  戰爭的痕跡留在他們的鎧甲上,衣衫上,身上,或者他們的臉上,他們出發時帶走一路煙塵,得意洋洋地奔向那個美夢。

  大漢是要三興的,但看光武舊例就知道,三興也是興在劉備身上,因此貴人們都夢想著在冀州軍這謀求一點戰功,好在日後論功行賞時為自己賺個好一些的爵位。

  士兵們則夢想著從冀州軍那裡搶些東西回來——河北那樣有錢,那樣富麗繁華,聽說他們那裡,黔首的妻子都穿著絲綢呢!

  他們踏著泥濘的土路慢慢地從美夢中走出來,衣衫上染著污泥與血跡,雙腳因為在泥淖中走了許久而腫脹發炎,先是發紅,而後泛青,有些士兵的雙腳已經發紫了。

  但他們好像無知無識,就那樣光著兩隻腳一路走回來的。

  有流民不解,竊竊私語。

  ——他們的鞋子呢?

  ——他們搶來的新衣服呢?

  ——他們扛在肩上,裝得滿滿的袋子呢?

  這些竊竊私語在蔡瑁走近之後,化為了拂過城外荒野的寒風。

  「損兵折將,無功而返,」他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愧對使君啊!」

  劉備一把將他的手握住了。

  「此兵家常勢也,」他大聲說道,「況且有諸位助我,何愁功業不成!袁賊不破!」

  有人偷偷地哭出聲了。

  大部分是廬江兵在哭,西涼兵看起來就麻木了很多,而荊州兵是這三支兵馬當中最好的。

  他們甚至真的用在戰場上剝下來的衣服打成了一個口袋,將不知什麼東西裝進了口袋裡,鼓鼓囊囊地背在肩上。

  他們也真的在紮營之後不久就跑出去尋那些流民了。

  他們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但滿是泥巴與血漬的衣服需要清洗,他們也要好好地洗一洗自己。

  在那些破落的小帳篷前,有流民一桶接一桶地拎過來剛燒好的熱水,供他們擦洗身體。

  這些士兵一點也不在乎光天化日,赤身裸體是不是有傷大雅。

  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誰在乎呢?他們一邊在熱氣騰騰中擦洗自己的身體,或者是再加幾枚五銖錢,由流民來代勞,一邊大聲地嚷嚷著那個雨夜裡,他們追隨黃將軍立下了怎樣的功績!

  那些冀州人確實是很強壯的!他們身高沒有下於七尺的!甚至許多人八尺有餘,魁梧悍勇!

  他們的鎧甲也是真的結實!環首刀砍在上面只有一個白印兒!

  他們的弩就更不用說了!遮天蔽日,紮下來不像箭矢,像長矛!那樣沉重,到底是用了多少鐵!拔都拔不出啊!

  可是,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他們有黃將軍!

  黃將軍衝鋒陷陣的時候,那些冀州人的臉上啊!一個個像受驚的兔子一樣,丟盔卸甲,狼狽而逃!

  他們這樣大聲嚷嚷的時候,身邊伺候的流民是絕不會訥訥只知道幹活的,他們尋到了每一個可以插話的空檔,故意地問出許多天真的傻問題。

  ——他們扛著這許多戰利品回來,很累吧?

  ——聽說這些東西能換一頭牛哇?

  ——怎麼只有他們背了這些口袋回來,西涼兵帶得就少了許多,那些廬江兵更是兩手空空呢?

  他們問出這樣的問題時,荊州兵哈哈大笑起來。

  「那些廬江兵也配同我們比嗎?」他們叫嚷道,「你們可沒有看見,他們那個太守,狼狽成什麼樣子!」

  這一片熱氣騰騰中,有西涼兵路過,看他們一眼,不屑地笑一笑。

  也有廬江兵路過,連頭也不會抬的。

  他們也是一條條漢子,他們在郡中時,也四處清剿匪寇,給士庶生民一個太平的。

  他們只是沒有一個陸廉那樣的統帥。

  ……不。

  不用陸廉,只要有一個黃忠那樣的將軍帶領他們,他們的兄弟鄉鄰,也不會將屍骨拋灑在那片荒郊野外中,任由寒鴉覆蓋在軀體上,任由野狗和豺狼跑來,將寒鴉趕走,再將他們啃食殆盡!

  劉勳坐在那裡,一聲也不吭。

  周圍那樣熱鬧,不斷有人起身,端著酒盞去到黃忠的案前。

  張繡一聲聲地誇讚黃忠的功績,蔡瑁也跟著附和,這場敗仗在聲聲誇讚中似乎變成了一場勝仗。

  於是氣氛也漸漸熱烈起來。

  張繡敬了黃忠的酒,張郃敬了黃忠的酒,一群劉勳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敬了他的酒,就連上首處的劉備也這樣看重黃忠,看他吃肉吃得香甜,立刻命人將自己面前的烤肉也端去送給黃將軍吃。

  直至有人忽然提起了陸廉。

  「既言漢升一鳴驚人之事,咱們還得敬陸將軍一杯啊!」

  於是一群人歡欣鼓舞地又看向陸廉。

  陸廉似乎嚇了一跳。

  她不知道正吃什麼東西,兩腮塞得滿滿的,一見到眾人目光看過來,立刻將嘴裡那一口用力咽下去了。

  ……然後就噎得翻了個白眼。

  翻著白眼的小陸將軍悶聲悶氣地勉強開口了,「敬……敬我……做什麼?」

  「咱們懸魚將軍相人之術,天下無雙!」劉琰笑道,「若無將軍,豈有漢升今日耶?」

  她趕緊擺擺手。

  「我不懂相術,」她說,「英雄也不需要相術。」

  劉勳低著頭,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好像屁股下坐的是棉花,又像是雲彩。

  他的兵是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千餘人在袁劉大戰中不值一提,雖然不斷有人同他說話,但那些勸慰的話對他來說有什麼意義呢?

  在那一日裡,他曾經向東王公西王母,泰山府君,劉氏的祖先,以及他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所有神明祝禱,他什麼也不想要,他只想回皖城。

  他想回到他那富麗幽深的府邸,他可以當一個郡守,當然如果劉備不喜歡他,將他貶為縣令也沒什麼,貶為白衣也沒什麼。

  在皖城,他置辦了好大家業,他又為兒女結了許多姻親,就算他一身白衣,也能過得很好。

  甚至劉備奪了他的家產,只給他兩畝地過活也沒什麼,況且劉備為人寬厚,絕不會這樣對他。

  那麼多廬江的兒郎都被他葬送在這裡,他還能養幾條黃狗,晨起同兒子一起出東門去打獵!

  劉勳喝了一杯酒,又斟一杯。

  熱酒落進肚腹裡,暖呼呼地,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更輕了,好像他已經回到了廬江似的。

  酒盞空了,他正準備去拿勺子時,有人替他拿起了勺子,為他的酒盞中添了一勺酒。

  「子台兄……唉……飲酒傷身啊……」

  劉勳眯著眼,將頭抬了起來,想看清眼前這個人。

  這人是劉備這邊的,他不熟,大概又是一個禮節性前來安慰他的。

  劉勳腦袋晃晃悠悠,也禮節性地想欠欠身,回應這個人的安慰。

  但那人接著往下說,說的話漸漸變了。

  「陸將軍自年初到現在,與袁紹軍大小陣仗無數場,冀州軍什麼底細她不知呢?若她能夠提點你們一句……」

  「原聽說她在廬江之事,未料子台兄千里來援,她也依舊這般……」

  「唉,她是名將,桀驁些也在常理,只是可惜了那些廬江兒郎們……」

  劉勳的酒醒了,上上下下地打量這個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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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44:5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一章 淮陰侯二代?

  劉勳是個挺高傲自大的人,他因此一直對陸廉懷恨在心,這是一點都不錯的。

  他那時總覺得陸廉「只是」會打仗而已,會打仗有什麼了不起的?

  這也不獨是他自己的想法,大漢四百年,除了有限的戰亂年歲之外,絕大多數時間裡,那些出身寒微能征善戰的武將都是在淒風苦雨,冬去春來之中,替朝廷守疆土的。

  在宦官、外戚、士族爭權奪勢,打得不可開交時,沒人會看那些武將一眼。

  任憑貴人們的爭鬥如何熾烈,邊關的將士永遠在沉默地護衛著大漢的領土,殺退了匈奴,還有烏桓,還有鮮卑,那些異族像野火也燒不盡的荒草,一波下去,一波又起來。

  因此董卓也好,呂布張遼也罷,他們都習慣了在戰爭中度過的一歲接一歲。

  沒人覺得虧欠了他們什麼,軍功是可以封侯的,要是他們打了個勝仗,朝廷也給錢給爵位啊,這不足夠嗎?

  ——至於升到什麼樣的爵位才能與這些世家出身的貴人一較高低,那折實是想多了。

  老革就是老革,一輩子也只是老革,他們很難得到一個郡守的職位,更難真正進入朝廷。

  但他們的兒孫是有希望的啊!只要兒孫一邊襲爵,一邊開始研讀經學,刷一刷好名聲,和士人多來往,互相捧場,這還是有可能的嘛!開國功勳也多半是這麼傳承下來的嘛!

  劉勳一直是這樣想的,因此他瞧不起陸廉的功績,並對她的冒犯耿耿於懷。

  但經歷了那一場戰爭後,有些事就變了。

  一雙雙眼睛在看著他。

  他們在白日裡,一邊沉默地跟著隊伍走,一邊時不時會看向這個坐在軺車上的統帥。

  當他回應了這種目光時,他們又會將頭低下。

  他們一定得低頭,否則會有軍官跑過來,用不敬主君的罪名來鞭笞他們。

  他們低著頭,光著腳,腳掌踩在泥裡,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他們低著頭,但還在看著他。

  他們在夜晚也看著他。

  在他的夢裡,他們滿身是血,死狀各異,可一雙雙眼睛還在看著他。

  哪怕頭顱已經落在地上,踩在泥裡,他們還在看著他。

  等到了清晨,當他走出營帳時,他會看到有人抬著一具具屍體出營。

  ——戰後的每一天裡,都有傷重去世的士兵。

  那些明明活著下了戰場,卻依舊不能歸鄉的士兵也在看著他。

  每當有人看向他時,劉勳都會渾身上下變得僵硬冰冷。

  就好像他也沒有活過那場戰爭一樣。

  陸廉這個人是很討厭的,他到現在也是這樣認為。

  她言行粗魯,待他的態度又很蠻橫,還嘲笑過他,是個最討厭不過的小女孩。

  ——但她的確是了不起的。

  當他親身經歷了一場戰爭之後,劉勳確定了這件事。

  他完全不明白,在那樣混亂嘈雜,那樣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她究竟是怎樣判斷形勢,下達命令的?兩方的戰鼓交織在一起,金鉦也交織在一起,他連一個簡單的命令都不知道該怎麼傳達給士兵!

  還有身先士卒這個詞……這詞看起來多簡單啊!

  但主帥身後有旌旗,他安安穩穩地待在後面,都有數不清的冀州兵向他衝過來,一心要斬將奪旗!那樣的喊殺聲!還有長戟上的寒光!他在千餘人的衛隊裡躲著都要嚇破了膽!她怎麼還敢向前衝!

  還有那樣多的血!那樣多的死屍!看一眼都要嚇死人了!

  而她竟然能從這樣的屍山血海裡一路走過來,走了十年!

  ……她還是人嗎!

  在「陸廉不是人」這個念頭升起之後,劉勳感覺心裡好受了一點。

  他因此聽身旁人的嘀嘀咕咕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他是漢室宗親,是朝廷親封的兩千石太守,他和一個「非人哉」較什麼勁呢?他根本就不是吃打仗這碗飯的。

  他可以留在劉備身邊,親親熱熱,兄弟相稱,也可以回廬江去,繼續賣力地運糧運草過來,支援劉備的統一大業,到時官位也只高不低。

  但是,他對帶兵打仗一竅不通,可不代表他對勾心鬥角這些事一竅不通!

  劉勳抬起頭看向身旁這個人。

  也是宗室,也可以兄弟相稱一下,反正大漢十幾萬宗室,大家都是兄弟。

  但兄弟之間也有袁紹袁術這樣的,親兄弟也不耽誤鬩牆,因此劉勳對這人是沒什麼兄弟愛的。

  他也察覺到對方對他也沒有,不然也不會話裡話外挑著他繼續和陸廉不對付。

  劉勳眉頭慢慢地皺起來。

  對面很是機靈,立刻收住了話頭。

  劉勳眉頭忽然又展開了。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

  這個反應明顯取悅到了正在搞事情的人。

  於是劉琰的話又繼續下去了。

  兩個人講得很起勁,時不時也會掃一眼別人,不過也沒人關注他們在說什麼,甚至到了酒宴後半程,劉備還與左右誇了劉琰幾句——看看劉子台神色漸漸如常,便知是威碩的功勞啊,威碩雖然不出征打仗,文職工作做得也不多吧,但他言辭機敏,又很懂得安撫人心,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幕僚啊!

  天漸漸暗下去了,有人酒力不支告退,有人吃飽喝足告退,貪酒的人當然可以留下來繼續喝,但特別想在這場酒宴上擴展一下人際關係的人是一定會留下的。

  陸懸魚吃飽了,且不那麼熱衷喝酒,並且還有一些瑣事需要處理,在許城這裡開完會,她也準備去看看駐紮在附近的營地怎麼樣了。

  當她起身同劉備打了聲招呼,準備回去時,有人很不自然地站起來了。

  「郡府新附,尚有許多庶務需處理,」陳群兩隻手交疊在一起,似乎是想行個禮,但又很僵硬地搓了搓,「在下,在下先行告退……」

  劉備看看他,又看看陸懸魚,「那正好,你們同去便是。」

  「主公,」她說,「不順路啊。」

  「天寒地凍,你騎什麼馬,」主公說,「借他的輜車用一用便是。」

  她扭頭看了一眼陳群,又轉回頭來,很是狐疑。

  「主公醉了,」她說,「我那院子就在隔壁,我沒騎馬。」

  主公看著她發愣。

  還有人在偷偷看他們。

  也有人在捂著嘴「噗噗」地樂。

  主公沖她招招手,她皺著眉湊過去。

  「陳長文好像有些話與你說。」他說。

  「哦。」她很老實地應下,「我知道啦。」

  ……直說不就行了!

  外面點起了火把,透過簾幕,照進輜車裡,影影綽綽。

  陳群端坐在車子的一角,規規矩矩,甚至沒看她,這讓她放心了一點,覺得他不是喝高了準備說點什麼大家都很尷尬的話。

  但陳群一開口就給她整愣了。

  「將軍欲效淮陰侯耶?」

  她迷惑了一會兒,「確實挺多人誇我像白起韓信,但我覺得這太過了。」

  陳群板著一張貓臉,很不高興。

  「在下說的不是將軍的本事。」

  ……那還能是啥呢?

  「況且韓白雖有領兵打仗的本事,卻都未得善終。」

  她撓撓脖子,覺得這些事跟她沒啥關係,只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輜車內光線十分昏暗,他看不清她的模樣。

  但她的眼睛很亮,在若隱若現的火光中散發著清澈又溫柔的光。

  他看了一眼,就立刻將目光移開,然後覺得心中更氣了。

  ……也不止是氣,而是又氣又憐,又為她不平。

  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在他的胸腔裡翻滾著,最後還是平復下來。

  「將軍這些年裡立下的功勞,君子知,小人亦知,」他冷聲道,「將軍行事當謹慎些才好。」

  她疑惑地看著他,「我哪裡不謹慎了?」

  「當初劉子台領兵來此,」他立刻發難,「將軍謹言慎行了嗎?」

  她的眼睛轉動了一下,似乎在回憶。

  陳群以為她會露出一點傲慢的神色——她的確是有這個資格傲慢些的。

  但她沒有。

  她回憶過後,只將眼珠又轉了回來,聲音很是平和。

  「天氣冷了,對流民來說,鞋子也是很重要的。」

  陳群啞巴了一會兒。

  「那你也不該笑。」

  她好像又被噎住了,很快就想出了一個潑皮無賴的回答:

  「俺生就是這幅笑容!」

  ……輜車裡又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中。

  這個人似乎氣急敗壞,隨時就要跳起來了一般。

  他緊緊握著拳頭,怒視了她幾秒,忽然又洩氣了。

  「今日宴飲,我見劉琰行跡鬼祟,又與劉勳竊竊許久,恐怕有事不利將軍,」

  「劉琰?」她愣了,「劉琰?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和他沒仇沒怨啊。」

  陳群長嘆了一口氣,「你在這個位置,已經和許多人有仇怨了。」

  酒宴散了,有車馬漸漸地向著城中各個方向而去。

  與倒黴的陳從事和紀亭侯一樣,有些不順路的人也會同乘一架車,比如張繡和他一直仰賴的賈詡老師。

  兩個人湊到一起時,張繡總覺得很感慨。

  他這些年四處奔波,風霜雨雪的,感覺自己的白發一年比一年多。

  但賈詡也老大歲數了,也不知道是怎麼養生的,就覺得他當初離開段煨投奔自己時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模樣。

  賈詡裹著一件大氅,在輜車搖晃中舒舒服服地靠著車壁。

  他沒多飲酒,只喝了幾盞熱酒,吃了一碗湯餅,以及幾碟清淡的小菜,沒怎麼動那些烤肉和魚膾。

  張繡看他保養得宜,他看自己卻是耄耋之年,須得小心養護身體。

  這位養自己總比養別人精心的文士在張繡絮絮叨叨「執子孫禮」的問候聲中閉目養神許久,忽然開口了。

  「將軍與劉子台相熟否?」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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