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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自知之明
沒有人喜歡在夜雨裡作戰,尤其還起了這樣大的風。
與人搏殺拼鬥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事,如果太陽還掛在天上,哪怕是嚴冬臘月,士兵們也會在廝殺時漸漸額頭泛起汗珠,至於天氣炎熱時,更是打完一場仗,渾身上下就像是水裡撈出來一樣濕漉漉的。
但在初冬的夜雨中打仗很不一樣。
他們的手漸漸發僵,他腳步也變得遲緩,雨水落在臉上,漸漸起了刀一樣又細又快的鋒刃,細細地割。
雨水不會只落在某一方的身上,風也不會只鑽進某一方的衣袖中,因此雙方士兵都是一樣的感受。
他們都會摔倒,都會發抖,都在咬牙強撐。
荊州軍突入中軍,冀州軍便在兩翼攔截,近了用長矛,遠了用重弩。
夜那麼黑,火光那麼暗。
手指的僵硬與麻木一路向上,揮舞長矛的姿態不那麼流暢了;
腳掌上傳來的陣陣寒意化為更加沉重的禁錮,向前攔截敵軍的步履也不那麼輕盈了。
軍官在大聲叱罵,他們是應當更努力些,更勇猛些的。
可是火把被雨水砸得東倒西歪,想看清眼前的敵軍,再將兵器捅上去就很不容易。
那些敵人影影綽綽,搖搖晃晃,忽然一下變大了,像是已經到了他們的眼前,忽然一下又離遠了,像是已經逃到夜空盡頭,天與地的界線上。
他們的頭顱扭曲了,四肢扭曲了,就連手裡的兵刃也扭曲了,在火光中泛著綺麗的色彩。
就連戰鼓聲也因為下雨天,鼓皮受潮而變得怪誕起來。
不像戰場,倒像很遠很遠以前,凡人還在與神魔爭鬥時,那些騎著熊,騎著虎,身上插滿羽毛,行動間帶起滾滾雷鳴的英雄重新又回到了這片大地上。
他們到底在和誰打仗?
冀州軍這樣想著想著,腳步就不由自主地向後撤去。
不過數里之外就是他們的營寨,堅不可摧,防範森嚴。
那裡有丈餘高的柵欄,風也刮不進;有連成片的帳篷,雨也灑不進;那裡還有無數支火把,光照天地。到了那裡,他們就再也不必陷入這樣黑暗又困苦的境況中,而是可以一心一意地戰鬥至死。
冀州軍的這種變化被黃忠察覺到了,也被他身邊的親隨察覺到了。
「將軍,他們敗了!」他們歡喜得快要哭出來,湊在他身邊,一迭聲地大聲嚷道,「咱們追上去嗎?!」
黃忠沒有回頭。
但張繡也很快衝了上來,咆哮著,叫囂著,舉起手中的短戟,準備乘勝追擊時,黃忠不得不阻止了他。
「他們沒有敗,」黃忠說,「咱們也不能追。」
那個西涼武將惡狠狠地看著他,「他們殺了我近半兒郎,我為何不能將他們——」
「再追下去,剩下的兒郎也要凍死了。」黃忠說。
對面那些弩手看不清自己的弩矢發射出去,到底殺死了多少人;
荊州兵看不清除了自己身邊之外,到底有多少同袍被射死;
他們都是一樣的糊塗,區別是冀州兵靠著訓練有素撐著陣型,荊州兵靠著將軍身先士卒撐著士氣;
但再這麼繼續追下去,這些從南邊過來,不慣這種天氣的士兵就要一個接一個倒下了。
他們的神志剛開始可能還是清醒的,但會越來越混沌模糊;他們的四肢則漸漸不受控制,直至最後完全地癱軟在地上,無法動彈。
等到天亮時,這些軍官身邊將不再有同他們並肩作戰的士兵,只有滿地瀕死的傷員。
黃忠雖然不懂什麼叫「失溫」,但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威脅。
他的士兵們步履開始蹣跚,握著武器的手也抖個不停。
他們的眼睛裡依然閃爍著戰鬥的火光——被人數遠不足他們的敵人追擊圍剿,這是什麼樣的恥辱啊!
即使在此刻,他們已經竭盡全力,擊退了敵軍的包圍,那些冀州軍仍然是想來就來,想撤就撤!
這種屈辱驅使著他們不斷地哀求自己的統帥,「咱們再追一段!再追一段!」
「只要咱們跟得緊,他們就算進營,也要留下許多人在外!為我魚肉!」
「將軍!將軍不想建功立業嗎!」
黃忠抬起頭,望了望天。
烏雲仍然嚴絲合縫地將天空遮蔽住,沒有一絲天光從東面透過來。
火光忽明忽暗,照著那些人凍得發青的臉。
他一瞬間想告訴自己,不如聽他們的,領兵再衝一陣,說不定冀州人也是強弩之末,再衝一陣,他們就潰散了!
他怕什麼!他只是一個三百石的小小偏將,輸了,不值一提;贏了,或許真能在史書上寫下一筆!他已過不惑之年,從來沒有建立過什麼功勳,這場仗之後,恐怕也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他這一輩子,他這一輩子!他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太陽穴一跳跳的,胸腔裡的那顆心臟也在一跳跳的。
那些聲音都在將他向著某個方向上推,他自己也幾乎要向著那個方向而去——那條道通往朝堂!那樣光輝的地方!從此之後,他的後嗣,他的宗族,也可以在門前立起一根柱子了!
那是他這樣出身寒微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黃忠只在這個雨夜裡靜默了一瞬,但好像是重新過了一輩子那樣長。
這個打仗時悍不畏死的將軍忽然打了個冷戰。
「鳴金收兵。」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卻很清晰,像是帶了點哭腔,又像是已經釋然。
就在數里之外,有人爬上了箭塔。
冀州軍正在校準一架架沉重而昂貴的弩機,準備迎接將要追擊而來的荊州軍,並結束這場戰爭。
有輕騎忽然跑了回來。
「彼軍已撤!」他大聲道,「張校尉請將軍示下,欲使鐵騎出戰否?」
高幹望了望荀諶,又轉過頭看向輕騎,「派傳令官去,告訴他歸營便是!」
「雨夜路滑,附近又多泥淖,」荀諶說道,「元才處置的對。」
他的聲音很溫和,但落在高幹耳中像是一種譏諷。
「我非心生懼意。」他乾巴巴地辯解。
荀諶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位袁紹所倚重的外甥有些惆悵地向下望,兩軍的火把初時交織在一起,漸漸便分開了。
一路向他而來,陸續入營,另一路則漸漸消失在將要泛出暗紅天光的戰場盡頭。
「今夜領兵突入營中者,究竟何人?」
「降兵說,那是長沙郡的中郎將黃忠。」
高幹鼻腔中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嗤笑。
「劉表得此人卻不能用,怪不得他要將荊襄拱手讓於劉備!」
他嗤笑之後,似乎想起什麼,又沉默了。
……他舅父的確寬仁愛士,但就算這樣的人在河北,難道就能被重用嗎?
無論經歷過怎樣殘酷的一夜,太陽總是毫不留情地升起,它不停歇,也不會溫柔地遮掩住哪一方血腥又狼狽的面貌。
士兵們在慢慢地往回走,有人走著走著,一下子就栽在了泥水裡。
——應該趕緊換上乾燥的衣服,並且用被子裹起來啊!
——應該給他們喝一些熱湯!讓他們趕緊暖和起來啊!
醫官這樣嚷嚷著,但沒什麼用,他們沒有那麼多的被子,沒有那麼多的熱湯。
他們必須趁著冀州軍回營修整的時機,趕緊撤回許城去。
滿地的屍體,滿地還沒死的傷員,都跟冰冷的泥漿混在了一起。
蔡瑁尋過來時,黃忠也是這樣一身的泥,在一個個翻找自己的士兵,發現有人沒死,只是昏過去後,就命令其他人將他放到板車上,推著走,有乾燥的油布,就裹上。
他們其中有些人還是活不過來,醫官這樣說,這一夜的雨,加上一夜殊死戰鬥,已經將許多人的元氣耗盡了。
黃忠也不吭聲,也不放棄,還在那裡繼續一個個地翻,中間踉蹌著摔了幾跤,因此滿頭滿身都是泥漿與血漿,蔡瑁幾乎沒認出他來。
但黃忠認出了這位上級,並且踉蹌著過來行了一禮。
「未能盡滅賊軍,摧城拔寨,愧對使君。」
蔡瑁愣愣地看著他渾身上下暗紅色的泥漿,再看看這個同樣暗紅色的戰場,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紀亭侯相人之術,舉世無雙。」
即使是沒在前線指揮的蔡瑁,這一夜也受了凍挨了累,天明撤兵時,也打起了噴嚏。但劉勳就不同,整場戰爭中,除了從張繡軍中逃走時狼狽了些,他稱得上是一點苦也沒受過的人。
大軍撤退了,他原本可以選一輛保暖的輜車坐著,但黃忠十分執拗,認為輜車應該讓給傷員。原本這位地位尊貴的使君是可以正言駁斥他的,甚至蔡瑁和張繡都做好了在旁相勸的準備,但劉勳最後居然什麼都沒說,也就忍下來了。
他依舊坐在那輛已經破破爛爛的軺車上,裹著皮毛大氅,昏昏沉沉地半閉著眼睛,旁人見了,都覺得他這一夜必定也是殫精竭慮,辛苦非常。
隊伍很長,西涼兵在前,廬江兵居中,荊州兵殿後。
土路泥濘,軺車時不時會陷在泥裡,需要人推一把,拽一下,但大軍不會為此停下,而是有專門的親隨負責這件事。
既然軺車的位置忽前忽後,劉勳也就很自然地將西涼兵和荊州兵的聲音聽了個遍。
都是撤退,都是無功而返,荊州軍的士氣還是很高的。
他們拿了不少戰利品,並且對那些戰利品進行各項的品頭論足,冀州人的甲那樣新,兵刃那樣鋒利,遠勝過他們!還有冀州人身上的那些小東西,那些銀錢,還有他們的車馬!他們撤退時丟下了不少輜車!啊呀呀!回鄉時憑著這份戰利品都可以買幾畝田!
西涼軍的士氣比他們差了很多,主要是因為這一場戰鬥幾乎打掉了一半的兵力,儘管他們也拿了不少戰利品,但那些損失的同袍卻再也回不來了——那都是一路從西涼走過來的老鄉啊!
廬江兵的士氣是最差的,他們十不存一,既沒有什麼功勞,也沒有什麼戰利品,他們也沒辦法將自己的同鄉屍骨帶回去,他們的兄弟,他們的鄉鄰,就那樣被輕率地扔在了那個不知名的營寨前。
他們的屍骨就那樣爛在了泥裡!
他們走在路上,兩隻紅腫的眼睛在寒風中不停地流著眼淚。
——咱們怎麼沒有黃將軍那樣的統帥呢?
他們這樣喃喃地問。
——要是黃將軍,或是小陸將軍那樣的人領兵,那麼多的兄弟,那麼多的兄弟就不用死了啊!
他們的嗚咽聲被留在了風裡。
車上的劉勳一聲也沒出,就那麼靜靜地聽著。
聽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羞愧的痛哭出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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