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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是一路人啊
她曾有一個朋友,助她良多,他卻從來沒見過。
……這多少有點超出張遼的理解範圍。
因為他們倆相識已有十年了,初見她時,她還是個肉販家的幫傭,談不上需要什麼謀略與決斷。
但她口中的那位朋友卻確確實實提醒過她,開導過她,並且在她這一路上幫了她許多事。
當她這樣同他說起時,他們已經離了那片山林,走在了土路上。
那幾縷散落下來的頭髮飄在她的面頰旁,他頻頻側目過幾次,她才恍然察覺,隨手將它們挽上去。
她就是一邊走一邊做著這樣需要分一點心的事,若是尋常人,一定要停下來才能將頭髮纏繞明白,若是士人,更是不僅要停下,還要尋一面鏡子照一照,沒有鏡子,有一條溪流也能湊合一下,正一正衣冠。
衣冠正了,才能身正心正——長輩與聖賢,不都是這樣訓導的嗎?
但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衣冠要不要端正體面。
她的手指很靈活,就是那樣隨便地纏繞了一下,將幾縷青絲固定在頭帶下面,就算完事了。
腳步沒有半分停歇。
她還在講著那位故友的事。
她那位故友很厲害,她強調了一下。
張遼的目光看著前方,但也時不時偷偷用餘光看看她,「有多厲害?」
「就是很厲害。」
他試探性地問一句,「比我如何?」
她想了想,「文遠之悍勇,當世鮮有人能匹敵。」
張遼的嘴角忍不住就翹起來了。
「但它不同,」她說,「此世無有能當它者。」
張遼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還是很淡定,但裡面透著一絲不自然。
「這樣豪傑,我卻不曾見過,」他問道,「難道連名字也未聽過?」
她又猶豫一會兒,「這個,我也不清楚,不過它也不算什麼豪傑。」
「……這般悍勇,如何稱不上豪傑?」
「它不是個好東西吶。」她很自然地說道,忽然話音又變高了,「下坡路,當心點兒!當心點兒!」
張遼趕緊從那個趔趄中恢復了身形。
「文遠長年累月馬上作戰,」她很不見外地批評道,「連路也不會走了!」
路也不會走的張遼很是羞愧,他實在不該聽了那一句批評後嚇了一跳,以至沒當心腳下的。
……但什麼樣的勇士,還是摯友,能在懸魚身邊混到這個地步?
要知道她雖說領兵打仗時嚴苛些,可平日裡是最木訥不過,寬厚不過的一個人啊!市井潑婦指著鼻子罵都不會發怒的這麼一位女郎,那位「故友」得做了多過分的事才會被她不當人的罵!
她既不願說出他的姓名和去向,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做了什麼令辭玉傷心的事嗎?」
「它要我做一個我不願的選擇。」
炊煙漸漸從遠方的村落間升起來了。
「我若借了它的力,」她說,「天下不足平!」
張遼猛地轉過頭看向她。
這句話有些荒誕了。
因為他看不出什麼人能當得起這句評語。
但這句話是陸懸魚說出來的,它變得莫名可信。
而她說出這句話時,神情卻絲毫沒有驕傲與睥睨,她的眼簾只是輕輕地動了一下,那張平靜的臉對著寒風,無端顯出一股寒意。
「有我在,」張遼說道,「還有子義國讓,有雲長翼德,還有子龍將軍……勠力同心,何愁天下不定!」
已經到村口了。
早有村民跑了出來,中斷了這場對話,他們小心翼翼問起有沒有尋到那頭熊,有沒有打死它,打死了?那太好了!
更多的村民點起了火把,帶上各種家伙,準備連夜進山,將那兩頭畜生就地分屍,一家一塊地帶回來。真正完成食其肉寢其皮的報仇。
她耐心地告訴他們那兩頭熊死在什麼地方,這條路要怎麼走。
她沒有再繼續說起那位摯友,她只是在回城時偶爾出一下神,就好像自那個小村莊到許城不是只有一條路,而是兩條。
——帶領兵卒攻破馬鎧軍的武將可以有很多,不管選誰,都是其中的第一條路;
她的那位「摯友」似乎變成了第二條路。
但在她的眼睛裡,這兩條路都令她感到痛苦。
而在劉琰眼裡,兩條路都很美好。
那封信不是憑空出現在他家門前的,而是有人悄悄將信遞給了他的心腹。
據說送信的人穿著很是破落,衣衫襤褸的模樣與街頭任何一個流民都無不同,但他言行舉止卻絲毫不似黔首。
那人身材高大,面目端正,舉止進退有度,稱得上彬彬有禮,心腹不僅如實地告知了劉琰,還特地聞了聞那封信。
「主君,這信香得緊!莫不是個女郎所寫!」
劉琰嗤之以鼻,「你豈不聞潁川士族風雅,其中尤以荀彧甚,因此有坐席三日香的美談!這必是哪一戶閥閱世家行事低調,悄悄送來的!」
他一邊說,一邊拆開信看了一眼,而後神情大變。
「速出!」他嚷道,「守在外面,不許旁人前來攪擾!」
寫信人的心思算不上高明,更稱不上精巧。
因為沒有一名身份地位都明晰的使者當面與劉琰談判,他怎麼能相信這封信真的是荀諶所寫呢?這如果是個騙局呢?即使不是騙局,信裡暗示的一切好處都只在紙面上,而劉琰是真真要拿腦袋去搏這份富貴的,他怎麼敢呢?
如果這是一個愚笨魯鈍之人,他絕不敢下這樣的決斷,而是會驚慌失措地拿著這一紙書信去尋主公,剖明自己。
但劉琰是一個聰明人,他仔仔細細地讀完那封信,白天讀完,夜裡又特地不令美姬前來侍奉,而是湊到燈前,反復又讀了許多遍。
那字裡行間,句句都寫在了他的心坎上。
——青徐世家多已暗投袁公,唯有他不曾去投,這不是擺明了他才是最忠誠的那一個人嗎?
——他這樣的忠臣在劉備身邊,劉備卻不知愛惜,不曾委以重任,可稱明珠暗投!河北多少有識之士為他扼腕嘆息哪!
——若是有他襄助袁公一臂之力,天下不足平!
劉琰下定了決心。
今天不是他主動,而是劉勳主動的。
這位同樣也是劉氏宗親,但怯懦又愚笨的形象已經廣為人知,劉琰本來不將他放在眼裡的,但想一想這三家裡,他去拜訪張繡時,張繡一聲不吭;他去拜訪蔡瑁時,蔡瑁打哈哈;只有劉勳一個特別熱情,劉琰說上句,他就立刻接下句,乖巧得像個二百多斤的胖子。
從這個人下手也好,他雖損兵折將,好歹還有個大郡為援,到時候若是登高一呼,再苦一苦百姓,說不定又能拉出萬餘廬江兵來。
今天的劉勳氣色好極了。
他殷勤地拿出了許多種珍饈來款待這位來客,尊崇之意溢於言表。
「子台如此,」劉琰笑道,「實在是太過了。」
「若是旁人來,的確太過,」劉勳殷勤地為他斟了一點酒,「威碩卻不比旁人哪!」
劉琰摸摸鬍鬚,「主公麾下,名將如星,哪一位不比我更貴重?我若信此言,豈不輕狂之至?」
「他們,」劉勳輕輕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出身寒微,不堪大用,玄德賢弟偏重用那般卑賤之徒,卻不知他們未受聖賢書,一朝得勢便不知進退!誠為天下恥笑!」
面前這位漢室宗親皺皺眉,「唉,我也常勸主公……」
「若無威碩進匡正之言,還不知漢室江山將來要成何模樣哪!」劉勳大聲道,「為江山社稷,也該整備酒席,謝一謝威碩!」
劉琰的眉頭又展開了。
劉勳舉起酒盞遞給他,酒液清冽,入口芬芳,自喉嚨而下,真是順意極了。
——就像這番話語一樣。
兩個人都是漢室宗親,都對劉備有些不滿,這個話先是起了一個頭,漸漸就深入下去了。
袁紹若是敗了,這天下還有人能阻止劉備嗎?
不能夠呀。
那天子怎麼辦呢?
這是個難題。
唉,唉,劉備雖然是主公,但陛下才是大漢的天子啊!想到這裡,誰不擔憂呢?
當初袁太傅一心扶保江山,怎麼能想到會有今天哪!
其實說起來,袁公不是也說了,他此番起兵,實是為了救天子於水火?
而今真偽難辨,忠奸誰能知曉呢?
……可是就劉備重用關張陸趙那群人的行徑,哪有一點人君之相?
話說到這裡時,二人都已酒酣耳熱。
劉勳含著眼淚,握住了自家兄弟的手,「當日席間威碩所勸之良言,我句句都記在心裡,可憐我那數千兒郎,皆因陸廉而不得歸鄉哪!」
劉琰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兄欲報此仇否?」
那位廬江太守的眼睛裡突然迸射出仇恨的精光!
「威碩可有高明之策授我?!」
劉琰不語,輕輕地瞥了一眼門口侍奉的僕役,劉勳恍然大悟。
「你們且下去!」
當劉勳看完那封信後,如劉琰所料,他神情裡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怒或是憤慨。
他根本對劉備就沒有什麼情誼,劉琰心想,袁公南聯劉勳劉表,共同對抗劉備,這是多麼正確又多麼明智的謀斷!任何人都知道該怎麼選擇!
但劉勳確實猶豫了。
「廬江勢單力薄,我……」
劉琰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若是再加上劉表劉景升呢?」
胖子大吃一驚,「他!他也……」
劉琰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
「既如此,」劉勳又一次回握了劉琰的手,「我願助諸位一臂之力!」
劉表那樣的老滑頭怎麼可能明確表態呢?甚至要蔡瑁表態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但劉琰覺得,現在不難了。
因為他已經成功拉攏到了劉勳,並且獲得了保證,如果劉表出兵,他也願意再征發一次廬江兵,齊心協力,共伐劉備!
得到這個承諾的劉琰感覺渾身輕飄飄地,他甚至在上了軺車,出了劉勳的營地,準備回城的時候又改變了一次主意,決定將自己的效率再提升一點。
「去荊州軍的營地,」他得意洋洋地吩咐車夫,「我要去拜訪蔡德珪!」
這華美的馬車自轅門而出的時候,劉勳一直殷勤地伸脖子注視著那兩道車轍上翻滾起的煙塵,他的心很急,但還是耐心等那輛馬車完全消失在視線裡後,才大聲吩咐下人。
「備車!備車!」
有車夫跑來,「主君欲何往?可是要去蔡——」
「愚貨!蔡什麼蔡!」劉勳手腳並用地爬上馬車,「快送我進城!我要見劉使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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