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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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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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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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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45:0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二章 珠算比賽

  張繡仔細想了一下。

  他和劉勳一起吃飯喝酒的交情是有的,談天說地,敘庚齒,問問家裡有幾口人,但進一步的交情沒有了。

  其實他們幾個的處境略有些同病相憐,如果劉勳願意的話,張繡家裡有一堆兒女,是樂意同他結個姻親的,畢竟兩千石的太守嘛,多個朋友多條路,聽說他家裡也有一堆兒女,這不是正好?

  但是劉勳矜持得很,開戰前張繡暗示過,他不理。開戰後看到劉勳把仗打成那個模樣,張繡也就歇了這顆心。

  他結親的心是出於一個邊地武人對公卿的羨慕而生,歇了這顆心也是出於一個邊地武人對這種廢柴的鄙視,現在賈詡冷不丁問起,他就有些惶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待劉勳太冷淡了,有什麼不妥。

  輜車裡沉默了一陣子,才響起張繡乾乾巴巴的聲音。

  「我待劉子台是很客氣的,只是……」

  「那就好,」賈詡說,「不熟就好。」

  「先,先生此言,我不明白。」

  賈詡慢慢地摸著自己的鬍鬚。

  「將軍既已至此,更無退路,往後無論聽到什麼風聲,都不要理。」

  張繡愣愣地看著他,「什麼風聲?」

  對面的小老頭兒也不解釋,「將軍只要一心一意跟著劉玄德,聽他差遣就是。」

  這個聽起來比較容易些,回答也很容易,反正他現在不跟著劉備,又能跟著誰呢?

  張繡應了下來。

  輜車咕嚕嚕地繼續往前走,有火把噼啪聲不斷在簾外響起,映得賈詡的臉忽明忽暗。

  「還有一件事,將軍當牢記。」

  「望先生不吝賜教?」

  「營中風紀廢弛,現下屯住許城,將軍當約束士兵,慎之又慎!」

  這句話當中的警告意味這樣濃,讓張繡吃了一驚。

  「為何?」

  當他出城,回到了西涼軍的營地時,士兵們也都漸漸回營了。

  劉備為他們送來牛酒,犒賞這些客軍,士兵們也得以在火堆旁享用來之不易的燉肉和濁酒。

  火光照亮他們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也照亮了他們的臉。

  他們在大快朵頤,肉汁從嘴角溢出也來不及擦一擦。

  肉汁是深褐色的,熱氣騰騰,除了嘴角之外,還飛濺或是灑落在他們身上一些,他們也無暇去多看一眼。

  反正他們的衣服是不怕髒的。

  那天從戰場上下來時,他們是怎樣的裝束,現在仍然是怎樣的裝束。

  他們的衣服上有泥巴,有血跡,甚至還有乾涸的肉沫,被肉汁蓋上去,一樣都是深褐色的痕跡,並不違和。

  張繡從轅門進來,尋了一處陰影站定打量他們時,他們的確是這樣大吃大喝的。

  有人和別人爭搶一塊肉,打了起來。

  燉肉掉落在同樣有著大片污漬的褲子上,士兵滿不在乎地撿起來塞嘴裡吃了。

  他們的神情似乎是愉悅的,又似乎是瘋狂的,滿不在乎的,他們全心全意地享受當下這一點快樂,根本不去考慮未來會怎麼樣。

  有嬉笑聲與喝彩聲從營寨深處傳出來了。

  張繡愣了一下,向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他很快就見到了在火堆旁跳舞的婦人,打拍子的士兵,以及脖子一伸一縮,像烏龜一樣在那裡指導節奏的幾名校尉和部司馬。

  婦人穿得很少,光著腳在火堆旁繞一繞,扭一扭,兩條藕節一樣雪白的胳膊在火光裡揮來揮去,她應該沒學過跳舞,跳得很僵硬,並不算動人。但她腰肢纖細,因此只要動作幅度稍微大一點,就能贏得那些人的喝彩。

  在一輪喝彩之後,有人瞥見了他們的統帥站在帳篷門口,立刻爬了起來,聲音響亮地喊了一聲將軍。

  婦人小心地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那幾名武將都是他身邊的老部下,倒是很從容。

  他們甚至還笑嘻嘻地要她抬起頭,請他看一看顏色怎麼樣?

  若是覺得還不錯,今晚送去他帳中怎麼樣?

  張繡環視了帳篷一圈,「誰將婦人帶進營中的?」

  氣氛忽然凝滯住了。

  有人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先生何以這般鄭重?我素來是約束著士兵的呀!」

  車輪滾滾,賈詡似乎很輕蔑地笑了一下。

  「將軍,我也是西涼軍中出來的,難道我不知道將軍所言,是何等的『約束』嗎?」

  這裡是劉備的地盤,他是提前同士兵們說過的,不要殺人,不要放火,不要劫掠財物,也不要劫掠男女。

  約束西涼兵其實很不容易,他們像曹操的青州兵一樣沒有父母妻兒,也沒有一個家鄉可以回去,但他們的戰鬥經驗可是比青州兵強多了。他們駐守邊疆那麼多年,什麼樣狡猾的敵人他們沒經過見過,什麼樣的苦他們沒吃過?

  他們依舊是能征善戰的,但大漢再也不會供養他們,董公也不會供養他們,可他們又不能解甲歸田,因為隴右那麼多平民百姓相食殆盡後,竟然又生出了新的諸侯,依舊在那片土地上征戰個不停。

  於是他們漸漸不再回憶自己還是大漢士兵時的模樣,他們也不再為自己曾經的功績感到驕傲。

  他們轉而舉起屠刀,像野獸般渾渾噩噩,蝗蟲一樣屠戮著他們經過的每個地方,屠戮那些他們曾經保護過的男女老幼。

  他們見多了死亡,又失去了榮譽感,卻還硬撐著不肯就死!

  就算他們已經成了野獸,他們也依舊是大漢曾經的西涼軍!

  董公有那麼多路西涼軍,漸漸在相互攻伐中都散了,或者成了流寇,或者死盡了,只有寥寥幾支還留下來——其中便有張繡這一支。

  結果賈詡看著他,像是在說天書一樣地勸誡他:要他想一想自己當縣吏時是什麼樣,要他想一想那時候的西涼軍是什麼樣。

  ……這太荒唐了。

  「難道不是先生勸說李傕郭——」

  賈詡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明明只是個文士,那一眼卻看得張繡遍體生寒。

  「將軍,那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的權宜之計,」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今勸將軍,也是為了將軍日後的安危。」

  這個西涼大漢坐立不安,忽然又很是憤怒地嚷了起來:「難道劉備會對我的將士如何?」

  「劉備性情寬厚,他若要如何,總還會先勸將軍一句,」賈詡說道,「陸廉可不會。」

  「將軍,將軍,我們也沒對她如何……我們,我們付了她銀錢的!」

  這嘈雜的聲音忽然將張繡從恍惚中驚醒,他又看了一眼那個趴在地上的婦人。

  「取件袍子給她,將她送出營去,令軍法官前來,隨我巡營。」張繡心裡默默地想著賈詡的話,「自今日起,若我再見爾等擄掠婦人,行不法之事,小心爾等項上人頭!」

  那張臉確實很秀麗,滿是眼淚地抬起頭望向他,眼裡的感激讓張繡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莫謝我,若論平常,我是懶得管營中之事的,他心想,非要謝的話,就謝那個排隊接待遠來客將時,還能抽空丟一隻鞋子的陸廉吧!

  陸廉盤腿坐在席子上,搓了搓腳。

  炭盆燒得很熱,她伸手去烤烤火,烤得很舒服,又很想將兩隻腳搭在上面。

  但對面坐著司馬懿,兩隻手束在袖子裡,端坐著,腰板很挺,而且還不吭聲地看著她。

  她想想只得作罷了。

  「這麼晚了,仲達還不去休息,是有什麼急事嗎?」

  「在下覺得,陳從事可能勸不動將軍,所以在下也想試一試。」

  「……哦。」

  「將軍而今不比以往,行事當慎重些才是。」

  她撇撇嘴。

  陳群說過的話,司馬懿又說了一遍。

  不過司馬懿明顯是比陳群更有語出驚人的本事的。

  「將軍與主公君臣恩義如何?」

  她撓撓頭,「挺好的。」

  「若是將軍嘗到了一個極甜的桃子,不忍吃完,故而進獻主公,他也願接受麼?」

  「我都是直接吃完的,」她不滿道,「不會不忍。」

  司馬懿也鼓著兩隻眼睛瞪她。

  「我是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將軍不怕鳥盡弓藏之事麼?」

  她聽了這話,仔細想想,就搖了搖頭。

  「我從來不考慮這種問題。」

  「……為何?」

  「我不是走狗,不是良弓,不是驍騎將軍,也不是什麼紀亭侯,」她說道,「我也不求什麼官爵名利,所以主公不會聽信那些讒言的。」

  隔著火光,司馬懿神情復雜地看著她。

  「將軍是要做聖賢嗎?」

  她出神地想了一會兒。

  「我沒見過什麼聖賢,」她說,「我只是志不在此。」

  她站起身,推開房門,一股冷風忽然吹了進來。

  有群星落在她的眼簾裡,曲折蜿蜒,亮起流水一般的光輝。

  獵戶座升起來了,腰間那三顆星如同一串銀耳墜,一閃一閃,幽靜而可愛。

  她伸出手去,像是要觸碰到它時,司馬懿就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將至歲除,天氣確實是一天比一天冷的。

  「蔡瑁張繡既然去試了試高幹的騎兵,咱們也該幹點正事了。」

  悄悄擦鼻子的司馬懿沒理解她為什麼突然這樣說,愣愣地看著她退回室內,又關上了門。

  「正事?」司馬懿問。

  「打仗啊!」她說,「張繡的士兵是拿頭去攔高幹那三百馬鎧騎兵的,咱們到時候也拿頭去攔嗎!」

  司馬懿一個激靈!他圓睜著眼睛,注視她很久!

  兩個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他的腰又坍下去了。

  「在下才疏學淺,」他小聲道,「馬戰之事,無法襄助將軍。」

  「沒事,」她安慰道,「步戰你也不怎麼能幫得上忙。」

  司馬懿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又抬頭了。

  他眼睛裡閃著詭異的光,「不過在下總還有些辦法,能助將軍一臂之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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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45:2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早知你來

  她上下左右地看司馬懿。

  跟她這種在家吊兒郎當,出門也吊兒郎當的人不同,司馬懿在自己家裡經常躺平,但只要出現在她面前,都還是一個很標準的青年士人形象,比如說小冠紮得一絲不苟,比如說衣襟也是整理得一絲不苟,比如說那個領口都很潔白,也不知道他爺爺他爹給他陪了多少補貼和行李,看著整個跟嫁妝似的。

  ……這個比喻有點不太對勁,她一這麼想,就「噗嗤」樂了出來。

  司馬懿似乎會錯了意,看她的眼神很是不滿,「將軍小覷在下!」

  「沒有,沒有,」她安慰他,「你以後肯定也有大出息的!」

  大出息並沒有被安慰到,而是危襟正坐,將話題重新拽了回來,咳。

  小二和小五換上了一壺熱茶,在冬夜裡氤氳著飄飄渺渺的白氣。

  在這股霧一般的熱氣後面,司馬懿開口了:

  「袁紹南下,將與我軍決戰,將軍能勝袁紹否?」

  「……有點難,」她說,「但咱們努努力擊退袁紹,還是有很大把握的。」

  「能一鼓作氣,擊破袁紹,收復河北否?」

  她想了一會兒,老老實實搖頭,「不行。」

  「為何?」

  這個原因有點復雜,一言以蔽之就是河北太大了。

  袁紹發動了這樣龐大的一支軍隊,這不可怕,當初青州黃巾起事,那也是十萬二十萬的泱泱之眾。但黃巾起事後,並沒有自己穩定的大後方,他們的後方充斥著各種豪強和世家,那些士族同時也掌握著地方官的位置,在朝廷下令各地自己招募兵士抗擊黃巾之後,這些地方官迅速變成了諸侯。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這樣豪情萬丈的一場抗爭,最終只成全了這些早有異心的士族。

  而袁紹的發兵是完全兩碼事,他有極其穩定的後方,那些士族的忠誠度極高,他們也許有相互傾軋的習慣,也許還會因為支持哪一個繼承人而打得頭破血流,但他們始終支持袁紹的統治,一如袁紹寬仁地將權力下放給他們一樣。

  河北領土上的黔首活得怎麼樣這件事,陸懸魚是有所懷疑的,以冀州軍牛馬一般對待民夫的態度看來,最底層的人民大概是享受不到這位主君的陽光雨露的——但他們也很難反叛。

  他們是被里吏帶走,來到黃河南岸服役的,他們有妻兒老小在河北,雖然生活得困苦,但不受戰亂。

  這種紆尊降貴的恩惠在當地士人嘴裡,很可能也就傳成了天一樣的恩典——你甚至不能說那些士人是錯的!因為就陸懸魚這十幾年來親眼所見百姓顛沛流離,死者相藉的景象來說,那實在遠超過當初她在雒陽城外的低矮茅草房裡所見到的,怯懦著想要「獻身」給她,只為求她多給兩個收豬錢的窮苦人。

  「戰爭」的確是令人恐懼的東西。

  因為對戰爭的恐懼,使得河北百姓忍受著世家豪強壓迫的前提下,也要繼續服從他們的主君,這是完全正常且合理的推斷。

  最底層的百姓、中間的官吏和士人、直接參與戰鬥的士兵,以及最上層的武將和文官,他們的立場在這場戰爭面前統一了,於是,整個河北變成了一架戰爭機器。

  她可以想方設法出奇兵,勝袁紹一場,再一場,直至將他趕回冀州,但要說宜將剩勇追窮寇,長驅直入掃平四州……她的確是覺得,這不太容易。

  兗州以南有各路世家來向劉備示好,但黃河以北就只有荀諶隱晦地示好了一下。

  ……用塞過來一群荀彧的小娃子的方法示好。

  「我只能確保打贏當下的戰爭。」她最後這麼說。

  司馬懿一點也不意外,「如果將軍都這樣想,那些蛇鼠兩端的小人又作何想呢?」

  「……小人?」

  他點點頭。

  「我見劉琰去尋劉勳,言辭那般親熱,言辭中又對將軍有所臧否——」

  她忽然伸出一隻手,「先等等,你是怎麼見到的?」

  「我留心了。」

  「我怎麼沒注意到?」

  司馬懿冷靜地回答,「將軍只顧著吃。」

  「跑題了。」她尷尬地說。

  「若只是有所臧否,亦或請劉子台留在主公身邊,進幾句對將軍不利的讒言,這還是小事。」

  她的脖子伸長了,嘴微微張開,感覺自己現在的樣子又憨又呆。

  「他還能有大事?」

  劉琰是宗室出身,又是個老人,但他從來就沒承擔過任何主要的職務,他不打仗,也不管錢糧後勤,他好像就只是劉備的一個高級掛件,甚至大家都覺得他也是這麼看待自己的!

  都來許城了,他每天的衣服也是不重樣的換!什麼樣的衣服要配什麼樣的腰帶,綴什麼樣的配飾,加什麼樣的蔽膝,穿什麼樣的方履,戴什麼樣的頭冠,不重樣!

  他甚至還帶了一群美貌婢女!

  就這麼個東西,他能有啥本事,搞啥大事呢?

  張繡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他是西涼人,而且也只是寒門士人出身,後來跟叔父一起在行伍中討這口飯吃,形象也就越來越奔著粗魯的武人方向去了。

  跟劉備在一起時感覺倒是沒什麼,劉備言辭舉止中有游俠兒的一面,豪爽開朗,不會令他感到不適。

  但劉琰來訪,這就有點難受。

  這位「有風流,善言談」的名士一進帳,違和感就來了。

  他穿著一身亮閃閃的,綢緞做的長袍——張繡覺得自家婦人也就逢年過節會穿上這樣料子的衣服——並且戴了同檔次的頭冠腰帶方履蔽膝,直裾外面還罩了一件嵌了皮毛的大氅。

  ……那個皮毛竟然也是潔白的!雪一樣襯著他那張一看就保養得很精細的臉!

  要說宴會時大家都將自己壓箱底的新衣服拿出來,仔細打扮一番也沒什麼,因而那時張繡也沒覺得他這人有多怪異,但現在只是來城外他的軍營拜訪,居然也是這一套!

  張繡的腦子就不由自主閃出一個念頭:這還真是老劉家的人。

  他覺得自己這帳篷至少還有三成新,劉琰一進來,立刻襯成了十分舊,隨時都可以捲起來丟出去扔了。

  ……咳。

  劉琰來此沒有什麼正經目的,簡單說是寒暄,但他的話說得很漂亮,話裡話外先暗示自己追隨主公多年,因此主公軍務繁忙,有什麼想不到做不到的事,都由他來負責。

  於是張繡趕緊應和了一句。

  「從事隨劉使君這麼多年,這份辛苦真是鮮有人能比擬啊。」

  劉琰自得地笑一笑,「在下有何功德,敢當將軍此語?而今亂世,能立不世功業的,還得是將軍這樣的英雄啊!」

  「敗軍之將,稱何英雄?」

  這位華服名士摸摸自己的鬍鬚,收斂了笑容,似乎很是關切,「以將軍熊虎之師,亦不能抗河北兵馬耶?」

  張繡很坦然地拍了拍自己還在包紮的胳膊,「說來見笑,就他那支馬鎧軍,我軍便擋不住啊!」

  「……馬鎧軍?」

  西涼人開始講,講高幹那三百馬鎧騎兵有多麻煩,尤其是冀州人誘他們入彀後,地勢狹窄無法展開陣型的前提下,重騎兵和強弩配合起來,那簡直就是單方面屠殺!哪怕他的西涼兵上前抵擋,也是死傷慘重,最後換了黃忠上去身先士卒,也只是將他們救了回來!

  ——甚至在隨後簡單打掃戰場時,這群西涼人很是在那片屍山血海裡翻了半天,想翻一件馬鎧出來都沒翻到!

  張繡講著講著就激動了,唾沫飛到了劉琰臉上,對方微微皺起眉頭,他也全不自知。

  因而沒注意到劉琰根本就不曾留心聽他後半程的話,也就更加正常了。

  他這樣講了半天,先是講,後是訴苦,直至口乾舌燥,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時,劉琰才緩緩開口:

  「若河北兵馬當真這般雄壯……」

  他沉吟了一會兒。

  張繡伸脖子去聽。

  「唉,在下於襄陽初見將軍時,便敬佩將軍赤誠之心,因而不得不剖肺腑啊!」

  張繡睜大眼睛,「從事必有高明之策教我?我當如何擊破馬鎧軍?」

  這位名士被噎了一下,一臉痛心疾首。

  「將軍!你何必執迷不悟呢?若袁本初兵精糧足,其勢不可當也,將軍也當為自己三思,留一條後路啊!」

  她在城門口的小攤上坐下了,手裡拿著一個餅子,一邊啃,一邊看出來進去的車馬,尤其看看那一條條棕褐色的腿,邊看邊琢磨。

  有驢的,有騾子的,也有馬的,細長有力,任勞任怨。

  小販將頭湊了過來,「貴人這是看什麼呢?」

  「看腿,」她說,「那些騾馬的腿。」

  「貴人欲置牲口?我有個兄弟是販騾馬的,貴人若有差遣,小人尋了他來便是!」小販立刻滔滔不絕起來。

  「我不是要買,」她還在那裡盯著看,「我是要砍。」

  她轉過頭,見小販愣愣地看著她,便伸手去指他手裡拎著的刀。

  「把那些馬腿,都砍掉!」

  小販嚇得一個機靈,趕緊將刀收到背後去。

  「貴人這是戲弄小人呢!」他趕緊說道,「況且小人這,這刀,也砍不得馬腿啊!」

  她盯著那柄切熟肉的刀想了一會兒,「是不成。」

  ……這時代重騎兵很冷門,因此也沒發展出抵擋重騎兵的兵種,所以該怎麼著來著?

  「況且騾馬那般金貴——」

  城門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與之前那些運貨的,一步一個腳印的可憐牲口不同,這次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短促有力,很明顯是一匹戰馬,並且還是由一位訓練有素的騎士駕馭著……

  這個就比較接近她想剁的那種馬蹄子!

  陸懸魚猛地又將頭轉回去,正準備仔細看一看那匹腦內假想敵時,騎在馬上的人注意到了她。

  「辭玉!辭玉!」張遼騎著馬,帶著馬後一溜煙塵,歡欣喜悅地沖著她來了!「你是早知我要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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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45:3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四章 馬腿

  她早上出來遛彎時,其實穿得也沒有特別寒酸,但這個時代的染料不及後世,洗幾次衣服就會褪色,因此金字塔尖的大貴族不怎麼考慮「洗衣服」這個問題,衣服穿髒了就換下一件,髒衣服根據主君的脾氣來決定去向。

  她的衣服是細布裁剪出的,剛穿身上時很整齊精神,但是洗幾遍就開始褪色,並且版型也變得有些走樣——當然她不在乎。

  這樣的一身衣服坐在路邊小攤鋪就的草席上吃餅子,看起來是沒什麼問題的。

  但張遼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就特別有問題。

  ……首先他是一身戎裝的。

  除了黃忠那種缺錢缺到臉上的落魄中年社畜之外,武將們對自己的鎧甲總是相當精心,因此穿出來也相當體面。

  張遼這身鎧甲在陽光下一曬,甲片閃著波紋般的光,雖然跟冀州的高級武將比起來還稍顯樸素,但坐在這連蓬門都沒有的小攤上,已稱得上「蓬蓽生輝」。

  ……何況還有那麼一匹馬呢!油光水滑,膘肥體壯,精神抖擻地湊過來還用鼻子聞了聞肉湯,然後打了一個響鼻,表達了一下對這種氣味的不滿。

  ……小販看看這位將軍,再看看這麼一輛高級跑車,硬是沒敢批評它不講衛生的行為。

  這位將軍就穿著這身鎧甲,坐在他家的席子上,周圍一圈兒騎兵也下了馬,圍在小攤旁。

  小販怯懦地看看她,她看看張遼。

  「你們先去……」張遼想了一下,又轉過頭看她,「辭玉下榻何處?」

  她撓撓頭,「縣府西邊第二戶宅邸,門前有棵被雷劈過的樹那裡。」

  張遼點點頭。

  於是這群騎兵就又上馬跑了。

  小販的神情看起來有點忐忑,捧著湯碗的手也有點哆嗦,不過她和張遼都沒太注意。

  周圍有人探頭探腦地圍觀,過了一會兒,有人悄悄過來,也買了兩個肉餅,沒喝湯,只將肉餅揣懷裡就走了。

  這樣打量的目光和竊竊私語漸漸低下去了,城門處這一塊做小生意的地方漸漸熱鬧起來。

  張遼這次過來的原因挺簡單——寒衣發齊了。

  這東西不起眼,但是沒有寒衣的士兵無法打仗,無法行軍,無法幹活,甚至連站崗放哨都做不到。

  沒它的話,不需要對面敵軍動手,你自己的士兵會一片接一片地病倒,緊接著營中就會起大疫,然後病倒的士兵就變成再也無法站起來為你作戰的一個個土堆。

  所以除了諾森德之外的統帥,都是一定要為自己的士兵準備寒衣的。

  「太史慈那邊如何?」

  「也已經備齊了,」張遼說道,「只是路上波折些,令國讓多番奔波,近日似有農人報來,兗州一線的許多營寨皆有兵馬往東。」

  她想了一會兒,「他們必是去隗城了。」

  張遼一臉沉思,「南兵未曾攻下來的那座營寨?」

  她點點頭。

  高幹那座營寨就在隗城附近,很有可能天氣越來越冷,袁紹也逐漸收縮兵力,準備佔據交通要道,安排自己的後勤補給線。

  南兵沒打下來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說劉勳確實是弱爆了,再比如說三支兵馬就不可能統一行動,效率自然也是堪憂的,再比如說冀州軍也許已經調動了兵馬過去,他們正好撞牆了。

  她搖搖頭,「我聽黃將軍說,他們兵力只有五千左右,設伏是一定設伏的,但援軍則未必。」

  「黃將軍?」

  她比比劃劃一下,「是荊州軍的一位將軍,弓馬嫻熟,勇武善戰不說,這次還立下了很大的功勞!你見了就知道,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張遼不自覺地側過頭,豎著耳朵,很仔細地聽。

  她覺得這是非常專注的分析戰事的表現,也就繼續往下講。

  兩個人盤腿坐在草席上,吃完幾個肉餅,又喝了兩碗湯後,終於才將這場戰爭聽來的所有細節講完。

  「是個值得會一會的大丈夫。」張遼很矜持地表示。

  「我也想著,要怎麼樣給他留下來就好了!」她挺直了腰桿,「留在荊州軍中白蹉跎了,你都不知道他那身甲——」

  「不過辭玉不擅言辭,」他說,「這事你來是不成的。」

  她又塌下去了,「我也這麼覺得,主公又不好意思去挖人牆角。」

  張遼拿手指敲了半天的草席,「不如我去拜訪一下黃將軍吧?」

  她立刻高興起來,手舞足蹈,「成啊!我跟你一起去!」

  張遼的手指不敲了。

  黃將軍住在城外的荊州軍營中,連綿的帳篷間混雜著一些民房。

  據說這裡原本也是一個小村莊,曹老板打仗打到稀爛之後,不少人就跑了,後來裡面住了些流民,但荊州軍一來,他們立刻就畏怯地讓出了這些低矮破舊的茅草房,在軍營附近的荒地上用蘆葦和蒲草搭起棚子,依附著軍營準備過冬。

  黃將軍就住在這麼一個稍微修繕過的草屋裡。進出都要彎腰,十坪米左右的面積,有個一尺見方的窗洞,上面捲著一張小小的席子,窗下鋪了席子,席子上擺了一隻藤箱充作案几。

  考慮到帳篷冬涼夏暖的特性,能住在房屋裡總比帳篷舒服,也不能說蔡瑁待他刻薄……但條件確實是有點艱苦的。

  黃將軍慌慌張張地出門迎了他們,又趕緊收拾藤箱上的紙筆,吩咐親兵燒點開水,再拿兩隻乾淨的碗送過來。

  她坐下,左右看看,四處張望。

  張遼就熱情多了,一見面就開始同黃忠寒暄,先是互相問候了姓名字,然後是籍貫,等親兵送上白開水茶時,這場交際活動才剛剛進行到互相問候老母。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是見過張遼拉攏人的,但和這次有點不太一樣。

  當初張遼拉攏她時,態度是很親切,很真誠的,就是那種「我看好你!咱們一起混吧!」的風格,但這次跑來拉黃忠,他進營之前,先整了整自己的頭冠,然後用袖子擦擦胸前的甲片,再低頭看看自己的靴子……最後回頭看一眼自己的馬。

  ……但是這些有點矜持,還有點做作的小動作在見到黃忠時一下子消失了,張遼一下子變得非常熱情!

  明明他自己的名氣比黃忠大多了!但還是幾乎用一種蹦跶過去的姿態同黃忠寒暄的!而且那個詭異的,比當初認識她時熱情多了的姿態裡,似乎還帶了一點點補償的歉意似的。

  ……這想一想就更奇怪了。

  她坐在一旁捧著碗喝水,一邊喝一邊打量,等喝完那碗水之後,她覺得應該還是自己想多了。

  三個人都不是什麼風流名士,更沒有曹老板那種一邊打仗一邊作詩的水平,因此寒暄過後,自然而然就將話題轉到那場不成功的攻城拔寨上了。

  「若是尋常精兵,打也打得,」黃忠說,「只是馬鎧兵,確實有些棘手。」

  她轉頭看看騎兵專精的張遼,張遼看看她。

  「咱們可以砍馬腿。」她說。

  「那要死很多人,」張遼說,「前三排的老兵也鎮不住。」

  於是大家又沉默一會兒。

  「咱們的馬要是也披上馬鎧呢?」她問。

  張遼嘆了一口氣。

  「國讓宵衣旰食,已經很不容易了。」

  「嗯,嗯,」她還在猶豫,「但是……」

  黃忠在一旁聽著,忽然開口,「那是位品行清正,規略明練的使君啊!聽說在他治下,青州倉廩滿實,庶民安樂……這樣一位使君能為將軍效力,將軍當愛惜才是。」

  她很羞愧,低下了頭。

  這是個經濟問題,在河北雄厚的財力面前,青州那點家底根本不夠看的,還是得想別的辦法。

  不過張遼還是表示,如果她真想要,可以寫信給田豫。

  看在自家將軍的面子上,田豫咬咬牙也得給她湊個……湊個……一兩具出來。

  ……多了就真沒有了。

  如果沒有馬鎧裝備,張遼的輕騎兵打重騎兵是很麻煩的,硬碰硬打不動,戰損率想一想就非常高。

  於是只能考慮步兵了——戰損率只有更高,但便宜。

  小兵的生命是最廉價的,拿人頭堆上去,堆死那些馬鎧兵,這也是個路數,而且是一般人都能想到的路數。

  但這個想法會遭遇更麻煩的問題。

  小兵也是人,腦子裡裝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蟲巢意志,憑什麼讓人家送死呢?

  重騎兵馬蹄子一踏過來,前三排擋不住,整個陣線就要陷入大潰敗了啊!

  黃忠和張遼討論了很久。

  他們討論了輕騎兵打重騎兵需要鈍器,他們可以改良一下銅殳,裡面還得是實心的,這樣才能對鐵皮罐頭裡的人造成最大殺傷力。

  他們又討論了砍馬腿戰術,這個斧子也得是特製的,不能是手戟長短,怎麼也得加長些,還得分量得宜,既能砍斷馬腿,士兵也能拎得動。

  但這個提議最後又被張遼否決了。

  「馬鎧兵若成一字衝來,士卒如何不生懼心?」

  「軍中若有勇將在前……」

  張遼搖搖頭,「哪怕是項王復生,終究是肉身之軀,如何擋得住戰馬?」

  擋得住第一匹,擋得住第二匹,第三匹嗎?

  自己家的士兵看得到旗,也看得到旗下的這位將軍,難道對面就看不到嗎?

  被一群士兵集火也許能活下來,被一群重騎兵照臉踩——這個怎麼活?

  他們去哪裡找這種日拋型勇將?

  當然,當然要是他的兵刃足夠鋒利,能連甲帶戰馬一起劈碎,那肯定是沒這樣的問題了。

  但就算給項羽復生了,他也沒有這樣的神兵啊!

  她繼續不吭聲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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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五章 「必將他砍死!」

  她在那裡琢磨自己的事,張遼和黃忠沒察覺到,倒是聊得很開心了。

  為了擊破馬鎧兵,他們列出了不同的方案,需要不同種類的裝備更新換代,比如說前排步兵有沒有甲?皮甲不行,得上鐵甲,最好是武官用的那種;再比如說有沒有可能整點便攜式拒馬出來?黃忠又說繩子能不能絆住馬腿,張遼記下了這個提議,但沒有完全認可,他覺得絆馬索需要步兵拿出極大精力來演練配合,畢竟戰馬這東西雖然是畜生,但它不是白痴,見到拒馬它都知道努力起跳,難道見到繩索就不知道邁腿嗎?

  他們就這樣絮絮叨叨地聊,直至聊到砍馬腿的東西——這個被確定下來了。

  他們需要一種能砍又能勾的長柄武器,黃忠鋪開了質量不太行的紙,張遼在上面開始比比劃劃。

  畫了一張,感覺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不太行;

  再畫一張,還是不太行。

  等到第張第四張時,張遼還在那裡埋頭寫寫畫畫,黃忠已經整個心疼得說不出話來,悄悄地不知從什麼地方摸來了一塊木板子,「先在這上畫吧,畫完若是不可心,擦了就是,擦了就是。」

  她回過神,「你們這是在畫什麼?」

  「辭玉欲拒馬鎧軍,」張遼拎著毛筆在那裡冥思苦想,「我與漢升兄繪一張圖出來,將軍中長兵略改一改,到時交給青州……」

  「哦,」她點點頭,忽然一愣,「這東西要拿回青州去改?」

  「許城鐵官荒廢,又無高明工官,恐怕製不出這許多兵刃,營中工匠不過隨行修補輜車營寨,更無從借力,只有送回青州去才好。」

  「那還畫什麼圖樣呢?」她立刻說道,「咱們把要求寫上,送回青州去不就得了?」

  張遼和黃忠一起愣愣地看著她,「沒有圖樣,工官從何知曉尺寸樣式?豈不是要他們……要他們胡亂地去畫?」

  「旁人的話,多半是閉門造車,」陸懸魚很自信地說道,「咱們青州的鐵官卻是不同的。」

  原因很簡單,東漢十州中,只有她這半個青州裡有一個諸葛亮!

  陸懸魚對諸葛亮的信心,就像並州騎兵對他們的將軍一樣堅定。

  ……當然,擊破馬鎧軍只靠一個諸葛亮是不行的,解決完了兵器的問題後,他們還有更麻煩的問題。

  幾個並州騎兵趴在牆上,探頭探腦。

  他們這位置選得好,兩處宅邸中間的小巷是個死胡同,因此不知道哪一家主人不樂意閒雜人等鑽巷子裡,就在這裡種了幾棵樹,尋常人不會往裡鑽,有心人正好借此藏身。

  其實他們原本也不想爬牆的,只是縣府的官吏給他們安排好住所,他們從縣府裡出來時,正見到司馬懿進了小陸將軍那處宅邸。

  ……其實也不是他們特別留心,只是門前那棵被雷劈死,但又不完全死,雖然通身焦黑,散發糊味,但還堅強地發新芽開新花的樹很是顯眼。

  第一個人提及起來,第二個人就好奇了,第三個人提議,第四個人特別有行動力。

  他們趴在牆頭上,看小陸將軍所倚重的司馬先生穿過正院,進了東偏房,過了一會兒,有人拿著錢袋子出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有人端了炭盆進來。

  「白日頭底下就燒炭,」並州兵嗤之以鼻,「渾然不像個勤儉持家的樣子。」

  再過了一會兒,有人拎著一隻肥雞回來了。

  「這必是要討好小陸將軍,」他們竊竊私語,「不可不防啊。」

  又過一會兒,有人端著烤雞、麵餅、以及肉湯進了司馬先生的屋子。

  幾個並州兵也終於從牆頭下來了。

  他們現在確信,司馬先生是真心實意躺平自己吃自己,斷然沒有向小陸將軍示好的意圖。

  司馬懿確實是沒有花自己的錢,給主君買肥雞的想法的。

  主君給他發的祿米不算多,也是幾百石的標準,他吃喝都要自掏腰包不說,陸廉還是個對生活質量很沒要求的人,他花錢的地方就更多了……

  比如說小院提供的朝食是熱水加餅子,再來一碟鹹菜,大家都這麼吃,司馬懿也就裝模作樣跟著吃一點。

  吃了,但沒吃飽,所以趁著白天主君出門,他把庶務處理過之後,還得再吃一頓點心才行。

  比如今天有僕役送信回來,說張文遠將軍入城,又與小陸將軍同去了蔡瑁的營地,司馬懿就篤定了主君必定會在蔡瑁的營地裡吃吃喝喝待到很晚再回來。

  他就著這隻烤雞吃了一小碗飯,心情愉悅,又往「君幸飲」中倒了一點酒時,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這位行事頗為妥當,事事縝密周全的年輕謀士忽然在這個瞬間裡有點慌。

  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他迅速冷靜下來了。

  將軍又不會進他的屋子。

  ……腳步聲突然就來到了他的門前。

  就算要進,也要在門口等一等,又不會推門就進。

  ……推門就進了。

  陸廉站在門口,冷風嗖嗖裡往裡鑽,她也不知道關門,也不知道道歉,兩隻眼睛盯在他面前的烤雞上,還咽了一口口水。

  「你怎麼這個時間吃飯?」她問,「早知道你在吃點心,我就等一會兒再尋你說話了。」

  司馬懿看起來有點慌慌張張的。

  他迅速地將杯碟碗筷推到一邊去,起身請她坐下。

  「將軍行事這樣匆忙,必有急事尋在下?」

  「嗯,嗯,」她應了一聲,「那些冀州的瑣事,你是從何知曉的?」

  「……何事?」

  「比如說許攸的事。」

  司馬懿思索了一下,「許家行事驕橫,因而公文傳至鄴城時,全城士庶皆在,其中有幾戶與我家略有交情,自然寫信至此。」

  「所以你家是有冀州人脈的?」

  她這樣追問時,整個上半身前傾,離他的烤雞極近,但她好像一點也沒察覺到,還是很熱忱地盯著他。

  司馬懿不自然地躲閃開她的目光,「父祖皆知我效力於將軍帳下,偶有來信罷了,也不曾令我作復。」

  「我有事需要仲達幫忙,」她立刻說道,「重要的事!」

  司馬懿愣愣地看著她,「將軍有何吩咐?」

  「高幹營中有百騎兵,兵著鐵甲,馬披鐵衣,所向披靡,無往不勝,」她目光炯炯地盯著他,「這事你知麼?」

  這位年輕文士點點頭,「我自然知曉。」

  「我想知道,這百馬鎧兵是單高幹營中有呢,還是冀州軍都有呢?」

  打仗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她需要訓練出一支能擊破馬鎧兵的軍隊,要讓士兵在重騎兵面前悍不畏死,但這還只是個開始。

  這支軍隊除了意志堅定之外,還需要戰術訓練與配合,還需要配套的鎧甲與武器,這些她也必須準備好。

  如果有可能,她還需要選擇一個地形適合步兵作戰的戰場,最好能再提前挖溝,鋪設陷阱。

  這太理想了。

  所有這些條件和準備,最後就緒的如果達到一半,她就會感激涕零。

  但即使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在她這邊,她還要確保一件事:

  馬鎧兵會出來與她對陣嗎?

  重騎兵也是騎兵,她的士兵兩條腿,人家四條腿不說,還有大量駑馬用來減輕戰馬在行軍過程中的負擔。

  所以挑選戰場的主動權在對方,戰或者不戰的主動權還在對方!

  甚至她很擔心,如果整個北方四州都開足馬力,會不會還有大量的馬鎧兵出現?

  司馬懿想了一會兒。

  「將軍所問,乃是機密事,在下無處知曉。」

  她的脖子一點點縮回來了,看起來有些失望,但不算沮喪。

  「不過將軍所慮之事,在下略知一二。

  「有鄴城世家與父祖書信來往,曾提及北方民生之事。

  「將軍以為,河北百萬士庶,而今生活如何?」

  說實話,她有點想不出來,她覺得袁紹人設好像某位外號金閃閃的王者,剛愎自用什麼的先不提,黃金律是攥得死死的,一切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用錢解決。

  他們的浮橋,他們的營寨,他們的漫山遍野的甲兵,還有無窮無盡的民夫。

  在「打仗就是在燒錢」這樣的定律面前,袁紹幾乎是立於不敗之地的。

  她最大的奢求就只有將他的主力殲滅,然後將袁紹趕回冀州——至於長驅直入摧枯拉朽幾天內直接將旗子插在鄴城城頭上?不存在的!

  在天下人心中,袁紹的實力就是這麼可怕。

  「鄴城有識之士皆感憂慮,若今冬不能平定青徐,」司馬懿平靜地說道,「來年春時,北方必定餓殍遍野,皆時冀州軍也將無以為繼。」

  陸懸魚震驚了。

  司馬懿將那盤被他撕下一點的烤雞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這位明顯沒能在黃忠那裡蹭到飯,因此餓著肚子出來的女將軍下意識地伸手接過,然後掰掉了一隻雞腿,默默地啃了起來。

  ……虧他之前還給她講分桃的典故,司馬懿想,這有點不太吉利。

  但那隻雞腿還沒吃完,她已經從沉思中回過神了。

  司馬懿的話給她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不用多說,知道冀州也在勒緊褲腰帶咬牙過苦日子,她對未來戰爭就有一個大致輪廓的勾勒了。

  壞消息麼……

  她嘆了一口氣。

  「咱們已經砍死了袁紹麾下一串兒名將,但還不夠啊,彼軍能設下這樣的圈套,自然行事謹慎,不會輕易上咱們的當,唉,唉。」

  司馬懿也跟著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是哪位高明之士呢?」

  「將來若有幸見到,」她認認真真地說,「必將他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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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在隗城的荀諶忽然打了一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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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六章 高明之士

  她這樣認真的模樣,突然將司馬懿逗笑了。

  「將軍,還不能立刻將他砍死啊。」

  「……為何?」

  她這位幕僚端坐時,交際時,甚至是灰頭土臉的初見時,看著都是個品貌晴朗端正的好青年。

  只有在他思考問題的時候,那雙平靜又溫和的眼睛會微微眯一下。

  司馬懿將來也不會成為一名武將,她想。

  盡管他躺平時也會關心戰事,對局勢有很高的敏銳性,甚至將來也可能會領兵打仗,打出很不錯的戰績,但他絕不是個純粹的將領。

  他的行動裡總會帶上一些別的考量,一些戰場之外的東西。

  會這樣思考戰爭的人,通常也會在戰爭外這樣思考,並且將二者混合到一起,直至戰爭成為他的一種手段。

  那個很微妙的眼神轉瞬即逝,就像夏日晴空無端飄過的一縷雲彩,飄過去了,就散了。

  甚至在她詫異的目光下,司馬懿還揮揮手,讓門外的僕役進來,端起了盤子。

  「仲達?」

  「剩下的將軍端回去吃便是。」司馬懿端端正正地說道。

  她看看自己正在啃的腿骨,再看看那隻烤雞,剛剛關於「砍死對面那個謀士」的想法立刻溜走了。

  「還是在這兒吃吧,」她很不見外地說道,「這沒多少分量,我吃得完。」

  司馬懿笑眯眯地,一臉溫良恭儉讓。

  「這事,」張繡說,「我還是不明白。」

  他也給老師奉上了烤雞,但除了這種粗糙的食物之外,他還奉上了羊羔肉和魚膾,以及蔡瑁送給他的,荊州出品的美酒。

  老師吃得不多,羔羊肉吃了一些,酒也嘗了一點,然後就端起湯匙,舀了一匙熱湯,慢慢喝下去了。

  據他自己說,秋冬時還是要注意調理身體,適度進補的,但是不能吃太多的肉,對胃腸不好。

  ……張繡沒心思聽這些。

  「先生,請先生教教在下,」他追問道,「劉琰那般貶損陸廉,究竟是虛是實,有何陰謀?」

  賈詡放下湯匙,看了他一眼。

  「我教給將軍,將軍便知道如何應對了嗎?」

  張繡愣了一下,底氣就有些不足,「我自然,自然是……」

  雖然好奇,但如果真心要同別人玩起什麼陰謀詭計,張繡自認腦子裡還是裝不下那些復雜東西的。

  尤其他這些年來顛沛流離,什麼樣的苦沒吃過,性子也早練得謹小慎微了許多。

  見他這樣支支吾吾,賈詡輕蔑地笑了。

  「將軍何必掛懷?劉琰自以為高明,其實不過一愚人爾!」

  劉琰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劉備覺得他是個雖然沒什麼大本事,也擔當不起重任,但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既然擅言辭交際,又是宗室出身,便帶在身邊,優容之。

  但這些話劉備是不會講出口的,因此旁人眼裡的劉琰有了新的模樣。

  他們覺得這位風流名士很得主公愛重,就如同郭嘉之於曹操,又或者許攸之於袁紹,總之是一個親近的,能說得上話,而且誰知道什麼時候會不會左右主公想法的親信。

  這些年來,關羽在南方坐鎮,陸廉在北方開疆闢土,張飛也要一邊守土的同時一邊整備軍事,向各路友軍施以援手,他們任何一個將功勞拎出來與劉琰比一比,這位風流名士都是不值一提的。

  但他們都在各地征戰,只有劉琰跟在主公身邊。

  於是那些功績在外人眼裡也褪了色——況且那幾個武將性情各異,哪怕是與士人交往時最和善的張飛都顯得笨拙木訥,哪有劉琰那般令人如沐春風呢?

  劉備集團的規模越來越大,吸引來的人才越來越多,劉琰漸漸也在其中感受到了與眾不同的重視。

  什麼人見他不客氣呢?那些依附而來的士人儘管出身名門,見了他也要溫溫柔柔地笑一笑,甚至還要備上一份禮物。

  陸廉卻從來都不肯客氣親近!

  以往她不在徐州也就罷了,現在好不容易回一趟許城,數番宴飲,她眼裡就好像根本沒有他這個主公面前的重臣一樣!

  她自以為建功立業,比得過他在主公心中的地位麼!

  偶爾夜深人靜時,劉琰也會捫心自問:除了很早便跟在主公身邊之外,他做過什麼事,立過什麼功嗎?主公給他祿米,又頻頻賞賜他許多東西,這些不是早就已經超出他應得的了?

  他是沒有什麼本事的,若是強要出頭,無論是領一個文職,還是領兵上陣,下場不過傅士仁那般罷了。

  但這個想法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這令他感到痛苦。

  人人都明白要有自知之明,但這種品德卻是最令人痛苦的——誰願意承認自己只是一個庸才呢?

  尤其他睡在熏過香的絲綢被褥裡,身下是工匠精雕細琢的木榻,旁邊還有美貌而柔順的姬妾,這一切都在冬夜裡為他提供溫柔的暖意。

  這些東西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這都是他的出身、風度、好口才、以及主公待他的君臣情誼換來的。

  陸廉享受過這些嗎?關羽享受過這些嗎?他難道沒聽說,那個殺豬出身的婦人在軍營中吃的是與士兵一般的稗子飯?

  她有什麼資格與他相提並論!

  這種混沌又惡意的想法驅逐了他頭腦中最後一絲清明。

  而且彷彿是佐證一般,有高明之士派人送來了情真意切的書信。

  他終究是不會被埋沒的。

  「將軍不明白劉琰的心思,這很好。」賈詡說道。

  張繡皺起眉,「請先生賜教?」

  賈詡又舀了一勺湯,慢慢地吹了吹。

  「世人都覺得自己是聰明人,卻不知這世上哪來那麼多聰明人?不過是且作聰明罷了,似這等爾虞我詐之事,將軍只要一心想著自己是個笨人,便可保平安。」

  張繡愣愣地看著賈詡喝了那勺湯,趕緊繼續問。

  「那劉琰呢?」

  「他不比將軍聰明,卻自比聰明人,殊不知真聰明的人早將他看透,做了香餌哪!」

  「何人……何人這般高明?」張繡冥思苦想一番,冷不丁蹦出一個人名,「陸廉?」

  賈詡臉上的輕鬆愜意突然消失了一瞬。

  「她不是聰明人,但也不愚笨。」他說,「她是另一種人。」

  「哪一種?」

  賈詡陷入了沉思。

  如果非要比喻的話,聰明人在下棋,愚笨人渾渾噩噩地作了棋子。

  還有些人在旁邊做自己的事,可能在種菜澆園,可能在殺豬放血,可能在拎著個破鍋梆梆地敲,反正她大概是看不明白這棋局的。

  但不管她看不看得明白,只要下棋的人打擾到她,她就可能牽過一旁的馬,騎上去,然後一蹄子踩翻棋盤,再在下棋的人臉上蓋幾個蹄印,揚長而去。

  ……陸廉大概就是這種人。

  諸葛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聰明人,但他收到信的時候,短暫地懵了。

  小陸將軍不善文采,不精筆墨,卻很擅長列出條件。

  她的條件大致是這樣的:

  木柄要長,長柄才能與騎兵拉開距離;

  兵刃要厚,薄刃的比如劍或環首刀沒有衝擊力,也就剁不動馬腿;

  雖然要厚,但整體重量要控制住,太重了拎不動;

  一擊不成,要立刻能改變戰術,用鉤子鉤住馬腿或馬鎧,能絆一跤也不虧;

  工藝要精,對戰的是袁紹最珍貴的馬鎧兵,不能偷工減料;

  時間要快,能十天就不要拖到半個月,當然如果小先生有辦法,三天也行;

  成本要低,沒什麼可說的,青州很窮。

  這是陸辭玉將軍的親筆信,很難得。

  她離開青州這麼久,寫信回來的次數寥寥,大半是給田豫的,小半是給自家那幾個姊妹和子侄的。

  給叔父的信,一封也沒有過。

  雖然給他寫信也很令他感到驚喜,但諸葛亮還是感到了一陣委屈。

  他不知道將軍心裡的他到底是什麼形象,就像以前她見到他時,總用那種莫名其妙的熱情目光看他,也讓他很忐忑。

  現在捧著這封信,諸葛亮更加確定將軍對他有一種超乎尋常的信任了。

  ……就算他才學出眾,聰明過人,這東西想盡快做出來也很不容易吧!

  ……況且「三天」是個什麼期限?!這麼一批軍械怎麼三天做出來啊!

  太離譜了吧!

  李二抱著學宮送來的書籍,哼唧哼唧地走進院子時,正看到小先生坐在那裡發呆。

  自袁紹開戰後,小先生因為時常要去驗看工匠打出來的鎧甲武器,因此將居所搬到了鐵官附近,隔壁就是工匠的作坊,這邊吵是有點吵,但冬天比別處更暖和些。

  ……但坐在窗下的小先生無端讓李二感到了蕭瑟。

  「先生?」

  諸葛小先生轉過頭來,看著他,輕輕地應了一聲。

  「無事,」他說,「將規矩與大尺為我尋來,還有,令工官也來一趟。」

  「先生,今日休沐啊。」

  「勞你關心,」小先生說,「我不累。」

  「……先生不累,工官也休沐了啊!」

  小先生將拳頭攥緊了,於是李二忽然有點害怕,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是哪個糟心的上官在休沐日給小先生派了活。

  若是被他知道了,李二氣呼呼地想,這樣刻薄的上官,正該悄悄套麻袋打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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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七章 「死為什麼不值得懼怕呢?」

  有民夫自那座擊退了劉勳蔡瑁張繡聯軍的營寨前緩緩走過。

  他們在土路上走得很小心,偶爾會抬起腳看看地下,時不時還會看看兩側在秋冬季已經漸漸乾涸,並且堅硬的土地。

  有很長的枯草一片片俯倒在那裡,像垂死者的頭髮一樣,明明已經死在了這個冬季,寒風一來,卻還輕輕地拂動。

  那裡是有很多寶貝的,民夫們又貪婪地望了一眼。

  他們在那裡找到過很多死去南兵的屍體,那些屍體的頭顱或是耳鼻通常會被士兵割下,用以帶回營去計功,他們的兵器也會被收集後統一上繳,但除此之外,他們身上能入冀州兵眼裡的東西就很少了。

  比如那些破爛的衣服和鞋子,士卒是不願意要的,就便宜給了民夫們;

  再比如衣服裡面縫的小口袋中,還揣著幾枚錢,幾塊餅,士卒們也不會在意,一併被民夫們撿走;

  還有那些南兵偷偷帶在身上的香囊,裡面還裝了一縷青絲,用一根嶄新的紅繩繫了,青絲他們是不要的,但那隻香囊,那根頭繩,都可以帶回家給妻女用啊,民夫們也笑納了;

  尤其打掃戰場是個很麻煩的活計,你不知道那些四散的南兵逃到哪裡,收了多重的傷,迷了多久的路,挨了幾天的餓,最後才淒慘死去,因此也就不知道在哪裡會發現這樣的驚喜。

  他們就是靠著這樣的驚喜來多加幾件衣服,好盡量保證自己不會在這個嚴苛的冬季裡凍死。

  忽然就有民夫小聲叫嚷了一句,趁著隊率沒注意,從隊伍裡匆匆跑了出去。

  有人拉了拉同伴的袖子,羨慕又嫉妒地望向他。

  ——那裡前幾日不是搜過麼?

  ——別說是那片地,就是泥裡咱們也倔過三尺啊!

  ——我看他是斷然摸不到什麼的!

  他們這樣小聲嘀咕著,突然又收聲了。

  因為那個機靈鬼已經彎著腰,匆匆跑回了隊伍裡,腰間還別著一面破旗!

  「就這面旗!」民夫得意洋洋地說道,「夠我裁一件衣服!」

  這還是一面染了色的旗!若真拿來裁成衣服,穿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威風!

  他是看不懂那上面的紅雲代表了什麼的,就算看懂了,也不會覺得將一位大漢郡守的旗幟拿來製成衣服是一件多麼浪費的事,他原本是可以拿著那面旗去領賞的!

  ……當然,賞賜不會太多,因為冀州人也不太看得起那面旗幟的主人就是了。

  有僕役在收拾帳篷。

  這座樸素而精雅的帳篷裡沒有什麼金玉製成的裝飾物,只有許多書籍。

  竹簡少,紙張多——而這又不動聲色地顯示出這位主人的尊貴了,因為紙張與印刷術才剛剛時興,他帶在行李中的這許多書明顯不是印出來的,而是那些讀書識字的僕役為他抄寫的。

  但荀諶不覺得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他只覺得整理行囊很麻煩,即使他全程不動手,只看著僕役們忙碌,到了暮時,還是令他感到十分疲累。

  這種疲累一直持續到了高幹請他同進晡食時,並且因為顯示在臉上而被對方關切地慰問了。

  「友若這些時日以來殫精竭慮,出謀獻策,極耗心力,」高幹殷勤地示意僕役為他斟酒,「當努力加餐,珍重身體才是啊。」

  荀諶微笑著搖搖頭,「我哪裡稱得上殫精竭慮之評呢?」

  「可是又瞞著我,」高幹大聲說道,「我可不比旁人的!」

  荀諶微微皺了皺眉。

  「元才既如此說,」他復又笑道,「可戳穿我否?」

  「我聽鄄城近日有人傳言,劉備身邊親近之人棄暗投明,悄悄以書信往來哪!」高幹嚷道,「此必是友若手筆!」

  這位俊美的青年文士又皺了皺眉,「親近之人?哪一位?」

  「友若這般明知故問!」高干道,「正是劉備的從事,劉琰劉威碩啊!」

  荀諶抬起眼睛,輕輕地看了這位同袍一眼,那張端正的臉上露出了十足的輕蔑。

  「當初為結親之事,我曾出訪下邳,見過那人一面。」

  「如何?」

  「既無膽量,又無謀斷,」荀諶嗤笑道,「若我當真有心使此計,斷然也輪不到他。」

  對面那個相貌肖似袁紹的氣派男人失望了,但還是很快找到了一個新的切入點。

  「友若眼量既如此高,若真設此計,該寫信與誰?」他笑道,「陸廉可否?」

  荀諶搖搖頭,「不可。」

  「……為何?」

  「其志甚堅,名爵利祿皆不能動。」

  「利祿不能動,這三百馬鎧兵,能不能動?」

  僕役抱起酒壺,赤紅如血的酒液緩緩而出,落進墨綠色的玉杯中,波紋層層蕩開,碰壁後又立刻聚攏,凝成一滴血珠,自美酒中飛濺起,又在那一瞬隱進波紋中不見。

  高幹伸手去拿起酒杯,臉上的輕佻也不見了,換上的是另一種隱隱藏著殺氣的神情。

  荀諶看著他的臉,有些悵然。

  「她那樣執拗之人,若要動其心志,唯死而已。」

  這樣一個堅定的陸廉,正在一片山坳後的樹林裡打轉。

  風很冷,別說樹林裡渺無人煙,附近方圓幾裡都是沒有人煙的。

  只有她自己在這裡溜達,身上也只帶了一根長矛。

  在她能勝任的所有職業裡,「將軍」是她最不喜歡的一種。

  她覺得她是可以幹很多種工作的,比如說現在,她會時不時翻一翻落葉下面,聞聞某些像土塊的東西的新鮮程度,再從身旁的樹木痕跡上判斷出她想找的這東西大概的輪廓。

  如果現在是春天,她就不需要這麼麻煩,只要看一看嫩葉是從多高往下被吃,吃了多少,就能知道她的獵物大概身量如何,是不是常在附近出沒。

  她要是當獵戶,陸懸魚想,那也能把日子過得很不錯啊!

  太陽漸漸有些西斜,身影也漸漸拉長,有風自叢林深處捲起無數枯葉。

  她猛地回頭,正看到一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向她撲了過來!

  她握緊了手裡的木棍,堅定地迎了上去!

  這是一場大戰!一場力量與膽魄,決心與實力的大戰!

  ……張遼騎著馬轉進這片山坳時,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她。

  ……因為咆哮與哀鳴真的是傳了很遠很遠,即使不看也能猜到那東西的身量有多龐大了。

  戰馬有些遲疑,但他迅速地安撫了它,並且順著聲音繼續向前,最後找到了那片空地。

  她附近的十幾棵樹東倒西歪,還有幾棵小樹已經倒下了。

  到處都是血跡。

  陸懸魚的頭巾不知道哪裡去了,有幾綹頭髮在風中飄起來,因此顯得她不同以往的狼狽。

  她手上沒有什麼弓箭,只有一根長矛,正緊握著它,凜然立在那裡。

  離她不遠處也已經有了一頭熊的屍體,但她的戰鬥還沒結束。

  還有一頭身形壯碩的黑熊正向她而來!

  張遼感覺自己在那一瞬間壓根沒動腦子,本能地就拎起馬槊,一夾馬腹!

  戰馬一聲嘶鳴,準備衝向那頭猛獸!

  ……然後突然又被他勒住了韁繩。

  陸懸魚的矛沒有戳向那頭熊的上半身,而是躬身對著下面的熊掌戳了過去!

  他騎在馬上,謹慎地在一旁看。

  第一次準頭不是太夠用,她紮偏了;

  第二次準頭夠用,但用力還是有點欠火候;

  這個角度確實有點刁鑽,不練練很難成功;

  直看到第二頭熊吃了痛準備逃走,被她擲出矛去,釘在地上,張遼才終於上前來。

  「你要練砍馬腿,也不是這個練法。」

  「這東西不比戰馬更凶麼?」

  「……這倒也未必,」張遼說道,「這畜生只有自己,馬背上還有個騎兵呢。」

  陸懸魚跑來殺熊其實也不全是為了砍馬腿。

  現在已經進了農歷十一月份,按說已經是寒冬,熊羆都該冬眠了。

  但幾里外的村莊不僅遇到過熊,還有小孩子被熊給叼了吃了,吃還不止吃一個,甚至常常地跑來吃。

  里吏帶著壯丁進山搜尋過兩次,沒有什麼結果,個頭再大的猛獸也不會和成群結隊的人類對抗。

  於是正四處找目標練練砍馬腿技巧的陸懸魚就留心跑過來了。

  張遼還是不明白,「都這個時節了,如何還有熊羆?」

  「食物充足,不捨得冬眠。」她說。

  「……食物哪裡充足?」

  她拔出矛,輕輕踢了那畜生一腳,「你猜?」

  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有死人,還有許多倉惶躲進山裡,卻不知該如何求生的人。

  什麼東西吃不飽呢?

  即使如此,這樣一點小事也輪不到她這種位高權重的將軍親身涉險啊。

  但這個問題張遼沒問出來,他換了一個方向。

  「辭玉為帥,當號令三軍,自有宿將衝鋒陷陣,不必擔心馬鎧軍之事。」

  他們牽著馬,踩著落葉,慢慢往外走,有村民在幾里外等著信。

  「我用宿將,」她問,「什麼樣的宿將能不死呢?」

  張遼皺起眉,「丈夫生世,不過馬革裹屍而已,死有何懼!」

  她轉頭看了他一眼。

  「死為什麼不值得懼怕呢?」

  她似乎這段時間以來一直被什麼事所困擾。

  但當她終於開口時,講的是一件令張遼感到陌生的事。

  「我有一個朋友,」她說,「你不曾見過,但它的確是助我良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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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是一路人啊

  她曾有一個朋友,助她良多,他卻從來沒見過。

  ……這多少有點超出張遼的理解範圍。

  因為他們倆相識已有十年了,初見她時,她還是個肉販家的幫傭,談不上需要什麼謀略與決斷。

  但她口中的那位朋友卻確確實實提醒過她,開導過她,並且在她這一路上幫了她許多事。

  當她這樣同他說起時,他們已經離了那片山林,走在了土路上。

  那幾縷散落下來的頭髮飄在她的面頰旁,他頻頻側目過幾次,她才恍然察覺,隨手將它們挽上去。

  她就是一邊走一邊做著這樣需要分一點心的事,若是尋常人,一定要停下來才能將頭髮纏繞明白,若是士人,更是不僅要停下,還要尋一面鏡子照一照,沒有鏡子,有一條溪流也能湊合一下,正一正衣冠。

  衣冠正了,才能身正心正——長輩與聖賢,不都是這樣訓導的嗎?

  但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衣冠要不要端正體面。

  她的手指很靈活,就是那樣隨便地纏繞了一下,將幾縷青絲固定在頭帶下面,就算完事了。

  腳步沒有半分停歇。

  她還在講著那位故友的事。

  她那位故友很厲害,她強調了一下。

  張遼的目光看著前方,但也時不時偷偷用餘光看看她,「有多厲害?」

  「就是很厲害。」

  他試探性地問一句,「比我如何?」

  她想了想,「文遠之悍勇,當世鮮有人能匹敵。」

  張遼的嘴角忍不住就翹起來了。

  「但它不同,」她說,「此世無有能當它者。」

  張遼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還是很淡定,但裡面透著一絲不自然。

  「這樣豪傑,我卻不曾見過,」他問道,「難道連名字也未聽過?」

  她又猶豫一會兒,「這個,我也不清楚,不過它也不算什麼豪傑。」

  「……這般悍勇,如何稱不上豪傑?」

  「它不是個好東西吶。」她很自然地說道,忽然話音又變高了,「下坡路,當心點兒!當心點兒!」

  張遼趕緊從那個趔趄中恢復了身形。

  「文遠長年累月馬上作戰,」她很不見外地批評道,「連路也不會走了!」

  路也不會走的張遼很是羞愧,他實在不該聽了那一句批評後嚇了一跳,以至沒當心腳下的。

  ……但什麼樣的勇士,還是摯友,能在懸魚身邊混到這個地步?

  要知道她雖說領兵打仗時嚴苛些,可平日裡是最木訥不過,寬厚不過的一個人啊!市井潑婦指著鼻子罵都不會發怒的這麼一位女郎,那位「故友」得做了多過分的事才會被她不當人的罵!

  她既不願說出他的姓名和去向,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做了什麼令辭玉傷心的事嗎?」

  「它要我做一個我不願的選擇。」

  炊煙漸漸從遠方的村落間升起來了。

  「我若借了它的力,」她說,「天下不足平!」

  張遼猛地轉過頭看向她。

  這句話有些荒誕了。

  因為他看不出什麼人能當得起這句評語。

  但這句話是陸懸魚說出來的,它變得莫名可信。

  而她說出這句話時,神情卻絲毫沒有驕傲與睥睨,她的眼簾只是輕輕地動了一下,那張平靜的臉對著寒風,無端顯出一股寒意。

  「有我在,」張遼說道,「還有子義國讓,有雲長翼德,還有子龍將軍……勠力同心,何愁天下不定!」

  已經到村口了。

  早有村民跑了出來,中斷了這場對話,他們小心翼翼問起有沒有尋到那頭熊,有沒有打死它,打死了?那太好了!

  更多的村民點起了火把,帶上各種家伙,準備連夜進山,將那兩頭畜生就地分屍,一家一塊地帶回來。真正完成食其肉寢其皮的報仇。

  她耐心地告訴他們那兩頭熊死在什麼地方,這條路要怎麼走。

  她沒有再繼續說起那位摯友,她只是在回城時偶爾出一下神,就好像自那個小村莊到許城不是只有一條路,而是兩條。

  ——帶領兵卒攻破馬鎧軍的武將可以有很多,不管選誰,都是其中的第一條路;

  她的那位「摯友」似乎變成了第二條路。

  但在她的眼睛裡,這兩條路都令她感到痛苦。

  而在劉琰眼裡,兩條路都很美好。

  那封信不是憑空出現在他家門前的,而是有人悄悄將信遞給了他的心腹。

  據說送信的人穿著很是破落,衣衫襤褸的模樣與街頭任何一個流民都無不同,但他言行舉止卻絲毫不似黔首。

  那人身材高大,面目端正,舉止進退有度,稱得上彬彬有禮,心腹不僅如實地告知了劉琰,還特地聞了聞那封信。

  「主君,這信香得緊!莫不是個女郎所寫!」

  劉琰嗤之以鼻,「你豈不聞潁川士族風雅,其中尤以荀彧甚,因此有坐席三日香的美談!這必是哪一戶閥閱世家行事低調,悄悄送來的!」

  他一邊說,一邊拆開信看了一眼,而後神情大變。

  「速出!」他嚷道,「守在外面,不許旁人前來攪擾!」

  寫信人的心思算不上高明,更稱不上精巧。

  因為沒有一名身份地位都明晰的使者當面與劉琰談判,他怎麼能相信這封信真的是荀諶所寫呢?這如果是個騙局呢?即使不是騙局,信裡暗示的一切好處都只在紙面上,而劉琰是真真要拿腦袋去搏這份富貴的,他怎麼敢呢?

  如果這是一個愚笨魯鈍之人,他絕不敢下這樣的決斷,而是會驚慌失措地拿著這一紙書信去尋主公,剖明自己。

  但劉琰是一個聰明人,他仔仔細細地讀完那封信,白天讀完,夜裡又特地不令美姬前來侍奉,而是湊到燈前,反復又讀了許多遍。

  那字裡行間,句句都寫在了他的心坎上。

  ——青徐世家多已暗投袁公,唯有他不曾去投,這不是擺明了他才是最忠誠的那一個人嗎?

  ——他這樣的忠臣在劉備身邊,劉備卻不知愛惜,不曾委以重任,可稱明珠暗投!河北多少有識之士為他扼腕嘆息哪!

  ——若是有他襄助袁公一臂之力,天下不足平!

  劉琰下定了決心。

  今天不是他主動,而是劉勳主動的。

  這位同樣也是劉氏宗親,但怯懦又愚笨的形象已經廣為人知,劉琰本來不將他放在眼裡的,但想一想這三家裡,他去拜訪張繡時,張繡一聲不吭;他去拜訪蔡瑁時,蔡瑁打哈哈;只有劉勳一個特別熱情,劉琰說上句,他就立刻接下句,乖巧得像個二百多斤的胖子。

  從這個人下手也好,他雖損兵折將,好歹還有個大郡為援,到時候若是登高一呼,再苦一苦百姓,說不定又能拉出萬餘廬江兵來。

  今天的劉勳氣色好極了。

  他殷勤地拿出了許多種珍饈來款待這位來客,尊崇之意溢於言表。

  「子台如此,」劉琰笑道,「實在是太過了。」

  「若是旁人來,的確太過,」劉勳殷勤地為他斟了一點酒,「威碩卻不比旁人哪!」

  劉琰摸摸鬍鬚,「主公麾下,名將如星,哪一位不比我更貴重?我若信此言,豈不輕狂之至?」

  「他們,」劉勳輕輕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出身寒微,不堪大用,玄德賢弟偏重用那般卑賤之徒,卻不知他們未受聖賢書,一朝得勢便不知進退!誠為天下恥笑!」

  面前這位漢室宗親皺皺眉,「唉,我也常勸主公……」

  「若無威碩進匡正之言,還不知漢室江山將來要成何模樣哪!」劉勳大聲道,「為江山社稷,也該整備酒席,謝一謝威碩!」

  劉琰的眉頭又展開了。

  劉勳舉起酒盞遞給他,酒液清冽,入口芬芳,自喉嚨而下,真是順意極了。

  ——就像這番話語一樣。

  兩個人都是漢室宗親,都對劉備有些不滿,這個話先是起了一個頭,漸漸就深入下去了。

  袁紹若是敗了,這天下還有人能阻止劉備嗎?

  不能夠呀。

  那天子怎麼辦呢?

  這是個難題。

  唉,唉,劉備雖然是主公,但陛下才是大漢的天子啊!想到這裡,誰不擔憂呢?

  當初袁太傅一心扶保江山,怎麼能想到會有今天哪!

  其實說起來,袁公不是也說了,他此番起兵,實是為了救天子於水火?

  而今真偽難辨,忠奸誰能知曉呢?

  ……可是就劉備重用關張陸趙那群人的行徑,哪有一點人君之相?

  話說到這裡時,二人都已酒酣耳熱。

  劉勳含著眼淚,握住了自家兄弟的手,「當日席間威碩所勸之良言,我句句都記在心裡,可憐我那數千兒郎,皆因陸廉而不得歸鄉哪!」

  劉琰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兄欲報此仇否?」

  那位廬江太守的眼睛裡突然迸射出仇恨的精光!

  「威碩可有高明之策授我?!」

  劉琰不語,輕輕地瞥了一眼門口侍奉的僕役,劉勳恍然大悟。

  「你們且下去!」

  當劉勳看完那封信後,如劉琰所料,他神情裡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怒或是憤慨。

  他根本對劉備就沒有什麼情誼,劉琰心想,袁公南聯劉勳劉表,共同對抗劉備,這是多麼正確又多麼明智的謀斷!任何人都知道該怎麼選擇!

  但劉勳確實猶豫了。

  「廬江勢單力薄,我……」

  劉琰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若是再加上劉表劉景升呢?」

  胖子大吃一驚,「他!他也……」

  劉琰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

  「既如此,」劉勳又一次回握了劉琰的手,「我願助諸位一臂之力!」

  劉表那樣的老滑頭怎麼可能明確表態呢?甚至要蔡瑁表態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但劉琰覺得,現在不難了。

  因為他已經成功拉攏到了劉勳,並且獲得了保證,如果劉表出兵,他也願意再征發一次廬江兵,齊心協力,共伐劉備!

  得到這個承諾的劉琰感覺渾身輕飄飄地,他甚至在上了軺車,出了劉勳的營地,準備回城的時候又改變了一次主意,決定將自己的效率再提升一點。

  「去荊州軍的營地,」他得意洋洋地吩咐車夫,「我要去拜訪蔡德珪!」

  這華美的馬車自轅門而出的時候,劉勳一直殷勤地伸脖子注視著那兩道車轍上翻滾起的煙塵,他的心很急,但還是耐心等那輛馬車完全消失在視線裡後,才大聲吩咐下人。

  「備車!備車!」

  有車夫跑來,「主君欲何往?可是要去蔡——」

  「愚貨!蔡什麼蔡!」劉勳手腳並用地爬上馬車,「快送我進城!我要見劉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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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記不得這許多名字。」

  劉勳往縣府奔時,劉備正低著頭在那裡做手工活,當然他現在不織席了,也不編草鞋了,他打個絛子。

  手邊有幾條顏色各異的線,其中還有一條金線,在一眾赤橙黃綠青藍紫裡很是奪目,劉備時不時將那條線拿起來對著絛子比一比,又覺得太突兀了些,不夠雅致,再重新將它放下。

  他心裡琢磨事的時候,常常會這麼幹,平復一下情緒,但這個愛好畢竟有點望之不似人君的嫌疑,因此劉備在做手工活時也很謹慎,總會豎起耳朵,防止意外發生。

  因此當這位被狂奔的馬車顛得快要將心肝脾肺都吐出來的廬江太守終於到達門口,被人攙下車,再緩一口氣,慢慢地向著府內挪動,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台階下時,劉備已經將做了一半的手工活都收起來,笑呵呵地出來迎接他了。

  ……但即使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劉備,見了劉勳這幅模樣也還是嚇了一跳。

  那張胖臉慘白慘白的,寒冬臘月,額頭上卻滾滿了汗珠,與一路的灰塵和在一處,又狼狽,又淒慘。

  「子台兄!」劉備驚呼道,「莫非出了什麼事!」

  劉勳上前捉住了他的手,緊緊的,一刻也不能放鬆,他那兩隻明明在圓臉上存在感很小,偏此刻又奮發圖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玄德公,我……我有……有心腹事……告知!」

  兩旁有僕役上前,想要攙一把劉勳,他明明看著好像虛弱得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此刻卻突然又有了力氣,肩膀微微一晃便將僕役晃開。

  於是劉備心裡有底了,他很是親切地半扶半攙,將這位宗室兄弟帶進了正室。

  僕役收到他的眼色,撤出去前不忘將門關嚴。

  劉勳喝了兩杯水,感覺自己終於恢復了過來。

  剛剛他來這一路,馬車的確有幾次顛簸幅度大了些,車夫雖然覺得還穩,但對劉勳來說真是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顛得他昏頭漲腦,現在穩穩地坐在劉備對面,屁股下的毛毯也暖融融的,但他還是覺得整個圓滾滾的身體都如江河裡的一葉扁舟,忽忽悠悠地飄來蕩去。

  雖然吃了這樣的苦,但正事是不能耽擱的,劉琰背主的謀劃,袖子裡那封信,以及張繡蔡瑁有可能的叛變,樁樁件件,他都得說清楚了!

  他就這樣情真意切地說著,劉備就那樣聽著。

  劉備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他已經不算年輕了,鬢邊有了幾根銀絲,氣度也越發沉穩,靠在憑几上,不說,也不動,只是靜靜地聽他講。

  那雙眼睛也在靜靜地看著他。

  那是一雙時刻帶著笑意的眼睛,無論是在初見他,還是戰敗歸來時,劉備似乎都是很溫柔親切的模樣。

  只有此刻,那雙眼睛裡一點笑意也沒有了。

  漆黑而幽深,如寒潭一般。

  那張平靜的臉令人不寒而慄。

  於是劉勳心裡更忐忑,也更確定了自己才是真正的聰明人——他如何能與這樣一位大諸侯玩蛇鼠兩端的心眼?他既不擅排兵布陣,麾下也沒有蔡瑁黃忠那樣的人才!

  甚至一個陸廉都能令他嚇破膽,他拿什麼去和袁紹結盟!隨便哪路諸侯路過他的地盤,一根手指也就夠碾死他了!

  他想通了,臉上的殷勤也就更明顯了。

  劉備聽完他詳盡得幾近絮叨的匯報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兄待我,竟如此赤誠。」

  劉勳蓄在眼裡的眼淚立刻就流下來了。

  「大漢江山都壓在賢弟一人身上,我卻不能上陣殺賊,為賢弟分憂,賢弟這樣說,令我羞愧啊!」他哽咽道,「我孑孓一身,只有這顆心……只有這一顆心!」

  劉備拍了拍他的手,抿嘴微笑起來。

  「我兄一腔肺腑,弟豈能稍忘!必銘記於胸,待攻破袁逆,重鑄江山時,兄此功大矣!」

  這句話聽得劉勳渾身發熱起來,他甚至連哭都忘了,連忙急切地追問:

  「賢弟若要拿那背主逆賊回來,明其罪,斷其刑,愚兄願為馬前卒!」

  「不不不,」劉備連忙擺手,「不急,不急。」

  「……為何?」

  劉備端起一旁的黑漆獸角杯,慢慢地喝了口茶水。

  「不急,」他說,「兄待劉威碩,一如往常便是。」

  劉勳來的時候十分狼狽,走的時候卻很風光。

  雄踞豫徐青揚數州的那位大諸侯親切地將他送下台階,並且目送他上馬車,這份情誼真是令人對劉勳刮目相看。

  誰也猜不到劉勳到底為何而來,更猜不到他損兵折將,那般狼狽地回到許城,主公為何還能待他這樣客氣。

  主公真是個寬厚之人啊!縣府往來的文吏目送著那位圓滾滾的太守舒舒服服坐進馬車裡離開,並且站在院子裡這樣悄悄嘀咕了片刻。

  ……他們的確是只嘀咕了片刻的,甚至連上官都沒來得及走過來訓斥,要他們趕緊各自回到崗位上去處理文書,又有馬蹄聲跑過來了!

  這一次是荊州的蔡使君!

  他沒坐馬車!他是騎馬的!

  穿了一身特別不適合騎馬的袍服,滿臉滿身的灰塵不說,嘴唇也凍得發紫!

  所以他也是被扶下來的!

  而且,而且,最令小吏們感到驚詫的是,蔡瑁被攙扶下馬後,嘴裡嚷嚷的話都和劉太守一模一樣啊!

  「快,快為我通報,」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嚷道,「我要見劉使君!」

  陸懸魚被劉備召來時,縣府內的小吏們已經恢復了平靜。

  主公也恢復了平靜。

  他重新從案几下的小匣子裡取出了未完成的絛子,在那裡細心地做他的手工活。

  鋪了皮毛的坐具就在主公對面放著,她走過去,摸摸,那個坐具還有點熱乎的。

  她坐下之後,主公還沒有說話,仍然在聚精會神地給絛子收尾。

  陸懸魚探頭探腦地看了幾眼。

  「主公又進益了。」

  主公停了一下手工活,瞪她一眼。

  那條絛子終於打完了。

  顏色很是鮮嫩,桃紅間著柳綠,在這一屋子寒冬才用得上的炭盆皮毛和毯子中間,硬是襯出了一抹盈盈的春意。

  她看了很有點眼饞,期待地看著自家主公。

  主公看著她,「這是給我女兒打的。」

  她的腦袋又耷拉回去了。

  「不過,我有別的準備給你。」

  陸懸魚興奮地重新將頭抬起來,「我可以自己選嗎?」

  主公呵呵噠了一聲,「不成。」

  「那也要這種鮮嫩嫩的顏色行嗎?」她說道,「我也很年輕啊!」

  「不成。」

  她有點不開心了,但轉念一想,從人家手裡討東西,那什麼樣都是賺的,於是又開心起來。

  「那也行,主公的手藝我是信得過的。」

  「我準備表你一個刺史,」主公說,「你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

  開戰前的各種小把戲裡,包括了雙方互表對方地盤這一項。

  比如說袁紹表了他家二郎幽州刺史,三郎兗州刺史,表了她沒聽說過的一個叫陰夔的人為豫州刺史,表了外甥高幹當徐州刺史,又表了堂弟袁敘當揚州刺史。

  「……這有啥用啊?」

  ……主公不屑於和她爭論。

  ……主公可能也在心底懷疑這到底有啥用。

  但不管怎麼說,打仗這個事就是要在戰爭內和戰爭外都盡力噁心到對方,自己才覺得爽。

  再說天子就在下邳,劉備要表起來可比袁紹那種名不正言不順奏表送到下邳就完事的正規多了。

  他這可是能領到天子印綬的!

  所以劉備就琢磨起來了,二弟三弟子龍懸魚各表一個啥?

  「我聽說二將軍處來信了,」她問道,「主公這是準備出發了嗎?」

  劉備點點頭,「我欲領兵與二弟匯合,懸魚可回官渡,尋隙擊破淳于瓊,如何?」

  她眨眨眼,消化了一下。

  「十則圍之,五則攻之,袁紹兵力數倍於我,主公卻欲兩廂合圍?」

  「淳于瓊屯兵官渡,進兵又如此遲緩,」劉備說道,「我思來想去,莫不是袁紹令他鎮守西路,保鄴城為要?」

  她想了一會兒,大概理解了劉備的意思。

  袁紹與劉備主力會於睢陽,西路淳于瓊卻不急於進兵,以逸待勞,只防著太史慈;東路袁譚南下進兵下邳,恐怕也是要圍而不打,令劉備疲於應付。

  因此劉備主力扛袁紹,下邳以少量兵力死守,同時希望她這邊能打崩淳于瓊,這樣她在後,劉備在前,睢陽四面有水,又正可運送南方糧草過來,這個仗就能打得很像樣了。

  「我可以試試。」她想清楚之後說道,「不過那個馬鎧兵……我原本是想留下來與他們一較高下的。」

  「待你擊破淳于瓊後,也可以繞過來一較高下,」主公說道,「一點都不耽誤,況且那時候你還可以換一批旌旗,到時戰場上就更威風了!」

  「……換旌旗,做什麼?」

  「你換一批旌旗,」主公徐徐善誘道,「上書驍騎將軍,紀亭侯,冀州刺史,兩軍陣前,那是何等模樣!你要是想,再把之前那個,那個什麼列缺劍,滅世佛,也一起寫上去!將士見了豈不提振士氣!」

  ……她想一想那個畫面,感覺很是羞恥。

  「不行,」她一口回絕,「我記不得這許多名字。」

  主公不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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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三十二‧先主傳》:先主命黃忠乘高鼓噪攻之,大破淵軍,斬淵及曹公所署益州刺史趙顒等。

  《三國志 魏書 武帝紀》:未合,尚懼,故豫州刺史陰夔及陳琳乞降,公不許,為圍益急。

  ……這群諸侯打仗時互表對方地盤的習慣真的好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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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章 隱瞞

  許城其實稱得上一座堅城,盡管連年戰亂令它顯得清冷破落,但城牆高厚,城門堅固,連堆在城下的石頭都經過精挑細選,隨時等待它被挑上城牆,然後帶著磅礴氣勢從天而降,將一切來犯者砸到血肉飛濺,屍骨無存。

  在劉備進城後,有一些小官吏想調用它們——這種想法很正常,它不曾遇到一場戰爭來證明修築它,完善它的工匠們的高瞻遠矚,現在那些石頭該投入更重要的用途當中。

  比如說用它修繕一下城中年久失修的井,再比如某一戶士人也需要一些石頭重新搭建台階,甚至最清政愛民的官吏也會覺得,那些石頭如果拿去給流民用,加固他們的窩棚,讓他們得以熬過這個冬天,那肯定是一件好事。

  劉備拒絕了這些提議,作為補償,他提議那些士人雇傭流民伐些樹回來,用木頭搭建起臨時台階,順便將伐木用的斧子也免費租借給流民,讓他們得以用木頭蓋起木屋。

  寥寥幾座木屋是住不下這許多流民的,但劉備要走了,城中也有許多人跟著離開,因此一定會騰出很多房屋的。

  還有一些沒那麼窮苦,或者不怕凍死在外面的流民跟著大軍出發了。

  士兵總是有錢的,只要他們打了勝仗,他們總會拿著犒賞來吃喝消遣,那點犒賞夠他們滋潤地度過寒冬了。

  因此到了最後,那些靠在城牆下,堆砌成小山一般的石頭也依舊堆在那裡。

  用平板車推和麵烙餅和滿滿一罐子肉醬,同家人一起也跟著大軍出發的小販路過那裡時,很是不解地問了自家婦人一句。

  ——留那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呢?

  陸懸魚已經出發了,她帶上了司馬懿,跟張遼的騎兵一起返回太史慈駐守的大營。

  她也路過了城門口,也見到了那些堆在城牆根下的石頭。

  她是什麼反應都沒有的,但司馬懿多看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翹起來。

  張遼回過頭看他一眼。

  「仲達笑什麼?」

  「我笑劉使君。」司馬懿說道。

  劉使君還沒有出發,但他已經穿好了自己的戎裝。

  他原有一套鎧甲的,皮革作底,上覆鐵片,雖然因為久經沙場的緣故,那件甲怎麼擦拭都顯得黯淡無光,但他還是穿著那身最舒服。

  現在他換了一身新鎧甲,這也是左右近侍極力勸說的,他們認為他現在位高權重,不同以往,臨陣時在將士們面前也要展現出一個全新的,令人仰慕,令人敬畏的主公。

  這身鎧甲是工匠精雕細琢,上面刻了花樣優美的鶡紋,又鑲嵌了金銀和寶石,太陽下一照,明光璀璨,想來不遜於袁紹。

  ……這很好,他也手握數州,他也是雄踞中原的大諸侯,他在氣勢上不能輸了袁本初。

  劉備向著僕役手中端著的銅鏡裡看了自己一眼,卻不曾看到他想像中那個雄姿英發的豪傑。

  他看到了一個煩惱的中年人。

  「那些石頭堆在那裡,不過是守城之用。」司馬懿解釋道。

  「我知道,」張遼說道,「而今戰亂未消,守軍不可有一日鬆懈,這是兵家正理。」

  「主公怕了。」陸懸魚突然開口。

  張遼在馬上的身形忽然滯了一下,而後他恍然大悟了。

  他所擔心的,是袁紹的陣線太長,如果突然攻向許城,這裡就需要守一守。

  劉備所擔心的,是袁譚的誘兵如果真的切斷了青徐與兗豫之間門的聯繫,他怕守不住睢陽,必須要退回許城。

  「主公最怕的也不是這些,」她說道,「他手裡的兵力也足有五萬了,雖不能倍於袁紹,但亦有一戰之力。」

  「那劉使君究竟擔心何事?」

  「擔心領兵時不能如臂使指罷了,」她轉過頭,「不是什麼大事。」

  城外的兵馬越來越多,前軍已經走出數里,中軍才堪堪出發。

  劉備也正是此時準備上馬離城的。

  他將自己那些心思掩蓋得很好,於是沒有人看得出這位統帥的心事。

  ……韓信究竟是怎麼用兵的呢?

  ……袁本初又是怎麼用兵的呢?

  兵馬過了一萬,那密密麻麻的身影已經看得劉備擔憂,現下加上民夫與工匠,還有尾隨在兵馬後面的流民,隊伍就成了長河。

  而他從來不曾指揮過這樣龐大的軍隊,他的命令要如何下達,自中軍下達的命令,又要多久才能到前軍處?

  睢陽四周多河,這支兵馬到時候要如何渡河?陣容會不會亂?士兵會不會跑散?糧草補給能不能跟得上?城外有沒有適合紮營的地方?

  劉備腦子裡被這些瑣碎的,並不英雄豪傑的憂慮所佔滿了,他甚至在心底有了一絲對袁本初的同情。但他不知道袁本初是極信得過手下謀士們的,他將這些瑣碎的事情都交給了他們,然後也只付出了謀士們派系林立,互相傾軋,他卻始終沒辦法下手去整治的代價。

  在旁人看來,這位統帥的表情沉靜威重,有一種喜怒不形於色的威儀,任誰也沒辦法從他臉上猜到心裡正在想什麼。

  他們也感覺不到這一仗在劉備身上施加的壓力。

  他們只看到劉備騎在馬上,一身戰甲在陽光下散發著光暈,如天神下凡。

  「大漢有了劉使君,」他們這樣竊竊私語,「興有望了啊!」

  「當統帥的總會有壓力,」她同張遼和司馬懿這樣解釋一下,「這沒什麼丟人的。」

  司馬懿撇了撇嘴,卻沒吭聲。

  「如果你的身家性命,還有成千上萬人的生死皆決於你一人之手,」陸懸魚說道,「你也會憂慮不安的。」

  「在下覺得,在下才疏學淺,或許將來也沒有什麼領兵打仗的本事,」司馬懿聲音平平地說道,「但行事自若以處,在下還是做得到的。」

  ……這人心理素質這麼好的嗎?她歪頭看他一眼,決定有機會試試。

  但他轉過臉來,又問了她一個問題:

  「將軍也是如此嗎?」

  她在每次打仗之前,也會憂慮不安嗎?

  營裡正在忙,忙好幾件事。

  將軍寫信回來,說要建一個破陣營,要挑沉著冷靜身材壯碩力氣大的老兵進營,要給這一營配全新的武器,等將軍回來時,還要親自帶這個營訓練!

  這是什麼待遇!這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啊!

  跟將軍混個臉熟,就意味著跟中軍營的親兵們也混個臉熟了,那接下來只要將軍身邊的親衛有了空缺,是不是就有機會得到內推了!

  破陣營的待遇就更不用說了,別的營吃飯,這個營是要吃肉的!雖然沒有那麼多鮮肉供給,但窮人家苦出身的兵卒哪裡會嫌棄肉乾熬的湯!況且他們連飯都吃的比別人好些,將來上戰場難道還怕沒有功勞和犒賞嗎?!

  於是自從消息傳出來,兵營立刻就炸了,無數人白天忙活,夜裡也忙活,跟個耗子似的一個帳篷鑽一個帳篷,隊率的路子走不通就走功曹的,功曹的走不通就厚著臉皮去求求部司馬。

  他們想得那樣簡單,以至於太史慈不得不出來提醒他們。

  「此營與先登無異,待敵軍馬鎧兵至時,旁人或可退,破陣營卻是一步也不能退的!」

  這一點也沒嚇住士兵們,他們嚷得更大聲了。

  「不就是騎兵嗎?誰沒見過呀!」

  「長矛一上,還用剁什麼馬腿!」

  「咱們都是經過見過的,將軍!你就放心吧!」

  「太史將軍,選我!選我!我不怕死的!」

  這樣嘈雜的聲音每天喧嘩在軍營裡,氣氛襯得更加燥熱,於是另一件本來不需要士兵們去忙的事也就跟著忙起來了。

  快過年了。

  才十一月下旬,各種過年吃用的東西已經跟著寒衣送過來了。

  士兵們排隊去取,興高采烈地拆包裹,然後邊看邊哭,邊吃邊哭,邊睡邊哭。

  哭過之後他們立刻也開始忙著往家寄東西了,官渡這裡沒有村鎮,但大軍駐紮的地方一定有平民跟著,因此他們還是能買到點當地雜七雜八的東西。

  這裡有什麼特產嗎?沒有嗎?有染色染得很漂亮的布嗎?有手藝精巧的銅簪嗎?有新奇的花布紋樣嗎?有糖人嗎?有果子乾嗎?有大蒜?大蒜來點也行啊!

  花點錢不要緊,他們衝鋒陷陣賺來的賞賜就是為了花的!這個歲除他們是一定回不去家了,那要是這些土特產能帶回家當年貨也不錯啊!

  再說他們不怕破費!只要能選入小陸將軍新建的那一營,銀錢布帛糧米什麼都有了!現在把身上的東西都送回去,將來再背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回家!

  當陸懸魚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座列陣迎接她的軍營時,司馬懿從她的臉上得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軍將士士氣那樣高昂,她微笑著,注視著他們,直到太史慈走近,她跳下馬時,她的笑容看起來都那樣平靜愉悅。

  在聽到太史慈選拔兵卒時,士兵們踴躍的表現時,她甚至很高興地伸手去拍一拍那些被選中面對袁紹馬鎧兵的人。

  但她怎麼會發自肺腑地感到高興呢?

  她一樣也會憂慮,也會焦灼,也會感到她身後背負著無數人的性命。

  似乎很早以前便是如此,而今她終於也學會了隱瞞。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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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9 04:09:1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一章 白馬之戰(序)

  「咱們要打淳于瓊。」太史慈重復了一遍。

  「對。」

  太史慈沉默地摸摸下巴。

  淳于瓊的兵力在緩緩向東移動,走的不快,這麼久了,也就是從烏巢快要走到白馬。

  太史慈的兵力也在緩緩向東移動,走的也不快,畢竟東面有一座接一座的營寨,因此他在路上還打掉了兩座營寨,繳獲了一點戰利品。

  但再往前就不是零星的營寨,而是密密麻麻的營寨,所以他只走到酸棗附近就停下了。

  這一直是個困擾陸懸魚的大問題。

  「咱們要打淳于瓊的話,」太史慈指著鋪開的地圖,「這些營寨是必須先拔掉的。」

  那些營寨星羅密布,擋在她的兵馬東側,彼此相距有五里,十里,二十里的。即使是二十里遠的,要趕過來也不過半天時間。

  「這其中又安置了許多烽火台,」太史慈繼續說,「彼此通風報信,很是棘手。」

  他之前敲掉了兩座營寨,最是知道這些烏龜般的東西有多麻煩。

  五千人躲在營寨的防禦工事後面,想抵擋一兩萬人的兵馬還是不難的,因此太史慈先佯攻,後撤退,待對方輕敵追出營寨,才用了較少代價將營寨拿下。

  但同樣的技巧他用了兩次就不靈了,現在酸棗左右的營寨都換上了一張「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的佛系臉,硬攻的話不免傷亡慘重,於是太史慈也沒辦法了。

  「這些營寨子義都探查過了?」陸懸魚問道,「他們大概是什麼樣的?」

  「……辭玉所指,」太史慈有點迷惑,「是兵力多寡,馬步兵各多少,主將為誰?」

  「不是,不是,我是問一些更瑣碎的事,」她擺擺手,「比如說他們每天的作息,他們出來吃什麼喝什麼,買點什麼?」

  ……將軍是要跑去對方營寨前做生意嗎?有人這樣互相拋眼神。

  但他們迷惑之後,又很敬畏地繼續聽下去了。

  將軍有時候是冒點傻氣,這個軍中上下都知道,但她可從來沒在打仗的問題上冒過傻氣。

  所以太史慈也仔細想了一會兒。

  他輕輕地搖頭。

  「那些尋常兵卒是出營的,但從不買什麼。」

  那些冀州世家私軍的軍營景象與她的青州軍很不相同,她的問題多少有點想當然了。

  她的軍營在走,百姓也會跟著走,矢志不渝地盯著營寨的大門,每每有兵卒出來,恨不得一擁而上,推銷自己家那點可憐的手工品,好賺幾升粟米回去,給全家老小在冬夜裡熬一頓米湯喝。

  這樣其實不太好,陸懸魚和太史慈還要額外操心軍紀,每天花時間在外面捉人,嚴防死守士兵偷偷在當地百姓這裡安一個新家。

  而那些冀州私軍的主君們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的軍營外沒有商賈,更沒有流民,整齊肅然,體面極了。

  兗州的百姓已經漸漸撤走了,也許去青徐,也許去冀州,也許南下豫州,也有少許人在黃河南岸停留,被冀州軍帶走充作勞役,塞進了那些營寨裡。

  遠遠望去,那些營寨的煙火氣總是很足的,有進進出出的士兵,或是曬太陽,或是尋人縫補,或是出來打獵。在沒有仗打的時候,他們的日子很安逸,又很愉快,幾近休假。

  如果在營寨外偷看得久了,會看到士兵們扛著什麼猛獸,得意洋洋地高聲喊出殺死這頭猛獸的那位勇士的名字。

  士兵們半身污血,可是臉上的興奮止也止不住,他們就是這樣大踏步走進他們的營寨。

  當他們走進去時,側面的民夫營裡也有民夫抬著什麼東西出來。

  早上抬出來的多,但傍晚也會有。

  民夫們的表情就木訥得多,他們溫順而沉默,一言不發地將一具具屍體運出營寨,並且按照軍官們的吩咐,傾倒進附近的沼澤地裡。

  沒有什麼人會為那些屍體落淚,但如果那位斥候在營寨外逗留得太久了,他還會在第二天早上見到士兵們罵罵咧咧地出營。

  「這附近十餘里內斷然是沒有村莊的!」有士兵大罵道,「那般豬玀!」

  「這樣的荒郊野外,叫我們去哪裡再掠些民夫回來!」

  「大澤深處或許還有些!」又有人提議,「我是聽鞠將軍的兵說過的!」

  他這樣的提議被其他人「呸」了一臉。

  「你既是從鞠家兵那裡聽來的,怎麼不知他們如何落得這般下場?」

  「要我去那荊棘叢裡劫掠生口,我是不願的,」又有人抱怨,「他們便該省著些用。」

  ——誰承望兗州人那般病弱,說死就死了呢?

  他們一千句一萬句抱怨和牢騷的話語隨著他們的腳步一起離開了。

  不錯,這座營寨附近再沒有別的村落可以劫掠生民,但十里之外是還有另一座營寨的。

  許攸監軍當初令這些營寨各自為營,加固自家的防禦給陸廉添堵,他們確實是做到了。

  ……既然主要目標完成了,大家又是友軍,那佔友軍一點小小的便宜算不得什麼吧?

  他們就這樣吵嚷著,互相劫掠對方的民夫來用,竟也還堪堪維持住了民夫數量,不至於要自掏腰包回冀州採買大批騾馬牲口拉來用。

  因此他們的營寨附近怎麼可能有跑來做生意的流民呢?

  在那些世家子眼裡,跑來的雖然是直立行走的,會做活也會說話的東西,但也只是具備了這些本事的牲口而已,荒野上要是跑過一頭野驢,農人若是手上有根繩圈,會放任它自由地跑走嗎?

  農人會抓些荒地裡的野牲口回來替自己做活,他們也只是抓些荒地裡的流民替自己做活,哪裡有問題了?

  至於想買東西……怎麼會有人想買東西呢?

  那些佔據了大量土地的世家子是最節儉的人,他們從來不會花錢買東西,要什麼從後方運過來便是了!

  「我明白了。」陸懸魚說。

  「雖說殘暴不義,」司馬懿說道,「若作古今兵家權宜之論,也還尋常。」

  她是已經習慣了司馬黑刃的言論,沒作聲,太史慈則是將重點轉移回戰場上。

  「將軍欲如何破敵?」

  「我不去攻營拔寨,」她說,「我直接打淳于瓊怎麼樣?」

  太史慈眨眨他那雙大眼睛。

  「將軍不去,他們便不來了?」

  她呵呵地笑起來,「他們來便來吧。」

  「五十里內,足有七座營寨!」太史慈不淡定了,「這便是萬餘兵馬!」

  「這要是七座豬圈,子義這麼算也沒毛病,」她說,「但他們不是豬,他們可聰明了呢。」

  帳外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喧嘩聲。

  「將軍?」

  陸懸魚走出中軍帳時,有許多士兵也從營帳裡探出頭來,向著天上望去。

  有鵝毛般的雪花飄飄灑灑地落下。

  它遮住了帳篷的破舊,遮住了戰袍的髒污,它飄得那樣輕,那樣急,須臾間遮住了人的眼簾,耳邊只能聽到士兵們興奮的議論聲。

  他們在說,若是家鄉也有這樣一場雪,來年是不必擔心莊稼旱的。

  春來之前,他們一定就能回家了!

  陸懸魚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話語聲,直至張遼走到她身後。

  「下雪了。」她說。

  「黃河的冰也該凍結實了,」張遼的聲音裡帶著笑意,「正襯騎兵。」

  陸懸魚轉過頭看向他。

  「咱們去白馬。」

  建安五年冬,袁劉的大規模交戰自西線先開始,陸廉率領大軍二渡黃河,北上白馬,意圖攻破淳于瓊的西路軍。

  這個消息自黃河岸邊傳出,頃刻間席捲了四面八方,甚至也包括了鄴城的閥閱世家們。

  陸廉不是第一次來到黃河以北,但這一次和上一次是完全不同的。

  上一次冀州軍的主力還在魏郡,主公也在鄴城,在數十萬大軍面前,陸廉帶了一萬餘人在濮陽的戰鬥只能算小打小鬧。

  即使如此,士人們依舊聽說了她的傳聞。

  她似乎也沒建立什麼功業,也沒打下多廣袤的土地,可是算一算啊!顏良文醜,張郃鞠義,蹋頓魁頭——那麼多的名將,都折在她手裡!非死即殘,唯一一個活下來的還是個背主投降的軟骨頭!

  這是什麼戰績?

  如果不是這樣的戰績,許攸不會結起那樣多的營寨想將她與袁紹的主力隔絕開!他幾乎也是成功了的,在袁紹的主力西側有數不清的大小營寨拱衛——可是這有什麼用呢?

  如果淳于瓊阻不得陸廉,陸廉就要帶兵進入冀州了啊!

  這樣的傳言在鄴城甚囂塵上,直至沮授出來安定了民心。

  「陸廉縱有這樣的本事,她也沒有這些糧草孤軍深入,」沮授說道,「鄴城兵精糧足,堅如磐石,諸位何疑?」

  這樣的話說服了大多數士人,但還有一些疑心病重的仍存憂慮。

  「那可是陸廉啊!」他們嚷道,「除卻許子遠外,誰阻過她?」

  ……他們現在又記起許子遠了!沮授不知當怒當笑,最後只嘆了一口氣。

  那張清瘦的臉忽然變得嚴厲起來。

  「足下若當真憂慮於此,何如審公例,資軍以糧草錢帛,令冀州兒郎勝了這一仗!」

  當他提及糧草錢帛時,那一張張憂慮的臉忽然又變得不自然起來,他們的眼神游移了片刻,但在片刻之間,沮授已經冷笑出聲了。

  「我聽聞劉備表奏朝廷,為陸廉請封冀州刺史,」他的聲音冰冷,「若陸廉當真攻入冀州,以她寒微出身,將行何政,諸位難道還不明白嗎?」

  那些士人的神情忽然又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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