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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六章 白馬之戰(五)
想收兵很不容易。
他們已經打到對面營寨門口,下一步是艱難的攻堅戰,但更是將要登頂的最後一步,如果能打進營寨,如果能攻下營寨,那不僅意味著巨大的榮耀與賞賜——
那意味著離家更近一步!
他們朝思暮想的家園,他們已經許久未見的妻兒父母,都在那座營寨後面,在很多很多座營寨後面。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座,可是只要不斷地攻下一座,再一座……戰爭不都是這樣結束的嗎?
他們甚至無法理解為何要在對方逃進營寨後就鳴金收兵!
有士兵憤憤地扔下武器;
有士兵沖著傳令官大喊大叫起來;
有士兵眼圈泛紅地望向昏黃天幕下的白馬城。
但他們終於還是接受了這一切。
太史慈策馬向前,大聲疾呼,對面的冀州軍跑回營寨裡,終於也擺出死守的陣勢。
「天色將晚,且留他們一晚性命!」太史慈高呼道,「兒郎們!扛了旗幟鎧甲,裝上輜重,回營便是!」
前軍與中軍緩緩撤回的時候,無數民夫逆行著跑了過去。
戰場這樣混亂,即使白馬城頭死了一批射手,仍有零星箭雨落下——這樣的地方是不適合民夫們跑過來的。
但他們毅然決然,跪在地上,揪著營官的袍角,抱著他的腿哀求:還有許多傷兵和降卒要帶回來呢,天黑些,弓兵又瞄不準,正好可以跑過去將人搶回來。
「你們哪裡是為了那些傷兵和降卒,你們分明是為了自己!」營官罵道,「貪心也太過了,拿戰場當成什麼了!」
「小人不是為了自己,」有人這樣辯解道,「小人的老母也跟在營後,這幾日將軍不許上山打柴,她又無寒衣保暖,使君!使君!小人不怕死!哪個怕死的,留下便是!」
「小人也不怕死!」
「咱們都不怕死的!」
他們哪裡是不怕死呢?亦或者天下又當真有不怕死的人嗎?
那個頤指氣使,相貌很是嚴厲刻薄的營官惡狠狠地瞪了他們幾眼,最後卻還是一路小跑,跑到了將軍身邊。
將軍很忙,儘管要中軍和前軍退回來,但她還向兩翼下達了幾個指令,又要張遼率領騎兵在外圍巡查,有斥候和傳令官在她身邊跑來跑去,大聲報告,因此她身邊就圍了一群人。
營官窘迫地搓了搓手,踮起腳張望,身形晃晃悠悠,不用力擠不僅進人群,用力擠又覺得十分失禮且僭越,明明天寒地凍,卻急出滿頭的汗時,身後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張司馬有事?」
他怯懦地抬起頭,正看見將軍低頭望著他。
周圍一群人也在望著他。
將軍是有大事處理的!
那些戰利品中最精良最有價值的那部分,以及傷兵,也都會被兵卒們帶走,因此沒有什麼理由必須放民夫上戰場。
但他卻跑來,因為這樣荒謬的理由,用這樣荒謬的姿態跑來問她!
這位營官咬著牙,覺得從脖頸往上都燒了起來!
「將軍,可否令民夫們……」他窘迫地說道,「可否令民夫們……去清掃戰場?」
將軍慢慢地眨了眨眼。
正午裡數萬人捉對廝殺的戰場,隨著夜色深沉,漸漸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片土地上覆蓋了層層的雪,因此日間曾泛著皚皚雪光,但後來兩軍廝殺,它又染上了鐵甲與刀劍那深重而凜冽的金屬光輝。
夕陽將血一樣的晚霞鋪開,落在戰場上時,它又漸漸染上了黏稠而鮮豔的殷紅。
雪水融化,與血漿一起肆意流淌。
現在它們又重新結冰了。
那些已經死去,或者尚未完全死去,還在微微抽搐的身體,也漸漸結冰了。
在軍營的柵欄後,在白馬城的城牆上,有人睜著一雙雙眼睛,無聲地望著他們結冰的同袍。
他們的嗚咽聲與寒風混在了一起,呼嘯而過。
當寒風刮過青州軍的營寨時,士兵們喝著肉湯,仍然有些意難平。
他們信心十足,不明白將軍為什麼要鳴金收兵,因此一邊炫耀著自己的戰利品,一邊還要嘀嘀咕咕的發牢騷。
不錯,他們前軍的這群選鋒勇士幾乎各個都攢下了一份豐厚家底,他們的妻兒老小是可以住在整齊又寬敞的磚頭房子裡,並且在這個冬夜裡圍在火盆旁,一邊縫補,一邊愜意地享受這臨睡前的消遣時光的……但,但他們期望更多,更好的一些東西!
碗裡的肉都不香了,他們嘀咕道。
幾百步外,流民們搭起的外圍營地裡,則是完全不同的氣氛。
流民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
他們當中有人搶到了戰利品,有人沒搶到,有人搶的多,有人搶的少,因此自然有人陷入喜悅中,有人則是羨慕嫉妒恨,有人想炫耀,又很怕自家的這點家當被別個覬覦,因此輾轉反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但他們今天總還是有一頓飽飯吃的。
士兵們永遠吃最好的東西,比如說打掃戰場時,那些被射死的戰馬會拖回來,受傷嚴重的戰馬也會殺死,然後一起變成馬肉湯,馬肉串,犒勞今天的功臣。
馬除了肉之外也有骨頭,有下水,有一顆碩大的馬頭,四個馬蹄子,這些東西被民夫營留下,作為他們在寒風裡處理馬肉的犒勞。
青州的民夫津津有味地將自己那份湯喝了,喜滋滋地回帳篷裡去數一數自己攢了多少錢,又得了多少額外的小東西。
當地的民夫將裝了湯和餅的破陶罐小心揣在懷裡,再將戰場上剝下來的那兩件衣服披在肩膀上,興沖沖地就跑出營了。
他們擔驚受怕了一天,到現在仍然飢腸轆轆,但他們內心的滿足遠比那些青州民夫更甚。
他們的妻兒和老母正在流民營地中等著哪!
等著那兩件中間有夾層,裡面塞滿了麻葛的寒衣,等著那一罐熱騰騰香噴噴的雜碎湯。
婦人在忙著將燒開的水添進陶罐,確保它能填飽一家子的肚子;孩子在不錯眼珠地盯著陶罐看,時不時悄悄伸出貪婪的小手;祖母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兒子該珍惜性命,不要搶在前頭;而這位一家之主則驕傲地挺起胸膛,矜持地微笑著,傾聽並注視著這一切。
寒風帶著戰場上的嗚咽與哀鳴衝進了這片破落營地,可是誰也沒有功夫去側耳聽一聽。
夜很黑,但陸懸魚走在山坡上的腳步很穩。
這樣的活計不需要她自己來做,但除她之外旁人沒有這樣黑夜視物如白晝的能力,而她心中又很不安,因此必須要來這裡走一走。
白馬山並不高峻,地勢甚至可以說是很平緩,雖因白馬津而得了一個名,一眼望去卻只不過是個地勢起伏大些的丘陵,平平無奇,似乎不值得她往這裡走一遭。
冬夜很冷,她扶著劍柄,慢慢向山上走去時,劍柄比冬夜還要冷,因此她身邊的人這一路不停地勸阻,嘀咕,以及小聲發著牢騷。
這些牢騷在她終於爬到山頂時戛然而止。
「那是什麼?」
她鬆開扶著劍柄的手,向下指了一指,幾個親兵面面相覷。
那裡什麼都沒有。
冬夜的月光寒冷又明亮,掃到山坡下,只有枯草從雪中透出來,烏壓壓的格外荒涼。
有人疑惑地轉頭看著她,又舉著火把向下走了幾步。
旁人喊了他幾聲,那人卻越走越快,很快又有人跟上去,直至山坡底部。
「新鮮的!」有人嚷起來。
新下過大雪的山地,低矮的枯草都被壓在雪下,怎麼會探出頭來?因為有人在那裡解手,自然將雪澆化罷了。
這片山陰處的荒地上,到處都是腳印與馬蹄印!
消息是自第二天的清晨才傳開的,那些帶著牢騷入睡的士兵們驚呆了!
有人曾在那裡埋伏過,很有耐心,待了許久,等到兩軍各自收兵時才離開。
他們在等什麼呢?
這個問題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他們腦中,並令他們不寒而慄。
攻營拔寨是艱苦卓絕的戰鬥,當他們衝擊營寨時,如果後方自山坡俯衝下一群敵軍,軍心豈不大亂?
後軍能應付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嗎?如果不慎被衝破陣線,他們豈不是立刻陷入兩面作戰,進不得進,退不得退的困境中?
……小陸將軍!永遠的神!
「我不是神,」陸懸魚清晨聽完這些吹噓之後,立刻反駁了,「我是一個庸將。」
司馬懿不滿意了,「將軍何以自謙太過?」
「我不是自謙,」她說道,「世人常將我與項王作比,如果領軍的是他,又會如何?」
帳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她希望自己有項羽或是霍去病那樣的天賦,不僅有判斷戰勢的敏銳眼光,還能抓住機遇,大膽出擊,打出驚世駭俗的成績。
那才是真正的名將!豪氣萬丈,直沖雲霄,因此在史書上留下堪稱奪目的光輝,即使百年千年之後也令人嘖嘖讚嘆。
陸懸魚做不到。
她沒有賭自己的後軍會不會崩盤,沒有賭自己的前軍能不能在壓力之下攻破淳于瓊大營,如果她能在那支伏兵出擊之前攻破淳于瓊,伏兵恐怕也只會悄然退去。
她怎麼才能做到破釜沉舟呢?她想,幾萬條性命放在她手上,聽憑她的決斷來確定誰生誰死。
對面也許是淳于瓊,但如果設伏的那支兵馬是曹操所帶領的呢?
……不不不,這不是當務之急。
當務之急是,如果對面真的是曹操,他會如何一步步想方設法,殲滅她的軍隊?
陸懸魚滿臉憂慮地坐在那裡想了很久,直到太史慈有些坐不住,想開口時,她忽然說話了。
「我犯了一個錯誤。」她說。
「……將軍?」
「但文遠也犯了一個錯誤。」她說。
張遼也坐不住了。
「我有何錯?」
「你麾下士兵當初給郭嘉尋來的那匹馬,很是結實。」她說。
張遼愣愣地看著她,她忽然嘆了一口氣。
和冀州人打了這麼久的仗,她已經漸漸摸清他們的優劣,簡單說優勢是兵精糧足,有兵有糧又有錢,劣勢是心不齊,七座營寨的統領湊一起能建八個群,因此根本沒辦法真正並肩作戰。
但如果,這群人裡面加一個郭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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