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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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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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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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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9 04:09:3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二章 白馬之戰(一)

  雪花飄在白馬的冀州軍中軍帳上,很快變成了雪水,無聲息地沿著帳篷的坡度滑落下去。

  但雪越來越大,風聲也越來越尖銳,直至淳于瓊也不得不從地圖上收回目光,轉向帳門處。

  簾子用皮毛加厚過,將呼嘯聲隔絕在外,偶有縫隙,將炭盆裡燒得正紅的木炭吹出一層更明亮的光。

  他站起身,走向門口,第一個僕役為他遞上了一件皮毛大氅,第一個僕役遞給他一隻注滿熱水後,用皮毛包裹住的皮囊,第三個僕役為他掀開帳簾。

  淳于瓊就這麼皺著眉頭向外看,看那昏昏沉沉的天,還有無窮無盡的雪。

  「兵士們如何?」

  「寒衣早已完備,」幕僚趕緊說道,「許攸死後,糧秣衣物皆由審公處置,將軍可放心。」

  「派人去加固馬廄和牲口棚,莫令大雪壓塌了。」

  「是。」

  「巡視營地各處,今夜多派人手,嚴防陸賊突襲。」

  「是。」

  「派工官檢驗弓箭弩機,不可因酷寒而損壞。」

  「是。」

  「若有凍死的牲口,也不要再留了,剁碎了熬湯,分給兒郎們驅驅寒。」

  「將軍體恤士卒,思慮周詳,」幕僚很是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禮,「將士誰不感念將軍恩德呢?」

  淳于瓊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他是不求士兵們感念他的恩德的,只要作戰勇猛,齊心向前便好。

  將軍轉回帳篷內,士兵們重新將內外兩層帳門放下,溫暖而馥鬱的熏香與炭盆氣息重新充斥在這座中軍帳內。

  他已經將該想的都想到了,接下來他要認真思考,如何戰勝踏過凍結的黃河,即將來到他面前的那支軍團,以及它的主帥。

  ——她將與暴風雪同至。

  陸懸魚是想不到自己在淳于瓊心裡是個什麼形象,畢竟她是個很務實的人,不會在暴風雪裡輕易張嘴,嗆一嘴巴的雪,況且她五音不全,摘了手套也唱不出個啥。

  而且她現在的形象也很不優雅。

  士兵們都有寒衣了,這不錯,但軍營裡不是只有士兵,還有一群民夫在。

  那些從青州跟著一起來到這裡的民夫薪水待遇是不如士兵的,但他們也能享受到軍隊後勤系統的福利,田豫發動起了整個青州的婦女,也給他們帶上了寒衣,令他們不至於受凍。

  在本地招募的民夫待遇就差了很多,田豫沒有餘力給他們現成的衣服,但也從附近的世家豪強那裡採買了幾千匹布,再買一贈一送了不少麻絮木棉及其他邊角料過來,填充進衣服裡,可充寒衣。

  做成了這件事的田豫算是心裡放下一件大事,據身邊的官吏說,在布匹數量徵調夠的消息傳來時,田使君竟然一口氣睡了四個時辰,在這大半年時間裡,對田使君來說可是絕無僅有,堪稱奢侈的犒勞。

  但田豫想不到一件事,或者說他即使想到,也是無能為力的——青州民夫只要管自己就好,他們的妻兒老小在家鄉自然是有衣穿的,但那些來當民夫的兗州流民怎麼可能只管自己呢?他們領到的每升米,每尺布,每塊餅子,都要留下來與年邁的老父母,年幼的兒女,憔悴的妻子共同分享。

  縫製寒衣的布料是只夠一個人穿的,但全家老小的衣服都在這大半年顛沛流離間磨爛了,刮碎了,冰天雪地,他們也只有一身單薄衣服,甚至還會光著半條小腿,赤著兩隻腳,連窩棚都不敢出啊!

  大軍是一定要渡河北上,與淳于瓊決戰的,他們也必須跟著走,可他們又怎麼能在這樣的狀態下趕路呢?

  但他們的家眷甚至也不是最慘的人,因為這些民夫畢竟還在小陸將軍的營中有活做,能時時帶些東西出來令他們不至凍死餓死。

  還有許多兗州人連民夫都不曾被選中,只能眼巴巴在營外看著,在軍隊後面跟著的。

  小陸將軍的後方已經建起許多村莊,初秋在大澤裡跟著小陸將軍的流民也漸漸安定下來,蓋起了簡陋但保暖的泥屋,並儲存了許多粗糙但能果腹的食物,其中一部分是他們搶著種出來的青菜,一部分是他們跟著士兵一起去打獵捕魚得到的獵物,或是獵物換來的稗子麵。

  他們不準備再跟著她了,這些人有了糧食、田地、房屋,又按照她的教導在村莊附近布起了簡陋的防禦工事,做出了簡易武器。只要小陸將軍能擊退冀州人,他們就有信心保住自己的家園。

  他們也穿起了粗麻製成的衣服,沒條件染色,更沒條件繡什麼花紋,但他們的臉上重新有了紅潤的顏色,他們也開始小心翼翼同小陸將軍指派過來的小官吏打起了交道,心裡盤算著等待來年開春時,若是官府有了農具可以租借,是不是要走走後門,提前排個隊啊?

  小陸將軍是很好的,他們會這樣交口稱讚,但還是對她有點這樣那樣的不滿意。

  比如說她是不是更喜歡隔壁村子啊?聽說她還摸了那村娃子的頭,聽說她調派小吏過來時,偏我們村這個小吏是女人……當然,當然,女吏也是很好的,但隔壁村那個身形壯碩,一看就是田間的老手,那肯定是精通那本農書的!咱們這,這小婦人總不可能懂田裡男人做的活計啊?

  在嚴寒來臨時,他們縮在家裡,圍著炭火嘀嘀咕咕的話語是落不進陸廉耳朵裡的,如果她聽到,一定會批評他們一句沒良心。

  她的眉毛與睫毛都被冰凍住了,鼻子下面有兩條清清的冰碴,她的臉被吹得發青,上面似乎布滿了細微的裂紋。

  但她的手還是很穩,砍刀揮下的時候又快又準,乾淨俐落,不帶半分多餘的動作。

  於是司馬懿看看她,感覺心情很復雜。

  一位主帥是不適合出現在荒林野地裡的,非要出現,那也該是一群護衛前呼後擁,將她簇擁在馬上,有人擎著旗,但旗幟比不過馬兒一跑起來,她身披皮毛大氅在陽光下反射出的光。

  皮毛光滑,裁剪精良,誰會想得到這位統帥出身寒微?誰看了她不會發自肺腑地仰慕她的威儀,並認為她就是這樣的好出身呢?

  ……她要是沒有這樣一件大氅,司馬懿那裡有啊!他可以進獻自己主君一件的!

  但她現在就是一身短褐,身先士卒地衝進山坡上的林中開始砍柴!看那個手法就知道,這姑娘一定是做慣了粗活的!不僅是窮苦出身,還得是窮苦人家裡最厲害最皮實,上山砍柴下田耕種一把手的那一種!

  司馬懿心塞得不行,偏偏將軍又瞥他一眼。

  「……將軍何事?」

  「沒事,」她嘟囔了一句,「看你不幹活,又偏跟著來,跟個橛子似的。」

  司馬懿更心塞了。

  他看看周圍,中軍營的士兵們也挺心塞的。

  這群人作戰勇猛,又被選為親兵,自然有點傲氣,平時連更輕省的活都不樂意幹,現在大冷天不僅要行軍,行軍過後還要跑出來砍柴,做這些粗活,就很離譜。

  但將軍在前,他們不敢說,只能跟著一起幹。

  「將軍砍這許多柴有什麼用?」

  「寒冬臘月的,木柴沒用嗎?」

  「有民夫樵採,不須將軍親至啊,」他說道,「營中一應事務完備,將軍何憂?」

  「你這麼說,也不算錯,」她停了柴刀,忽然嘆了一口氣,「你回頭看看。」

  她的身後是士兵,士兵身後又有許多身影。

  有些高一點,有些矮一點,有些更矮點,走在這片山坡上跌跌撞撞,還要別人扶一把。

  士兵們有力氣,砍下的枝條是較粗壯的部分,剩下細枝扔在雪地裡,那些人就趕緊去撿。

  司馬懿明白了。

  「將軍若是憐憫他們,為什麼不要求他們留下,而不是跟隨大軍繼續前進呢?」司馬懿問道,「這些木柴總有燒盡之時,他們若是能搭建起木屋,安心守在家中過冬,豈不比吃這樣的苦更好?」

  「說得好,仲達,」她說道,「那他們為什麼不留下呢?」

  ……司馬懿眨眨眼。

  「我聽過一個故事。」陸懸魚說。

  「將軍請講?」

  「說古時候有位皇帝,聽說民間鬧了飢荒,沒有糧食吃,大臣們請他想辦法賑災,他很是不解。」

  「……何事不解?」

  「皇帝覺得,那般黔首若是吃不到糧米,何不吃肉糜呢?」

  ……司馬懿又眨巴眨巴眼睛。

  「此出何典?」他追問道,「是哪一位君主之事?」

  「我哪記得,」她轉過頭去,重新揮起了砍刀,「指不定是誰家傻兒子。」

  山下那一片影影綽綽的身影還在撿柴。

  冬天是很難熬的,什麼都難,吃飯難,行路難,白天雪水打濕了衣服,夜裡連火都沒有就更難,哪有那麼多乾柴是平白從天而降的呢?

  他們撿得很專注,而且也很有成果,連小孩子都背了一小捆,凍得通紅的小臉上滿是喜悅的神采。

  但那只是偶爾跟得緊,又頻頻抬頭張望的一兩個,更多的平民離司馬懿很遠,他站在山坡上,居高臨下,看到的是他們低著頭的身影,而不是他們的神情。

  他驚奇於自己看不到他們的喜怒哀樂,甚至在此刻之前,都沒有想起他們的存在。

  就像淳于瓊,像那些遍布在兗州的營寨一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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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9 04:09:4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三章 白馬之戰(二)

  陸廉的騎兵是在三天前來到白馬的,那時淳于瓊派了一支三千人的前軍,似乎是想要攔住這支先頭部隊,試一試對方輕重,當然結果也是毫無疑問的,這三千人逃回去了一部分,被俘虜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被剝光了鎧甲和衣服後丟在戰場上,任由他們的鮮血血流乾變冷,並被下一場雪嚴密地覆蓋住。

  這場勝利對張遼來說算不得什麼,但營中還是為他舉辦了一場小小的慶功宴,騎兵們享受了一次烤肉。而在軍營外,還有更多人分享了這場慶功宴。

  那些血跡斑斑的衣服很不好洗,但打掃戰場的民夫不在乎,當他們拎著這些衣服回家,要妻子將它們簡單清洗一下時,甚至會在看到妻子去開鑿的河邊拎水時,悄悄升起一堆火。

  「咱們現在有柴了,小陸將軍那裡還有很便宜的柴可以領呢,」面對妻子的勃然大怒時,丈夫這樣辯解道,「將水燒熱些,莫傷了手。」

  「你真是攢下好大家業,還要用熱水洗衣服!」妻子罵道,「這上面全是血,熱水怎麼洗得掉?」

  「洗不掉又不打緊,」丈夫嘟嘟囔囔,「你裁了給孩子們做幾件衣裳就是。」

  妻子又心疼得皺起眉頭,「這樣好的一件衣服,隨便就毀了?」

  「不要緊,你不知道,小陸將軍是天下無敵的,」丈夫湊過來,得意地說道,「只要她再打幾個勝仗,我多剝幾件衣服去,別說孩子們,給你也換一件新衣服!」

  淳于瓊盯著下首處狼狽而歸的偏將。

  那個人痛哭流涕,並且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但他沒怎麼聽進去。

  他只是出神地盯著那人肩甲上的凹痕發呆。

  那是什麼樣的力氣?他想,這些並州騎兵真是勇猛,簡直猛得快要趕上曹孟德了。

  偏將止住了哭聲,話也翻來覆去地說了許多遍,雖然還趴在那裡,卻偷偷地抬頭看他。

  淳于瓊終於從自己的沉思中清醒過來。

  他起身自帥案後走出,彎腰扶起了這位偏將。

  「一戰之敗,算得了什麼?」他笑道,「下一場立個大功,贏回來不就得了!」

  偏將又一次哭了起來,一直哭到他溫言又勸慰幾句,並將他送出帳去。

  那個偏將很明顯掩飾了一些過錯,將初戰不捷的主要責任推在了一些已經戰死之人的身上,這能為他減輕罪責,但同時也會令那些戰死者的家眷領不到一枚錢的賞賜,而這是他們能為妻兒老小賺來的最後一筆錢。

  淳于瓊想了很久到底該怎麼做,他最後決定還是順著這個偏將來,為活著的將士多省下一筆錢——至於將來賞功罰過,揪出這個偏將文過飾非之事,責任也推不到他這個被蒙蔽的主帥身上。

  他拿起了功曹遞給他的名冊,正在上面勾勾畫畫時,有斥候進來了。

  「將軍,陸廉已在五里外白馬水側紮營。」

  「嗯,動向如何?」

  斥候想了一會兒,「她仍是每日裡出營去砍柴。」

  「何處?」

  「白馬山。」

  淳于瓊將筆丟下了。

  「狂妄。」他斥道。

  主帥是不應該隨便出營的,尤其是在兩軍距離不足十里,即將接戰時,這個道理是三歲稚童也明白的,除非有什麼大事不得不出營,身邊也當有親兵拱衛。

  但即使如此,也還是一些特別倒黴的主帥被斬首行動了——甚至還有人被後世寫成經典,千年後還能再唱一段。

  淳于瓊雖然不知道這個典故,但聽了這個消息後,他還是將臉沉下來了。

  這是在故意羞辱他,他想。

  如果他埋伏一軍在山上,等她上山砍柴時,突然衝出,砍了她的首級,又怎麼樣呢?

  到時也好叫天下人看一看,什麼百戰名將,只不過是個狂妄自大的蠢貨罷了!

  他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往下想一想,不僅想到了自己埋伏陸廉成功,取了他的首級,還想到接下來青州軍心大亂,張遼太史慈為爭奪留下來的指揮權而大動兵戈,到那時他率大軍而出,大破敵軍。

  主公是一定會獎賞他的,因為這一仗才是奠定勝局最關鍵的一仗,沒了陸廉,劉備的側翼就徹底空出來了,他率軍南下,與主公合圍劉備,最後問鼎中原……

  雲台二十八將算什麼!他的畫像也要上去!他的子孫也要銘記祖父的功業!百年後的天下人也要記得他這一仗!

  「將軍?」

  淳于瓊從那個輕飄飄的幻想中清醒過來,立刻開口:

  「傳令下去,選三千精銳之士與我!」

  太陽照在雪地上,又反射進士兵的眼睛裡。

  士兵們的眼中有點茫然,有點興奮,還有點恐懼。但他們終歸是站得很好,在雪地裡紋絲不動,等待將軍的檢閱。

  他們都不是年輕小伙子,而是三四十歲的老兵,這也是士兵最有戰鬥力的年齡,不一定力氣大,但戰鬥經驗豐富,有臨場應變的本事。

  淳于瓊見了他們很是滿意,有這樣一支熊虎之師,此計必成!

  他要他們埋伏在山上,靜下心守著,等陸廉出營砍柴時,一鼓作氣地衝下來,到時大功必成!

  現在只剩下唯一一個問題了。

  「將軍,何人領兵?」

  淳于瓊愣了一下。

  這樣一場伏擊是很辛苦的,士兵們要在冰天雪地裡過夜,第二天要候著陸廉上山時,從山上衝下來,直面那個據說勇武可比項王的人——這當然需要一位在軍中人望極高的將軍壓陣,士兵們才有勇氣去衝鋒。

  淳于瓊的人望是夠的,但他不準備去和陸廉碰面。

  這樣一場伏擊,輸了很可能就無法全身而退了。

  ……換其他人來?

  淳于瓊將目光從士兵們臉上移開,轉向他的偏將們。

  有些人悄悄低下了頭,有些人則揚起臉,還有人大踏步地出列請戰,高聲嚷道,必將陸廉頭顱取回來給他!

  這位主將猶豫了。

  將要接戰時,其實兩邊的軍營都不會正常了。

  淳于瓊的兵馬屯於白馬城下,白馬水東,她在白馬水西,毗鄰白馬山,兩軍間隔很近,只要出營遛個彎,走不多遠就能見到對面的煙火。

  冀州軍軍紀嚴明,沒有什麼流民或是商賈依附,她這邊人就比較多,需要一個個驗明身份,管理起來不說,這些人的吃喝拉撒也都要一起跟著操心。

  就比如說上山砍柴這種事,不僅需要結伴同行,而且必須士兵與百姓一起上山,有人專門負責護衛才行。

  即使如此,司馬懿還是批評了她一下。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將軍這般還是太過冒險了。」

  她思考一會兒,「我冒險嗎?」

  「身涉險地,不僅冒險,將軍還十分傲慢,」司馬懿又進一步批評道,「若淳于瓊伏兵於山上,將軍縱神勇蓋世,又能如何?」

  「不如何,」她說道,「他不像是個能出此策之人。」

  「縱如此……」

  她轉過頭看看司馬懿,「仲達其實心中更清楚吧?」

  派一支伏兵在這裡等她,其實顯性成本不高,冀州軍家大業大,兵卒死了一批再送來一批,反正後方吃糠咽菜也要支援他們就是。

  但隱形成本淳于瓊也必須考慮到——如果這一戰再勝不了陸廉呢?

  如果以逸待勞,突然衝出,不僅沒能斬下陸廉的首級,甚至又給她刷了一次功績呢?

  一次次的失敗,必然會令士氣低落,軍心不振。

  「淳于瓊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司馬懿承認了,「若我用兵,根本不會只遣三千前軍。」

  「仲達所見與我略同,」她讚同道,「然後呢?」

  「我當擇一優勢地形,與將軍決一血戰。」

  她繼續點頭。

  「然後呢?」

  「若勝了,我軍乘勝追擊,大丈夫建功立業,正在此時!」司馬懿的聲音高了很多。

  她噗嗤一樂,「若敗了呢?」

  「若敗了,我便退守濮陽,」司馬懿很是無賴地說道,「我有堅城,又有大軍,我自不動,憑你怎的。」

  她摸摸下巴,上下打量著這位迅疾如電,穩重如鱉的年輕幕僚。

  「你說的不錯,」她說道,「若淳于瓊真有決斷,他就不會在黃河邊等上大半年。」

  「不過,還有件事,將軍當慎之再慎。」

  「何事?」

  司馬懿摸摸下巴,「此雖傳聞,但將軍不可不防。」

  淳于瓊是個防禦型將領,要打敗他不難,但他的兵馬數量已經與她平齊,再加上可能的援軍以及他的龜縮戰術,她的士兵傷亡可能會超出她的期望值。

  因此她進一步研究了一下這位曹老板和袁本初的老同事,對他做出一些預判:

  他總是很難做出進攻的決斷,並時刻想要避開正面決戰,比如說他會先用小股部隊試探性進攻,再比如說他很想用奇兵幹掉她,如果這一切都失敗了,他會將東面那些營寨裡的部曲私兵都調出來,替他決戰。

  這也是陸懸魚沒有一個個去攻打那些營寨的緣由,她很有耐心,並且在慢慢地給淳于瓊施加壓力。

  當這種壓力超過他能承受的臨界值時,這位主將很可能就會出一些昏招,比如說,將那些營寨也拽出來,拖進泥淖裡。

  她想過這些事之後,覺得自己幾乎是算無遺策的。

  但司馬懿說:

  「將軍可知,曹操尚未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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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9 04:10:0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白馬之戰(三)

  「曹操在對面營中?」

  司馬懿輕輕地搖了搖頭,「在下不知。」

  她狐疑地盯著他,似乎要從他那張光滑的臉上翻出些藏在羽毛下的秘密,但司馬懿見了她的目光,立刻苦笑起來。

  「在下何曾藏拙?」

  「你經常藏,」她隨口說道,「什麼都藏些。」

  將司馬懿日常躺平吃獨食那點小毛病裹挾進來,其實是很不對勁的,因為這種話不適合主君與臣子說,但她除卻戰時,經常是這種威儀不肅的樣子,因此司馬懿靈活的脖子立刻開始左右擺動,拼命否認。

  「將軍,在下與淳于瓊麾下素來是沒什麼交情的。」

  「那你怎麼知道曹操不曾西行?」

  「他非但未過潼關,甚至連滎陽也不曾進,這豈不是明證?」

  曹操在哪裡,司馬懿也不清楚,他不能確定這位上馬能打仗下馬能寫詩的梟雄目前的位置,只能通過一些細枝末節來推斷。

  比如說曹操殺死許攸時黃河尚未冰封,黃河北岸完全被袁紹軍所控制,那也是他趕路的最佳時機,而司馬氏出身河內,若是曹操路過河內,是一定會有信傳到他手上的。

  司馬懿頻頻寫信,每一個留在河內的世家都否認了這件事,於是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盡管袁紹為同劉備決戰,將曹操趕去長安,但曹操並不準備真去當那個征西將軍。

  那麼下一個問題是:曹操留在冀州,他想做什麼呢?

  他只有一千多的兵卒,寒酸之至,但他還有數千民夫跟隨,並且得了許攸的家貲,那可是武裝一支軍隊都綽綽有餘的家貲,他得以從倉惶中緩過氣來,可以鎮定地觀察這片戰場。

  帳篷是不保溫的。

  陸懸魚因此忽略了司馬懿一些不得體的行為。

  ……比如說他在不斷靠近火盆,盡管他還坐在坐具上,但不斷地將兩隻手湊過去烤,再充滿渴望地動一動屁股下的腳,於是整張坐具都隨著他的小動作在不斷向前移,慢慢就湊到了火盆旁邊。

  「也就是說,曹操未必會在最開始時接手淳于瓊的兵馬。」

  「不錯,」司馬懿說道,「或趁淳于瓊式微時奪權,或以巧言說以厲害,迫其交出兵權。」

  冀州軍中的上層軍官,多半是與曹操有舊的,正如淳于瓊,大家都是自雒陽起家,一路並肩作戰過數次,甚至約為姻親。

  即使其中有些和曹操不對付的人,只要審時度勢些,也不會在淳于瓊被控制的情況下奮起反抗。

  但這只是那些中郎將,那些校尉,還有那些世家子的想法啊。

  她伸出兩隻冰涼的手搓搓臉,想問司馬懿就算曹操奪了兵權,控制了上層軍官,難道冀州軍中的中下層官兵也能信他嗎?

  陸懸魚立刻意識到自己在想一個傻問題。

  袁紹和許攸做的事很不地道,但從頭到尾都不曾與曹操撕破臉——如果是簡雍先生來說冷笑話,大概會評價許攸到死都只是腦袋被砸爛,那張臉的確是不曾撕下來的——因此軍中將士怎麼會知道曹操到底是個什麼定位呢?

  他身上那個征西將軍,那都是主公為他表的啊!除此之外還給曹公的下屬也表了一堆官職啊!

  這群大諸侯看六百石的職位是種羞辱,下層士兵哪裡能理解這種羞辱?要是換到一千八百年後,大概就是平民百姓看某人渣大佬同自己伙伴搞分手戲碼時,不僅丟過去一張七八個零的現金支票,還附帶一份對方全家老小都能每年領錢領到老死為止的基金!

  所以話說回來,主公寬仁愛士,對自己這位髮小更是風雨同舟許多年,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地幫扶著,許多冀州兵是與兗州兵並肩作戰過的,只要上層不發話,下面哪裡會想到曹操有什麼壞心眼?

  ……大家不都是主公的小翅膀嗎!

  「這事我明白了,」她想清楚了,「必須得淳于瓊自己心裡清楚才好。」

  火盆裡的木頭漸漸燒盡了,她不怕冷,因此不曾立刻加柴,司馬懿卻有些不滿意了。

  他伸出爪子靠近火盆。

  一顆火星迸出來,他突然「嘶」了一聲,又將手快速籠回袖子裡了。

  「將軍且耐心些,行事不可莽撞啊。」見她將目光掃過來,司馬懿硬著頭皮說道。

  那不是一個曹操。

  那是個薛定諤的曹操。

  在沒攻破淳于瓊大營前,她是沒辦法查明裡面裝的到底是庸將淳于瓊,還是大魔王曹操。

  她也沒辦法動用士族的情報線去探查。

  說起來她挺不理解的,曹操個子不高,長得也不是特別英俊,行事心狠手辣,時不時還展露一下薄情寡義的底子。

  但他身邊是有一群忠心耿耿的謀士和武將的,在這群人眼裡,主公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簡而言之跟著他準沒錯!

  尤其這些人都不是什麼愚笨之人,而是世上一流的謀士和武將,曹操有這樣一群忠心之人,再加上那數千人幾乎都是他從家鄉帶出來的老兵,想打探他的消息就變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所以她必須自己去試,用戰場上的表現來判斷對面到底是什麼人,藏了什麼心眼。

  司馬懿將手籠進袖子裡,悄悄地蹭來蹭去,似乎很想吹一吹手背,又忍住了。

  看見這個小小的,莽撞行為所帶來的後果,陸懸魚「噗嗤」一聲樂了。

  「不莽撞,反正營中木柴也還夠用幾日,我令民夫也不去砍柴便是,」她說道,「但我得試試他。」

  淳于瓊的兵馬屯紮於城外,背靠白馬城,互為倚仗,算是非常樸素且保守的一種紮營方式。

  在雙方最初試探性接觸,並慷慨解囊提供給她營外民夫一千多件過冬寒衣之後,這位主帥非常吝嗇地關住了轅門,似乎不準備再與她有點什麼交流。

  她不在乎,她讓司馬懿寫了一封戰書,由張遼送進營去,當然也不是正常遣使送去的,她從來不是這個客客氣氣的畫風,戰書是被繫在箭上射進去的。

  但張遼準備出發時,陸懸魚忽然又改變主意了。

  她問司馬懿,「你那個戰書,不能再改改?」

  司馬懿明顯有點懵,「將軍欲如何?」

  「我有位故友,他想要激怒誰,從來是必定成的,」她說道,「我想令你學一學他。」

  司馬懿的眉頭皺起,滿臉迷惑,連一旁正在拍拍打打戰馬的張遼都轉過頭來,豎著耳朵聽。

  「未知將軍那位故友名諱?」

  「溫侯呂奉先啊,」她說道,「他下戰書就很——」

  忽然有人,或者馬,弄出一個很響亮的鼻音。

  司馬懿看向張遼。

  張遼趕緊將頭轉回去了。

  「將軍,」司馬懿臉色發青地說,「在下忠心一片,黃河可鑑,將軍不當以溫侯作比啊!」

  ……雖然有點尷尬,但司馬懿還是又改了改那封信。

  但他認為自己在語言藝術方面畢竟與呂布相差甚遠,況且他還要些臉面,故而同張遼商量一下,換了個套路。

  不是十幾騎過去射十幾封信,而是幾百騎過去,務必讓那個戰書漫天飛舞地衝進淳于瓊的大營。

  這畫面她想一想,感覺很眼熟,細節只在淳于瓊是咆哮著撕信的那一個,不太可能是歡欣喜悅地跳起來收信的那一個。

  無論如何,這樣的戰書羞辱意味是極強的,淳于瓊又是個老資歷好面子的主將,晨起她送了信,過午終於聽見對面營寨中傳來隆隆的聲音。

  她的士兵排隊站在雪地上,一手拿著長短兵刃,另一手持著盾牌,烏壓壓一片,行於其中卻只能聽到呼吸聲連成一片而起的風。

  她站在搭起的土台上,身旁有執旗兵為她擎起大纛,至於旌旗,上面寫的字也是挺長一串兒,她下令將字體寫得大一點,打在好幾面旗上。

  ……尤其是「冀州刺史」這四個字,濃墨重彩,小二和小五還親手在上面繡了金邊,金光絢爛,閃瞎狗眼。

  營寨沒有開正門,而是開了戰場東西兩側的側門,有士兵自拒馬後繞行而出。

  這個行為多少有點露怯,她想,如果不是淳于瓊,那至少也是曹操想模仿他。

  ……再繼續看看。

  對面的士兵出來得越來越多,也開始逐漸列陣,但仍然在營地與城牆雙重弓弩手拋射範圍內。

  騎馬穿梭在士兵陣中的太史慈轉過頭望向她。

  她輕輕點了點頭。

  鼓手振奮精神,將兩支鼓槌重重地砸在已經褪色的舊鼓上。

  一聲。

  士兵們齊齊地握緊了手裡的兵刃。

  再一聲。

  他們邁出一隻腳,腰身下沉。

  第三聲。

  太史慈騎馬向前,「冀州刺史」的旌旗向前,士兵們也開始緩緩向前。

  第一聲鼓似乎傳到了白馬山中,山中的神靈緩緩自這個冬日裡甦醒,並聲音低沉地應和了戰吼、鼓聲,以及腳步聲,滾滾沉雷在天空與戰場之間激蕩往復。

  對面的士兵也列好了陣。

  兵甲精良,身量壯碩,一眼望去,絲毫不比青州軍遜色。

  在軍官的號令下,他們也在緩緩前行。

  但其中有人在轉頭看向後面。

  剛開始是一兩個,而後漸漸多起來。

  這一幕並不觸目,畢竟數百步開外哪能看得那麼清楚。

  但陸懸魚的眼力是超乎尋常的好,她疑惑地想了片刻,然後就明白了。

  ——他們在等城牆上的箭雨支援。

  「這可不是個好習慣。」她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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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白馬之戰(四)

  陸懸魚其實對於自己在朋友眼中什麼樣不是很清楚。

  在同僚眼中什麼樣,她也是很模糊的。

  但她非常清楚對方眼中的她什麼樣。

  她未嘗一敗,因此每個行動都有了特殊的含義,因此即使是盔明甲亮如冀州軍,也會在她的戰績面前生出畏懼之心。

  如果兩軍在野外會戰,這種畏懼之心可以幫助她摧枯拉朽地擊潰對方士氣,但在此刻這種形勢下,這種畏懼之心就有點麻煩了。

  士兵們畏懼在旗鼓相當的情況下與她交戰,因此頻頻回頭去看城牆上的弓箭手,這意味著他們的步履會邁得相當謹慎。

  這種謹慎在初期不會阻擋死亡的腳步,甚至可能加劇前排的潰退,因此對淳于瓊而言,這也絕不是什麼好事。

  ——但在士兵們躲回箭雨的射程內後,形勢就變了。

  她站在土台上,沒有戴頭盔,仍然是一條洗褪色的髮帶將青絲攏在一起。

  她也沒有披著大氅,只內穿鎧甲,外著罩袍,手扶著腰間佩劍,站在大纛下。

  大纛被寒風鼓起,像一張帆,獵獵地在風中作響。

  她平靜地注視著前方,司馬懿也在注視前方,並偷偷用餘光注視她。

  一切都按照她設想的那樣發生。

  冀州軍也敲起戰鼓,緩緩向前,但他們的腳步並不堅決,他們擎起鐵牌的手放得很低,他們下意識想將自己護在長牌內,卻忽略了後面的同袍。

  於是在雙方第一波箭雨過後,冀州軍多了一點不必要的傷亡。

  那些不必要的傷亡來自第二排的矛手,他們傷亡之後,青州軍的刀手在撞向長牌手時,就沒長牌後就沒有那麼多支矛刺出來了。

  這些細微的改變最初不足以左右局勢,但在須臾之後——也只有一炷香不到的時間,冀州軍開始向後撤。

  「將軍,」司馬懿忍不住,伸手指向了遠處的城牆,「可要提醒子義將軍……」

  「讓弩手左移三丈?」她問。

  「……啊?」

  「不用提醒,」她說道,「該做什麼,子義心中清楚得很。」

  箭雨傾瀉而下。

  對面城牆上不僅放了弓手,還有弩機。

  三石的腰引弩,射穿士兵的皮甲就不難了,八石的腰引弩,除了鐵質長牌之外,基本什麼東西都擋不住了。

  有軍官在大聲呼喊,箭雨覆蓋的區域下,士兵迅速地向前或是向後跑去。

  這是一個極其殘酷的命令,有人從箭雨裡跑出去了,也有人沒跑出去。

  一箭射死的是少數,許多被射中了軀幹或是雙腿,一時半會兒死不得,跑又跑不動,趴在地上慢慢爬,牆上的弓手就有了瞄準的位置。

  他們會在下一輪有意將自己應當向上拋射的箭瞄準,向著視野中螻蟻般的存在射去一箭又一箭,在隊率察覺並大聲喝罵後,才會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棄。

  他們放棄的不是殺戮,而是在這須臾間成為神祇的美妙感覺。

  但對於那些跑出去的士兵來說,他們在這須臾間就是螻蟻。

  弩機要重新上弦,弓兵也要抽出一支新的箭,慢慢拉開弓弦,這意味著他們是可以疾行向前的。

  前軍已經與冀州軍殺作一片,他們看不到烏雲般傾瀉下來的箭雨,聽不到破開空氣的蜂鳴聲,他們的眼睛已經被對方或是自己的鮮血濺紅,他們的眼裡只有廝殺!

  在後面的援軍到達前,他們必須守住陣線,並為此準備好付出生命!

  冀州軍似乎早已猜到他們的想法,並且勇氣與信心也重新回到身上,有旗官揮舞令旗,有隊率大聲發布號令,一步步向前,再向前!

  「將軍!」小五忽然嚷了一聲!

  有人在陣中飛馳而過,引起了土台上下的一陣驚呼。

  那人騎術奇佳,因為他的戰馬風馳電掣,他騎在馬背上的身姿依然穩極了。

  那人射術也奇佳,他的馬跑得那樣快,尋常人別說瞄準,連人影也看不清,弓也是張不開的,偏他不僅開了弓,還連射了三箭!

  裂石穿雲般的三箭!

  她聽不到敵軍之中作何反應,只見青州軍一陣歡呼,人頭攢動之後,炎漢如紅雲般的旗幟又向前一步!

  那人自東向西跑過一趟之後,折返回來,一夾馬腹,復又彎弓搭箭。

  他不僅射術好,身形也好,猿臂狼腰,左右開弓,毫不費力。

  弓如滿月,箭如流星,冀州軍的中軍陣中又是一陣紛亂。

  有歡呼聲如雷雲滾過,自前方隆隆,直至她的面前。

  「那是子義將軍嗎!」司馬懿變聲變色地讚嘆道,「這樣的豪傑!竟也被將軍降服了!」

  「嗯?」她含含糊糊地應了,「嗯,嗯。」

  「待此役畢後,還要請教將軍,究竟如何收攏如此之多的勇將——」

  司馬懿的聲音喋喋不休,她假裝沒聽見。

  ……她不能說是花錢買的,更不能說全靠她剃鬚手藝好。

  「還沒完呢。」她說道。

  戰局漸漸有了變化。

  憑太史慈的箭術,頃刻間射死射傷幾個中層軍官和傳令官後,冀州軍陣中出現了一陣小小的紛亂。

  這種紛亂是可以用主帥堅決的反擊和快速的調整來彌補的,也可以由士兵自發的高昂鬥志來彌補。

  如果曹操在陣中,他是一定會迅速做出反應,並且回敬太史慈以更加果決,更加有震懾力的反擊,但如果是淳于瓊呢?

  這種小小的騷亂並沒有立刻得到控制,前面的士兵被砍倒後,後面的士兵還沒有回過神,茫然地拎著短兵站在那裡,像是失去控制的木頭傀儡一般,不知該怎麼辦是好。

  這種茫然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太史慈沒有浪費這個寶貴的機遇,他的執旗兵擎著旗跟著他,衝進了最前線。

  「將軍!將軍將軍!此戰能成就大功否?」

  先是小二和小五在後面嘀咕,然後是功曹與文官開始興奮嚷嚷,再然後連司馬懿都不淡定了,向前邁了一步。

  冀州軍又開始後撤,撤出了足夠的空間給青州軍的弩手,那些弩手舉起弩,開始同城牆上密密麻麻的黑影對射。

  白馬城畢竟不是長安雒陽,也不是鄴城或者下邳,它從不曾承受過這樣的任務,因此只得到了微不足道的加固和修繕。

  那只有一丈半高度的城牆充其量也只是個夯土造的營寨,連女牆都沒有,怎麼能真正庇護住上面的射手呢?

  於是神祇從雲間掉下來了。

  密密麻麻,噼裡啪啦,帶著慘叫與不甘心,還有滿腹的憤慨怨懟——那些夯貨!他們是怎麼令敵人推進到這一步的!

  司馬懿偷偷地又轉頭看向陸廉。

  她還是那麼一張臉。

  無論是戰爭剛開始冀州軍撤入弓箭手拋射範圍,是青州軍暫時被壓制,還是太史慈的騎射與衝鋒重振士氣,直至此時摧枯拉朽的局面。

  她似乎都不驚訝。

  既不感到驚訝,也不感到喜悅。

  她是慎重的,也是專注的,但慎重與專注也同時出現在許多武將身上,這稱不上什麼了不起的美德。

  所以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呢?司馬懿悄悄用餘光盯著她,心裡直嘟囔,這樣一個在生人熟人面前都會亂說話,別說揣摩人心,就連別人將表情擺在臉上她也看不見的人,是怎麼看清戰場的呢?

  陸懸魚的注意力已經不在勝敗上了。

  冀州軍在漸漸後退,他們是可以後退的,身後既有營寨,又有城牆,有拒馬,有壕溝,他們還有更厲害的武器。

  冬天的太陽總是步履匆匆,不肯等人的,她清晨將戰書下過去,對面過午才有反應,到現在天色已經漸漸暗下去了。

  對面是不愁光照問題的,營內和城牆上都有大量火把,但那些火把都是對面的。

  當然這時候不存在高科技火光只照自己人不照別人,但……青州軍又不熟悉營內什麼布置啊!

  軍營不僅外面有防禦工事,裡面也都是大營套小營,障礙重重啊!

  有冀州軍開始向營內跑去了。

  先是士兵,然後是軍官,跑的時候自然不會穿著幾十斤的鐵札甲跑,他們跑了幾步,發現別人從他們身邊超過去後,就會開始一件件表演丟盔棄甲了。

  先丟盔,頭盔不僅重,而且影響視線;

  再丟武器,別人的武器都丟下了,自己的武器還帶在身上也沒有任何意義,他的任務是跑贏同袍,而不是當一個孤勇的逆行者;

  接著是腰帶,腰帶上也許還有個銅帶鉤,那可能是家族長輩賜予的,可能和兄弟們的是同一款式,但現在顧不得了,青州兵已經要追上來了!追上來了!

  最後是甲,腰帶解了,甲就可以脫了,脫了甲,就能步履如飛,一鼓作氣地衝進營地,他們就終於安全了!

  後軍已經開始躁動了。

  士兵們也轉過頭,眼巴巴地看著她。

  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有妻兒老小,也想賺點功勞,撿點戰利品,吹了這大半天的冷風,到現在將軍也沒說動一動後軍,讓兒郎們去找一口肉吃,這就很讓人心焦啊!

  陸懸魚忽然轉過頭去,看向了白馬山。

  白馬山就在她的身後,山勢平緩,被皚皚白雪所覆蓋,在金烏西斜時,樹林的影子也漸漸拉長,似乎變成了許多隻乾枯而細長的手,悄悄向她而來。

  「天色已晚,」她忽然下令,「鳴金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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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六章 白馬之戰(五)

  想收兵很不容易。

  他們已經打到對面營寨門口,下一步是艱難的攻堅戰,但更是將要登頂的最後一步,如果能打進營寨,如果能攻下營寨,那不僅意味著巨大的榮耀與賞賜——

  那意味著離家更近一步!

  他們朝思暮想的家園,他們已經許久未見的妻兒父母,都在那座營寨後面,在很多很多座營寨後面。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座,可是只要不斷地攻下一座,再一座……戰爭不都是這樣結束的嗎?

  他們甚至無法理解為何要在對方逃進營寨後就鳴金收兵!

  有士兵憤憤地扔下武器;

  有士兵沖著傳令官大喊大叫起來;

  有士兵眼圈泛紅地望向昏黃天幕下的白馬城。

  但他們終於還是接受了這一切。

  太史慈策馬向前,大聲疾呼,對面的冀州軍跑回營寨裡,終於也擺出死守的陣勢。

  「天色將晚,且留他們一晚性命!」太史慈高呼道,「兒郎們!扛了旗幟鎧甲,裝上輜重,回營便是!」

  前軍與中軍緩緩撤回的時候,無數民夫逆行著跑了過去。

  戰場這樣混亂,即使白馬城頭死了一批射手,仍有零星箭雨落下——這樣的地方是不適合民夫們跑過來的。

  但他們毅然決然,跪在地上,揪著營官的袍角,抱著他的腿哀求:還有許多傷兵和降卒要帶回來呢,天黑些,弓兵又瞄不準,正好可以跑過去將人搶回來。

  「你們哪裡是為了那些傷兵和降卒,你們分明是為了自己!」營官罵道,「貪心也太過了,拿戰場當成什麼了!」

  「小人不是為了自己,」有人這樣辯解道,「小人的老母也跟在營後,這幾日將軍不許上山打柴,她又無寒衣保暖,使君!使君!小人不怕死!哪個怕死的,留下便是!」

  「小人也不怕死!」

  「咱們都不怕死的!」

  他們哪裡是不怕死呢?亦或者天下又當真有不怕死的人嗎?

  那個頤指氣使,相貌很是嚴厲刻薄的營官惡狠狠地瞪了他們幾眼,最後卻還是一路小跑,跑到了將軍身邊。

  將軍很忙,儘管要中軍和前軍退回來,但她還向兩翼下達了幾個指令,又要張遼率領騎兵在外圍巡查,有斥候和傳令官在她身邊跑來跑去,大聲報告,因此她身邊就圍了一群人。

  營官窘迫地搓了搓手,踮起腳張望,身形晃晃悠悠,不用力擠不僅進人群,用力擠又覺得十分失禮且僭越,明明天寒地凍,卻急出滿頭的汗時,身後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張司馬有事?」

  他怯懦地抬起頭,正看見將軍低頭望著他。

  周圍一群人也在望著他。

  將軍是有大事處理的!

  那些戰利品中最精良最有價值的那部分,以及傷兵,也都會被兵卒們帶走,因此沒有什麼理由必須放民夫上戰場。

  但他卻跑來,因為這樣荒謬的理由,用這樣荒謬的姿態跑來問她!

  這位營官咬著牙,覺得從脖頸往上都燒了起來!

  「將軍,可否令民夫們……」他窘迫地說道,「可否令民夫們……去清掃戰場?」

  將軍慢慢地眨了眨眼。

  正午裡數萬人捉對廝殺的戰場,隨著夜色深沉,漸漸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片土地上覆蓋了層層的雪,因此日間曾泛著皚皚雪光,但後來兩軍廝殺,它又染上了鐵甲與刀劍那深重而凜冽的金屬光輝。

  夕陽將血一樣的晚霞鋪開,落在戰場上時,它又漸漸染上了黏稠而鮮豔的殷紅。

  雪水融化,與血漿一起肆意流淌。

  現在它們又重新結冰了。

  那些已經死去,或者尚未完全死去,還在微微抽搐的身體,也漸漸結冰了。

  在軍營的柵欄後,在白馬城的城牆上,有人睜著一雙雙眼睛,無聲地望著他們結冰的同袍。

  他們的嗚咽聲與寒風混在了一起,呼嘯而過。

  當寒風刮過青州軍的營寨時,士兵們喝著肉湯,仍然有些意難平。

  他們信心十足,不明白將軍為什麼要鳴金收兵,因此一邊炫耀著自己的戰利品,一邊還要嘀嘀咕咕的發牢騷。

  不錯,他們前軍的這群選鋒勇士幾乎各個都攢下了一份豐厚家底,他們的妻兒老小是可以住在整齊又寬敞的磚頭房子裡,並且在這個冬夜裡圍在火盆旁,一邊縫補,一邊愜意地享受這臨睡前的消遣時光的……但,但他們期望更多,更好的一些東西!

  碗裡的肉都不香了,他們嘀咕道。

  幾百步外,流民們搭起的外圍營地裡,則是完全不同的氣氛。

  流民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

  他們當中有人搶到了戰利品,有人沒搶到,有人搶的多,有人搶的少,因此自然有人陷入喜悅中,有人則是羨慕嫉妒恨,有人想炫耀,又很怕自家的這點家當被別個覬覦,因此輾轉反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但他們今天總還是有一頓飽飯吃的。

  士兵們永遠吃最好的東西,比如說打掃戰場時,那些被射死的戰馬會拖回來,受傷嚴重的戰馬也會殺死,然後一起變成馬肉湯,馬肉串,犒勞今天的功臣。

  馬除了肉之外也有骨頭,有下水,有一顆碩大的馬頭,四個馬蹄子,這些東西被民夫營留下,作為他們在寒風裡處理馬肉的犒勞。

  青州的民夫津津有味地將自己那份湯喝了,喜滋滋地回帳篷裡去數一數自己攢了多少錢,又得了多少額外的小東西。

  當地的民夫將裝了湯和餅的破陶罐小心揣在懷裡,再將戰場上剝下來的那兩件衣服披在肩膀上,興沖沖地就跑出營了。

  他們擔驚受怕了一天,到現在仍然飢腸轆轆,但他們內心的滿足遠比那些青州民夫更甚。

  他們的妻兒和老母正在流民營地中等著哪!

  等著那兩件中間有夾層,裡面塞滿了麻葛的寒衣,等著那一罐熱騰騰香噴噴的雜碎湯。

  婦人在忙著將燒開的水添進陶罐,確保它能填飽一家子的肚子;孩子在不錯眼珠地盯著陶罐看,時不時悄悄伸出貪婪的小手;祖母在絮絮叨叨地抱怨兒子該珍惜性命,不要搶在前頭;而這位一家之主則驕傲地挺起胸膛,矜持地微笑著,傾聽並注視著這一切。

  寒風帶著戰場上的嗚咽與哀鳴衝進了這片破落營地,可是誰也沒有功夫去側耳聽一聽。

  夜很黑,但陸懸魚走在山坡上的腳步很穩。

  這樣的活計不需要她自己來做,但除她之外旁人沒有這樣黑夜視物如白晝的能力,而她心中又很不安,因此必須要來這裡走一走。

  白馬山並不高峻,地勢甚至可以說是很平緩,雖因白馬津而得了一個名,一眼望去卻只不過是個地勢起伏大些的丘陵,平平無奇,似乎不值得她往這裡走一遭。

  冬夜很冷,她扶著劍柄,慢慢向山上走去時,劍柄比冬夜還要冷,因此她身邊的人這一路不停地勸阻,嘀咕,以及小聲發著牢騷。

  這些牢騷在她終於爬到山頂時戛然而止。

  「那是什麼?」

  她鬆開扶著劍柄的手,向下指了一指,幾個親兵面面相覷。

  那裡什麼都沒有。

  冬夜的月光寒冷又明亮,掃到山坡下,只有枯草從雪中透出來,烏壓壓的格外荒涼。

  有人疑惑地轉頭看著她,又舉著火把向下走了幾步。

  旁人喊了他幾聲,那人卻越走越快,很快又有人跟上去,直至山坡底部。

  「新鮮的!」有人嚷起來。

  新下過大雪的山地,低矮的枯草都被壓在雪下,怎麼會探出頭來?因為有人在那裡解手,自然將雪澆化罷了。

  這片山陰處的荒地上,到處都是腳印與馬蹄印!

  消息是自第二天的清晨才傳開的,那些帶著牢騷入睡的士兵們驚呆了!

  有人曾在那裡埋伏過,很有耐心,待了許久,等到兩軍各自收兵時才離開。

  他們在等什麼呢?

  這個問題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他們腦中,並令他們不寒而慄。

  攻營拔寨是艱苦卓絕的戰鬥,當他們衝擊營寨時,如果後方自山坡俯衝下一群敵軍,軍心豈不大亂?

  後軍能應付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嗎?如果不慎被衝破陣線,他們豈不是立刻陷入兩面作戰,進不得進,退不得退的困境中?

  ……小陸將軍!永遠的神!

  「我不是神,」陸懸魚清晨聽完這些吹噓之後,立刻反駁了,「我是一個庸將。」

  司馬懿不滿意了,「將軍何以自謙太過?」

  「我不是自謙,」她說道,「世人常將我與項王作比,如果領軍的是他,又會如何?」

  帳中陷入了一片沉默。

  她希望自己有項羽或是霍去病那樣的天賦,不僅有判斷戰勢的敏銳眼光,還能抓住機遇,大膽出擊,打出驚世駭俗的成績。

  那才是真正的名將!豪氣萬丈,直沖雲霄,因此在史書上留下堪稱奪目的光輝,即使百年千年之後也令人嘖嘖讚嘆。

  陸懸魚做不到。

  她沒有賭自己的後軍會不會崩盤,沒有賭自己的前軍能不能在壓力之下攻破淳于瓊大營,如果她能在那支伏兵出擊之前攻破淳于瓊,伏兵恐怕也只會悄然退去。

  她怎麼才能做到破釜沉舟呢?她想,幾萬條性命放在她手上,聽憑她的決斷來確定誰生誰死。

  對面也許是淳于瓊,但如果設伏的那支兵馬是曹操所帶領的呢?

  ……不不不,這不是當務之急。

  當務之急是,如果對面真的是曹操,他會如何一步步想方設法,殲滅她的軍隊?

  陸懸魚滿臉憂慮地坐在那裡想了很久,直到太史慈有些坐不住,想開口時,她忽然說話了。

  「我犯了一個錯誤。」她說。

  「……將軍?」

  「但文遠也犯了一個錯誤。」她說。

  張遼也坐不住了。

  「我有何錯?」

  「你麾下士兵當初給郭嘉尋來的那匹馬,很是結實。」她說。

  張遼愣愣地看著她,她忽然嘆了一口氣。

  和冀州人打了這麼久的仗,她已經漸漸摸清他們的優劣,簡單說優勢是兵精糧足,有兵有糧又有錢,劣勢是心不齊,七座營寨的統領湊一起能建八個群,因此根本沒辦法真正並肩作戰。

  但如果,這群人裡面加一個郭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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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七章 白馬之戰(六)

  冀州軍的大營開始按兵不動了。

  按照後世戲劇化一點的說法就是掛免戰牌,可能淳于瓊已經找到了他那座孤島上的小破屋,除非暴力破門,否則是堅決不肯出來了。

  於是她必須考慮下一個問題:他想要什麼,或者說他在等什麼?

  士兵們經歷了這場戰鬥,一部分人開始短暫的休整,兵臨城下,流民營是不許去了,就連打柴取水也必須成隊出營,因此在路上見到也去打柴的流民時,總會抻長了脖子望一望,像是看個什麼新鮮寶貝似的。

  另一部分人就沒這個好運了,他們負責從白馬到許城這條路上巡邏往返,偵查情報。他們也確實會帶來一些細碎的情報,比如見到小股兵馬在行軍,甚至有村民機智地抓了幾個俘虜送了過來,但俘虜也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只說是附近某一個營寨的士兵,某一天被集結起來行軍,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她自己也出營溜達過幾圈,有時帶的護衛多,有時帶的護衛少,但那天埋伏在白馬山上的伏兵似乎以前沒有出現過,以後也不會出現。

  除此之外,冀州軍既沒出什麼奇謀,也沒有奇兵,就這麼耗著,乾耗。

  整個白馬戰場透著一股詭異的平靜。

  這次僕役們加足了木炭,努力讓中軍帳中間那一小塊暖和起來,雖然收效其實不大,主要還是靠著人多將溫度提升起來——而且這也不是什麼好事。

  灰白色的帳篷頂端時不時向下落一滴水,不知道會滴在誰的頭頂。

  抬頭望一望又恍然了。

  帳篷是用層層油布縫起來的,天長日久,原本已經染成棕色,冬天裡結了厚厚的霜,乍一眼望去才變了個色,現在被熱氣一烤,縫隙裡的水向下滴滴答答,過了一會兒又漸漸顯露出油布的本色了。

  幾個武將腰背挺直地坐在胡床上,他們都是經歷了陣仗的人,根本不擔心會像司馬懿一樣失態。

  於是司馬懿也那般正襟危坐,目光堅毅地看著她。

  ……有水珠落在他頭頂,從額頭上滑下來,他眨眨眼,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就是看起來有點委屈。

  「他們在等。」

  太史慈先開口了,「將軍糧草尚能支撐月餘,待袁譚南下,阻斷糧道後,又當如何?」

  「主公拿下許城,便有了豫州大片土地,我們未必要吃青州的糧食,」司馬懿說道,「豈能會支撐不得?」

  「就算能支撐住一時,若袁本初攻下睢陽,開春時幾條河道便都入他彀中,到那時豈不慌張?」

  「以眼前態勢,淳于瓊真能支撐到那時嗎?」司馬懿反問道。

  「我軍兵力與其不相伯……」

  爭論的聲音忽然詭異地停了一下。

  「將軍,濟陰過來的那幾個降卒,將軍可記得?」

  「我一直記得,」她說道,「而且我已經想清楚他們在等什麼了。」

  「三萬部曲兵?」

  她點點頭。

  「若是那些部曲兵前來合圍,該是何等大的陣仗?」張遼有些疑惑,「咱們豈能全無察覺?」

  就是全無察覺。

  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但有一張網在漸漸向她而來。

  那些營寨也許不會在這個冬天捨棄他們溫暖的家,但他們的確向著她而來了。

  ——那的確是溫暖又舒適的家,降卒這樣哭泣著告訴他們。士兵們剛紮營時是罵了許攸一千八百遍的,因為比起大片平原的冀州,兗州多澤,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不堪忍受的災難。

  他們在沼澤地裡建起營寨,他們辛辛苦苦地砍伐樹木,搭建木棚,他們還要從後方運許多透氣的細麻布來隔絕木棚內外,否則沼澤地裡的蚊蠅能吸乾他們的血,更罔論每天夜裡,在箭塔上站崗的士兵都能見到遠遠的沼澤深處有鬼火飄蕩。

  他們精心地將那樣的一片營地平整完畢,外出獵些野獸回來風乾,再命令民夫在周圍種些蔬菜,就這樣一樁樁一件件地將營地終於改造出個宜居的模樣,可以在暖融融的棚子裡過冬,現在卻突然將他們拉出來,要他們在冰天雪地裡行軍,這實在是一件讓人苦不堪言的事。

  至於這些士兵的目的地,他們根本回答不出來。

  只有在想了很久後,有個士兵猶豫著給了一個猜測,「聽功曹說,咱們是要回去的!」

  既然是「回去」,他們一定是向北而來的,現在黃河結冰,也不再需要渡口,渡河是極容易的事。

  沼澤行軍是很艱難的,但被冰雪覆蓋凍結之後,他們行軍速度會大大增加。

  這樣想一想,淳于瓊在等什麼就呼之欲出了。

  他們早就到了,卻遲遲沒有出現。

  如果他們增加了三萬餘人,算上淳于瓊現在的兵力,一共就是五萬多,近六萬人,這個數字她原本是有心理準備的,她並不懼怕,因為冀州軍的內耗已快要天下聞名了——五萬多兵馬,名義上由淳于瓊調度,實際上那幾個營寨只會自作主張,只要擊其一營,其他營非但不會救援,反而很可能跟著搶點友軍的鎧甲旗幟。

  但如果曹操統領這支兵馬,她就不好說了。

  他會怎麼做?

  將那幾營的校尉請來吃頓飯,席間將帳門一關,通通扣下?

  亦或者扣都不扣,直接殺了將兵權奪走?

  但那些士兵都是部曲兵,會聽曹操的調度嗎?

  又或者他能以名爵利祿說動他們,讓他們終於決定奮勇一把?

  幾名武將和文士還在繼續爭論。

  有人說如果擔心被包圍,退一步也可以。

  有人說可以立刻將淳于瓊大營攻破,等援軍來時也無能為力。

  立刻又有人反駁,現在攻打大營必定損兵折將,元氣大傷,他們最開始沒打淳于瓊,不就是因為這人極其沉得住氣,就是一個慫字嗎?

  她坐在帥案後面,有點煩惱,又有點猶豫,而且心裡還有一股深深的懊悔。

  如果那天她沒有撤退呢?

  不錯,一定會有一支伏兵衝擊她的後軍,而且伏兵是自白馬山上衝下來,居高臨下,一定是個重大的威脅。

  在這種情況下主力攻打淳于瓊的大營勢必是有傷亡的,不僅有傷亡,而且攻破大營後,淳于瓊還能繼續收拾殘兵躲進城中——這塊骨頭總歸是很硬的。

  她在挑戰面前可恥的後退了。

  為什麼而後退呢?

  她希望少死點士兵嗎?可如果領兵的是曹操,並且完成了對援軍的統籌調度,她的士兵只會死更多人啊!

  為什麼現在尋不到那三萬餘人?

  因為白馬的東側就是濮陽,東南則是鄄城,這已經徹底進入袁紹的勢力範圍,即使是斥候也不敢太過深入。

  她能躲開合圍的兵馬嗎?

  如果她向西暫退,當然可以,但她會將主公的側翼讓出來,然後這五萬餘人就可以整合後撲過去——

  到那時死的就不是青州兵了,而是徐州兵,豫州兵,揚州兵,還有那些與她相識很久很久,是主公從幽州帶過來的老兵。

  兵貴神速,她還能截住敵軍嗎?

  她坐在那裡,繼續聽他們的爭論,整個人卻有些僵直,似乎一動也不能動。

  她沒辦法想象這場仗如果輸了會是什麼後果。

  ……她的確是有一點像項羽的,她這樣唾棄地想著自己,如果她將這兩萬多青州兵折損在這裡,如果她輸了這一場,當然,當然,她是一定能活下來的,可她要怎麼回青州?

  那一戶接一戶的婦人抱著孩子,攙著老人,站在門口等待她們的父親、兄長、夫君回來,她能告訴她們——

  對不起!我輸了!我把他們都留在了白馬!他們屍骨無存,只有我回來了!

  她能做到嗎?!

  她能走過一間又一間的泥屋,忽略掉裡面撕心裂肺的啼哭,對田豫,對太史慈,對張遼說:

  「戰事未歇,咱們還得繼續募兵,原來是十八歲到四十歲的青壯年男子嗎?咱們這次將十四歲到五十五歲的男子都征募來吧!」

  她能做到嗎?!

  她當然會給那些陣亡將士的家眷大筆撫恤金,給她們田地,房屋,牛馬,河北那麼富有,她甚至還可以將未來的俘虜都拉去青州,給那些家眷為奴為婢……然後當她坐著軺車,有騎兵在前開路,有衛士在兩側執戟,神氣非凡地從她們的門口走過時,她們或許也會含著眼淚跪在地上,真心實意地想,她們的父,她們的夫,甚至也許還有她們的姊妹!跟著小陸將軍死了!死得光榮!

  ——真好!

  如果她真的做到了,她真的擊退了袁紹,她甚至替主公打下了河北四州,她重新平定了天下!

  到時候主公給她名爵利祿,給她刺史,州牧,三公九卿,她敢接受嗎?!

  到時候主公給她的門前立上豪闊又醒目的閥閱,告訴天下人她立下了什麼樣的功績,她敢抬起眼睛去看一看嗎?!

  有水珠落在她的頭頂,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她抬起眼睛,望了望頭頂那片洇濕的痕跡,它從灰白色又變回深棕,像是經歷了一個小小的魔法,從燒盡的餘燼裡又生出了木頭的新鮮色澤。

  帳篷裡已經靜悄悄的,沒有人再爭論了。

  他們都在關切地望著她,望著她的臉。

  但在此時,陸懸魚臉上那些仿徨、驚恐、痛苦的神色忽然都不見了。

  她站起身,案几上的燈盞被這陣風吹得閃了一閃。

  「他們既然要來,來便是了,」她說道,「待咱們贏下這一仗,再不會有敢來支援的部曲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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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八章 白馬之戰(七)

  天還沒亮,帳篷裡的人睡得還很香。

  油布帳篷是不可能耐寒的,但他們有各種辦法,比如說帳篷外鋪一層獸皮——整齊的好獸皮難得,破爛些的他們也不嫌棄;比如說帳內整夜點著火盆,不曾熄滅;比如身下的乾草再厚些,被褥再拍打拍打;比如說夜裡睡覺不脫衣服,能套幾件套幾件。

  這些措施終歸不能令他們更加溫暖,於是他們還有最後一招,就是互相靠得更近些,分享體溫,也分享身上積攢許多時日的泥巴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氣味。

  但這些不夠乾淨的氣息在睡夢中也變得溫暖可親起來,他們就這麼抱著自己同伙的兄弟,一邊打鼾,一邊夢著自己也跟著將軍升官發財,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小軍官……他甚至還新娶了一個漂亮寡婦!

  他們正做著這樣的夢時,一股冷風忽然衝進了帳篷。隊率掀開帳篷,將他們通通從睡夢中驚醒,「將軍有令!卯時出營!都快點兒起來!」

  周圍一片嘟嘟囔囔的抱怨,天還沒有亮啊!這到底什麼時辰!怎麼就要出營!

  他們是不需要穿上衣服的,只要苦著臉從自己的鋪蓋卷裡爬出來,縮頭縮腦地去帳篷旁解個手——當然,得謹慎小心,被軍官抓到還要受責罰——清早的梳洗打扮就算做完了。

  這群士兵就是這樣一個接著一個,像冬天清晨的鵪鶉從樹叢裡鑽出來一樣,自帳篷魚貫而出的。他們的牢騷很多,直至聞到火堆上不同尋常的香氣。

  今早吃燉肉?!

  誰家大清早起來吃這個?!

  有新兵已經興奮地回帳篷去掏自己的破陶罐,湊到灶坑旁準備排隊等吃,而上了歲數的老兵則察覺到不同尋常的意味。

  他們圍在火堆旁,一邊吃,一邊警惕地望著中軍營的方向。

  天還沒亮,將軍的大纛隱在冰冷的黑暗中,茫茫然只有一片火光。

  陸懸魚起的比他們更早,早在士兵們剛剛醒來時,她已經換上行軍時的戎裝,走出了中軍帳。

  「將軍不想再等一等嗎?」司馬懿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等什麼?」她問。

  等天亮,還是等援軍?

  司馬懿很想說點什麼,但還是閉嘴了。

  比如說等關羽那邊的消息,如果那邊有轉機,會吸引這些援軍的注意力過去,到那時她就可以擊破淳于瓊——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與清晨寒冷的薄霧中,太史慈走了出來。

  他也是一身戎裝,數日前那場戰鬥將冀州軍逼到退守營寨不出,也在他臉上留了幾道淺淺的傷口。

  看到她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太史慈不以為意地伸手摸摸。

  「我無甚大傷,辭玉何必如此,令我去窪淀如何?」

  她搖搖頭。

  「子義前日一戰,令冀州軍聞風喪膽,白馬之戰非子義不可。」

  太史慈似乎也很想再說點什麼,但也閉嘴了。

  清晨的光透過薄霧掃落在這片寒冷的土地上,映出藍紫色的影子。

  當一個又一個腳印覆蓋在上面後,影子就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黑,周圍卻漸漸地明亮起來。

  有寒鴉站在枝頭,哇哇地叫上幾聲,用不祥的眼睛注視著這支自冰原走過的隊伍,注視著車輪碾出來深深的車轍,那些人腰間的寒光,直至最後將目光轉移到他們的臉上。

  他們的臉色還很紅潤,這令寒鴉感到有些沮喪,但它畢竟很有耐心的獵手。

  它展開翅膀自枝頭飛起,跟上了這支隊伍。

  「窪淀」準確說不是一個地名,而是一種很像沼澤的地形。

  陸懸魚不是地質專家,不能準確說出這兩種地形的區別,在她看來,沼澤地一定是濕潤且布滿雜草與泥淖的,而窪淀不一定,旱季時它可能只是窪地,雨季來臨時還有個清澈的小湖,總之是沒有沼澤裡那麼多豐富動植物資源的——但可能同樣危險。

  濮陽至白馬之間有這樣一片區域,面積很大,但因為近幾年的旱災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片窪地。儘管沒有名字,但因為地形很像巨人的車轍在泥土上碾過後留下的凹痕,因此當地人也會給它一個「車轍淀」這樣的怪名字。

  陸懸魚之前駐守濮陽,四處巡邏時曾經去過,那裡的草長得很高,有大片的鳥兒棲息在裡面,嘰嘰喳喳地在低矮的枝頭間尋找嫩芽吃,看起來土地很肥沃,但裡面沒有人住。

  畢竟這裡無論是雨季、發水、亦或者黃河決堤時,都會迅速變成一個渾濁的小湖,因此沒有人會住在裡面。

  但她帶走了太史慈一萬兵馬,向著這個方向出發了。

  陸懸魚根本不知道那些援軍在哪,對面很狡猾,將氣息掩蓋得十分縝密,她不能用查的,只能用猜的。

  向濮陽而去的斥候失蹤了幾十個,一般來說就是死了或者被俘了,但濮陽周圍還有逃回來的人,只有向著這個「車轍窪」去的斥候一個都沒回來。

  這稱不上一個成熟理智的理由,太史慈希望再派些斥候去,張遼甚至表示自己要去當這個斥候。

  但陸懸魚覺得,他們等不了。

  太陽曬在肩頭,似乎今天的溫度上升了一點,但也許是清晨吃了燉肉的緣故,有士兵走著走著就出汗了,層層的髒衣服上透出汗水洇濕的痕跡,裡面還混雜了些自己的血跡,亦或別人的血跡。

  ——他們是要去哪裡呢?

  ——他們不會走很遠的路,因為大部分輜重都放在了白馬營地。

  ——但將軍一定是要帶他們打一場硬仗,不然清晨不會吃燉肉的!

  ——話說回來,他們背著乾柴幹什麼?

  他們這樣嘀嘀咕咕時,前方的地平線忽然詭異的中斷了。

  視線盡頭是一片斷壁殘垣,那裡曾經有一個村莊,但也許是在呂布襲擾東郡時一把火燒了,也許是在曹操奪回東郡時馬蹄不經意間踐踏了過去,也許是董承來這裡時將它搬空了。

  它也許還掙扎過,也許上一批主人走了,又有新的流民住下。但在不久以前,還有鮮卑和烏桓騎兵來過,如果那裡有新的居民,這些異族人也會毫不猶豫將村莊裡所有人都帶走,最終令它徹底被廢棄。

  當她的前軍望見那片斷壁殘垣,以及它後面突然中斷的地平線——那預示著地勢陡然下降——在燒得焦黑的土牆後面忽然轉出來了什麼人。

  離得太遠,他們看不清那是什麼人,但那人飛快地跑出來,騎上馬向著「車轍窪」而去,並且拼命敲響了焦斗!

  ……那,那那那,那到底是什麼人哪!

  聽著地平線下嘈雜反復的聲音,青州軍也有些懵了,他們來到了什麼地方,又是在打誰?

  但比他們反應更快的是那群並州騎兵,他們已經衝了上去!

  「那些人躲在這裡,就是為了等咱們打白馬時,從背後捅咱們一刀!」校尉咆哮道,「將軍現在將他們揪了出來——明白了嗎!」

  青州兵恍然大悟!

  白馬山後紛亂的腳印,他們近在咫尺卻沒能得到的功勞,都是因為眼前這些人!

  都是因為這些人!

  金鉦與戰鼓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現在他們知道要做些什麼了。

  這世上從來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

  想藏起來不被人發覺,想地勢高,偵查視野好,想統籌調度一支不屬於自己節制的軍隊,想盡快,再盡快——

  這怎麼可能呢?

  陸懸魚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這群部曲兵到底在等什麼?他們為什麼不與淳于瓊合於一處,用兩倍於她的兵力壓過來,而是躲在這裡呢?

  原因不外乎有三種:

  一是希望她攻打白馬大營,損兵折將後再坐收漁翁之利;

  二是幾隊兵馬還沒有完全到達這裡,這群部曲兵還要等一等;

  三是迫於一些困境,他們就是不能合於一處;

  如果其中有曹操的手筆,是很可能出現第三種情況的。

  他奪淳于瓊的權,暫時掌控白馬大營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他憑什麼去節制那群世家子呢?人家勉強能聽沮授許攸的調度,但對淳于瓊就不怎麼感冒,更不用說一個代行淳于瓊之職,還不在他們眼前的曹操。

  因而曹操還必須將事情真相掩蓋住——再讓工於心計的郭嘉幫忙,最終哄騙這些兵馬過來。

  無論是哪一種,她還必須考慮到,曹操不是白來打工的,他一定也有自己的利益在裡面。

  但他的利益點又是什麼呢?

  騎兵已經跑到了「車轍窪」的入口處,大片窪地立刻盡收眼前。

  那其實是個很妙的屯營之處,底部比地面低了十幾丈,因此非常避風,顯見氣候會比地面上溫暖些;

  進窪地需要從兩端下去,但短短幾日的紮營時間裡,入口處已經布滿拒馬;

  如果能挖一條河引過來,就可以找個樂人唱一曲《車轍窪的雨季》,但現在是河道乾涸結冰的寒冬;

  然而青州兵的突然出現的確令他們措手不及,大片的士兵在慌張地跑向武庫,準備去取自己的兵甲——

  有什麼東西突然從天而降,落下來了!

  是箭矢!好痛!好痛!

  還有什麼東西,也被丟過來了!

  這不是箭矢!這是……乾柴?

  營中起濃煙了!有士兵驚慌失措地嚷了起來!

  起火了!

  「我一直在想,怎麼樣能減少我自己士兵的傷亡。」

  她注視著漸漸排列嚴整,向著窪淀而去的軍陣時,對身旁的人說——

  「於是我選擇了他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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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九十九章 白馬之戰(八)

  木柴如果不是乾透的,想迅速燒起來其實很不容易,因此從窪地上方往下拋點了火的木柴並不能立刻讓下面的大片營地迅速燃燒起來。

  但它是有煙的。

  窪地兩端進出口寬約一里地,腹地則更寬些,若是在半空中向下俯瞰,的確是細長如車轍型,但如果兩腳踩在地上就會發現,只要不是夸父那樣的巨人,誰能駕馭那樣龐大的戰車呢?

  沒有拋石機的前提下,想要將木柴丟到下方更靠近內營的位置自然也不可能,因此這些木柴點起濃煙,很快將山坡下的帳篷覆蓋住,裡面卻還有人呼喝指揮,組織起反擊。

  步兵跑得比騎兵慢些,當他們終於到達窪地兩段時,這些步兵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他們並不完全是東萊兵,他們當中東萊兵是最多的,畢竟那是太史將軍的故鄉,軍中宗族子弟同氣連枝,好處是上陣時互相有個照應,壞處是誰要是在軍中受了責罰,又或者偷偷在外面尋了一個新的相好,指不定就被哪一個壞心眼的族兄弟當練筆的趣事寫進家信裡。

  除東萊兵之外,軍中亦有許多北海兵,他們當中以劇城兵最精,身體相當健碩,頭腦也很是夠用,有人曾在學宮當過僕役,因此會引經據典,講幾句胡話,被軍法官聽了照腦門來兩下,罵他說胡話時,劇城兵還會抗議,「這是我們孔使君說過的!」

  「孔使君如何會有這等不孝不悌之語!」軍官罵道,「必是你自己胡謅的!」

  北海與東萊兩郡同屬青州,除此外又有些徐州兵和豫州兵,分布的雜,因此倒比他們更抱團,不管是東海來的,琅琊來的,亦或是廣陵,總歸他們都是徐州人,因此就是一家子,不能被青州人欺負了去。

  他們當然是有吵吵鬧鬧的,但一方面軍紀管著,另一方面不管他們是哪裡人,心裡還知道自己是小陸將軍的兵,背後怎麼相互嘲笑是一回事,上了戰場總歸都是同袍。

  他們因此感到吃驚。

  有弓兵在山坡上傾瀉箭雨,有濃煙在窪地裡蒸騰,冀州兵在營地裡慌亂地跑來跑去,自然就有人向著出口處奔來,這幾乎是大營被突襲時士兵最常見最普遍的反應,沒什麼特別的。

  有人丟盔棄甲,自然也有人旗鎧嚴整,接下來就成了雙方爭奪戰,看看在外敵的壓力下,到底是那些逃跑的士兵被同袍帶著冷靜下來,還是軍容整齊的士兵頂不住雙重壓力,開始潰散。

  但當兩方涇渭分明,如同流水與河岸時,那些旗鎧嚴整的冀州兵整齊劃一地拉開了弓箭。

  在上方嚴陣以待的青州軍竊竊私語起來。

  「他們站在低處,箭矢如何能射到咱們?」

  「若是強弓,也未必不——」

  箭矢飛過,落進窪地間漸漸升起來的濃煙中,不帶半分遲疑。

  有已經跑出濃煙的士兵,有快要跑出濃煙的士兵,還有在那灰黑色的煙霧中影影綽綽,忽明忽暗的,像是被一隻有力的手緊緊攥住的麥子,鐮刀揮下,連個聲都沒有就倒下了。

  有屍體俯倒於路,有人邁步踩上,又走過去,留下了一個沾染著血跡的腳印,而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有人狂怒地破口大罵,於是那些弓兵又拉滿弓弦,來了第二輪箭雨。

  司馬懿聽完回報之後也睜大了眼睛。

  「他們還沒有整合完。」她說。

  這是一個好消息,也是一個壞消息。

  許攸當初將這些營寨分開安置時,已經想到了這一點,調度他們來此的統帥也許想到了,也許沒想到,但這裡總歸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首領的。

  現在陸懸魚覺得,「車轍窪」裡是沒有這個強有力的統帥的,如果曹操在這裡,他的反應可能會更迅速,至少他會想辦法將潰兵趕上去。

  趁著兩邊的口子還沒有徹底合圍,將潰兵趕上去,能衝散敵軍,重新恢復陣容自然好,不能的話,至少那些士兵也能當炮灰,讓敵軍殺個一陣子,好令他重整兵馬,設法衝出去,因此她覺得,曹操不在這裡,也還算得上一個好消息。

  但這接著就有了下一個問題:曹操在哪裡?他是真的不在白馬,還是裝作不在白馬呢?

  陸懸魚想了一會兒,忽然轉向自己身側的親兵。

  「派幾個騎士回一趟大營,為我傳個信。」

  「將軍有何吩咐?」

  「告訴子義將軍,」她眉頭緊鎖,「若淳于瓊大軍前來攻營,請他堅守片刻。」

  那些旗鎧嚴整的士兵一步步上來了,頂著箭雨和長矛,頂著騎兵的衝擊,踩著柔軟而溫暖,甚至可能還沒有完全咽氣的軀殼上來了。

  在他們心中,他們殺死的也許可以稱一句友軍,但一定算不上自己人。

  因為這些部曲兵是既不認袁紹,也不認許攸沮授,更不認淳于瓊的,他們世代都是主君的奴僕,他們的父祖、叔伯、兄弟,都只為自己的主君而戰,他們彼此同氣連枝,五千人裡幾乎挑不出兩個完全沒有關係的人。

  他們因此格外悍勇,格外齊心,殺死那些擾亂軍心的別營士兵時並不手軟,面對居高臨下的青州軍時也不在乎地勢上的劣勢。

  為了主君的生死與榮耀,他們是可以不惜自己這條卑賤的性命的。

  有寒鴉忽然飛起來了。

  它們原本是很快樂的,畢竟冷食容易得,但新鮮的冷食不容易得,這樣豐腴的冷食就更少些。它們因此大片大片的落在白馬大營營前的土地上大快朵頤,一眼望過去黑漆漆的,讓人以為冰雪已經消融,春風又回到了這片土地上,只要再等一等,等那烏黑的泥土裡發出新芽,這個漫長的寒冬就算徹底過去了。

  但一陣隆隆的聲音傳來,轅門後的拒馬被推開,吊橋被放下,寒鴉受了驚,忽然展開翅膀,哇呀呀地飛向天空,剛剛的幻象也煙消雲散。

  寒鴉腳下一具具的屍體展露出來,與殷紅發黑的冰雪混在一起,牢牢地固定在土地中。

  有著甲持戈的士兵自營中而出,於是無法避免地看到了這一幕。

  那些屍體裡很少有衣著整齊,面容完好的,他們大多赤裸著身體,一具挨著一具,靜靜地躺在冰雪裡。

  冀州人無法在土地化凍前埋葬他們,雖然嚴寒杜絕了瘟疫的發生,但將他們仍在這裡,不啻於是一種刺激——再加上那些青州人剝掉這些屍體最後一件衣服的貪婪!

  有士兵咬著牙,流著眼淚,從自己曾經的同袍屍體上走過去。

  戰鼓如同沉雷一般響起。

  刺骨的寒冬又重新回到了這片土地上。

  當陸懸魚的信使跑回大營時,太史慈聽過之後,只是輕輕地笑了。

  「辭玉如何這般小覷了我?」

  幾名偏將想說出口的話也被噎下去了。

  對面的軍容比之前幾日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那時冀州軍軍容雖盛,士兵卻透著一股怯意,今日的冀州軍卻帶著同仇敵愾的心,以及不死不休的氣勢。

  斥候見了都要心驚,現下主帥不在營中,又分走了一萬兵力,冀州軍趁此時而來,他們怎麼能不擔心呢?

  太史慈出了營帳,士兵們也在跑來跑去。

  軍備官開了武庫,他們排著隊,先去鎧甲庫將自己的甲領了穿上,再去兵器庫,將保養之後放進去的長兵和弩機一件件搬出來,握在手上,再在軍官的大聲催促下匆匆跑出營去。

  這場由冀州軍主動發起的進攻剛開始時很不順遂。

  他們曾經與青州黃巾交過手,那十數萬泱泱大軍後來成了曹操麾下一支很重要的兵馬,軍紀與戰鬥意志卻令這些冀州軍嗤之以鼻。

  而陸廉的青州軍是能與他們相媲美的敵手,即使他們不知什麼原因,人數比之前少了,但仍有悍勇殺敵的氣勢。

  在冀州軍的衝擊下,青州軍的陣線被撕開了幾條口子,很快又被補上。

  戰事陷入焦灼時,冀州軍的騎兵自營中衝出,準備向著側翼而來,但太史慈似乎也有準備,立刻又命長牌兵上前,後面布置了足足三排矛手,將冀州騎兵撞了個人仰馬翻。

  太陽一寸接一寸地向西而行,士兵們也在不斷倒下。

  整個戰場像是沸騰了起來,冀州人,青州人,徐州人,兗州人,都在這口沸騰的大鍋裡浮浮沉沉,掙扎上下。他們生前是從來不認識彼此的,但死後卻能你倚著我,我倚著你,親密無間,被無數腳步與馬蹄再踩得稀巴爛,分不出個彼此你我來。

  對面在撐著這一口氣,自己這邊也在撐著這一口氣。

  太史慈是不能逃的,他若是領兵退了,逃了,這座大營讓給冀州人是小事,陸廉的兵馬將要被包夾殲滅才是頭等的大事。

  留下這支分兵,本身也是為了防著淳于瓊這一手。

  ……這大概是怕什麼來什麼,太史慈頭腦裡剛劃過這個念頭,立刻想要將這點雜念驅散時,有斥候忽然嚷了起來!

  「將軍!將軍!西邊!快看!」

  有兵馬向著他們的左翼來了!而且,而且那不是他們的旗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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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章 白馬之戰(九)

  當戰爭開始後,主帥能做的事其實已經很少。

  因為傳令是需要時間的,從主帥所處的中軍到士兵所處的前線,一條命令要經過好幾個傳令官的轉述,再用旗語、金鉦、隊率的嗓子來告知士兵。

  即使如此,士兵反應也仍然是需要時間的,他們是此時最忙碌的人。

  當他們殺人時,他們的眼睛裡看不到旗幟,耳朵裡聽不到金鉦和戰鼓,自然心裡也不會想到身後有人還要向他傳達什麼命令。

  他全神貫注地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人身上,那人的手戟是準備向左劈,還是向右劈,他的腳穩不穩,他的臂膀有沒有力,如果自己用盾牌擋住,他另一隻手的短戟是準備刺過來還是向內防禦?

  除此之外,還有他身邊的人,他右手邊那個矛手是不是看向了自己?那沾了血的矛尖是不是對著自己過來了?啊呀!啊呀!

  那個士兵卯足了勁,將全身的力氣下壓,在對面的手戟劈過來時側了個身,手裡的鐵牌狠狠地砸向了對手的頭!只那「砰!」的一下!他聽到了一聲沉重的悶響,還有嗓子眼兒裡擠不出的慘叫和臉上什麼東西碎裂開的清響!

  不愧是個老兵!

  他這一下盾擊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找準了這個機會,將右手的環首刀終於順利地攮進了那個人的脖頸!與此同時,左手上傳來一陣沉重又迅猛的衝擊!

  他還擋住了那個矛手!他這一手哪怕是在將軍面前也是可以挺直了腰桿炫耀上一句的!

  但他是沒來得及炫耀的。

  當這個老兵終於收回左手的鐵牌,準備再接再勵幹掉那個矛手時,一支箭突然穿透了他的頭顱。

  於是踉蹌了幾步的矛手得以重新站穩,甚至還抽空彎下腰,撿起那面鐵牌,挽在手裡看上一看。

  當他發現那不是出自青州工匠之手,而是從另一個冀州刀盾兵的手中奪來的,這個矛手的身上似乎迸發出了無窮力量。

  他沒有注意到援軍的到來,沒有注意到對面正在變換旗令,也沒有注意到青州兵向後撤退了幾步,更沒有注意到對面有士兵遠遠地坐在了地上,並且手腳俐落地正將蹶張弩往腳上套。

  當那支冀州軍衝過來時,最先作出反應的是後軍。

  兩翼已薄,白馬大營的兵馬正在努力將他們擠壓後退,因此太史慈不能再用側翼來接這支敵軍。

  當旗令傳下去時,一直守在營寨前的後軍開始向著那支兵馬緩緩而動。

  有人在竊竊私語。

  ——你可膽怯了麼?

  ——可是,可是,咱們只有兩千人,對面看著就比咱們多哇!

  ——有子義將軍在,咱們是什麼都不必怕的!

  聲音暫停了一下,片刻之後,又悄悄響起來,這一次,背景裡沉重得幾乎能撼動地面的腳步聲更近了。

  那聲音裡的稚嫩也更清晰了。

  當那支旗幟上沒有絲毫夏侯諸曹痕跡,士兵的衣著也與兗州軍無一絲相關的兵馬衝過來時,後軍裡的新兵們按照教導那般舉起了藤牌與環首刀。

  在那一刻,他們正是這樣感慨的:

  ——真想再吃一碗阿母做的醃魚飯啊。

  那是一支藏在左近的兵馬,他們身上有許多細節能為佐證,但這又並非淳于瓊的兵馬。

  比起那些滿懷仇恨而士氣高昂,並努力向前的冀州軍,這支援軍的士氣則是另一種類型——他們向前時是謹慎的,走的每一步都很慢,他們揮出兵刃時甚至有點縮手縮腳,像是有什麼顧慮。

  於是青州兵試探著向前一步,他們也立刻後退了一步。

  這令後軍中的新兵們立刻鼓足了勁,嗷嗷叫著衝了上去。他們以為遇到了比他們更新,更怯懦,更草率的軍隊。

  但在接戰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內,這支軍隊的戰鬥姿態就完全變了。

  他們展現出了極其可怕的韌性。

  兩軍交鋒時,陣線在初期會保持完整,之後隨著時間推移,一定會變成一場混戰,到那時就要開始考驗士兵們訓練的水準和默契了。

  他們必須繼續成伍,成什為建制地保持戰鬥,互為援手,前排有刀有盾,後排就當有矛有弩,這意味著他們需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你的敵人受了重傷,只要再補一刀,他就一定會死去,可他也不是傻子,他從你面前逃了,你追不追呢?

  如果你追過去,這一路上會不會被其他的敵軍剁上兩刀還是小事,等你殺死了那個敵人,終於心滿意足地想回到隊友身邊時,你還能分辨出方向,並且找到你隊友所在的位置嗎?

  你的前後左右到處都是人啊!像二月社時的集市一樣,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啊!區別只在於他們不是歡笑著逛街,而是專心將對面的人頭砍下來!

  你找不到回去的路,可是對面那一伍的敵軍已經齊心協力,向著你而來了!

  有人在混戰中短暫地叫了一聲,就像在東海碎碎的冰面上突然掀起一個水珠,很快淹沒在海浪之間。

  在東萊的海邊,或許當真有一位老婦人停下了正在修補的漁網,抬頭四面張望。

  天色將晚,她什麼也沒看到。

  太史慈又一次從側翼回到了中軍。

  他走的路不遠,因為現在中軍也逐漸撤到了大營前,但他還是不可避免的受了些傷。

  冀州軍同樣也有腰引弩,也有神射手,他以箭術襲擾對面的傳令官,對面便立刻回敬了一排八石弩射出來的箭。

  他身邊兩個最倚重的親衛扛著鐵牌,死在了他的面前,但那只是一瞬的事,下一瞬立刻有人從他們尚未冰冷的手裡接過了鐵牌,又一次擋在他面前,於是太史慈得以再一次伸手摸向箭筒,他甚至想都沒有多想就決定要再抽出三支箭,要射死對面的——

  他在箭筒裡只摸到了一支箭,這個神射手詫異了一瞬。

  「箭來!」

  有人在身邊跑來跑去,還有人湊近了。

  「將軍,箭用盡了,已派人回去——」

  太史慈冷冷地看了一眼對面。

  「不必了。」

  天色將暗,又到了收兵回營的時間。

  他將最後一支箭抽出,瞄準了那個模糊的,看不清臉龐的影子。

  那大概是一個年輕人,因為沒能射死他而在那裡一邊跌足,一邊發脾氣。

  太史慈重新將弓放下。

  對面的兵力幾乎三倍於他,配合精妙,令他傷亡了不少士兵,陣線自然漸漸後撤。

  最晚不過明日,他們就要開始針對這座大營展開防守戰了。

  辭玉還不知何時能回來,她亦是以一萬兵力去擊破那些數倍於她的部曲兵。

  在那一瞬間,太史慈心裡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這世上似乎真有神明,並且有意要折磨他們,自他歸了辭玉至今,漸漸攢下這數萬兵馬,竟然還從來沒打過一場旗鼓相當的戰爭。

  火把漸漸點起來了,青州軍也漸漸撤回了營中,對面的冀州軍又攻了兩次營,被他們打了回去後就放棄了夜間作戰的念頭。

  但那些士兵並不是什麼都沒做。

  他們的同袍被剝光了衣服丟在荒野上,他們也要如此炮製那些青州兵的屍體。

  他們還將那些人的頭顱割了下來,洋洋得意的帶走。

  但除此之外,他們還不願意立刻離開。

  他們圍繞著營地四處走一走,頂著黑夜裡的箭雨和火光,來到了外圍的流民營地。

  有些人跟著民夫進了大營,但也有些人沒有去,他們忙著收拾自己最後一點家當,可能是一袋摻了稗子的米麵,可能是一捆能遮風避雨的草席,但更可能是他們從冀州軍身上剝下來的禦寒的衣服——他們實在太不聰明,想不到那些從屍體上剝下來的衣服意味著什麼。

  那些流民的慘叫聲在外面持續了很久,直到冀州人終於收隊回營,有民夫隔著柵欄看著,慘叫就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哭泣。

  營官走過來,嚴厲地要求他們不許哭泣,擾亂軍心,民夫們立刻就捂住了嘴。

  他們隔著柵欄與壕溝,拒馬與吊橋,無聲地望著親人屍體的方向,就那麼嗚咽了一夜。

  天快要亮了,營中生起了火。

  士兵們將收集好的雪水倒進鍋裡,隨意地將提前準備好的餅子掰碎了扔進去,最後灑了一把鹽。

  他們每一個人都神情疲憊地注視著湯鍋裡的麵餅,就像注視他們自己一般。

  天這樣冷,風這樣硬。他們剛開始時會幻想跳進鍋裡,舒舒服服地洗一個熱水澡,後來水開了,他們的想法又變了。

  ——不要半生不熟的,就要滾水,跳進去煮個稀爛才好。

  他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抱著陶罐,注視著那鍋湯餅,並在心中盤算著今天的大營能不能堅持住時,忽然有人發出了訝異的聲音。

  「那是冀州人的方向嗎?」

  另一個士兵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嘴裡立刻也跟著「咦咦咦咦!」起來!

  一個接一個的士兵停下了腳步,愣愣地向著那個方向看,直到有人又一次衝向了太史慈的帳篷。

  「將軍!子義將軍!快看啊!白馬城出事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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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2:34:1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零一章 白馬之戰(十)

  天幕暗沉沉的,似乎透出地下一點藍幽幽的光亮,於是荒原上的冰雪,枝頭的寒鴉,那些無人收斂的屍體,都被罩上一層墨藍的輕紗,期間偶有比它更亮一點的光,輕飄飄的從什麼地方飄過去。

  這樣的時辰裡,萬事萬物都是屏息凝神的,就連軍營也不意外,桐油火把已經快要燒盡了,火光黯淡,像是承不住天幕的沉重,悄悄低下頭,將火把下匆匆走過的人顯得更加細弱。

  彷彿下一刻,這火就要滅了,那道走過去的影子也要隱進黑暗中。

  白馬城的火光就是在此時突兀出現的。

  它初時燒得並不熾烈,但有濃煙滾滾,但隨之火勢愈來愈盛,終於成了一場點燃整座白馬城的大火。

  任何一個主將在看到敵營起了這樣紛亂時,胸中都會激蕩得無法自已。

  他要立刻點兵進攻嗎?

  那會是陷阱嗎?

  如果他貿然出營,會有伏兵在白馬坡等著他們嗎?

  太史慈立刻下達幾條命令,包括但不限於要士兵加快進食的速度,要斥候近前探查,甚至還要一隊人馬去幾里外的白馬山守著,若有異動,立刻燒狼煙報警等等。

  他下達命令時也在穿鎧甲,待他事無巨細都吩咐過一遍後,鎧甲、護臂、護頸、束皖、腰帶這些也一件件地穿戴停當,再將佩劍帶在腰側,抱上頭盔準備出帳時,有親隨又匆忙地追上來。

  「將軍,將軍尚未進朝食,可要用半碗湯餅?」

  太史慈盯著那碗散發著肉香的湯餅,皺了皺眉,沒有理會親隨,而是徑直離開了。

  戰場是冰冷的,但也是焦糊的,且也不獨太史慈,有許多士兵也只草草撈了幾口餅子唏哩呼嚕地吃下去,肚子裡明明還離裝滿遠得很,卻偏偏有一種食物已經塞到嗓子眼兒,難以下咽的感覺。

  他們的對手前日裡大概也曾這樣食不下咽過。

  但這種感覺對於高順來說是相當奢侈的,如果他有這麼一碗加了鹽的白水煮麥餅,他絕對可以大口大口地吃完,並且連一滴熱湯也不剩。

  他還穿著那身鎧甲,儘管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與光澤,但那已經是高順盡力維護保養的結果,甚至比他本人還要乾淨許多。

  自從一把火燒了繁陽城,令袁紹灰頭土臉,並間接引發了許攸倒台後,整個魏郡的郡兵似乎都被動員起來了,所有的世家,所有的縣令,以及那些地方豪強都在兩隻眼睛緊緊盯著從自己領地上經過的一切可疑之人。

  有人抓到了幾個落單迷路的陷陣營士兵,送交鄴城之後得到了三公子的一句誇獎,以及不不菲的賞賜,這種千金買馬骨的行為立刻刺激到了眾人。

  於是更多的人如聞到血腥氣的豺狼一般開始在黃河以北的每一寸土地上細細嗅探,想要掘地三尺,將這支兵馬挖出來。

  高順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艱難地輾轉南行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靠譜的補給路線,偶爾會劫掠一次部曲兵的運糧隊,但立刻又將迎來更加凶狠的圍堵,他聽說甚至有人因為尋不到他們,而將冀州境內一些別的賊寇砍了腦袋,假托陷陣營的名字交上去,意圖以假亂真。

  那其中有些是經年的賊寇,還有些是新鮮的賊寇。

  ——什麼樣是新鮮的賊寇?

  陷陣營的士兵不解地問俘虜。

  ——籌不出軍糧,又不願意被徵發為民夫的田客,許多就如黃巾一般成了賊寇。

  這答案令並州人感到困惑不解,因為繁陽城有那麼多糧,那是用安穩了十幾年的四州儲備來打不到一年的戰爭,如何現在就有人被逼為寇?

  這個問題問不到高順這裡,因為他的心思不在這上。

  他的面容與之前似乎沒什麼變化,士兵們會悄悄開他們這位將軍的玩笑,說他就是用石頭一鑿子一鑿子雕成的,再過個百八十年,看他大概也還是這張石頭臉。

  但他的確是憔悴和消瘦了很多,他的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散發著陳腐的氣味,他們都已經數月不曾卸甲沐浴。

  高順的全幅心思都在如何能與陸廉重新匯合上,在察覺到有輜重和民夫源源不斷向著白馬城匯聚後,他立刻也帶著士兵向著這個方向來了。

  想穿過淳于瓊屯於城下的大營,到達青州軍的區域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陷陣營不足千人,途中又有許多損耗,有人戰死,有人受傷或生病,有人被俘虜,或者是終於無法忍受在寒夜的荒原上瑟瑟發抖地等待黎明,最終悄悄消失。

  他身邊還剩下五百人,餓了許久,有時會在田裡挖一些根莖來吃,運氣好時也會找到田鼠,就這樣支撐著來到白馬,戰鬥力已經遠不如從前,因此在這場雙方加一起近八萬人的大戰中更加無足輕重。隨便哪個斥候察覺到他們蹤跡,並且派出數千人圍剿,這支疲憊而困頓的兵馬都無法活下來。

  這樣一支殘兵原本是興不起什麼風浪的,他們似乎唯一的生路就只有化整為零,趁著夜色偷偷穿過方圓幾里的戰場,逃回大營去。

  但白馬城的一些異動引起了高順的注意。

  那是一些十分微小,不容易令人察覺的異動,比如說城頭守軍的換防時間很不規律,白馬城不大,只有南北兩座城門,南城門在淳于瓊的大營背後,高順是看不到,也不敢去查看的,但北城門的換防時間在數日內改了幾次,這件事令他很有些詫異。

  在這幾日裡,又有一些輜重隊進出北城門,打的是淳于瓊的旗號,又一路向西去了。如果是城中補給,應該從南門走,送去大營或是向東送去濮陽,但為什麼向西走呢?這也有些讓高順詫異。

  有人進城了,有人又出城了,看著像武將,進出卻不從南城門走。

  高順心中便隱隱地升起一個怪異的想法,進而有了一個膽大妄為的計劃。

  那個計劃太過荒唐大膽,他只在心裡想一想就覺得是無法做到的。

  他沒辦法像火燒繁陽城那樣,燒掉淳于瓊的白馬城,前者在冀州腹地,袁紹親至,因此格外輕敵草率,後者在兩軍對峙的前線,即使他能進城,控制了南門的淳于瓊也能第一時間將城門打開,衝進來殲滅這區區幾百人。

  況且放火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他們哪有那麼多的乾柴和桐油呢?

  陷陣營在白馬北面數里的一個小山坳後藏了幾日,直至一隊四散砍柴的民夫來到這裡。

  那個為首的民夫小頭目沒有像樣的名字,他可以被稱呼為大郎,但父母習慣稱他為大狗,隊裡其他的民夫也稱他為大狗了。

  這隊民夫發現他們時,雙方都很是警惕,甚至有些驚慌,但那個大狗先開口問起這群髒兮兮的士兵是不是曹將軍的人,高順沉默了片刻之後,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咱們就不用害怕了,」大狗說道,「小人只是奉命出來砍些柴,將軍自便就是。」

  遠處有監督的騎兵跳下馬,放馬兒自由去吃樹叢的枯葉,自己尋了空地坐下,三三倆倆地聊天。

  高順的眼睛緊緊地盯在這群民夫身上,他應當殺了他們滅口,否則放任他們四散砍完柴離開,他依舊是什麼都得不到,但如果他們在逃出這個山坳後,大聲向遠處的士兵呼救,那麼等待陷陣營的將是滅頂之災。

  有士兵已經渾身繃緊,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劍柄。

  那十幾名民夫中,有人好奇地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後,又趕緊將目光轉開,但更多的人低著頭,垂著眼簾,根本看也不看他們,只有那個為首的人又看了高順一眼。

  那一眼很奇怪。

  直到後來,高順也說不清楚那個眼神意味著什麼,他不是擅言辭,通文墨的風流名士,他只是覺得那個民夫心裡很藏了一些東西。

  那是一種藏在雪下,卻仍然熾熱的,強烈的,即使被壓制住也想要冒個頭出來的東西。

  高順在那一瞬間決定了,他要冒一次險。

  「此非曹將軍之兵,」他忽然開口,止住了他們的腳步,「我們是陸廉將軍的人。」

  他在說話時,手掌不由自主地扶上了劍柄,他在說出這句話時甚至感受到了自己的殘忍,因為如果對面的民夫有絲毫驚慌、逃跑,或者是喊叫示警的跡象,他是一定要殺光他們的。

  那些民夫當中,有人露出了驚慌的神色,還有人看起來卻很茫然。

  但那個衣衫襤褸,嘴唇與他們一樣透著青紫的壯漢愣了一會兒後,向著這群髒兮兮的士兵走了一步。

  「你說真的?」他沉聲問道。

  高順輕輕點了點頭,「我從不說謊。」

  那個民夫眼睛裡的雪化了。

  「你們,你們,」他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你們能勝了這場仗嗎?」

  高順愣住了,他身後那些鎧甲殘破的士兵也都愣住了,瞠目結舌地互相看來看去,又看向那個民夫小頭目,不明白他一個在冀州軍營服役的冀州民夫為什麼會問出這樣荒唐的問題。

  但那個民夫又上前一步。

  當厚厚的雪從他的神情中徹底融化之後,熊熊燃燒的憤怒湧進了他的眼睛。

  「要如何,如何行事……」他的聲音彷彿也要燃燒起來,「小陸將軍才能勝了他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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