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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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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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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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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2:34:3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零二章 白馬之戰(完)

  那一隊騎兵中的大部分人其實並沒從他們的交談中回過神。

  他們在聊一些也不怎麼愉快的事,比如說軍中發生的那些詭異的事,自從許攸授首後,淳于將軍似乎就變了。

  具體變成什麼樣他們這些小兵是不清楚的,但營中有兗州人進出,他們是親眼見到了,並且也聽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傳聞。

  他們原本是不在意這些的,冀州軍是不會輸的,雖說即使輸了,他們這些騎兵跑得也是飛快,要論逃跑,一般人也逃不過他們……但,他們是不會逃的!

  主公是那麼好的主公,待他們又寬和,又不吝賞賜,就是為他而死也心甘情願啊!

  別說他們,連他們的鄉鄰和親友也是這樣想!

  因此當那些民夫背著柴回來,悄悄靠近他們時,這些騎兵壓根也沒想過他們帶回來的不僅是被雪水所浸濕的木柴,還有刀刃上鋒利的寒光。

  他們大驚失色,踉蹌躲閃,在徒勞而倉促的反抗過後,仰面朝天的倒下。

  直到躺在雪地裡時,這些忠誠的軍人依舊圓睜著憤怒的雙眼,想要用最後一絲精魂來質問那些民夫,他們怎麼能,怎麼敢!他們竟然這樣卑劣地背叛了自己的主君,選擇與敵人站在一起!

  那些叛徒!他們的親眷也必將因他們的無恥行徑而背上巨大的恥辱!

  他們鐵青的面容的確是那樣告訴圍觀者的,因此有陷陣營的士兵走上前去,彎腰替他們合上雙眼。

  身上還沾了些血跡的大狗走過那十幾具屍體時冷哼了一聲。

  「他們不配。」

  高順微微皺了皺眉。

  「他們也只是兵卒,聽命征戰,」高順說道,「與你們一般。」

  那個民夫小頭目似乎真的思考了這位將軍說的話。

  「那不一樣,」他說,「沒被選為士卒時,他們與我們一般,但他為兵士,我為民夫之後,我們就不再是一樣的人了。」

  對於大字不識的黔首來說,他們很難理解這種事。

  當貴人們將同樣是底層的人民分了一個高低,給了不同的待遇後,他們自己立刻也就認可了新的地位。

  士卒要被驅趕著上戰場,九死一生,固然是淒慘的,但他們還有比自己更卑下的民夫可以欺壓時,他們立刻又從中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感。

  驅趕民夫做活對於兵士來說似乎是一種獎勵,令他們得以發洩在軍營中積蓄起來的巨大壓力——當然,民夫營的小官吏也會安慰那些被鞭笞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的民夫,告訴他們這不算什麼,只要明公的大軍渡過了黃河,將那些兗州人、徐州人、豫州人都抓進營中後,他們這些冀州民夫的地位就提升了!

  他們到時候也可以抓住一個被擄掠來的男女老幼,用拳打腳踢或者是更卑劣的方式來宣洩他們被欺壓的怒氣。

  打仗都是這樣的,那些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民夫們也會這樣安慰自己,他們只要再忍一忍,忍到明公的軍隊贏下這場戰爭就好——直到陸廉的名聲漸漸傳過來。

  她出身卑賤,但已經爬得很高,如果她低頭望一望腳下,她有無數人可以踐踏。

  她可以生活得奢靡一些,可以盡情縱樂,即使在行軍途中,她也可以吃新鮮的羊羔,吃肥嫩的豬仔,她可以看到漂亮的少年就劫掠過來,如果伺候得不夠盡心盡力就將他扔給營中那些最粗鄙的軍漢。

  她可以隨意殺戮,她的士兵也可以隨意殺戮,無論經過哪個村莊,他們可以肆意享受裡面的一切,他們可以將男女老幼關在屋子裡,再一把火將茅屋點燃,觀賞熊熊大火下的壯美景色——無論是西涼人、烏桓人、鮮卑人,甚至是某些脾氣不太好的豪強世家,都可以做出這樣殘暴的事,並且不會受到懲罰。

  她是未嘗一敗的名將,劉備最倚重的將軍,即使她再驕橫些,劉備應該也不敢對她怎麼樣吧?

  如果她的名聲沒有傳得那麼遠,冀州人該多麼自然地接受這些臆想與謠言,甚至將它們視為一位名將應有的,小小的傲慢,而且那些,那些難道不是她應得的嗎?

  一個殺豬的幫傭,打更的黔首,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她要受多少欺辱,忍多少血淚,肆意妄為些,不是一個很正常的道理嗎?

  就連那些曾經在泥土裡奮力刨食,揮灑汗水的士兵,都會心安理得的欺壓民夫啊!

  但那些跟著小陸將軍的民夫不一樣,在官渡相峙時,就有這樣隱秘的流言傳來。他們說陸廉律下甚嚴,士兵是不敢隨意欺凌民夫的,那些民夫雖說是來服役,但軍中每次打了勝仗,也有他們的一份錢帛糧米,他們是可以拿著這份犒賞想一想,到底要小心翼翼揣在懷裡,還是求人送回家去,讓自己的妻兒老小也有飽飯可吃——天冷時,他們甚至還有寒衣穿啊!

  當這場大戰終於在白馬爆發,兩軍距離也無限接近後,民夫們終於也有機會聽到,甚至是見到對面民夫的身影。

  可能離得很遠,但那些民夫穿著什麼樣的衣服,他們是親眼見到了的。

  如果讓一位精明的世家郎中來評判,他會說那些民夫的寒衣材質粗劣,裡面的葛麻分量也不夠多,穿在身上不夠保暖,甚至有些看起來還不合身。

  ……那些衣服甚至一點也沒染色,難看極了!

  但大狗就是為了那樣粗劣廉價,甚至還不怎麼合身的寒衣而下定決心的。

  他帶著換上騎兵衣甲的這群人往城裡走,一邊走,一邊將城中的大致情況講給他們聽,哪裡有守衛,哪裡要當心,糧倉在什麼地方,武庫又在什麼地方。

  當他們這一群人漸漸匯聚起來,如涓流匯聚成河,快要走到並不高峻的白馬城下時,大狗的腳步停了一下。

  因為他身邊那位將軍的腳步短暫地停留了一下。

  白馬城附近已經堅壁清野過,沒有林木,沒有村莊,但那裡曾經是有一個小村落的,現在所有可能被陸廉用作攻城器械的門板房樑都拆卸帶走,就只剩下荒蕪的風聲盤旋在斷壁殘垣中。

  但高順望過去時,忽然發現裡面是有什麼東西的。

  有些皮膚已經變成青紫色,甚至顯現出一種莫名褐色的東西在那裡,橫七豎八,有躺著的,也有坐著的,倚著低矮的泥牆,遠遠望過來。

  那些東西的眼睛已經渾濁,甚至已經被寒鴉吃得差不多,因此渾然不像個「人」,也得不到類似「人」的評價。

  那位將軍一看就是飽經沙場,什麼都見過的,但他見了那副情景,臉上仍然顯現出了異樣的驚愕。

  「天氣冷,沒地方處置。」大狗說。

  「我明白。」高順這樣說。

  但大狗的語氣像是在說你不明白。

  「他們也閉不上眼。」

  於是高順這一次是真的什麼都明白了。

  「今日之後,」他說,「你可以將他們的眼睛合上了。」

  直到白馬城被攻破,無數曾經在史書上留下過名字的人從城中策馬狂奔而出,而後關於城中大火的傳聞跟著呼嘯的北風捲向整個冀州時,士人也依舊不能理解這件事。

  決定這場八萬人大戰勝負的應該是陸廉淳于瓊,當然也可以是曹操,是張遼,是太史慈,是任何一位在史書中留下姓名的將軍,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一群民夫。

  ……尤其他們叛變投敵的理由不是對方許了什麼名爵利祿,而只是看到對面的民夫穿著不合身的劣質寒衣!

  當熊熊大火撕破夜空,將這份光輝帶向人間時,太史慈騎在馬上,毅然決然地向著淳于瓊的白馬大營發動了進攻。

  有些冀州兵在發覺身後的白馬城淪陷時選擇了投降和逃跑,但也有更多的冀州兵背水一戰,跟隨他們的將軍,決心死守大營。

  他們不是沒有援軍的!在對面的青州人步步逼近時,他們彼此鼓勵著,「昨日來援我們的,不就是小逢將軍的兵馬嗎!」

  除此之外,他們還能聽到身後的白馬城中廝殺聲也從未停歇,那先是令他們驚慌,後來又給了他們勇氣。

  不錯,不錯!白馬城仍未淪陷!那支偷襲的兵馬數量是不會很多的,只要咱們守住了大營,城中守軍一定能擊退敵軍!

  城中的守軍也是如此想的。

  他們面對的敵軍像是從泥裡爬起來的,一樣的瘦骨嶙峋,一樣的衣衫破爛,他們拿著粗劣的武器,怒吼著一次又一次向他們衝過來!

  那不可能是陸廉的兵啊!那其中有許多張面孔他們甚至是認得的!

  雖然他們叫不出對面的名字,雖然他們壓根也無法理解,那些人型的牲口怎麼就突然像是吃了發黴的草料一樣發起狂來!

  他們殺退了一波發了狂的民夫,對面又衝上來一波新的民夫。

  ……看起來的確與民夫沒什麼差別,甚至比民夫還要髒一點。

  但這群人砍斷了他們的矛,撞開了他們的盾,又揮舞著環首刀劈向了他們的頭頂,最後將他們一腳踹倒在地,還不忘記從他們的手上解開布帶,將藤牌繫在自己手上。

  他們倒在冰冷的泥土裡,看著那群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看著太陽漸漸升起,最後看著那群穿著破破爛爛的人站在城頭上,商量著什麼。

  有人從懷裡珍惜地掏出了一面旗幟,遞給那個同樣也是衣衫襤褸,但身材高大,看起來格外有威嚴的武將。

  那個武將拿著旗幟,轉頭看向幾步外站著的另一群人。

  「請給我一件你們的衣服。」他說。

  當太陽終於升上天空,白馬城頭升起了陷陣營的旗幟,那一幕令城下正在奮戰的青州軍也不禁歡呼起來。

  但與那面髒污的旗幟一樣耀眼的,還有一件在北風中獵獵作響的破衣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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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2:34:4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零三章 誰為首功?

  「車轍窪」的戰鬥持續了幾天,其中不乏幾次果決而凶狠的反攻,為了能夠盡量減少傷亡,陸懸魚甚至有意打開一個口子,讓那些部曲私兵得以護送他們的主君離開。

  穿著精美鎧甲的將軍騎在神駿的戰馬上,只要一夾馬腹就能跑出去,但後面還有沉重的馬車,同樣也要緩緩送出包圍圈去。

  她原本以為裡面裝著的是檔案、情報、或者最差也是主君的家眷,因此有意為難一下。但某一架馬車傾翻之後,那絢麗的光暈立刻鋪散開了。

  在這片窪地裡,到處是濃煙與火光,死屍與輜重,在這樣的戰場上散落一地金珠寶玉,看起來違和極了。誰也不知道那些東西是怎麼被運到這裡來的,但它們的主人數度想要帶它們一同離開,而那些部曲兵也忠誠地執行了主君們的命令。

  他們不畏烈火,不畏箭雨,更不畏懼死亡,他們甚至可以主動撞上青州兵的刀刃,只為給主君多爭取一點時間門。

  也給主君的財富多爭取一點時間門。

  ……當然,該說不說那幾車誇張的珠寶是立功了的。

  她當年見到笮融那幾十車玩意兒都忍不住要伸個手,何況是這些泥裡打滾慣了的士兵,他們在戰場上見到最多的戰利品是鎧甲和武器,其次是糧草與布匹,什麼時候見過這麼多的財寶?

  於是立刻有士兵彎腰去撿,被猛跳出來的部曲一刀砍翻在地,再然後軍官必須大聲叫嚷,嚴厲禁止他們在戰場上撿拾這些財物。即使如此,在打掃戰場時,仍然免不了士兵們偷偷往身上塞東西的小動作。

  她是無暇給小兵們挨個剝光去看看屁股裡是不是夾了一串珠鏈的,擊破了這群聚集起來的部曲後,她立刻下令返回白馬。

  天很冷,但士兵們走在路上總是出汗。

  他們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出汗,有幾個人走著走著就倒下了,吭哧癟肚半天才說出真話,之前偷偷將什麼東西吞下去了。

  ……有的能救,有的救不了。

  更多的人倒沒至於幹那種剖腹藏珠的事,他們只會在衣服裡塞點這樣那樣的東西,塞東西時很小心,是貼著皮肉放的,生怕被翻出來,但在敵軍的地盤上行軍必須穿甲,於是他們只能忍受這些冰冷而堅硬的東西貼著自己的皮膚瘋狂摩擦。

  還有一部分手法不過關的人走著走著就會噼裡啪啦往外掉金燦燦明晃晃的東西,越慌張地彎腰去撿,掉的東西就越多,然後他們就會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撿那些東西,一邊嘴裡辯解著自己今天束腿束袖的布條怎麼就這麼不結實。

  當然最奇葩的是去解手時忘記提前將戰利品藏好,於是不得不帶著熱氣騰騰的味道歸隊,令旁人側目。

  ……寒冬臘月急行軍,誰也沒功夫洗澡,氣味就更濃了。

  陸懸魚因此發了一次脾氣。

  「將軍問你們!她克扣過你們的軍餉和賞賜嗎?」她讓傳令官替她大聲發問。

  士兵們連連搖頭。

  「子義將軍克扣過你們的軍餉和賞賜嗎?」

  士兵們又連連搖頭。

  「那你們為什麼要為了這些錢財,拋棄你們的同袍,拋棄你們的大營,拋棄你們的子義將軍!」傳令官的聲音洪亮如雷,他往復奔馳,大聲罵道,「豈不知為殿後之故,營中已苦戰多時,不知生死!」

  「財貨失可復得,兄弟死可復生乎!」

  有人的臉色就白了,有點人眼圈紅了,還有人悄悄把頭低下,最後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將懷裡金燦燦的東西扔在了地上。

  「將軍!」有人哽咽著大聲喊了出來,「小人一時糊塗!小人願為馬前卒,救大營的同袍於水火!」

  「小人!小人也願意!死也願意!」

  「將軍!」

  「將軍!」

  傳令官偷偷地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將軍。

  將軍冷著一張臉,緩緩點了點頭。

  司馬懿跟著陸廉一同騎馬等在路邊,目光深沉地盯著這支隊伍。

  兵馬又繼續前行了,拋灑下一地的金銀後,行軍速度終於比之前快了一些。

  眼見著前軍走過去了,中軍也走過去了,小陸將軍終於發話了。

  「後軍之中,調一千軍士,將這些撿拾清點了,記得要有功曹在旁隨行錄冊。」

  傳令官跑了。

  小陸將軍轉過頭瞥了身旁這位謀士一眼。

  「怎麼了?」她很自然地說道,「這些也不能浪費啊。」

  司馬懿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

  「在下以為將軍很看重子義將軍的。」

  「回程路快走一半了,」她反問道,「你還沒意識到嗎?」

  這位在寒風中小臉凍得青紫的年輕文士想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

  步兵兩條腿是跑不過騎兵的,因此在上一場戰鬥剛剛結束時,張遼就帶著他的並州騎兵出發了。

  騎兵們有點抱怨,主要是也很眼饞,而且在寒風裡來回跑上百里路也確實很辛苦,但張遼很淡定地安撫了他們。

  「小陸將軍何時欠過你們錢糧?」

  「雖沒欠過,」有人嘀咕道,「但小陸將軍到底是節儉太過……」

  小陸將軍很少給他們發那些金燦燦的東西,這似乎也是大主簿訓練出的習慣,凡是軍中得了戰利品,除卻立刻能用的兵甲糧草和布匹之外,其他多半會被送回後方去。如果後方距離前線太遠,會將它們送給糜竺那種富豪,以換取等價的糧帛回來。

  不能說大主簿這習慣不好,畢竟青州不是什麼膏腴之地,況且又不曾全據青州,能只靠著北海東萊那幾個郡,加上一堆打到稀巴爛的地盤硬撐著這麼久,從不讓軍中將士忍飢受凍,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

  ……但他們打了這麼久的仗,家中日子既然也還過得,自然就有點虛榮心,想往身上湊幾件好東西裝裝體面了。

  張遼騎馬立在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用馬鞭向前指了指。

  「你們要的東西,在那裡。」

  那裡是白馬大營,青州軍與冀州軍廝殺在一起已有數日,整個軍營像是煮沸太久的一口湯鍋,裡面什麼東西都被攪到稀爛,分辨不出陣線,也看不出敵我,更聽不出雙方戰鼓和金鉦的區別。

  每一個人都在憑著最後一口氣廝殺,看誰比誰多一口氣,看誰比誰多活片刻。

  太史慈能將三倍於己的兵力壓在大營裡打,這已經很不容易,而淳于瓊那個素來沒有精神氣的庸將居然爆發出這樣的毅力堅持至現在,也很難得。

  他們都踩在屍體上,同袍的,敵人的,踩進泥裡,踏上無數之腳,然後踉蹌著繼續戰鬥。

  當騎兵們的目光鎖定了那座大營後,他們的神情也變了。

  「子義堪稱世間門罕有的虎將,」張遼笑道,「但咱們今日偏要搶他的頭功!」

  偏將大吼一聲,「兒郎們!」

  騎兵們從山上俯衝下來!

  他們越跑越快,將這些時日的奔波與疲憊,將難以忍受的飢渴與寒冷,盡皆拋在腦後,他們追上了寒風,並超越了它——他們正如自太行山上席捲而來的凜冽寒風一般,衝向了白馬大營,並摧枯拉朽地席捲了整片戰場!

  當他們的刀鋒破開士兵的胸膛,馬蹄踐踏著隊率的屍體,並且最終將一個個部司馬、校尉、偏將的頭顱挑在馬槊之上時,冀州軍已經繃得不能再緊的弓弦終於斷了。

  一個接一個的冀州兵開始向營外逃去,他們不知該逃向何處,白馬城附近已經堅壁清野,似乎到處都是敵人,到處都是烈火,到處都是刀劍的寒光!

  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逃竄,其中許多人被追上來的青州兵一刀砍倒在地,但也還有些人機智地從營中逃出了一條生路,並且找到了一個安全而隱蔽的藏身之所。

  他們鑽進了那座距離白馬城只有數里的廢棄村莊,當然剛剛衝進去時,他們也被眼前的一切嚇了一跳。

  但潰兵們迅速冷靜下來,模仿著那些紫色或是褐色的「人」的姿態,悄悄地躺下了。

  白馬城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燒,但這一切似乎都與他們無關了。士兵的職責他們盡過了,現在他們重新變成了冀州鄉野間門的田客農夫。

  他們就是這樣躺在那些民夫的屍體之間,懷念著自己過往繁重又辛苦的日子,並且真心實意為自己,為身邊的屍體哀嘆和小聲哭泣的。

  當陸懸魚帶著她的士兵和數不清的戰利品終於趕回白馬大營時,這場慘烈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戰場上到處都是人,有士兵,也有民夫,有人在翻找自己的戰友,救治傷者,也有人在專心致志地收集戰利品,還有人在努力滅火,並且大聲抱怨水送來的太慢了。

  她愣愣地注視著這一切,還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但遠處已經有人跑過來了。

  一個精神抖擻的張遼,一個雖然精神抖擻但看起來很辛苦,掛著兩個黑眼圈的太史慈,以及一個走的慢了一點,還被張遼揪著向前幾步,於是身上的氣味立刻撲面而來的高順。

  「伯遜!你回來了!」

  高順停了腳步,很是肅正地行了一禮,「幸不辱命。」

  「豈止!這一仗大破淳于瓊與數處部曲援軍,共計五萬餘人,足可挫袁紹銳氣!」

  豈止挫袁紹銳氣,更可名垂史書!

  但提及於此,就有了個新問題。

  「來日論功行賞,誰當為首功?」

  三個人互相看看,最後太史慈和張遼都看向了高順。

  高順轉過頭去,看向了白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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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0 02:35:0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零四章 肯定不是故意的

  這一場大戰勝負向四面八方發散而去還需要一點時間,對於冀州人來說,陸廉再一次能止小兒夜啼,並且成為了袁公的頭號心腹大患,必除之而後快;對於青州人來說,那就是他們的小陸將軍再一次正常發揮,沒什麼可說的,尤其田使君現在把酒給禁了,那只能端起一碗熱湯,在這個嚴酷的冬日裡遙祝她一切順遂吧。

  只有傳到遠處,又或者是在燈下黑的白馬城裡,才會有人讚嘆一句,這樣的名將怎麼就落在劉備那個織席販履的家伙手裡了呢?

  城名為「白馬」,但它原本就不白,現在更黑了。

  許多房屋都有燒焦的痕跡,走在街上都能聞到濃重的焦糊味兒,但民夫們滅火滅得很賣力,他們在寒冬臘月裡鑿開白馬河面的冰,一桶一桶地往回拎水滅火。

  城裡的屍體已經被拖出去了,倒塌的房樑與牆壁,以及燒焦的拒馬也都拖出去了,甚至從城門到縣府的這條路還被清掃了一下。

  但它看起來仍然是不同尋常的。

  這座城顯現出一種奇異的景致,儘管房屋與路面焦黑開裂,但在焦炭般的路面上又蓋了一層光滑而堅硬的冰,冬日裡滅火就是會這樣。

  陸懸魚騎在馬上緩緩入城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座白馬城。

  堅冰將這座城的姿態凍結在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

  她走在前面,後面有旗兵扛著她的大旗,緩緩跟上。兩側圍觀的民夫用那雙腫脹的,滿是鮮血與凍瘡的手指指點點。

  ——是她嗎?她就是那位名揚天下的小陸將軍嗎?

  ——我一見她就覺得心裡很親切!

  ——你看她的容貌,生得多麼清秀俊美!

  這些竊竊私語到最後漸漸匯聚成一句話。

  ——既然是她來了,是不是也會給咱們發寒衣呢?

  她雖然聽不到,但她能不能想得到呢?

  陸懸魚暫時是沒想到的,她有點懵,要冷靜一下。

  白馬城的縣府經過了一場洗劫,民夫們在趕跑這座城的僭主之後,毫不客氣地將縣府裡所有值錢的東西扛走了,東西不多,主要是一些散裝的糧食和食材,以及一些沒來得及裝箱的衣物布帛。

  還有一些人也被落下了,民夫們倒是沒有將他們也瓜分掉,那位在攻城戰中很有主意的民夫頭目做主將他們關了起來,交給高順處置。

  現在陸懸魚成為了縣府新的主人,十幾個俘虜也被拉來給她過目。

  ……大部分是生病或受傷的小官吏,但也有例外。

  其中有個長得很精神,穿得很樸素的小男孩,惶惶然也被帶到了她的面前。

  小男孩見到她之後不跪拜也不吭聲,眼睛裡含著眼淚,但也十分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他不說自己的姓名,也不說誰是他父親。」小二說道。

  「那也可能是城中哪個士人家的孩子,走散了而已,」她說,「未必是這府中的人。」

  小男孩連忙點點頭。

  司馬懿看看她,又看看那孩子。

  「若是城中果有小郎君的父母親眷也就罷了,」他說道,「若是沒有,小郎君便要送出城去,見一見京觀哪。」

  小男孩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司馬懿挑挑眉,一臉的「我就知道」。

  「將軍,這稚童倒敢欺瞞將軍,尋常人家,垂髫小兒,豈能聽懂這番話語?」

  他一邊說,一邊向前走了一步,身形威壓下,那孩子的臉就更白了,顫顫巍巍馬上就要哭出來。

  陸懸魚看不過去了。

  「你嚇唬人家小孩子做什麼,」她說道,「怎麼尋常人家就不能——」

  「家父鎮東將軍,費亭侯,領兗州牧……」小孩子哽咽著自報家門,「小子是家中第五子,姓曹名植……」

  她懵了。

  「你父怎麼把你留下了,」她驚愕地問道,「怎麼沒留下那個姓郭的?」

  聽了這個問題,曹植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此非我父所為……實是小子愚魯,拖累了,拖累了兄長……」

  小娃子說不下去了,也不偽裝了,開始嗚嗚嗚地哭,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聲。

  手足無措的陸懸魚四處看了一圈,「有糖嗎?給他拿點糖行嗎?」

  ……這太造孽了吧!

  曹操自白馬城狂奔而出時,身後是帶上了他幾乎全部家眷的,當然郭嘉也在車上,被瘋狂馳騁的馬車顛了個七葷八素,上吐下瀉。

  但不知是不是那些日子常吃山藥的作用,這個病懨懨的年輕文士竟然還撐著這一口氣。

  這一口氣從下邳被陸懸魚俘虜,一直撐到袁本初的征西將軍印綬送來,再到顛沛流離的此刻,還是一臉半死不活,但就是不肯跨過那條河河,去往荀文若與戲志才共飲的古樹下。

  車子又顛了一下,郭嘉也跟著顛了一下。

  「謬矣……謬矣!」

  荀攸不吭聲,從懷裡掏出水袋遞給他。

  後者沒接過水袋,只是望了他一眼,「可是你我誤了主公?」

  「奉孝思慮周詳,」荀攸的聲音很啞,「此非你之過。」

  郭嘉兩片乾枯開裂的嘴唇不甘心地張了張,又閉上了。

  從白馬之戰開始前,他的思慮就已經很周詳。

  先是軟硬兼施,屯兵白馬,接管守軍在前,威脅說服淳于瓊於其後,這一招並不難,和曹操的心志城府,計謀手腕比起來,這位舊日同僚軟弱得如同一個稚童。在擊殺許攸的宴席上他都不曾狠下心與曹操翻臉,現在陸廉在前,曹操在側的困境裡,他妥協的速度甚至比郭嘉預想的還要快。

  控制了淳于瓊,說服了幾名高層將領,並成為冀州軍實際掌權者之後,郭嘉為接下來預估的戰爭形勢作出了上中下三種判斷。

  上是陸廉始終沒有察覺到附近營寨的援兵向她而來,於是曹操得以編織一張精巧的網,等到各路援軍到齊後果斷出擊,以絕對優勢兵力與泰山壓頂的氣勢,從四面八方絞殺陸廉的青州軍;

  中是陸廉察覺到附近有冀州援軍向她而來,不得不自白馬撤離,東去「車轍窪」擊破援軍,若當真如此,白馬大營的冀州軍可以尾隨其後,到時與「車轍窪」的部曲軍前後合圍,依舊可以擊破陸廉;

  下是陸廉最後選的這一條路,她領一萬分兵,或可將數倍於她的援軍擊破,但也將太史慈與青州守軍送入彀中;

  為了能夠確保擊破太史慈這一萬兵馬,荀攸甚至建議曹操,假借淳于瓊名義調集援軍時,分一支與淳于瓊有故的部曲軍來白馬,務必一戰功成。

  這一仗打得很辛苦,但也漸見曙光,青州軍大營損兵折將,只要不計代價地強攻幾日,一定能將青州軍大營攻下來。

  畢竟無論是郭嘉還是曹操,甚至連淳于瓊都算上,他們是真的可以做到「不計代價」的。

  河北四州的肥沃土地上能生出無數好兒郎,送上戰場死了一批,再送一批便是!

  陸廉做得到嗎?

  關於這場戰爭,郭嘉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他寫了無數封信,幫助統籌調度,說服勸誘那些率領部曲軍的主將,他反復推敲,怎麼也想不到三萬冀州軍打一萬青州軍的敗率在哪。

  ……可是白馬城怎麼會丟?!

  青州軍到底如何費盡心思策反了城中之人?明明這座城池的每一戶世家豪強他都留心接觸過,沒有一個人是有嫌疑的!

  那夜郭嘉睡得香甜,喊殺聲忽然就起來了,緊接著整座城都燃燒了起來!

  見到背後所倚仗的城池易主,誰家軍隊不會士氣大跌!

  可是白馬城到底是怎麼丟的!

  「如此倒也正好。」荀攸忽然開口。

  郭嘉一雙滿是怨氣的眼睛盯著他,等他繼續說。

  這位中年文士摸摸自己的鬍子,輕輕地笑了。

  「經此一役,鄴城豈不驚懼?」

  車子忽然停下來,兩名文士不約而同地向外望去,前面有女人的哭聲隱隱約約地傳過來。

  誰也沒有說話。

  明公兒子多,跑路時一不小心弄丟一兩個也不意外。

  ……況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才高八斗,剛滿八歲的曹植小朋友吃了一塊糖,於是不哭了。

  他趴在窗洞上渴望地向外看,看無數人進進出出,忙碌得很。那些人大部分是搬了箱子進來,少部分人抱著書卷進來,還有幾個人穿著鎧甲進來。

  他們的聲音很高,聽得出心情很好,其中有個長得很英挺的武將用並州口音嚷嚷著要多領些乾柴,準備燒水給什麼人洗澡;

  又有騎兵在哀求一個身材高大,猿臂狼腰的武將,求他將送露布的活交給自己,並且反復表示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活危險,他覺得露臉極了,光榮極了;

  還有一個長得其實很端正,但就是讓小朋友感覺很危險的年輕文士在同幾個文吏講些他不懂的字眼,似乎是要送信給什麼人,要他們帶好糧帛前來,給將軍過過目;

  最後又有一個衣衫襤褸的民夫站在院子裡,局促不安地一邊搓手,一邊觀察周圍,一邊等待什麼,那個民夫甚至還與偏室裡的曹植對上眼了,於是兩個人都更加不安了。

  但那個民夫等來了陸廉,她不僅走下台階,親自來到院中迎接他,還伸手過去握握那個民夫的手,嚇得後者撲通一下子跪下了!

  她說話聲很沙啞,又很低,屋子裡的小朋友根本聽不清,但那個民夫莫名地就哭了。

  ……那個打進縣府的壞家伙哭什麼!他才想哭呢!

  ……說哭就哭。

  ……等到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侍從聽見哭聲跑過來時,曹植已經哭得嗓子都快啞了。

  「嗚嗚嗚嗚嗚!我阿兄一定不是故意的!」他啞著嗓子還在嚎,「他一定不是故意丟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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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零五章 文書

  太史慈的騎兵從馬廄裡將馬牽出來,上了鞍韉,備了乾糧和水袋,小心地走過明光錚亮的路面,臨到城門口時又不忘往鞍袋裡看一眼。

  他早先央求將軍時留了個心眼,雖說送露布這活確實很光榮,但自己千里迢迢跑一遭也不是只為了臉面。

  他跑的路很遠,從白馬一路跑去青州,跑回故鄉去,那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他總得帶些什麼。

  不獨他一個,營中其他相熟的同袍也央求他替自己往家裡帶些東西。大的物件自然不行,但信箋與竹籌總是可以的,除此外還可以再帶點小東西。

  他往鞍囊裡望的那一眼,有金燦燦的小玩意正透過粗麻袋溢出一點光華,看得他心裡熱乎乎的。

  守城門的士兵走了過來,「十七郎這一路是去哪?」

  他那張粗糙的臉上展露一個大大咧咧的笑容,「北海劇城!」

  周圍一片驚呼。

  有人去睢陽,有人去下邳,路途都比他近,也比他容易,但只有他是回鄉的!

  立刻有第二個第三個兵士也擅離職守了一下,向著他而來,那些正準備進城的人等在城門口,臉上立刻露出不快與好奇兩種神情,不快自然是因為這幾個士兵的交談耽誤了他們入城,好奇則是因為一個更微妙的常理——城門兵總是有理由攔下你,然後從你的錢袋裡掏點今天晚上的酒錢的,但一群城門兵圍著那一個騎兵,到底是要掏他多少錢呢?

  ……城門兵開始掏起自己的衣袋,一邊掏,一邊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兄啊,咱們也算是鄉鄰,」有人已經改口,從「十七郎」改成了「兄啊」,「兄既領了回青州的差,小弟這裡……」

  「軍中送起信來,實在是太慢了……」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莫嫌棄啊……」

  「前番我阿母來信說是為我說了一門好親,你能不能幫我將這封信帶回去,我怕人家女郎等不及,唉,唉,你看我已經二十有四了……」

  那位十七郎已經翻身上馬,在城門兵即將包圍他時,突然一夾了馬腹!

  眾目睽睽之下,騎兵得意洋洋地跑了,留下群滿臉氣憤的同袍,大罵他不夠厚道。

  圍觀了這一幕的群眾們雖然耽誤了一點時間,但仍然感到很滿足。

  當陸廉的士兵將這個驚人的消息從白馬送到各處,並且令她的上司、同僚、下屬們都大喜過望時,冀州軍也將這個消息快速送到了睢陽。

  袁紹一下子就將帥案掀翻了。

  「淳于瓊誤我!」他罵道,「可恨!可殺!」

  白馬不是什麼重城,但淳于瓊這場大敗比失去一座白馬城更可怕!

  冀州軍兵分三路,袁譚負責東路攻下邳,袁紹自領中軍攻睢陽,在袁紹的設想中,他與他的長子是必須完成期望目標,實打實攻城略地,擊破劉備兵力的,而他對淳于瓊卻沒有這樣的期望。

  淳于瓊並非名將,但性情穩重,又忠心耿耿,自雒陽時便與他共事,人品與性情都是袁紹很信得過的,尤其又與三郎很是親善。因此哪怕他庸碌了些也不要緊,畢竟留他在西路也沒指望創造什麼提著陸廉頭顱來見的奇跡,只要他守住西線便是。

  冀州一片平原,無險可倚,全靠這兩萬兵馬看家。只要兵馬尚在,鄴城安枕無憂,河北士庶才會賣力地在大後方為他籌糧籌兵,他才能繼續放心地與劉備決戰。

  在淳于瓊寫信前來,聲稱陸廉準備攻打白馬,需要調度那些營寨的部曲兵時,袁紹也立刻下令,要各路營寨趕來救援他——算上他自己的兵馬,足有近六萬馬步兵,而陸廉只有兩萬人!

  六萬打兩萬,被人家按在地上照臉摩擦!淳于瓊竟然還「僅以身免」,帶了十幾騎逃回鄴城去了!

  他逃回去有什麼用!這還是在家門口打仗,六萬人能逃出兩萬都算是奇跡了!他身為主帥,惜命不願自盡也就罷了,竟然連來睢陽請罪的勇氣都沒有,而是逃回家去了!

  簡直像婦人一樣!

  ……不對!連婦人都不如!

  ……豈止是不對!給他打回家去哭的,正是個婦人!

  袁紹很清楚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麼,他應當立刻下令,調集幽州兵南下,堵住陸廉有可能北上攻打鄴城的道路,但他的腦子似乎燃燒了起來,他只是非常憤怒,想要大吵大嚷,想要拔劍砍翻眼前的一切。

  當他這麼想時,他的眼前很快就沒有憂慮的隨從和偏將,沒有姿態優美的宮燈和正在緩緩吐著煙霧的錯金博山爐。

  袁紹眼前一陣接一陣的發黑,很快向後仰了過去。

  在謀士們趕到中軍帳時,醫官已經比他們更早地趕到袁紹身邊,並且小心地扶著他,餵他喝下價比黃金的珍貴藥湯。

  但即使是藥湯也不能讓袁紹的臉色變得好起來,於是在主公服藥的寶貴間歇裡,謀士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起來。

  他們在問一個郭嘉也迷惑不解的問題。

  「陸廉究竟用何計策,攻下了白馬城?」

  聽說白馬城中有間,將陸廉軍帶進城門……她是如何用間的?金帛?美色?還是威逼誘騙?

  打開白馬城門的人並沒有得到金帛美色,陸廉付出的東西在謀士們看來是不值一提,幾乎可以稱得上可笑的。

  陸廉只是將戰利品中的寒衣分了出去,其中有流民一份,也有那些冀州民夫一份,再給他們每人分了一袋不摻稗子的粟米,以及一匹布,她還賞賜了一些錢財,如果只給頭領的話是很可觀的,但分到每個人手上也就平平無奇了。

  他們可以帶著這些微薄的獎賞回家去,但她又表示他們也可以留下,如青州籍民夫一樣的待遇。

  民夫們很是緊張地聊了一下,少部分回家去了,但還有更多人留下來,他們就到底要不要跟著小陸將軍去睢陽還沒拿準主意,但幾乎都認為至少這幾天要留下來的。

  ……因為青州軍和冀州軍很不一樣,這些口音迥異的士兵使喚人時,是要給錢的!

  給錢!那就什麼都好說!

  民夫們在城裡城外忙碌地跑來跑去,沒有人看管他們,他們可以自發上山砍柴,但砍得比之前有人拎著鞭子監督時還要有效率,他們背著捆好的木柴回城路上,還會見到另一批民夫艱難地提著水桶在城門口排隊。

  出門打仗,大家都很臭,現在打完一場大戰,洗一洗才好,但熱水不是從天而降的,乾淨衣服也不是從天而降的。

  吝嗇的士兵噙著眼淚,一枚一枚地排出幾枚五銖大錢,水要熱,一桶就夠,不用冷水,他自己可以挑冷水來,坐在胡床上慢慢地搓,還有熱水賣這麼貴,為什麼不附贈一塊皂角?

  豪放的士兵沒有這些斤斤計較的麻煩,熱水是買的,冷水是買的,浴桶也是民夫們箍出來的,皂角當然也要準備好,甚至連衣服都是民夫拿去洗,他只要脫個精光跳進浴桶裡,咿咿呀呀地享受頭頂冒熱氣的美好時光,然後將一大把銅錢或是半匹布都付出去就行。

  不過自從有雞賊的士兵因為熱水溫度不達標的問題和民夫吵了一架,企圖洗霸王澡,甚至驚動小陸將軍後,這種美好時光就打了折扣。

  小陸將軍又給民夫們找了個監管,統一燒水,統一送水,統一發錢,士兵們則在指定的浴室裡洗澡,統一交錢。

  ……據說有些士兵一脫衣服,叮叮噹噹的就很社死。

  ……之後被軍法官搜到那些私藏的小玩意兒,拉出來當眾罵一頓,打了幾棍子,更社死了。

  ……尤其是將軍身邊的士兵為了能趕路,丟棄了不少金玉珠寶,對比之下,這個名聲就不能想了。

  這一堆被搜出來的金銀送到府庫,並不引人注目。

  因為這場大勝給他們帶來的戰利品太多了,堆積成山的鎧甲兵刃,糧草布帛,以及各種珠寶金銀,什麼都不再稀罕了。

  小吏們仍在埋頭忙碌個不停,那些零碎而美麗的小東西裝在箱子裡,放在室內很顯眼的地方,卻還一時沒有人去搬走它,陸懸魚走進來時就看到了這一幕。

  她彎下腰,伸手從箱子裡拿出一串閃閃發光的金鏈子時,終於有人注意到了她,並且紛紛起身,慌忙地上前告罪。

  這間屋子很大,裡面堆了許多檔案,因此不能往裡搬火盆,小吏們也只能硬挺著在這裡工作,一張張小臉凍得發青,於是襯得兩個黑眼圈尤其矚目。

  她擺擺手,「幹什麼活也不必這樣急,累了就歇一歇。」

  「仲達先生說,輜重車這兩日便至,」一個為首的小官很恭敬地說道,「今次帶回去的文書有些多,因而下吏們不敢耽誤。」

  「文書?」她問,「什麼文書?」

  小官便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她。

  是通知青州郡縣官府的文書,內容也很簡單,就只是陣亡、失蹤、傷重不治等士兵的死亡名單,加上不同的撫恤標準。

  許多士兵是同一縣的,其中有些是同一鄉,同一村,甚至同一家的。

  她拿著那張薄薄的紙,放眼望過去。

  所有小吏案上放著的,正寫著的,都是這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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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零六章 趙大狗

  她已經不記得每個人的名字。

  她拿起一張又一張的紙片,努力回憶那些名字與籍貫下所代表的那個人。

  他們被征召入伍時,皮膚大部分是蠟黃的,眼睛周圍有著與內陸人不同的紋理,官吏見她迷茫,便十分體貼地告訴她,許多東萊兵原本是在海邊打漁的。

  他們是最樂意入伍的,比普通的農夫,甚至是無地的田客還要積極,這多少有點顛覆她對漁民的印象,畢竟農夫需要辛勤耕種一年才有收入,而漁夫每天出海打漁都可能有驚喜。

  後來有東萊兵對她說,漁夫想出海已經很不容易,需要船,需要網,如果家貧,船自然不是自己的,網也可能不是自己的。於是每天在別人船上忍氣吞聲,辛苦勞作的目標就很簡單,想要一艘自己的船。

  但即使全家老小攢出了一艘漁船又如何呢?官吏對黔首總是一視同仁的,會盤剝農夫,為什麼不盤剝你呢?漁船下海不要交錢嗎?上岸賣魚不要交稅嗎?魚出了水就死,天氣炎熱時不到半天就開始發臭,你找到買主了嗎?

  或者用鹽將它們醃起來也可以,但是哪來那麼多錢買鹽呢?買了鹽,將海魚醃製起來還沒幾天,又下雨了,魚又發臭了,又怎麼樣呢?

  ——當然,這些都是小事。

  這樣辛苦都是小事嗎?

  ——小人年幼時,也覺得這樣的營生很辛苦。那個東萊兵這樣說道。

  而後呢?

  ——而後小人長大了,家裡也只剩小人一個男丁,便不覺得這些瑣事辛苦了。

  於是她也就不問下去了。

  據說漁民中有一首童謠,大意是說,海外是有仙山的,一定是有仙山的。

  如果沒有仙山,那些生長在海邊的兒郎們,為什麼一代代出海,一代代不再回來呢?

  而這些年輕的漁夫們得知青州有位小陸將軍後,便不再將希望寄托在海外的仙山上了。

  他們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同樣是隨時可能死去的職業,他們希望自己的死能為妻兒老小換來更值得的報酬。

  她的確已經不記得那些人,不記得他們的言行和性情,但史書卻會記下他們為她打的這一仗。

  還有那些在城裡跑來跑去的民夫,他們會用袖子細細擦拭每一個銅板,小心翼翼地將它塞進懷裡。

  他們都交口稱讚她,稱讚她的舉世無敵,並且將自己所得到的那一點報酬視為驚喜,將她紆尊降貴地與他們見一面,溫和地說幾句話視為天大的榮幸。

  她甚至還要將他們身上私藏的那一點小玩意兒也榨取出來——只為她光耀奪目的遠大理想。

  陸懸魚站在那裡,發起愣來。

  那個在白馬擊破淳于瓊的主帥居然在想這種瑣碎的小事,袁紹是絕對想不到的。

  他已經漸漸清醒過來,盡管心悸的症狀一陣重似一陣,但他卻不像以往那樣選擇回鄴城靜養。

  他損失了一支龐大的兵團,必須立刻做出反應,因而這位主公雖然躺在榻上,用皮毛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兩隻眼睛卻還執著地盯著下面的謀士們。

  「白馬之事,諸位皆已知悉,」他問道,「有何見教?」

  一片沉默。

  袁紹的目光看向了下手第一位的郭圖。

  這位圓臉謀士皺了皺眉。

  讓他先開口,不太好,實際上如果他在白馬,他是有信心把戰報做得更漂亮些的,但現在戰報爛成這個樣子,作為當初攛掇袁紹懲罰許攸的人之一,郭圖就有些擔心了。

  主公是寬仁的,但也是不樂意擔責的,許攸當初的謀略的確克制了陸廉,甚至淳于瓊令那些營寨前來救援也不能說有很大問題……但現在許攸死了,七八座營寨也沒了,半個兗州又與青徐豫諸州連通起來了,那主公後悔害死許攸,他就很可能要背鍋。

  既然主公心裡有可能在想許攸,郭圖決定先把這個鍋扔出去。

  「若非許子遠家人罹難,他心中驚懼,唉,」郭圖嘆氣道,「以今日事觀之,淳于將軍此前所為,恐怕亦有隱情啊。」

  田豐忽然冷笑了一聲。

  「公則先生倒裝得純良。」

  郭圖老臉一紅,咬牙道,「田元皓!大敵當前,我一心為主公,多番寬慰,你卻以言語逼迫主公處置許子遠親族,如今闖下大禍,在場諸位豈有不明不知!」

  「郭圖!你心裡藏的什麼主意,打量誰不知道!先前是沮授,後來是許攸,哪一個沒有你的手筆!若無你這——」

  「砰——!」

  謀士們嚇了一跳。

  主公奮力將案几上的一個杯子丟出去了。

  有僕役連忙又拿了一個杯子過來,放在案几上時,郭圖趕緊開口了。

  「陸廉於側,劉備當前,爾竟還有心在此爭口舌之利!」他嚷道,「真真枉為人臣!」

  郭圖無形中佔住了「替主公說話」的位置,袁紹似乎也不好再罵他了。

  當然他也不用再出謀劃策了,這個高風險低收益的活計順理成章被丟到下位去。

  「河北大族,多居鄴城,主公不可不察啊,」辛評開口,「鄴城雖有三公子鎮守,但身邊無忠臣良將……」

  「審正南正在鄴城,大軍衣食皆仰賴他調度,如何稱不得一句忠臣?」逢紀立刻反駁。

  辛評的嘴輕輕撇了一下。

  審配當然很忠誠,他不求金爵與名位,家貲和子侄全付之於袁劉決戰這件事上,這簡直是辛評不能理解的忠誠。

  但審配和辛評的私交很不好,並且辛評與郭圖更看好袁譚,而審配卻跟著袁紹去輔佐袁尚,這就是死仇了。

  ……都已經是死仇了!還談什麼忠誠!必須是叛徒!奸細!小人!

  抱持著這樣的理念,辛評正準備開口,說審配點壞話時,荀諶忽然說話了。

  「鄴城城高且厚,城中守軍五千,又有魏郡郡兵萬餘,可保無憂。」

  辛評郭圖立刻開始上下打量他。

  「陸廉有兩萬餘人,鄴城區區五千人,算得了什麼?況且審正南又不知兵,」辛評道,「不如主公分兵援護……」

  「白馬一戰,就算陸廉項王在世,她麾下精兵必定也頗多死傷,她如何能一時半刻攻下鄴城?」

  「雖如此,留她在河北,冀州士庶豈不驚懼?如何還能——」

  荀諶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

  「他們當然驚懼!青州豪強不過多據些隱田,陸廉尚且整治得他們生不如死,若當真北上入冀,河北世家豈有活路!」

  所有謀士都吃驚地看著這個平時溫和又冷靜,此時卻尖銳冷酷得可怕的文士。

  「有沮監軍與審正南鎮守後方,河北世家豈會甘心與陸廉媾和,為其馬前卒!」荀諶斬釘截鐵道,「主公正該趁此時機與劉備速戰,陸廉一日補不得兵力,便一日不敢南下,待主公與大公子攻破劉備,陸廉便只能領疲敝之兵來救援其主,到時遣一庸將亦能破之!」

  袁紹似乎驚呆了。

  眾人拿不準主公的態度,也跟著沉默,只有田豐一個跳出來表態了。

  「主公,前番曹操攻徐,陸廉千里馳援,沿途士庶簞食壺漿,皆因曹操不能攻破下邳,眾人欲救劉備之故,而今友若此言不假,主公,兵貴神速啊!」

  辛評與郭圖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熊熊烈火,以及那隻從火中起飛的大鵬鳥。

  它最近狀態有些不好,飛得跌跌撞撞,但不妨礙它再一次向著新的敵人衝鋒而去。

  「荀別駕言辭未免輕浮了些,」郭圖笑道,「主公帳下名將雲集,卻也未見有誰勝了陸廉一籌,到時別駕躲在主公身側——」

  「公則先生不必如此作態,丈夫生世,尚畏死否?」荀諶冷聲道,「若主公不棄,在下願效此勞!」

  袁紹的眼睛裡重新迸發出了光彩,那光彩映在郭圖眼中,化作大鵬鳥的鳥喙,劈頭蓋臉照著自己啄了下來!

  有寒鴉忽然飛了起來,遮天蔽日。

  這樣的天氣是沒辦法挖坑埋葬屍體的,尋常的做法是丟他們在這裡,開春化凍時再統一處理。比較省事,但容易引發瘟疫。

  當然也有比較費事的辦法,現在戰俘不少,民夫也不少,人力是盡有的,她乾脆下令,要他們將周圍山林裡的木柴都砍回來,統一焚燒屍體。

  寒鴉們很不滿意這樣的處理方式,盤旋在天上瘋狂叫嚷,隨時想要飛下來再分一杯羹,卻被濃煙與烈火熏得無法靠近。

  她站在這洶湧磅礴的火場外,注視這並不令她感到陌生的一幕。

  有人走了過來,她轉過頭去望了望他。

  已經洗乾淨的高順穿著一身布袍站在她身側。

  他沒穿戎裝,但不令她感到意外,陷陣營所有將士的鎧甲都已經破得不成樣子,她為他們發了新盔新甲,不過高順還是喜歡自己原來那套,因此送去給工匠修了。

  「攻破白馬的義軍首領叫大狗,」她沒話找話似的問了一句,「你記得嗎?你們營中也有一個趙大狗。」

  高順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之前溫侯奉駕巡至白馬時,我還見過他一次。」

  高順沒吭聲。

  「我還打過他,」她說,「搶過他的飯。」

  「他現在不在營中了。」他說道。

  她不說話了,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熱浪翻滾。

  「但也未必就死了。」高順說道。

  陸懸魚忽然轉過頭看向他。

  「陷陣營失掉的那些人,有些是有屍體的,被兵士們悄悄藏起來了,有些被俘,亦不知生死。」

  忽有熱風刮過,帶起了灰色的雪,其中又藏了許多輕柔的話語聲。

  「但若有朝一日天下平定,無分河南河北,重歸大漢,」高順說道,「我便能知曉他們的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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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零七章 桃符

  自從陸懸魚招募了三十個人進行操練開始,就逐漸理解了「紙上談兵」的意思。

  比如說有個成語叫「兵貴神速」,她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發明的,但許多人是將這句話奉為圭臬,覺得打仗一定要快,越快越好,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則大事可成也。

  但真領兵打仗時她就發現,想「兵貴神速」是很不容易的,她現在就有很多事需要處理。

  太史慈領兵攻白馬,傷亡甚重,有許多士兵需要休養,還有可能繼續爬起來戰鬥的可以留在白馬,傷殘的需要用車拉著送回青州;

  田豫的新一批糧草需要時間才能運過來,好在白馬之戰的戰利品頗多,一部分錢帛當做犒賞發放了,另一部分用不上的財寶需要換成糧草,司馬懿瘋狂寫信,已經有幾個富豪派先頭部隊趕過來了,但要談妥還需時間,當然,她越急,對方壓價就越狠;

  露布已經奔著劉備去了,但劉備那邊的命令以及軍情還需要時間才能送回來,現在睢陽到底什麼情況,袁紹在哪裡,主公和二爺狀態又如何,她此時是完全不知情的;

  佔據了白馬,要不要打濮陽?要不要打鄴城?濮陽屯糧,鄴城則是袁紹的大本營,都是重城,打下來收益驚人,但分別有多少守軍,她又去哪裡弄來衝車和雲梯?

  那些俘虜放是不敢放了,其中有太多的部曲私兵,這些人雖然不讀書,也講不出什麼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但他們的態度很堅決,就是不樂意接受改造,於是就只能送回青州種田去,這當然也要人手、糧草,以及時間。

  她必須弄清楚每一件事,然後才能考慮要不要「兵貴神速」,因此陸懸魚前所未有的忙碌起來。

  白天是要忙的,夜裡也要用來看地圖,根據斥候不斷回報的信息和參軍們的匯總來分析戰勢。

  有風吹過,將城郊的焦糊氣與灰燼一倂刮過她的帳前。

  極其突兀又響亮的爆炸聲傳來時,陸懸魚正在做一個這樣的夢。大概是小二或是小五的火盆燒得太暖和,因而正查驗戰馬草料的賬冊時,忍不住就打了個盹。

  她夢到了許多人,其中有士兵,有民夫,有衣衫襤褸的人,也有衣衫華貴的人,他們沉默地向著泰山的方向而去。

  地上是一層層灰白的雪,化成了波紋淺淡的海。他們踩過灰燼的海,卻不激起一朵浪花,蕩起一圈波紋。

  天地間好像失去了一切聲音,只有她行走時靜謐的沙沙聲。

  她與他們同行。

  她似乎想要同他們交談,他們也用極其友好,甚至恭敬的態度指引著她,引著她走進這條長河,卻更加顯得她格格不入。

  她怎麼會當真與他們同行呢?

  那些人走進了山的陰影裡,神情與輪廓都變得模糊起來,最終漸漸消弭在水一般光滑幽暗的的空氣之中。

  而她同樣也站在泰山的輪廓下,有光自高遠之處落下來,灑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泰山頂的石柱,上面刻滿了她的功績,那些字句飄飄灑灑下來,自然令她與旁人不同。

  她站在一片榮耀的光輝中,卻感到了無法忍受的孤獨與恐懼。

  那響亮的爆炸聲就是此時突然將她驚醒的。

  有士兵在偷偷點火燒竹子。

  其實他該跑遠點燒的,但縣府門外是常備火坑的,那個士兵手欠,路過見到了,腦子也不轉的就湊過去試試。

  ……於是就一聲巨響,給將軍炸出來了。

  將軍披著個氅衣,黑著兩個眼圈,一張本來不是很白的臉上沒什麼血色,站在院門口直勾勾地盯著他,當時就給那個小兵嚇得要哭了。

  「小人!小人只是……只是買來竹子,想試一試……」

  「試什麼?」

  「試,試一試響不響……」

  將軍還在盯著他看,「你買竹子做什麼?」

  這次換周圍的親兵偷偷看她了。

  「將軍,歲除將至啊。」

  人是很堅強的生物,你甚至無法想像他們有多堅強。

  在安葬陣亡士兵那一日,許多士兵哭得聲嘶力竭,他們坐在地上,披頭散髮地為自己的同袍、同鄉、甚至是自己真正的兄弟手足哀悼。

  但轉過短短數日去,他們已經認真地謀劃起了這個年該怎麼過。

  為什麼不過年呢?

  只因為他們在外征戰,就不過年了嗎?

  只因為他們打了一場大仗,失去了很多親友故舊,所以就不過年了嗎?

  他們要過年啊!

  他們要洗澡洗衣服,要打掃自己所居住的房屋或是帳篷,他們還要準備各項過年的物資,又長了一歲,他們要祭祀祖先,祭祀自己所失去的重要的人,他們誠心誠意地認為那些人也都是能夠享用到他們的供奉的,因此必須格外不能馬虎。

  燒竹子是幹嗎用的?

  ……當然是用來當「爆竹」啊!

  當陸懸魚走出縣府時,她驚詫地發現,整座城都變了個模樣。

  民夫們還在跑來跑去。

  他們砍柴,但不光是砍普通的柴了,他們還會用攢來的錢升級一下裝備,弄一把不那麼鈍的斧子去砍樹。

  當然也不是什麼樹都會遭殃,他們砍桃樹。

  一部分桃木是用來煮湯喝的,過年都要喝這個,驅邪;另一部分桃木是用來做桃符的,也驅邪;

  ……漢朝人真的很愛桃樹沒錯了。

  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桃木,不同質地不同色澤不同工藝,當然價格也不同。比如說那些枝條很細的,只能勉強煮個湯用的桃樹枝就很便宜,一枚剪邊錢就能買一根;

  除了皮都沒刨過的樹枝外,桃木刨花也很便宜,十錢一把,這個桃湯味道一定是比之前那個要濃鬱的;

  但如果是一尺長,手臂那麼粗細的桃木,那就可以用來做很多事,需要三十文錢才能買一段,自己回家怎麼折騰都行,前提是你有工具;

  如果桃木已經按段切好刨光,只要自己尋個手藝人往上畫個像,這價格又上漲一截,變成五十文一段;

  最精細的當屬已經製好的神荼鬱壘桃符,一百五十錢一對,還免費贈送你一盒桃木刨花,回家熬湯也行,熬了刨花水梳頭那也是闊氣極了啊。

  士兵們蹲在這些桃木攤前,賣力地開始拉鋸戰,你說三十文一段桃木,我看這段木頭瑕疵甚多,指不定被蟲子蛀過,要不你十五錢賣我?

  那段刨光的桃木確實不錯,可是畫像的手藝人難尋,這不是難為人嗎?還是得便宜些,不如三十文一段?

  哎呦旁邊那個畫神像的攤子吵起來了!一群人又鬧哄哄地圍過去看,看手藝人憋不住火地跟雇他畫神荼的士兵大吵大嚷——這不是神荼,什麼是神荼!你這分明就是想虧我的錢!尋常事貪小便宜也就罷了,請桃符這樣的大事都敢昧了心!也不怕神明不佑!

  陸懸魚在人群裡探頭探腦,看雙方辯友就「這到底是不是神荼」展開激烈辯論,甚至還有人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兄台你怎麼看?」

  她眯著眼看了一會兒,很謹慎地給了個回復,「我看不出來。」

  就漢朝人那個繪畫水準她哪能看得出來啊!她看哪個門神都像關公!

  ……說起來要不她畫個二爺掛門上得了?

  ……桃符一般是一對,除了二爺之外,還有誰?三爺?

  距離歲除只有數日,考慮到主公那邊匯總信息也需要時間,這個年大概率是在白馬城過了。

  那她也該收拾收拾屋子,準備年貨,再給二爺三爺掛門上。

  ……哦對,還要發壓勝錢。

  而且最好不是當朝的,建安年間發的錢沒啥效力,大家覺得往前數數,越老的錢越好。

  比如說王莽雖然是篡逆之輩,但大家都挺愛「大泉五十」的。

  她從自己隨身帶著的行李中一個一個地翻出錢來,計算要給多少人發錢,甚至還考慮到要發給曹植小朋友一個時,司馬懿忽然來尋她了。

  除卻桃湯桃符壓勝錢之外,還有一堆年貨需要準備,比如說竹子,什麼樣的燒起來響,什麼樣的燒起來就不那麼響,這也需要挑挑揀揀;再比如軍中給不給提供椒酒和五辛盤?提供的話一萬多人需要多少山椒籽和柏葉?不提供的話自己要去哪裡才能買得到啊?

  田豫沒有提前送來這些東西,她其實也沒當回事,柏樹附近是能找到的,山椒籽雖然不多,但湊個一兩升也就夠了,反正軍中一切從簡,大家都是吃苦慣了的人。

  ……但這個小難題被司馬懿帶來的消息解決了,某個兗州世家奉牛酒勞軍時,竟然也思慮周詳地帶來了足夠兩萬人用的椒酒。

  這個過於親切的勁頭讓她感到有點不自在,但司馬懿表示這完全沒什麼關係。

  「將軍勝了白馬這一仗,他們只送這點東西過來,只怕怠慢,哪裡會疑心將軍嫌他們殷勤太過呢?」

  「這還不算殷勤,什麼算殷勤?」她有點吃驚地問,「直接送我衝車雲梯嗎?」

  司馬懿想了想,忽然就表情十分微妙地笑了一下,「若是真殷勤的話,自然是要送自家年輕俊秀的兒郎來將軍帳下效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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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零八章 公司年終福利

  說年輕俊秀的兒郎,兒郎就來了。

  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冀州士族對陸廉是很硬氣也很冷淡的,因此來的都是兗州士人。

  路不遠,白馬也好,濮陽也罷,其實都還在東郡境內,論大漢行政區域劃分也仍算作兗州一部分,士人駕車從結冰的黃河上跑過來要不了多久。當然,白馬大戰剛剛結束,周圍方圓百里還有許多沒找到濮陽也沒立刻凍死餓死的冀州兵,他們暈頭轉向,在冰天雪地的樹林與荒原間門尋找村莊與人煙,而後便毫不留情地吞噬掉它們,因而為防潰兵之故,士人來此也是需要健僕隨行的。

  有這麼一支隊伍浩浩蕩蕩地進了白馬城,不僅帶來了在戰亂時期尤其珍貴的年貨,還帶來了幾個自己家的兒郎,跟醃好的魚,熏好的鵝,以及劁過的豬一起展示給陸廉將軍過目。

  ……她沒忍住,伸鼻子挨個聞了聞,覺得前三個很不錯。

  醃好的魚雖然很臭,但是臭味裡帶著一股鮮,用油煎過後是很適合下飯的;

  熏好的鵝是鹹香的,撕下來一塊上籠屜蒸過,再篩一壺熱酒過來,這也是極闊氣的年夜飯;

  劁過的豬不用說了,渾身上下都是寶,沒有一處不合適的地方,有這麼一頭體面的年豬在,什麼年過不得呢?

  但是那兩個兒郎杵在那裡,與前三樣年貨做對比,這就很尷尬了。

  他們倆看起來也是年輕俊秀,且帶著一股漢朝士人特有的英氣,就是那種既通詩書,又擅騎射的文武雙全的模樣。

  甚至他們的這位長輩也這麼暗戳戳地吹噓了一下。

  「我這兩個侄子也曾在郡府裡歷練過,剿匪平賊都是做得的,只是那些不過皮毛之勞,談何功業?到底還是想來將軍麾下,縱為馬前卒,亦可建立一番……」

  陸懸魚的目光又從那兩個侄子的臉上向下轉轉。

  兩個侄子似乎是打聽過她的喜好,因此穿得很樸素,只腰間門綴了個金鑲玉的小玩意,明晃晃,金燦燦,繩子是乾淨嶄新的,十分漂亮。

  其中一個小郎君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很是坦率地將那件配飾解下來請她看。

  「將至歲除,大母所賜,不敢辭也。」

  這位小陸將軍看看那個小掛飾,又看看他,若有所思。

  過年時送晚輩配飾算不上風俗,因為底層人民無論如何也是做不到的,流傳不廣,但士族確實有這樣的習慣。

  世家的小郎君從及冠之後便開始踏入成年人的世界,身上也要掛起一串兒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才像樣。據說是從秦時傳下來的這種奇葩風俗,腰間門要掛配飾,而且還不是只掛一個,要珩、璜、琚、瑀叮叮當當掛上一串兒,謂之雜佩。

  因此這些東西就經常是逢年過節送一塊,長輩高興再送一塊,從小攢到大也就攢了一匣子,自然也就能穿起雜佩了。

  山陽李家這兩個小郎君腰間戴著這東西,忽然就讓陸懸魚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最近營中挺忙,功曹要計算功勞,賞功罰過,士兵們要打掃自己的臨時住處,要採買年貨,還要準備好寫家信——信不能提前寫,因為這東西是準備和代表自己那份賞賜的竹籌一起帶回家的,要是提前在信裡吹牛皮過了,到時候一算軍功發現其實沒那麼多,丟的臉找誰補呢?

  將軍發話了,一定要在歲除前發錢,大家的心一下子有了底,於是有的人很興奮,有的人很緊張,但總歸還是都挺期待的日子很快到來了。

  一個營一個營地念軍功,先念做了什麼事,奪了什麼旗,開了什麼門,斬了或是俘了什麼軍官,殺了多少人,然後再宣布升個武功爵,有的從小兵升到造士,還有的從造士升到良士;

  接下來是升營內的職務,伍長升什長,什長升隊率,再繼續往上升就脫離了小軍官的範疇,那竹籌可就帶不回家了,必須花錢請同伙的兄弟們吃一頓,不然背後非被人戳脊梁骨;

  最後也是最令人激動的自然是賞賜,賞多少錢,多少米,多少布——雖說小陸將軍仁義,主公又有大志向,但小兵們不懂那些王侯將相,跟著將軍出生入死自然還是為了養家糊口——大家伸脖子豎耳朵地聽,就怕聽到別人比自己多,更怕聽到自己比別人的都要少,從此在軍中抬不起頭來。

  但是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樣。

  不僅他們這次大戰得到的錢帛較之以往更多些,每個士兵從功曹的屋子裡走出來時,都會臉上帶點迷惑地看著手裡的小玩意兒。

  它不一定是個什麼東西,有可能是一塊玉,雕成什麼猛獸的形狀,小小的,可以握在手裡;有可能是一隻金蟬,很適合放在帽子上;還可能是一顆珍珠,有細細的絲線從中穿過。

  這些東西都是亮晶晶的,算是標準的戰利品,但將軍從來不發這個。

  她是個律己甚嚴,樸素得不見什麼珠寶金銀在身上的武人,每次繳獲這些東西,她也不會發給士兵們,而是將它們折價變成錢帛等硬通貨之後再發下去。

  但現在不僅發了,而且發給士兵們的東西還不像純純拿來花用的,這就讓人有點不解了。

  「……這是個啥?」

  「這個,」陸懸魚說道,「這是給他們掛著的。」

  太史慈微微眯起眼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去看張遼,似乎在確定自己沒聽錯。

  司馬懿皺起眉頭,很不高興。

  「恕在下直言,將軍這是在胡來啊。」

  「過年了,」她攤開兩隻手,「過年了,給他們發點小玩意兒帶在身上,怎麼了?」

  實用主義者張遼也產生了疑問,「兵卒行軍時如何戴得那些東西?」

  「行軍時不戴,平時戴,」她說,「也可以送回家去,讓自己的妻子或者孩子戴。」

  「他們的家眷也須日日下地勞作,」司馬懿還是在追問,「如何戴得這東西?」

  「他們也不是每天都要勞作,他們也可以出門探親訪友,穿一件新衣服,戴一兩件配飾,」陸懸魚還是很堅持,「這也沒什麼啊。」

  司馬懿兩隻眼睛鼓鼓的,鼻子嘴巴腮幫也鼓鼓的,似乎很想瘋狂跳臉,至少是要噴得她不敢開口,看他的模樣,他是已經有絕對的理由可以噴到她不能開口的。

  只不過因為她是君,他是臣,那張氣憤臉最後還是只能憋回去,變成一張「你看我表情就知道我想說什麼」的臉。

  「他們很喜歡這些東西,」她又說,「在打車轍窪時,他們就曾經偷偷帶過。」

  「他們只是喜歡那些財物,又不是當真要將它們配在身上,」太史慈笑道,「不過,這樣的大勝,多發些犒賞亦是應當。」

  「不是犒賞,」她堅持說道,「就是過年了,也給他們發個東西,可以戴在身上。」

  司馬懿把嘴閉得牢牢的,張遼看看太史慈,又看看司馬懿,最後轉回頭來。

  「黔首若如此行事,」他說,「將犯僭越之誅。」

  「就僭越。」她說。

  三個人全部變成了恍然大悟臉。

  「是在下多慮,」司馬懿說道,「天下士人聞將軍之名久矣。」

  雖然沒說話,但後面的話用眼神就可以補全了:

  知道你這人就愛幹這事,他們肯定得習慣,不習慣也得習慣了。

  山陽李氏的兩個兒郎進了陸廉的軍營後,並未如冀州士人最惡意的猜測那般,被小陸將軍洗剝乾淨,絲被裹上,送進中軍帳中,而是被送去太史慈麾下,不得不從小軍官開始做起。他們的叔父舒了一口氣。

  ……他們要臉,佞幸自然是不樂意當的,但沒被陸廉看重,多少還是有點悵然。

  不過除了看顧侄子幾日之外,這位士人在白馬城的這幾天裡還花了點錢,特別打聽了一下縣府裡關著的那些俘虜。

  大多數是淳于瓊的人,小部分也有曹操的人,其中還有一個不滿十歲的俘虜,剛開始被陸廉俘虜時是哭都不敢哭的,後來敢哭了,哭了好幾天,再後來不哭了,開始翻青州輜重車帶來的一些新書看,並指指點點,發表了一些幼稚但自信的觀點。

  據說小陸將軍發現自己的書被這娃子塗塗抹抹了之後大發雷霆,罰他晡食沒有肉吃,於是俘虜又哭了一場。

  這些消息被士人探聽到之後,寫在一封密信裡,快馬加鞭地送出城去。

  馬蹄踩著冰雪,將凍斃於路邊的潰兵與流民拋在腦後,帶著新鮮的鼻息衝進了白馬北方只有五十餘里的黎陽城。

  這座城池顯然已經受到了白馬大敗的影響,守軍戒備森嚴,往來者無不小心肅然,因而這名信使也是經受了重重檢查之後,才終於將密信送到了收信人的手上。

  這個人看過信之後,將信放在一邊,想想又拿起來抖了抖,示意身旁的僕役過來。

  「送去給夫人看,她這下總不必哭了吧?」曹操想想,又自嘲了一句,「早知落在陸廉手裡,我該拿個年長幾歲的侄子換了五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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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零九章 另一群青州兵的心思

  曹操駐兵在黎陽城,這事細想起來是很奇怪的,因為黎陽處於白馬之北,屬冀州魏郡治下,也就是說這是袁紹的腹地,無論如何不該讓一個被袁紹貶去隴右的人領兵進城。

  況且他帶了兩千多的兵卒和同等數量的民夫,足有五六千人進城,這浩浩蕩蕩的隊伍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人的。城中官吏士族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當初許攸被抄家時,拉豬糞的車裡都能夾一封信,何況現在曹操連封城都不曾封?

  黎陽令很是殷勤小心,為他出了一筆糧草,曹操軍中又有許攸和淳于瓊兩筆家貲在,從士族那裡買些豬羊來過個肥年也不勉強。因而雖然一路北撤,十分狼狽,但軍中將士這個年過得倒是十分豐足,有酒有肉,頗能提振一下士氣,甚至曹操自己也準備歇上幾天,寫寫詩,過個年。

  除了城中總有士族豪強前來拜訪之外,沒有人來打擾他。

  從鄴城到整個魏郡,甚至有可能消息已經傳至睢陽前線,都沒有人出聲。

  他們是明知道曹操在這裡的,但就是假裝不知道,甚至有人私下裡以個人名義送來了一些年貨作為禮物,悄悄和曹操打個招呼。

  關於這一點,堅持不懈在吃烤山藥的郭嘉同夏侯淵解釋了一下。

  「淳于瓊臨陣脫逃,談何收攏殘兵?而今魏郡空虛,世家豈不驚懼?明公既與袁本初有舊,又與河北豪族交好,袁尚恐怕也存了驅虎吞狼之心,想要借明公之力,為他暫守門戶哪。」

  夏侯淵深沉地思考了一會兒。

  「我軍勢單力孤,恐怕守不住啊。」

  郭嘉的山藥噎住了。

  「我軍旗幟整齊,盔明甲亮,遠望也足有近萬之眾,」郭嘉一本正經道,「如何勝不得陸廉啦?」

  老實人夏侯淵是很想問一句這個「近萬之眾」是連士兵帶民夫還有輜重隊裡那些四條腿走路的東西一起算上的?但他雖耿直,卻到底還不是個傻子,只好將問題也噎回肚子裡去。

  「若陸廉當真善待我兒,」卞夫人抱著信噙著淚,「我也就放心了。」

  雖然暫時結束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並且又回到了幽靜安全的宅邸內,但作為一名母親,卞夫人仍然是感到很不安的。

  她的兒子失散在亂軍中,被留在白馬,這一路上卞夫人食不下咽,夜不能安寢,都在為此懸心。雖然一般來說,主將家眷若是被俘虜了,多半也會被敵人善待,但曹操的家眷對此有不同看法……畢竟有前車之鑑。

  身側正在縫縫補補的年輕婦人容貌姝麗,見她這樣的反應,立刻伸出手去,握了握卞夫人的手。

  「陸廉雖說名震天下,但到底也與你我一般,都是婦人,夫人何必擔心呢?」年輕婦人抿嘴笑道,「她總不會如男子那般心狠的。」

  這句話寬慰了卞夫人,盡管她沒見過陸廉,更不曾了解過她,但得了這封信,又被幾個側室安撫幾句後,心情的確寬慰許多。

  「若主君能將五公子贖回自然是好的,若不能夠,多半會被送去青州,也不妨事啊,」又有一個年輕婦人說道,「聽說劇城學宮有許多賢明之士,正可跟著學一學聖賢之道。」

  卞夫人聽了這話,眼淚又落下來了。

  「天寒地凍,連冬衣也不曾為他添置幾件,去得青州那樣遠的地方麼?」

  幾個婦人互相看看。

  「要不,」有人試探著問道,「咱們求主君,為五公子送幾件衣服去?」

  「光送五公子的是不是不太妥當?」又有人問,「他既然在陸廉處生活,不如連陸廉的冬衣也一併裁剪幾套送過去吧?顯得咱們也客氣些。」

  窗外有人匆匆走過去,年紀不大,腳步又輕,因而夫人們並未察覺。

  得想個辦法讓母親和庶母們打消了這個念頭,窗外的少年想,這要是當成一個提議,認真送去父親那裡,父親怕不是要被氣得頭風病犯了。

  ……誰聽說過自家女眷給敵營主將做冬衣的?得虧陸廉也是個年輕女郎,要不這事兒講出去也太可樂了!

  冬衣總是很重要的。

  民夫們在白馬城盤踞幾天後,又走了一部分人,他們感覺小陸將軍賞的和自己賺的錢足夠過一個肥年,因此興致勃勃地結伴回家去了。但還有許多人繼續留在白馬,他們當中有人擔心鄉吏為難,想要等到戰事結束,最好是跟著小陸將軍的大軍一起回去;另一群人想法更簡單些,他們多半是沒有自己土地的田客,在白馬城過了幾天好日子後動了心,不僅不想回鄉,反而還想求回去的老鄉幫忙,將自己的妻兒老小接過來,在白馬城附近定居。

  這部分留在白馬的民夫一邊忙著用攢的錢充作本錢,做些比砍柴燒水更賺錢的生意,一邊忙著尋人為自己寫信帶回家。

  ……陸懸魚麾下的吝嗇鬼有了新辦法,將民夫們從他口袋裡掏出去的五銖錢重新賺回來。

  剛開始似乎確實騙了幾個傻乎乎的民夫,賺了點錢,但很快就有捲王出現了。

  「一個字一枚錢,」一個士兵說道,「當初咱們小陸將軍就是這麼教的。」

  「這麼貴!」民夫驚呼,「一封信豈不是要幾十錢!」

  「幾十錢怎麼了!」士兵大大咧咧地說道,「我當初就是用一個字讓我阿母給我送褲子來的!」

  民夫猶豫了一下,正試圖用一個「來」字解決所有問題時,第二個士兵出現了。

  「看他模樣也知道是個窮漢,」第二個士兵睨了士兵一眼,又看向那個窮漢,「兩個字一枚錢吧,我替你寫!」

  「你哪個營的!」第一個士兵立刻發怒了,「有本事自己去市廛擺攤,搶我的作甚!」

  那個傲慢的士兵立刻發出了一陣大聲怪笑!

  「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啊!」他扯著嗓門嚷嚷起來,「你那封信,連我們營都聽說啦!你這樣的居然也敢跑出來替人寫信!笑死啦!笑死啦!嘎嘎嘎嘎!」

  那兩個士兵誰也沒搶到這份生意,因為在他們扭打起來,並且迅速被趕來的小軍官拉回軍營去處罰後,有第三個,第四個士兵跑了過來。

  這次要價更低了,十個字一枚錢,當然要五銖錢,不能剪邊,紙張要自帶。

  民夫還不死心,猶猶豫豫地又等了一會兒,最終等到了這一天的捲王。

  ——十個字一枚大錢,二十個字多贈一個字,還附帶一張紙。

  白馬城就這樣因為一場大戰和堆積如山的戰利品而迅速變得繁榮起來。

  「要同校尉說說,請他向子義將軍進言嗎?」有田豫帶出來的功曹憂心忡忡,「這幾日軍紀鬆弛,城中民夫又多貪心之輩,引誘兵卒出營揮霍,若將軍再不拔營,恐怕軍中許多兵士的犒賞都要花盡了。」

  他身旁站著的小軍官職位不高,但在軍中資歷很老,也是平原城出來的,聽過這話後摸摸自己的短髭,「我覺得……將軍是故意的。」

  雖然他們說不清楚將軍要士兵在這裡花錢做什麼,但所有依附軍營的青州人、兗州人、冀州人都因此受益了。

  他們每天夜裡躺在加蓋了厚厚稻草的窩棚裡,摸著自己懷裡的銅錢,心滿意足地盤算著明日能賺多少,後日能賺多少,什麼時候可以去買種子,什麼時候還可以去問問有沒有便宜農具買。

  黃河兩岸的土地已經荒廢啦,可是它們那樣肥沃,養育了一代代的百姓,怎麼能看著它荒廢呢?!

  只要有勤快的農夫扛著鋤頭,推著犁過來,要不了一個春天,它又會變得很像樣了!

  等到春天來臨,等到春天來臨……戰爭就該結束了吧?

  他們就是懷揣著這樣的夢想,幸福地睡著的。

  而在他們厚實的窩棚旁,也有些不那麼堅固的窩棚。

  有人坐在裡面,蜷縮著腿,忍受著逼仄環境帶來的痛苦,悄悄嘀咕。

  ——真想抓兩個民夫來打一頓啊,白日裡我可是親見了,他們懷裡沉甸甸的!

  ——你可見他們兩頰都有肉了?

  ——豈止,他們身上都有肉湯味兒的!

  ——狗一樣的人,連刀劍都揮不動,竟也能吃上肉,喝上湯了!

  ——還不是靠著小陸將軍!他們也配!

  有人的聲音略高了一些,立刻引得其他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那些冀州人是不配的,冀州人與小陸將軍有什麼交情!竟然只因為開了個城門,被她稱讚幾句義軍,就這樣抖擻起來!

  他們,他們就不同!他們可是小陸將軍的同鄉啊!

  小陸將軍是青州人,這是天下皆知的!

  那些被陸廉遣散的青州潰兵一股股地四散開,其中一群也混進了白馬城,他們太不起眼,誰也不會注意到他們,因此他們也可以笨拙地重新撿起過去的手藝,跟在那些勤勞踏實的民夫身後,賺一點殘羹剩飯。

  能吃飽,也不至於受凍,但離富足還差得遠。若是以往,他們可以大喇喇地衝進那些冀州人所在的窩棚裡,拔刀逼著他們交出身上所有的錢財。

  但現在城中有陸廉的軍隊在,誰也不敢這樣造次,便只能繼續看著那些民夫和流民混在一起,忙碌又快樂地賺錢。

  他們又羨慕,又嫉恨,但這種嫉恨慢慢又轉化為另一種感情。

  ——那些冀州人活得好,還不是因為他們幫了小陸將軍?

  ——咱們要是也有什麼地方能幫得上小陸將軍,肯定過得比他們還好啊!

  ——可是有太史將軍在,小陸將軍麾下的青州兵是什麼模樣,她豈看得上咱們?

  他們像一群流浪狗,冬夜的寒風裡只能蜷縮起來,一邊相互取暖,一邊舔舐自己身上禿了一塊又一塊的疤癩,一邊惡狠狠地瞪著別個吃飽穿暖的狗,最後嗚嗚咽咽地趴下,歇了那些壞心思。

  ——且先跟著她吧?

  ——小心些,別犯了將軍的律令,別招惹那些民夫。

  ——反正咱們跟著流民走,怎麼也不至於凍死餓死,且待來日看看。

  他們這樣商量著,萬一,萬一有什麼機會立個功呢?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畜生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只是在這個陰沉卻並不冷酷的冬夜裡,模糊地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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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章 第二封信

  過年了。

  爐火很旺。

  工匠眼淚汪汪。

  哪怕是田間的農夫,這個日子總也該回家歇歇。

  百姓們點燃早已準備好的竹子,整座劇城到處都是一片爆竹聲,噼噼剝剝的,像是伸出許多隻無形的小手,將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年獸往外趕,將那些還在外面奔波的人往家拉。

  家裡燉好了肉湯,當然還有桃湯,有椒柏酒,有五辛盤,殷實些的人家還有新衣服新襪子。

  所有人都要在前一天燒桶熱水,給自己渾身上下洗洗乾淨,再來迎接這神聖又幸福的一天的。

  ……除了鐵官。

  通紅的爐火沒日沒夜的燃著,照亮了劇城的小半個冬夜;叮叮噹噹的聲音永無休止,連最後一窩在附近定居的黃鼠狼都不堪忍受地搬家了;滾滾煙塵將每一個進出鐵官的人臉上都塗層極其辛苦的顏色,讓人一見就心生憐憫。

  「這是小陸將軍要的東西,」工官們這麼說,「她要的急。」

  「小陸將軍要的再急,那也得過年啊!」工匠們這麼抗議。

  「再辛苦幾天,」工官們又勸說道,「辛苦幾天就能交貨了。」

  「小陸將軍再等幾天不成嗎?小人就想回家過個年。」工匠們還是不同意。

  最後工官們的上司走出來了,那是個長得很英俊的青年,個頭很高,看起來和顏悅色,就是掛著倆黑眼圈,臉上還浮著一層模模糊糊的灰。

  「諸位辛苦……」

  工匠們撇得很誇張的嘴稍微往回收收。

  這位小先生雖然年紀輕,但很有手腕,平時待工匠們很和氣,但誰要是犯錯了,罰起來也不含糊,再加上他在鑄造這項上還頗有些高明見解,再資深的老鐵匠也要心悅誠服,因而大家見他出來了,倒還很給面子地不嚷嚷了。

  小先生看看他們,又搓了搓手。

  大家雖然不嚷了,想回家過年的心還是很堅定的。

  小先生嘆了一口氣,看向工官,「歲除將至,讓大家回家吧。」

  所有的工匠都睜大眼睛,馬上就要歡呼起來!

  「不過,」小先生又說,「要是有人願意留下,每人發一緡錢。」

  一緡錢!

  那就是一千錢!

  工匠們互相看看,眼睛裡都冒出了濃烈的掙扎。

  他們當中必定有人留下,但也必定有人回家。

  ……但其中還有可憐蟲,明明是為了與妻兒團聚才放棄了加班費的,結果夫人一聽自家夫君放棄了什麼,立刻毫不猶豫地又將他送回來了。

  諸葛亮自然也沒回家過年。

  儘管他弟弟跑來找過他,還抓著他的衣角搖了搖,然後又趕緊將手撒開了。

  諸葛均很困惑地看著他哥哥,「阿兄,你怎麼連衣冠整齊,面容楚楚都不顧了。」

  灰頭土臉的阿兄很想伸手去摸摸自己幼弟的頭,但還是將手收回來了。

  「阿兄有事要做,」他很和藹地說,「顧不得這些。」

  小豆丁揚起臉,「有什麼要緊事嗎?阿兄監造的那些兵器,早一天晚一天到,有什麼不同嗎?」

  阿兄應當為他解惑,但他並未這麼做。

  「自然是不同的。」阿兄只簡短地說了這一句。

  陸懸魚從浴桶裡爬出來了。

  洗澡是一個洗前需要下定決心,洗上之後就只有快樂的事情。

  尤其以前洗澡的程序很繁瑣,很不容易,她需要自己挑水燒水自己刷木桶自己負責摻冷熱水等等等,洗過之後自然也是自己收拾,而現在她想洗澡只要吩咐一句,前後所有瑣事都消失了。

  她慢條斯理地穿衣服時,外面傳來了說話聲。

  劉備的信使到了。

  當陸廉從內室衝出來時,外面的幾個人立刻將眼睛別開了一瞬。

  這位女將軍平時的外貌很穩定。

  就是那種皮膚既不紅潤也不蒼白,五官既不鮮明也不模糊,你知道她是個女郎,但你看向她時就是想不起來這件事……當然,她看起來無論如何也不像男人,只能說她身上一些別的特質過於鮮明。比如她用腳蹭著地走路時顯得憊懶,像個蹲牆根曬太陽的小市民,拔劍立於風中時又是個頂尖的游俠,站在大纛下時還是個絕對的將軍,於是令你不由自主將她眼睫毛長短,鼻樑是否挺翹這些東西給忽略掉了。

  但現在她臉色很紅潤地跑出來時,大家忽然將那些忽略掉的東西又從腦海裡撿回來了。

  於是小一和小五都移開了目光,只剩那個風塵僕僕站在階下的信使。

  「聽聞將軍白馬一役,大破淳于瓊六萬兵馬,將軍自歲首援護濮陽至今,連戰連勝,為大漢立下汗馬功勞,從此河北諸將再不敢正視將軍!」信使大聲嚷嚷,「主公喜得睡不著咧!」

  這位頭髮還沒有完全擦乾的女將軍長籲了一口氣。

  「反正趕不回去了,」她說,「留下來過個年吧。」

  信使笑眯眯地上前一步,將手中的匣子遞給一旁相貌俊美的少年侍從,又轉交到她手裡。

  「還有主公為將軍準備的節禮!」

  她打開看看,裡面裝了一堆小東西。

  放在最上面的,最體面的節禮是一份天子詔書,和之前那封差不多,區別在於最近袁譚快要兵臨城下,朝廷也不派楊修再跑這一趟,而是派來了這麼一個小文官……咳,總之,給她加了一級爵位。

  現在她不是紀亭侯了,而是琅槐鄉侯,食邑翻一倍,變成六百戶。

  她認真想了一會兒琅槐在哪,似乎在千乘附近,不太起眼,挺平靜的一個小地方。

  除了詔書之外還有印綬,她翻來覆去看看,收下了。

  詔書下面還有一份詔書,這個比上一個還厲害些,是封她為冀州刺史,祿米不算很高,但侮辱性極強。

  拿了這份印綬,她現在和袁紹平級了。

  ……這兩份禮物雖然很好,但怎麼都不像年貨。

  陸懸魚撓撓頭,又繼續在盒子裡扒拉,看看能不能再翻出點希望來。

  下面還有個小布袋,看著頗樸素,和裝印綬的那種雲紋描金黑裡透紅的匣子很不一樣,但她又一次燃起了希望!

  當張遼檢查完營中騎兵和戰馬的狀態,又細心地給自己收拾乾淨,整整衣冠,再不經意地溜達到縣府來時,他發現陸懸魚的狀態很不正常。

  案几上放了一堆東西,這個且不論,小一捧了一面銅鏡,她正對著銅鏡在那裡比比劃劃。

  張遼不自覺地快走了幾步,她手裡拿著的東西也清晰地顯現出來。

  那是一條絛子,鵝黃與杏色交織,並不豔麗,但透著暖融融的氣息,對膚色淺淡的女郎來說還挺百搭,什麼衣裙都適合。

  這些略顯專業的想法是不可能出現在張遼腦海裡的。他看到那條絛子時,只是忽然有些緊張,立刻又向周圍看看。

  ……沒看到太史慈,也沒看到軍中哪個年輕兒郎,但小一和小五不擅長這個,他還是知道的。

  ……也不是他自己想知道小一和小五都擅長些什麼,這都是他麾下那群不打仗時就顯得很閒的士兵打聽的。

  總而言之,張遼脫了鞋子,走上台階時,稍微有點同手同腳。他很快糾正了過來,於是走進正室時,完全顯得與平時一樣的輕鬆自然。

  「辭玉去市廛了?」他問。

  「不曾呀,」她轉過頭看向他,絛子還在衣襟上明晃晃掛著,「文遠怎麼忽然這樣問?」

  「我剛剛去過一趟市廛,」他硬著頭皮道,「見到那邊趕來一批肥羊,其中有我們並州那種……烤著吃很美味,我特意替你留了一頭!」

  她大喜,「總是文遠有心!明日歲除,咱們大家一起吃便是!」

  「嗯,嗯,」張遼支支吾吾了一下,像是忽然注意到什麼似的,指了指她衣襟上的絛子,「這個是……?」

  眼前的女郎立刻將絛子摘下,翻來覆去地開始比劃,「前些日子我見主公打給阿曉,我就也跟著要了一條……」

  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怎麼從劉備手裡要到的這條絛子,張遼很認真地聽,但因為精神忽然放鬆下來,所以認真聽也沒全部聽進去。

  ……但最後一句他還是聽到了。

  「正好我想去巡城,」陸懸魚說道,「咱們現在去取了你的羊回來吧?」

  張遼忽然就僵在那裡。

  「怎麼了?」她問。

  他的眉毛舒展開,又皺起來,總而言之是一個很尷尬的神情。

  ……他剛剛到底是為什麼撒謊的?

  ……他為什麼就沒有直接問出來「那條絛子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非要拐彎抹角一下?

  ……他確實派人去買羊了,但買沒買到還不知道啊!

  當張遼帶著一副怪神情在那裡,小一和小五互相使眼色,想笑又不敢笑時,縣府外的行人熙熙攘攘地走過,也在忙著研究哪裡能買到一條新絛子,又或者是兩斤肉。

  忽然有馬蹄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一路還帶上了士兵的大聲呵斥!

  她的眼神忽然變了,張遼的眼神也變了。

  當他們匆匆走下台階時,信使剛剛來到門外。

  「我是鐘仲常公之使!」那人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有急報送與陸將軍!將軍!將軍!劉使君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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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1 02:00:1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一章 第三封信

  天陰沉沉的,周圍開始陸陸續續響起了爆竹聲。

  城中平民大多已經遷往冀州或是徐州,但仍有不少人貪戀祖輩留下的這點基業,繼續留在白馬。

  有孩子抱著爆竹呼呼啦啦地跑過去,聲音清脆地透過門縫,傳進這座氣氛凝重的縣府中。

  那個信使跪坐在地上,小二遞過去一杯水,但他的雙手仍然在顫抖,幾乎接不住那杯水。

  他渾身上下的肌肉都因冰天雪地裡長時間在馬背上顛簸而產生了痙攣,因此除了手之外,他的頭,他的嘴唇,他的腿,以致全身,都在微微地顫抖。

  「主君聞聽劉使君行軍至柘城,欲前往拜會……」

  鐘演為什麼去柘城,僕役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也許與白馬之戰有關,也許只是潁川人腿很長的一個佐證,他們總是有各種理由出現在各個地方。

  當然潁川人「腿很長」是一種隱晦的凡爾賽,他們就是有家底有良田,有車馬僕役,這些堪比一支小型軍隊的部曲保護著他們,令他們得以比別處世家跑得更快更遠,消息也更靈通。

  鐘演那一日是停留在柘城西南三十餘里,臨近陽夏的鄉裡借宿的。

  他借宿在當地一位豪強的鄔堡中,並聽聞劉備將與袁紹進行一場大戰的消息。

  這很突然,畢竟他以為決戰該在睢陽打響,但戰爭這東西總是很突然,你說不清什麼時候開始,更說不清在什麼地方開始。

  鐘演盤算了一下自己是否要冒險穿過戰場去到劉備身邊,這樣做的好處自然很多,比如能在劉備心中留下一個不凡的印象,但壞處也明擺著的。

  自黃巾之亂以來,大漢各地的刺史郡守死了不知多少個,只要被颶風般的戰場刮到,他憑什麼不死呢?

  就在鐘演遲遲拿不定主意,決定等到第二天聽聽消息的那個夜裡,他在這座鄔堡外聽到了不同尋常的聲音。

  有人穿過漆黑的冬夜,踩著冰雪而來。

  那些人自稱是劉備的兵,但豪強不敢開門,還是鐘演爬上哨塔,借著火光居高臨下望了望他們。

  「然後呢?」

  信使不受控的全身顫抖已經漸漸平復下來,他很詫異地望了一眼那位女將軍。

  她的眉梢眼角沒有半點情緒,靜得像一座雕像,只有那雙眼睛,像漆黑幽暗的寒潭,直直地注視著他。

  「然後,然後小人聽說,那鄔堡下面有許多的,許多的潰兵……」信使又一次開始顫抖,「他們都在叫嚷哭泣,說敗了,敗了,劉使君罹難於亂軍之中。」

  「慎言!」

  忽然有人發出一聲暴喝!信使猛地又將頭緊緊壓在地上。

  「小人也只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

  有腳步聲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片刻之後陸廉又說話了。

  「文遠,不要緊,請這位信使下去歇息吧。」

  那封信寫得很含糊,但措辭非常急,無論鐘演是從哪裡得到的情報,信使感受到他的焦慮之後會嚷嚷出這樣的流言也是很正常的。

  但張遼的態度嚇了她一跳,不過她立刻又明白他在擔心什麼了。

  也許僅僅是擔心她個人的情緒,但也有可能是擔心她作為主帥的判斷。

  「主公不會有事的。」她說。

  張遼皺起了眉頭,有點迷惑地望著她,似乎斟酌著不知該怎麼繼續說下去。

  「雖不是天下無敵,」陸懸魚說道,「但主公畢竟是游俠,是老革出身,他只要想逃,斷不會落入袁紹之手。」

  張遼滿臉擔憂又變成了一種很微妙的,想勸又不知道該怎麼勸,想笑似乎又非常不適合笑出來的神情。

  「不過這個年,主公是斷然過不好了,」她嘆了一口氣,沖著外面招手,「去將子義將軍他們都請來。」

  劉備現在確實沒想著過年。

  他周圍漆黑一片,有紛亂的說話聲,腳步聲,有戰馬煩躁地走來走去,又被主人按住的聲音。

  這讓他感到煩躁極了,內裡像是有一股火似的,不知該如何宣洩出去,索性一屁股坐在了一塊石頭上。

  石頭冰冷,被雪打透的鎧甲內襯很是忠誠地將寒意順著雙腿傳了上來,於是他整個人就被這種刺骨的寒冷和熾熱的煩躁所交替折磨煎熬著。

  有風從光禿禿的林中呼嘯而過,遠處什麼聲音都沒有。

  沒有袁紹的追兵,也沒有己方的友軍,天地間好像只剩下這方寸之地,只剩下這幾十個人。

  有親兵不知道從哪裡端來了一碗水,恭恭敬敬地請他喝一口。

  劉備煩躁地將他揮開。

  「主公,主公且放寬心,」親兵還在努力地說些什麼,「戰勢未明,主公不可……」

  「什麼戰勢未明!」劉備大聲罵了一句,「敗了就是敗了!爾出此言,視爾公如三歲稚童耶!」

  親兵被罵得垂頭喪氣地溜到一邊去,又有人竊竊私語起來,他們的聲音不大,在劉備轉過頭去,瞪著那忽明忽暗的火光盡頭時,他們的聲音就更小了。

  於是這位大諸侯雖然手邊沒有了手工活,卻終於得以平復情緒,理清自己的頭腦。

  在他的陣線崩潰時,他覺得一切都如天翻地覆,來得太過突然,但此時就這麼「僅以身免」地坐在柘城往南數十里的林中時,劉備漸漸意識到,這一切並不突然。

  袁紹有「色厲膽薄,好謀無斷」的評語,還有一群心眼兒比篩子上的洞還多的謀士,這是千真萬確的,因此許多人覺得——尤其是在辭玉數番擊破袁紹那些分兵和僕從軍後,這種想法更加根深蒂固——袁紹是個很容易對付的對手。

  他雖然兵多,但兵將間不能協調,謀士們的主意又一時一變,一個猶猶豫豫的主帥怎麼可能打勝仗呢?

  因此當劉備行軍至柘城附近,並聽到斥候說遇到袁紹兵馬後,他並未在第一時間下達全軍疾行逃走的命令。

  他甚至感到興奮!

  與四世三公的袁紹不同,劉備雖為漢室宗親,但自幼家境貧寒,每每被人嘲笑為織席販履之輩,若非宗族接濟,他甚至連讀書都是個麻煩事。

  能一步步走到今日,沒有與天下英豪一較高下的野心是不可能的。

  他因此渴望會一會對手,尤其是在這片寬敞平坦,土地凍得結實,雙方都不能使出任何陰謀詭計的戰場上,堂堂正正地與袁紹打一仗!

  然後他看到了虹彩一般絢爛的旌旗,比太陽還要奪目的鎧甲……但那些都已不能令劉備感到驚訝和震撼了。

  令他感到震撼的是,當他的軍隊與袁紹開始交戰時,一群戰馬向他的側翼衝了過來。

  它們披著馬鎧,如滾石從山上隆隆而下,掀翻樹木,濺起巨浪,最後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撞進他的軍陣中。

  天將亮了,雪原上泛著藍紫色的霧氣,其中間雜著星河般的火光。

  「主公!主公!」有人又嚷嚷起來,「有人來了!打的……打的是陳將軍的旗!」

  劉備的兵馬在行軍,數萬人並非同時啟程,而是分批趕往睢陽的。

  有人已經到了睢陽,有人還在許城,現在跑過來的大概是比劉備的徐州軍先行一步的陳到。

  這邊有人費力地看,那邊也有人費力地揮,很快有斥候跑了過去,小心地與對面接上了頭。

  嘈雜聲忽然變大了,嚷起了袁紹軍在哪裡,己方這兩萬兵力應該不會一口氣都被幹掉,那在雪原上到處亂跑的潰兵也得收攏回來啊!現在陳到帶來了一支完整建制的兵馬,這個收攏殘兵的活就簡單了!

  所有在雪夜裡跑了半宿,凍了半宿的人都大喜過望,引著陳到下了馬,一路小跑奔著這邊來。

  主公惆悵地搓了搓臉。

  他到底還是敗了一陣。

  對面未出奇計,但他也沒犯什麼錯。

  所以這和戰略戰術都沒什麼關係,和他本人的武藝高低更沒有關係,就是純純沒人家有錢。

  ……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裡跳出來,又被他否定了。

  劉備站起身來,向著陳到的方向看過去。

  他在那塊石頭上坐的久了,腿腳有些不利索,再加上夜裡沒人知道他受沒受傷,剛剛挨過罵的那個親兵立刻驚慌地跑過來,想要扶他一把。

  「剛剛多謝你了。」他和顏悅色地說道。

  親兵結巴了一下,「主主主公?」

  「謝你替我掩飾,」劉備笑了笑,「不過,實在瞞不過天下人啊!」

  那些跟著他出征的兒郎流盡了鮮血,一個疊著一個,倒在荒原上,這如何掩飾得來呢?他騙得了自己,騙得了那些兒郎的父母妻兒,騙得了天下人嗎?

  ……但,袁紹這樣果決的出擊,回想起來多少還是讓劉備有些吃驚。

  ……他這一次是聽了哪個謀士的話?

  柘城大敗與白馬大捷兩條消息同時傳向了四面八方,成為了建安五年歲首街頭巷尾,市井朝堂都在討論的大事。

  白馬城滿城的爆竹聲中,第三位信使趕到了。

  當這位信使將信送到陸懸魚手上後,他終於有時間稍稍打量她一番,而後這個人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因為那正是歲首第一天,而這位女將軍一身戎裝,身上沒有半點酒氣。

  她站在台階上,平靜地看信,周圍人也都屏氣凝神,似乎這座宅院和外面是割裂的,似乎這裡連一碗桃湯,一份春盤都沒有。

  她就那樣全神貫注地準備起下一場戰爭。

  但當她看完主公送來的信,又看到信使臉上復雜的神情時,陸懸魚輕輕地笑了。

  「不要緊,」她寬慰他道,「打完這一仗,天下就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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