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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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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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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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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1 02:00:2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二章 再戰!

  有火堆升起來了。

  士兵們掏出隨身的焦斗,再從行囊裡抖些乾糧出來,最後抓一把地上的雪。

  漸漸有溫暖的氣息飄起來了。

  他們今天吃雪水煮餅渣,裡面可能會摻雜些別的東西,比如埋在雪裡的枯葉,再比如枯萎的果實,挑出去很好,閉著眼吃也無所謂。

  但裡面或許也有碎鐵片,來源五花八門,可能是頭盔或鎧甲上掉下來的,可能是輜車上掉下來的,也可能是從碎裂的兵刃上掉下來的。

  仗打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弓弦就會崩開,長劍就會斷裂。

  士兵們是不會傷春悲秋的,他們只會麻木地從流著血的嘴巴裡挖出這麼塊東西,再繼續將剩下的飯食狼吞虎咽下去。

  在他們不遠處已經有帳篷支起,有人端著火盆進帳,甚至還有鹹肉煮湯的香味遠遠飄來,但那不屬於他們,因此士兵們甚至連頭也不會抬一抬。

  在一眾謀士趕到時,劉備還沒進帳,他蹲在門口,眼神深邃地看著那群士兵。

  他甚至被徐庶連喚幾聲後才回過神。

  「元直,憲和,」他應了,又抬眼望過來,目光在謀士們中間停了一下,「文和先生也回來了。」

  賈詡臉上有灰,而且還被他用袖子擦了幾下,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擦得不乾淨,還有一道觸目的痕跡。

  這位平時看起來都很氣定神閒的文士似乎毫無察覺,聽到劉備喚他,便躬身行了一揖。

  「咱們的殘兵還在逐漸收攏,」劉備說道,「若非雲長出兵襲其後路,袁紹恐怕追擊更甚。」

  徐庶似乎想說話,但劉琰先開口了。

  「主公勿憂,荊州幾路義軍將至,依在下看,這一仗還大有可為啊!」

  徐庶的眉頭一下子皺緊了,「非我小覷了幾位使君,前番義軍已敗過一陣,彼軍不過袁紹麾下一部曲私營,今番何能再戰袁紹本部兵馬?」

  「聖賢亦有『知恥近乎勇』之說,何況誰能生而知之,我見幾位使君厲兵秣馬,大非昔日之態,其中又有黃漢升這等勇將,元直如何臧否太過!」

  徐庶似乎還想反駁,但劉備揮揮手,制止了這場爭端。

  「我看威碩此言,很有道理,」劉備笑道,「咱們就取威碩之謀,待援軍至此,再與袁紹大戰一場!」

  他說出這句話時,身體從帥案後起身,臂膀抱在胸前,兩腳分開,一副豪邁模樣,劉琰見了,眼圈似乎激動得也泛起了淡淡的紅。

  「主公能取在下之謀,」他大聲道,「何愁袁軍不破!」

  在一眾諾聲中,頂著那道觸目灰痕的賈詡摸了摸鬍子。

  而徐庶皺眉看了看劉琰,又看了看賈詡,再看看氣定神閒的主公,忽然就悟了。

  劉琰是個有本事的人。

  他雖不精文武,卻能跟在劉備身邊這麼久,還這麼受倚重,本身就需要相當的能力。

  現在兩軍交戰,他的心腹能穿過戰場,將密信送到對面大營裡,這難道不是實力的體現嗎!

  這難道不是運籌帷幄,叱咤風雲,將天下大勢玩弄於股掌之中嗎!

  這難道不是張良再世嗎!

  郭圖抖了抖這封信,陷入沉思之中。

  這封信用的是絲帛,而且非常精良,證明這人平時吃穿應該都很奢靡。

  但筆跡有些不穩,轉筆很生硬,一看就知道住處不怎麼暖和。

  寫信的人受了平時沒受過的苦,很是狼狽,但他心中的急迫幾乎躍然紙上。

  看信的人目前的生活質量就比他強多了,住的是用皮毛加厚過的保暖帳篷,帳篷裡除了火炭外還點起了驅除炭火氣的香爐。

  他手邊有熱茶,甚至還有一盒蜜餞。

  郭圖一邊看信,一邊伸手從裡面挑了個李子出來,啃了一口,於是珍貴的甜味充斥在他的口腔中。

  但這位謀士仍然覺得嘴巴裡很苦,蜜餞都壓不住的苦。

  若論狼狽,他覺得自己比劉琰更甚!

  主公贏了!不錯!可喜可賀!

  可為什麼是荀諶進的言!立的功!

  這樣一場大勝能為荀諶賺來多少分量,郭圖想都不敢想!尤其再想到荀諶雖並未明確與大公子疏遠,但與三公子交情卻更甚!

  鄴城有審配,主公身邊有荀諶,現下更勢如破竹,大敗劉備!將來如何,他想都不敢想!

  郭圖飽滿的兩腮緩慢蠕動著,他眯著眼睛,像是在享受當下嘴裡的甜美滋味,又像是在謀劃那個甜美的未來。

  當他終於將蜜餞咽下去後,有僕役度其神色,上前為他遞了一塊蘸了溫水的細布。

  郭圖將手遞了過去。

  「為我更衣,」他笑道,「我要去見主公。」

  荀諶進帳時的腳步並不快,但他掃視了一圈周圍的謀士們之後,那顆心忽然懸了起來。

  這位潁川荀氏出身的謀士若論安邦立業之才,斷然是比不上他那位冰清玉潔的兄長的,但他很善於抓住時機,且更善於揣度別人臉上的細微表情。

  比如說見到郭圖將手籠在袖子裡,一本正經地立著,連袁紹的臉都不看,荀諶就忽然察覺到不對了。

  郭圖是很愛奉迎主公,揣度主公心思的,荀諶常常覺得郭圖能在河北眾多謀士中鑽營到現今的地位,謀到一席之地,這份功力實在是不可小覷的,這甚至也不是在菲薄他的謀略,因為河北謀士們私下裡都覺得郭圖要是留在大公子身邊,替他整頓後勤,出謀劃策,那都是很出色的——但這個人私心太重了。

  別人私心重,好歹還講一點理想,無論是君君臣臣間的理想,建功立業的理想,名載史冊的理想,反正多少是有點理想,也有點臉面的。

  但郭圖心中除了私心,啥也沒有。

  ……也不對,荀諶又想了想,覺得郭圖心中除了自家一畝三分地之外,肯定還有一隻猛獸。

  以他那個嫉賢妒能,恨同僚如仇寇的性情而論,說不定每天要捫心自問,河北有沒有人能勝過他,坐了主君下手第一席的位置啊?

  有的話,那必須不能留,咬死!立刻咬死!

  ……這就決定了他做事目標不是捲死同僚,而是整死同僚。

  謀士們差不多到齊了,上首處的主公輕輕咳嗽了一聲。

  眾人行禮時,郭圖忽然微微側頭,看了身側那位俊秀如玉的年輕謀士一眼。

  荀諶一下子就看到那隻野獸從郭圖懷裡探出兩隻綠油油的眼睛了。

  當飄飄蕩蕩的旗幟趕到劉備容身的小城時,城內外已經被人擠滿了。

  有漸漸歸隊的士兵,也有前來幫忙的世家豪強,甚至還有天子的使者,儘管一身錦袍在一群灰頭土臉的人當中頗為鮮豔絢麗,但臉上的不安還是出賣了朝廷的內心。

  但劉備看起來就自信多了。

  他甚至設宴款待了眾人,用的還是眾人帶來的食物與濁酒,他甚至還在酒過三巡,眼餳耳熱的席間大聲地宣布了他的計劃。

  「吾初遇袁本初,一時不察,為其所敗,然吾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以萬民之助也!今有諸君襄助,何愁大業不成!」他搖搖晃晃地起身,舉杯高呼道,「諸君且飲此杯,吾明日即破此國賊!」

  「明公此言不虛!」有人大聲道,「我等安心以待捷報便是!」

  燈火通明,一片歡呼,期間也有人憂心忡忡地互相交頭接耳。

  劉備前番大敗,今番再戰,軍中卻不聞肅然,只見驕橫狂悖,這可不像是能贏下這場的樣子。

  ……要不再給袁公寫封信?

  ……可是小陸將軍從戎十年未聞一敗,前番又有白馬大捷,若她南下援救主公,前後合圍,也說不定就勝了袁本初?

  ……唉,唉,小陸將軍那樣的名將,怎麼就跟了這樣的主公?將來豈不是要如淮陰侯一般?

  ……她似不似淮陰侯,與我們何干!且先收著那信,待得明日看過勝負再說。

  賓主盡歡,連那些倉惶的士兵吃過熱乎乎的肉湯之後也漸漸安定下來,甚至相信了主帥的話,認為明天一定有什麼必勝的把握。

  賓客們漸漸散去,主人也喝足了酒,醉醺醺地回後帳歇息時,忽然有親軍跑來,說是張繡求見。

  這位主君正坐在榻上脫了襪子,搓一搓腳上的凍瘡,聽完卻一點也沒有表現得驚奇。

  「請他進來便是。」

  張繡進帳了。

  這個西涼大漢看到劉備光著腳踩在地上,還十分熱情地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時,惶恐與感動再也忍不住了。

  「明公信我!速請小陸將軍南下,再與二將軍合力來援,方為正道!」

  那雙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上,「子素與我性情相投,我自然是相信子素的!」

  張繡想要下拜,卻苦於被劉備抓著手而無法行禮,於是也感動得搖了搖劉備的手。

  「明公,明日決戰有詐啊!有詐啊!」

  劉備睜大眼睛看著他,張繡更加痛心疾首,一口氣就要嚷出來!

  「明公不知,劉琰那賊人——」

  明公將手鬆開,捂在他嘴上,親熱又詭秘地笑了一下。

  「我行軍打仗雖不如辭玉,」劉備說道,「卻也不能如朽木腐草一般,白等她千里來救。」

  於是張繡什麼都懂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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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1 02:01:07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三章 改日請教

  當劉備軍信心十足,整兵再戰的消息傳到冀州軍營中時,袁紹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劉玄德枉稱英雄,卻不能辨清濁真假,終為小人所誤也!」

  「清濁真假,原本就是世上最難分辨的東西。」辛評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郭圖又立刻接上了話。

  「何況劉備出身寒微,與草莽輩為伍,難得順遂,自然忘其所以,不能度德,亦不量力。」

  明貶劉備,暗褒主公,很有技巧,而且十分得體,看袁紹含笑,微微點頭的模樣就知道這句話說得他很是舒服。

  但有人就不舒服了。

  「劉琰在軍中能有什麼分量,他縱勸得動劉備,如何能令眾人信服?」

  郭圖瞥了一眼田豐,又看了看辛評。

  「他自幽州起,追隨劉備十數載,多得愛幸,」收到暗示的辛評笑道,「眾人不服他,難道也敢不服劉備嗎?」

  田豐的臉上露出一個怪異而嘲諷的微笑。

  「怎麼,劉琰也有二位的本事嗎?」

  嘩然!

  「田豐!」

  袁紹憤怒的一聲暴喝也沒令這位慣會剛而犯上的謀士閉嘴,他不僅出列,而且撩袍一跪,額頭猛地就砸在了地上!

  「主公不可為讒言所誤!」田豐大聲嚷道,「我軍今逢大勝,士氣如虹,進可得許城,退可佔睢陽,正兵以待,縱關羽陸廉齊至,彼軍兵甲糧草皆不如我,有何能為!主公偏要聽信郭圖之謀,倚奇兵速勝!殊不知此實為取禍之道也!」

  郭圖將手籠進袖子裡,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面色漲紅一陣更勝一陣,可他終究是不曾與田豐相罵,而是默默地閉上眼睛,任由兩行清淚流過面頰。

  主公每每見到勢均力敵的罵戰,都會很頭疼,不知道該彈壓哪一方,安慰哪一方才好,似田豐審配那等性情剛直暴烈的謀士在主公面前素來是很難得到偏寵的。

  但郭圖不一樣,他很懂示弱的藝術,也很能得袁紹憐惜。

  盡管這一幕被田豐見了,不僅氣得大罵,甚至還從地上爬起來,準備衝過來揍他兩拳!

  「郭圖!休作此婦人態!爾素日曲辭諂——」

  「哄——!」

  主公又一次掀翻帥案了!

  他氣得整個人都在哆嗦!

  「左右!將田豐的帽冠拔了!」袁紹上氣不接下氣地罵道,「給我趕出去!」

  中軍帳裡一下子亂套起來。

  有人在勸主公,有人在勸田豐,還有人趕緊湊上去,十分貼心地摸摸主公的胸口。

  郭圖站在那裡,繼續默默流淚,中間不忘記偷偷看荀諶一眼。

  荀諶與他的姿態幾乎相同,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發言阻撓,沒有反對駁斥過郭圖提出的這個戰術安排。

  但他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冷峻端凝的姿態還是暴露了內心。

  這讓郭圖憤恨的心裡好過了些。

  郭圖原本是想釣荀諶出來的。

  這一仗要是勝了,那功勞自然是郭圖的,荀諶只有丟人現眼的份兒,但要是真那麼不走運地輸了,那他也有九種辦法能讓主公想起荀諶的勸阻就覺得這人看了自己的笑話,心裡很犯膈應……他就萬萬沒想到第一個跳出來的是田豐!

  能幹掉田豐,自然也是一樁功勞,可沒幹掉荀諶,這就讓郭圖有點慌了。

  尤其荀諶始終一言不發,所有話都讓田豐說盡了,那主公勝了,他郭圖不過與荀諶平分秋色,若敗了,他豈不是要被荀諶踩得死死的?!

  當他心裡拼命盤算著自己那高妙的計劃究竟能否成功時,荀諶忽然看向了他。

  這位年輕謀士沖他笑了。

  不是那種同情的、憐憫的、友好的、傻乎乎的微笑,而是一個又輕又冷,還帶著十足鄙薄的笑。

  郭圖的心裡「咯噔」一聲!

  可是當他連忙去看主公,想要看看主公有沒有注意到荀諶這個笑容時,主公的目光還在死死盯著田豐!

  田豐的帽冠已經被拔掉了,披頭散髮,渾然不像個體面的河北名士了,可他仍是一副目眥盡裂的模樣,他甚至喊得嗓子都啞了,眼睛裡都要流出血淚來!

  「主公若不信良言!二十萬大軍將折於小人之手矣!主公!主公!」

  決戰地點在汝南與沛相接的平原上,正在劉備屯紮的小城往北不足五里的地方。

  這邊的氣溫比河北偏暖和一點,因此在晴朗天氣裡,冰雪偶爾會融化一點,再在夜間重新與土地凝結起來,一眼望去,與北國的雪原很不相同,其中混雜了許多泥土裡雜物的顏色,比如枯葉,白骨,破布,又或者是一片鮮豔的,與眾不同的紅葉。

  劉琰坐在軺車上,回頭望了望,旗兵已經先到了,漫山遍野的炎漢旗幟,像紅葉一般飄飄灑灑將這片戰場佔據住了。

  這樣的氣勢,即使袁公想以正兵勝之,恐怕也不容易吧?但若不能速勝,待關羽陸廉的援兵到了,戰事陷入膠著,豈不錯失良機?

  這良機正是他抓住的,劉琰心中得意的想。

  待將來袁公統一天下,哪怕是沮授審配荀諶這些人也越不過他去!

  郭公則先生是位當世奇才,屈居於他之下倒是暫可忍受……但若論起如何能得主公歡心,難道他劉琰就不擅此道了嗎?

  到時候他不僅將有無邊無際的良田,還有上萬的奴僕,有數以百計的美姬,他甚至可以照著袁術的壽春宮規模,也修一座壯美的宅邸!

  袁公還有幾個女兒,劉琰想著想著,摸了摸自己保養得很精心的鬍鬚,又微微笑了。

  他年紀正好,剛剛四十,稱得上「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鬚」,而家中的繼妻二十有八,花期將過,到時若是將她休棄,再迎娶一位美貌傾城的公主,一切就完美了。

  這些縹緲又迷幻,但的確很愉快的白日夢輕而易舉地攫取了他的心魂,但除此外,他確實也鮮少關心戰場,因此劉琰是過了許久之後才察覺到不對勁的。

  旗兵確實很多,但正常的軍陣是一群人簇擁著一個旗兵,而今日的戰場上只有旗兵擺開陣勢,旗幟下空落落的,沒有人。

  他原以為那些士兵隨後便到,但他等了很久,等到對面的旗幟也緩緩出現,向著渦水旁的這片山坳而來時,那些士兵還是沒到。

  劉琰心裡忽然慌亂起來。

  他慌亂地向左右張望,他自然不是獨自前來的,他身邊有很多謀士,沒錯,有很多謀士,還有主公!主公剛剛策馬離開了,他不以為意,但為何遲遲未歸?!

  還有張繡、蔡瑁、劉勳,他們昨日都與他歃血為盟了!大家都是同袍的兄弟了!兵馬未來也就罷了,怎麼連個口信都沒有!

  風漸起,旗幟在風中展開,一眼望去,氣勢逼人,附近又有不知什麼地方傳來沉雷滾滾,令他膽戰心驚。

  劉琰望向不遠處騎在馬上,正聚精會神查看袁紹軍陣容的徐庶。

  「元直,主公為何遲遲不至?」他匆匆下了軺車,跑到徐庶身邊,指了指那空空蕩蕩的陣容,「還有,還有兵士……這,這總不是前軍吧?」

  徐庶像是沒聽見,甚至沒看見有這麼個人攔在馬前,看都沒看他一眼。

  這不同尋常的態度更令劉琰害怕了。

  寒風一陣比一陣更烈,他額頭上,後背上的冷汗也一陣比一陣更烈,他豈是那等看不懂別人神色的愚夫?!剛剛來時徐庶還客客氣氣同他寒暄過幾句天氣如何,現在忽然變了個臉,這意味著什麼?!

  劉琰想都不敢想!

  可是哪怕他再不願承認,再不願相信,這場戰爭都開始了!

  冀州軍無知無識地走到三四百步遠的位置後,才忽然在山坡下停住,可是自側翼的山上傳來,如沉雷般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了!

  他恍惚間甚至已聽到了戰鼓聲!

  徐庶望向身邊的傳令官,「賊已入彀,傳令旗兵後撤!」

  劉琰再也支撐不住,忽然就癱軟在地上!

  ——主公啊!主公啊!是我對不起你!我只是,只是因為一點與陸廉的怨懟私仇,才生了這個心!

  自你幽州起兵,屈於公孫瓚之下時,我就追隨你了!這麼多年!我何時不是忠心耿耿!今日我只是怒急攻心,做了件蠢事!我並非真的要置你於死地!我!我與主公你相伴多年,我豈不知你的本事!這天下除你之外,還有哪個配當天子!主公!若,若能饒琰一命,必當感恩圖報……以死報之!以死報之!

  有騎兵已經衝進了冀州軍中,不曾防備的陣容一下子大亂起來,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嚷著維持陣容,也有人已經開始慌亂地逃跑,還有人狼狽地踩過渦水的冰面,卻沒想過這裡並非河北,冰面常不牢靠,一腳踩上去,冰面開裂,於是人仰馬翻,一片嘶鳴。

  這樣一支大軍,劉備想全盤吃下是幾乎不可能的,但若論給他們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毫無疑問這一日是做到了。

  但劉琰什麼也看不到了。

  他鼻涕眼淚全在臉上,連身邊有僕役將他拽起來,重新攙回軺車上都不知,更不知那些執旗兵,還有那些謀士,都已經冷漠地繞過他向回走了。

  沒有人過來抓他,他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他想好了一肚子抱怨,自責,哭求,怒罵的話,竟然一句都用不上。

  只有幾個小軍官路過時粗暴地罵了他的車夫一句,讓他們不要擋路。

  這句話似乎起了一點作用,後面路過的人就停了一下。

  「武夫無行,威碩不必在意。」

  那是個看起來很溫厚純良的中年文士,也坐在軺車上,披著厚厚的皮毛,一副很小心很會養生的模樣。

  他先遞過來一塊絲帛,請劉琰擦一擦臉上混在一起的鼻涕眼淚,這令劉琰心中升起了一絲希冀的火苗……果然還是有人善待他的。

  劉琰伸出手去,剛想捉住那人的衣袖時,被對方毫無痕跡地閃過去了。

  車輪又開始轉動,劉琰眼睜睜看著那人離他越來越遠。

  「文和!」

  「威碩的書法,素來是不錯的,」賈詡遙遙地向他揮手致意,「改日再向你請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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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鬑:音同連,鬑鬑:鬢髮疏長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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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1 02:03:0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四章 輕重

  一場敗仗是無法擊敗冀州軍的,它實在是太龐大了,如同一座高山,哪怕經歷地震與山洪,巨大的岩石裹著泥土,以毀天滅地的姿態翻滾下山,也只不過令山頂更顯料峭。

  即使受到了這場突襲,袁紹的中軍營仍然是穩如磐石,不曾動搖的,在他身側的中軍與後軍也在戰場上如同磐石,穩定住了陣線,並帶領主力緩緩後撤出這片被布置了陷阱的戰場。

  他們的大營依舊結連在一起,遠望去如同平原上起了一座城池,無數旗幟居於其中,輜車與馬匹往來頻繁,又有永不知疲倦的民夫在兢兢業業地維護著這架巨大的戰爭機器。

  冀州軍的兵馬數量、糧草供給、兵甲精良,仍是穩穩佔據優勢的,甚至戰敗回營的士兵不需要如徐州兵一般從地上挖雪水,摻著餅渣與泥土一起煮,硬著頭皮喝下去,他們有的是吃喝,可以用一頓加了油鹽的湯餅來犒勞自己疲憊的身體和心靈。

  他們甚至可以去降兵營裡揪幾個徐州兵出來,毆打一頓出出氣,甚至有人同軍官說,不如將那些徐州兵的頭顱都砍下來,堆一個京觀出出氣。

  當然這種提議被罵回去了,因為天底下沒有敗的那一方堆京觀的道理,你是要顯示你自己實在沒本事贏回來,所以拿降卒洩憤嗎?

  畢竟盡管他們吃得飽,穿得暖,還能睡在厚實堅固的帳篷裡,不必擔心暴風雪和敵襲,但他們的許多同袍是確確實實地將屍骨拋灑在了渦水旁啊。

  那些已經冷硬的屍體旁,到處都有人走來走去,每一具屍體都會被仔細翻找,看看他們的兵器,看看他們的鎧甲!

  ……有人傳說,但不知真假,據說其中帶隊翻得最得勁的是蔡瑁麾下的黃忠將軍。

  ……盡管有點丟人,但他們的確扛了不少鎧甲回去。

  ……而且,他們的快樂是建立在袁本初的痛苦之上的。

  但出乎意料,這一次主公沒掀桌。

  他陰沉著臉,裹在厚實的皮毛裡,用憑几將自己的身體支撐住,又要僕役為他多端來幾架連枝燈,整個中軍帳裡照得亮如白晝,所有人的臉色都一覽無遺。

  袁紹就是這樣一個個仔細查看謀士們的神情的,當然田豐已經被趕出去了,剩下沒人會批評他,更沒人不知死活地嘲笑他,他們都屏息凝神,低眉斂目。

  因此袁紹最後將目光放在了郭圖身上。

  郭圖受傷了。

  誰也不知道他作為一個平時都會留在袁紹身側,從不參與戰鬥的文士是怎麼受傷的,他換了一身很樸素的衣服,又洗了臉,似乎想掩蓋住自己受傷的事——但畢竟沒掩飾住,因為他的臉上有幾塊擦傷,前襟也隱隱滲出血來,整個人顯得蒼白而凝重,就那樣搖搖欲墜但又十分堅強地站著。

  袁紹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公則先生怎麼受傷了?」

  郭圖特別利索地就跪了,不僅跪了,而且聲音悲愴,「此戰不利,皆圖之過也,因而見陣中有傳令兵馬失前蹄,在下恐長牌兵營變陣遲緩,致使損兵折將,故而不自量力,代其臨陣……」

  「公則性子也太急了,」辛評在一旁嘆了一口氣,「爾不過一書生,豈不知刀槍無眼?」

  他說完這話停了停,偷偷用眼睛去瞄主公。

  主公仍然冷冷的。

  於是辛評把後面那句「況且主公寬仁,必不至降罪於你」的話咽回去了。

  郭圖也察覺到了,忽然重重地將額頭磕在了地上!

  「主公!」他的聲音也如泣血一般,「皆圖之過也!」

  主公是寬仁的,但這場敗仗損兵折將萬餘人,總得說說究竟是誰的責任。

  而且眾所周知,主公是不擔責的,那就必須有人將罪責承擔起來,除了郭圖,還有誰呢?

  劉琰寫信,原不是只寫給他一人的,袁紹這裡有四面八方從青州到徐州到兗州到豫州許多世家的投誠信,五花八門,情真意切。

  但都只是投誠信,偶爾也有一些關於朝廷或是劉備近況的瑣事,但誰也沒有作死地企圖穿過戰場,在兩軍交鋒時偷偷給袁紹傳遞實時情報,只有劉琰這麼做了,也只有郭圖回了。

  當時還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是個拙劣而可笑的陷阱了。

  袁紹盯著郭圖那張蒼白的臉,以及他磕出血的額頭,還有面頰上的傷,以及每次俯身時胸前那片更加清晰的暗紅色陰影,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

  這個謀士忠心是有的,平時智謀也頗足,這一次不過是馬失前蹄罷了,倒是田豐,聽聞敗了一場,還指不定怎麼嘲笑他!

  可惡!

  想到這裡,袁紹臉上的烏雲更厚了一層,決定繼續關著田豐,不把劉備徹底打敗之前,堅決不放田豐出來。

  「自然是你之過也!論罪便是將頭顱懸於轅門也不為過!」袁紹冷哼了一聲,「你既自知,都督軍事之職務便罷了,其餘罪罰且先寄下!若來日戴罪立功,再說不遲!」

  一眾人躬身行禮,口稱主公寬仁,於是郭圖不安的那顆心終於稍稍放下了。

  但在各項軍務分派完畢,眾人魚貫而出時,他忽然看到荀諶不曾告退。

  郭圖的頭皮一下子麻了起來,但他沒有任何理由能阻止對方,只能內心充滿了悔恨與懊惱地跟隨眾人,離開中軍帳。

  袁紹看了立在下面的年輕人一眼,感覺有點不自在。

  他沒繼續聽從荀諶的話,沒能擴大戰果,這是他自己的錯。

  而且荀諶也不曾如田豐一般事前勸阻他,因此要說荀諶看了他敗仗的笑話似乎也不對。

  ……但他還是感覺很不得勁。

  不是沒勸嗎?

  荀諶是個聰明機靈的,如果勸了,保不定自己就聽了呢!他怎麼不勸呢?

  但這位主公是個有心胸城府的,見到荀諶留下來似乎有話說,便微笑著向他招招手,旁邊自有僕役將胡床搬得離主公近了些。

  「公則雖有忠心,」袁紹嘆了一口氣,「到底難當大任,而今依友若見,當云何?」

  荀諶很輕地微笑了一下,「天下人只聞劉備弘毅寬厚,知人待士,今日方知其心機之深,他待劉琰那般親密友愛,誰能想到心中卻另有一番清醒謀算呢?」

  袁紹皺皺眉,又舒展開,覺得荀諶雖然明面上誇獎了劉備一句,但也暗貶他譎詭猜忌,人前人後兩幅面孔,自然是比不過他袁本初這樣真正赤誠之人。

  ……但細想想,劉備這一場就是靠心機贏的啊!

  袁紹不是個愚笨之人,他越琢磨越覺得荀諶是在不著痕跡地勸誡他。

  劉備是清醒的,那他呢?他對郭圖也沒怎麼另眼相待,雖然確實重用了些,也聽信了郭圖的話,但那畢竟是因為郭圖平時想法就總是和他一致,又喜歡講他愛聽的話……

  而且郭圖那樣委屈,被人罵了只會默默地哭,剛剛又是那幅狼狽模樣,怎麼看怎麼讓人憐惜……

  簡直像憐惜後宅裡那些美姬一樣……

  袁紹腦子似乎突然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有些黏黏糊糊的東西也被這一下敲掉了,偏偏面前的年輕人見他的神情,又微笑著加了一句。

  「不過,公則先生待大公子,確實是忠心耿耿的。」

  袁紹一下子想清楚郭圖的去處了。

  「友若此言是也,」他點了點頭,「我將郭圖遣去大郎處便是。」

  對面這位年輕人臉上的微笑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凜然的氣勢,「主公果下此令,此戰可勝矣!」

  田豐被關在自己的帳篷裡已經三天了。

  門口有兵卒把守,吃喝可以送進去,便溺可以送出來,雖然不許先生這個人出帳,但眾人還都挺客氣的。

  ……畢竟戰績這東西做不得假,敗了就是敗了,那就說明田先生說得對,主公或許一時忙亂,無暇顧他,但等到這幾天兵荒馬亂清傷亡人數,損失物資,以及各項瑣事都料理清楚之後,主公肯定要親自過來請罪,將先生接出去啊!

  因此田豐雖然被迫宅在自己的帳篷裡,但吃喝沐浴什麼都沒差,荀諶進帳時,他躺在行軍榻上,炭盆燒得帳篷裡熱熱的,身上也蓋了毯子,旁邊甚至還放了一盤炸丸子當零食。

  見他進來,田豐也沒起身。

  「主公派你來的?」

  荀諶的眼睛四處張望著,總算在角落裡尋到一張胡床,自己拎了來,放在行軍榻旁。

  「自然不是。」

  「嗯,」田豐說道,「我就知道區區一場小敗,主公還不至於要來殺我。」

  「若是再敗,」荀諶說,「就說不準。」

  「若殺不得郭圖,是你荀友若無能,可怪不得主公。」

  ……這種時候還要替主公開脫一下,荀諶想,這也是個忠心耿耿的。

  「他已去了小沛。」

  田豐終於正眼瞧他了。

  「友若平素『既明且哲』,一副善保其身的姿態,現下為何轉了性子?」

  荀諶的神態很是平靜,似乎沒有被他的諷刺傷到,但也沒有辯解自己如他一般事主以忠。

  「前些日子,在下一直忙於家事。」

  「令兄之事,我亦有耳聞,許攸死得不冤,」田豐問道,「而今呢?」

  「而今在下已無他事所擾,」荀諶說道,「因此自不量力,很想試試當世第一名將的輕重。」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似有渦水中的冰塊撞擊上士兵的鐵甲,發出了清脆而冰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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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五章 引喻失義

  當荀諶說出這句話時,田豐有些出乎意料。

  荀諶一直以來的姿態並不觸目。

  他與荀衍出仕冀州,荀彧荀攸出仕兗州,但世人皆知的是曹操身邊那位「吾之子房」,甚至連袁紹都曾為荀彧的離去而感到惋惜,荀諶就這樣生活在兄長的光輝之下,似乎淡泊名利,一心混在冀州這一大群潁川名士中間。

  但他畢竟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不僅有本事,還很傲慢。

  郭圖長久以來,曲辭諂媚,打壓同僚所謀求的,不過是主公的信任與交權,他為此不惜將整個河北當做內鬥的資本,揮霍冀州兒郎們的性命,最後卻被趕去了小沛。

  這可不比以往,以往郭圖去大公子處,姿態是頗高傲的,身份也是大公子父親所倚重的謀士,袁譚自然待他如師長。

  而現下郭圖再去小沛,那就是頂著眾人的嘲弄與冷眼,罵聲與嘲笑,灰溜溜地被打發流放去袁譚身邊,縱然大公子是個心思純善的,身邊也有一百二十個如郭圖一般品行心性的人要將這條喪家之犬擠出去。

  這一場敗仗,死了數千兒郎,傷了數千兒郎,又有數千潰兵四散,或被俘,或流離,最後只不過為荀諶鋪了路。

  有這樣手段的人,自然是可以傲慢的。

  因此田豐對他有很多猜測,比如說認為他想要謀一個更高的職務,成為第三位大監軍,比如他想要在主公身邊更受重用,謀一個從龍之臣的地位,他那樣年輕漂亮,甚至還可以求娶主公的女兒,成為袁家的女婿。

  總而言之,荀諶所求可以是五花八門多種多樣的榮華富貴,沒必要是懟死陸廉。

  ……當然,以田豐那個石頭一樣堅硬的腦袋,他無論怎樣也不會將荀諶和陸廉聯想到一起去。

  他最後也沒提出任何質疑,而是順著荀諶的話問下去。

  「主公曾擔心陸廉北上攻鄴,友若不擔心嗎?」

  荀諶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

  「她不會攻鄴,」他說,「劉備也不會同意的。」

  劉備這邊又有許多人過來了。

  冀州軍二戰失利,後撤十數里,擊退了趕來援助的關羽,重新將城牆並不高厚的柘城交還給了劉備。

  這一次的慶功宴,士人交口稱讚就顯得格外真誠了。

  ——看看咱們的劉使君!

  ——天下若無使君,不知幾人稱王!

  ——匡扶漢室,還得是使君才行啊!

  說到這裡,立刻有人覺得太過含蓄,繼續開始烈火烹油。

  ——宗廟得存全賴使君,使君卻連個公也沒封上,朝廷是不是太拘謹了些?

  ——不錯,朝廷是一路給使君封爵封到了縣侯的,但咱們稀罕那個縣侯嗎?

  ——非劉不王,使君既為宗室,又立此不世之功,朝廷正該先擇一郡,封一個郡公不是?

  但又有人裝模作樣地不同意了。

  現在晉為公,待大破袁紹之後,該怎麼賞呢?

  這個問題誰也沒被問住,而是擠眉弄眼,相互會心一笑。

  酒很醇,又很熱,正是頻頻舉盞,齊聲稱頌,給劉備留個好印象的時機呀!

  劉備是不會接受這種誇讚的,他頻頻擺手,笑呵呵地表示自己無功德,不敢奢求這些,但眾人自然會將這種謙遜視為必要的表演。

  嚷嚷的人更多了,有人出來吟詩作賦,有人下場跳舞,有人被劉備敬了酒——其中黃忠又一次獲得了他人側目。

  外面也是如此,有士兵在跳家鄉的舞,還有人在大聲吹噓自己的戰績,並且開始暢想戰爭結束後,他們能謀到一個什麼職位。

  所有人都沒提到過劉琰。

  這似乎是一種慈悲,畢竟劉備為人寬厚,即使劉琰通敵叛變,昔日的主君也仍然希望給他留一點顏面,並未公開宣判他的死罪。

  當然,劉琰甚至可能連死罪也不會得到,因為大家不僅沒提起,甚至也沒人看見這個人。

  他似乎憑空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裡,但也有民夫說起在渦水邊見過他的軺車。

  軺車華美,上面塗了新漆,還鑲嵌了許多黃銅裝飾,在陽光下頗為耀眼,與劉琰這位衣著華美,談吐不凡的名士自然相稱。

  它就那樣孤零零地丟在河邊,上面沾了許多雪化之後的泥濘,只有兩匹拉車的肥壯駿馬還在撕扯著韁繩。

  渦水裡翻滾浮沉著許多因他而死的人,多他一個似乎一點也不多。

  他的消失沒有影響到任何人的心情。

  酒宴終於還是散盡,世家豪強們很想湊上來,鬧鬧哄哄地再拍幾句不要錢的馬屁,劉使君看著卻太過盡興,以至於醉醺醺地聽不進更多漂亮話了。

  他們只好遺憾地離開這片燈火通明,繚繞著酒肉香氣的國度,走進火把下的陰影裡,竊竊私語起來。

  ——這一仗竟勝了,好熬人哪。

  ——我原有個謀算,劉備若是敗了,咱們就……唉,唉,也不敢提了。

  ——我看這場仗,數月間恐怕是分不出勝負的,且先小心些!

  ——怎麼分不出勝負?你想想,袁公是攻,劉備是守,這攻城略地,攻的是誰的城,掠的是誰的地?

  於是聽者恍然。

  徐庶走進劉備的後帳時,這位主君並未像上次那樣威儀不肅地坐在榻上搓腳,案几上擺著地圖,他就那麼盤腿坐在案旁發呆。

  聽到腳步聲的主公忽然回過神來,「元直,你看今日之勢如何?」

  劉備那張臉在人前總是很能端得住,甚至被人認為是喜怒不形於色,十分有城府丘壑,但此時燈下再看他,徐庶忽然看出了許多不安與頹唐。

  「主公?」他問道,「主公疑從何起?」

  「從今日來道賀的那些世家豪強。」劉備抬起眼,眼睛裡黑幽幽的,冷靜極了。

  他們帶來了許多稱頌之語,其中有些甚至稱得上僭越,而且還是真心實意的僭越。

  雖然他們當中不少人在袁紹那邊交了投誠信,但只要全家還在劉備地盤上一天,他們不僅不能公開迎王師,而且還一定要表現出自己對劉備那十足赤誠的忠心——尤其在劉琰事發後。

  這個局不是劉備自己做下的。

  不僅蔡瑁劉勳張繡參與其中,還有那些與劉琰共事十餘年的同僚,從事後態度看來必定也對此事心知肚明。

  這細想就很可怕,三歲稚童也知道保守秘密最要緊的事是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但從劉備往下這許多人都是知情者,卻誰也沒提醒平素知情識趣,長袖善舞的劉琰一聲,而是全部選擇了三緘其口,看著劉琰走上絕路。

  劉備有這樣的掌控力,那些士族豪強怎麼能不心驚,怎麼會不來賣力討好?除了馬屁之外,他們還力所能及地送來了許多家畜和布帛。

  ……他們甚至連自己的女兒都送來了!

  那些窈窕的,豐滿的,嫻靜的,活潑的女孩兒年紀小的只有十三四歲,大的也不過十七八,她們每一個都出身士族,每一個都是被悉心教養長大,因此有著花一樣鮮嫩的容貌和知書達理的品行,也有著對未來夢幻一般美好的嚮往。

  現在她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頭上插著珠玉制成的釵環,用輜車載著,含著恐懼的眼淚,被送到這個殘破的,到處飄蕩著屍臭的小城裡,並且不得不做好與幾十個同齡人分享一個四十餘歲,出身寒微,半生戎馬,且早有正室的夫君的準備。

  徐庶對劉備的陳述略有點不滿,他微笑了一下。

  「主公膝下空虛,只有一位女郎,至今未有男嗣,此地士庶因而想為主公充實後宅,謀一個來日,也屬尋常之理。」

  「他們若是真這樣想,為什麼不送我糧草呢?」

  徐庶愣了。

  有無數輜車碾過黃河堅固的冰面,向南而去,輜車兩旁有背負著新製鎧甲的民夫,一腳深一腳淺地跟上車輪。

  他們背著那些沉重的甲與兵器,於是牲口和士兵就可以不必那麼勞累,他們也跟著輜車一步一步地向南而去,並且會對黃河南岸的風景指指點點一番。

  他們是從更加寒冷的幽州過來的,越往南走,越覺得愜意,於是有軍官策馬而過時,大聲地向他們許諾:

  「待袁公得勝之時,咱們便都可以來這裡分一塊土地!」

  回應他的是陣陣歡呼,甚至連輜車上的車夫都會用力拍一拍那些沉甸甸的糧袋表示讚同。

  沒有人知道河北四州究竟還能湊出多少兵卒和糧食,但隊伍越走越長,如望不盡的長河一般,行走在荒野上,引得那些藏在林中或是坡後,衣衫襤褸的人偷偷探出腦袋,驚嘆這壯闊的景象。

  這是河北世家為袁紹湊出來的,而黃河南岸的世家為劉備湊出來的,是他們的女兒。

  他們是不願意送來糧草,還是已經送不出來了呢?

  如果這些世家豪強都已開始捉襟見肘,各個郡縣的官員又能從百姓家裡收上來多少糧食呢?

  那些女郎退是不能退的,不管她們是嫡女庶女還是掛了名的義女,劉備都得裝裝樣子,安撫一下蛇鼠兩端的士人。但讓他一個嘴上快要急得起泡的主帥多看顧她們,也折實是離譜了些,只能將她們都統一安置了,等打完仗再一個個送回去。

  但糧草可能無以為繼這件事讓劉備下了一個決心。

  「以我之能,或許不至速敗,亦可僵持,但要想盡快取勝,擊退袁紹,恐怕是不行的。」

  徐庶眨眨眼,懷疑主公還有後話沒說。

  果然主公試探性地,拋出了一個極其可怕的設想。

  「我想讓辭玉回來,登壇拜將,如淮陰侯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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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六章 她過河,我也過河!

  打仗是個很妙的陷阱,妙就妙在專坑那些覺得自己極有掌控力,也確實控制了領土和其上人民很久的交戰雙方。

  因為這樣的人不管看起來多謙遜,內心都會有一點傲慢在,畢竟他放眼望去,四周無不臣服。

  他聽到的經常是讚美與誇耀,久而久之變成阿諛奉承,再然後心中就會油然升起一股信心,覺得自己真如那些人讚美的一般強大。

  因此古人發明了許多典故來嘲諷並提醒,比如夜郎自大,比如不自量力,再比如某篇後世學生都學過的《鄒忌諷齊王納諫》,道理是擺在這裡了,但在這些典故出現之後,還有許多人繼續栽進這個坑裡,令人驚異於那些聰明人「哀之而不鑑之」的愚蠢。

  但問題是,如果你是一個位高權重的人,日復一日生活在四海升平繁花似錦之中,你怎麼知道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是不是真的呢?

  在很久以前,劉備一想到袁紹,就覺得那真是讓人頭疼的大諸侯,河北人口稠密,兵馬雄壯,光是攻破幽州這一項就不知吞併了多少兵力與人口……那可是公孫瓚的地盤!公孫瓚可是年輕時劉備追隨過的大師哥!

  但隨著時間推移,隨著他得了豫揚,又趕跑了曹操佔據半個兗州之後,這種想法漸漸變了。

  袁紹確實很強,但光看地圖,他劉備也不弱啊!他也可以說自己有四州之地了!他也是中原諸侯混戰中堅強站到最後的雄主了!他怎麼就不配和袁紹同台競技一下!

  張繡等人大敗於馬鎧兵時,他心中還存了一些計較與僥幸。

  畢竟那三位主將既不能齊心抗敵,張繡西涼兵久戰疲敝,劉勳與蔡瑁又不知兵,輸一場也算不得什麼。

  ……況且這稀罕兵種也是劉備見所未見的,他也想不到它到底有多大威力。

  ……現在他自己被重騎兵照臉踩了,終於就清醒了。

  「主公,彼軍遠道而來,我軍正可以逸待勞,」徐庶略一思索,委婉地勸了一句,「若主公修繕柘城,與睢陽成掎角之勢,主公在前,二將軍在後,將袁紹困住,又如何?」

  不錯,袁紹勞師動眾,他的糧食都是遠路運來的,路上吃一半,運到剩一半。而劉備幾乎是在本土作戰,糧食的損耗率是大大降低的,這對於冷兵器戰爭來說是極其重要的優勢。

  劉備低下頭,從案几旁的匣子裡翻了翻,遞過去了一封信。

  ……是關羽送過來的,斥候要繞開戰場,所以晚了一天,但也不要緊,裡面沒寫什麼十萬火急的情報,只說袁紹的後方又送來了十萬石左右的糧草和兩萬人,其中有一萬民夫,另一萬看著像新兵。

  徐庶拿著這封信看,越看眉頭皺得越深。

  他們估算袁紹的本部兵馬在十萬左右,這已經是個相當驚人的數字,但劉備和關羽加起來也有五萬兵力,如果取守勢是可以耗一耗對面,再耐心找出紕漏,慢慢削弱對方兵力的。

  就比如靠著劉琰——劉備額外感慨了一句,「不枉我這麼多年待他,到底幫了我一個大忙」——冀州軍連死帶傷近萬人,這就是個相當漂亮的反擊。

  ……現在關羽的信過來了,說袁紹軍的數量還在增加,這就讓人有點發憷了。

  「陳元龍不是說又在廣陵徵募了五千兵,也將送來主公麾下?」徐庶安慰道,「這樣一來,主公又有五萬兵了。」

  「這倒是,」劉備說,「只是總怕糧草無以為繼。」

  袁紹的糧草能撐到什麼時候,不知道,有些小道消息說冀州人也開始吃糠咽菜,世家也勒緊褲腰帶了,或許也不能堅持太久。

  ……但劉備總不能將希望寄托在這上。

  他甚至也不敢奢望能直接給袁紹打死在這裡,或者摧枯拉朽的先大破袁紹軍,再一路追去冀州。

  只要辭玉能趕緊給袁紹趕回去,放老百姓休養生息,也耕兩年地就好。

  「這個目標不難辦吧?」

  徐庶沉吟了一會兒,「若由辭玉將軍專權調度兵馬,或許可行。」

  劉備臉上露出了欣喜,「那就行!」

  但對面的謀士還是咳嗽了一下。

  「但主公須知積毀銷骨,放權之事須謹慎行之,」徐庶很勉強地說道,「總不能真如淮陰侯例啊。」

  ……劉備有點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

  「還有一件事,」徐庶說道,「辭玉將軍南下,可有阻撓?」

  「我聽說袁紹調閻柔守濮陽,並安撫北方,」劉備說道,「卻未知其人決斷如何。」

  徐庶又猶豫了一會兒,「主公可知曹操去向?」

  黎陽城這個年過得也很不錯。

  有荀攸每天聽各路消息,更新地圖;有郭嘉一邊堅持吃山藥,一邊給冀州士族們寫信往來;有夏侯惇在城門外布置了一個小小的營地,收攏潰兵,將其中精壯且尚有鬥志的部分留下,其餘安排官員送去濮陽。

  還有人在一絲不苟地將這群敗狗重新訓練成曹公最需要的勇士。

  這活不是很容易幹的,尤其夏侯惇還要負責統籌後勤糧草,訓練官就乾脆住在這個小小的營地裡,與士兵們同吃同睡,沒有幾日,這人就因為從武藝到兵法從軍紀到品行都捲死士兵的作風而受到了他們一致的認可。

  這人太嚴厲古板,無法親近,但他確實以身作則,因此認可。甚至有人大著膽子,還會上前與營中其他的譙縣老兵攀談幾句,這位校尉看起來是個很有出息的人哪,怎麼就混到這個田地了?

  看他穿著破舊的革甲,再看看他比容顏更蒼老的白髮,看他臉上那一刀一刀刻出來般的苦大仇深的皺紋,像是個一輩子不得志的小軍官,可仍然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這就很讓人好奇了呀!

  那些負責分管冀州兵的譙縣老兵聽了這話便貌似深沉地思考一會兒,而後嘆一口氣。

  「于校尉原是主君身邊最倚重的人哪……」

  然後呢?

  ……然後便不肯多說了,任由那些冀州兵自己去想。

  就在炭火燒得很好的屋子裡,曹操正一個人沉思。

  這屋子四面的青色壁衣已經褪色,案几上的黑漆壺與素色陶杯也不是一套,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洞照入,灑在已經磨損得很嚴重的地板上,整間屋子都泛著淡淡的蒼白。

  他坐在這裡烤火,隔壁有文吏在忙碌地計算糧草,低且嘈雜的聲音透過牆壁傳來,後院有婦人在忙著縫縫補補,又有孩童從樹枝下跑過,忽然被灑了一頭的殘雪,驚叫一聲,宅邸外有行人走過,三三兩兩,議論著一些要緊或是不要緊的新鮮事。

  這座城裡屯紮著他的兵馬與糧草,城外還有一支漸漸壯大起來的軍隊。

  剛進城時的曹操神情很鎮定自然,但臉色到底不受約束地有些青白,現在旁人見了他,都會真心實意誇他氣色很好,還胖了一小圈兒。

  那些自譙縣帶來的老兵也是如此,他們這個年過得寧靜又富足,因此每個人臉上也顯現出了紅潤的氣色。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這種情況持續不了多久。

  ——陸廉要啟程了。

  拔寨啟程是一夜之間的事,原本應該隱秘而迅捷,旦夕之間,兵馬就能走出數十里,甚至近百里,即使周圍有不懷好意的目光,只要消息傳得稍微遲緩些,就再也追不上了。

  但陸廉有婦人之仁,除非十萬火急,否則她行軍是快不起來的,也無法保密。

  白馬城中士人甚至不需要去她的府邸外用錢打聽,只要走在街上,聽一聽小販們的流言就知道了。

  大軍將開拔,士兵們在忙碌地打包袱,青州民夫在收拾輜重,冀州民夫趕緊將自己砍來的柴,箍好的桶,租來的帳篷都處理掉。有些準備留在白馬城的流民開始打聽起租用農具的價格,有些準備走的流民則開始刨窩棚。

  所以哪需要去當面問陸廉一句「你走不走」呢?

  況且只要是個明白人就知道,陸廉肯定要走,區別只在她是北上還是南下啊。

  曹操是很希望她北上的,他甚至考慮過許多種方法來誘使她北上。

  只要她起了攻鄴的心思,這位昔日的老對手就有信心將她剩餘的兵馬永遠留在冀州,並且更有信心自己也在這場對陸廉的圍剿中獲益,甚至重振旗鼓;

  但他也必須考慮到其他可能,比如陸廉突然攻打濮陽,斷袁紹後路,令冀州軍無以為繼,只好分兵回援,郭嘉也為此寫好了信,就準備陸廉一動手,立刻去信濮陽;

  當然,最麻煩的一種是陸廉放棄了冀州,在解決掉淳于瓊的西路軍之後,揮兵南下,與劉備合圍袁紹。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外面忽然有斥候跑了回來。

  「主公!陸廉有前軍三千,已離白馬城,向南而行!」

  這位小個子統帥發出了一聲懊惱的聲音。

  但他迅速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

  「將諸位將軍請來,告訴他們,我軍也將南下,」他像是自嘲般嚷道,「她過河,我也過河!」

  黎陽城內外的士兵開始慌忙打包行李時,後宅裡的婦人才剛剛得了消息,還是夫君親自過來告訴的。

  這些婦人性情有活潑的,也有文靜的,但統一的特點是都很乖巧順從,大概不順從的也沒辦法在曹操的後宅裡留下來,比如很有脾氣的丁夫人就因為長子曹昂的事與曹操和離了,現在這位主持中饋的卞夫人性情就柔和得多。

  雖然很柔和,但這位夫人聽到夫君這樣吩咐後,立刻慌張了一下。

  「夫君欲何往?」她驚道,「五郎的冬衣我還沒來得及派人送去啊。」

  曹操愣了一會兒,「五郎為陸廉所擄,你要怎麼送?」

  「自然是送去陸廉軍中啊,」這位夫人隨手將一旁婢女正準備打包的一條罩袍拎了過來,給夫君展示了一下,「還有這件,這件送她,也謝她待咱們五郎客氣些。」

  她的夫君歪著腦袋,叉著腰,站在那裡上下打量那件紅底白花的華麗罩袍,臉色變來變去,似乎是很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硬把話噎回去了。

  「且不忙,」他用嗓子眼兒裡冒出的怪聲道,「咱們肯定能尋到機會謝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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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3:25:3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七章 曹操的手

  天陰沉著,還沒下雪,但風已經很硬,刮在臉上,手上,一會兒的功夫就刀子似的刮出許多細小的裂口。

  在這樣陰沉的天氣下行軍,不管旗幟上繡了什麼紋,寫了什麼字,染了什麼顏色,都沒辦法讓人提起氣來。

  司馬懿看看四周那些成片的山的陰影,像是一個個從幽冥中晃晃蕩蕩回來的邪靈,它們不遠不近地跟著這支隊伍,用陰沉沉的眼睛盯著它,用凍成冰的竊竊私語議論它,一個不注意時,有猩紅而細長的手悄悄就離近了。

  那「手」是另一支隊伍。

  它離這支軍隊不遠不近,而且極有耐心。

  陸廉走得慢,甚至停下來,它也走得慢,然後漸漸停住腳步。

  陸廉下令走快些,它一點也不被誘惑,還是不緊不慢地走。

  這樣一來,陸廉就能甩開它了。

  但流民是甩不開的。

  他們會驚慌地哭泣,會拋下家當,丟下糧米衣服,甚至還在路邊扔下了幾個哇哇大哭的孩子,拼命地追上小陸將軍的隊伍。

  當他們追上時,有些人的鞋子甚至都在雪地裡跑散了,就赤著兩隻腳,也赤著兩隻眼,絕望地看著那些曾經買過他們的小吃,用過他們的乾柴和熱水的人。

  那些人跟著陸廉,也生出了柔軟的心腸,見到這些流民的狼狽模樣,也會紅著眼圈,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

  於是陸廉再一次停下,並調轉隊伍,準備斬斷那隻「手」。

  它立刻縮回了群山冰冷而黑暗的陰影中。

  百姓們得以返回那條土路上,一邊哭著,一邊笑著,從冰雪與泥土裡努力地翻找自己的家當和兒女,再將它和她們都摟在懷裡,親了又親,淚水漣漣。甚至也有人會這樣失態地親吻自己那隻破草鞋,再在別人嘲弄的話語聲中滿不在乎地穿到腳上。

  太陽下山很快,他們得以用這些家當支起一個不會凍死的窩棚。窩棚就靠在營地外圍,小陸將軍會派一隊士兵來維持秩序,並在附近巡邏查看。

  經歷了這樣可怕的一天,他們吃過雪水煮的稗子飯之後就疲憊不堪地睡過去了,睡夢裡還有稚童止不住地打一個嗝,也許是吃得太急導致的,也許是哭得太厲害導致的。

  那些士兵也十分疲憊,一樣在不甚保暖的帳篷裡合衣睡過去了,於是這簡陋的營地只有火把和巡邏士兵的腳步聲,在這個冷極了,也黑極了的夜裡,靜悄悄的。

  有風刮過帳篷。

  群山隱在黑夜中,在遠遠的地方,注視著這片營地。

  看啊,看啊,寒風的聲音又尖又利,那隻猩紅的手又伸出來啦!

  有人聽到那尖利的笑聲,忽然從夢中驚醒,惴惴不安地掀開窩棚上的乾草,向外看一眼時,忽然就嚇得叫了一聲!

  「看啊!」那個流民嚷道,「他們又來了!」

  在朝陽甚至還沒有升起的地方,在天光與黑夜的交界處,在那霧濛濛的幽暗陰影最深也最濃的地方,那細長而枯瘦的「手」又一次向著他們,悄悄伸了過來。

  陸懸魚已經為了那隻手惱火了一日,這是第一日。

  在她全軍調轉方向,後軍改前軍,準備撲過去時,對面跑得非常快,而且不是慌張逃命的快,而是有準備的快。

  沒有丟下一件鎧甲,一把兵刃,哪怕後面有流民不死心地在那支兵馬走過的雪地裡找一找,也只找到了幾枚銅錢。

  對方兔子一般逃出了十里地,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給她這兩萬大軍遛來遛去有什麼不妥之處。

  ……那幾枚銅錢還是剪邊的。

  ……這真的太不要臉了。

  ……再考慮到這麼不要臉的人是曹老板,整件事就更加黑色幽默,也更加麻煩了。

  曹操的兵力不多,只有五千人,但竟然還能湊出三五百的騎兵,雖然馱馬少了點,但已經非常了不起。

  明明傳言中曹操被袁紹許攸那一套「發配隴右術」給打擊得只剩下千餘譙縣老兵,這才幾天啊!

  她不能想像曹操是怎麼和冀州士族溝通才要來這些馬匹的,是她這5魅狗無法企及的交涉手腕了。但無論如何,他都重新恢復了不少實力,並且極有耐心地跟在了她後面,這就變成了一個麻煩。

  因為她從白馬向柘城而去的這條路與袁紹的補給線是重疊的,這也就意味著沿途只有袁紹重兵把守的城鎮和道路,她這一路前後都是風險,根本經不住再加上一個耐心跟在後面的曹老板。

  現在離長垣還有一十里,前面是袁紹控制的城池,再不考慮處置曹操,她就要冒著被長垣守軍和曹操一起圍擊的準備。

  「咱們給他設個伏,一舉擊破,如何?」太史慈提出了一個設想。

  司馬懿立刻完善了這個設想,「或許也可以設一個伏,引他入彀,若他不入,咱們亦可頻頻設伏……」

  「那咱們行軍速度就會變得更慢。」她提醒道。

  司馬懿的眼珠快速地動了一下,但整張臉似乎根本沒有任何變化。

  「是在下考慮不周。」他語氣很柔和地道歉。

  ……這到底是考慮不周,還是就想讓袁紹和劉備先打一陣子,好讓她過去漁翁得利呢?

  她沒忍住,「我有一個朋友,與你意氣相投,改天一定要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司馬懿一愣,「將軍的那位友朋姓甚名誰,而今何處?」

  姓名有點怪,不能說,但現在就在她的包袱裡,這個是確定的。

  「曹操多疑,若咱們設伏,他恐怕是不會上當的,」張遼說道,「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假設伏兵,令其滯於此地,咱們便可從容南下。」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讚同,他們看看她,她看看他們。

  「那咱們試試。」

  陸廉的兵馬已近長垣。

  這裡原為長羅侯國,據說前漢有位名叫常惠的大臣幾番出使西域,又擊敗匈奴,立下大功,因而被封為長羅侯,長垣便是他的封地。

  但王莽篡漢後,長羅侯國除,長垣漸漸也變成了一個並不起眼的小地方。直至許攸南下,秉著「老板的錢不是錢」的原則,令駐守這裡的武將修了修城池,於是那高不過丈餘的小城也就有了點重兵把守的氣質。

  這裡的守軍並不多,只作為運糧的一個中轉點,因此只有隨糧食而來的士兵進駐此城時,它才會真算得上一座防禦工事……但這種事陸廉又不會知道。

  她的斥候匆匆忙忙地跑過來,離遠了看一看,再湊近好讓對方守軍射他兩箭,帶著甲胄上的箭矢回去復命。

  這樣一來,陸廉就很可能會做出錯誤的判斷,比如說她需要在這裡解決掉後面跟著的那支兵馬。

  「誘我出戰?」

  「許是誘明公出戰,」荀攸說道,「陸廉兵精糧足,又有張遼太史慈這樣的猛將,她可設伏於路,待明公近前,已入彀中。」

  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在地圖上一片模糊處畫了個圈。

  「此處有山,名為楊山,」荀攸又在一條長長的墨痕上點了點,「有大澤水匯入黃河。」

  幾個人一起將眼睛投向那個很適合打埋伏的地方,其中有人又提出幾種想法、建議、以及質疑。

  「若是陸廉早已識破長垣無守將,又將如何?」

  荀攸摸摸鬍子,「她識不破。」

  為什麼識不破,荀攸就不肯多作解釋了,只繼續說下去他的想法。

  在荀攸看來,他們根本不需要追求以少勝多,與陸廉決戰。

  他們只要保持這個與陸廉為敵的姿態,冀州境內的士族自然會慷慨解囊,袁紹也會不得不做出極大讓步,請這位被自己辜負的老友重新助他一臂之力。

  這樣一來,錢糧與根據地就都很容易解決了,只要主公挺過了初期最危險的時刻,並且能夠向兗州人證明他會繼續留在中原,那些蛇鼠兩端的兗州世家就難辦了。

  ……他們可能要變成蛇鼠三端。

  基於這個出發點,荀攸認為他們可以在長垣虛張聲勢,與陸廉的伏兵對峙一陣,做出長垣守軍也將出城圍剿的假象,令陸廉恐懼地逃走就夠了。

  當然,陸廉作為當世名將,也可能真就跳出來準備和他們大決戰一場,維護自己不敗的聲名,但誰會真同她打呢?

  明公的兵馬到時一定會跑得遠遠的,她要打,就去打袁本初的長垣吧!反正也不是他們的城池,隨便打!

  「不成。」曹操忽然說,「陸廉此人,與旁者大不相同。」

  幾名謀士和武將一起看向了上首處的主公。

  他並不是全然沒有獲勝的機會,只是現在實力對調,他需要珍惜自己的每次出擊,無法再向前度攻伐徐州時那樣揮灑兵力而已。

  「咱們得想個辦法,試一試她。」他說道。

  夏侯惇皺起眉,不解地問道,「怎麼試?」

  「我有幼子,失散於亂軍中,為陸廉所得,此子頗得我愛重,」他說,「我若遣一使,攜禮物去陸廉軍中,如何?」

  儘管說起來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曹操看起來平靜極了,甚至帶了一點微笑。

  他伸出了既不細長,也不枯瘦的手,輕輕握住了紅漆杯,於是那隻手也染上了一絲猩紅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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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兒子送你了!

  風嗖嗖的,雖然沒下雪,天上的雲卻越聚越多。

  太陽忽明忽暗,營地裡的影子也跟著忽明忽暗起來,有人不解地抬起頭望一望天空,看那漸漸厚重起來的黑雲,嘆一口氣。

  帳篷裡是見不到這樣沉重景象的,因為帳簾嚴絲合縫地放下,窗口的簾子也被蓋上,除了高處有一面小窗防炭毒之外,這座帳篷可以稱得上密不透風,因此更加見不到陽光,白晝亦如傍晚般昏暗。

  在這樣的帳篷裡做活是需要點燈的,但卞夫人很珍惜燈油,幾個婦人圍在一起也只點起一盞燈,腳下放著炭盆,就這樣默默地縫縫補補。

  曹丕就是在這時候來到門外的。

  他很恭敬,請帳內的婢女通報後,站在寒風裡等了許久,直到裡面窸窸窣窣的裙擺曳地之聲漸漸遠去,似是進了後帳,婢女又出來為他捲起簾子後,他才低著頭,小步趨行到母親身邊。

  「父親令兒子來此報信,」曹丕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行了禮之後才開口,「已有使者往陸廉帳中拜謁,也帶上了阿母為五郎與陸將軍準備的禮物。」

  長相柔美的卞夫人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輕輕點了點頭。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她的聲音很柔和,回應也很簡短,按照禮數,曹丕應當行過禮後便退出母親與庶母們居住的這座帳篷。

  但這位聰慧的少年並未如此,而是繼續保持著回話的姿態,恭謙地等待他的母親再說點什麼。

  卞夫人察覺到了,春山一般的眉輕輕皺了一下,「我兒還有話要說?」

  曹丕的臉上果然露出了不安。

  「阿母……」

  「嗯?」

  「兒子曾勸說過阿母,阿母亦應了兒子的請求,」曹丕說道,「陸廉有那樣的名聲,如何會為難一個稚童呢?兒子不明阿母此舉之意。」

  卞夫人臉上那寧靜而祥和的微笑消失了,但她沒有發怒,也沒有高聲駁斥,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我是婦人家,思慮不周,憂心太過,也是尋常事,」她最後仍然只是這樣輕輕地說道,「你父親也會諒解我的。」

  ……這話有點不講理,但作為兒子,曹丕沒有辦法再反駁,只好行禮告退。

  當兩旁的婢女掀開簾帳,外面冰冷的陽光一瞬間灑了進來,將曹丕向外走去的身影抻得又細又長,像一根尖釘般猛然刺了卞夫人一下。

  她在那一瞬間一定是眼圈兒紅了。

  她生育了幾個兒子,也是曹操現今妻妾中地位最高的,可以勉強稱一句正室,但在她這些日子的噩夢裡,始終浮現著另一個女人的臉。

  那位夫人品行正直,待她雖不親厚,但也從不為難她。那是這裡真正的女主人,盡管沒有自己的兒子,但另一位妾室死得很早,所生的孩子就被她視如己出,細心撫養長大。

  那孩子生得俊秀,品行寬厚,又有才華韜略,是一等一的好兒郎,所有的弟弟都敬愛這位兄長,所有的長輩都覺得曹家的基業就該由他繼承。

  然後宛城一戰,什麼都變了。

  卞夫人永遠記得那一天,她記得丁夫人那張幾乎發狂的臉。

  「他為了你,連自己的馬都獻了出來!你竟然不救他!」她尖叫道,「你竟然不救他!」

  她還記得夫君身上那件絳紅暗紋曲裾被丁夫人死死揪住,用力向外拽,像是要將他的心肝拽出來看一看!

  「他已死了!」夫君的聲音很低,又很清晰,「我如何去救!」

  「你休瞞我!張繡不是遣使——」

  「啪!」

  丁夫人捂著臉,趴在地上,像一隻受了傷的母獸般發出低沉又絕望的哭聲。

  而她的夫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他臉上的神情很克制,像是一個不屑與歇斯底里的妻子糾纏的丈夫,匆匆地離開了。

  躲在壁衣後屏息凝神的卞夫人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被他察覺到。

  但她莫名覺得,就算他察覺了,也不會有一句話,一件事會有所改變。

  那顆心終究是沒有被揪出來看一看,看看它是不是金石一般堅硬又冰冷。

  卞夫人就那樣怔怔地坐在那裡,直到其他妾室從冰冷而沒有燈火的後帳轉回來,繼續圍在她身邊閒聊縫補,她也終於拿起了夫君的長袍。

  她的耳畔仍有丁夫人那一日的哭聲。

  她的內心仍有自己的哭聲。

  有曹老板的使者來了,嚇煞一干人等。

  來的還是個老熟人,見面就笑眯眯地行禮,陸懸魚見了一般使者通常笨嘴拙舌,說不出什麼話來,唯獨見了這位相貌頗清秀,笑容也很討喜的青年文士,硬是腦子都不用轉就應酬起來。

  「竟然是郭奉孝!」她驚呼了一聲,「你還沒死!」

  郭嘉臉上一點訝異都沒有,他的笑容甚至更燦爛了,「嘉自離將軍後,時時記掛將軍對在下之照拂,未能親往將軍帳下致謝,不敢倉促就死。」

  「那你現在來了,」她說,「是來道謝的吧?」

  郭嘉點點頭,陸懸魚大喜,正準備不講武德地喊人給他拖出去,郭嘉卻揮揮手,讓身後捧著匣子的侍從上前一步。

  「在下今日來此,是為我主致謝的。」

  ……她撓撓頭,很想說一句他家主公差不多也是這個待遇。

  但匣子已經捧到她面前,使者打開一條縫,裡面立刻有幽香傳出,好似這冰天雪地的時節,曹操送來了一匣子鮮花。

  當她打開那隻匣子,將罩袍取出來時,無數朵細嫩潔白的小花立刻盛開在眼前。

  「此花名末麗,又名鬘華,據說是浮屠教傳經時所攜,一路自西域傳至大漢,」郭嘉站在那裡,笑吟吟地望著她,「此袍非他人所製,而是公子之母感念將軍憐惜幼子之恩,特請我家主公為其轉奉。」

  ……伸手不打笑臉人。

  ……尤其這衣服還做得相當漂亮。

  ……她猶猶豫豫的,伸脖子又往下看了一圈。

  古怪。

  張遼和太史慈都將眼睛轉開了,沒看她。司馬懿卻是一會兒看她,一會兒看郭嘉,一會兒又看張遼和太史慈,好像兩隻眼珠根本不夠用,只能借助脖子的力量小幅度轉來轉去達成一個小目標,否則要麼多加兩隻眼,要麼恨不得直接飛出眼眶。

  「那謝謝你了,」她想想又改口,「不對,謝謝那位夫人了,你要見一見曹植嗎?」

  招待使者吃飯,順便把曹植拉出來遛遛。

  娃子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她不理解這是什麼道理,明明他在軍中好像沒什麼精致吃食,除了偶爾得兩塊飴糖之外,也就偶爾給他踅摸兩個雞蛋,又或者一隻雞腿還像點樣。

  不過這孩子也能吃苦,不管給他啥他都不挑,吃得飛快,晚上還能靠刷臉讓小二小五偷偷給他做頓點心。

  但郭嘉見了他又是拍又是捏的,很快這孩子忍不住眼淚又開始哭,她為了人家媽送來的禮物,還得硬著頭皮解釋兩句,「他平時吃得很飽的!我沒餓到他!」

  郭嘉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將軍仁德,海外皆知。」

  ……還是有點尷尬。

  「你看,他好好的,」她說道,「你可以給他領回去了。」

  這位使者似乎吃了一驚,「將軍不曾說笑?」

  「不曾啊,」她說,「我留一個八歲的小娃子做什麼?」

  曹植坐在郭嘉旁邊,看看她,又看看郭嘉。

  「將軍的品行,曹公素來是信得過的,」郭嘉笑道,「小公子留在將軍身邊,他很放心。」

  太史慈和張遼互相偷偷飛了個眼色,兩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司馬懿的眉毛皺了起來,上下打量郭嘉。

  曹植在偷偷拽郭嘉的袖子。

  她迷惑地看著這位使者,「這個是親兒子,你家主公說不要就不要了?」

  郭嘉笑眯眯地,「若是為其他人所虜,曹公自然千難萬險也要將公子救回來,但一則現下世道艱難,曹公處又糧草不足,縱接他回去,也不過是徒令他陷入險地,倒不如將軍這裡安全。」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感覺腦子好像轉得慢了很多,需要努力找出郭嘉這番話裡的問題。

  聽起來似乎也沒什麼問題,留在她身邊確實是比回曹操那裡更安全的。

  ……但不對勁,還有個大問題在!

  她剛想到,司馬懿就開口了。

  「奉孝先生說笑,而今彼軍如毒疽,附之我骨,令我軍日夜不得安,何來『安全』?」

  郭嘉那雙靈動的眼睛也跟著眨一眨,似乎聽到了什麼稀奇的話。

  「仲達賢弟尚不知耶?」

  這聲自然而然的賢弟給司馬懿叫得有點不開心,但他還是冷聲回應了。

  「未審鈞意,還望不吝賜教。」

  「曹公已失了兗州,」郭嘉輕鬆地微笑起來,「若不跟著將軍,如何作出姿態,令冀州士族出錢出糧?以曹公而今兵力,將軍而今威名,何如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豈不作人笑柄?」

  這句被他們琢磨了很久的話就這樣輕輕鬆鬆地說出來,震驚了從陸懸魚到兩個武將再到司馬懿的全部人。

  但郭嘉還在繼續情真意切地指一指曹植,「將軍,公子伶俐,若能留在將軍身邊,學文韜,習武略,將來必有一番作為啊!」

  所有人還在皺著眉盯著他琢磨,郭嘉已經行雲流水地加上了最後一塊磚,將他蓋起的房子壘得結結實實的。

  「曹公放心將公子交於將軍,將軍難道卻不信曹公嗎?」

  就在郭嘉乘坐軺車,頂著黑沉沉的雲和刺骨的寒風出發時,曹操也沒有閒下來。

  他就站在轅門處望著他最倚重的這位謀士出發,並在那架軺車還沒有完全沒入漸起的風雪時,迎來了新的客人。

  這位客人也是坐著軺車過來的,神情很有點惶恐,甚至遠遠地就下了車,一路跑過來,納頭便要拜下去。

  曹操制止了這個大禮,甚至還握住了他的手,哈哈大笑起來。

  「一日不見,如三歲兮!」他笑道,「難為你還記得我。」

  那個客人偷偷地向曹操身後瞄了一眼。

  曹操自兗州離開時那千餘落魄老兵的隊伍不見了。

  他見到了一支彷彿金石琢成的精兵,一座殺氣騰騰的營寨。

  於是客人眼中的探究徹底被恐懼和恭敬掩蓋住了。

  「明公復歸矣!」

  曹操含笑,微微點頭,執了他的手,「雖復歸,尚有外賊未平。」

  他的話語聲很快消失在轅門裡,但身後那昏暗的風雪中,又漸漸有車馬的影子,向著這座營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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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九‧魏書九‧諸夏侯曹傳第九》「自今已後有持質者,皆當並擊,勿顧質。由是劫質者遂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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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一十九章 明日破賊!

  有雪花漸漸飄起來了。

  柘城原本人煙稀少,此時見了外面這陰沉的天,任誰也不會覺得太陽下山前風雪會停。

  這樣的天氣等不到什麼人出門買東西,因而市廛上的商賈漸漸收拾起自己的貨物,趕著騾馬,挑著扁擔,愁眉苦臉地回家去聽媳婦罵了。

  但也有幾個小販進了家門後,匆匆忙忙地又出來了。

  甚至連家中婦人也叮囑了幾句兒女,又為翁姑做了些簡陋的飯食之後,就跟著丈夫出來了。

  他們推著板車,上面裝著爐子與湯鍋和瓦罐,還未冷的湯水在裡面漸漸溢出氤氳白霧,他們就在風雪與白霧裡一路走過土路,最後來到城門前。

  有兵卒中的伍長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你們倒乖覺。」

  「小人聽說令長有差遣,竟驚動了貴人府上,」那個商販很乖巧地說道,「因此特來盡一份心。」

  那兵卒臉上露出怪相,「愚人!憑他孫三也指使得動我家主君?」

  商販立刻低了頭,又打了一碗湯遞過去。

  這樣的風雪夜是很苦的,如果是平常,城牆上值夜的老兵會在賄賂過軍官後偷偷溜走,尋個什麼地方去躲雪,留下來的是那些無錢無功績的新兵。

  但今日不同,除了冀州兵之外,城中士族還額外派了數百部曲上城牆,這凜然威重的氣勢一下子就起來了,任誰去看,也是一座重城。

  雖然氣勢起來了,但吃苦耐勞的勁頭是連冀州老兵都比不過的,因此才有商賈得知消息後動了小心思,將市廛上沒賣盡的湯餅又加了兩瓢水,推過來重新燒得湯滾香濃,專候這些部曲私兵來買。

  見那個小軍官喝得很香甜,有其他的兵卒也咋咋呼呼地走過來了。

  商賈忙著收錢,婦人忙著給他們舀湯,還很好奇地問一句:

  「既非令長之役,那又是誰能勞動諸位呢?」

  小軍官睨他一眼,「自然是一位真正的貴人,是咱們兗州這許多年來的主君!」

  太陽漸漸落山了。

  郭嘉雖然凍得哆哆嗦嗦的,但還堅持著要趕回去,不在營中過夜。

  「於外人處褒貶主君,非臣之道,」郭嘉將手收進袖子裡,一臉誠懇,「但曹公心性多疑,諸位也有所耳聞,前番受袁紹調令後,帳下文武十不存一,逃得卻俐落!曹公意常不平,若嘉今不能速歸,他必有一番猜忌。」

  她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猜忌個什麼?」

  郭嘉將臉稍微地別開,不去直視她,雙頰似乎因為剛剛飲了兩杯熱酒,還微微發紅,這個神情就怪異極了。

  「將軍,將軍百戰不殆,品行高潔,今又受賜琅槐鄉侯,兼領冀州刺史,天下不知多少人欲為將軍效力,偏偏將軍曾施恩於嘉,論及此情,嘉……」他飛速地瞟了她一眼,又似乎趕緊將目光移開了。

  ……她忽然渾身惡寒。

  比她更過敏的是張遼太史慈,都是一臉的不滿。

  高順就比較含蓄,直接就將簾子掀開了。

  郭嘉看看風雪呼嘯的帳外,又試探性看看她。

  陸懸魚趕緊揮揮手。

  剛剛那種極其可怕的羞澀從郭嘉臉上消失了,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揖禮,扭頭就往外走。

  當然,送這位使者出門什麼的待遇不要想了,這次能放他體體面面地回去而不是一路滾著出轅門,已經是卞夫人那件罩袍的功勞了。

  ……但郭嘉似乎不滿意,就在她從案几下將匣子搬出來,正準備往身上披時,帳簾又掀開了。

  ……郭嘉又回來了,就在她剛穿了一隻袖子時。

  她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臉又熱又漲,很想拔劍給這貨一劍劈了。

  但郭嘉回來明顯不是為了嘲笑她的,他的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鄭重。

  「將軍,」他忽然說道,「我有一言,未知將軍肯納否?」

  她很遺憾地將胳膊從袖子裡抽出來。

  「請。」

  「曹公一片誠摯,確未視將軍為敵。」他說道。

  「這個,」她說,「我不用耳朵聽,而是用眼睛看。」

  郭嘉聽過之後點點頭,又躬身行了一禮。

  有親兵重新將帳簾放下,帳門口的腳步聲漸漸離去。

  盡管是使者走後商討軍情的嚴肅會議,但她還是讓小二和小五煮了點湯餅端過來,大家一起威儀不肅地邊吃邊聊,吃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帳篷裡多來點熱氣,比如司馬懿就不怎麼動竹箸,而是只會頻頻將手放在罐子上取暖。

  「你們覺不覺得剛剛郭嘉很古怪?」她舀了一勺湯喝了,整個人也放鬆了些,「他來這裡不是一直在說這件事嗎?」

  「他說得倒也沒錯,」太史慈說道,「曹操只有五千餘兵力,如何能擊敗我們?」

  「就算他當真勝了一場,必定也要損兵折將,何必如此?」張遼停了停,望向小五,「可有醋?」

  高順不言語,但是小五捧著醋進來時,他也要了一勺。

  於是帳篷裡又飄起了熱騰騰的酸味兒。

  「如果這樣說的話,」她假裝沒聞到,「曹操是真心實意與我交好?」

  「未必交好,只不過欲以作態之辭,令將軍不與他為敵罷了。」

  「但將軍亦須小心,」司馬懿冷不丁開口,「若曹操與袁紹又結盟約,當如何?」

  「若當真如此,他何必將質子留在將軍營中,又何必那般恭謙地送衣物來與將軍?」

  幾個人聊了起來,她不吭聲,唏哩呼嚕地將滋味並不算濃厚的湯餅全部打掃乾淨,放下碗後,打了個嗝。

  現在來梳理一下整件事。

  曹操留曹植在營中,是為了安撫她嗎?

  她可以反向推理一下,如果她是曹操,對面敵軍那位統帥和他交情是十幾年前幫忙救下幾頭豬,似乎還不錯,但仇怨就海了去了,比如在劉備奉朝令毆打袁術時偷襲,比如派郭嘉四處寫信鼓動周邊諸侯敵對他們,尤其對面統帥有道德潔癖,而他在徐州還殺出過一個「泗水為之不流」。

  在這樣的前提下,如果她跑去態度誠懇地請求對方主帥交還自己兒子,會發生什麼事?

  ……肯定是獅子大開口啊!哪怕不要錢不要糧,怎麼不得要你親自過來讓人家打一頓出出氣,哪怕不動手呢,給你出點各種花樣,比如讓你寫個道歉信再蓋了章,然後復刻個一百二十份走到哪貼到哪,那也不僅僅是社死的事兒,那是人設崩塌!以後再向士族要錢要糧,誰搭理你呀!

  以她這種想不出什麼缺德計策,報復也就只有這種程度的人來想,那也是能想出這些路數的,要是換司馬懿來呢?

  怕不是就要精心策劃一場行動,保準斬下曹孟德狗頭了!要是斬不了,也知道你兒子在你心裡位置這麼重,那也可以斬了你兒子!

  所以順著考慮完,反向又推演了一遍,她也都想不出有什麼紕漏。

  說到這裡,高順又分析了一下。

  「將軍而今兵馬數倍於彼,曹孟德若急切間與將軍決戰,也只有柘城或可一試,但數日間斥候只見冀州軍擁兵於城上,戒備森嚴,不見有兵馬進出,便說袁曹重又結盟,曹操也不肯將自己這幾千兵馬拿來替袁紹衝鋒陷陣。」

  「伯遜說的很有道理。」她表示讚同。

  「但以現下情形,曹操若只為拖延將軍行軍,卻是做到了。」

  ……這也是她不能追著曹操打的緣故。

  曹操總是與她拉開個十里二十里的距離,只要她一掉頭,他就撒腿開跑,追起來極度浪費時間,令人懷疑這就是曹操的真實目的。

  大家在議論,張遼在繼續吃。

  吃完了,一抹嘴將碗放下了。

  「待雪停時,大軍先行,我領一千騎兵設伏於楊山便是,他若當真與冀州軍合圍攻來,必令他丟盔棄甲,捲旗而逃!」

  這樣冷的天氣,確實很適合吃些熱湯,但曹操營中的伙食比陸懸魚這邊還要好。

  他們吃古董羹。

  有靈巧的僕役將一盤盤菜肴與切成薄片的鮮肉倒進銅質的小鍋中,發出了一聲接一聲的咕咚,引得人垂涎欲滴。

  他們當中有一部分是曾經出現在陸廉營中的,並且也殷勤地送上了豬羊和美酒,因此在席間就很小心賠笑;還有一部分是從未在陸廉營中出現過的,他們的神情更加高傲,看向曹操的目光中也有一絲審視。

  但除了他們之外,坐在曹操身側的那個年輕人神情就更加冷峻些,他甚至在曹操舉起酒盞,示意大家共飲此杯時連酒杯也沒有拿起來。

  「曹公高明,」他冷聲道,「自白馬之戰至今,曹公未損一兵一卒,軍中兵馬卻已如此雄壯!」

  下首處的豪強與諸夏侯曹都變了臉色。

  曹操卻一點也沒有,他的神情看起來自若極了。

  「不愧是審正南的公子,」他笑道,「忠烈率直,凜凜有不可犯之節,今見公子,何人敢不敬審公耶?」

  這樣的恭維話並未令這位年輕的使者飄飄然,他的目光反而更嚴肅了。

  「何敢在曹公面前當此評?」他說道,「在下自鄴城而來,只為曹公一句話罷了!」

  曹操轉開頭,看向下首處這幾十個士人。

  既給他送糧,也給陸廉送糧的人避開了他的目光,從始至終不曾給陸廉好臉色的人則露出了興奮的神色。

  「今日冀兗許多世家在此,曹公不妨直言!」有人忍不住,高聲嚷了起來,「曹公究竟何時與陸廉決一血戰?」

  曹操環視了一圈,仍然不動聲色。

  「陸廉光騎兵便有三千之數……」

  「在下家貧,常自慚能與諸君同席,今日曹公若有心誅賊,在下願將家中百匹良馬奉上!」

  「在下也願以家貲酬報義軍!」

  「我家中尚有幾囷米,願取一囷,來獻曹公!」

  鬧哄哄的,似乎將曹操架在火上烤了。

  但這位梟雄臉上卻一點都不為難。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的賓客們,甚至連一個眼神也不屑分給審配派來的使者,慷慨激昂,斬釘截鐵,如金石斫斫:

  「承君厚意,敢不盡心?明日雪停,諸君看我破陸賊便是!」

  --------------------------------

  斫:音同卓,以刀斧砍削。

  《典略》:初(馬)超之入蜀,其庶妻董及子秋,留依張魯。魯敗,曹公得之,以董賜閻圃,以秋付魯,魯自手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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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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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章 千里奔襲

  雪停了。

  林地上鋪了一層潔白濃密,如鵝毛一般美麗的雪,哪怕是用手指輕輕抹一下,也會在嬌嫩的白雪上留下細細的痕跡。

  因此想在這樣雪後初晴的天氣裡埋伏別人就不太容易,畢竟有斥候先開路,再馬虎的斥候也會把路兩邊的情況都草草看一看的。

  因此張遼只看清晨雪漸小,天漸亮,就帶了兵馬匆匆出發,士兵們連鍋也不帶,身上備了各色高級乾糧,比如人吃的肉乾,比如馬吃的用稗子和骨頭磨成粉後烤出來的餅,為了防寒保暖,他們還帶了些酒。

  之所以只在楊山埋伏一千兵馬也有這個謀算。

  柘城附近沒什麼山勢險峻之處,不能屯大隊兵馬。

  天光漸亮時,青州軍已經拔寨啟程,連同那些民夫和流民都起得很早,跟在軍隊後面,嘟嘟囔囔地一邊趕路,一邊議論起清早出營的那隊騎兵。

  陸懸魚也在嘟嘟囔囔的人當中,只不過她不在隊伍的最後面,而在隊伍的前方。

  她清早起來遇到一些小的不順心的事,比如梳頭髮的時候,那支從長安一路帶過來的梳子卡在了頭髮裡,她睡眼惺忪地一用力,頭皮沒來得及疼,頭頂先傳來咔咔咔幾聲。

  她看看梳子齒已經不剩幾根的這柄老物,隨手將它丟在一旁。

  梳子是用不上了,但頭上的那幾根木齒被她翻翻找找,竟還留下一根,在小二送來朝食時不知怎麼的就落進了湯裡。

  她無心地用力咬一口,眼前爆裂開金光似的痛。

  但這仍然都是些小事。

  直到營中起得最早的這一批人都吃過朝食,準備出發時,她去轅門前送了送張遼。

  張遼一身戎裝,腰間別了一堆騎將喜愛的小玩意兒,走起路來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很威風,看起來也很穩。見她嘴裡咬了一塊細布出門,還很疑惑地跳下馬走過來。

  「你這是什麼了?」

  「早起吃飯不謹慎,」她說,「之前梳頭髮時落在頭上的木齒掉湯裡了。」

  張遼恍然大悟,那張英挺的臉上就有了一種想笑又要憋著的神氣。

  她撇撇嘴,將細布抽出來,「誰還沒個馬失前蹄的時候。」

  「待我擊退曹軍,」他笑道,「去附近城鎮給你買些糖來,吃了糖,就不痛了。」

  「也行,」她很是高興地擺擺手,「擊退了曹兵就趕緊派人來報信,我讓子義領另外那兩千騎兵過去,撿點值錢的東西回來!」

  張遼領了命,轉身上馬,領著他那群騎兵消失在搖曳火光後的昏沉天光裡。

  她握著細布,一個轉身時,司馬懿悄無聲息地站她背後,縱使她原來知道他在這裡,還是嚇一激靈。

  「仲達今日起得倒早!」她說道,「好歹也出點動靜!」

  司馬懿微笑著拱了拱手,「將軍,雖未知『馬失前蹄』是何典故,但以後再有哪位武將領兵出征時,將軍不可出此語。」

  她感到很疑惑,「為何?」

  「將軍不知『讖』耶?」

  接下來的一天裡,陸懸魚都覺得有點不得勁。

  漢朝人民特別迷信,迷信到了不僅要拜東王公西王母泰山府君八方神仙,外來的如來佛祖也可以拜,路邊的老虎長蟲也可以拜,聽說哪裡吊死一個屈死一個廁所裡淹死一個倒黴蛋也可以拜,反正腦子裡隨時儲備著香爐香灰打火機,就等著遇點什麼事時迅速搬出來把三炷香往裡一插就開拜。

  但陸懸魚是沒有這種概念的,她最多只是後知後覺軍中忌諱多,但也不至於要拿這些事當真。再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迷信,她今天吃飯扎嘴到底是因為哪位神仙看她不順眼,還是因為某顆離太陽最近的星球又開始逆行了呢?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因此她趕了一天的路,發現曹操沒有跟上來還特意多走了半個時辰,估摸著雙方差出了至少五六十里地,天色也將暗下去,這才宣布安營紮寨。

  張遼的士兵沒有過來報信,也很正常,他走的那麼早就是不想雪地裡有太多痕跡,誰知道曹操現在到底是已經打完了,抱頭鼠竄了,還是狐疑地按兵不動呢?

  營中一片風平浪靜,只有一點小波瀾。

  有士兵在河邊鑿冰取水時不甚跌下河了,被撈上來後渾身濕透了,可憐兮兮地請求加一盆炭火取暖,軍需官猶豫再三沒捨得給這盆木炭,而是將這個小兵塞去一個部司馬的帳篷裡蹭炭火烤衣服,於是部司馬又氣沖沖地跑過來和軍需官吵架,她巡營時見吵得正熱鬧,還湊過去也跟著那些小軍官一起聽一聽,聽軍需官吵架時將部司馬一個月裡加了幾次柴幾次炭都搬出來,而部司馬回擊時則罵不愧是田主簿帶出來的,真摳!

  「這個要打軍棍,」她小聲道,「你記下來——」

  張遼的騎兵就是那時候回營的。

  他穿著甲,戴著頭盔,但後背上紮了好幾根箭矢,戰馬屁股上也紮了幾根箭頭,因此一人一馬都是血淋淋的。

  他一跳下馬,那座下忠誠的伙伴就再也支撐不住,沉重地倒在了營前的雪地裡,可他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曾,只撲上前來跪下!

  「將軍!將軍!」那個營中許多人都熟悉的,很愛在張遼耳邊講悄悄話,並且會用挑剔的目光去打量每一個陸懸魚身邊年輕郎君,總之就是要拐彎抹角推銷自家將軍的並州老兵跪在雪地裡,用倉惶的目光和嘶啞的嗓子道出了她不願意聽到的消息——

  「張將軍中伏!曹軍勢大!懇請將軍發兵救援!」

  她一瞬間整個人像是浸在了雪水裡。

  太史慈已經匆匆趕了過來,「我這就帶兵去——」

  「不必,子義守在營中便是,」她聽到自己說道,「我要親自去。」

  她不僅聽得到自己的說話聲,更聽到了胸腔裡那顆心臟憤怒跳動的聲音。

  楊山確實不是什麼險峻的名山,它甚至更適合稱為「楊坡」,高低處不到百丈,偏偏鋪開了方圓數十里,就這麼起起伏伏,其上長滿楊樹,據說金秋時有風吹過,林中颯颯,有極美的景色,頗能引來周圍士人帶上妻女或是好友來林中溪邊游玩。

  此時那些金黃色的葉子早就落在泥土裡,並安心地待在冰雪下,與那些冬眠的動物一起等待來年春時。落葉會化為養料,重新滋養這片美麗的樹林,而那些動物則可以貪婪地吃掉被滋補的樹木長出的新芽。

  但它們此刻都被粗暴地翻出來了。

  被無數馬蹄,無數車轍,無數腳步從雪下翻了出來,這一片楊山都被迫從冬眠中甦醒,卻沒有野獸氣勢洶洶地去尋不速之客的麻煩。

  那些手握長弓和弩機的人類實在聲勢浩大,將這片山林四面八方圍了個水洩不通,它們不能理解這些人類是打一頭什麼的獵物,更不理解那頭獵物能填滿多少飢餓的腸胃。

  比野獸更迷茫的是這些人類狩獵的目標。

  那同樣也是一個人類,還是個一身戎裝的男人,他的鎧甲上也中了好幾箭,有人在替他療傷,有人在急切地對他說什麼,有人在從口袋裡抓出什麼塞進嘴裡,還有更多的人騎著馬,在充滿警惕地巡邏。

  張遼已經衝鋒了數次,數次都被擋了回來,他在追隨呂布時遇到過這種事,但不多,但都比這次容易理解。

  曹操到底不像他說的那樣,對青州軍全無圖謀,而是在察覺到他設伏時,全力以赴地奔著他來了。

  ……但這也不像曹操一貫的戰術啊!張遼困惑地想,這完全不符合曹操的利益!

  他被困在林中,是因為四面射了一整天的箭,前排箭矢,後面三排重盾,鐵了心要圍成一個鐵桶,將他死死扣在裡面,他若是領兵衝殺,或許也能殺出,但勢必損兵折將,傷亡者眾。

  不是什麼人都能像袁本初那樣攢下數萬騎兵,他這三千騎兵,真是一個也不捨得隨便折了,這都是一匹馬一匹馬攢下來的!

  ……對面也一樣啊!曹操從落魄得只有千餘老兵,到現下五千兵馬,這也是他咬著牙攢出來的,他是真打算不惜代價在這裡和他同歸於盡嗎?

  張遼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其中道理,他想要等到夜裡悄悄退去,但對面明顯是不想給他這個機會。

  天黑了,那些火把圍在四面八方,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兵。

  他們就在附近繼續守著,似乎不眠也不休。

  士兵們又累又餓,坐下來喝一口冰冷的濁酒,吃一口堅硬的肉乾,忍不住就竊竊私語起來。

  ——不知道五哥的消息送沒送到呢?

  ——子義將軍什麼時候來?

  ——話說,他會來的吧?

  ——這是什麼話!小陸將軍必會派兵來援!

  ——唔,唔,我是說,你看,對面兵馬那麼多,遠超咱們想像,其中必有詐啊,若是,若是……

  張遼忽然一激靈!

  若曹操已與袁紹重歸於好,以他為餌,誘辭玉來救呢?!

  若是附近有這樣一支伏兵呢?!

  天又漸漸飄起雪花,天地間影影綽綽,除了火光,火光,無窮無盡的火光之外,看不到更遠的地方。

  在這樣一個雪夜,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即使突圍出去也無人知道東西南北,將軍又走到了哪裡,張遼心中卻升起了一個冰冷的決斷。

  他必須排除這種可能,必須不惜代價擊碎曹操的包圍圈!

  他猛地站起身時,整個人因為失血、勞累與飢餓而眩暈了一下。

  有人扶住了他,但他迅速穩定住身形,並且命人牽來了自己的戰馬。

  騎兵們立刻湊了過來,目光炯炯。

  張遼冷冷地望著他們,「兒郎們畏死否?」

  有人高聲回答了他,「將軍!我們不怕死!」

  「我們已經死過幾回了!」

  張遼爽朗地大笑起來,笑聲自山坳傳出,驚飛無數寒鴉。

  「那就好,」他大聲道,「上馬隨我殺敵!」

  「將軍!我們攻哪一面才是?」

  張遼騎在馬上四處看了一圈,指了指一處燈火闌珊的方向,「那裡!」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夜襲並未打亂圍攻者的陣腳,他們早有準備。

  儘管對面來勢洶洶,但他們也立刻豎起長牌,並用弓箭和長矛回擊,想要用厚重的人牆將這些輕騎兵重新壓回去。

  ……但這一次與白日裡不同了,他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這些騎兵很聰明,並未直面戰線的正前方,而是去衝兩側,他們比白日裡更加勇猛,不僅衝擊,而且是真的悍不畏死,前面的戰馬被一箭射中,騎兵翻落下馬,後面又有戰馬衝上來。

  陣線所受到的衝擊力確實比白日裡更大些,但,但不要緊,快去叫曹公來啊!

  換曹公的精兵頂上,一定能將陣線穩住!

  有人慌裡慌張地大喊!擊鼓,敲金鉦,敲焦斗,敲什麼都不管用,索性派人去後面的營地,要叫醒那些睡得像豬一樣的士兵——

  營地空空蕩蕩的。

  曹公呢?

  曹公的士兵呢?

  這樣黑的夜,他們能去哪?

  ……他們一定是提早起來,往四面去攔阻張遼的騎兵了!不錯!不錯!正是這樣的!

  快尋一尋!將曹公尋到啊!告訴他咱們已經攔不住啦!陣線要衝散啦!完啦!全完啦!

  張遼壓根分辨不出對面全力抵擋他的到底是什麼人,兵荒馬亂,夜黑風高,誰能分辨出來?

  只有到了天光將亮時,才有士兵跑過來說,殺了不少附近兗州士族的部曲兵。

  「有幾個前幾日曾來咱們營中送過豬羊,」士兵大大咧咧地說,「我是見過的!他們正跪在那裡,說這都是誤會,求將軍放過呢!」

  「將軍!你看!你看!」

  那些被綁了起來,拔了頭冠,披頭散髮癱在雪地裡的人,是不是很面熟!

  張遼對那些蛇鼠兩端的小人的命運毫不關心,他只問一件事,「曹操呢?」

  就在他問出這個問題時,遠處響起了可怕的馬蹄聲,深沉又急促,帶著狂風暴雪般的咆哮與呼喝衝了過來!

  「曹公回來了!」有人在嚷嚷,「一定是曹公!不不不!這是袁公的援軍!這必是袁公的援軍!」

  張遼一瞬間的神經繃緊,片刻又放鬆下來,他從親兵手裡拎過一柄新的馬槊,一夾馬腹,向著那個方向迎了上去!

  他的血液沸騰了起來,他的眼前除了遠處馬蹄聲的方向外再看不見什麼東西,天地間似乎白茫茫一片,只有大雪。

  像是雁門才會下的大雪。

  即使來的是冀州人的大軍,他今天也要在袁紹臉上踩上幾個馬蹄印!

  他就這樣衝向了那支兵馬!

  ……然後在看到對面旗幟後,忽然勒住了與他一樣正滿腦子熱血的戰馬。

  ……戰馬很不高興,不僅前腿站起,還用鼻子猛噴了他。

  當近前時,張遼發現陸懸魚的臉色可怕極了。

  他是個武人,不知道怎麼仔細形容,只是覺得那張臉可怕極了。

  說出來的話也可怕極了。

  「可知曹操的去向?」她問。

  「不……」

  「派斥候去附近細細地查,」陸懸魚的聲音幾乎是森然的,「有消息的,賞萬金!」

  騎兵們立刻興奮起來!

  查到消息就賞萬金,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曹操的頭顱會讓將軍開出更高的價格!

  十萬!百萬!田主簿的日子過不下去了!萬歲!

  柘城附近敵我雙方都開始了「尋找曹操」行動。

  所有人第一反應是曹操躲了起來,離得不遠,就在附近。

  自從陸懸魚領兵北上,他一直是這樣的,這次應該也不例外,等著她無功而返後,再重新悄悄跟上。況且戰場這麼大,搜尋戰場的確是個費工又費力的活計,他藏在哪裡都不奇怪。

  因此不僅陸懸魚的兵找,兗州和冀州的士人也在互相打聽。

  ——曹公伏兵於何處呀?

  ——咱們都是待曹公忠心耿耿的人,必不會出賣他的,實不該連咱們都瞞過去啊。

  甚至連鄴城派出來的使者也在狐疑地等,而沒有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地往回返。

  就在柘城往北的路上,曹操的兵馬正在沉默地前行。

  冰雪已經覆蓋了這位主帥的鬍鬚,但他的目光比冰雪更加冰冷。

  他已經走出百里之遙,以這樣的速度,最多再有五日就能趕到他的目的地了。

  ——本初啊本初,為什麼你也好,你的謀士也好,都認為我是個以德報怨的人呢?

  ——這太高看我了。

  他想到這裡,忽然輕輕地笑了。

  風雪盡處,正是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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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12 03:26:52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一章 悲歌

  南邊的風雪大,北邊的風雪只會更加酷烈。

  但這對鄴城的士族來說完全沒什麼關係,他們甚至不必像南邊那些正在打仗的人一樣摳摳搜搜,將窗子用皮毛蓋上。

  那樣做屋子多暗啊,屋裡多嗆啊,再說外面正在下雪,為什麼不趁此機會好好賞玩一番呢?

  他們命人將簾子捲起,窗子打開,讓明晃晃的天光照進屋內,連同外面紛紛灑灑的雪花,還有雪壓松柏的美景一併送進來。

  他們還命人將其他賞雪用的東西也送進來,比如熱酒和熱湯,比如一隻烤得嫩嫩的羊羔,比如用糧食餵得肥肥壯壯的小豬仔。當然一隻烤乳豬有點膩了,只取頸上的肉就好,用蜂蜜醃過,烤到慢慢流油,最是肥嫩香軟,咬一口肉汁四溢。

  除此之外還要有一些溫室裡種出來的青蔥蔬菜,三三兩兩點綴著碟盤,再加一點新鮮的漿果。

  穿著翠綠衣衫的婢女腳步輕盈地從壁衣後走出來,捲起一點衣袖,露出又細又白的皓腕,比一比外面的落雪也毫不遜色。

  遠處又有樂人在吹奏笙歌,優美清越,正襯此景。

  至於這樣敞開窗子能不能保暖,這些閥閱世家是不必考慮的,隔壁的小屋裡裝滿了炭火,燒得極旺,熱氣透過壁衣穿透進這間屋子,真是春一般溫暖舒適。

  他們就這樣一邊打著拍子鑑賞音樂,一邊閒聊起來。

  先是聊一聊這音樂,聊一聊不同的樂人吹奏彈唱的不同風格,然後聊一聊那幾個城中有名的樂人,接著因為有人開始埋怨,說那些樂人都被拉走了。

  「拉走了?他們可是郭公則極喜愛的人,誰將他們掠了去?」

  「掠了去?是被審正南拉去服徭役了!」

  「李佳人新製的《陌上桑》我還未聽過!」有人驚呼起來,「審公如何這般魯莽!」

  「他豈是魯莽,分明是跋扈!比之許攸有過之無不及!」

  這樣憤怒的聲音起得很高,於是立刻有了三三兩兩的附和。

  「論理我與他家也是有姻親在的,實不該如此說,只是他手段也太不客氣了些。」

  「審配之於明公,似程昱之於曹孟德哪!你們看看,曹孟德現下又是什麼下場。」

  「唉,唉,誰讓三公子與他親厚,沮公氣勢也比不過他……」

  他們一心一意地抱怨,不在乎外面的雪景,不在乎藏在雪景後用凍僵的手指演奏的樂人,連肥美的豬肉漸漸冷掉,鮮嫩的羔羊漸漸烤乾水分也不在意。

  有婢女欲言又止,最後在郎中的眼色下悄悄將烤得快焦的羊羔抬了下去。

  不值什麼,再烤一隻新的便是。

  他們只在乎審配無休無止的備戰,備戰,無休無止的壓榨士族的錢糧和人丁,可是明公已經有幾十萬大軍了!打個劉備有什麼難的!

  他們的心仍然是向著明公的,畢竟誰也不想新任冀州刺史上任。

  可就審配這個刮地皮的勁兒,大家多少還是冒出了各種各樣的抱怨。

  抱怨不重要。

  這是他們的私宅,往來伺候的都是忠心的奴婢,他們可以嘟嘟囔囔地抱怨,直到吃醉了酒,徑直躺在毛毯上小憩也可,將自己得寵的妻妾喚來去內室休息也可。

  這是個下雪天,平日裡他們都懶得處理事務,今日不是正該這樣逍遙一下嗎?

  天色漸漸暗下來,四處燈火一盞盞點亮,襯著擦得明鏡似的黃銅連枝燈,閃爍著連成一片燈火通明的富麗景象。

  有情趣高雅的名士就這麼躺在主室裡,將頭枕在枕上,一雙眼睛透過暖融融的火氣,望向屋簷下的那片夜空。

  婢女悄悄走過來,為他拿起被子,正準備蓋在主君身上時,忽然被她一把捉住了手腕。

  那個俏麗的少女臉色忽然紅了,「主君?」

  士人的眼睛直了,但不是看她直了眼,而是看外面直了眼。

  「你看,」他指了指東面的天空,「是不是起火了?」

  「或許是哪一戶用柴不甚,也未可知……」

  主君一骨碌爬起來,臉上的醉意全消失了。

  「什麼聲音?」他顫抖著問,「什麼聲音?!」

  有亂軍進城了!

  有亂軍進城了!

  有亂軍進城了!

  鄴城東城門已經陷入一片火海!

  到處都有人在跑來跑去,到處都有人在哭喊!在逃命!

  在那座高逾三丈,厚逾兩丈,甚至可以在上面跑馬的城牆上方,夜空正在熊熊燃燒!

  那是哪裡來的敵軍?

  是劉備嗎?

  是陸廉嗎?

  還是作亂的山賊、烏桓、亦或者為公孫瓚復仇的鮮卑賊還不肯消停?

  街上的男人在拼命奔跑,婦人抱著孩子在房屋的陰影裡瑟瑟發抖,忽而有人用淒厲的慘叫撕破了混亂,而後立刻融入進去,再不留一絲痕跡。

  那些門前立了閥閱的人家都將大門關得嚴嚴的,令郎中打開武庫,健僕們取了刀兵,郎君們穿上鎧甲,謹慎地守在門後,再派一個膽子大的搬來梯子,搭在院牆上,悄悄爬上去,探出頭,小心往外看。

  ——可看到什麼了?

  ——只見得東面起火,有兵卒向那邊跑去!

  ——見了賊人不曾?

  ——不曾見!

  ——蠢貨!蠢貨!換一個眼神好些的上去!

  ——郎君!見了!見了!那不是山賊啊!

  ——那是誰?!

  房頂的僕役剛要答話時,又有跑步聲向著門前而來!

  「曹賊逆亂!審治中有令!各戶郎君速領部曲援護東門!慢軍者罰!悖軍者斬!」

  「治中有令!快開門出援!」

  「治中有令!」

  那聲音由遠及近,到了門前,砰砰砰砸起門來,虧得奴僕機靈,連忙從梯子上跳下來,一群人屏氣凝神,誰也不出聲。

  「治中有令!速出!速出!」

  僕役們的一雙雙眼睛看向郎君,郎君們看看自家父祖。

  那些長了皺紋,鬍鬚花白的臉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片刻後又悄悄耳語起來。

  ——原來是曹孟德?

  ——好大的膽子啊!他有幾個兵卒,敢來鄴城?

  ——許攸那事絕情,原怨不得他。

  ——若是陸廉來,咱們確要與她以死相拼,可這是曹孟德,我家與他,倒也同席吃過飯,喝過酒……

  他們臉上的不安漸漸轉為猶豫時,遠處的喊殺聲更盛了。

  又有車輪聲在門前停下。

  「韓岳!你出來!」

  家中的老頭子臉一白,額頭隱隱起了青筋,這怎麼還帶上門叫罵的!

  「爾等心中算計,當我不知耶?!」審配罵道,「邊讓當日如何!」

  一提邊讓,從老頭到小年輕瞬間心中一懸。

  曹操當初佔兗州後如何屠戮士族,他們豈有不清楚的?!

  可是,可是!

  憑什麼審配說讓他們出去,他們就出去啊!

  有遲遲不願穿鎧甲的文弱郎君悄悄湊到祖父身邊,嘀嘀咕咕:

  ——大父若遂了那老賊的心願,將來豈不要避他一頭!

  這個精明的孩子似乎打動了老人,老人遲疑著不語。

  片刻後審配已經有些嘶啞的聲音從門後傳了過來:

  「諸君竟畏怯如此!若鄴城有失,爾等有何面目立於子孫前!」

  門內人聽著審配刻薄的罵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自專權,論理也該他上!

  ——憑什麼讓我們上!

  ——他審家的人全去了嗎?我卻不信!

  ——若鄴城有失,審配必是第一個逃的!

  他們就這樣議論紛紛,漸漸又為自己躲在門後的行為找到了一點心安理得。

  不錯!審配難道就不怕死嗎?!

  不計代價!

  這場突襲縱然打了鄴城一個措手不及,但也大大出乎曹操的意料!

  他有五千精兵,五千民夫,全部都投入到這場決戰中了!

  對於這位遲遲不曾死心的雄主來說,這幾乎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戰爭!

  那些自譙縣起家便一直追隨他的老兵被他放在隊伍中間,前排則用冀州兵,其中夾雜許褚和夏侯淵等幾名勇將。

  先是趁著風雪,用少量冀州兵哄騙守軍不曾關閉城門,而後許褚進城,死死佔住城門口,突進城的士兵開始四面放火,製造混亂,再然後大軍進城,直取袁紹府邸,將守城的袁尚控制住,他便可如許攸例,「替本初守幾日家業」了。

  他的武將那樣勇猛,許褚一人便斬殺了七名著甲的武將,連同城門官在內都未得幸免!這樣的突擊是足以令守軍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的,失了頭領的士兵能做些什麼嗎?

  但隨之而來的人與隨之而來的事都超出了曹操預料。

  守住東城門的不是哪個武將,而是一個乾巴巴的瘦老頭兒,他甚至連鎧甲都沒穿,只穿了一身袍子,在寒風裡舉著自己的佩劍,高聲嚷嚷著就衝過來了!

  跟在後面的郭嘉遙遙望到這一幕,轉頭看了荀攸一眼。

  荀攸將眼睛別開,似乎不忍直視。

  而曹操看向身邊武將時,身邊武將的神情卻很是嚴肅。

  那是個可敬的敵人,但仍然是個敵人。

  「殺了審配。」他下令。

  許褚騎馬衝了上去。

  他力大無窮,用馬槊一連刺死三四名擋在審配前面的人,但當他刺死最後一個小兵,準備將馬槊從他身上拔起,對準審配時,戰馬卻突然發出一聲嘶鳴!

  有被他刺翻的小兵滾在地上,一刀剁向了馬腿!

  有更多的小兵跟在審配身邊,惡狠狠地盯著他!

  那明明是個文士,是個只能用手杖打人的文士啊!他怎麼能衝鋒陷陣!守軍怎麼能跟在他身邊議不反顧,計不旋踵?!

  可是那些士兵就是這樣衝過來的,在士兵身後,還有許多連戎服也沒有的部曲蒼頭,手握著刀槍就衝上來了!

  許褚摔在地上,狼狽地丟掉長兵,將腰間環首刀拔出時,耳邊只聽到明公一聲比一聲高的催促聲!

  「殺了審配!」

  「殺了審配!」

  「殺了審配!」

  那聲聲喊殺匯成暴風雪夜晚下的熾熱火浪,向著冀州軍的陣線撲過去!

  有廝殺聲,有戰鼓聲,有烈火燒塌房屋發出的轟鳴聲,這些聲音一陣接一陣,震得審配的眼睛發花。

  論理是不該他上戰場的,他是治中別駕,管理軍需物資,不管臨陣殺敵;

  當然也不該沮授上戰場,沮授留在鄴城是管理整個河北大後方的各種公務,也不管臨陣殺敵;

  該上戰場的是袁家三郎袁尚。

  理由很簡單,守的不是別人的城,而是他的城,他的家。

  盡管如此,但審配已經來到東城門這麼久,袁府還是沒有動靜。

  整個鄴城好像死絕了一般沒有動靜。

  審配手上有兩千兵,還拼湊出了一千民夫,以及自家的五百健僕,還有幾個兒郎。

  他就用這點兵力殺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曹兵,但對面似乎無窮無盡,無休無止。

  雪還在下,火勢卻一點都不減。

  道路兩側很快堆積起了小山一樣的屍體。

  有人躲在屍山後射箭,有人舉著盾牌爬過屍山衝鋒。

  有焦糊的屍體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香味,他們就在這令人眩暈的香氣中廝殺。

  終於曹操這邊得到了一個機會!

  許褚雖渾身集矢如蝟,卻掄開了兩膀,硬是用短戟和盾牌殺穿了陣線,帶了幾十個譙縣老兵,衝到審配面前!

  那個乾瘦老頭兒站在車上,與他四目相接。

  沒有求饒,更沒有什麼呼喝,叱罵。

  儘管是個文士,審配的反應卻很快,他用力將手中長劍對著許褚劈了下去。

  看他臉上的肌肉,看他揮劍的態勢,許褚就知道,審配的心裡是一絲雜念都沒有的。

  他全力以赴,為了遠在千里之外的主君死戰至此!

  ——他是個真正的武人!

  對於不怎麼通文墨的許褚來說,是自己想得到的最高的評語。

  因此他也全力以赴地將手中短戟刺穿了審配的胸膛。

  戰場像是突然靜止了,有人聲嘶力竭地叫嚷,甚至有人嚇得丟下了手中的武器。

  「治中!治中!」

  「審公!」

  「主君啊!主君!!!」

  許褚伸出一隻手,想抓住審配的身體時,兩邊忽然湧上許多部曲,拼死將那具瀕死的身體奪了下來。

  可是他們這忠誠又可敬的舉動並未得到嘉獎,因為審配用手惡狠狠地撥開了他們。

  「向前,向前!」他嘴裡冒出許多血沫,身體雖然向後仰,手指卻還用力向著東城門的方向!「向前!」

  向前啊!將他們趕出去!

  將他們……從明公的……鄴城……趕出去啊!

  廝殺聲似乎忽然變大了,又似乎漸漸變遠了。

  有人在嗚嗚咽咽地哭,哭得傷心極了。

  這是審配很瞧不上的事,大概正因如此,他還是睜開了眼睛,勉力看著正將他往城中拉的軺車,以及在旁邊哭的僕役。

  「主君!主君!」

  審公皺皺眉,輕輕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僕役立刻命車夫停下,又湊近在他嘴邊,仔細聽他講話。

  片刻之後,僕役立刻高聲道,「東南!東南!東南在哪!!」

  車夫跳下車,慌慌張張地四面張望了一下,忽然指了一個方向,「那,那就是東南處!」

  審配示意僕役將他扶起來。

  他那件半舊的青袍已經被血浸透了,他就這麼渾身是血地向著那個方向看了看。

  他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神采,令人覺得他根本已經看不清什麼了。

  可他還是鄭重地,向著那個袁紹所在的方向行了一個大禮。

  僕役們在旁恭敬地等待著,直到最後,也沒等到主君行過大禮後起身。

  有馬蹄聲臨近,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有些孱弱,又十分堅定的聲音。

  「為何不將審公扶起?」

  那個聲音停了停,復又響起。

  「將他放在車上。」

  「大監軍……?」

  沮授下了車,走到審配的屍體旁,忽然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待他起身後,下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命令:

  「將審公置於車上,繞城而行,擊鼓開道!」他說,「我倒要看一看,燕趙之地,尚有義士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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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主在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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