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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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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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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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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3:27:1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二章 鄴城之戰

  鄴城那一夜似乎長得永無休止。

  家中婦人領著後廚的僕婦忙碌地做些吃食,將熱湯熱飯送給院中被集結起來,時刻警惕著的男人們。

  主君們吃得不多,只喝了幾盞熱酒,便心煩意亂地揮揮手,讓她們退下,僕從們卻吃了不少。

  他們是最有可能上戰場的人,他們也必須吃飽些才有力氣。

  廚役們慌裡慌張的,明明用了些屋簷下掛著的鹹肉,卻又往鍋裡加了一大把鹽,那湯喝著就像摻了淚水一樣鹹澀,精明的僕役將湯裡的肉撈出來,一塊塊細細吃了,再來一碗熱水喝下,愚鈍些的就連肉帶湯一起下肚了。

  他們在院子裡一邊吃喝,一邊嘀咕,嘀咕今夜究竟如何,嘀咕明晨太陽升起時,這究竟還是不是明公的鄴城。

  ……明公有那樣多的兵馬,只要他回來,曹孟德總是沒有什麼反抗之力的。

  ……所以不需要他們自家派兵吧?

  明明心中惴惴不安的人聽了這樣的勸慰之語,又不那麼慌了。

  天塌下來,有三公子,有大監軍,有審配頂著呢!

  小婢女捧了碗,張望著那個與她相熟的,此刻正趴在梯子上的僕役,「十七郎,你下來呀?喝一口湯,暖暖身體?」

  僕役轉頭向下,笑眯眯地剛想同她說句俏皮話,嘴張開到一半,忽然停了。

  有鼓聲傳來。

  那不是戰鼓,戰鼓在城東,那是從另一個方向而來。

  戰鼓敲起來一聲比一聲急促,是催促士兵進攻的信號,而它卻敲得並不急促,更不倉惶。

  它像腳步,像一個從不存於世的巨人即將到來的腳步。

  它又像離別,像送別一位不凡之人遠行的離別之音。

  那一定是個配得上這鼓聲的人,即使站在泰山腳下,也能毫不畏怯地仰起頭,直視高天之上的神明的人!

  那的確是一場送別!

  有鼓手在前擊鼓開道,有軺車在後緩緩而行,車上有人身著紅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院落中靜下來了,捧著碗的,拿著餅的,執了竹箸的,舉著酒杯的,都一動不動,互相用眼神在詢問。

  ——那是誰啊?

  是誰這麼大排場?這麼傲慢?這麼專橫?

  是審配嗎?他終於準備出去同曹操決戰了嗎?

  這是不是有點僭越啊?

  他們的眼神最終匯聚到那個年輕僕役身上,等著他從梯子上下來,告訴他們一個並不意外的答案。

  那個年輕僕役卻渾身哆嗦起來。

  「是……是審公!」

  世家子們臉上露出不屑。

  「你也算見過世面,」有人笑罵道,「一個審配把你嚇成這樣!」

  「是審公的屍首!」僕役驚慌地嚷道,「是審公的屍首啊!大監軍在旁隨行!你們,你們來看啊!」

  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們開了大門,甚至湧出門幾步,直愣愣地看著渾身是血的審配躺在軺車上,自他們面前經過。

  直愣愣地看著沮授走在軺車旁邊,目不斜視地自他們面前經過。

  有風雪獵獵;

  有火把中的桐油噼啪;

  有鼓聲悲壯激昂;

  有車輪碾過道路咯吱作響;

  唯獨沒有兵卒,沒有雄視天下的冀州兵跟在軺車身邊。

  沮授也沒穿甲,就那麼一身青布袍子,沉默地走在風雪裡。

  他從幽暗的巷道盡處走出,一路向著火光熾盛的方向而去。他的腳步沒有一絲一毫的停留,除了鼓聲外也再沒有別的話語聲響。

  那些世家子就站在門口,臉色發白地看著這一幕。

  沮授不曾發一言!卻已經將話講盡了!

  這個有名望,卻也以性格溫厚穩重聞名的文士在這一刻,已無聲地用行動將鄴城所有閥閱世家都羞辱了一遍!

  你們的血統,你們的郡望,你們的父祖,你們的學識,此刻都在因你們的怯懦而蒙羞!

  你們枉稱名門,枉立閥閱,你們的品德與勇氣,連最低賤的黔首與奴僕都不如!

  懦夫!懦夫!懦夫!

  忽然有人從門內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出,撩袍跪地,狠狠地給審配行了一個大禮。

  審配自然是看不到的,沮授也像看不到一樣,軺車繼續向前,沒有片刻停留,可是行過禮之後的人卻拔出佩劍,跟了上去!

  有年輕郎君緊張地看著家中髮鬚皆白的大父,看他整了整衣冠,拿起鳩杖,步履蹣跚地走出去。

  於是身著戎裝的郎君們立刻也跟了上去。

  一家一戶,足有數百人之眾。

  每一個走在隊伍裡的士人都不曾開口。

  每一個走在隊伍裡的士人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真不愧是審配!

  何人能如他這樣獨斷,何人能如他這樣決絕!活著時專橫跋扈也就罷了,死也死得這樣慷慨壯烈!

  有了第一戶,就有第一戶,第三戶。

  無數火把點了起來,將整座鄴城照亮!

  無數兵戈與鎧甲碰撞,連成一片冰冷又熾烈的光!

  他們的目光時不時會望向那片光的盡處,那個平靜躺在軺車上的人。

  他們似乎很想罵他一句,罵他不自量力,罵他不知保命,可他們最後的感慨卻只有一句話:

  「此真烈士也!」

  有審正南在,城中何人還敢龜縮家中!

  「審配死了!還有沮授在!」劉氏尖叫起來,「三郎,你是不必去的!」

  「若是沮授也死了呢?」袁尚問道。

  「死便死了!既食君祿,忠貞死節是他們應該應分的!」

  袁尚愣怔了一會兒,「我父留我鎮守鄴城,我豈非更應出府迎戰?」

  「我兒何其愚也!」劉氏死死抓著兒子的袍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父的家業將來全要交在你手上!你若此刻去了,你若……你……」

  她的聲音因哽咽而說不下去,於是這個美少年不得不彎下腰,扶起哭倒在地的母親。

  「三郎,三郎,縱使曹賊勢大……你去……你去西城門走了便是……」劉氏哭倒在地,「你怎麼能……」

  有婦人自幽暗處端著銅燈走出。

  「阿母,三郎今夜不去,河北士庶將視他為稚童,」婦人溫柔地問道,「若大人亦作此想,又當如何?」

  她講得確實已很溫柔。

  若袁尚遲遲不出現,他在父兄面前如何立足?在河北世家面前又該如何立足?

  若他只想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幼子,誰也不會苛責他。

  但,他想麼?

  劉氏癲狂的哭聲忽然止住了,袁尚輕輕扯開了她捉著的袍角。

  她憤怒地盯著那個舉著燈盞的年輕婦人,卻終究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這場爭奪城門的戰爭規模並不很大。

  曹操方有五千精兵,五千民夫,鄴城三面城牆各留一千守軍,剩餘不足四千兵都被送往了東城門。

  在審配死後,曹操一鼓作氣,攻進了城中。他目標非常明確,想要迅速進兵,一鼓作氣拿下袁府,控制住袁紹的家眷,尤其是袁尚和沮授。只要這兩個人在他手中,整個鄴城在袁紹回來之前都會是癱瘓狀態!

  ……不,豈止鄴城!豈止魏郡,豈止冀州!整個河北都會因為鄴城淪陷而陷入癱瘓!

  袁紹給河北世家開出的價碼,他曹孟德很難開出,但他有信心在袁紹回來之前恩威並施,令冀州士族不敢輕舉妄動,並迅速收攏起一支軍隊。

  接下來他的選擇就多了。

  他可以和本初談判,他甚至可以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不會與劉備媾和……但他可以遣使去下邳,他可不是與劉備談判!他家世代忠臣,他事上以忠,這一點毛病都沒有!

  到時候逐鹿中原的諸侯中,還會有他曹孟德的一席之地!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須打下鄴城……不惜代價!

  審配既然死了,前面再沒什麼可阻擋他的!

  當最後一隊冀州兵被砍翻在地時,一身鎧甲也沐浴在血中的夏侯淵轉過頭,沖他笑了笑,曹操很想對這個自己非常倚重的兄弟也展露一個微笑,但那個笑容卻滯在了臉上。

  道路的盡頭有無限火光向他而來,火光下人頭攢動,如一條河流,在暴風雪中緩緩前行。

  這個騎在馬上,因此可以居高臨下遠望的主帥難得愣了一會兒,直到他看到在最前面開道的不是什麼人,而是審配的屍首時,他全明白了。

  「奸賊!」他怒罵道,不知是在罵利用審配屍體的沮授,還是在罵躲到現在才出來的鄴城世家。

  可對面用千百倍的聲浪和千百倍的兵卒數量回擊了他!

  不錯,城中是不可能有幾十萬大軍的!但他們可以同他打起巷戰!

  每一座房前屋後!

  每一口水井旁!

  每一條街道上!

  那一張張臉變得陌生起來,他們被他激怒了!他們不是在為明公而戰,而是在為自己的顏面而戰!

  從審配的屍體繞城而行開始,只要他們不想將恥辱留給百年後的兒孫,只要他們不想天下士子聽到「冀」字就鄙薄地轉開臉,他們必須贏下這一仗!

  他們是那樣傲慢的人,自以為凌駕在萬千黔首之上,他們也必須用實際行動表明,他們配得上自己的傲慢!

  他們就是這樣咬緊牙關,紅著眼睛,衝向敵軍的,無論是一千石的累世閥閱,還是馬腿上常常綁起五色綢帶的,四世三公家的兒子。

  天將要亮了,雲層裡落下一絲天光,可是雪還沒停。

  那不像雪,那像這一夜的大火將屍山燃燒殆盡後,紛紛灑灑落下的灰。

  到處都是灰燼,到處都是焦黑的屍體,到處都是雪,到處都是泥。

  東城門處原本是很繁華的地方,進門處有許多客舍和酒坊,有胡姬當壚賣酒,也有無賴兒圍著那些美貌的少女,如同蝴蝶圍著鮮花,但只要胡姬指一指自己耳畔那亮閃閃的墜子,無賴兒便只能悻悻而散了。

  雪水與鮮血在坑窪處匯聚,漸成黑紅色的泥潭。

  雪繼續落於其上,有細微的光。

  滿身血污的曹操拄著戟,想要緩一口氣時,目光忽然因那片泥潭而停留一秒。

  有亮閃閃的墜子在泥淖中發光。

  ——這真是一座美麗的城池啊。

  漳水長流,園果滋榮。

  如果他能夠得到鄴城,他一定會好好待它,起一座宏偉壯麗的高台,將天下最富有才情的文士請來,寫下許多詩賦來歌頌它。

  有人在他身前急促地說些什麼。

  城門將要守不住了,他們必須趕快撤出城去!

  明公!快啊!快啊!

  曹操在那一瞬並沒有狂怒與驚慌,他只是充滿遺憾地望了一眼道路兩旁數不盡的廢墟與屍體,而後上了夏侯惇為他牽來的馬,轉頭匆匆而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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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3:27:2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三章 血衣

  一場戰爭只有拉鋸戰階段特別漫長。

  對於那些等在家中的老弱婦孺,又或者是等在城外的文士而言,這段時間可謂度日如年。

  但當勝負已分後,時間就變得飛快了。

  敗方固然要恨爹娘只給了兩條腿,要撒丫子四散逃跑,勝利方也得宜將剩勇追窮寇,為自己撈些軍功啊!

  尤其這場鄴城保衛戰與正常戰爭不同,世家都憋了一口氣,見曹軍潰敗,自然得抖擻精神地衝殺一番,多砍幾顆人頭,多抓幾個俘虜,多撿幾面旗幟。

  門前柱子上刻的是什麼!刻的就是這東西!

  他們忘記自己曾經的猶豫與畏懼,忘記了曾經的羞辱和難堪,一個個都意氣風發地高聲叫嚷著:

  ——將家中的駿馬都牽出來!

  ——城中這百十個奴僕有什麼用!將莊上的蒼頭都點起來!

  ——今日若不能親取曹賊首級,不做人了!

  鄴城四面的城門漸漸開了。

  郎君們騎著一匹匹膘肥體壯的駿馬,高舉著佩劍衝了出去。

  儘管太陽已經漸漸升起,空中仍有細雪飄零,這樣昏暗的天色裡找人是不太容易的。

  但世家子們有充足的耐心與信心,他們的目光筆直向前,根本不分給兩旁湧進城的士庶一眼,甚至連他們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奴僕們也吝於分一個眼神。

  大冬天的,那些健僕們硬是跑出了一身汗,甚至有人因為流汗太多,很快就摔倒在路邊,只能眼巴巴看著昨天夜裡嚷嚷吃鹹了的人繼續跟著主君建功立業去。

  他們誰也沒有關注身邊有個腳步匆匆,逆行進城的文士,即使那人被他們撞得東倒西歪,輕飄飄地像是隨時也要倒在路上,畢竟那個人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而冀州人今天實在是太忙了。

  當他站在戒備森嚴的袁府門口時,士兵們驚詫地看著這個面色青白,衣袍下擺全被泥濘裹住的青年文士,不明白他的氣色那樣頹喪,為何竟能堅持著一路徒步走來這裡。

  「我知道曹操的下落,」文士聲音堅定地說,「請允許我面見三公子。」

  袁尚站在廊下,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人,嘴角輕輕地浮起一絲鄙薄。

  這不能怪他,因為任何人見了這一幕,都會覺得兩人是雲泥之別。

  袁尚著戎裝,鎧甲上的每片甲片都明光如鏡,腰甲上的獸頭猙獰威武,雙目用寶石鑲嵌,周身綴以金絲,即使是這樣昏沉的天氣,仍然泛著華美絢爛的光。

  這樣的鎧甲是足以為尋常主人增光添色的——但對於袁尚來說卻不夠,因為他的容貌比他的鎧甲更加華美,更似一件珍奇的寶物。

  尋常人站在他身邊都會被襯得失色,何況是院中那個雙腳滿是泥濘的男人?那看起來真是卑賤之至,可憐已極。

  「我實在想不到,曹孟德最倚重的郭奉孝有朝一日也會背棄了他,」袁尚笑道,「可憐。」

  郭嘉穩穩地行了一禮,「曹公以匹夫之怒,而興無道之師,此輩不足為君也。」

  台階上的美少年微微眯了眯眼。

  城中仍然喧嚷不止。

  有鄴城附近的郡兵匆匆忙忙趕過來,有民夫抬著傷員跑過,有東城門處的百姓哭喊著失散親人的名字,有世家子在互相邀請著一同去狩獵潰兵。

  袁尚自然是很忙的,有許多事要他來拿主意,但這場戰爭中真正負責的是沮授,因此當那些官吏發現袁尚正在「會客」,他們便又乖覺地退下了。

  院中只有郭嘉,不被邀請進屋,只能狼狽地站在泥裡。

  「什麼叫『匹夫之怒』?」袁尚終於開口問道。

  「自許攸之事後,」郭嘉平靜地說道,「天下人皆笑曹公為喪家之犬。」

  「他是喪家之犬,也不該來搶鄴城!」袁尚罵道,「他當死!」

  「曹公也極敬重審正南,」郭嘉低了低頭,「惜乎今日,損公子一臂也。」

  袁尚一瞬間臉白了。

  「你既知道,」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問你,曹操逃去哪裡?!你說出來,便饒你不死!」

  這個骯髒又憔悴的謀士仰起頭,注視著台階上那彷彿閃著光的少年,少年那樣勃勃的怒氣,卻看得讓人無端起了羨慕。

  ——看啊,看他的面容那樣美,身體那樣勻稱挺拔,出身那樣高貴,父親那樣愛他,連那名貴的鎧甲都是嚴絲合縫按照他的身量打造的,他站在那裡,真稱得上十全十美。

  父母愛他,想要繞開禮法,將家業予他;審配忠心耿耿,知道袁紹的心思後,便努力輔佐他……

  可沮授不在身邊,一個在父母寵愛下成長起來的稚童,怎麼敢自己來見郭嘉啊?

  「公子已失了一臂,」郭嘉笑道,「此時正逢良機,難道真的想要再失一利刃麼?」

  那張俊美的臉上露出了輕蔑又傲慢,幾近怒極反笑的神情。

  「我留曹操有什麼用?」袁尚冷聲道,「他豈足與審公相提並論?」

  郭嘉搖搖頭,「這句話,袁公當問,公子不當問。」

  俊美的臉上起了一絲疑惑,似乎想問他與他父親的立場難道還有什麼不同嗎?

  泥濘中的謀士溫和地沖他笑了笑。

  「古人皆言廢長立幼為取禍之道,袁公心中若不思度,為何大公子四方征戰,建無數功業,卻獨留三公子守此城耶?」

  他原本是可以登堂入室,令袁府的奴僕為他打一盆溫水過來洗洗腳的,但郭嘉是個謹慎人,決定將整場談話結束在沮授有可能來州牧府之前,因此在袁尚過來握他的手,又表示要請他入內詳談時,他溫柔而堅定地拒絕了。

  曹公要的不多,只一城容身;

  錢糧全在公子手上,他必不能再生異心;

  來日袁公若於立嗣事上舉棋不定,公子不必背上一個兄弟鬩牆的罪名,自有曹公襄助一臂之力;

  這樣一柄好刀,別人不能駕馭,公子難道也不能駕馭嗎?

  郭嘉匆匆拜別時,身後那張年輕無暇的臉上亮起了一層光。

  那是信心十足的光彩,是一個年輕人對於權力和地位無所掩飾的野心和渴望,儘管那層光彩虛浮又縹緲,與他真實能力根本謬之千里。

  什麼人會在曹操只剩一口氣時放過他呢?

  什麼人會相信自己能駕馭曹操呢?

  什麼人會答應這樣的條件呢?

  如果是沮授、荀諶、辛評,甚至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郭圖聽到郭嘉這番鬼話,都會破口大罵!

  罵他奸詐!更罵他拿自己當三歲稚童來騙!

  唯獨袁尚不會。

  ……因為袁家的兒子們是真的將「幹死我兄弟」這件事放在心中一等一的位置上,超過父子親情,超過建功立業,甚至超過了對自身安危應有的擔憂。

  ……這很不好,郭嘉想,不如曹公,曹公的兒子們就兄友弟恭,友愛得很!

  曹植換上了阿母給他的寒衣,抻抻袖子,扭扭身體,像是很高興的樣子。

  但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眼圈兒又紅了。

  「我又不會砍你祭旗,」陸懸魚很不解,「你哭個什麼?」

  「我不信阿耶會棄我於不顧!」曹植抽泣著問道,「將軍,他真走了不成?」

  陸懸魚張張嘴,很想說一句她要是能找到曹老板的下落,那必定不用曹植催,自己就衝過去了啊!

  她剛想要怎麼將「但凡我能找到你阿耶,一定提頭來見你」這種話換個委婉點的說法,帳簾忽然被掀起來,探進來一個張遼的頭。

  ……陸懸魚忽然一激靈!

  好在那個頭迅速地轉了轉,並且連同脖子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完整地出現在她面前。

  胳膊和肩膀上都裹了幾圈白布,想把衣冠穿整齊就很不容易,只能披著個大氅,還不是那種皮毛特別好的,而是禿了好幾塊毛,看著有點淒涼的那種。

  ……和他目前的狀態謎一般契合,但他自己似乎沒察覺。

  「有信傳來,」張遼看看她,又看看曹植,笑嘻嘻地伸出用細布包紮過的手,晃了晃,「你父現在鄴城。」

  ……曹植蹦了起來!

  她也跟著嚇了一跳,「那麼遠!」

  他點點頭,將另一隻手上的文書遞給了她。

  當消息傳到距離睢陽不足百里的陸懸魚手上時,袁紹也接到了鄴城快馬加鞭送過來的密信。

  信是分成兩封,一前一後到的。

  前面那封信是審配身邊的一個官員寫的,簡短地報告了曹操攻城,審配戰死的消息後,詳細敘述了袁尚在這個夜裡是如何鎮定自若,如何組織起反擊,如何衝鋒陷陣,集矢如蝟,甚至血流滿面,真真驚心動魄!好在有三公子!幸虧有三公子!他扭轉了局勢,守住了鄴城,更追擊曹賊數百里,斬首萬餘!這樣年輕,又立下這樣的大功,除卻冠軍侯外,何人還能與之相比!

  袁紹捧著這蕩氣迴腸,慷慨激烈的文字,看得也是心蕩神馳,忽而屏住了呼吸,忽而又拍案叫絕,「不愧吾兒!」他嚷道,「不愧吾兒!」

  他猛地站起身,下令要謀士們立刻前來帳中,他要宣布這個好消息!他要讓天下知道他的三郎是多麼的出色!

  他甚至在那一瞬間衝動得想要將心中盤桓已久的那個決定說出來!

  主公在上首處這樣轉來轉去,心情大好地等待謀士們前來時,第二封信送到了。

  這是沮授所寫的戰報。

  寫得精簡,也沒有什麼辭藻文筆,是一封標準的,由後方軍事機構給出的精準情報。

  除了戰報之外,沮授還送來了一件東西。

  當袁紹打開那個包裹時,他整個人都呆呆地愣在那裡。

  那是一件半舊且有些破損的直裾,它原本是平平無奇的,但現下,它被血浸透了。

  浸得有些誇張,讓人懷疑一個人的身體裡真的會有那麼多血可以流嗎?

  袁紹伸手去摸了摸。

  它已經快要徹底乾涸了,但天有些濕冷,因此袁紹收回手時,指腹上還隱隱染了一絲血跡。

  他忽然明白了是誰守住的鄴城。

  當謀士們魚貫而入時,前面的人被後面的撞了一個趔趄,以至於在主公面前難得的失態了。

  但這怪不得前面的人,因為他進帳的那一刻實在是嚇傻了。

  帳篷裡昔日那馥鬱又昂貴的熏香氣息被沖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肅殺的血腥氣。

  他而平日裹在皮毛大氅裡,蜀錦華服的主公,此刻正滿身是血地坐在那裡,等待著他們。

  他看到主公穿上了一件血衣。

  這個舉動似乎是瘋了一樣,可主公的目光卻那樣清醒。

  他像是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終於睜開眼睛,注視著即將到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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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四章 此子類我

  曹植穿著新衣服,從坐具上跳起來,仰著小腦袋眼巴巴地聽她復述他爹拋下他不管,還差點埋了張將軍一票騎兵,只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風雪急行軍衝到鄴城去殺人。

  這個行動邏輯連陸懸魚都要想一想才能理順來龍去脈,更不用提八歲的曹植。

  他是應該委屈的,但已經顧不上哭了,看看她,又看看像一隻禿毛狼似的張遼。

  「張將軍……」他小聲問道,「我父,我父為何……」

  張遼看看她。

  對子罵父是不禮貌的,陸懸魚把「你爹就是缺德慣了,習慣拿別人都當傻子玩」給咽下去,換了一套溫和點兒的說辭:

  「你父是個聰明人,知道若能攻下鄴城,他從此便又有了征戰中原的根本。」

  軍營搭建在一片廢棄的村莊裡,這樣的地方總還有些斷壁殘垣可以搭窩棚,附近通常也有河流與水井,尤其是地下的水井,冰面不會很厚,只是因為沒有稻草蓋住而結冰,只要派人下去看一看裡面有沒有不乾淨的東西,然後就可以砸碎冰層,方便地用來打水了。

  她走出帳篷時,正看見一群士兵圍在井邊打水。

  有人莽莽撞撞地拎著木桶晃來晃去,似乎想找一個完美的,可以省點力氣的弧度。

  ……然後那個辛辛苦苦打上來的水就從水桶裡飛出去了。

  ……她下意識扯了一把張遼。

  ……順帶扯掉了他胳膊上的一層細布。

  肇事者驚慌失措地跑過來了。

  張遼睨了他一眼,抬起另一隻手示意他轉個圈。

  小兵一臉如釋重負,趕緊轉個身,將屁股對著文遠將軍,並在那條本來就髒得快要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褲子上獲得一個腳印後,迅速地拎著半桶水又跑回了井邊,並且要求插隊把另外半桶水補上。

  立刻有人大呼小叫地罵他,他也不甘示弱地用屁股上的腳印證明他剛剛獲得了文遠將軍的准許。士兵們就這樣鬧鬧哄哄了一陣,然後在穿著鐵甲,盔上豎翎的人走來時又恢復了平靜與祥和。

  但遠處的兩個人沒怎麼注意那些士兵的日常。

  「你這包紮得很好,」她尷尬地指著被扯開的細布條裡面的那層細布,「這是你營中醫官手藝嗎?」

  張遼低頭看看,滿不在乎地自己伸手開始整理被她扯鬆了的布條。

  「不是驍騎營的,」他說,「是子義將他營中醫官送了過來。」

  「子義?」她眨眨眼,伸手過去幫忙固定住傷口上的細布,「你們倆果然是至交好友。」

  對面的受害人很是從善如流地停下了自己笨拙的行動,放心大膽地將這項活計交給她。

  「不僅是可剖肝膽的好友,」張遼笑道,「子義還三番五次要親自幫我包紮。」

  ……聽起來就特別感人。

  她剛想感慨幾句,張遼的聲音忽然在她頭頂響起了。

  「辭玉的醫術如何也這般精妙?」

  「之前想幫同心接生時練過,」她一邊俐落地給細布條打結,一邊坦誠相告,「不過最後她自己生的,也沒用上我,現在文遠受傷了,正好。」

  張遼不吭聲了。

  她打完那個很標致的蝴蝶結後,不解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不遠處有士兵在探頭探腦,這次被高順抓了個正著。

  不過高將軍臉上似乎也帶著一種奇異的,憋著笑的神氣,於是那幾個磨磨蹭蹭聽牆角不幹活的士兵得以在這位將軍手下逃了小小的責罰。

  大家要開一個小小的軍事會議,聊一下接下來的行軍安排。

  他們終於可以快些趕路,並與二爺和主公匯合,開始與袁紹的決戰——當然如果有上帝視角,她說不定也會孤注一擲地追著曹操去鄴城。到時候就是曹操打鄴城,她打曹操和鄴城,拿下鄴城之後置酒高台,哪怕袁紹有那個底氣繼續打下去,軍中那一大批狗大戶聽說自己親爹親媽親媳婦被她綁了,必然也沒那個心思繼續打下去。

  ……這樣一來,管他曹操還是袁紹,不都得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了嗎!

  她這樣暢想了一會兒,下首處的張遼高順太史慈司馬懿誰也沒出言阻止,都默默地看她在那裡幻想、懊惱、捶地、跺腳。

  幻想過後還是得繼續幹活。

  比如說自寧陵到睢陽到柘城這一線的地勢如何,比如袁紹大軍這幾日動向如何,再比如軍糧如何,補給線如何。這片戰場快要擰成麻花,但從一開始,睢陽就作為一個「論持久戰」的城池存在,因此不管它在誰手裡都必須做出一套預案來。

  再考慮到袁紹雖然南下奔著睢陽去,不知道途中又聽了誰的話截胡了劉備,兩軍打了幾仗各有損傷,行軍速度還是得快些,再快些。

  ……不過還有一件小事,也得吩咐一下。

  「將軍是想要留一支後軍,援護那些流民嗎?」

  幾名武將開始各抒己見,講一講自己對戰局的判斷,到了司馬懿這裡,他沒講戰局,就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忽然這麼開口的。

  所有人都用「今天見鬼了」的眼神去看司馬懿,但他就像是真的被什麼東西上身了似的,開始講起「這場大戰波及的範圍很廣啊,依在下之見,將軍應該請附近的世家幫忙安置他們啦,放心吧放心吧,雖然這些世家沒什麼好主意,但作為蛇鼠兩端的他們,這種人情還是樂意送一個的」,甚至一邊講,一邊還向僕役要來紙筆開始寫寫畫畫,當場計算流民的數量,需要提前安置的比例,可能會花掉當地世家多少物資等等。

  眉眼柔和,目光認真,那樣情真意切地講著她有多少餘力,能護住多少流民,當遇到突襲時,又該如何指引那些可憐的百姓逃命,襯著他那身秀雅的暗紋墨藍直裾,整個人的氣質忽然就奔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個冰清玉潔的高貴範兒去了!

  ……就好像他真準備當小諸葛似的!

  終於他講完了。

  所有人都不吭聲,愣愣地看著他。

  他不解地左右看了一圈,最後又把目光轉回她臉上,「將軍?」

  「仲達你……」

  她猶豫了一會兒,很想問問你這兩天是不是吃野味吃到黃鼠狼身上了。

  「仲達你,你今日為何替流民想得這樣周全?」

  司馬懿高高地昂起脖子,「將軍,在下心中亦有生民啊。」

  中軍帳還是很冷。

  靜悄悄的,所有人都盯著他,直到他似乎有些撐不住了。

  「況且這一路大小許多戰役,在下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他的聲音變得很婉轉,「民心可用啊。」

  ……有人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此言是也,」聲音很是讚許,「我亦作此想!」

  明日開始要加快速度行軍,因此士兵們睡得都很早。

  她心中已經放下一塊巨石,不必再擔心曹操如附骨之疽般的追逐,可以專心籌備這場決戰,因此決定處置過營中的瑣事之後,也早些去休息。

  這些瑣事包括但不限於向後方轉運傷殘士兵,根據俘虜到的兗冀士族們的態度和家庭條件制訂贖金,以及給那些腿長,跑得快,這一次沒抓住所以又小心翼翼來示好的士族以安撫。

  司馬懿已經替她寫出了一份草稿,但她不放心,她得自己拿來看看。

  ……畢竟河內司馬氏賊能生,天南海北到處都有知交故友,誰知道他給哪一個悄悄放了水,少收了贖金,又或者和哪一個結仇,多要了贖金呢?

  她咬著筆桿,頂著睏意,一封封地看這些蠢東西,並且冥思苦想時,有聲音響起。

  「素日裡要你記著這些郡縣上的閥閱世家,你果是不聽的。」

  那聲音很嚴厲,因而就很反常。

  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這樣的態度對她說過話了。

  論理主公是有這個資格的,但他從來沒勸過學……他自己都不怎麼好學。

  自主公往下,哪怕是二爺待她也很客氣,一則她功高,二則她又是年輕女郎,再往下些,無論她自己麾下,還是外面見到的官吏或世家,與她講話時都很注意自己的言行態度。

  但她並未思度很久,而是下意識地應了。

  「阿兄教訓得是。」

  陳登從中軍帳的陰影中走出,拿起她案几上那冊文書,一張張開始翻看,一邊看,一邊教育她。

  ——山陽李氏素來與曹操親厚,陳留高氏又與袁紹結為姻親,濮陽氏亦為高門,卻曾遷出一支至吳地避禍,謀了個長沙太守的職位,而今孫策身死,濮陽氏這十幾年裡只能另謀出路,倒是可以令幕僚著意拉攏他家。

  他講得很認真,她聽得也很認真,見阿兄講累了,趕緊又為他倒了一杯水,請他坐下,慢慢喝。

  「數載未見,」她誇道,「阿兄還是好容顏,這都是戒了魚膾的功勞。」

  陳登皺皺眉,摸摸自己臉。

  「你不提,我幾乎已經忘了,」他說道,「你這有魚膾嗎?」

  這位下邳陳氏的長兄摸摸自己的小鬍子,很是期待地看著她,似乎壓根沒意識到他提了一個多麼奇葩的要求。

  寒冬時節,河水結冰,哪來的魚啊?

  但陳登就是一臉認真地叮囑她,好像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待你擊退袁逆,功成之時,」他很是怨念地說道,「記得撈幾尾魚來——」

  她忽然醒了。

  陳登現今不在睢陽,而在下邳。

  眾所周知,張郃高覽那些冀州軍可以拿來打曹操,但絕對不能打袁紹,所以劉備想出了一個不得已的主意,將他們派去南線,負責防范劉表孫權,同時調陳登回來,與東線聯軍一起阻擊袁譚。

  所以阿兄是怎麼回事?她怎麼突然做了這個夢?是因為陳登難得回一趟下邳,老毛病又犯了,太想吃魚了嗎?

  她愣愣地坐在案前,有風悄悄從帳中溜走,順著帳簾縫隙,融進了深重夜色中。

  沒有什麼新的戰報傳來。

  她想,應該不會有什麼新的戰報傳來的。

  那封戰報正在袁紹的手上。

  夜已深沉,他跳下床榻,光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兩圈。

  即使那並不是他所鐘愛的兒子,但比起袁尚的戰報,袁譚這一封裡有著觸目且紮實得多的東西。

  因此這位偏心的父親在來來回回轉了幾圈後,還是由衷地了一句:

  「此子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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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3:27:5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五章 張飛的困境

  當袁譚的大軍在建安四年的冬季緩緩南下時,構築第一道防線的是臧霸的泰山軍,畢竟自平原向小沛的這條路上,首先會經過泰安附近。

  為了抵禦袁譚的冀州軍,田豫還特地帶了數千守軍從劇城趕到泰安,擺開陣勢,準備找到時機亦或者袁譚突然改變想法叒來打青州時給他一個迎頭痛擊。

  但袁譚沒有這麼做。

  這個對青州很有執念的袁家大公子這一次表現得非常謹慎穩重。

  他的兵馬沿著黃河北岸緩緩而行,有時會與田豫和臧霸的軍隊隔河相望,甚至在士兵打水時還會吃兩三支冷箭。

  袁譚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要求士兵們在堤內取水,不要再去黃河邊。

  後來泰山軍開始在河岸邊叫罵,罵冀州軍打不過青州軍,罵袁譚打不過陸廉,罵他們三番五次被打得狗一樣夾著尾巴逃回去,再觍顏跑回來,哎呀呀呀,記不記得上次來北海被打得抱頭鼠竄時,底褲都跑掉啦?!

  罵來罵去就兩個字!噁心!

  有冀州軍義憤填膺,跑去中軍營門前請戰,甚至連中下層軍官也跟著一起請戰,他們摘了帽子,拔了佩劍,眼睛血紅地嚷著主辱臣死之類的話,一定要袁譚帶他們出戰!

  小小一個泰山寇,狗一樣的東西,平日連入他們眼都不可得,現在竟然還耀武揚威起來了!

  不答應!辦他!

  但即使面對這樣的羞辱,袁譚還是表現得很冷淡,他甚至處罰了幾個準備違抗軍令,自己帶著士兵準備坐船去河對岸的偏將。

  臧霸是無計可施了,但田豫又想到了新招數。

  他拿出了一疊信,讓文吏一封封地撰抄,再趁夜用箭射進對面營中。

  當然,那些信的原稿是要留下的。

  臧霸初時很迷惑,不理解指鼻子罵都罵不動袁譚,這些信又有什麼用呢?

  「或許有用,」田豫笑道,「畢竟是高士所遺。」

  「哪一位高士?」

  田豫沒有很快回答這個問題,他的神情有些沉寂,也有些懷念,於是臧霸就明白了。

  但即使是禰衡留下來的信,也不能令袁譚出戰。

  他們隔著黃河見不到他,無法親自問一問他的想法,更不明白他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羞辱。

  那位目空一切,凶狠又自信的大公子似乎有些變化。

  但對黃河南岸的人來說,敵人的任何變化都是危險的。

  在袁譚已經徹底離開泰安範圍,渡河並向東南方向的小沛而去時,田豫不得不駐足在青徐的交界線上。

  他的職責是為陸廉守住大本營,而冀州永遠能從他們想不到的地方攢出一支兵馬,烏泱泱地跑過來。所以袁譚大軍南下之後,就變成徐州人要面對的問題了。

  為下邳守大門的是張超和陸白,兵力不多,而且很疲憊。

  臧霸原本是不樂意過來的,他為了響應劉使君和小陸將軍的號召,帶著自己的兵跑去兗州打了很久,現在大冬天的,他也想帶著戰利品跟兒郎們一起在老家過個年。

  「臧宣高說……」張超拿了那封信,猶豫著不知道怎麼說。

  陳衷看他一眼,「有恙?」

  「微恙,」張超很含糊地說道,「若我們戰事危急,他便抱病也要來……」

  那位下邳陳氏的文官立刻樂了,「辭玉將軍喚他什麼來著?病諸葛是不是?」

  ……但諸葛太守也沒怎麼裝過病啊!

  陳衷覺得事急從權,乾脆要他抱病過來,張超覺得這樣很不給臧霸面子,又商量著要不要給他湊些糧草路費。

  陸白忽然開口了:

  「咱們不請他,讓朝廷請他來便是。」

  兩個人忽然一愣,而後大喜!

  ……朝廷有用嗎?

  ……當然有用啊!

  什麼叫「奉詔討賊」,這個就叫「奉詔討賊」啊!

  小陸將軍的信刻不到門前的柱子上去,朝廷的詔令可以!什麼泰山寇,從此臧霸就是過了明路的功勳!以後你家兒孫問起祖宗爺爺到底立了什麼功勞封了這個侯,總不能說一路投機倒把,裝病苟到人生贏家,羞得兒孫以面覆床吧?

  朝廷倒是很痛快,立刻就發詔了,但朝廷素來是給不出一兵一卒一石糧草的,哪怕算上泰山軍,也湊不到一萬五千人,想擊退袁譚三萬兵馬就更不太容易。

  他們還得繼續湊兵湊糧。

  捧著詔書屁顛屁顛跑過來的臧霸不理解這個難題,「張將軍呢?」

  張超抬眼看看他。

  「我是說,張翼德將軍呢?」

  「三將軍送來了五萬石糧食,」陳衷聲音很高亢地說道,「足可支……」

  糧食沒能堵上臧霸的嘴。

  「他的徐州兵呢?」臧霸問道,「袁譚又未至下邳,就算要留些兵將守城,張將軍自領本部兵馬來小沛,以他的勇武,必於戰事大有助益。」

  張超和陳衷又開始互相看。

  他們的神情很微妙,是那種非大漢官僚出身的臧霸不太能理解的微妙,就像他們都有了一個猜測,但誰也不願意說出口。

  於是臧霸將求教的困惑目光轉向坐在另一邊,正烤著火的陸白。

  陸白察覺到了這種目光,輕輕一笑。

  「三將軍被朝廷困住了,不能來。」

  「……被朝廷?」

  這個困境源於一場巨大的榮耀——天子巡幸下邳,而張飛是代表劉備的,地位最高的親信武將。他因此不僅需要對天子,和他帶來的朝廷負起責任,也需要對他視為兄長和主君的劉備負起責任。

  如果是荀彧總攬這些責任,應該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因為那位曹操所倚重的文士有著潁川荀氏的好出身,有偉美的相貌,有從容高雅的舉止,有滴水不漏的言辭,他甚至還曾在年輕時任過雒陽的守宮令,對冰冷的規章制度和鮮活的每一個人都有著或多或少的了解。

  「朝廷」是什麼,不就是那些死的規制和活的人心所組成的集合嗎?他只要時不時出席一些風雅而有趣的活動,在賞雪煮茶,投壺博弈,彈琴鼓瑟中,自然就能將每一個人的想法摸清。

  但要陸懸魚說,這些技巧在三將軍腦子裡基本都是些「??」和「???」和「????」。

  那為什麼主公還要派張飛駐守下邳呢?

  首先,劉備當時在和曹操死磕,往死裡磕,屍山血海,無法抽身;

  其次,「善養士卒而驕於士大夫」的關羽關二爺是個更可怕的選項;

  最後,除了關二張三之外,如果只考慮同等地位,主公還能選的就只有陸廉了。

  無論是對陸懸魚有濾鏡的人還是沒濾鏡的人,哪怕是天天眼巴巴想讓她勝利而歸的陳群都不會想看到這種景象。

  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小陸將軍會耐心地跟一群士大夫在一起賞雪煮茶,鼓瑟吹笙,更不覺得她能承擔起溝通橋樑的作用。

  當然,當然,如果陸廉守在下邳,袁譚大概率是不敢來的。

  ……但小皇帝和滿朝公卿很可能在袁譚沒來之前就崩潰地逃出下邳了。

  所以張飛現在就處在這種極其微妙的困境裡。

  他穿著官服,待在一群公卿旁邊,很想撓一撓頭,但強忍著將自己的手規規矩矩地收在袖子裡,繼續聽其他人說話。

  朝廷沒有太多正事好講,這是個被架空的,養起來的官僚系統,講點什麼呢?出了下邳城的一草一木一戶一丁都不歸他們管,當然下邳城內的也不歸他們管,他們只管著各地諸侯進獻過來的東西。

  比如說綢緞,劉備是可以忍痛把美衣服讓給小皇帝的;比如說車馬,公卿們又一次有了體面的座駕;比如僕役,附近豪強會內推不少機靈又強壯的僕役過來幫他們幹活;當然還比如土地,徐州人口還沒完全恢復過來,無主的荒地總是有的。

  他們有了這些很俗的東西,恢復了體面與精氣神後,孔融又進獻了許多書籍過來,這就讓公卿們找到了活幹。

  他們開始批評劇城學宮那些新書和新理念,也批評孔融。

  當然孔融是不會光挨罵的,他有出身有學歷有地位,也是個響當當的兩千石大佬,除了天子之外誰也不能讓他閉嘴。

  兩邊爭論起來,張飛坐在其中,強忍著自己啃手指甲的衝動,虛心地將每一個人的每一個論點都記在腦子裡,想要盡力將自己融入進這個集體裡……這個光輝燦爛,但不大說人話的集體!

  ……本來朝會也沒啥可講的,只能講一講天子巡幸時的禮制。

  關於孔融在新文章裡對《禮記‧月令》提出了一點小看法,公卿們提出了一堆不同意見的討論在天子的一個眼神下暫時做了中止。

  張飛此時終於能夠開口了。

  「臣……」

  「諫議大夫何事?」

  被掛了個「諫議大夫」頭銜的張飛沒忍住還是伸出了手。

  但在楊彪忽然瞥過來的眼神裡,他及時收住手,轉為扶一扶帽冠。

  天子微笑著站起身來。

  這是個暗示朝會結束的舉動,內侍上前一步,群臣準備退出行宮,各找各的劍履去,張飛也不得不將準備報告給天子的話噎在嗓子眼裡時,天子忽然又看了他一眼。

  ……這也是個他不理解的交涉風格。

  偏殿裡有宮女往火盆裡加了兩塊木炭,而後無聲無息地轉到壁衣後,一聲不出。

  小皇帝坐在上首處,楊彪坐在一旁,兩個人無聲地望著張飛。

  這又讓張飛感到很是手足無措,他花了一點時間調整過心態後,才將自己的話說出來。

  「袁譚前軍將至,臣想領兵出城迎戰,」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請陛下示下。」

  那個即使在下朝後的偏殿裡也依舊坐得端端正正的少年注視著他。

  「賊軍勢大?」

  「是。」

  「援軍無可倚仗?」

  「除張臧等人領義軍阻於前,廣陵太守陳登亦將領兵來援,可保下邳無憂。」

  「既如此,」天子清晰地說道,「將軍還要領兵出城嗎?」

  楊彪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他,「陛下非為己身,而為張將軍考量啊。」

  張飛一愣,他忽然模糊地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與曾經的戰場都不同的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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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3 01:55:3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六章 想法

  在張飛人生前幾十年裡,他對於敵我是非的判斷是非常明確的。

  敵人就是敵人,朋友就是朋友,是敵人就抄起武器打死,是朋友就坐下來一起吃頓飯,喝頓酒。

  但「朝廷」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每一個人待他都非常友善,非常客氣,他也盡力去回報他們的友善,他也努力去學習那些經籍,練習禮儀,並且極力融入他們的圈子。這不僅是因為他有這樣的責任,還因為他就是有這樣的夢想。

  這些頂級士人所組成的圈子是多麼令人嚮往啊,不獨張飛一個,天底下所有的富商、豪強、寒門、黔首、蒼頭,都有這樣的夢想,他們離雒陽飛虹般貫通南北宮的虹橋復道越遠,心中就越會為它描繪出絢爛明豔的霞光,那霞光甚至在離近之後也不曾褪色,反而因為公卿們的言談舉止而加增光添彩。

  因此在張飛心裡,這個大漢朝廷和面前的陛下是一體的,現在他既然得了爵位,又得了諫議大夫的職位,他已經暗暗發過誓,要用心血與生命去保衛它。

  現在天子和尚書令忽然在他面前說:你想的不對,朝廷不是這樣。

  張飛懵了。

  「陛下是說,城中有間嗎?」他試探著問道,「臣必將其揪出,不會誤了戰事!」

  陛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非間。」楊彪回了他一句。

  張飛又轉頭看向楊彪,「那是有什麼人對陛下不利嗎?」

  御座下的老人沒有回答,而是很平靜地看著他。

  於是張飛艱難地確定了,陛下的告誡不是為自己,而的確是為了他,城中可能對張飛有所不利的也不是普通的奸細,而是天子身邊的公卿。

  見這位武將神色變化,楊彪的語氣變得和緩,言辭也較往日淺顯易懂許多。

  「張將軍,隨御駕至此的官吏大小數百,自然都是篤敬忠信之人。」

  張飛皺起眉,很是不解這句話的意思時,楊彪又繼續說了下去。

  「陛下只怕其中有人為他事所惑,故而提醒將軍。」

  「誰?」

  張飛迅速追問出聲時,楊彪又不吭聲了。

  天子問出了那個清晰的問題之後,嘴巴就閉得很牢了。

  現在這個問題拋給了並不擅長此道的張飛。

  要解讀公卿語言,張飛可以在城中尋別人來幫忙,這個人必須也得是世家出身,還得聰明,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須可靠。

  世家出身的人滿下邳都是,但聰明的就難找,可靠的又均勻分布在兩位兄長營中,但這還是沒難倒張飛。

  ……他找到了楊修。

  楊修在家裡咬著筆,對著辭賦寫寫畫畫,勾勾抹抹,聽到張飛拜訪,立刻就跑出來迎接,臉上的歡欣喜悅半點沒有假。張飛見了,多少就有點放心了。

  畢竟既然是老子出的難題,那找兒子作弊應該問題不大,多半楊彪是已經猜到,並給兒子透過口風,少半概率楊彪不樂意兒子摻和進來,那事後打熊孩子一頓出出氣也就完了。

  「陛下是這麼說的?」

  「陛下確實是這麼說的。」

  楊修不吭聲了,從一旁婢女的手中接過茶壺,要親自為張飛斟一碗加了花椒和薑片的熱茶。

  「我哪裡有心思喝茶,」張飛阻攔了一把,「德祖若有所悟,還請為我解惑才是。」

  這位聰明俊秀的年輕郎君瞥他一眼。

  「正悟著,」他說,「等我這盞茶倒完了,也就悟出來了。」

  ……張飛把手收回去了。

  ……這個茶倒得也特別慢。

  兩個人盯著那清澈的,碧綠的,辛辣與馥鬱交織的熱茶從壺裡緩緩而出,匯聚成一條溪流,從容不迫地落進茶盞中,一滴不落,一絲不抖,就給張飛一種錯覺,好像面前這位郎君不是弘農楊氏的世家子,而是一個在酒坊裡勤學苦練十幾載的老伙計。

  無比漫長。

  終於等到楊修將茶壺放下,「我悟了。」

  「天子之言,無非三件事。」楊修開口說了一句話,然後不往下說了。

  如果陸懸魚在這裡,會批評這人的性格太討厭了,顯擺小聰明就顯擺唄,還非得要個捧哏的,不接話他不往下說。

  張飛顯然是比陸懸魚情商更高的,立刻很順地接了一句,「竟如此麼?還望德祖賢弟一一道明啊。」

  「有人不利於張將軍,」他說道,「此人對陛下而言,很是親近。」

  「那麼第二件呢?」

  「陛下不願明言,是因為將軍若是留在城中,便是五年十年,彼方也不會有所異動。」

  張飛的眉頭皺起來了,細細想了一下後,還是繼續往下問,「第三件呢?」

  「第三件麼,陛下可是要告訴你,他與這般各有心思之人可不一樣,他可是很看重將軍與劉使君的,」楊修笑道,「請嘗一嘗這茶。」

  張飛迷茫地端起茶杯。

  他想不出城中有什麼人是皇帝不願意明說的,但皇帝暗示的目的也達到了——誰在搞事我不能說,但我可是提醒你了,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想不出就不想了,三爺準備再最後努努力,不勞而獲一把。

  「德祖賢弟可知陛下所指者……」

  楊修忽然板住了臉,整個人都很冷淡的樣子。

  「不知。」

  ……不說就不說,板什麼臉呢?

  ……況且那個加了一堆東西的茶,它也不好喝啊!

  張飛要告辭時,楊修又恢復了客氣,還請他留下吃一點好不容易弄到的野菜,平時三爺還能附庸風雅試一試,這次實在是沒心情。囫圇著告辭出門,頂著刮臉的寒風騎馬走在街上,心煩意亂地四處張望張望時,隔壁市廛裡正傳來一陣喧嘩,有罵架聲斷斷續續地傳過來,聽著像是岳父在那裡罵女婿。

  三將軍忽然就愣住了。

  有人搞事。

  天子不願意說出他的姓名。

  天子一定要將自己摘出去。

  光是這三個條件,張飛是不足以想到那個人的身份的,小皇帝年紀尚幼,但已經有了點滑不留手的智慧,留著朝中的人給劉備添堵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但考慮到這個人的身份是楊修不僅不提,而且還表現得很冷淡,言語裡又表露出一點袒護之意,這就很可疑。

  ……當然肯定不是楊彪,要是自己老子搞事的話,楊修才沒心情賣弄聰明。

  但這人身份地位資歷應該還是很高,足與楊彪相當。

  這就麻煩了。

  因為符合這些要求的人不多,還能讓天子覺得很麻煩的,那就是儀同三司的不其侯伏完了。

  這人原是執金吾,被夏侯惇調開後,帶著皇帝為數不多的衛隊提前去了中牟。後來皇后與皇子們被扣在鄄城,他仗著身邊還有些護衛,夏侯惇又沒有餘力追殺,雖慢了一步,但也終於千辛萬苦來了下邳。

  丟了閨女外孫以及最後那點南軍的伏完來到下邳後毫無存在感,他六十多歲了,整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朽模樣,身份高貴,矜持寡言。張飛既不會主動去結交,肯定也不敢惹他,因此一時是想不起來的。

  現在他想到了,不僅想到這個老頭兒,還想到了他在朝中的知交故舊子侄學生。

  他還得摸清楚伏完的想法,他到底是對劉備有意見還是對皇帝有意見,是屬於極端的忠臣想趕走張飛讓皇帝徹底掌控下邳還是準備給皇帝賣到河北去,他到底是自己搞事還是和一大群人一起在暗戳戳搞事。

  而那些公卿見到他,永遠都是恰到好處的模樣。

  性情和善的會表現得親切有耐心,性情高傲的會表現得疏離謹慎,但每一個都待他很客氣,每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行動,都符合張飛對公卿的既定想象。

  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們每個人都表現出了高度的一致性!

  甚至如果沒有皇帝和楊修的提醒,連伏完的表現也是完美的!

  他要捉哪一個來嗎!

  要審一審他們嗎!

  他什麼證據都沒有就對這群灰頭土臉跟著天子一路來此的公卿發難,他是董卓嗎?!

  不!他沒資格當董卓!天下人會說,肯定是劉備指示的啊!那個裝得像個君子的劉備,他才是董卓!

  ……這位曾經很想親近公卿世家的三將軍此刻突然羨慕起正在冰天雪地裡行軍的陸廉來。

  他很想上陣殺敵,至少袁譚這個敵人是明確的,見到就打是一點毛病都沒有的。

  陳登看著緊緊關閉的大門,陷入了震驚中。

  從徐州派出的使者已經來過三四批了,除了第一個人敲開過呂布家的大門後,其他人再也沒敲開過。

  這位已經交了軍權的昔日名將活得像個貓冬的老頭兒,除了偶爾會喊幾個老兵來家裡吃吃喝喝,或者去老兵家吃吃喝喝外,其餘時間是避不見客的,陳登的僕役上門說明客人身份,被裡面那個疤臉老兵毫不客氣地關在了門外。

  「管你什麼太守,我們將軍見多了!」老兵嚷道,「愛找誰找誰去!」

  他嗓門很大,一高聲嚷嚷,那兩扇破門就跟著輕輕震了震。

  裡面除了老兵嘟嘟囔囔漸行漸遠的罵聲外,偶爾傳出兩三母雞咯咯的叫聲。

  如果不是陸白校尉經過,陳登可能這輩子的臉都在這裡丟完了。

  「這戶主人一心只有求田問舍之事,」那位騎在馬上的女郎笑眯眯地走過來,「使君若是請他出征效力,可就想差了。」

  「他如何成了這副模樣?」

  陸白想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陳登的迷惑不能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因為她也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廉頗老矣還能披掛上陣,但尚在壯年的呂布卻鐵了心不出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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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3 01:55:4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七章 宛宛類卿

  外面很吵。

  這一年裡因著二張兄弟出征去救臧洪的緣故,小沛走了不少人,整座城池就顯得冷清了許多。

  這種冷清對呂布來說正好,人少些,土路上的塵土也少些,他可以從容地路過陰暗冷清的巷子,路過陽光灑了一地的大街,再在某個很會做湯餅的小攤前停下。

  那商賈是並州人,不僅會做地道的酸辣羊肉湯餅,還知道許多家鄉的老故事,可能是某一個孝子的道德故事,可能是某一位多情少女的愛情故事,還可能是一個雞飛狗跳的家庭悲劇故事,亦或者一個充滿了神怪和靈異的恐怖故事。

  這其中有些是呂布已經聽過的,但他不厭煩,他還樂意繼續聽。不僅聽,還要在聽過之後講一個自己知道的版本。

  就這麼一口口地吃完湯餅,好像也將幼年時那些老掉牙的回憶都翻出來在太陽下曬了曬,而後便可以心滿意足地放下幾枚五銖錢,帶著圓滾滾的肚子,牽著他的馬,出城慢慢溜達一圈,尋一個老兵所住的茅舍,在人家搬出來的臥榻上曬著太陽,睡一個時辰的午覺。

  自從張超領兵歸來後,呂布的樂趣就消失了。

  城中充滿了大呼小叫的聲音,先是士兵回到家中,跟父母妻兒哭作一團的聲音;而後幾天裡是他們在大街上,城門口,以及賣湯餅的攤前與自己的知交故舊哭作一團;最後是他們與同袍一起約在酒坊,嗷嗷叫著,唱著自己家鄉的歌曲,並哭作一團。

  他們這樣興奮,有並州老兵見了,就嗤之以鼻,而後默默走開。

  並州人已經沒有家了,他們當中有些人在這裡重新娶了妻,有些人撿了流民中的孤兒權作養子,準備為自己養老送終,還有人不準備成家了,他們三五成群,平淡地種地,喝酒,過著自己的日子。

  呂布也在過著這樣的日子,並耐心地等待張超那些兵卒激情褪去後,將安靜的小沛還回來的時刻。

  ……然後袁譚來了。

  有商賈不停地運進糧草與物資,有鐵匠日夜不停地敲擊砧板,拉動風箱,有婦人將一張張木棉製成的棉布放進桐油裡反復地浸,反復地曬。

  整個城池都布滿了這股桐油味兒,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運來這麼多油,這又令呂布嗤之以鼻了。

  不錯,曬成油布之後防水厚實,可以製成帳篷、包裹、擔架,還可以蓋在糧草上,防止它們受潮生黴,可是這東西不防火啊。他們是應該將城外新長出來的樹木伐倒,一根根抬進來的,那麼潮的木頭,想點燃可不容易,怎麼用都好用。

  呂布有點想提醒,想想又作罷了,這是張超的城池,他多什麼嘴呢?

  ……而後這幾天廣陵太守陳登來了。

  整個小沛從飄著桐油氣息變成了到處都充斥著圓木滾動,騾馬嘶鳴的熙攘嘈雜。

  在田豫領兵收縮回北海後,青州也與東海琅琊兩郡一起,又送了些物資過來。

  負責出這趟差役的官吏是個俊秀斯文的年輕士人,在同小沛的官員交接過之後,他並沒有去官舍休息,也沒有四處轉一轉,而是讓僕役扛著幾個包裹,去了陸白的健婦營。

  營門前的女兵們正滿頭大汗地加固箭塔,有人見他道明來意,要尋陸白校尉,立刻用胳膊肘捅捅同伴,同伴抻脖子望了一會兒,恍然大悟。

  「我認得他!」那個女兵揮舞著手裡的小錘子,「那個小郎君,是咱們女郎搶來的!」

  周圍的女兵全都短暫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臉驚駭的看著她。

  「什麼叫『搶來的』!那是明媒正娶!」另一個老資歷的罵道,「況且也不是為女郎自己!那是為甥女娶的佳婿!」

  「怎麼娶的!怎麼娶的!快仔細說一說!」

  柳四郎有點察覺到周圍女兵挑剔他的目光,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那些女兵立刻又將頭轉回去,一邊俐落地幹活,一邊抽空交頭接耳,點評這個外甥女婿雖然畏手畏腳,但似乎也還是個實誠人的老實表現。

  這位郎君就更加不安了,這種不安在見到陸白之後也沒有什麼緩解,盡管陸白見到他和氣極了,也親切極了。

  「是,是是,」他盡量讓自己的脖子從脖腔伸出來,「家中一切安好,大郎又長了些,眼見著能認出人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比了比一個長短,陸白見了就很高興,連忙追問一句。

  「這樣聰慧?再過幾日就該學一學識字了吧?」

  柳四郎沉默了一會兒,不敢問阿草是不是周歲學識字的,但陸白問過羊四娘和孩子們的近況,又問起路上之事,這讓柳四郎又將心重新放回肚子裡。

  ……實不怪他慫,畢竟這門貴親不管誰攀上,心裡總會有點忐忑。

  「路上倒是都好,」他笑道,「尤其是方與那一邊,聽說原以為將要湧進不少流民,今見井井有條,可知張太守與校尉調度籌謀。」

  他這樣很小心地誇了自己這位便宜姨媽一句,後者聽過之後便又笑起來。

  氣氛漸漸變得安穩祥和,柳四郎得以在又回答了幾個公務上的小問題後離開健婦營,滿心歡喜地琢磨該去市廛買點什麼新鮮東西,給自己媳婦和娃子帶回去,因此也就沒留心陸白的笑容裡摻雜了些什麼東西。

  袁譚又一次南下,按照以前他每次攻打北海的風格來說,一定會製造大量流民,畢竟這時代的武將平均標準都這樣,上限是陸廉,秋毫無犯;下限是李傕郭汜曹老板,屍橫遍野人頭滾滾;中間檔就是袁譚這種,沒興趣大肆屠殺,但只要經過了哪個村莊城鎮,必然也像篦子篦過一遍似的,不放過老鄉的一針一線。

  因此當他逼近小沛時,附近城鎮村莊的百姓一定會開始大規模逃亡,有些是沒來就逃的,有些是被接掠過之後只剩身上三尺布,不得已南下討飯吃的。

  但這一次很反常。

  除了開戰前就帶著家私逃走的百姓之外,在袁譚經過之處並沒有多少人逃出來。

  當然有可能是因為袁譚抓了那些百姓當民夫,或者是準備驅趕他們攻城——但如果是這樣,會有零散的老人與幼童逃出來,四處流散,甚至暴屍荒野,這是開戰後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沒人見過,沒人提起過,就連斥候也沒見過這樣的流民。

  柳四郎的話間接佐證了她的猜測。

  冀州軍一日比一日近了,張超為下邳的援軍選好了營地,備好了物資,但援軍遲遲不至,這已經令他們感到不安。

  這個細節令陸白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但她對自己說,冷靜一點,如果是阿姊的話,會怎麼看呢?

  袁譚兵力倍於他們,但他們有城池為倚仗,當初在劇城,她是擊退過袁譚的,這次也沒什麼好害怕的。

  敵軍遠道而來,不及他們以逸待勞,側翼又有臧霸的泰山軍為威脅,袁譚不會全力壓上,他們也不必主動出擊。

  於是這就成了一個拼耐心,拼糧草,拼時間的游戲。

  當她將自己的想法講給其他幾人時,他們也覺得這個思路是很對勁的。

  冀州軍兵分三路南下,他們也分三路拒敵,軍容最盛的那一路是劉備的中路軍,有名將率領的那一路是陸廉的西路軍,那他們當一當駑馬也不打緊啊!

  有城池可守,糧食也能支撐兩個月,那慫就是了!

  但在初步指定了這個計劃後,張超又有了一個擔憂。

  「咱們於此相持,未知朝廷……」

  「袁譚不能繞過小沛去攻下邳,下邳便穩如磐石,」陳登摸了摸他的小鬍子,「難道朝廷會有什麼怨言嗎?」

  只要他們能堅守住,等劉備陸廉打爆了袁紹的主力,袁譚自然就退兵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怎麼會有人坐不住呢?

  方與城西南三十里外的村莊,有小孩子在泥屋的窗洞裡悄悄探出頭。

  ——看那個人!他小聲對自己的妹妹說道,看他的衣服!

  ——亮閃閃的!那是什麼衣服!我能摸摸嗎?

  ——噓!他看我們了!

  那竊竊私語被車輪與馬蹄蓋得嚴嚴實實,因此袁譚根本不曾聽到那兩個衣衫襤褸的稚童在討論他身上的大氅和盔甲。

  他從村莊裡驅車而過,目光掃過一處處的房屋,一個個俯倒在地的平民,最終落在了跪在路邊,一臉畏怯的里長身上。

  袁譚示意車夫將車子停下,而後緩緩地走下車,彎腰伸手,將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扶了起來。

  老人很是吃驚,渾濁的眼睛裡就蓄起了淚水,嘴唇顫抖著,喃喃說了一些什麼歌功頌德的話。

  袁譚沒仔細聽,但他還是溫和地沖他點點頭。

  如果他的右臂能使上些力氣,他會用雙手扶起這個老人的,而這幅畫面就會變得更加漂亮一些,也更能被劉備治下的百姓記住些——盡管對於袁譚來說,他們實在是與螻蟻差不多的東西,就比如這個皮膚像樹皮一樣的老人,他有什麼力量呢?他能拉弓射箭,能披甲上陣嗎?他出身世家,有學識名望,因此有千百弟子為他驅使嗎?

  如果都沒有,他憑什麼獲得自己的尊重呢?

  老人的話講完了,又命家人捧出了一碗熱酒,恭恭敬敬地遞到袁譚面前。

  周圍有幕僚在誇讚。

  ——這不是簞食壺漿,什麼是簞食壺漿!

  這就是簞食壺漿嗎?

  袁譚溫和地微笑著,接過那碗劣酒,輕輕沾了沾唇,老人感動得一邊用袖子擦眼睛,一邊嘟嘟囔囔著什麼話。

  又有黔首悄悄走過來兩步,小心翼翼地,好奇地打量著他。

  打量著這位與陸廉性情迥異,但行事似乎又十分接近的年輕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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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3 01:56:0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必須出戰

  冀州軍在小沛的圍城戰開始時,天已經漸漸冷了,但小沛還沒有下雪。

  小沛的聯軍沒有一個絕對的主帥,他們只能商量著來,但考慮到陳登是劉備最信任的人之一,在徐州也有良好聲譽,幾位武將還是推舉他為暫時的主帥,張超認為這樣做可以穩定下邳的民心,陸白認為這樣可以在劉備處加分,臧霸則覺得這一仗恐怕沒那麼大的功勞,只有苦勞可以論,說不定還要背鍋,既然陳登當主帥了,鍋自然也是他來背,那自己就放心了。

  兩軍在城下交戰了幾次,雙方變換了幾種陣法,也想了幾種巧計去偷襲對方的側翼和後方,但因為誰也沒有全力以赴,因此均告失敗。

  因為是帶了試探性質的交戰,雙方的損失也都不多,打一打發現彼此佔不了便宜,就大營對著大營,相峙起來。

  城中都是張超軍的家眷,每到征戰間歇,軍需官開城門領著民夫進出軍營,修補柵欄,運回傷員時,也有婦孺抱著陶罐或是拎著筐出來,隔著柵欄給自己家的男人送東西,如果是丈夫,就悄悄拉一拉手,如果是兒子,就慈愛地摸摸頭。

  陳登並不阻止這種行為,在他看來,這會給張超軍一個無與倫比的暗示,妻兒老小就在身後的城中,他們豈敢臨陣脫逃呢?

  但回報的斥候說,袁譚營中也有這種景象,這就非常奇怪了。

  冀州軍是遠道而來的,家眷自然不在這裡,但也有附近的百姓給他們送熱氣騰騰的食物,有小婦人細心為他們縫補衣服,還有小孩子跟著老人過來,隔著壕溝與拒馬去張望軍營裡的稀奇場面。

  甚至還有車馬從對面營中運出,進了那些臨時搭建起的百姓營地裡。

  冬天總是很難熬的,聽說小陸將軍的軍隊後面就會帶著一群流民,她會盡力保護他們,不令他們受到盜賊和潰兵的騷擾,但她不能憑空變出食物,因此那些流民還是飢一頓飽一頓,時不時在清晨大家起來上路時,流民營中就會傳來幾聲哭叫,然後有幾個熱心的壯漢走上前去,默默地將那具屍體抬走,挖一個淺淺的坑埋了。

  而袁譚營地旁後面的流民營裡,卻是連餓殍都沒有的。

  他每天會拿出一些軍糧熬粥給流民喝,無論是乾柴還是糧食,都由袁家大公子來出,流民只要準備好一個飢餓的胃口,以及一隻破瓦罐就夠了。

  大公子偶爾會出營巡視,他坐在軺車上,裹著皮毛大氅,面色冷漠地從流民中穿過,看他們跪倒在地,哭泣著感謝他恩德的模樣。

  有人會問起一個刁鑽的問題:是劉備陸廉待你們好呢,還是我們大公子待你們好呢?

  ——當然是大公子!他們抽噎著講起賦稅是多麼的重,日子又是多麼的清貧,他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都去哪裡了呀?都去餵飽劉備的軍隊了!

  ——大公子就不需要他們的糧食!大公子還會送給他們糧食!

  那些衣衫襤褸的人捧著破碗,將額頭貼在泥土上,用最誠摯的態度去表達對這位年輕將軍的謝意,他們祈禱著自己感激涕零的心意能有十分之一傳達進大公子的心裡,便心滿意足了。

  當然,袁譚對此仍然是不屑一顧的。

  他在流民中短暫地轉一圈,大多數時間仍然在審視他的營寨是否有缺陷,附近地形是否有威脅,鹿角是否捆得扎實,壕溝是否挖得夠深。

  當他檢查完回營時,父親的使者也就到了。

  袁譚很是恭敬地向郭圖行了一禮,請他落座,並命令僕役端一壺熱蜜水來,他似乎根本沒看到郭圖臉上隱隱的不安與窘迫,他甚至還很和氣地問候了他。

  「先生清減了。」

  郭圖輕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為戰事憂慮,案牘勞形之故。」

  袁譚微笑著點點頭。

  「先生,我在信裡提及的事,我父欲如何裁奪?」

  靠自己的三萬兵馬打不下下邳,他需要繼續增兵,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事。

  「公子戎馬勞苦,袁公不忍……」

  袁譚臉上的笑容收斂了,這位謀士剛擦完的汗水又冒出來了,他迅速想起自己來時的說辭。

  「況且這一路本為疑兵,公子不必強攻下邳。」

  「嗯,」袁譚應了一聲,「我父現與劉備決戰,分兵不利。」

  郭圖那有點可憐兮兮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一個大喜的表情,但還沒等他說幾句父子相親的話,袁譚又開口了。

  「先生既來小沛,必有厲害助我,」他微笑著注視著這位謀士,「先生帶來什麼了?」

  郭圖臉上的喜悅一下子僵住了。

  他當然不是空手來的!

  這位謀士雖然對主公的事業不上心,卻對自己的地位非常看重,即使眾人皆知他是因為損兵折將而被發配來袁譚這裡,他自己也不能承認!

  他必須對袁譚有所襄助。

  ……但這種襄助應該是袁譚艱難絕望之時,他再從容不迫地拿出來賣弄一番的!不是現下這樣被從容不迫的袁譚逼出來的!

  郭圖在那一瞬間又驚又窘又氣,甚至恨不得哪裡飛來一隻禿了毛的野雞,狠狠啄袁譚兩口才好!

  但他最終還是溫柔又慈祥地從懷裡掏出一隻絲質袋子,將裡面的書信一股腦倒了出來。

  「在下數番欲歸公子身邊,雖為小人所阻,今日方見,」郭圖這樣溫溫柔柔地說道,「但終究還是不負公子所托啊。」

  案上的書信筆跡各異,下首處的名字自然也各自不同。

  但書信的主人都屬於同一個地方。

  這畢竟不是雒陽南宮的德陽殿,沒有那樣高的屋頂,沒有寬敞到幾近空曠的大殿,即使下邳的官員令織工趕製出玄色壁衣覆蓋在四面的牆壁上,壁衣上也沒有莊重冷峻的花紋,沒有能在風來時一動不動,異常肅然地垂掛在壁衣下方的玉飾。

  但這座行宮自然也有它的好,比如說它不寬敞,官員們就必須接席而坐,互相離得很近,自然也就可以用更隱蔽的方式交換眼神和意見。

  他們當中有人就在用這樣的眼神注視著面前的這一幕。

  「張將軍既總攬徐州軍事,未知小沛戰事如何?」

  「陳元龍是知兵之人,曾以奇計退江東賊寇,有他在,可保小沛不失。」

  「既有退敵之才,何時能退袁譚?」

  「袁譚勢大,兵馬倍於我軍,因此當據城而守,待袁紹失利,袁譚自然退去。」

  有人不言語了,有人幽幽地嘆氣,有人又開口了。

  「市井流言,稱袁譚寬仁愛民,為大義而來,張將軍可有聽聞?」

  張飛「哈!」了一聲,而後聲音變得慌張和急促起來。

  「臣失儀,臣並非,並非有意……」

  「嗯,」天子的聲音聽不出感情,「卿有何見解?」

  「袁譚不過裝模作樣,」張飛堅持道,「他數番劫掠北海,致十餘萬生民逃散,百姓困苦不堪,何曾有什麼寬仁愛民之心!」

  「他前番如何,皆因天子不在下邳?」

  「不錯!」

  「那豈不是說,袁譚事君以忠,見天子巡幸下邳,因而行事恭慎?」

  張飛說不出話了。

  很快又有楊彪的聲音響起。

  「朝廷徵辟河北名士時,他們卻是無人奉詔,恐怕稱不得『事君以忠』。」

  「既如此,便更該令陳元龍速退敵兵,否則民心思變,便是無損朝廷的威儀,難道也無損劉將軍的聲名嗎?」

  被天子賜予「獨坐」恩寵的伏完一直沒有開口,而是沉默地聽完這場爭論後,與公卿們慢慢走出這間並不寬敞的行宮主殿,他的步履不快不慢,偶爾有人同他講幾句話,他也只會簡短地回以寥寥數字,因此其實很不顯眼。

  張飛在與人爭論期間,曾經偷偷看過他兩三眼。

  出身寒微的武人不該有這樣敏銳的覺察力,大概是有什麼賣弄聰明的人指點過他,伏完心裡冷哼了一聲。

  他在下朝後沒有回到家中休息,當然也沒有同哪個朋黨串聯,而是去拜訪了一下陳珪。

  老人以年歲高為由,不曾在朝中出仕,只在家裡給弟子們講一講課,最近連課也講得少了,一心一意貓冬。

  伏完來拜訪時,坐在軺車上等了一會兒,被請進去後又坐了一會兒,陳珪終於出來了,一臉的睡眼惺忪,搖搖晃晃,見了他就立刻笑著告罪。

  「未審寒門今迎貴客,竟令伏公久等!」

  「豈敢,」伏完笑道「漢瑜公這般客氣,分明指我為不速之客啊!」

  兩個老頭子一起笑了起來。

  先寒暄,聊一聊近況,聊一聊過去,還可以聊一聊經學,然後再將話題轉到罵幾句袁逆身上。

  伏完沒有說來這裡做什麼,他只是過來拜訪,看望一下這位名門出身,雖稱不上老友,倒也熟識的同僚。

  陳珪也沒有言語機鋒試探,好像真覺得伏完來這裡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他講起了幾個關於桓靈之時的小笑話,伏完立刻接上,然後用同樣幽默的刻薄話繼續這個話題。

  這樣的拜訪持續了不到一個時辰,伏完就告辭了。

  當他出門時,陳珪禮數非常周到地送他出了門。

  雖然稱不上賓主盡歡,也還其樂融融。

  但當這位不其侯坐上軺車,漸漸駛離了陳家之後,陳珪臉上的笑容忽然變了。

  有人七手八腳地上前來扶他,將他攙進屋去。

  「給大郎送個信,」一片兵荒馬亂中,陳珪平靜地說道,「他必須尋一個時機,盡快出戰。」

  「……從父為何如此說?」

  陳珪疲憊地瞥了侄子一眼,「難道你看不出,伏完今日來此,就是想探看虛實,看我幾時死麼?」

  他已經盡力掩蓋,但若是到了掩蓋不住的那一天呢?

  東線上的戰爭就是這樣真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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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九章 誰把誰當真

  陳登收了信時,他那位從弟很仔細地打量了這位從兄幾眼。

  比起當初還在下邳時,他的顴骨高得有些觸目,看信時眯著眼睛,不知道是案牘勞形還是太消瘦的緣故,後背就有些佝僂。

  但他臉上還是有滿不在乎的笑容的,這是陳元龍一貫的表情,豪爽裡帶點狡黠,族裡的子侄和幼弟們見到他這樣的笑容就會很安心,不管是偷吃東西還是寫作業偷懶,反正都有阿兄幫忙出主意。

  這種很有神采的笑容在他拆看過信之後,也不曾黯淡,於是從弟徹底的放心了。

  「阿兄怎麼說?」

  「袁譚不足為懼,我這便出戰,」陳登笑道,「回去請父親靜養,等我的消息便是。」

  他們父子倆一脈相承,都有在人前故作鎮靜的好功夫。

  陸白是在使者走後過了快一個時辰登門的,在她登門時,陳登還在靜靜地看著那封信。

  如果陸懸魚在下邳,這個困局是不必有的。

  因為無論是陳珪父子還是關羽張飛,他們都有一個很根深蒂固的觀念:朝廷很重要。

  他們非常在乎天子的態度,在乎朝臣們的想法,在乎天下人對他們的議論,他們能不能令每個人滿意呢?如果不能的話,會不會被載入史冊,被後世人指著名字罵上幾百年?

  他們被人罵也就罷了,劉備呢?

  想像一下因為他們的緣故,劉備被天子所厭棄,被士族所憎惡,被天下人唾罵……誰又能擔起這個責任呢?

  這種想像出來的壓力給了下邳那些漢臣們以力量,進一步給了有心人策劃陰謀的空間。

  而如果是陸懸魚來守下邳,她完全沒有這種壓力,因為後世隨便哪一個考過幾次歷史考試的小朋友都有「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認知,這種認知與她身為統帥的實踐相結合後,就變得堅不可摧了。

  劉備是一定要當皇帝的,他如果不當皇帝,下面的人怎麼辦?無論士卒還是文臣武將,每一個追隨劉備的人都有政治訴求,集合到一起的力量是一定會將那個小皇帝從玉座上弄下來的。

  因此區別只是好好待皇帝的話,他們將來可以用請的方式就將小皇帝扶下來,大家體面;不好好待皇帝的話,也就是拎著衣領下來,不那麼體面而已。

  天子和漢臣們的力量有,但在絕對的軍事實力面前完全不夠看,因此完全不需要忌憚他們,甚至倉促迎戰。

  當然,幸虧這個腦子裡沒有任何「法理」、「法統」、「皇權的神聖性」的陸懸魚沒在下邳,否則她那個崇高得幾乎閃閃發光的名聲就徹底完了,小皇帝和漢臣們集體崩潰地逃出下邳,再毫無懸念地被她捉回來時,這位不世出的名將也必然就坐實了新一代王莽的頭銜。

  ……事實上,這也是袁譚和郭圖的想法。

  袁譚的右手用來寫信是有些吃力的,因此他很少自己寫些什麼東西,有時是找一個小吏來替他寫信,有時只傳一個口信。

  但這次不太一樣,他將郭圖搜羅來的那一匣徐州士族所寫的投誠信挑挑揀揀,選了幾封命人送回去,是既沒有紙面上的東西,也沒有任何口頭上的告誡的。

  沒過幾日,有人誠惶誠恐地繞了一個大彎,躲開小沛來到袁譚軍中,想要面見大公子,問一問大公子什麼想法。

  被退信的都偷偷問過其他寫了投誠信的世家的情況,因此加倍心驚膽戰,為什麼只有他們被退了信?袁公是有什麼不滿嗎?要錢還是要糧都可以談嘛!

  沒被退信的也很不安,他們的投誠信在敵軍手中,現在兵臨城下,到底是要怎麼樣呢?要是袁譚能贏,他們得趕緊簞食壺漿,偷偷將家當都拉到冀州軍中表誠意;要是袁譚敗了,他們也得趕緊拉出家當送到下邳,表一表自己對劉使君的忠心啊!

  騎在牆上的人是最痛苦的,尤其是看到雙方對峙就更痛苦了。

  「若天子不在下邳,」郭圖笑道,「大公子想靠他們逼出陳登,恐怕還不容易呢。」

  袁譚看著一旁的婢女小心為他剝橘子,忽然也是一笑。

  「劉備想迎天子,這不是他想要的嗎?」

  「公子準備見一見他們嗎?」

  袁譚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的語氣冷酷而平靜。

  「我不獎賞他們,也不責罰他們,我要告訴他們,待我攻破下邳時,再做決斷。」

  那些騎牆派聽了袁譚這個「看你表現」的答復,回去之後又會商議出些什麼來呢?

  原本這些本地騎牆派的勢力並不大,可以輕鬆被張飛陳珪等人壓住,但現在加入了「朝廷」這個因素在,一切就變得不尋常了。

  許多漢臣自帶一種天真,覺得那個不到二十歲的小皇帝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哪怕是凶惡如李傕郭汜輩也不敢對天子怎麼樣,劉備自然也要恭敬相待。唯二掀桌子,對天子和皇權下手的就只有董卓和袁術,他們怎麼樣了呢?

  所以漢臣當中認同劉備,想讓他當皇帝的有一些,不多,認同袁紹當皇帝的就更寥寥無幾。最多的既不是認同劉備也不是認同袁紹的,而是覺得不管他們怎麼打,最後都還是要乖乖回到天子的朝堂上來。劉備是宗室,大概能封王,袁紹可不是宗室,要是他統一天下,就給個三公的位置吧!

  有騎牆派跑來和他們聯手,準備給前線一點壓力,那給就給嘛!陳登贏了很好,輸了的話,這群武將的氣焰是不是也要收斂些?別什麼人都跑來稱兄道弟,跟誰倆呢!

  天子在哪,朝廷就在哪!這普天之下,都是天子的疆土,大漢的疆土!

  現在這個混沌而隱晦,找不到敵人,也找不到破解之法的難題就被交到了陳登手上。

  他不知道父親還能堅持多久,一旦父親病重,雪花一樣的非議就會向著小沛而來,他交出兵權還不算完,張超的部曲兵會不會也被朝廷收走呢?要知道張邈臧洪都是壯烈殉國的,有這樣的名聲在前,公卿只要把「你當弟弟的不能給兄長抹黑」的梯子架上去,張超也下不來了啊!

  當然,還有一個陸白在,她是鐵定不會將手裡的女兵交出去的,但陳登又要擔心這位女郎起些別的什麼心思。

  ……畢竟這是天子身邊的朝臣,不是青州那些心懷不軌的土地主,陸白要是被逼紅了眼衝進下邳再搞一次鴻門宴,那她也別姓陸了,跟著窮凶極惡的國賊董卓去改姓個董好了!

  陳登這麼多復雜的心思,陸白全都沒看出來。

  「我得出城打一仗,三將軍那裡是顧不上的,咱們城中還有沒有援手可用?」他直接了當,一點不廢話,「我素知辭玉與呂布相熟,女郎與他交情如何?」

  「原有些芥蒂,」她說道,「現在放下了,使君為何急於出城?」

  陳登多看了她一眼,可能在猜什麼樣的芥蒂,但沒問出口,也許是覺得呂布私德不修,她又生得這樣美貌,因此曾有衝撞冒犯。

  但關鍵是,他不曾回答陸白的問題,而只是嘆了一口氣。

  「若呂布能來守小沛,我便再無擔心了。」

  陸白大吃一驚。

  「呂布是個無父無君的人。」她說。

  「這正好。」陳登說。

  這個簡單的回答讓陸白眼睛圓溜溜瞪了一陣,然後她就明白了。

  呂布是個滾刀肉,禮義廉恥名聲史書什麼都不能動搖他,原來用金爵利祿還能打動他,現在連這些世俗裡的東西都不在他眼中。

  如果陳登是被朝廷所困擾,那這個狀態下的呂布就正好。

  「也不是不能,」她說道,「但咱們須得想點辦法,唬他一下。」

  小沛城仍然是忙碌且平靜的。

  有人擔心,多半是家中父兄在軍中的,因此要每天去城門處打聽情況,也有人傻吃憨睡,根本不在乎城外的風風雨雨。

  其中並州人因為這種與眾不同的特質而經常遭人側目。

  他們普遍囤了不少糧食,而且哪怕是關在城中,也有用一點糧食做個誘餌,捕捉到寒鴉的本事,因此別人在節衣縮食時,他們家裡倒是常有肉湯;

  他們還很吝嗇,自己的糧米不願意與旁人分享,哪怕來的人是苦求是哀告,是用銀錢來換都不行;

  他們脾氣還很差,若是別人指責他們幾句,那立刻便會破口大罵;

  他們拳頭還很硬,只要那人受不得罵,上前準備練練,那梆梆就是兩拳,一定要打個鼻青臉腫才會放手。

  於是在開戰之後,這些本來人緣就不好的並州老兵就更加不受人待見了,但他們也不在乎,畢竟他們的主君就是這個德行。

  大家都是能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有什麼畏懼的呢?

  他們會這樣嚷嚷:「反正我們是不怕死的!」

  呂布也就信以為真了。

  直到在圍城一個月後的那日,他正盤腿坐在馬廄裡,跟自己那神駿的,最近卻吃肥了的坐騎大眼瞪小眼時,忽然有人激烈地敲起門來!

  「將軍!將軍!」有人在用並州口音大呼小叫,「敗了!徐州人敗了!袁譚要打進城中了!」

  呂布一下子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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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3 01:56:3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章 陳登

  那天早上還是個晴天,風很硬,太陽落在士兵一層套一層的寒衣上,將最外層戎服上的殼子照出了一層光亮。

  那也許是油脂,也許是污垢,原本是發烏的色澤,被太陽這樣一照,遠遠看上去倒像是鐵質甲片泛著的寒光,氣派極了,但不能離近了仔細看,離近了看,就露餡了。

  他們也很機靈,從東城門出去,繞了一大圈,走了幾十里的路程,才堪堪繞到袁譚軍東北方十幾里的大湖旁。

  那裡樹木豐茂,即使到了秋冬,湖邊的濕地裡依舊能長滿一人高的長草,除了在大湖裡討生活的漁民之外,就連附近的農夫進了濕地也會暈頭轉向,分辨不出東西南北,因而這地方除了有漁民,還有匪盜,有時兩者還會相結合,亂世時漁民就下了船四處劫掠,治世時他們又變成熱愛和平的好百姓。

  陸白對這裡完全不了解,張超略知一二,泰山寇出身的臧霸來過兩次。

  他們聽到陳登說要在這裡設伏時,立刻表示要尋幾個靠譜的嚮導。

  「這裡的地形,」這位下邳陳氏的世家子說道,「我是很熟悉的。」

  幾個人一起狐疑地看他。

  「我來這裡剿過匪。」他又解釋了一下。

  剿匪這活聽起來很簡單,己方兵精糧足,對方只是一群衣衫襤褸的零星匪寇,但實際操作起來就滿不是那麼回事,賊人勢大時,也是能給孔融堵在城裡不敢出門的——當然名聞天下的孔文舉不擅此道就是了——式微時,又能立刻作鳥獸散,躲進蘆葦蕩深處,讓人再難尋覓他們的蹤跡。

  陳登的計謀就出在這裡,準備將袁譚的兵力引過來,到時埋伏在此的兵馬一起殺出,如果能成,這就是大功一件。當然也考慮過,按照袁譚最近的謹慎路數,他可能不會傾巢出動,但只要有冀州軍入彀,就不賠本。

  等到這仗打完,正可以派一隊衣衫破爛的士兵回去亂嚷嚷,詐呂布一下,反正雙方混戰時,誤報軍情的事屢見不鮮,豈不一舉兩得?

  他們在長草中間門埋伏好,順便從懷裡抓出一把麥粉塞進嘴裡,胡亂地充飢時,也有人將麥粉多倒一些,分給被他們抓來的百姓手上。

  那些百姓一聲接一聲地哀求,直到有人過來,好言好語地寬慰了他們幾句——他們都是好百姓,不是間門諜,這件事陳將軍是知道的,只是怕他們被亂軍所害,所以留他們在這裡,等這場仗打完,自然送他們回去。

  百姓們似乎信了,但也可能沒信,無論如何,他們得了那些粗糲的麥粉之後,眉目間門的恐懼也淡了些,一口口地將這點食物吃下去,一個挨著一個,低眉順目地蹲在那裡不言不語。

  「隊率說的是真的嗎?」有新兵悄悄地問。

  「什麼傻話,哪怕是管天管地的小陸將軍也沒這樣的善心,」他身邊的老兵嘀咕了一句,「只是怕他們通風報信罷了。」

  百姓通常是懵懂而麻木的,有些是不辨善惡,有些是沒資格去分辨善惡,他們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不由他們自己說了算,他們會不會將軍情交代出去也不由他們說了算,甚至少數由他們自己說了算時,還要考慮到通風報信的獎賞的誘惑力。

  那不是用來改善生活,喝一頓酒,穿一件新衣之類的誘惑力,而是自己和家人都能在這個冬天裡活下去的誘惑力。

  他們活得很苦,因此這種誘惑力格外巨大,考慮到這一點,行軍時也必須將這些農人統一看管起來。

  忽然有人從蘆葦深處跑過,有斥候立刻追了上去。

  但這樣的地形很不容易騎馬,那幾個衣衫襤褸,踩著破爛草鞋的人也跑得飛快,離得又那麼遠,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斥候互相嘟囔了一下,覺得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遠處隱隱傳來金鉦與戰鼓聲,作為誘餌的前軍已經迎了上去。

  戰鬥就要開始了。

  這場戰鬥剛開始是很正常的。

  陳登這邊三千誘兵,六千伏兵,由陳登和臧霸帶隊,留了六千人守城,陸白和張超守著。冀州人看到這邊只有三千兵馬後,也只派出了一個五千人左右的軍陣,一手盾,一手長矛,緩步向前,與陳登的兵馬逐步靠近,等到了三十步以內,雙方都開始互丟長矛,丟完長矛,盾兵後退一步,有壯漢手持短兵衝上來,那可能是手戟,可能是鉤鑲,可能是環首刀,互相撕扯在一起時,金戈撞擊發出的刺耳聲響竟蓋過了廝殺與戰鼓聲。

  在冀州精銳的步步緊逼下,守軍這邊的陣線開始被撕出口子,有牌手頂上,但又被對面撞翻了盾牌,慌亂中只能轉身逃走,一不小心又撞翻了幾個同袍,這個口子就被撕得更大了。

  當陣線上出現了數道口子之後,後方的旗幟一變,金鉦聲也起了變化。

  士兵們開始緩緩後撤。

  先是撤得很有秩序,相互配合,而後越來越慌張,很快就丟下了武器和旗幟,調轉方向,撒開步子,向著那片枯黃卻仍豐茂的沼澤逃去。

  冀州人大聲歡呼起來!

  那可不是什麼無名之輩的旗幟,那是廣陵太守陳登的軍旗,他不僅是朝廷親封的兩千石的高官,還是劉備極為器重的親信,名位大概也只在陸關張那幾人之下罷了!

  奪旗之功誰不想要!

  那些冀州兵立刻爭搶起了地上的旗幟,為了爭奪一面十分華美的大旗,有人甚至還對同袍動了手,這小小的混亂很快被軍官所阻止,但更多的冀州人還在追向逃兵,其中還有許多的軍官。

  畢竟奪了旗是一回事,親手斬了陳登又是另一回事!

  現在彼軍已潰,他們為什麼不乘勝追擊呢?

  陳登騎在馬上,遠遠地望著數百步外的景象,那裡原本是一個五千人的軍陣,而現在這五千人追擊潰兵,陣型已散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似乎又有兩個不遜於五千人的軍陣漸向他而來了。

  這位廣陵太守的心繃緊了。

  袁譚加大了兵力投入,這意味著接下來的戰鬥,他的收益可能會增加,當然風險也大大增加了。

  他聽到身邊的臧霸在咬著牙,牙齒發出了一陣咯咯的響聲。

  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身體都不由自主地輕輕戰慄起來,他們馬上就要迎來這場大戰最關鍵的節點——

  對面忽然敲起了金鉦。

  五千前軍如潮水一般襲來,又漸漸地退去。

  陳登在那一瞬間門腦子裡似乎變得一片空白,而在下一刻,他所有的神智都回來了。

  那兩個大陣不僅漸漸向他而來,而且其中點起了火把。

  現在是下午,未時將將過半,為什麼要點火把?

  「彼軍有詐——」陳登高聲道,「速撤!速撤!」

  夏秋的大澤想放火是一件很搞笑的事,但當天氣漸漸寒冷,空氣濕度變低,蘆葦也因此變得比往日更加乾燥時,只要有人在蘆葦蕩裡點火時一個不慎——

  那就是燒盡整片大澤的熊熊烈火。

  陳登不知道袁譚是怎麼猜到他的計劃的,他甚至為自己棋差一著而感到懊惱羞愧,但當長草中的士兵慌忙往外跑,而他還不死心地回頭看一眼時,那種羞愧一瞬間門變成了更為復雜的情緒。

  很顯然,冀州軍不懂得在沼澤中點火只需要一支火把,他們點起的火把越來越多,逐漸連成一片刺眼的光,而其中甚至有許多士兵背著乾柴,提著陶罐,那陶罐裡自然裝的是桐油,毫無必要。

  到了這一步,陳登自然什麼都明白了。

  這場戰鬥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門,因為大澤燒起來後,士兵們立刻就跑散了,而在蘆葦燒起來後,那些因結冰而變得冷硬的土地短時間門內又被烘烤泥濘,想在裡面翻找戰利品也很不容易。

  冀州人只能點著火把,從太陽仍在一直找到天已將黑,除了幾個慌不擇路的小蝦米之外,他們還渴望找到一條大魚。

  想找到臧霸不太容易,那畢竟出身泰山寇,有很高明的逃跑手段,但想找到陳登也不容易,因為這位世家出身的太守對這裡很熟悉,盡管與自己的親衛走散了,但他還是避開火場,走到了冀州人找不到的大澤深處。

  天已經黑了,在一座又一座的湖泊之間門,有火光亮起。

  那很可能是其他跑散了的潰兵,而幾乎不可能是冀州軍,因此陳登牽著馬,一步步走了過去。

  有人在火邊轉過頭,看向了他。

  那是十幾個壯漢,身上穿著小沛守軍的軍服,衣衫上有血跡,臉上有污痕。

  他們起身迎向了他,眼睛裡卻毫無感情,有人甚至摸出了弓箭。

  陳登閉了閉眼睛。

  「你們不是下邳守軍。」

  「是,」他們當中為首的那個咧開嘴笑起來,很是得意,「而你是一位貴人。」

  「今日的軍情,是你們報給冀州人的,」陳登問道,「你們為何要行此背主投敵之事?」

  「我們只是小民,哪來什麼主君?」壯漢笑道,「況且他們給的賞賜很多。」

  「爾等非民,不過匪類罷了。」陳登冷冷地說。

  這句話刺痛了那些人,他們的臉色在火光下變得極其不善,有人湊近了,越過那個小頭目就準備給這個穿甲的人來一拳。

  而陳登已經拔出了佩劍,迅猛地刺穿了那個莽漢的胸膛。

  這場戰鬥沒有持續很久,至少在消息傳來時,袁譚還沒有進朝食。

  他很驚奇地命令親兵將那幾個人,還有陳登的頭顱一並送進來,他要親眼看一看。

  「陳元龍竟死於爾等之手。」他圍繞著那顆頭顱轉了轉,嘖嘖稱奇,「可你們為什麼不能俘虜了他,將他活著送來呢?」

  「這人出言不遜,罵了小人兄弟幾個——」

  袁譚饒有興致地抬頭,「罵什麼?」

  「小人是為大公子,為袁公出力的義軍,他卻罵小人是湖匪,還殺了小人三個兄弟!」

  那人說到傷心處,偌大一個壯漢眼圈竟然也紅了,又是傷心,又是生氣的模樣,看了讓人好不動容。

  「莫傷心了,」袁譚溫言道,「爾等今日立下大功,當賞。」

  幾個壯漢那盈盈淚眼裡立刻露出了光,他們興奮得幾近貪婪,緊緊盯著親兵端出來整整一盤的馬蹄金,卻又不敢伸手去碰。

  「都是你們的,」袁譚笑道,「慌張什麼。」

  「小人……小人謝公子賞!」

  壯漢連連磕了十幾個頭才終於大著膽子,將那盤金子用布抱起來,揣在懷裡,起身欲走時,卻又被袁譚叫住了。

  「還有一件事。」

  「公子?」

  「陳元龍說的不錯,」袁譚說,「你們是匪。」

  雙手還抱著懷中馬蹄金的湖匪愣住了。

  「賞,我已經賞過了,」袁譚說道,「現在該罰了。」

  幾個湖匪面面相覷時,坐在一邊的郭圖輕輕抬了一眼。

  「愣著做什麼?」他看向兩旁的親兵,「將他們的頭砍下,與金子一起掛在營外。」

  「再派幾個人,將陳元龍的首級送回小沛,」袁譚說道,「我與陳元龍……從無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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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一章 魚膾

  當呂布聽到消息時,在最初的震驚過去後就冷靜下來了。

  這不是什麼稀罕事,他想,哪怕有一天有人跑過來對他說,陸廉死於亂軍之中,他也不該感到特別意外。

  戰爭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他當初記在心裡,想著一定要找機會再打一場的勁敵,那位殺伐果斷,戰功赫赫的名將孫堅,不也在襄陽城外的山裡被亂箭射死了?

  消息傳來時,有人惋惜,覺得孫文台不該是那種死法,可呂布卻覺得那種死法真是再正常不過。

  誰知道哪一天,哪一刻,哪一個意外就會到來?

  他心裡是恍惚地想過這些事的,如果是早幾年的他,會嘲笑自己這多愁善感的勁頭比自家婦人還足。但現在他又想清楚了,人經歷過一些事,長了一些年月,就是會有這樣多的想法。

  老兵們沒有察覺到。

  他們的將軍聽過之後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他們發布了幾條命令。

  比如說要他們有家眷的將家眷送過來,沒有家眷的背兩石糧食過來,當然最重要的不是家眷也不是糧食,而是將他們的武器和鎧甲都裝備上,迅速來自己這裡集合。

  呂布自家的院牆是不高的,府邸也不大,但附近住的都是並州老兵,聚在一起自成一坊,坊牆倒還有一丈高,足可擋一擋亂兵。

  那些老兵被組織起來,行動十分迅速,並且有條不紊地匯聚在一起,刀盾手穿戴起鎧甲,環首刀別在腰間,再加盾牌背在後面,拎起鉤鑲,弓兵背起箭袋,拎上長弓,呼呼啦啦地護著家人,向呂布這裡而來。

  這訓練有素的畫面立刻引起了城內其他人的注意,等到陸白趕來時,正看見有許多人圍在坊外,嘰嘰喳喳地說些什麼。

  有富人願意交些銀錢進去躲一躲,有窮人表示自己可以出苦力,有婦人會趕緊將臉上的泥土和淚水擦乾淨,請那些已經自發開始站崗放哨,一臉戒備的並州人看一看她的好容顏,放她和孩子進去。

  那些並州老兵冷著臉不說話,只將手裡的兵器對著她們,任憑如何哭泣哀求也不為所動,直到陸白的女兵分開了擠在門前的人群。

  「我要見你們的將軍。」她聲音並不慌張,反而顯得非常平靜。

  呂布那並不算寬敞的宅邸正在迅速變成一個防禦工事。

  有人搬來梯子,扛來乾草,在屋頂上爬上爬下,致力於在屋頂做一個能遮掩身形,擋住箭矢的瞭望台,要是袁譚進城了,也可以讓神箭手過來放個冷箭。

  還有人在加固圍牆,有人在挖壕溝,有人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堆長木棍,用繩子正綁拒馬。

  再考慮到這只不過是一座小城裡的小坊,牆高不過一丈,寬不足三尺,常住居民不過百人,想用這些手段對抗袁譚的三萬兵馬就顯得非常可笑了。

  但並州人一點也沒有慌亂或是質疑,每一項備戰工作都被他們做得極其熟練,就像是根本不需要專心致志,而完全是身體本能一樣。

  陸白一路從坊門走進呂布家的大門,直到見到呂布本人前,始終在沉默地觀察著這一幕。

  但當她見到呂布時,她一句都沒有提到自己觀察的這一切。

  「陳使君罹難,小沛恐將不保,溫侯宜速出。」

  呂布一身戎服,護臂與護腿都已綁好,未及著甲,就這麼站在廊下,皺眉看她。

  「我為什麼要逃?」

  「少頃將攻城矣!溫侯,世人皆知袁譚與溫侯不睦,況城破時,難免玉石俱焚,」她很誠懇地又重復了一遍,「溫侯宜速出啊!」

  呂布的眉眼向下,似乎在想些什麼,忽然又抬起眼看她。

  她穿了一身的戎裝,從皮弁到鎧甲,從護臂到束袖,腰間的武器,腳下的長靴,一應俱全。

  於是呂布又開口了。

  「我若出城,陸校尉欲何往?」

  「我與張臧二位使君共同守城,」陸白道,「健婦營尚有千餘女兵,足可守城。」

  「既如此,你守便守,何必還要來提醒我一句?」

  她聽了這話,像是覺得很驚奇似的,微笑起來。

  「溫侯一路護送天子東巡至此,受朝廷倚重,不當輕擲性命。」

  呂布似乎在思考些什麼事,她又鄭重地行了一禮。

  「今日一別,恐無再會之日,在下告辭。」

  她轉身離開時,呂布還是一聲都沒吭。

  這場敗仗來得猝不及防,但陳登和臧霸的警覺仍然留下了數千兵馬,得以全鬚全尾地回到小沛。

  他們現在沒功夫去復盤這個計劃到底什麼地方出了紕漏,而只能立刻進入下一個目標裡:保住小沛。

  袁譚的兵馬來得很快。

  他幾乎沒有完整地打掃戰場,剛將陳登的頭顱送回來後,緊接著就開始了攻城。

  小沛兵力尚有萬人,守城是能守的,但城牆不夠高,也不夠厚,當精通攻城的冀州軍開始全面進攻時,他們立刻陷入了苦戰之中。

  到處都是土包和雲梯,到處都有正向城牆上攀爬的冀州人,城上一波接一波的箭雨傾瀉下去,士兵如雨點一般也跟著摔在地上,齜牙咧嘴,慘叫連連,再在督戰官的催促下,咬牙拔掉身上的箭矢,跌跌撞撞地重新向城牆而去。

  城中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血跡,其中有人想偷開城門,又被押上了城牆,全家老幼一個個排隊砍了頭顱,將屍首一起扔下去,又有人在城裡放火打劫,也被押上了城牆,沒有了聲響。

  平民百姓都被動員起來,作為軍隊的民夫和預備役,男人要輪班上城牆,給士兵休息時間,女人要承擔起勞役工作,燒水擔柴,以及將許多繁重的物資運上去。

  整個下邳只有呂布這裡詭異的寧靜。

  無論誰都不曾來,沒有征募,沒有勞役,甚至連個盜賊都不敢打從這坊門前經過。

  呂布穿著甲,在廊下坐了兩天,雪花落在眉毛上,他抖也不抖。

  到第三天上,喊殺聲忽然大了起來,有人嚷嚷著城破了,還有人哭喊著冀州人已經從城牆上翻過來了,呂布就坐不住了。

  「我去看一看,」他隔著門對嚴夫人說,「我去去就來。」

  嚴氏在內室,與幾個老兵的媳婦坐在一起,也在做針線,聽了這話頭也不抬,像是壓根聽也沒聽見。

  但呂布講完之後卻覺得心裡安定了很多,他又吩咐了幾個親兵守住這裡,然後便牽出馬,提起馬槊,帶著一隊士兵出了坊門。

  天陰沉沉的,四面又都是火光,分辨不出時間。

  往袁譚主攻的西城門方向走了幾步,便看到路兩側的房屋多有毀損,其中滿是血跡,一看就知道是被袁譚的投石機砸的。

  有人被壓在房樑下,有人臉朝下趴在路邊,還有人仰面朝天地看著他,男女老少都有。

  呂布繼續往前走,直到他來到城牆下往上望,恰巧看見走下來的陸白。

  那個嬌豔又潔白的美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頗顯疲憊的武將,她頭上綁了塊細布,但血沒怎麼止住,浸濕了布後繼續冉冉向下流,髒了額頭與面頰,被她胡亂抹了幾下,就顯得更駭人了。

  但她就是這樣一步步走下台階,笑著迎向他的。

  「冀州人的土山堆到城牆一樣高了,」她說,「但不要緊,我們已經將他們打退了。」

  呂布喉嚨裡噎著什麼,不上不下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你這樣只能守住一時。」

  「一時也好,我大父雖身敗名裂,卻也為大漢守了一生的疆土,」她說,「現在換我來守,也沒什麼不同。」

  她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呂布卻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

  城下敘話的時間是很短暫的,又有人在城牆上嚷嚷什麼,陸白的臉色變了,向他行了一禮便要上城牆時,忽然被他攔住了。

  「你這樣,只能守一時。」呂布重復道。

  陸白的眼神變得嚴厲,但她沒有說話,仍然在看著他。

  「將城門打開,」他說道,「我尚有駑馬百匹,足為選鋒。」

  當小沛的城門打開時,那些踩在土山上向下望的冀州人陷入了短暫的迷惑中,他們不明白守軍為什麼要開城門,畢竟無論張超還是臧霸,都不是臨陣殺敵的勇將。

  但當城門緩緩而開,有戰馬衝出來時,連大纛下的袁譚都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而站在城牆上,遙遙向下望的陸白終於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她怎麼可能真心實意地勸呂布離開呢?

  ……她又哪裡是為了那個「大漢」而戰呢?

  他透過她,似乎看到了一個一心一意,執著於父祖名聲,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天真又善良的小姑娘。

  他被這樣美麗的幻影所打動,重新將天下無雙的勇將名頭撿起,為這座從來不屬於他的城池而浴血拼殺。

  但這沒什麼不好,無論是對這座城池而言,還是對呂布自己而言。

  他騎在赤兔馬上,領著幾十騎一路衝殺,頃刻間殺出了一條血路,直至中軍大纛。

  城上守軍士氣大振,戰鼓與歡呼聲震天,立刻有冀州人驚慌失措地被砍翻在地,後面的又一時不能補上空位,箭雨襲來,死傷無數。

  小沛的攻城戰就這樣因為一個人而調轉了形勢,變得膠著。

  但這一切於下邳陳氏而言,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陳珪這些日子裡,身體似乎好轉了許多,可以經常起身讀讀書,偶爾也會聽一聽子侄們對朝廷一些小小風波的轉述。

  這位老人只聽,並不說什麼,他的心思似乎已經不在這些事上了,只一心一意地等待什麼。

  他等來了一個雪天。

  天空中飄著雪花,洋洋灑灑地落在庭院裡,有些落在廊下的,被屋裡的熱氣一烘,變成了濕潤的水珠,泛著濕潤的光。

  小孫子跑進來了。

  他拎著一條魚——現下湖泊河流漸漸結冰,想得一條魚是很不容易的,因此這個少年欣喜地嚷嚷著什麼,又將那條魚獻寶似的捧到他面前,請他看一看。

  ——這樣一條鮮魚,做了魚膾怎麼樣?

  不怎麼樣,你豈不知你父因貪吃病了一場,至今還為時人所笑哪!

  他板著臉說出這句話後,又覺得有些太嚴厲……要不,還是讓小郎吃幾片吧?

  就吃幾片?

  當小沛的使者帶著那個木匣敲開陳家的大門時,誰也顧不上那尾魚兒了,他們慌慌張張地跑去正室,想要告知老人這個不幸的消息,並且在慌亂中想好了幾句安慰的話語。

  但他們誰也沒有將那些話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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