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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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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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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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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3 01:57:0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二章 預兆

  小沛每一天都在攻城與反攻中拉扯廝殺時,陸懸魚所領兵馬終於同劉備匯合了。

  她已經徹底擊垮袁紹的西路軍,潰兵甚至成了冀州境內四處劫掠的盜匪,進一步蠶食著袁紹那深厚的家底。

  以各人承擔的任務而論,她已經做完她應當做的,現在該看主公的了。

  ……主公擺爛了。

  ……特別坦率地擺爛了。

  當她來到睢陽城外數十里處,劉備屯兵的這座小城時,主公正站在風中等她。

  還有他身後那一串兒的人,都在跟著等她。

  即使陸懸魚再怎麼後知後覺,也趕緊跳下馬,小跑過來了。

  主公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剛想說句話時,她小聲先問了一句。

  「主公,你是打輸了吧?」

  主公臉上的微笑裂開了。

  身後的謀士們咳嗽著將頭偏移開,紛紛不去看這君臣倆。

  於是陸懸魚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了。

  「差不多吧,」劉備倒是很豁達,「袁紹的確不好打啊。」

  她認認真真點頭,趕緊安慰了一句,「沒事的,現在我來了,我給主公報仇就是!」

  主公挑挑眉,哈哈大笑起來。

  「有辭玉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劉備身後那些顆腦袋又轉回來了,一個個又露出了喜氣洋洋的臉。

  大家先是湊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期間她還曾經將小豆丁曹植拎出來給劉備看看。

  曹植已經鎮定下來,不怎麼愛哭了,大概也知道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劉備也不好意思砍了他的頭,還是禮數很周到地沖劉備行了禮。

  ……但曹植臉上還是有一點迷惑的,劉備也是,似乎都不太明白為什麼她要特意給這麼個小娃子領出來。

  「這個,」她很嚴肅地介紹,「是曹植啊!」

  劉備摸摸鬍子,「嗯,他的父親雖是我的宿敵,但也確實是一位豪傑,而今既然在你帳下,跟著你也能學些騎射的本事,不算辜負了他父親的囑托。」

  「我不是說他的父親,」陸懸魚趕緊又重復了一遍,「這是曹植呢!寫首詩來給大家看看?」

  她看看小豆丁,小豆丁看看她,直到有人打圓場,給泫然欲泣的小豆丁領下去吃飯,也沒人能理解她那個「你這麼會寫詩能不能當場寫幾首,讓我們都跟著出出名沾沾光」的心路旅程。

  雖然有點尷尬,不過大家都已經對小陸將軍偶爾的奇怪舉動習以為常了。

  ……連司馬懿都是一臉淡定。

  繼續喝酒。

  酒是不多的,即使是劉備在中軍帳裡舉辦的酒席,每個人也只有那麼一壺,喝個意思罷了。

  但這些高層將領喝到的好歹還是醇酒,士兵們就慘多了,他們眼巴巴盼望著盼望著,等來的卻不是酒,而是摻了酒的水。煮開了,聞著也有一股酒香味,引得他們圍在鍋邊瘋狂抽動鼻子,喝一口,立刻就呸呸呸起來。

  呸完了繼續喝,誰也捨不得少喝一口。

  酒變成了奢侈品,理由也很簡單。

  「糧草不足,主公已將酒禁了,青徐豫揚,四州皆不可私制酒,釀者有刑。」

  孫乾先生這樣同她講起時,簡雍忽然就是一樂。

  「憲和先生笑什麼呢?」

  劉備忽然將臉一板,看向簡雍,於是小圓臉先生又將笑臉收回去了,留下陸懸魚滿臉迷茫。

  「總而言之,這場戰爭,真的是太久了。」

  她舉著筷子,嚼著一塊兒沒被劁過,因此味道很不能細想的豬肉,下意識點點頭時,劉備又說話了。

  「我在城南已築一土壇,辭玉要不要去看看?」

  四面的目光都看過來了。

  有人驚訝,有人擔心,有人的目光裡似乎帶著嫉妒,有人眼裡則是火辣辣的羨慕。

  唯獨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她以前是接管過關二爺的兵權的,當時他們連續打了孫策袁術曹仁于禁,兵卒疲憊已極,單論誰的兵馬都做不到單獨面對曹操,因此合二為一,由她領兵攻破了曹操的大軍,解了下邳之圍。

  那時也沒什麼儀式,就是關羽將自己麾下的偏將、參軍、牙門將、中郎將、部司馬這些軍官都叫了來,當著他們的面宣布了這件事,並且將自己的印綬給了她。

  大家都是武人,也都沒啥意見和看法,軍隊是個看資歷更看功績的地方,她的戰績能服眾,關羽的將士們就同意聽她調遣,隨她征戰。

  但劉備交出自己軍隊指揮權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了。

  這意味著下首所有的文士和武將都變成了她的下屬,聽她命令,由她差遣,而他們當中有人是追隨劉備自幽州起兵的,資歷與年齡都遠超過她,還有人出身閥閱,有封侯之位,出身地位上也遠超過她。

  他們現在全部都在盯著她看,硬生生將她屁股下坐著的那個小墊子看成了一塊燒紅的火炭。

  陸懸魚有點不安地挪挪屁股,這個細微動作給主公看笑了。

  「再吃一塊肉,」他說,「明日起你就吃不到了。」

  她立刻將那些人的目光都拋到腦後了,很是緊張地追問,「為啥?」

  「明天開始,你要齋戒沐浴,」劉備說,「然後我才能將兵權給你。」

  浴桶主公也為她準備好了,有點變態。

  她猶猶豫豫地將自己塞進浴桶裡,整個腦袋都縮了進去,於是世界短暫地變得黑暗而靜謐起來。

  這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可以讓她躲起來,想一想那些事。

  但當她的頭腦裡出現了「想」這個念頭之後,這清澈而溫熱的水一瞬間彷彿也渾濁起來。

  她聽到了許多聲音。

  那些人沒有說出口,但他們的眼睛已經告訴她,這是多麼榮耀的一件事,對於一個武將來說,有什麼比「登壇拜將」更高的榮耀呢?

  她獲得了調動劉備全部軍隊的權力!

  那些分布在豫州的,揚州的,徐州的軍隊,那些郡兵,那些城郭裡的守軍,廣陵處張郃的兵馬,睢陽處關羽的兵馬,下邳處張飛的兵馬,全部歸她節制!

  她從此不再是一名武將,而是真正統帥三軍,決定這場袁劉決戰的人!

  幾十萬人——不,甚至是上百萬的人的生死,都決於她一個念頭之間!

  這個念頭令她感到興奮,也令她感到不安。

  她能勝過袁紹嗎?

  她至今為止從沒有作為這樣的角色,真正為一場全面戰爭負責,她做得到嗎?

  如果她做不到,又會怎麼樣?

  袁紹大軍會席捲南下。

  小沛、下邳、許城、宛城、壽春、襄陽,再無人能夠與他抗衡。

  他不是個殘暴的主君,輸了這一場……似乎也沒什麼關係?

  她這樣悄悄地問自己一句時,有不知何處的冷風襲來。

  陸懸魚慌張地睜開眼睛。

  土壇作八角型,四周沒有紋樣裝飾,只有旗幟,因此很是簡陋。

  壇上支起帳篷,能遮蔽雨雪,但仍有寒風順著縫隙吹進來。

  帳篷裡極其簡陋,除了一個火盆,一張席子,一個匣子之外,就只有她一個人了。

  四周還在叮叮噹噹,工匠們冒著寒風,連夜施工。

  她感覺有點煩躁,很想堵住耳朵,覺得在土壇上根本沒辦法睡覺,更不可能去同天地間的神明說點什麼。

  她要找誰說?說些什麼呢?

  說袁紹大軍無窮無盡,所以她輸了其實也沒什麼?

  說袁紹在河北的名聲也還可以,就算他入主中原,問題也不大?

  說她其實有點膽怯了?

  ……她不能膽怯。

  那麼多的將士會拼死搏殺,都是因為她。

  他們高呼著她的名字,不回頭地向著死亡而去,他們是那樣虔誠而執拗地相信,只要他們在死亡面前也沒有後退低頭,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裡也有資格追隨她的腳步,於是他們的靈魂就可以站在雲端之巔的高處,微笑著俯視子孫後嗣驕傲地提起他們的名諱。

  ——他們曾追隨過陸廉將軍!那是他們倒在血泊裡,看著整個世界昏暗著落下前唯一的念頭,那是他們唯一能夠留給妻兒的東西!

  她現在要告訴他們,他們追隨的是個懦夫嗎?

  ……她不能。

  ……她必須勝利,不擇手段。

  當陸懸魚心裡冒出這個念頭時,她看向了時刻帶在身邊的那個匣子。

  那裡有一匣已經碎裂的劍片,當她打開匣子,伸手摸一摸它們時,仍然能感到附於其上的凜冽寒意。

  【你能拋棄我,】她聽到那個傲慢的聲音在心中響起,【也能拋棄他們嗎?】

  【……我不能。】

  【你能承受這場失敗嗎?】它又帶著惡意地問,【你知道的,你原本有很多,很多,很多試錯機會。】

  【但這一次,我沒有。】

  【不錯,】它似乎微笑起來,【那你在等什麼呢?在等一個預兆,等一個天命嗎?】

  天亮起來了。

  有人來到她的帳篷前,不是什麼小二小五,而是幾個生得十分秀美的少女。

  她們每一個人都有尊貴的出身,每一個人都不曾做過服侍別人的活計,但她們每一個都是經歷了重重廝殺之後才搶到了這個工作。

  她們的眼睛裡帶著微笑,好像殘雪消融後的花苞一樣散發著動人的清香。少女們的神情與舉止都在告訴她,她們很願意為她更衣著甲,很願意接近這位被神明眷顧的女將軍,很願意親手參與到這段一定會成為傳奇的歷史當中。

  她們都相信她一定會贏,相信她在這個夜裡一定充分地向上天禱告過了。

  而上天也一定回應她的禱告了——她就是那樣受到四方神明寵愛呀!

  可她甚至不知該怎樣沖她們笑一笑。

  她就是這樣走出帳篷的。

  有士兵跑過來,快速地將帳篷撤走,布置起拜將需要的一應祭祀用具;

  有文士從城裡出來了,裹著厚厚的大氅,在壇下走來走去,抬頭看到她的目光,還很客氣地向她行了個禮;

  有武將領著士兵一隊隊地來了,在很遠處站定,也許有小兵在隊伍裡偷偷地打哈欠;

  有越來越多的人來了,他們在官員的指揮下開始漸漸排成行,聲音先是很嘈雜,漸漸又弱下去;

  張遼、太史慈、司馬懿也都來了,遠遠地看著她;

  主公來了。

  他穿了一身很氣派的官服,坐著車來到這裡,整個人顯得精神又抖擻。

  而她穿著一身明光璀璨的鎧甲,看起來應該也能過關。

  她這樣渾渾噩噩地走過去,準備迎接主公時,有人小跑著,拿著一份文書過來了。

  劉備皺著眉拆開那封信看了一眼後,立刻將它又合上,遞給了隨從。

  她已經走到了近前。

  「昨夜禱告得如何?」主公微笑著問道。

  她不知道如何說起,只能下意識問了一句,「那是哪裡來的急報嗎?」

  「是陳元龍的。」劉備猶豫了一下,只簡短地說了這幾個字。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

  今天很重要,不僅要齋戒沐浴禱告,日子也是特地選的。

  不該有任何不吉利的事,不吉利的話。

  陸懸魚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

  她已經得到那個「天命」了。

  「主公,那就請登壇吧,」她清晰地說,「我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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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三章 登壇拜將

  八面有旗,旗下有兵。

  有人抬上一頭牛,而後是一頭羊,一頭豬,鮮血已經被收拾乾淨,但仍然在風中冒著熱騰騰的血腥氣。

  遠處有鼓聲響起,一聲接一聲。

  良日,齋戒,設壇,具禮。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向祭壇上的劉備與她,人太多了,因此只有離近的幾個看得清楚,遠些就變成了潮水般的東西,烏泱泱的一層接一層,在漸漸升起的太陽下泛著深沉的波光。

  他們默默地注視著祭壇上的人向天地跪拜,時間選得剛好,朝陽的光輝正灑在這片土壇上,就好像神明回應了他們的禱告。

  「皇天上帝,後土神祇,睠顧降命,平難四方。咸曰袁氏階禍,懷無君之心,今以驍騎將軍陸廉為大將,抗厲威武,奮兵討擊,直往睢陽!」

  她從未聽過主公用這樣洪亮的嗓音說話,也從未見到主公有著這樣的神情。

  這神情是奇異的,十分鄭重,幾乎稱得上嚴厲,而她行過大禮後,主公的雙手伸出,扶了她一把,令她直起身。

  他交給她的不是她想像中的什麼袖珍的印,誇張的旗,又或者是自己的佩劍。

  身後有人上前,舉起了一柄銅鉞。

  與此同時劉備取出了一隻銅製符節,與銅鉞一起,在眾目睽睽下交到她手上。

  登壇拜將,授鉞行師。

  「敬之哉!」

  她斂容再拜,「敢不敬承?」

  無數人在下面默默地看,他們禮數周全,懂得這樣的場合要肅然恭敬,不發一言。

  可他們的眼神是不能夠騙人的。

  如果按出身論,郊壇上那人實在不是一個配得上節鉞的,十幾年前,下首處的諸公就算不是什麼兩千石的高官,家中多少也都出過幾個六百石的官。他們去雒陽時,有豪奴開路,走的是上西門,與廣陽門內住著的黔首是遇不上的,就算是路上經過幾個扛著豬肉的幫傭奴僕,他們更是眼睛連瞧都不會瞧的!

  而現在他們站在寒風裡,沉默地注視著郊壇上那個平凡無奇的身影。同樣是明光絢爛的鎧甲,穿在袁尚身上增色添光,穿在陸廉身上卻絲毫襯不出華美尊貴的氣勢!

  她是黔首!是更夫!是殺豬匠!是個無名無姓的婦人!

  她怎麼配!

  穿著這樣的鎧甲,站在萬人之上,受劉備的節鉞!節制四州兵馬!

  有侍者高聲唱禮。

  那一顆顆嫉恨的心被清晰的頭腦壓了下去,連同他們的頭顱一起,恭敬地向著郊壇上的人欠身行禮。

  她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受他們的禮,臉上沒有不安,沒有慌亂,沒有他們想像中該有的,德不配位的慌張或是驕縱。

  但他們心中又升起了一個念頭。

  陸廉得了這樣的榮耀,難道朝廷會坐視不理嗎?

  「想好同袁紹的這一戰當從何而始嗎?」主公在她身邊,微笑著輕聲問了一句。

  「他應當已經想好了,」她自然地轉過頭望向他,「他總要與我一戰的。」

  劉備拜陸廉為將的消息很快傳到四面八方,而最近也是最快的一站,自然是柘城北面十餘裡處的冀州軍營。

  聽到這個消息時,袁紹正注視著那個被稱為「沙盤」的東西。

  那東西原是馬援發明的,以米堆山,以指畫河,並不精確,因此用它的人也很少。但陸廉卻對這東西非常在意,她每到一地,都要細細地探查附近的山川地形,回來用泥沙黃土製成「沙盤」,又有各色小旗置於其上,方便區分雙方兵力與佔據地形。

  這東西好是好的,冀州人聽了之後也跟著用,但很難用的得心應手,因為主帥是不可能自己跑出去偵查地形的,只有斥候們按照他們模糊的感受來繪製地形,這就導致了一百個斥候會捏出一百種地形。

  ……大差自然是不差的,誰也不會將黃河繪成坦途,華山繪成盆地,但山到底有多高,方圓幾裡,山坳何處,山坡急緩寬窄如何?

  這樣想一想,袁紹就不得不佩服陸廉了,她到底是如何將各種繁復地形都記在心中的?有這樣的頭腦,何必去做殺豬賤業?她要是在雒陽時投奔了自己,他是一定不會虧待她的啊!

  有人進來,將劉備登壇拜將之事講給他聽時,袁紹一點也沒表示驚嘆或者動怒。

  「若在我麾下,」袁紹說,「我也予她節鉞。」

  身旁有文士互相看了一眼。

  ……聽說陸廉除了德操不像呂布之外,其他地方差的不是很多。

  ……再考慮到呂布在主公處也沒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壞事,就將主公氣得派甲士半夜前去,偷偷刺殺他。

  ……四捨五入一下,陸廉若在主公麾下,也不一定能堅持到登壇拜將之時。

  有人這樣想,就有人這樣咳嗽了一聲,開口了。

  「主公,田元皓還被主公禁足,不許外出呢。」

  「繼續關著,炭火衣食不許短了他的。」

  「主公……」

  袁紹的表情一點也沒變,「等我勝了陸廉,再將他放出來,去,請荀別駕來中軍帳一趟。」

  ……非常賭氣的一個主公沒錯了。

  登壇拜將的消息同樣傳到了下邳。

  朝臣們的反應就各自不同了。

  他們倒是不太在乎陸廉出身卑賤,配不配得上這樣的榮譽,他們竊竊私語了一番,只覺得劉備交兵權就交兵權,還非要搞這麼大陣仗的行為不太好。

  天子給他節鉞了,這不假,老劉家攏共就這麼幾個能打的人了,天子自己又沒有兵,給個儀仗隊沒什麼。

  但他哪裡有權力也給陸廉發節鉞呢?還不是私下發,而是修了那麼大一個土壇,當著他那些臣子的面發的,這是不是就有點僭越了?

  他們提起這件事時,鼻子就皺起來,臉上滿滿都是不讚同。

  有心人見了他們的神情時,心中就有數了。

  在消息傳到下邳後數天的朝會上,有新面孔板著臉,口口聲聲地將劉備僭越的事拿出來說了說。

  甚至在諫議大夫張飛那刀子一般的目光下,都只是哆嗦,還頗硬氣地梗住了脖子。

  自雒陽一路追隨至下邳的公卿們彼此看了一眼。

  「前線之事,原本便是瞬息萬變,」一名公卿冷哼了一聲,「陸廉束身自修,執節淳固,劉備放兵與她,有什麼不妥?」

  新面孔睜大了眼睛。

  「前番陳登戰死,其中倒頗有些可疑之事,而今小沛戰事酷烈,依臣之見,」那名公卿忽然將話題轉了一個彎,「陛下當警醒朝堂之上,或有居心叵測之輩啊。」

  那幾個新面孔又驚又怒,齊齊地望向那個大臣,可他揚著下巴,傲慢地回看過來時,竟還一臉的正氣凜然!

  「既如此,」天子又問了一句,「劉備之事亦屬兵家尋常?」

  「袁逆其勢洶洶,」楊彪沉著地說了一句,「臣以為,少府之言是也。」

  天子那冕旒下看不清神情的臉又轉向了那幾個徐州本地士人出身的朝臣。

  「掃除城中袁逆同黨之責,就交給諫議大夫吧。」

  「諾!」

  聽得張飛隱隱藏著怒氣的聲音,幾張臉一瞬間面如死灰。

  伏完連眼睛也沒有抬。

  張飛是想不明白下邳城中之事的,如果他去問楊修,也許會慢慢琢磨清楚,但很顯然,漢臣們的態度在陳珪陳登父子死去後轉變了。

  當袁譚和陳登還在僵持,下邳穩如磐石時,他們當中一部分反對劉備的人的確想要向陳登施加壓力,但現在陳珪父子同時去世,小沛也危在旦夕,形勢不容樂觀時,他們立刻又站在了劉備這一方。

  ……陸懸魚知道的話,會說這些人是玩天平玩魔怔了,總在那裡琢磨怎麼樣打壓劉備,怎麼樣再給劉備一點甜頭,分明是一群PUA 選手。

  但的的確確最討厭劉備的人也不會支持袁紹,他們和最支持劉備的那部分人的區別只在將來平定四海後,到底給劉備一個什麼位置。

  他們和劉備可沒有交情啊!要是天子真就內禪了,他們有什麼好果汁吃呢?

  但現在形勢變了。

  劉備當然很感念陳家對他的幫助,但人死都死了,位置還是空出來了;

  位置既然空出來了,剩下要考慮的就是怎麼刷一刷功勞,佔住那個位置;

  現在有個正經的功勞在這裡——徐州的確是有人暗通袁紹的,張飛看不明白,他們這些經年累月和宦官鬥智鬥勇的人可經驗豐富呢!

  於是一切事都變得好辦了。

  手把手給這群土包子送到張飛手裡,鏟除了天子身邊的不安定因素,這不叫交情,什麼叫交情!

  至於僭越,僭不僭越無所謂啦,反正肉爛在老劉家鍋裡,怎麼做都對得起兩廟的大漢先帝了!

  況且現在僭越的事可以記一筆,將來打完仗了拿出來繼續打壓劉備:你功績夠不夠啊?德行過不過關啊?想登基,得加錢!

  他們當中甚至有人去找了張飛,請他將下邳的守軍調撥一些去支援小沛。

  ……張飛當時的神情很不好看。

  ……也說不上是憤怒或者驚恐,可能有戒備警醒,還有一點迷茫。

  但那位公卿三番兩次地登門拜訪後,張飛沒忍住,又去找了楊修。

  「將軍勿慮,」楊修笑道,「這一次,他們待劉使君是真心的。」

  在小沛被圍十天後,下邳的援軍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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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睠:音同眷,關心、顧念。

  鉞:音同月,武器名。形制似斧而較大,通常以金屬製成,多用作禮仗,以象徵帝王的權威,也用為刑具。

  詔書還是從劉秀同學那裡剪切拼湊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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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四章 粗鄙之語

  當全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到柘城戰場上時,袁紹也在同他的謀士們商量下一步。

  他當初要取睢陽,是因為睢陽水路通達,僅次於下邳,春潮將至時,可作後勤糧草大本營。

  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劉備主力軍團就在這裡,如果他能用一場決戰擊碎劉備,春天來臨時,他就不再需要坐在中軍帳裡籌謀調度,而是可以揮師南下,完成他最後的功業。

  於是下一個問題跳出來了,怎麼開啟這場戰爭?

  下邳城送出來的信箋,正放在袁紹的案几上。

  那不是唯一一封送出來的信,但送到他手裡的只有這一封。其餘的信箋陸陸續續出城,陸陸續續被人扣下,而後在某一個飄著雪花的夜裡,有人敲開了那幾扇氣派的大門。

  有老者憤怒的聲音,有孩童啼哭的聲音,有婦人尖叫,有男子哀求,當然這些聲音很快就歸為平靜,只有重物拖拽過地面,以及北風在這個門庭洞開的夜裡往返馳騁的呼嘯。

  他們的罪證是第二日被公布出來的,呈於天子看過之後,貼在下邳最繁華的市廛入口,進出市廛的人都能看到那些人的模樣。他們昔日裡曾在劉備面前小心賠笑,在天子面前畢恭畢敬,在平民面前頤指氣使,但現在他們只會低下頭,用亂髮蓋住臉後,等待劊子手給他們解脫的那一刻。

  ——整個朝廷都變了!信裡如泣血一般控訴道,那些公卿不再曖昧了,他們拋棄了所有心繫明公的徐州世家啊!明公!王師何日能到啊!

  這淒厲的哭聲似乎傳進了冀州軍的大營裡,因此明公也不由得用手指敲敲案几。

  文士們互相看了一眼。

  「劉備既為漢室宗親,朝臣們自然對他多有偏袒。」

  「嗯,」袁紹說,「如光武舊事。」

  ……差不多吧。

  「我等了他們很久,也與其中幾個人有過書信往來,」袁紹說道,「他們只願守著漢家天子,誰也不肯來冀州輔佐我。」

  「皆如臧洪一般,誓守窮城而無變通,」辛評說道,「主公不必太過看重他們,到底是一群無能之輩,不足立功業。」

  袁紹搖搖頭,「我非求賢。」

  幾個文士又互相看看。

  「主公勤王之心,不可不令天下知,」荀諶說道,「不如修書劉備,會獵於野,如何?」

  主公的眼睛亮起來了。

  「何人為使?」

  使者分兩波,第一波是專門負責送死的那種低級文官,頂著可能傾盆而下的箭雨跑過來,問劉備願不願意派人與袁紹的使者聊一聊。

  當時在城上的是個脾氣很爆的小軍官,立刻沖著下面開噴,問他打都打成這個樣了,還聊個屁呀?還是狐鹿姑拽住了那個人,挑要緊的問一問,聊什麼,怎麼聊,什麼時候聊,問清楚之後跑去報給了劉備。

  武將們都在軍營裡,城中只有幾個謀士陪在劉備身邊。

  這位暴躁主公摸摸鬍子。

  「聊個屁呀?」

  有人趕緊低頭,還有人小心地勸阻,請主公不要出此粗鄙之語。

  主公從善如流,「聊個什麼?有什麼可聊的?他能罷兵不成?」

  罷兵當然是不可能罷兵的,袁紹都快兵臨下邳城下了,河北世家不遺餘力地給他們明公砸錢,只有拿到土地和功績才能維持得了人設,現在這個戰線想談判,別說劉備不答應,冀州人也不能願意啊。

  「袁紹非為止干戈而來,」有人突然出聲,「而為大義。」

  上首處的主公迷茫地眨眨眼,看向那個一貫很善於養生,現在也穿得暖暖和和,身上還有毛茸茸滾邊的小老頭兒。

  「他一個謀反的逆賊,哪來的大義?」

  「袁紹不願背篡逆之名,」賈詡說道,「此番做作,是給天下人看的。」

  主公理解不了了,他過了一會兒,試探著又問了一句。

  「我該去城外與使者會面嗎?」

  「不須明公親往,」小老頭兒說道,「請大將軍去一趟便是。」

  司馬懿坐得端端正正的。

  「待見了使者時,大將軍該這麼坐。」

  她盤腿坐在席子上。

  「不樂意。」

  「也行。」司馬懿飛快地說。

  ……真慫!

  「所以袁紹派人到底要聊什麼?」她不解,「都打成這樣了,聊個屁呀?」

  「袁紹有代漢的野心,但他不好意思說出來,」司馬懿說,「他得用行動表明,他有為君的德行與資格,不是他篡逆,而是漢室氣數將盡。」

  司馬懿停了停,「大將軍這麼笑,很不妥當。」

  「你沒見過我更不妥當的笑。」陸懸魚滿不在乎地說。

  司馬黑刃臉發綠了,太史慈看看司馬懿,又看看她。

  「不過,究其因由,還是袁紹準備於此決戰。」

  袁紹南下急行軍攔住了劉備,將這幾萬兵馬釘死在柘城,令他始終到不了睢陽。而後袁紹進一步集結優勢兵力,想與劉備——當然,現在統領三軍的是她——進行一場大決戰,這才是根本緣由。

  「咱們打嗎?」張遼問。

  在袁紹選擇的戰場上,她要與對方決戰嗎?

  她沒有回答。

  離城十里原本是有村落的,戰爭來臨後很快被荒廢掉了,甚至沒人知道那個村落究竟是在曹操時荒廢的,許攸時荒廢的,還是袁紹來臨後才荒廢的。

  說不定是更久以前,在董承進兵兗州時,在張邈叛亂時,在黃巾作亂時。

  百姓們祈求一個沒有征戰的年歲。

  那些倒在路邊,頭上戴冠的士人或許也有過這樣的期盼。

  諸侯們呢?他們在經過曾經是良田的荒原時有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反正陸懸魚騎馬經過那片斷壁殘垣時,無端生出了這樣的疑惑。

  打了多少仗了?

  怎麼好像回頭看一看這十多年的歲月,她的記憶幾乎全被戰爭填滿了?

  離村落不遠處就是雙方使者會面的地方,離袁紹大營和柘城的距離差不多相當,四周都是荒原,沒什麼遮攔,埋伏不了五萬刀斧手——當然五百對她來說就更沒用了。

  冀州人已經提前支起了帳篷,有十幾輛車等在那裡,只有幾十個士兵。

  有人在車旁站著,高冠博帶,氅衣在風中飛舞起來,顯得那個人身姿挺拔修長,不用離近了看也覺得風儀出眾。

  陸懸魚不自覺地按照司馬懿所說挺直腰桿,準備也裝模作樣一下。

  ……待看到那個等在車邊的人是荀諶時,她的腰背迅速又塌下去了。

  「許久未見,」荀諶微笑著向她行了一禮,「辭玉將軍近來安好?」

  許久未見,荀諶一定是又年長了一點的,但無損他的美貌,更無損他的風度氣質。

  當他們各自進帳坐下後,她上下打量,這種感覺就更加深了。

  不僅是荀諶,還有他帶來的文吏,他身上穿的,身邊用的,還有這座帳篷的布置。

  布置簡單,並不奢華,但非常雅致,而且帳篷是嶄新且乾淨的,鋪上沒有腥羶氣的淺灰色皮毛墊子,又提前備好了熱茶。

  帳外放了一個小爐子,用文火燒著熱水,帳篷內靜下來時就能聽到咕嚕咕嚕的燒水聲。

  他似乎甚至考慮到她是女子,帳內香爐裡熏的不是那種冰冷而疏遠的名貴香料,而帶了一絲桂花溫暖甜美的味道。

  她與荀諶已經許久未見,卻在數月前見過荀彧。

  她在心裡對比了一下這兩兄弟,覺得荀諶與荀彧的感覺極其不同。

  荀彧的外表是內斂的,壓抑的,痛苦的,像是冰雪禁錮下蓬勃的河流,執著地想要尋一個去處與解脫。

  而荀諶是舒展的,溫和的,無論是他,還是他帶來的這些人,他所創造的環境,都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他沒有痛苦,他正在按照自己的心願,堅定地創造他的未來。

  任何人如果能留在他所創造的這個未來裡,一定也會很幸福的。

  前提是他的眼中需要有那個人。

  因為他所展示的,正是世家所創造的,美好的未來。

  ——願與公會獵於野。

  荀諶遞出了袁紹的戰書。

  字跡蒼勁有力,是她這種沒接受過系統訓練的人一輩子寫不出的那種水平。

  「袁公另有言,願公知曉,」荀諶道,「與公戰,非私怨,誠公義也。」

  她從那封戰書上抬起頭,「你在說笑?」

  這個清雋的男人沒有笑,「將軍為漢室而戰,為天下而戰?將軍以為,劉使君便能掃除積弊?」

  「不能嗎?」

  「劉公小宗枝弱,帝統不穩,」荀諶冷酷地問道,「他已近四旬,尚無子嗣,將軍想看自己辛苦打下的天下交到外戚手中,還是閹宦手中?」

  「總比交到袁家手裡強吧?」她想了想,又更正了一下,「不對,不是交給袁家,是交給你們這些世家手裡,你覺得對百姓來說就是什麼光明的未來了嗎?」

  「明公無篡逆之心,到時袁氏為幕府,制衡諸世家,」荀諶不為所動,「可保漢室萬年。」

  ……她愣住了。

  ……上面一個虛位天子,下面開一個幕府,到時大家打架搶的也是幕府的位置,不搶天子之位,這操作怎麼這麼熟悉呢?

  她對漢室是沒什麼忠心的,但就算是她,也知道這種在漢朝政治極其不正確的話不能直接說出口。

  思來想去,陸懸魚決定換一句簡短點的,也安全點的。

  「不管你講什麼屁話,」她說,「戰書我收下了,咱們就打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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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五章 戰前最後一次動員

  這場談判從一開始對於劉備而言就是沒有意義的。

  理由怎麼說呢,陸懸魚形容不好,但她覺得是有點「破窗效應」那個意思的。

  袁紹有了一個珠玉在前,公開造反的弟弟,當了全天下的公敵之後,大家看袁紹也多多少少有點這個疑慮,都覺得他既有篡位的資本,又有篡位的行動,還有篡位的條件,那他應該就是那個逆賊了。

  這種時候袁紹擺一下忠臣的姿態,發表一點不痛不癢的忠君輔國的言論,大家頓時就會覺得「哎?這人還沒那麼壞嘛?」

  而且袁紹與他那個很有俠氣,愛和土匪們混在一起的弟弟還不同,他是和世家站在一起的。

  只要他在明面上喊一句忠於大漢,世家們就有遮羞布繼續同他站在一起。

  現在他再發表點更懇切的言論,那在眾人心中已經跌到谷底的形象一定是穩步上升的。

  雖然反正都要打,但袁紹也不想興無名之師,就讓荀諶出來了。

  荀諶內心對天子有多忠誠,這個不一定,但他在形象上是完美的,出身滿分,顏值滿分,出來講的這一堆屁話天子可能不愛聽,但沒關係,反正他也不是講給天子聽的。

  在世家耳朵裡,奉天子為共主,與袁氏一起治天下,這並不是不可忍受的選項啊!劉備雖然根紅苗正,但還有個愛打土豪分田地的家伙在,沒攢夠功勞的世家多半要夾著尾巴做人,那為什麼不考慮考慮袁紹呢?

  針對這種花花腸子,主公給她推出來應付袁紹的使者就很顯而易見,也是「破窗效應」的思路了。

  主公一直是負責扮演那個攔住她捅破屋頂,好聲好氣商量開窗子的人。他出身漢室宗親,有漢光武帝在前,他在爭奪皇位上有天然法理;他待人接物很有手腕,徐豫世家無不敬服;他還很有寬仁的品行,後世誇這個叫「高祖遺風」。

  這樣一位大諸侯,形象值已經拉到滿分了,他還有什麼進一步提升的空間門嗎?

  沒有。

  進一步提升的空間門都是要靠戰功換來了。

  因此劉備是沒必要親自見荀諶,和他打嘴仗的,只要給小陸推出來就夠了——天下皆知陸廉出身寒微,雖然品行好,但言辭方面是和呂布看齊的。

  ……她的說話技巧已經討嫌到和呂布看齊的地步了,你會對她有什麼指望嗎?

  那她不管對使者說點啥,天下人都不會覺得驚奇了啊!

  荀諶並不吃驚。

  他講的話本來就半真半假,講出來也不是給她聽的,而是要傳出去,給那些態度曖昧的世家聽。

  這場談判本來也是作態的,就像那個站在城牆上破口大罵,後來竟因此受了劉備嘉獎的小軍官所說一樣,都打到這個地步,怎麼可能還有談判的空間門呢?

  除非其中一方將血流乾,否則這場戰爭是不會停止的。

  他平靜地打量她,像是在打量第一次見到的人。

  那張臉是沒有什麼變化的,可是與月色下的她,亦或是數載之前的她都不再相同。

  從頭到腳都很熟悉,從頭到腳都透著陌生。

  荀諶似乎已經被她噎住了,陸懸魚很滿意,站起身準備離開。

  「在下已備酒席。」他很客氣地挽留了一下。

  她也很客氣,「準備了什麼東西?」

  荀諶愣了一下,微笑道,「除了尋常之物外,還有些冀州土物——」

  「是友若先生自己扛來的嗎?」她問。

  荀諶的表情裂了。

  帳篷裡那些文吏和衛兵的表情也裂了,不明白這位劉備登壇拜下的大將軍在講什麼傻話。

  「還是河北百姓一步步扛過來的呢?」她問,「要是友若先生自己扛的,我就吃。」

  友若先生氣笑了。

  「將軍今日已領四州之兵,難道糧草供給也是將軍一人運來的嗎?」

  「那肯定不是,」她回答得飛快,「但我們的民夫有飯吃,有衣穿,我不擔心多吃一頓給他們帶來的負擔,我也不需要他們運青州的土物給我吃。」

  荀諶冷冷地看著她。

  她感覺很爽,虛情假意地拱拱手,抬腿就往外走。

  「將軍且住。」他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哎?」

  待她轉過頭去時,荀諶的表情已經完全正常了。

  他起身,像一位無可挑剔,從來沒被低情商選手氣到破防的世家郎君那樣,姿態優美地走過來。

  有人將帳簾掀起。

  「我送將軍。」他說。

  冬天的太陽西斜得早,才過了晌午,荒原上的草葉就被拉扯出了寂寥的影子。

  她就這麼與他並肩走著,心裡盤算著一些關於這仗該怎麼打的事。

  「博泉的別院,」荀諶突然說,「我派人將它修繕好了。」

  她忽然一愣,停了腳步。

  「當初因將軍聚集起來的流民,也都安置在附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村莊。」

  那些瘦骨嶙峋的,口音各異的,沒有什麼出息,無論如何也當不成兵的流民,似乎早就被她忘掉了。

  但當荀諶提起來,那一個個連分飯都分不明白的笨蛋忽然又從腦海深處跳出來,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還有一位出身太原張氏的先生,」荀諶笑眯眯地說道,「他說你是他的舊主,你雖走了,他卻感念你的恩義,不願離開,因而繼續幫你照看百姓,教稚童識字,很受眾人尊敬。」

  ……這個她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

  ……她想起來了。

  ……那個捲了她的辦公用品逃走的家伙。

  好奇妙啊。

  「我算不上他的故主,也沒什麼恩義,」她說,「倒是有些仇怨。」

  「那不重要。」荀諶溫和地說。

  她讓鄔堡的人剃了那個山羊鬍一個光頭,一點都不重要。

  她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向著她心中的那個目標,走了這麼久,她的心願雖還沒有達成,回頭看一看時,卻見到許多奇妙的風景。

  比如說有人會用她當招牌,做了熟食生意;

  又比如說在她行軍打仗時發現,有些村莊求雨時,甚至還會把她的名字寫在神牌上,供一碗肉,試試能不能下雨;

  再比如那個山羊鬍當初那樣瞧不起她,現在知道她名滿天下了,又這樣想方設法與她拉一點關係。

  她沉思著,荀諶在一旁注視著她。

  「勞你費心了。」

  「若你將來有閒時,回去看一看,」他輕聲道,「我就心滿意足了。」

  陸懸魚抬起頭,皺眉看了他一會兒。

  如果黑刃在的話,她會對它感慨一句,這個男人多像一個言情小說的標配男主啊。

  出身好,樣貌好,學識舉止風度什麼都好,他還肉眼可見的浪漫且專情,品行用世家的標準框一框,肯定也沒任何問題。

  他目光柔和又專注地看著她,那雙靜而幽深的眼睛裡滿滿的,只有她一個。

  「剛剛在帳內,」她輕聲說道,「我並不是有心要氣你。」

  荀諶的眼神忽然滯了一下,而後裡面生出了許多欣喜。

  「你知道我軍是如何攻下白馬城的麼?」她問。

  她看到那些欣喜像暖陽下早早生出來的嫩葉,有冰雨灑下,一瞬間門便被凍在了裡面。

  「待天下海晏河清時,也許與友若先生還能再見,」她翻身上馬,平靜地望著他,「那時再與先生把盞言歡吧。」

  他深深地看著她,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斂容行了一禮。

  揣著戰書,騎著戰馬,餓著肚子,溜溜達達。

  本來她心裡裝了很多事,但懟荀諶讓她的情緒好了一些,可以好好地將戰書送到主公這裡,順便蹭點飯吃。

  主公聽完她轉述的話也並未驚訝,「袁紹口不對心,當初何進與靈思皇后為十常侍事爭執時,是他進言令何進下旨,將四方邊軍調至雒陽,袁家那時已存弄權之心,他今日又怎會生出這樣的念頭,要當第二個何進呢?」

  「不管荀諶說什麼,」她說,「反正我都噎回去了。」

  「嗯,不過袁家勢大,又得士族愛重,」劉備說,「他要是有心對某些人說些什麼,那些話總能傳過去的。」

  陸懸魚眨眨眼,感覺有點迷惑。

  「有些人?」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還有數不清的冀州青壯沉默著,繼續一路向南進發。

  他們一輩子也沒踏過黃河以南,沒見過黃河南岸的百姓,更與他們不曾結過任何仇怨。

  至於在公文裡被稱為逆首的那個叫劉備的人,離他們的田地更是遙遠。

  但他們就是這樣被徵募過來,拋下妻兒老小,拋下即將春耕的土地,向著這片戰場進發的。

  他們是被沮授送來的,送來為袁紹那本就相當龐大的軍隊添磚加瓦。

  還有些人要被荀諶的信送走,但被送走的人並不在冀州軍中。

  就在談判後的數日,蔡瑁跑來了。

  沒人知道這到底是劉表的想法還是蔡瑁的想法,但他極其謙卑又小心地敘說著荊州有信傳來,劉表病重,召他回去的決定。

  為了讓這個理由看起來可靠些,這個精明的荊州名士甚至將劉表兩個兒子之間那點恩怨也拿出來大說特說,說到動情處,甚至眼淚也落了下來。

  「使君啊!」蔡瑁雙眼含淚道,「在下恨不能戰死於此,唉!唉!在下這一去,愧對使君,枉稱丈夫啊!」

  主公就立刻起身,小步疾行過去扶這個哭得快要暈厥過去的人起來。

  陸懸魚在旁邊沉默地看了半天,冷不丁開口了。

  「你走就走吧,」她說,「把黃漢升將軍留下,表表誠意怎麼樣?」

  正準備歪在主公懷裡的蔡瑁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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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4 01:39:0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六章 士氣

  陸懸魚是沒辦法和蔡瑁或劉表共情的。

  她生來得到的東西,所學的知識,養成的三觀,與這個世界是有一些天然隔膜的,她雖然拿了半個青州,現在又被表為冀州刺史,爵位升為琅槐鄉侯,甚至還被主公拜為大將軍,但這一切都沒能給她「我有一頭牛」的實感。

  她有一個固有認知:只有自己做工掙來的,才是自己的東西。

  這完全是蔡瑁劉表這種世家大老爺無法理解的東西。

  他們出生就有很多頭牛,這些牛可能是房產田地,可能是奴僕部曲,還可能是真正的牛馬豬羊,反正這些東西自來就是他們的,他們享用這些「牛」的產出,並為它們桎梏了思想。

  哪怕是曾經單騎入荊州,甚至有過「郊祀天地」這種不臣舉動的劉表,在志氣被衰老與形勢消耗光之後,也迅速改變了念頭——他已經有荊州這樣大的家業,無論將來勝者是袁紹還是劉備,總得給他子孫一點優待,既然袁紹剖明心跡,保證他家榮華富貴的信送過來了,那何必再以死相博呢?

  蔡瑁當然是讚同自己這位姐夫的想法的,他也不是個愛冒險的賭徒,親見戰場廝殺這樣慘烈,他心裡也是發憷想跑回荊州的……但聽陸廉說要留下黃忠,蔡瑁心裡又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與不滿。

  ……如果陸懸魚知道,會說這是典型的別扭心理。

  ……原本既不重視黃忠,而且也很想撒丫子逃跑,一聽說她留黃忠不留自己,又不舒服了。

  儘管不舒服,蔡瑁還是把事情做得很體面的。

  他不僅留下了黃忠,還留下了黃忠那幾百名老兵以及夠他們吃用一個月的糧草。

  這位劉表所倚重的將軍軍師握著黃忠的手搖了搖,親切又客氣地講了一些場面話,又殷殷叮囑他要在大將軍麾下好好出力。

  他甚至還特意對黃忠說,家中妻兒老小都不必掛念,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不令她們缺衣少食。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就導致了黃忠來見陸懸魚時,眼圈還是紅的,細看甚至眼皮都腫起來了。

  「漢升將軍真是個憨直人,」司馬懿偷偷對她說,「蔡瑁言辭曲直黑白都分辨不出。」

  「你分辨出來了?」她很好奇,「你來說說?」

  司馬懿挑挑眉,「不過『苟富貴,勿相忘』六字罷了。」

  ……她搓搓臉,又搓搓臉,硬是想不出什麼更妙的話來。

  除卻蔡瑁之外,劉勳自然也收到了袁紹給的信,但這位柔軟的胖子本來就沒什麼家底了,雖然也嚷嚷著家中幼子生了病,一定要回廬江去,竟還將那千餘兵馬就留給劉備了。

  數量不多,多少也是一份心意。

  到得第二日的清晨,這兩家是攜手一起回去的,看得許多人又眼氣又眼熱。

  十幾萬人要在這個天寒地凍的戰場上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決戰,而他們早早地跑回南方溫暖的家鄉了,這怎麼能不讓人眼氣呢?

  送行的人裡,張繡看看那一隊兵馬簇擁著離開的馬車,又看看自己身邊這位裹得嚴嚴實實的老師。

  「先生,我真不和他們一起走嗎?」

  老師抬抬眼皮,「將軍怕了?」

  這個西涼漢子不吭聲了。

  「他們尚有歸處,」賈詡問,「將軍又待何往?」

  「張郃高覽新附,江東又有孫家,未必穩妥,」張繡說道,「我……」

  「將軍不必在意袁軍勢大,」賈詡說道,「劉備是不可能敗的。」

  張繡一下子就被震懾到了。

  「為何?」

  賈詡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遠處從劉備身邊離開的身影。

  蔡瑁和劉勳尚未走遠,說不定還要回頭看一看呢!她是一點面子都不替他們做,虛情假意地拱手送一送就走人了!

  今天風是極冷極硬的,不管面頰還是雙手,只要有露出來的地方,要不了一炷香就被吹得生疼,他裹了這樣厚實的衣服,還是被風扯得快要亂了步履。

  但陸廉的手始終扶著佩劍,直到她離開人群翻身上馬,雙手拽著韁繩,穩穩地向軍營而去,是半點都不曾被凜冽寒風所困擾到的。

  她給人的感覺也是如此。

  好像她心裡有一個念頭之後,就會有條不紊地奔著那個方向去,中間遇山搬山,遇海填海——這甚至不是賈詡的錯覺!因為陸廉自出仕十餘年來,她的戰績就是如此!

  ——甚至於早在她出仕劉備之前,在那場長安之戰的城下,賈詡就隱隱有這種感覺了!

  所以袁紹的那些「理由」算得上什麼呢?

  不錯,劉備已近四旬,尚無子嗣,將來就算有了一個兒子,以劉備的年紀萬一等不到兒子長大,就又要有一位幼主繼位。

  但劉備現下雖然既無子嗣,又無親族,卻有一位勝似子嗣的臣子。

  有陸廉在,什麼宦官外戚世家敢起爭權奪利之心呢?

  這位大將軍的品行、威望、功績,都是無可指摘的。

  她是自更夫的位置被提拔上來,與劉備之親厚無人可比。

  ——她今年才只有二十餘歲!

  在權力的戰場上,「熬死對手」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招數。

  再老奸巨猾的人也敵不過年老體衰,歲月摧折,年富力強的政敵則有著充裕得多的光陰來籌謀布局。

  可那些政敵要怎麼熬死陸廉啊?看看這個殺豬匠,看看她那個力能扛鼎的身體素質!誰能和她比壽命!

  賈詡毫不懷疑,未來四五十年裡,這個新建起來的炎漢王朝將籠罩在她的光輝或是陰影之下——而對面袁紹只要病重,立刻就是兄弟鬩牆的局面,這怎麼比呢?

  因此劉備甚至不需要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戰爭中得到徹底的勝利,他只要堅持住,有一州之根本,就一定能拖到翻盤的那一天。

  當然,那會是一個很艱苦,很艱苦的過程。

  而在此期間,會有無數忠義之士死在這個過程中。

  他們是看不到那個光耀美麗的未來的。

  而賈詡,他很篤定自己一定能夠堅持到那一天。

  陸廉離開這幾位超級惜命的哥們的送別現場後,回自己營中換了一身衣服,又走出來了。

  她帶著隨從高頭大馬出行時,旁人見到她總是很恭敬的,但她換了一套兵士常穿的破舊衣服走進一個原屬劉備管轄的小軍營。驗看過兵士徽章後,立刻就沒什麼人搭理她了。

  ……有人在隨地便溺。

  她有點僵硬地將頭轉開了。

  ……還不止一個人。

  她左右看看,終於看到了一個小軍官模樣的人走過去,朝著那個蹲在避風處,正使勁兒的人屁股上踹了一腳。

  那人立刻慘叫一聲,頭朝下撅在了雪裡。

  她等著看那個軍官勒令隨地便溺的士兵掃營。

  士兵從地上爬起來。

  軍官走了。

  士兵又蹲回那個位置了。

  陸懸魚傻了。

  待那人終於結束了上午最重要的運動,隨手在旁邊抓了一把雪裡的土坷垃擦了擦屁股,起身提褲子時,她終於忍不住上前幾步,「你這人怎麼回事?營中軍規,不許隨地便溺,你難道不知嗎?」

  士兵一邊繫褲帶,一邊斜眼瞅她,「你誰啊?我們隊率都沒管我,你管的著嗎?」

  「那是隊率失職,」她道,「你不知這樣會起時疫嗎?」

  「然後呢?」士兵問。

  「軍中若起大疫,將有許多人病死,你也難逃其中!」

  她的聲音不高,但這麼個新面孔突然出現,周圍自然有人漸漸圍了過來。

  「然後呢?」那個士兵問。

  他的臉是蠟黃色的,上面有許多道紋理,像皺紋,更像溝壑,看身形聽聲音年歲都不大,只有那張臉又苦又老,甚至連神情也看不太出來。

  那些圍過來的士兵也是如此。

  他們像是長著同一張臉,穿著同樣骯髒的衣服,有著同樣麻木而冰冷的神情,區別只在於有的人是全鬚全尾地出來的,有的人身上,臉上,還有血跡,有的人一瘸一拐,有的人一伸手時,只剩下三個手指。

  陸懸魚忽然明白了什麼。

  「你不怕死嗎?」她問。

  「怕死,就能不死嗎?」那個士兵反問道,「看你的衣著也知道你是個新兵,你見過冀州人什麼樣嗎?」

  「他們比我們壯實,鎧甲武器也比我們精良。」

  圍過來的士兵中有人開口。

  「我們有什麼?」

  這個問題一問出來,有人怪腔怪調地答了:

  「我們有陸大將軍啊!」

  於是他們咧開一嘴黑牙,哈哈笑了起來。

  「你們覺得她贏不了冀州人嗎?」她問。

  他們冷冷地看著她。

  「她贏了,我們就不會死了嗎?」

  有比她更嘶啞的聲音,跟著營地裡的風一同捲了起來。

  「你知道我們這一營是怎麼湊出來的嗎?」他們問。

  「我們換了多少個隊率,你猜得到嗎?」

  「你同伍的兄弟,同什的兄弟,同隊的兄弟,一個接一個死在你面前,死得跟豬玀似的。」

  「清晨還一起吃飯來著。」

  「他身上還穿著你的褲子呢。」

  「陸廉知道嗎?她百戰百勝,她身邊一隻貓一條狗都珍重得什麼似的,」這些曾在柘城城下血戰的士兵這樣望著她,「我們這營死了多少人,她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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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七章 軍備

  「如果她知道呢?」

  士兵裡有人愣住了,有人互相看,有人探究地看著她。

  但還有人冷冷地用下一個反問回答了這個反問。

  「她知道,又如何?」

  「她會放我們回鄉嗎?」

  「她能保我們不死嗎?」

  「你們是士兵。」她說。

  他們用漆黑的眼睛看著她,「小人還要為此感激涕零地叩個首嗎?」

  那個左手只剩三根手指的漢子將自己的手舉到她面前。

  陸懸魚原以為他想要她看一看殘缺的手指。

  但周圍士兵又咧開嘴笑了,她才意識到,那人是想豎一根食指罵她,讓她趕緊滾蛋。

  指根的位置上什麼都沒有,光滑得好像那裡從來沒生出過一根靈巧的手指。

  而那個人很顯然對這個新奇的罵人方式很自得,舉著手指想要看她勃然大怒的樣子。

  他等了又等,周圍的士兵也跟著等。

  但這個看起來像新兵,又像個落魄小軍官模樣的年輕人始終沒有吭聲。

  他一言不發,沉默地轉身離開了這個骯髒凌亂,死氣沉沉的營地。

  「懦夫。」有人沉沉地看著離去的背影罵了一句。

  她的軍隊和天下任何一支都不同,這與她的思想教育,軍紀軍規有關,但關係不大。

  她總能帶領他們勝利,這才是根本。

  士兵們的腦子是簡單又模糊的,他們沒有接受過復雜的教育,也不理解復雜的政治,更沒有那些復雜的愛恨。

  他們的世界裡只有自己的家人、族人、鄉鄰那一點點,擴展之後變成了同袍、上司、統帥,這些人不僅構成他們的交際圈子,也構成他們為之拼命的全部意義。

  打仗不是為了大漢,而是為了餵飽自己,餵飽家人;

  學識字不是為了開闊視野,是為了將來解甲歸田時能謀一個小吏的位置,更好地餵飽自己,餵飽家人;

  劫掠屠殺也不是生來就這樣凶惡,是因為統帥無法給他們應得的賞賜,他們必須讓自己變成一頭頭的野獸,用最原始的方式去餵飽自己,餵飽家人。

  而她始終能用勝利和賞賜餵飽士兵,士兵們自然能將士氣維持在較高水準。

  但離開信息繭房,親眼看一看這個時代最普通的軍營是什麼樣呢?

  城內外除了軍營,自然還有做生意的商賈湊上來,想方設法要賺一點錢。

  她雖然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很討嫌,但只要找個肉餅攤子的破草席坐下,點一份最貴的套餐,自然就有人與她攀談了。

  「造士是大將軍的青州兵吧?」

  「怎麼看出來的?造士說笑,大將軍的兵和劉使君的兵很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了。」

  「大將軍的青州兵好吃肉,但不好吃酒。」

  「不錯,不錯,劉使君確實禁了私釀,這不是……也有門路嘛。」

  「豈止!徐州兵豈是好酒,那是好酗酒!尤其前番打熟了回來,總有人偷偷跑出來買酒吃,吃死的都有幾個呢!好歹劉使君又勝了一場,據說多虧了一位叫劉琰的高明之士襄助哇!」

  「現今?現今僵持著,每日裡都有人吃多了酒,哭一場,鬧一場,醉醺醺被拖回去打的有,一個不小心打死了的也有,或有那等壓根沒被巡營的士兵找到,過幾日才在陰溝裡撈起來的也有。」

  ……士氣低迷時,士兵非常常見的一個表現。

  她營裡營外轉了幾圈,親眼見到抱怨的,聽說過酗酒的,翻士兵的死亡檔案發現還有自殘想騙歸鄉,結果傷口感染沒挺到回家的。

  尤其這些士兵還會偷偷把酒帶進營裡,喝著喝著開始嚎啕大哭,一個哭帶著一群哭,軍法官乾脆砍了幾個人的腦袋,總算讓他們不哭了。

  人比人當死,貨比貨該扔,隨地便溺的在這些人裡竟然還算表現相當不錯的。

  她能苛責他們什麼呢?

  死亡已經充斥著他們的頭腦。

  那黑色的山與黑色的河就在他們眼前,曾與他們並肩作戰的同袍站在幽影裡,用空洞的眼睛注視著他們,用破碎的喉嚨呼喚他們,用一根根殘缺不全的手指徒勞地想要拉扯住他們,最終將他們全部留下。

  他們是那樣恐懼死亡,而她要驅趕他們,強迫他們面對死亡。

  以目前的形勢來看,袁紹是鐵了心要在柘城決戰,這意味著她很難將劉備的軍隊帶離柘城。

  她必須面對袁紹。

  她的士兵則必須面對這個熟悉的戰場——熟悉到了他們聽著鼓聲,一步步走上前去時,腳下很可能還會踩到自己同袍尚未收斂,正在緩慢腐爛的屍骨的程度。

  司馬懿回營時發現,他的主君終於從劉備的軍營裡出來了,正在專心看公文。

  有風吹過,燈盞裡的燭火忽明忽暗,整個中軍帳的影子也跟著忽明忽暗。

  她坐在案後,正一項項比對計算著什麼,一點也沒被這陣寒風所影響到,似乎也沒注意到門口親兵的通報。

  那張素淨而平淡的臉上,只有眉頭微微皺起,忽然又從一旁抽出了一張紙,記錄著什麼。

  司馬懿站在門口,小心打量了她一會兒,心裡詫異極了。

  哪怕是一個庸將,也要對自己的士兵有最基本的了解,因此陸廉接手了劉備的兵馬,就一定會去營中探查士兵的狀態與士氣。

  但士氣怎麼可能好?

  劉備可不是孔融那種不知兵的高士,他自己就是一老革,但凡能打得下去,他就不會交權了啊!

  劉備都覺得打不下去只能讓賢了,那士氣成什麼樣不是明擺著嗎?

  那些整日整夜哭泣的士兵,那些已經不再將攢下的犒賞送去家中,而是揮霍一空的士兵,那些四處尋找妓婦,醉生夢死的士兵,對於一支士氣低落的軍隊來說,都是其中相當體面,相當有軍紀的群體了。

  因為更多的士兵會選擇逃走,叛亂,甚至向著平民百姓舉起屠刀,發洩他們的怨憤與恐懼,好安慰自己——我還不是最弱的,被刀俎肢解的那一個啊!我也有魚肉的目標!

  如果這樣一支兵馬交到司馬懿手裡,他會想到很多種辦法來提振士氣。

  其中最簡單的莫過於尋一個不那麼難以戰勝的目標,勝過之後允許士兵大肆劫掠,只要是他們雙手拿得住的,肩膀背得起的,都是他們的!

  陸廉做得到嗎?

  司馬懿覺得,他這位主君雖然勇武與謀略都是上上之選,但心性總有些軟弱。

  她是不明白善待士兵不是為了讓他們活,而是為了讓他們在關鍵時刻替自己去死的道理的。

  她拒絕每一個生命的流逝,不管那究竟是離開戰場後有別的價值的生命,還是唯一價值只有死在戰場上的生命。

  因此司馬懿在進帳之前想好了該怎麼勸一勸傷感流淚的主君,他想了好幾句很溫柔的話,很適合這樣的年輕女郎聽。

  「仲達先生來了?」陸廉放下公文,「剛剛有斥候來報,冀州軍分兵將睢陽圍了。」

  「分兵多少?」

  「還不清楚,」她語調有些古怪地說道,「斥候只見首,不見尾。」

  司馬懿在心裡迅速計算了一下冀州軍行軍時的規模與排列習慣,心中升起一絲期待,「如此,少則萬人,可見雲梯衝車?」

  她搖搖頭,「不見。」

  「那便只是隔絕關將軍援軍之用。」

  「我也這麼覺得,」她說道,「我原本想著要試探著打一仗提振士氣,他竟這樣謹慎。」

  袁紹確實很謹慎。

  將劉備截在了這麼個大平原上,想借地形,附近倒也有渦水,只是算不得大河,用過一次也就難再用上第二次了。

  然後就只能兵馬鋪開,互衝敵陣。

  ……再然後就是重騎兵踩臉了。

  陸懸魚想得很煩惱,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案几下那個匣子。

  身邊的謀士打量打量她,欲言又止。

  她回過頭,「看什麼呢?」

  司馬懿將兩隻手收進袖子裡,捏來扭去的,很是糾結。

  「……仲達?」

  「將軍巡過各營,一點也不在意嗎?」

  她愣了一下,剛想說話時,外面忽然有人跑進來了。

  「大將軍!大主簿送輜重來了!其中有三十車將軍要的,要的兵刃,已先至轅門外!」

  陸懸魚一下子蹦起來就往外衝了。

  槍分單鉤和雙鉤,單鉤槍槍頭有角,槍中有脊,雙鉤槍兩側有刺,可以繩索結連,槍尾有鐏,可插進土中如拒馬一般,阻絕騎兵。

  拎在手裡掄一圈,寒光凜冽,殺氣騰騰,頗有分量,卻又不算太過沉重。

  跟著當了個押運官的諸葛亮站在旁邊,笑眯眯地行禮。

  「負了將軍所托,特來請罪。」

  「哪裡負了!」她愛不釋手地嚷嚷,「這麼好的手藝,哪裡負了!」

  「將軍約定三日之期,在下不能完工,」諸葛亮道,「愧見將軍。」

  ……雖然一臉羞愧,怎麼看怎麼像在擠兌她。

  司馬懿左看看,又看看,看了半天,陸懸魚才想起來給他做個介紹。

  「這位是河內司馬家的郎君司馬仲達,現今出仕軍中,」她指了指司馬懿,又指指諸葛亮,「這個,這個是諸葛孔明!」

  諸葛小先生笑吟吟地上前見禮。

  ……但是司馬懿的表情一下子就有點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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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八章 最終之戰(序)

  諸葛亮來的時候已是傍晚,待派出兵馬接應後面的輜重車,再安排小吏清點軍需種種瑣事吩咐明白後,已經過了飯點兒。

  大家都飢腸轆轆,正好湊一起吃飯,司馬懿也正好多打量這個年輕人幾眼。

  琅琊諸葛氏也算是世家,但稱不上什麼高門出身,只在琅琊有些聲望,與河內司馬氏是比不了的;

  這人的父親官至泰山郡丞,也不過如此,比不上自家祖父官至潁川太守,父親也曾任京兆尹;

  這人自己也沒什麼大的名氣,比不過他還有清河名士尚書崔琰誇讚「聰亮明允,剛斷英特」;

  這人個頭是很高的,長相也端正清秀,但也不過如此,尤其遠道而來,皮膚就被吹得有些粗,一進帳被熱氣烤過就是兩團小紅臉兒,比不過他日常保養的細皮嫩肉;

  ……但為啥將軍那麼看重他呢?

  也沒聽說這人有啥濟世安邦的才學啊,不就是一鐵官嗎?將軍什麼時候對工官們有這麼大的興趣了?

  司馬懿狐疑地盯著諸葛亮看來看去,就是沒看出來這個抱著碗吃湯餅的年輕人有什麼特別出眾的地方。

  ……將軍很愛說的那個典故,那個,就是那個稱臧霸為「病諸葛」,稱他為「小諸葛」的典故,跟諸葛亮沒關係吧?

  諸葛亮似乎察覺到了這一抹飄飄忽忽的目光,將碗放下時,還沖他笑一笑。

  司馬懿瞥了一眼那個吃得很乾淨的湯碗,以為這位小郎君已經用罷酒食,正準備開口時,諸葛亮說話了。

  「還有嗎?」他的聲音清亮又自然,一點也不見羞怯,「再來些吧。」

  有僕役拎著裝湯餅的桶過來了。

  看那個年輕人那雙專注的眼睛就知道,他現在肯定是心無旁騖的。

  「這些就夠了,」諸葛亮將勺子放回桶裡,沖僕役笑了笑,「多謝。」

  ……確實挺討人喜歡的,但也沒到那麼討人喜歡的程度。

  ……不確定,再看看。

  拋開諸葛亮到底討不討人喜歡這事不談,他趕著車隊星夜兼程,每天戌時紮營,點卯即走這件事是很正確的,因為按照將軍的估算,袁紹這一兩日內就要發動進攻了。

  她需要抓緊時間門給軍隊裝備出一支針對馬鎧兵的槍兵,還需要盡量將最後的物資分配到各營。

  袁紹這兩三日的短暫相峙期不是留給她的,而是留給劉勳蔡瑁等人撤出戰場的,因此這幾日過去,他不僅會開始進攻,還會仗著兵多糧足,逐步切斷柘城與外界的路線。

  作為大將軍的陸廉要在這頓飯之後繼續整理她的思路,制訂作戰計劃,其他人自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這頓工作餐自然是吃不了太久的。

  有清秀美貌的少年侍從護著燈盞走過來,「帳篷已布置好,小人送孔明先生去休息。」

  司馬懿看看他的主君。

  主君已經拿起一份戰報,正準備讀時竟又停了下來,「再吩咐人多送幾桶熱水去,還有細布澡豆那些,也一並送去。」

  司馬懿立刻做出了一個違反自己平時行為習慣的決定。

  「我也送一送孔明先生吧。」

  夜風其實不大,但侍從舉著的不是火把,而是一盞豆燈,就不得不用手時時護著,穿行在營中的速度也有些慢。

  這正好,吃過飯散散步,順便探聽一下虛實。

  司馬懿先問了諸葛亮幾個小問題,比如他師從何人,治什麼典籍,有什麼高明見解。

  「哦,我這人看書並不精熟,」諸葛亮很是坦率地說,「觀其大略即可。」

  ……這個天被聊死了。

  如果在司馬家,哪個兒郎讀書時來這麼一句,那是一定要被父祖吊起來打的!

  但司馬懿還是沒有放鬆警惕。

  萬一這人就是有什麼他不清楚不了解的本事呢?

  「兵法?」諸葛亮很困惑,「在下不擅兵法。」

  ……不確定,再問問。

  「仲達兄說笑,」諸葛亮哈哈大笑起來,「在下於六藝也不過粗通,只有耕種時練出些力氣,哪有什麼武藝!」

  ……司馬懿崩潰了。

  「非在下心性好猜忌,」他很誠懇地告罪後才說出自己的真實困惑,「大將軍常念起一位諸葛氏高士,在下仰慕已久……」

  這個雖然沒看出什麼高明之處,但性情如清風朗月,坦蕩得很讓司馬懿心生好感的青年聽了這話,臉上忽然有了不自在的神色。

  這種不自在一直持續到司馬懿告辭,諸葛亮進帳。

  帳篷裡樸素乾淨,什麼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日常用具一樣不缺,有厚實的毯子,燒熱的火盆,不多時還有士兵抬了熱水進來,方便他洗洗涮涮。

  ……諸葛亮心裡更不安了。

  將軍待他一直很親厚,自總角至今都是如此,即使而今已成了統領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還不忘記照顧他這些起居瑣事。

  今日聽司馬仲達說起,將軍竟然還時時念著……

  ……他該怎麼和將軍說,他叔父前不久遇到一個很賢惠溫婉的寡婦,二人情投意合,已經結為夫婦了呢?

  清晨陸懸魚還沒吃完朝食,嘴裡還在嚼著一片又老又韌的蘿蔔條時,有斥候跑進來報告,袁紹大軍動了。

  很快她的中軍帳就擠滿了人,包括但不限於主公和各路謀士、子龍和狐鹿姑、張繡和黃忠、她那一串兒武將、缺德的司馬懿、以及諸葛亮。

  在切換戰爭模式之前,陸懸魚拽拽主公的衣袍,指了指那個末座。

  「那個,」她說道,「那個是諸葛亮啊。」

  「聽你說過,是個好兒郎,」主公眯著眼看了一會兒,忽然又皺眉,「你營中士兵怠慢他了?」

  「怎麼可能?」

  主公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袖子裡,動作很小地指一指,「你看他眼下青黑的模樣,一望即知昨夜沒怎麼睡好。」

  「小先生是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文韜武略,算無遺策的人呢,」她信心滿滿地吹噓,「必是有什麼高明的籌謀,耗費了心神。」

  主公看看那個比他小了差不多二十歲的高明之士,又轉過頭看看比他小了十幾歲的大將軍,一臉的難以置信。

  「今日如何?」

  「今日?」陸懸魚愣了一下,那些吹噓與信心滿滿的神情都消失了,「今日不行,我都怕不行呢,更別提他了。」

  太陽漸漸升起。

  袁紹軍是點卯便出營的,現在已至辰時,這幾里路早就到了,於是柘城城牆上的守軍開始敲起焦斗,城外的百姓匆匆忙忙往城內跑,城內的百姓則趕緊打開缺了一條腿,搬了幾塊磚來代替的那張榻。

  榻下可能有個小地窖,但那得是殷實人家才能大動干戈的程度,尋常黔首沒那個手藝,也雇不起工匠,只能挖一個淺坑,此時趕緊將家裡最後一斛粟米用布裹了,塞進去,再挖兩瓢土來蓋上,最後將臥榻又搬回原來的位置。

  全家人開始謹小慎微地等待,等劉使君或是袁公哪一方分出一個勝負。勝負未分前,他們是決計不會再將寶貴的糧食和布帛刨出來的,他們下定了決心,恐懼並果決地開始忍飢挨餓。

  那灰濛濛的晨霧散了。

  袁紹的軍隊漸漸從平原的盡頭走了出來。不僅城上的守軍看得到,城下的士兵也看得到了。

  那一面面的旗,組成了另一片霧氣,而旗下的士兵就像霧下潺潺流過的水。

  黑色的土,白色的雪,黃色的草,那廣袤而遼闊的荒原片刻前就在那裡,此刻卻被北方而來的海水完全吞沒了。

  但走到千步之外時,兵海漸漸起了變化,像是有風分開,又像無形的利刃,將它精細地切割成一塊塊方陣。

  中軍腳步加快,逐漸向前;

  兩翼腳步減慢,最後停歇;

  中軍之中,又有極顯眼一座孤島,鎧甲與兵刃相互交織,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奪目的光輝。

  袁紹的大纛居於中,周圍矗立起許多比步兵更高大的鐵甲,城牆上的守軍仔細看了半天,才終於恍悟。

  「他們的馬居然也披了甲!」

  「列陣!列陣!」

  柘城這一邊的士兵也在匆匆忙忙地列陣,準備迎接袁紹的總攻。

  有人顫抖著雙手,拔出武器;

  有人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兩隻眼睛已經不知在看向何方;

  還有人兩條腿篩糠一樣,明明哆哆嗦嗦出的城,忽然又鎮定下來,臉上也起了病態般的潮紅。

  他們周圍一片竊竊私語聲。

  有新編進來的預備隊在說起對面的兵馬有多麼威武。

  再看看他們呢?

  他們穿著破舊的甲,拎著已經傷痕累累的盾,舉著已經有無數處缺口的刀。

  他們要死了!

  今日就要死了!

  這個念頭從腦子裡一冒出來,怎麼也止不住地亂跳,瘋狂地叫嚷著,要他們轉身潰逃。

  可是他們的腳像是生根一樣,誰也不敢逃。

  ——現在還不能逃,不能逃。

  劉備軍中能忍受有些人隨地便溺,也能忍受個別人偷偷喝酒,還能忍受極個別人自殘,但絕不容忍臨陣脫逃!

  他們就是靠著這一點念頭勉強站穩,並絕望地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敵軍的。

  忽然有馬蹄聲傳來,帶著一陣風襲來,隨之而來的是金鉦與戰鼓。

  有年輕將軍從他們身邊策馬而過,大隊的士兵拎著見所未見的長武緊隨其後。

  那個年輕人回過頭看向他們,大纛在她身後被風吹動,似有響聲。

  ……那是他們的大將軍啊!

  面對海一樣的千軍萬馬,她的神情裡竟沒有半點的恐懼!

  在對面的箭雨傾瀉而下時,這些士兵機械地舉起盾,又忍不住偷偷向著大纛的方向看了一眼。

  它像一塊礁石,矗立在巨浪面前,露出了傲慢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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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略》:諸葛亮在荊州,與石廣元、徐元直、孟公威俱游學,三人務於精熟,而亮獨觀其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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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最終之戰(一)

  想在這樣的巨浪中當一塊礁石是很不容易的。

  而且這世上應該沒有哪個人,那支軍隊能夠瞧不起袁紹的軍隊。

  袁紹可能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一個猶豫不決的主君,但當他下定決心,充分發揮自己兵力優勢,在大平原上決戰時,他就完全是另一個人,另一種威懾力。

  但這些事是兵卒們不清楚不明白的。

  他們只是看到自己年輕主帥那個睥睨天下的傲慢微笑,因此心中短暫地生出了勇氣。

  前軍近百步時,有輕騎兵自中軍出,向兩翼而來。

  城上守軍居高臨下看到了這一幕,立刻打起旗語,片刻之後,城東西兩側各自有騎兵衝出。

  一樣的輕騎兵,弓馬嫻熟甚至更勝一籌。

  東翼騎兵斜切進敵軍騎兵的衝鋒線上,射出數箭驚擾敵軍後,繞個圈又殺了回來,一鼓作氣將騎兵衝散。

  這一幕稱得上訓練有素,即使是土台上的冀州人見了也不得不讚嘆。

  「那是誰的兵馬?」

  「旗上一個張字,該是張遼的並州騎兵,」辛評感慨了一句,「呂布尤擅騎射,當初在冀州時……」

  有人咳嗽了一聲。

  辛評立刻截住話頭,小心去看主公。

  但主公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另一側上,神情也更加冷峻了。

  當辛評看到西翼騎兵時,臉色也變了。

  那一側的騎兵明顯比並州騎兵少了一半,但作戰風格更加悍勇!

  騎兵交戰,張遼喜歡先騎射騷擾,令對方被迫將戰馬速度降下來後再近前交戰,這已經是極其勇猛,也相當有風險的作戰方式。

  而另一翼的騎兵與其說是騎兵,不如說是一支支人型的箭羽!

  他們如流星,如寒芒,帶著殺氣與決死的壓迫力衝向正在逐漸加速的冀州騎兵!

  他們也不用長槍,他們直接上馬槊的!

  當為首的那名騎士將帶著巨大衝力的馬槊紮進戰馬皮毛光滑的身軀裡時,穿過那麼遠的戰場,越過陣陣喊殺與戰鼓,土台上的冀州人竟好像清楚地聽到了戰馬痛苦的嘶鳴!

  自然也有兩匹戰馬相撞,直接將騎士都撞下來的。

  但更多的騎兵在看到那寒冷而奪目的銀光筆直向自己而來時,慌張地選擇勒住韁繩,轉了一個彎,逃了!

  那些騎著白馬,舉著銀槍的身影,好熟悉啊!

  「她也知道白馬義從嗎?」袁紹忽然開口。

  「我聽說同魁頭交戰時,陸廉就如此震懾過鮮卑人。」逢紀說道。

  袁紹點了點頭。

  「該有人記得他。」

  所有人都會抹黑自己現下的敵手,卻未必會再去詆毀已經不能開口的敵手。甚至隨著時間門流逝,在他們記憶中的老對手會變得越來越可愛——就像公孫瓚之於袁紹。

  那真是一個豪傑,一個值得交戰的敵手!

  他記得他,天下人也該記得他!

  只有這樣,他們才會在讚嘆公孫瓚,讚嘆白馬義從時感慨一句:那樣的英豪,最後還是敗於袁本初之手!

  待他勝過陸廉之後,袁紹平靜地想,他會讓陳琳為她寫幾篇賦來稱頌她。

  她當然是世間門第一的名將,這樣他的勝利才格外值得史書銘記!

  馬蹄揚起黑土與白雪,又有枯草裡的種子飄飄灑灑,在這片荒野上興奮又茫然地隨著風兒邁出了第一步,準備開啟它們漫長又神秘的旅程。

  它們只邁出了一步,熱氣騰騰的鮮血便灑了下來,於是它們只能不甘地重新落回母族的身旁,看周圍的雪水在鮮血蒸騰下漸漸融化,再慢慢凍結,將它們冰封起來。

  這樣的騎兵交鋒血腥又刺激,只是昂貴又短暫,無論是哪一側的觀眾都只有片刻可以觀賞。

  但他們不必心焦,因為總還有數萬步兵向前,再向前,踏過荒原,踏過寂靜的黑色河流,向著他們必須前進的方向而去。

  頭頂有鋪天蓋地的箭雨,面前有敵軍丟出長矛。

  他們只有一面盾牌,是要護住上方的頭顱,還是護住前方的軀幹呢?

  正確選擇自然是護住自己的身前,然後將頭摘下來,別在褲腰帶上!

  對於交戰雙方的將領來說,前軍廝殺可以用「乏善可陳」來形容。

  士兵們都盡力為主帥的榮光而拼殺,並且在拼殺後一片片地死去,他們的主帥通常應該在中軍的中心位置,非常安全,但根據主帥性格也可能將麾蓋前移,於是交戰雙方都能看到那顏色豔麗的大纛漸漸向前,直到敵軍針對主帥展開了一次又一次斬首行動,成功將他斬首或嚇退為止。在這件事上,顏良文醜都是很有心得體會的。

  所以袁紹自然不會將麾蓋向前,他待得很穩。

  在前軍拼光之後,就該中軍上前了。

  他們都有很多兵卒可以用來消耗,尤其是對於袁紹來說,他絕不會在這裡吝惜士兵的生命。

  他與劉備談判,令荀諶寫信給蔡瑁劉勳,又令陳琳寫許多文章給下邳,最後又分兵屯紮柘城四面的交通要道上,為的就是削弱劉備後將他困住。

  劉備拜陸廉為將也沒關係,他照樣可以圍住柘城,慢慢殺盡敵軍;

  陸廉有絕世的勇武也沒關係,十萬兵馬,照樣可以放盡她的血;

  「主公當令中軍行緩,」荀諶忽然說道,「以誘敵軍。」

  有人忽然看他一眼。

  如何誘?拿什麼誘?

  等不到支援的前軍會自發開始潰退後撤,陸廉的軍隊會自發開始追擊潰兵。

  就像這場仗初始時下令騎兵盡出,自然也不是為了用輕騎兵去試對面長矛鋒利否,而是想要用騎射將兩翼陣線撕開一條口子。

  待前排士兵陣容散亂,才是放出馬鎧兵的時機。

  對面主帥的大纛就在前軍之中,到時擊潰敵軍前軍只是一樁小功勞,要是能陣斬了陸廉,大破劉備就只是時日問題了!

  看過荀諶之後,逢紀將目光又移到辛評身上,後者恰好也在看他。

  ——他們不約而同地感受到這位同僚溫文爾雅的面容下,那顆比金石還要冷硬的心。

  荀諶不在乎的,豈止是黔首民夫!為了誘使對面露出一個破綻,他連那些前軍兵士也盡可捨棄!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如風言風語中那般,對陸廉有情呢?

  他整個人就像石頭做的,春風也不能令他動一動溫柔的憐憫之心啊。

  二人又看向了自己的主君。

  他們的明公穿著那件幾近漆黑的染血罩袍,神情就像一塊石頭般堅硬冰冷。

  「就如此吧。」袁紹說。

  五千人為一個大陣,前軍兩陣,一陣是陸懸魚自己的青州兵,另一陣是徐州兵。

  冀州軍在久侯援軍不至,對面又繼續補充兵力下場後,崩得很緊的陣線上開始出現裂隙。

  一個士兵想逃是撕不出口子的,因為後面的士兵一定會頂上去。

  但當後面的士兵也跟著轉身逃命後,這就會迅速出現一個口子。在這種情況下,督戰官應該立刻就地殺掉逃兵,高呼口令,嚇住其他想跟著潰逃的士兵,同時中級軍官要帶人頂上缺口,組織起反擊,堅決地將想要進一步撕開缺口的敵軍趕回去。

  但中級軍官是有數的,督戰官殺人也是需要時間門的,沒有援軍的前提下,潰敗只是時間門問題。

  「令士兵不得擅動,敢追擊敵軍,撿取財物者斬,」陸懸魚下令過後,看看身邊的傳令官,突然又下了一個命令,「令弓弩手待命!」

  如果袁紹想要誘使她的陣線鬆散,並派出馬鎧兵的話,她麾下的青州兵是訓練有素,不會輕易上當了。

  但那些混雜在徐州軍中,新敗過的士兵呢?

  「大將軍欲令弓弩手何為?」

  她恍惚了一下。

  「不,」她說,「我親自來。」

  戰場中想聽到命令是很不容易的。

  畢竟「聽」需要分出注意力,而士兵做的是天下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

  他們的注意力經常只集中在自己面前那個人身上。

  他們的眼睛裡是他,耳朵裡是他,甚至嘴裡都是他身上濺出的血。

  他死了嗎?

  他死了嗎?

  他死了嗎?!

  死了?很好!還有下一個!下下個!

  他們沒有察覺到對面潰退有什麼蹊蹺,眼裡心裡只有那個踉踉蹌蹌轉身逃跑的身影——他們甚至連潰兵丟下的武器和旗幟都看不見了!

  他們看見的是那些黑暗河邊的同袍兄弟。

  那些同袍的屍體就在枯草之下,冰雪之下,他們得不到慰藉,他們的亡魂得不到敵人的鮮血來祭奠,因而屈辱地無法開啟他們下一段行程。

  因此士兵們看見的不是冀州人的背影,而是一張張流淌著血淚的臉!

  猙獰著,咆哮著!

  ——追啊!快追啊!

  ——追上他們!

  ——殺了他們!

  ——為我們報仇啊!

  ——為你自己報仇啊!

  傳令官在揮動令旗,隊率在高呼一個個名字,就連遠處的金鉦也換了另一種急促的,要他們回到陣線上去的節奏。

  可還是有人一心一意地向前衝,似乎要將所有的怨憤,所有的屈辱,所有鬱結在靈魂中的血與淚盡皆傾瀉出來!

  當他的環首刀就快要夠到那個逃跑的冀州人的背影時,一根箭矢自身後而來,射穿了他的胸膛。

  當陸懸魚回到她的大纛下時,輕微騷亂過的前軍已經恢復了肅正的陣型。

  她將弓箭交給身邊的親兵,神情那樣平靜,周圍有人頻頻側目,她好像也看不見。

  司馬懿看著她,心裡奇怪極了。

  ……她像是石頭雕成的,冷硬得一點也不像那個平日裡的將軍。

  可她巡視過前軍的那幾座軍營,見過了士兵的痛苦與掙扎,她那樣的人,怎麼會一點觸動也沒有?

  陸廉好像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聲音很輕,似乎在說些什麼。

  但聲音太輕了,輕到連司馬懿都覺得那只是錯覺。

  【我曾想過,我要讓他們都活下來,可是我沒有這個資格讓他們活下來。】

  【你做不到。】

  【我做不到。】

  【你想哭嗎?】

  【我不會在戰爭結束前哭泣。】

  那大概真的只是錯覺。

  因為當陸廉轉過頭來時,司馬懿只在她的臉上看到睥睨天下的神情。

  「我倒要看看,」她說,「袁本初究竟準備怎麼交代那三百馬鎧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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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章 最終之戰(二)

  冀州人的前軍像潮水一樣退去。

  他們倉惶地跑到中軍陣前,沒有得到安慰,更沒有得到道歉,他們被當做誘餌的事有些老兵猜到了,但當他們剛想指天罵地,發洩怒火時,軍法官已經來到中軍陣前。

  前軍潰敗,中軍便是最前線,尋常站在陣型後方觀察每個人表現的軍法官竟然跑得這樣快,這樣靠前,這幾乎已經說明了一切。

  但軍官們不會說出口,老兵也就只能憤憤地吐出一口帶血的沫子,跟著自己的隊率穿過千人小陣中間的縫隙,向後軍而去。

  他們要清點人數,還要挨個檢查逃跑時是否丟掉了自己的武器和鎧甲,如果丟掉,就要按照軍法挨個打上幾十軍棍,而丟旗的旗兵更有殺頭的危險。

  有謾罵與咆哮自後方傳來。

  「若有援手,我們說什麼也不會逃的!」

  「我們那一隊只剩我一個了!其他人都戰死了呀!」

  「那些青徐賊子明明不比我們人多!為什麼他們都將中軍壓上了,我們卻沒有!」

  「我不服!死也不服!你們高高在上,用了什麼狗屁計謀,倒要我們當誘餌去死!」

  「我們便沒有父母妻兒嗎!」

  軍法官俐落地拔刀出鞘,一刀砍斷了那個罵得最大聲的士兵的頭顱。

  他的頭顱圓滾滾的,在地上滾了滾,眼睛卻還圓睜著,像是驚訝,又像是怒極。

  荀諶微微轉過頭,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他未戴頭盔,以一頂束髻冠束髮,冠上白玉蟬輕薄得幾乎透明,在陽光下泛著皎潔清麗的微光。

  這個面容俊美的青年謀士忽然開口了,不是向袁紹或傳令官,而是身旁的親隨。

  「換幾個雄壯些的鼓手。」

  「是!」

  鼓聲雄渾浩蕩,帶著泰山壓頂的氣勢,向戰場滾滾而來。

  於是再也沒人注意到那些受罰士兵的命運了。

  太陽從初升漸漸至高天,又慢慢下沉了。

  冀州軍終於緩慢後退,讓出這片戰場,並帶走了一些離他們比較近的傷員,順便給那些不屬於他們的傷員補個刀。

  他們來時如海潮,退去時也一樣的壯觀。

  有鳴金,有殿後,士兵們一步步後退時先持刀,防止對面哪個殺紅眼的撲上來,臨走還捅自己一刀。而後雙方陣營裡都會傳出陣陣弓弦絞緊的聲音。

  距離拉開,又到了弓手幹活的時候,這波退可以阻斷對面假意撤退,突然衝上來的企圖,進也不虧,屬於不射白不射的範疇。

  幾波箭雨過後,雙方後退到了三百步外,前軍還要繼續保持警惕,後面已經可以出來些民夫,由士兵帶著,簡單打掃一下戰場。

  和袁紹打過仗後的戰場是很不容易清掃的,因為在這裡,「人」忽然不再是「人」了,「屍體」也就不再是「屍體」,而變成了極其尋常的某種資源。

  一戶三代同堂的人家一般是五到十口人,其中三到五個壯年男子。

  五戶為鄰,五鄰為里,也就是說,一里可以出一百個壯丁。

  五里為一鄉,一鄉可以出六百個壯丁。

  他們在官吏的招募或是徵役下,離開故鄉,走過成百上千里,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與陌生的人打了這一仗。

  這甚至不是一場真正的決戰,只是雙方統帥之間的一次較量,一次試探。

  戰場上扔了大概一萬餘具屍體,冀州人多一些,六七千,青州和徐州人少一些,三四千。

  民夫一腳踩下去,再艱難地將腳從這鋪滿屍體的荒野裡拔出來,他的鞋子質量一定得過硬,否則他可能不得不再一次彎腰,從那堆分不出敵我,看不清部位的血肉中拽出自己的草鞋。

  「不愧是大將軍啊!」有人興奮極了,聲音都提高了些,「這一仗打得袁紹丟盔棄甲,我軍亦收獲頗豐!」

  「若袁紹再這樣往復攻來幾次,怕不是要捲旗而逃了!」

  「以大將軍之高明,豈容袁逆逃回冀州!咱們必定要——」

  「主公!主公!大將軍雖清素節約,也該犒賞三軍,提振士氣!」

  「我看等這一仗打完,咱們就可以向朝廷上表了!」

  陸懸魚聽著耳邊忽遠忽近的嘈雜,目光卻始終在那片戰場上。

  有星星點點的光亮自荒野而起。

  初時只有一兩點,漸漸越來越多,像冬夜裡漫天星辰墜落搖曳。

  那只是一支支燃燒的火把,代替了那些將要遠行的鬼魂行走在沒有生機的荒原上。

  「將軍?」

  她迅速將目光收回。

  張遼騎馬過來了。

  他的臉上有幾道擦傷,並不嚴重,他自己也不在意,「今日我與子龍將軍各自為戰,誰的軍功更高一籌?」

  「誰也不夠,」她笑道,「你們誰也沒將袁紹的馬鎧兵引出來。」

  這位青年將軍聽了,就有點羞愧地低下頭,要是兩隻耳朵更靈活些,估計也一起耷拉下去了。

  她趕緊安慰他,「我在同你說笑。」

  「我觀袁紹今日用兵,與往日大有不同,」張遼說道,「必有高明之士為他出謀劃策,才這般謹慎。」

  她忽然想起那個漂漂亮亮的壞筍。

  「咱們總有機會逮住痛打他一頓,」她說道,「先回營復盤,再作計較。」

  張遼聽了就很高興,伸手拽住了一旁牽過來的坐騎,候著她上馬,再一同回營。

  她上了馬,周圍的令官旗官親兵,還有謀士和其他中軍營的人,都跟著一起翻身上了馬。

  一大群人簇擁著她一個。

  那些出身高貴的,年輕俊美的,聰明博學的,忠心耿耿的人,都在時刻注意著她的神情與舉動。

  她微微笑著,輕夾了一下馬腹,馬兒便跑了起來。

  有執旗兵在前,於是她的大纛,還有那寫滿了官職與爵位的旗幟都在夜色中輕輕飄了起來。

  路上的士兵聽到馬蹄聲,看到這隊威風凜凜的人馬,都立刻恭敬地讓出道路,屏氣凝神地等待大將軍經過。

  ——什麼人敢對她不敬呢?

  ——看看那戰場,那是她的功績,她的明證啊!

  犒賞三軍是不可能犒賞的。

  東邊是主公的大本營,被袁紹重兵隔絕開了;

  西邊是打得稀爛的豫州與京畿,百姓能自給自足不找他們討飯就是好樣的;

  南邊的劉表劉勳被袁紹散布出去的流言說動了,有糧草,但是不願意頂著袁紹的壓力冒死往這裡送。

  於是大家必須過得節約一點,再節約一點。

  糧食要節約,軍用物資也必須節約,比如黃昏時敵軍都撤退了,這邊還要射一波箭雨,回去後就受到了軍需官委婉的批評。

  箭矢這東西,那也是一支支打出來的,都用完了,弓兵怎麼辦?你還能憑空變出十萬支箭嗎?

  正一邊吃飯一邊挨訓的陸懸魚聽了這話,兩隻眼睛下意識地奔著諸葛亮的位置就去了。

  那個位置上沒有人。

  她臉色一變,「小先生呢?!」

  「大將軍適才走神了,」端湯給她的小五小聲說道,「小先生去鉤鐮營看士兵訓練了。」

  主公神色有點古怪地看看她。

  「今日與袁紹交手,大將軍有何臧否?」

  ……被主公這麼稱呼,就怪怪的。

  「挺棘手的,」她坦誠地說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敗,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敗的。」

  這沒頭沒腦的話給劉備逗笑了。

  既不知如何擊破他,卻知道他必敗無疑,這是什麼道理?

  這道理就是……三歲稚童也聽過「官渡之戰」,知道曹勝袁敗,但這仗具體是怎麼打的,她就不知道了。

  哪怕她知道的更詳細些,其實也是沒用的。

  因為並不會有一個許攸和她是髮小,會在大戰時突然跑來投奔她。

  沒有許攸,她就不知道袁紹在哪裡屯糧,也沒辦法打著許攸的旗號悄悄接近屯糧地而不被士兵警覺。

  她當然也不知道曹操在一把火燒烏巢之前,也已經和袁紹互扯頭花到糧盡,甚至無以為繼的地步,但凡他有路可走,未必會冒險走這一步。

  因此有些戰役後人看是驚豔,但對當事人來說,可能跟賭命差不多。

  陸懸魚不好賭,於是也陷入了和袁紹對著放血的困境中。

  目前戰損率一比二,暫時她領先。

  但真以給這幾萬大軍放乾血為代價將袁紹趕回河北,她也沒臉再見江東父老了。

  陸懸魚抱著飯碗在那裡發呆,主公看了也不吭聲,很是同情地將自己沒動過筷子的一碟肉端起,放在她的面前。

  雖然軍糧要計算著吃,但今天算打了個勝仗,士兵們還是有肉湯喝的。

  司馬懿吃的依舊比別人好些,他也沒去中軍帳,而是在自己的帳篷裡一邊看戰場上搜集來的信息,一邊拆解一隻肥肥嫩嫩的烤鵪鶉。

  打仗時並不是只有主帥自己的旗幟上有姓,下面那些大營的武將與校尉各自也有旗幟,方便主帥一個個按圖索驥。

  自己這邊是這樣,對面也一樣。袁紹的十萬大軍自然不是他自己統領的,下面也有許多武將統領自己這一營的兵馬,他也要將那些中級軍官一個個對上號,從中抽取一位幸運對象進行重點研究。

  司馬懿一邊看,一邊吃,一邊讓僕人為他翻頁。

  吃著吃著,忽然覺得不對。

  「前一張,前一張,」他說,「我再看看。」

  僕人趕緊為他將上一張紙放下,上面寫著冀州軍側翼某個營上掛著「牽」字旗。

  「就這個!」司馬懿快樂地揮舞了一下手裡的鵪鶉腿,「可算又落我手中了!」

  當然,這位武將是一點錯沒犯過,一點仇也沒與他結過的。

  但那又怎麼樣呢?

  這場大戰中,交戰雙方互有仇怨的,本來就少之又少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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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4 01:40:4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一章 最終之戰(三)

  司馬懿吃完那隻烤鵪鶉,又喝了一杯很淡的熱茶。

  出門這麼久,茶餅也用的差不多了,雖然這附近也有商人賣東賣西,但很少有人賣茶餅——畢竟劉備和麾下這群人裡多是不怎麼講究生活品質的武人。司馬懿偶爾見過一兩個茶商,茶餅的品質也不是很好。

  ……聽說別駕陳群是有好茶餅的,既有好茶餅,又有煮茶的手藝和喝茶的品位,如果也在軍中,或許可以尋他要一塊茶餅。

  ……但司馬懿還聽說陳群也是個堅持著不曾婚娶的年輕士人,長得還很可以。

  ……算了,還是別要了。

  他用過這頓豐盛的晚餐後,起身命令僕役為他拿來大氅,穿得暖暖和和的出了門。

  天已經黑下去了,但離戌時還有段時間,因此無論柘城內外還是軍營內外,都很熱鬧。

  有人在搬運物資,有人在救治傷員,有人在清點戰利品,有人在將陣亡士兵徽章一個個登記在冊,並且加班加點做出從營到隊的調整。

  司馬懿一一路過了他們,很快走出了中軍營。

  出了中軍營就可以乘車了,有車夫將軺車停在營門前,侯他上了車,繼續向前走。

  營外還有無數座小營錯落有致,緊緊將陸廉發號施令,統帥三軍的營帳護衛在最中心。每一座小營都起了柵欄,裡面也有士兵在走來走去。

  他們手裡都端著焦斗,正在鍋邊等著舀司馬懿並不想喝的肉湯。

  滋味並不怎麼樣,但士兵們是不會嫌棄的。

  他們的神情都很滿足,像是根本不曾躺平擺爛過一樣。

  「一碗連蔥薑都沒有加的肉湯就能滿足他們。」司馬懿忽然嗤笑一聲。

  「聽說今天這一仗,很是慘烈呢!」走在車旁的僕役說道。

  他冷哼一聲,「豈不是更應有所籌謀展望?」

  那個走得臉紅紅的僕役有點奇怪地看他一眼。

  郎君說的有問題嗎?

  似乎是沒問題的。

  按照郎君的想法,既然這場仗打得很艱苦,士兵們就更應該有激昂雄心,畢竟現在越艱苦,將來的收益就越高。又或者他們之前曾經躺平擺爛過,這次也不該為一碗肉湯折腰。

  僕役乖巧地沒有說話。

  畢竟郎君是無法理解那些有今天沒明日的人的想法的。

  對於大部分士兵來說,戰爭意味著你只能活在此刻——你既不能回頭看,更不能去展望那個根本不會到來的未來。

  這位郎君在看過肉湯之後,繼續穩穩坐在車上,將手收進袖子裡,整個人少說少動,只有脖子轉來轉去,透過柵欄與火光,觀察裡面士兵的情況。

  「停一下。」他忽然又說道。

  那是一座千人小營,看柵欄,看旗幟,看帳篷,看門口的輜車,都很尋常,但裡面的士兵很不尋常。

  他們似乎與今天的戰爭完全無關,既沒有吃喝,也沒有什麼短暫的慶祝、抱怨、分贓活動。

  有呼喝聲從中傳來。

  司馬懿下了車,將臉湊得更近些。

  火把點起一排又一排,將營中空地照亮。

  士兵們拿著狀似長戟,但更怪異些的鉤鐮槍,正在夜色中演練。

  ……這也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校尉身邊站了一個諸葛亮,也在那裡比比劃劃的指揮。

  不僅要指揮,時不時還會跑到某個士兵身前進行一對一教學。

  他已經能流暢的同士兵交流了,對於那些黔首偶爾蹦出來的一兩句土語怪話,司馬懿還要想一想,但諸葛亮立刻就聽明白了,甚至還能用很接近的土語為他進行講解。

  ……就算琅琊諸葛氏不是什麼名門吧,好歹現下叔父諸葛玄也是兩千石的太守了,有必要跟士兵這樣近距離接觸,還親自拿過鉤鐮槍,笨手笨腳地演練一下嗎?

  ……嗨呀!割了手了吧!

  司馬懿立刻上車,心滿意足地跑了。

  車子顛簸磕絆,終於進了城,一路奔著市廛而去。

  比起只能搭建帳篷甚至是草棚的流民,這裡儘管也是臨時搭起來的建築,卻四面加了皮毛,因此一進市廛,司馬懿立刻聞到獸皮那令人不快,但又頗感溫暖的羶臭之氣。

  有人聽到車馬聲,已經跑出來迎接了。

  「是司馬郎君!」

  司馬懿攏了攏領口,一臉清貴矜持。

  「我欲置一件奇貨,不知你家主人有沒有呢?」

  「敢問郎君奇貨之名?」

  「嗯……」司馬懿沉吟了一下,「人言。」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對於這片幾十里都布滿帳篷、輜重、柵欄、溝壑、死屍的戰場來說,人的聲音渺小極了。

  有那麼多人不甘的咆哮哀求,祈禱咒罵,沒有一個人的聲音能傳到統帥耳中。

  他們就是那樣喊盡了最後一聲,呼出了最後一口氣,不甘心地與泥土融為一體的。

  第一天的戰鬥是這樣,第二天也沒有什麼太大區別。

  袁紹依舊在進攻,依舊進攻得不緊不慢,依舊用冀州士兵的生命換來少於他們人數的青徐士兵的生命。

  戰場上的屍體很快多得讓人下不去腳,大家都不得不將小跑改為快走。

  因為每當跑起來時,總有人會絆倒在昨日或是前日的屍體上。

  ……他們都盡心盡力了!那些有口氣,或者有完整屍體的同袍,他們也盡力搬了!但還有許多已經被踩得不像樣的東西,營中也沒有那麼多鏟子和木桶啊!

  所以他們仍然在這樣血肉模糊的戰場上,進行著毫無意義的廝殺。

  按照傷亡人數和比例來說,袁紹依舊在吃虧,但他好像並不在乎。

  冀州軍依舊厚重得像一座大山,依舊有大量部隊從每一天的開始站陣型到最後,而沒有投入戰鬥。

  牽招帶領的就是這樣一營的士兵。

  每天寅時他先起身,開武庫,清點武器,寅時過半士兵起床用過朝食,著甲持戈,卯時出營,準備戰鬥。

  ……然後一等就是一天。

  在雙方接戰前,士兵們會站得整整齊齊,按照隊形緊密聚在一起,時刻準備在聽到軍令後,一步步向前,投入戰場。

  等到晌午左右,雙方投入的兵力會達到今日兵力預算上限,對面的陸廉有時還會多派一些兵力,但主公這邊是不會派太多兵的。

  ……太多了,戰場擠滿了,施展不開。

  所以晌午還沒喊到的部隊就可以原地坐下,說說話,曬曬太陽,從懷裡摸一塊早上留下的餅子來吃。

  為此士兵們很滿足,他們在側翼,而非中軍,因此戰場相對乾淨,坐也是有地方坐的,吃飯也不用對著一些不想看到的東西吃……儘管非要吃的話,也吃得下去。

  他們有個好長官,有個好位置,而且多活了幾日,實在心滿意足,沒有什麼更貪婪的念頭了。

  第三日戰鬥規模不大,雙方修整一下。

  到了第四日,忽然起了變故。

  他們的校尉被調走了!

  牽招平靜而恭敬地站在那裡,任由上首處的主公打量他。

  這樣的打量有過一次,但那次過於刻骨銘心,他的情緒也過於激動,因此過後對於中軍帳的一切都感覺非常模糊。

  因為那封信,不僅他被調離了突騎,只做了一個千人小營的小校,甚至後來有傳聞說,連沮授也因他而受小人攻訐,失了大監軍之位。

  有了那樣的經歷,他已不會再因主公召他進帳而感到一絲一毫的激動。

  袁紹這次確實也沒說什麼令他激動的話,只是很隨意地問問。

  問問他家中老小妻兒,以及調來新營這幾個月了,感覺如何。

  這都不是很難回答的問題,他平靜地一一答過,甚至還有空暇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帳篷內的一切。

  有五六座連枝宮燈一起點亮,因此帳內如白晝一般,絲毫不顯昏暗;

  有錯金博山爐在角落裡,淡淡煙霧氤氳而上,散發著馥鬱的香;

  有幾個文士坐在兩側,神色高深莫測地看著他,他們都是高冠博帶的打扮,穿著樸素又精細的衣服,戴著鑲玉的髮冠,頭髮絲都一絲不亂;

  牽招還看到了一個火盆,在主公的帥案下,銅製鏤空雕花,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在裡面跳動,而灰燼卻翻不上來,精巧美麗得像是一個擺設。

  很奇怪啊,牽招想。

  這座中軍大帳這樣空曠,只在主公腳下有一個火盆,可他走進來卻不覺得寒冷,撲面而來就是藏著幽香的熱氣。

  「子經之才,只為一校尉,如明珠於櫝啊,今升你為中郎將,領一大營,來日出陣,如何?」

  這句自然又突兀的話一說出來,牽招腦子裡那些關於中軍帳的小困惑全都不見了。

  他只是感動又困惑地看向主公,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推動他下了這樣一道命令。

  有些流言漸漸在冀州軍中流傳起來了,誰也不知道是哪個先起的頭,也許是來賣東西的商賈先問起小軍官和士兵們,問他們聽沒聽說過牽招將軍是個多麼勇武善戰的人。

  ——聽說牽招將軍與劉備相熟,很是了解劉備軍一舉一動呢!

  ——如果是他領軍作戰,陸廉必敗!

  ——可惜呀!可惜牽將軍為小人所害,被冷落至今!

  ——什麼人聽了他的事能不感慨,不遺憾呢?

  這些流言隱秘地傳播開時,牽招毫無察覺。

  就像他不會知道,中軍帳兩側的偏帳裡擺了多少個他看不見的炭盆,才能將大帳烘得這樣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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