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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夫人跟老爺的小妾跑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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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23 02:02:29
第一百四十章 夜深

  窗外一陣咕咕聲,信鴿站在外面的窗台上,被照大的影子映在窗戶上。

  床幔被一隻手掀開。

  司闕起身下榻,朝窗口走過去。窗戶剛被推開,立在外面窗台上的信鴿立刻撲騰著翅膀鑽進來,立在司闕的手腕上。

  司闕垂著眼,摘了綁在它腿上的信筒,將裡面捲起來的信取出來。就著桌角的燈,一目十行掃過信上的內容。

  「真是個廢物。」他皺了眉,眼中明顯有幾分不耐煩。

  尤玉璣攏了攏衣衫坐起身,挑起床幔朝司闕望過去。柔和的燈光照在他的側臉,將他不耐煩的表情映進尤玉璣的眼裡。

  司闕忽然抬眼望向尤玉璣。

  尤玉璣有點沒弄明白他這個眼神是什麼意思。

  司闕卻已經收回了視線。他拉開椅子在長案後坐下,拿了筆寫回信。

  他寫得很快。

  疾書的動作突然停頓了一下,他說:「給你兩個兄弟寫封信,讓他們回來。」

  尤玉璣已經披衣下了床,緩步朝司闕走過來。她走到司闕身邊,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垂眸去看他在寫的東西。

  簡單地掃了一眼,發現是些軍事上的內容。

  尤玉璣掃過一眼,便將目光移開,重新落在司闕的臉上。她抬手,用指背輕輕貼一貼他的臉頰,柔聲問:「為什麼忽然開始摻和這些事情了?」

  「為了你。」

  尤玉璣輕撫著他臉頰的指尖僵了僵。

  ‧

  夜深露重。

  林瑩瑩一個人坐在小院裡,望著甬道旁從泥土裡生長出來的小野花發呆。她已經在這裡坐了很久,久到忘了時辰已經這樣晚。

  牆頭磚塊滾落聲,終於讓林瑩瑩回過神來。她循聲望過去。一片漆黑中,她只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從牆頭跳下來,完全看不清是什麼人。

  「什麼人!」她提高音量大聲喊了一句,又立刻站起身,向後退去。

  「汪汪汪汪汪……」養在院門口的大黃狗立刻狂吠起來。

  「小娘子怎麼一個人住在這裡,連個家人也沒有?嘖,該不會是犯了事逃難出來的吧?」

  幾道人影逐漸靠近,杏樹上掛著的燈籠慢慢映出他們的模樣。一共四個男人,穿著尋常的粗布衫,走路時抱著胳膊搖搖晃晃,其中一個人嘴裡還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一看就是街頭巷尾日日惹是生非的混子。

  「錢哥,我沒說錯吧?這院子裡養著個美人兒!上回我去隔壁偷杏爬在樹上的時候瞥了一眼。嘿嘿。」

  「什麼人在外面嚷嚷?」翠玉披了衣裳,拿了把刀從屋內衝出去,拉了林瑩瑩一把,將人拉到自己身邊。

  「呦呵,裡面居然還有一個!這個也好看。」小混子搓著手,綠豆大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

  幾個混子偷摸拐騙的事兒幹得多了,深更半夜闖進來為了什麼事情,林瑩瑩和翠玉心知肚明。

  屋內裡還有個小丫鬟,是翠玉今天白日剛買回來的,年紀不大。她剛剛出來的時候,讓那小丫頭自己在屋子裡躲好,不要跑出來。

  翠玉朝林瑩瑩使了個眼色,然後一手掐腰,一手舉著手裡的刀,提高本就響亮的嗓門:「好啊!天子腳下,你們一個個私闖民宅是要殺人啊!老娘今兒個豁出去命都不要了,也不能讓你們如願。大不了砍一個是一個!」

  四個小混子瞧見這麼兩位美貌的小娘子,早已眼睛放光,忽聽得翠玉如此言辭,不由都是一懵。

  林瑩瑩趁著他們發怔的時候,快速朝小院門口跑去。

  「幹什麼去?往哪跑?」一個小混子轉身去追林瑩瑩。

  林瑩瑩可不是要跑出去逃命,她拼命跑到院門口。小混子已經追上來,從她身後將她抱住。林瑩瑩一邊拼命掙扎著,一邊終於摸到鎖著大黃的狗籠,奮力將掛鎖掰開。

  狂吠不止的大黃立刻從狗籠鑽出來,一口咬在抱住林瑩瑩的那個人的腿上。

  「救命!啊啊啊這瘋狗,快幫我把它打開!」

  另外三個人都跑了過來,拎著手裡的木棍去打咬著人不放的瘋狗。

  林瑩瑩煞白著臉,看著他們打大黃。她顫著腿轉身,去院角拿起做農活的鋤頭,奔過來胡亂一通打亂:「走!還不快走!」

  那邊翠玉也舉著鋒利的菜刀衝過來,朝著這幾個人一頓揮舞。她嗓門可比林瑩瑩大多了,一邊揮著菜刀亂砍,一邊大聲叫著:「天殺的王八蛋!敢來老娘的地盤為非作歹,今兒個讓你們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這邊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街坊四鄰都被吵醒,只是一時之間誰也沒有過來幫忙,都躲在自己家豎著耳朵聽動靜。

  這幾個混子不過是得知這小院住著孤苦無依的美嬌娘,想過來嘗嘗香,又沒想真的弄出人命。他們眼裡殺人可是要償命的,欺負個小娘子卻算個屁大點的事兒,他們可以對外吹噓,被欺負的小娘子卻會為了名聲拼命遮掩,日後好好伺候著他們,隨時歡迎他們再來……

  可他們也沒想到這兩個小娘子人長得水靈嬌嫩,性子卻潑辣濃烈,美味沒嘗到,先有人被狗給咬了,如今又被人拿鋤頭和菜刀招呼著。

  本就不是什麼心善之人,一時間這幾個人心中生出惱意。

  「嘶。」錢三吸了口氣,鋤頭敲在腿上那是真的疼。他憤怒地看向林瑩瑩,將手裡的木棍朝林瑩瑩打過去。

  力氣的天然懸殊,讓林瑩瑩完全吃不住這一棍。縱使她及時側過身躲避,這一棍子打在她胳膊上,直接將她打得顫了手,手中的鋤頭落了地,人也直接跌坐在地。

  「瑩瑩!」翠玉驚呼一聲,想要朝林瑩瑩衝過去。可是她的手腕被握住,手中舉著的菜刀也被人奪走。

  身不由己,嘴還自由。翠玉惡狠狠地開罵。

  唯有半人高的大黃狗還在拼命護主。

  躲在屋子裡的小丫頭嚇得吧嗒吧嗒掉眼淚,她從門縫望著外面,思考著要不要出去一起拼命。

  一片混亂之中,院門忽然被人踹開。一隊錦衣侍衛從外面衝進來,將院中的人包圍起來。拔劍聲整齊劃一,劍光泛著銀色的寒氣。

  林瑩瑩望著這些侍衛,皺了眉,慢慢轉過頭望向院門口,看著江雲澈從院外邁步進來。

  他還是那樣,一身青衫作書生打扮,溫潤玉面盈著月色。夜色太深,他望過來的眸子讓人看不清眼底。

  一時間,林瑩瑩心中五味雜陳。

  他知道那場火是她放的了?他什麼時候知道的?林瑩瑩胳膊上火辣辣的疼,臉上還沾著些腥氣。她特別想原地消失,不願意他看見此刻狼狽不堪的她。

  江雲澈停在林瑩瑩身邊,銀絲錦緞衣擺擦過林瑩瑩的腿。他蹲下來,用指背蹭去林瑩瑩臉上沾著的,也不知道是誰的血。

  「這就是你要的生活?」他問。

  林瑩瑩望著面前的江雲澈,內心一片煎熬。明明他什麼也沒做,明明不關他的事,可是她在這一刻嘗到了從未有過的羞辱感。這種羞辱感不是江雲澈給的,而是源於她自己自卑的心魔。

  林瑩瑩睜大了眼睛,十分緩慢地吸了口氣——這是她小時候學的方法,挨了罰想哭的時候如此做,就可以將眼淚憋回去。

  她甚至慢慢扯起唇角,露出一對小酒窩。她對江雲澈笑。她最會笑了,這是她從小練就的本事。

  「是。」她笑著說。

  江雲澈一下子站起身,華麗的衣擺擦過林瑩瑩的臉。他轉身,毫不留戀地離開這裡。

  「唰」的一聲收刀聲,他帶過來的所有侍衛同時收刀,邁著整齊的步伐退出狹窄逼仄的小院。

  林瑩瑩低下頭,眼淚才敢落下來。

  幾個小混混早就嚇破了膽,雖然江雲澈已經帶著侍衛離去,可是他們也明白這小院住著的人是惹不起的,立刻屁滾尿流地跑出去。

  大黃追到小院門口,朝著院外的方向仍舊拼命地狂吠。

  翠玉甩了甩又酸又疼的手腕朝林瑩瑩走過去,問:「挨了一棍子疼不疼?」

  林瑩瑩搖頭,像被抽走了所有精神。

  翠玉乾脆挨著她坐在庭院裡,也不多說,默默陪著她。

  好半晌,林瑩瑩好像又活過來了。她費力地站起身,朝翠玉伸出手將她拉起來。她對翠玉笑,說:「回去睡吧。明天還要選開鋪子的地方呢。」

  「嗯。」翠玉點頭,和林瑩瑩相互攙扶著往屋子裡去。她在心裡暗暗合計著,原本打算將餘下本就不多的錢銀全拿來做生意,看來還是應該摳出來一丁點,明兒個再買個守門的家丁。壯壯膽也好。

  這邊逐漸沒了動靜,聽消息的街坊四鄰們在家中議論了一番,又都呼嚕朝天地重新睡著了。

  巷口停著一輛軟轎。

  「侯爺,那幾個人都已經被處理了。」屬下立在轎外稟話。

  軟轎裡,沒有話遞下來。

  江雲澈從窗口望過去,視線越過一個個宅院,落在林瑩瑩的小院子,看著她的屋子熄了燈。他的天地好像也在一瞬間黑了下去。

  原來從始至終,都是他的一廂情願。她所有的笑臉所有的溫柔都是一場蓄意逃走的陰謀。

  ‧

  羲慈殿內,尤玉璣和晉南王妃坐在一起,靜靜等候著西太后。她們來的時候不湊巧,西太后剛剛躺下小憩,兩個人只能先在花廳裡等候。

  西太后上了年紀之後,開始變得淺眠,很難入睡,也很容易醒來。是以,西太后平日裡作息和尋常人大有不同,時常因為前一夜沒有睡好,第二日隨時想睡了就丟下所有事情靜臥歇息。

  尤玉璣微笑著望向晉南王妃的肚子,溫聲問道:「他今日還乖吧?」

  本來尤玉璣最初只打算自己一個人來做這件事。對於晉南王妃如今情況還願意陪她走這一趟,尤玉璣心裡是感謝的。

  「很乖,最近都挺乖的。」王妃笑著說。

  她臉上掛著笑,心裡卻有很多擔憂。她本來身子骨就差,懷這個孩子的時候又不得不吃了很多藥。她著實是日日提心吊膽,怕再夭折一個孩子……

  尤玉璣和王妃在花廳小坐了半個多時辰,西太后才起身過來。內宦尖細的嗓音稟告西太后到了,正說著話的尤玉璣和王妃立刻站起身相迎。

  西太后扶著嬤嬤的手,緩步邁進來。

  「太后萬福金安。」尤玉璣和王妃略微微膝行禮。

  「免了。都坐吧。」西太后在椅子裡坐下。

  尤玉璣和王妃重新入了座,她抬起頭望向西太后,幾個月不見,西太后鬢間的華髮似乎又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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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及冠

  西太后慈愛地望向尤玉璣,溫聲詢問:「在晉南王府待得可還習慣?你這婆母可有像個惡婆婆般刁難你?」

  西太后目光在尤玉璣和王妃身上掃過,說著這樣的話時語氣裡帶著笑意,她瞧著這兩個人一起過來,剛剛進來時還看著兩個人關係不錯地交談,看上去不像關係不好的樣子。

  尤玉璣起身,在西太后面前跪下來。

  「這是做什麼?」西太后皺了眉,「這是受了什麼委屈?」

  西太后狐疑地掃了晉南王妃一眼。她不僅心善,更是心寬,若真是婆媳間的不和跑到她這裡來討說法,她是無心管這些瑣事的。

  「王妃待我極好。只是玉璣與安世子性情不和,非良緣。年前已與安世子簽下和離書,一別兩寬。只是顧慮這門婚事是太后恩賜,不想枉了太后心意,特將事情隱瞞著,先來稟明太后。」

  西太后驚訝極了。

  和離?

  她這輩子活到這個歲數了,幾十年來,見到的和離夫妻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她皺眉端詳著跪在下面的尤玉璣,沉默了許久。

  一時間,花廳裡靜下來。

  晉南王妃微笑著開口:「老祖宗,這孩子很好,孫媳很喜歡,只是和安之無緣。兩個人既合不來,不若就此散了,各尋各的姻緣。」

  西太后問:「你也同意了?」

  西太后很疑惑。這門婚事可不尋常,摻雜了些政治因素。縱使尤家不顧慮,晉南王身為局中人,怎能輕易惹這個麻煩?

  王妃點頭,笑著說:「姻緣之事強求不來,順其自然對兩個孩子都好。」

  西太后審視著尤玉璣,道:「安之這孩子做的那些糊塗事兒,哀家也聽說過一二。只不過和離之事的後果,你可想明白了?」

  「都想清楚了。」尤玉璣拜下去,帶著不回頭的決心。

  又是很長的一陣沉默,西太后嘆了口氣,道:「起來吧。」

  尤玉璣猶豫了一會兒,才起身。

  「到底是你們兩家的私事。哀家也不想過多參與。不過,安之如今不在京中,你這個時候離開似乎不妥。這樣吧,等安之回來你們一起將和離書交到宗堂去,把簽下和離書的日期記錄在冊。」

  西太后比尤玉璣想像中好說話。西太后如此態度,應當是不會怪責尤家。只是要等陳安之回來?

  尤玉璣微微蹙了眉,她還是想立刻離開王府,她有必須盡快離開的原因。

  她剛要開口說話,晉南王妃將手覆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笑著說:「也好,孫媳很喜歡玉璣,她能在府裡多留留也不錯。」

  晉南王妃給尤玉璣使了個眼色。

  尤玉璣抿了唇,將堅持的話咽下去。

  「好啦,哀家身上不爽利,見了你們這麼一會兒又開始犯睏。」西太后扶著嬤嬤的手站起身。

  尤玉璣和王妃也立刻起身,恭送西太后離去。

  回王府的路上,尤玉璣低著頭,心裡猶豫了。顯然,她對於還要留在晉南王府一段時日的結果很不滿意。

  王妃瞧了出來。她拍了拍尤玉璣的手,說:「安之最遲中秋就會回京。」

  尤玉璣驚訝地抬頭望向王妃。她之所以對今日進宮的結果不滿意,正是因為陳安之參軍不知歸期。可王妃如此說,她不由鬆了口氣,看來晉南王夫婦並不是真的將陳安之丟到軍中不管不顧。

  有了準確日期,尤玉璣的心情頓時好多了。

  有些話,王妃本不該對尤玉璣多說。可她還是拉著尤玉璣的手,壓低聲音,道:「陛下的身體骨不太行了,半年內儲君必有定論。西太后讓咱們等安之回來,是想讓這件事情待儲君之位塵埃落定之後再說。」

  言至於此,王妃不再多解釋。

  尤玉璣已經徹底明白了。西太后不太參與朝中事,可沒有皇子的她能夠穩坐西太后之位幾十載,必然不是腦子蠢的。如今儲君之位未定,她這是在給晉南王一丁點照拂,免去那一絲可能影響晉南王繼位的煩擾瑣事。不管晉南王最後能不能走上白玉階,都會記得西太后的好。

  尤玉璣慢慢舒出一口氣,算著日期。

  還沒有回到晉南王府,尤玉璣提前下了馬車。她乘了一頂小轎,帶著卓文和卓武朝西邊去,最終走進一條街巷。

  小轎穿過人群,在一間包子鋪停下來。

  「買包子嗎?咱們鋪子的包子皮薄肉多可實惠了!要什麼餡兒的?」

  尤玉璣聽著翠玉的聲音,彎了彎唇。她挑開簾子望出去,笑道:「每種餡兒來一屜。」

  翠玉一愣,臉上擺出來的假笑立刻變得真切起來。她笑著說:「哎呦喂,看我忙活的,把姐姐身邊的人都沒認出來!」

  她指了指卓文,笑話自己花了眼。

  尤玉璣起身出了小轎,打量著翠玉開的這家包子鋪。說是包子鋪,實在稱不上鋪子,地方著實是太小了,連轉身都難。

  「姐姐跟我來!」翠玉將手往身上的圍裙使勁兒蹭了蹭去拉尤玉璣的手,拉著她往裡去。

  短短的一條狹窄通道後,後面是個地方不大的廚房。

  翠玉踢了踢背對著她們蹲在灶台旁的林瑩瑩:「起來,起來,看誰來了!」

  林瑩瑩揉著被踢的屁股茫然轉身,看見尤玉璣時,立刻笑起來,甜甜地喚一聲姐姐。

  見到林瑩瑩,尤玉璣既驚訝,又不驚訝。

  她彎腰,用帕子蹭了蹭林瑩瑩臉上沾的一點塵土,笑著柔聲道:「瞧瞧這小臉蛋髒的。」

  翠玉睜大了眼睛,驚訝地問:「姐姐,你看見瑩瑩怎麼不驚訝呢?我還以為你要嚇得大叫見了鬼呢!」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表情誇張地說:「我都準備好了張開雙臂抱住姐姐安撫你沒有鬼了!」

  尤玉璣被翠玉這話逗笑了,無奈地搖頭:「我覺得你若賣包子不能發家致富,不若去說書,興許更能賺。」

  翠玉眼珠子轉了轉,竟然真的認真思考起尤玉璣的玩笑話。不過她很快回過神,拉著尤玉璣的袖子問:「姐姐,你什麼時候知道瑩瑩還活著的?我太好奇了,還犯愁怎麼跟你解釋呢!」

  「從你把放在我這裡的家當全要回去的時候。」

  「那麼早?」翠玉驚訝極了。

  林瑩瑩彎著眼睛說:「這段時間讓姐姐擔心了。不是有意瞞著姐姐,只是那個時候想著……」

  林瑩瑩抿了唇。

  尤玉璣笑笑,也不追問,溫柔地說:「人好好的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這個給你。本來是要銷的,不過我一直留著。也不知道你日後還能不能用得上,先還給你。」

  尤玉璣從袖中取出林瑩瑩的身契,遞給了她。

  林瑩瑩望著這張薄薄的紙,一時心中恍然。就是這一張薄薄的紙,給她定了身份,讓這世間很多事情於她而言都成了奢望。

  「咱們去外面說話。這裡又小又有油煙。」翠玉道。

  外面只擺了兩張小小的方木桌,來買包子的人大多拿著包子就走,很少有人會坐下來吃。是以,這兩張桌子還是第一次用。

  翠玉親自從屜籠裡一樣口味的包子裡挑了一個,滿滿當當地擺在桌上。然後又從後廚拿了一壺她自己喝的酒過來。

  包子就酒,似乎並不是什麼很好的搭配。

  可是三個人坐在一起,吃著熱氣騰騰的包子,偶爾喝一口不算味美的廉價酒,卻很歡喜。

  翠玉十分自豪:「姐姐,這包子好吃吧?我手藝不錯吧?」

  林瑩瑩不樂意了,撒著嬌地甜甜開口:「姐姐她搶功勞,分明裡外分工,大部分包子都是我包的我蒸的!」

  「包子皮是我弄的好不好啦?」翠玉笑著反駁。

  「那也是七三開嘛。」林瑩瑩笑著咬一口包子,湯汁濺出來一滴落在她的臉上。

  翠玉哈哈大笑。

  尤玉璣微笑著,拿著帕子給她擦了擦。

  林瑩瑩沖翠玉扮鬼臉:「還是姐姐對我好,就你老笑話我!」

  翠玉大大咧咧:「就笑話你,反正都笑話你十幾年了哈哈哈……」

  三個人談笑了一會兒,忽聽得那邊一陣喧鬧。

  「什麼事情?」尤玉璣側首吩咐卓文去打聽。

  卓文並沒有行動,笑著答話:「今日放榜,狀元郎騎馬游街呢!這些人都去看熱鬧了。」

  尤玉璣點點頭。

  路過的幾個行人停下來買包子,翠玉趕忙去招待。這幾個行人要的包子外面沒有了,翠玉趕忙去裡面拿。

  幾個行人議論起來金科狀元郎。

  「沒想到今年的狀元郎會是安卿侯。難得啊,那麼金貴的出身還能冷下心性讀書。嘖,京中這些公子哥兒,哪個不是一副紈絝的模樣。這位安卿侯倒是個出淤泥而不染的。」

  另一個笑嘻嘻地說:「這有什麼意外的,老安卿侯沒了那麼多年,安卿侯府在京中的日子可不好過,沒少在宗族裡受白眼。」

  「現在小侯爺得了陛下欽點,往日門可羅雀的江家,恐怕要一日之間熱鬧起來嘍。」

  「還是小侯爺有出息,自己掙出來的臉面。」

  翠玉從裡面出來,將這幾個客人要的包子遞上去。幾個人一邊議論著金科狀元郎,一邊走遠了。

  「瑩瑩?」尤玉璣望向林瑩瑩。

  「啊?」林瑩瑩回過神來,「姐姐剛剛說什麼?」

  她尷尬地笑笑,解釋:「剛剛走神了,沒聽清……」

  「我說你杯中的酒灑出來了。」尤玉璣溫柔道。

  「哦哦!」林瑩瑩趕忙將手中的杯子放下來,手忙腳亂地去擦桌子上的酒漬。

  尤玉璣多看了尤玉璣一眼,又移開了視線,望向剛走遠的那幾個人。

  不多時,狀元郎游街的車隊經過前街。

  翠玉選的包子鋪地點地勢高一些,她們不需要往前去湊熱鬧,也能遙遙看見遠處經過的狀元郎。

  江雲澈金花烏紗,一身紅袍坐在高頭大馬之上,氣派非凡。看熱鬧的人群前呼後擁,熱鬧喧囂。

  林瑩瑩笑笑,收回目光。

  真好,他如願了。

  ‧

  尤玉璣回晉南王府之前,去了好幾家商鋪買東西。回到王府時,已經天色暗下來。

  她剛進了屋,耳畔響起司闕喚的一聲「姐姐」。

  「怎麼不掌燈呢?」尤玉璣笑笑,提著買回來的箱籠朝小間去。這裡面的東西是給司闕準備的,暫時還不能給他。

  「姐姐不在,掌了燈也沒有光。」

  尤玉璣一怔,繼而彎唇,任由司闕從她身後抱住她。

  司闕順著尤玉璣的手臂,摸到她提著的箱子:「這是什麼?」

  「送你的禮物,不過後日再給你。」

  你的,及冠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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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穿上

  陳安之所在的軍隊駐紮在廖城郊外。最近因為前線連連打了敗仗,軍中的氣氛不大好。

  陳安之剛洗完一大桶木碗,甩著手的水漬回來,就跟著鐵柱幾個人一起進了城,給軍中買了吃的用的。

  今日是民間的集市,即使是遠離繁華京都的小地方,在集市這樣的日子裡也分外熱鬧。

  幾個人買了東西正要回去,陳安之左右尋不見鐵柱,好一頓張望,才瞧見鐵柱的身影。他趕忙追過去,道:「要回去了,這是還買什麼?」

  陳安之看著面前的小攤,這是一個賣著女子小玩意兒的攤位,擺著些粗製濫造的頭繩、珠花之類。

  鐵柱給自己媳婦挑了一個貝殼做的手串,不忘跟攤主講價。

  「已經很便宜了,要不這位也給自家娘子買一個?要是買倆,倒是能省一個銅板。」攤主笑呵呵地說。

  鐵柱立刻說:「你也買一個嘛!」

  陳安之皺眉搖頭,顯然是看不上這樣劣質的玩意兒。

  鐵柱為了能省半個銅板,急忙說:「這叫心意你懂不懂?咱們來了廖城買些廖城特有的小玩意兒帶回去,無關價錢,心意最重要!」

  「對對對!」攤主跟著附和。

  陳安之聽著鐵柱的話,猶豫了一下,從那一堆貝殼手串中挑了一條紫色的。他仍舊皺著眉,不太滿意地打量著貝殼上粗糙的染色。

  陳安之倒是不會真的和鐵柱一人付一半,直接將兩條手串的錢付了。臨走前,他猶豫了一下,又選了一條白色的。

  兩條手串放在一起,仔細放在衣襟裡收著。

  鐵柱笑著打趣:「世子爺那麼一堆小妾,就給兩個帶禮物回去?」

  陳安之認真搖頭,道:「不,一妻一妾,其他的都不要了。」

  陳安之摸了摸放在衣襟裡的兩條手串,不知道她們兩個會不會喜歡?到底,他還是嫌棄這兩個銅板一條的手串太廉價。

  不多時,幾個人提著剛買的東西回去,就得知他們又要後退。帳篷裡的人都在議論著,原來前方又打了敗仗。

  陳安之暗想敵國這支蠻力軍著實可怕,也不知道是怎麼練就了個個以一敵十的本事。

  陳安之繼續往裡走,才發現尤嘉木也在這裡。他大大咧咧地翹腿坐在凳子上,許多小兵圍著他詢問敵國這支蠻力軍的情況。

  陳安之不由多看了尤嘉木一眼,出來一共沒幾個月,他這個小舅子又竄高了半頭,往這群人中間一站,完全不像個十二歲的孩童。

  陳安之聽了聽,尤嘉木和周圍幾個人正在商議著悄悄往前面去,打探一下這支蠻力軍的情況。

  「姐夫,你去嗎?」尤嘉木笑著望過來。

  陳安之愣了一下,反問:「我可以去嗎?」

  「當然啊。」尤嘉木又喊了一聲姐夫,「姐夫想和我一起去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陳安之自來了軍中,一頭栽進火頭軍,不是買菜就是做飯洗碗,雖然他不曾習武,可也真的想闖出點名堂來。聽得尤嘉木如此說,立刻使勁點頭說好。

  他在心裡想著還是嘉木這個孩子惦記著他這個姐夫。

  翌日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尤嘉木帶著七八個人離開了軍營,悄聲穿過萬河谷,爬上陡峭的山嶺,抄小道往前面去。

  尤嘉木走在最前面,他挑的幾個兵伸手都不凡。陳安之完全跟不上,不僅體力不行,手上的傷讓他爬山變得更加艱難。他不僅氣喘籲籲,還臉色發白。

  「二公子,安世子似乎跟不上了。」

  這已經是尤嘉木身後的士兵第三次提醒了,前兩次都被尤嘉木打哈哈敷衍過去了。他能不知道陳安之跟不上嗎?要是陳安之能跟上,尤嘉木也不會帶他來。

  尤嘉木無奈轉身,不耐煩的表情在轉身之後變成笑臉。他立在山石上含笑望著陳安之彎著腰趕上來。他親切地喊一聲「姐夫」,再用萬分關切的口氣說:「姐夫要不在這裡歇一歇吧?我們往前面去,姐夫也好在這裡給咱們放風。」

  尤嘉木的目光掃過陳安之的髮冠和扶髮冠的手。

  就算來了軍中,陳安之的髮冠也是上好的玉石。做飯洗菜也不耽擱他忙完之後在拇指上套上價值不菲的翡翠扳指。

  「也、也好……」陳安之實在是走不到了,直接坐了下來。他是一步也不能繼續往前走了。

  尤嘉木笑笑,帶著其他幾個人繼續往前走。他眼角的餘光掃過一旁的山頭。

  他對這一片的地形早已爛熟於心,知道不遠處的山頭上有好幾個悍匪寨子。元逸哥哥前幾日還在犯愁如何招安。

  就陳安之這個打扮,土匪見了他可不得眼紅?

  遇匪最好,若遇不到,他也不覺得陳安之能找到回去的路。回去的時候,尤嘉木可沒打算原路返回。他狡猾地勾起嘴角,笑了。

  陳安之坐在山石上歇了好半天才緩過來,然後開始了漫長地等待。他從天際發白等到日頭高照。正午的日頭烤得他兩眼昏花。他摸著咕咕叫著的肚子,卻發現乾糧在另外一個士兵手裡。唯一半囊水也早已被他喝光。

  直到看見日頭開始偏西,陳安之開始慌了起來,擔心尤嘉木是不是出了事情。他站起身,環顧四周,群山疊疊,像隻饕鬄巨獸將他吞入口中,他更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危。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唯有淒寒的風狠狠打在他身上。

  不行,不能再在這裡等下去了。他憑著記憶往回走,可怎麼也找不到路。來時迷迷糊糊只記得全力追上尤嘉木,哪裡還有心力記路?

  陳安之摸摸懷裡的兩條手串給自己壯壯膽,心想還有兩個女人等著他回去,他一定得平安回去!

  陳安之磕磕絆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覺得自己始終在山裡打轉,聽見一行人的腳步聲時,他還以為是尤嘉木找回來,臉上剛露出笑容,就看見從葳蕤叢林裡鑽出來的人是一群土匪。

  陳安之這才想起來隱約聽旁人說過這片山上有很多作惡多端的土匪,打家劫舍殺人掠貨無惡不作。他臉色發白,顫顫向後退去,一不小心被一塊山石絆倒,引得這群土匪哈哈大笑。

  「都來看看這有個奇怪的人,也不知道是個兵,還是個富家子。嘖嘖,瞧那玉冠許是能賣大錢!」

  一個人從這群土匪後面擠過來。

  「望江?」陳安之看清這個人的臉時,不由呆住。

  望江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再遇到陳安之。

  ‧

  四月二十四這一日,尤玉璣起了個大早。

  她坐起身,連衣襟也沒有攏,抬手掛起一側床幔,讓透過窗紙的陽光照進來。然後她才轉身,一邊攏了衣襟,一邊去推睡在床裡側的司闕。

  「醒一醒。」

  司闕長長的眼睫略顫了一下,明顯醒了,可是他沒有睜開眼,也不想搭理尤玉璣。

  尤玉璣俯身湊過去,用手輕捏司闕的耳朵尖略往上提一提,她湊過去,貼著他的耳朵軟聲:「昨天不是答應姐姐今日陪姐姐早起的呢?」

  溫柔香軟的氣息拂來,將司闕心裡的那點不高興輕易吹散。

  可他還是不想搭理尤玉璣,涼著口氣:「又我沒大,日日自稱姐姐你臊不臊?」

  緊接著,他聽見尤玉璣在他耳畔輕笑了一聲。

  尤玉璣軟軟搖一搖他,軟聲換了稱呼:「哥哥該起來啦。」

  司闕覺得身上有地方酥了,又有地方支棱了。

  他抬起一隻眼的眼皮,瞥向笑靨嬌豔的一張臉。他的視線順著尤玉璣的眉眼慢慢向下移去,順著她頎長皙白的玉頸,經過她的鎖骨,再緩緩落下去,她的衣襟隨意攏著,雪巒只半遮。

  司闕兩隻眼睛都睜了開,視線尋了合適的地方放。

  可是下一刻,尤玉璣發現了他的目光,重新整理了衣襟,就連他喜歡蹭啃的鎖骨都被她藏到了衣襟裡。

  司闕頓時又有些不高興。

  ——姐姐最近不讓他碰了。

  尤玉璣已經起身下床,背對著司闕一邊攏著散亂的雲鬢,一邊柔聲道:「只准你再躺半刻鐘必須要起了。」

  說著,她已經往外面去,招呼枕絮和抱荷伺候她梳洗。

  不起,就不起。

  司闕神情懨懨地拉下床幔,懶得聽外面的動靜。他枕著雙臂,一條腿支起,另一條腿抬起腳踝搭在前一條腿的膝上,慢悠悠地晃悠著。

  半刻鐘一到,司闕黑著臉坐了起來。隨手抓了落在床裡側的衣服穿上,他冷著臉走出床榻,看見幾個侍女正在往淨室裡提熱水。

  司闕皺了眉,問坐在梳妝台前描眉的尤玉璣:「姐姐一大早要沐浴?」

  司闕的語氣還帶著剛起的懶倦,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尤玉璣走過去,在她身後俯下身來,懶洋洋地將下巴搭在尤玉璣的肩上,然後懶散地打了個哈欠。

  尤玉璣沒回頭,抬手摸摸他的臉,柔聲道:「給你準備的。去,好好沐浴一番。」

  司闕還保持著俯下身來將下巴搭在尤玉璣肩窩的姿勢,他聽了尤玉璣的話,好半晌沒動作。

  尤玉璣轉過頭,在他微涼的臉頰上落下一吻,再催:「快去呀。」

  司闕這才直起身,他垂著眼望向挑胭脂的尤玉璣好一會兒。

  一大清早催他去洗澡是什麼毛病?不知怎麼的,司闕不由想到最近尤玉璣不准他碰她。

  司闕轉身的時候,抬起胳膊聞了聞。

  難道他身上有味兒了?

  怎麼可能啊,明明他昨天晚上睡前還沐浴過,還是和狐狸精一起沐浴的。第一遍是牛乳浴,第二遍是清水花瓣浴,玫瑰味兒的。

  想到昨晚那樣旖旎的氛圍,纏綿廝吻了一個多時辰,這隻磨人的狐狸精最後還是不讓他碰……

  或者是姐姐不喜歡他身上的藥味?

  走進淨室的時候,司闕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司闕在淨室待了很久都沒有出來,久到尤玉璣怕他在浴桶裡睡著了。她走到淨室門外輕輕叩門,柔聲問:「阿闕,怎麼還不出來呀?」

  「要你管。」司闕在心裡嘀咕了一聲,沒說出來。

  他從水中站起身,神情懨然地拿著巾帕擦拭水漬。

  尤玉璣從外面推門進來,手裡捧著他的衣裳。

  司闕瞥了她一眼,低下頭繼續將身上的水漬擦乾。

  「穿這個。」尤玉璣將手中的衣裳遞給司闕。

  司闕瞥了一眼,那是一身男子衣衫。

  「你讓我穿什麼我就穿什麼?我就穿裙子你管得著嗎?」——這話,是司闕在心裡嘀咕的。

  他伸手接過尤玉璣遞來的男子衣衫,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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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王八

  司闕換上尤玉璣遞給他的衣衫,垂眸打量了一番。這身衣衫不似尋常常服,足足有五層,雲紋為底,仙鶴為飾,更別說無處不在的精致錦繡繡紋,頗為隆重。

  司闕抬眼望向尤玉璣,問:「姐姐這是要帶我去哪裡見什麼貴人不成?」

  「誰也不見。」尤玉璣笑笑,溫柔牽起他的手,拉著他的走出淨室,一直走到梳妝台前,將人摁到凳子上坐下。

  她立在司闕身後,拿了玉梳給他梳髮。

  抱荷走進來詢問要不要擺早膳,尤玉璣搖頭拒絕,只讓她將窗戶推開。抱荷望了一眼一坐一立的兩個人,依言推開了窗戶,再悄聲退下去。

  抱荷再一次在心裡感慨夫人和闕公主的感情真好呀!夫人很快就會離開晉南王府,到時候這兩個人恐怕會更沒羞沒臊了嘿嘿……

  抱荷滿是笑的表情愣了一下,她忽然意識到似乎不應該再稱呼闕公主?一時之間,她竟然不知道日後兩個人離開晉南王府之後,她要怎麼稱呼闕公主呢?抱荷沒想通,撓著頭往外走。她一邊走,一邊皺著眉琢磨著。

  這還在晉南王府呢,她已經開始暢想離開之後幾十年的沒羞沒臊生活了。

  天已暖和,清晨時的風裹著朝陽飄進來,帶進一室生機盎然。被風吹拂而的嫩綠柳枝條時不時在窗外浮動。

  司闕從銅鏡望著身後的尤玉璣,只覺得很是詭異。他想不通尤玉璣想幹什麼。五層衣衫覆身,又熱又不舒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脫下來。

  身後傳來尤玉璣的一聲輕嘆。

  司闕立刻轉頭望向她,問:「怎麼了?」

  尤玉璣笑笑,將他的頭轉回去,繼續給他梳理墨髮。她柔聲道:「阿闕怎麼連自己的生辰都不記得了?」

  司闕愣了一下,仍是不確定今日是不是他的生辰。倒也不是把自己的生辰忘了,而是他對今夕是何日從未在意過。

  尤玉璣將司闕的墨髮梳理好,欠身將手中的玉梳放在梳妝台上,轉而去拉妝台下的抽屜。

  司闕瞧著她的動作,看著她從抽屜裡取出一隻玉冠。

  司闕的目光在那個玉冠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按理說,及冠禮要擇期。可我覺得沒有比你的生辰更好的日子。我們不去宗祠,也不必請長者為你束髮。」尤玉璣慢慢綰起司闕的頭髮輕繞在她的手背上,停下動作,「一冠緇布冠,寓阿闕長大了。二冠皮弁冠,寓保衛國土。三冠爵弁,家族重擔,步步高升。」

  尤玉璣溫柔笑笑,將手中的玉冠為他戴上。

  她說:「我可不求你步步高升,只願你瀟灑肆意快意一生。」

  司闕默默聽著尤玉璣的話,沉默了很久,才輕笑了一聲。

  冠禮?

  自小女兒裝扮,他曾以為自己這一生不會有行冠禮這一日。在今日之前,他也以為自己從不在意。

  尤玉璣俯下身來,輕擁著他,將下巴搭在他的肩窩,側過臉好笑望著他,問:「這玉冠好不好看?」

  司闕從銅鏡望著她。熟悉的姿勢,正如他以前每日為她綰髮描眉之後的繾綣。

  司闕側轉過臉,望著近在咫尺的這雙溫柔眉眼,他說:「只一隻玉冠似乎不算禮成。」

  尤玉璣溫柔笑著,說:「那你給我磨墨。」

  司闕猶豫了一下,才起身朝一側的書案走去,提袖磨墨。

  尤玉璣還立在原地含笑望著他走過去的挺拔身影,直到司闕將墨磨好,她才走過去,在椅子裡坐下。她展開一張宣紙,執了筆思量了片刻,才落筆。

  尤玉璣寫了朱敦儒的一首詩。

  司闕立在身側,垂眸望著她寫字,將這首詩念出來。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呵。」司闕低笑了一聲,道:「在姐姐眼裡,我是這般疏狂之人?」

  「不然呢?」尤玉璣含笑望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在紙上擇了「疏」字。她再一思量,在「疏」字之前,落下一個「卻」字。

  卻疏,從此便是司闕的表字。

  尤玉璣放下筆,抬眼望向立在身側的司闕,柔聲道:「願你不被金闕累,疏狂慵去,吟嘯徐行,自在快意。」

  司闕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沒有立刻應下尤玉璣的話。

  片刻後,他才笑笑,俯下身來,雙臂錮在尤玉璣身側,他湊過去,用臉頰輕輕蹭一蹭尤玉璣的臉,在她耳邊低聲繾綣應下一聲「好」。

  分明只是一個字,落在尤玉璣的耳中偏生出幾分千回百轉的情愫。她抬手,將手心輕輕貼在他的衣襟上,溫聲道:「我要問你一件事情。」

  司闕聽著她稍微嚴肅了些的語氣,輕「嗯」了一聲:「你說。」

  「流言。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尤玉璣向後退開些,拉開兩個人的距離,盯著司闕的眼睛。

  那些,關於司闕活不到雙十年歲的流言。

  尤玉璣覺得這話不吉利,不願明確說出來,司闕倒也聽得懂。他「唔」了一聲,沒有立刻解釋,反而是皺了眉。

  尤玉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隨著他皺了眉而心裡跟著揪了一下。

  「所謂流言,本來就沒幾個是真的。」司闕說。

  不知道為什麼,尤玉璣卻覺得司闕這話不像真話。或者說,他似乎隱瞞了什麼。她一雙細眉慢慢攏皺,將疑惑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

  司闕屬實不知道怎麼跟尤玉璣解釋。

  他自從一出生,本是健康的身體,偏偏日日灌養藥。是藥三分毒,即使是養藥。所以他小時候會一直病病殃殃。若是剛好染了風寒、摔傷了哪裡這樣的小病,便是病上加病,著實病得嚴重,似乎隨時能夠一命嗚呼。

  是以,活不到及冠的流言便傳開了。

  但是……

  司闕也的確不是久壽之人,所以當初見色起意時,才因為自己命不久矣而不太想招惹尤玉璣。

  他的命不久矣,是他自己弄出來的。

  司闕本就是個不在意生死的人,自從他開始研毒術,沒少親自試毒。如今尤玉璣認真問他,要他怎麼解釋?難道要他對尤玉璣說他為了研究毒藥的效果,自己把毒藥給喝了?

  這話有點傻,也有點影響他疏狂形象不是?

  更重要的是……影響此刻美妙的氣氛。

  他握著尤玉璣的手,將她的手送到唇邊,輾轉吻了吻她的纖細皙白的指尖,說:「卻疏可捨不得鳶鳶,會好好活著的。」

  ——在認真研究解藥了。

  真的。

  尤玉璣也說不清吊著的那口氣到底是鬆了還是沒鬆。她仍舊蹙著眉,沉默了一會兒,才軟著嗓音嗡聲低語:「答應了就不許反悔,否則我背著你的牌位嫁別人去了。」

  又來這一招!

  司闕立刻抬眼盯著尤玉璣,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尤玉璣蹙起的細眉慢慢舒展開,眉眼間重新浮現溫柔的淺笑。

  司闕握著她的手,用她的指背反復蹭一蹭自己的臉。他的聲音也抵啞下去:「這身衣服的確好看,就是太熱了。五層呢。姐姐給我脫了好不好?」

  他再輕輕咬一咬尤玉璣的指尖,深深望著她的眼睛。

  四月的晨曦暖風吹進來,也吹不散屋內逐漸升溫的旖旎氣氛。

  尤玉璣眸光稍滯。

  司闕瞧著她這個表情,心裡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來。最近這幾日每次她拒絕他時,眼中便是這種神情。他急切地在尤玉璣開口拒絕前先道一聲「姐姐」,再說:「今日是卻疏的生辰。」

  尤玉璣聽著他低磁的聲線裡暗含的幾分撒嬌意味,不由彎了彎眸。可是她還是在司闕的目光下緩緩搖頭。

  司闕忽然覺得這個冠禮之日也沒那麼高興,他將握著尤玉璣的手鬆開了。

  尤玉璣卻拉住了他的手。

  司闕垂眼瞥著她,冷哼了一聲,涼涼開口:「欲擒故縱的把戲太多了。」

  哼,現在你就是主動脫光了,我也懶得看你一眼!

  尤玉璣笑彎了眉眼,柔聲道:「這個不知道算不算生辰禮。」

  她拉著司闕的手放在她的前腹上,然後慢慢抬起眼睛望向他,柔眸裡盛著星河。她說:「我們的星星。」

  司闕愣住。

  緊接著,司闕立刻收回手,向後退了一步,脫口而出:「原來我沒病!」

  尤玉璣聞言,驚訝地微睜美眸望著他,繼而失笑。她笑靨漾漾,將手遞給司闕。司闕這才握著她的手,重新朝前邁出一步,回到她身邊。尤玉璣和他的手交疊著放在一起放在小腹上。

  「我自己把的脈,希望沒有鬧笑話。」尤玉璣垂眸而笑,「還不到兩個月,脈象很淺。明日再尋個大夫過來確定一下。」

  司闕「哦」了一聲,還在想自己真的不是不行這回事。

  好半晌,他才後知後覺請什麼大夫啊,他就會診脈啊。這才握了尤玉璣的手,將指腹搭在她的脈搏上,認真去聽星星的聲音。

  尤玉璣溫柔望著他。

  這個孩子,尤玉璣盼了太久太久,生怕鬧了笑話才說明日請大夫,實則她心裡明白自己沒有診錯。

  這顆千盼萬盼的星星,是終於肯落在她的腹中了。

  尤玉璣望著司闕的側臉,認真道:「從很小的時候,父親教我各種本事,希望不做處處依靠旁人的人。」

  司闕望過來。

  「可是讓我和星星靠著你好不好?」

  「好。」司闕沒有猶豫。

  尤玉璣握住司闕的手,笑靨如畫溫柔似水:「那你要好好地活著,不能比我早走半刻。」

  「好。」司闕答應,「把你親手埋了再走。」

  尤玉璣一怔,覺得司闕這話好像沒什麼不對,又好像哪裡很不對。

  司闕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不理你了。」尤玉璣轉身,拿了書案上筆架上的筆,在「卻疏」二字後面一筆一劃地畫了個小王八。

  司闕含笑看著她畫,待她畫完了,還要誇一句:「畫得好。」

  尤玉璣含笑瞪向他,本是不想聽他繼續胡說,可不想他繼續誇:「惟妙惟肖,生動形象,躍然紙上。」

  尤玉璣搖搖頭,不想理這個傻子。

  「明明當初尋種子時,是想找個人長得好看又腦子好使的。現在怎麼覺得找的這個人腦子有點問題。」尤玉璣抱怨著,眼裡的笑容絲毫不散。

  她握著筆琢磨了一會兒,在小王八旁邊又畫了一隻小王八。

  兩隻王八緊挨一起。

  然後又多了一隻更小些的王八。

  尤玉璣懊惱地擱了筆,驚覺自己也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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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就蹭

  五月初,梔子初綻時節。尤玉璣隨口說了句梔子的味道很甜,曇香映月裡便四處可見梔子。

  她懶倦靠在窗下美人榻,暖風從窗戶流進來,輕輕吹拂起她的鬢髮髮絲。一條薄毯搭在她的膝上,百歲窩成一團睡在她旁邊,偶爾張大了嘴打哈欠伸個懶腰又繼續睡。

  尤玉璣微笑地望了百歲一眼,用手指頭碰一碰它的腦門。百歲懶得睜開眼,懶洋洋晃一晃尾巴當做回應。

  尤玉璣笑笑收回視線,目光重新落在書中的書卷上。午後懶倦,偏又睡不著,她便靠在這裡翻翻醫書打發時間。

  抱荷從外面進來,笑盈盈地稟話:「夫人,東西都收拾好了。」

  尤玉璣點點頭,掃一眼抱荷額頭上的細密汗珠,笑著說:「明日才走,既忙完了喝茶歇一歇。」

  「誒!」抱荷應了一聲,走進屋端起桌子上的茶壺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了。不過她閒不住,又跑到裡間,仔細看看可有遺落的東西。

  雖然西太后的意思是要等陳安之回來,讓他們兩個去宗府錄上和離書。可是又沒說在陳安之回來之前,她必須留在晉南王府。

  她打算明日就回尤家。

  尤玉璣垂眸,溫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這個孩子是她迫切想要離開晉南王府的理由。她懷上這個孩子時,陳安之早已隨軍出征,旁人自然不能懷疑這個孩子和陳安之有半點關係。可是她如今有了身孕,不願留在晉南王府。

  「喵。」百歲睡足了,伸了個懶腰,一雙寶石模樣的貓眼睜得圓圓。

  尤玉璣蹭蹭它的下巴,聽它發出一陣舒服的咕嚕聲。

  尤玉璣的視線越過了百歲,落在窗台上的那瓶梔子上。屋內擺著好些瓶新線的梔子,唯獨這瓶是三天前摘下來的。

  司闕給她摘的。

  司闕給她摘完這瓶梔子之後,便說要回毒樓一趟,至今未歸。

  尤玉璣輕揉百歲的動作逐漸慢下去,她望著窗台上的那瓶梔子走神了。

  她就這樣如願懷上了孩子,如今安心養胎,等著孩子出生補上母親那道藥方。

  然後呢?

  尤玉璣忽然有一絲茫然。

  未來的路,她早就有了打算,按照計劃走下去就好了。她也說不清為什麼還是覺得茫然。好似前路被霧氣遮著,即使知道是這條路,也因為看不清前方而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向來有條理的她,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茫然些什麼。

  她與他互相心悅,相處溫馨愉悅,如今又有了孩子,這不是很好嗎?她在心裡勸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過去與未來都沒有享受當下更重要。

  尤玉璣停下了令貓舒服的蹭撫,百歲等了好半天,才伸出小爪子拍拍尤玉璣的手腕,以示抗議。

  尤玉璣回過神來,將百歲抱在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撫著它。百歲這才滿意了,舒服地閉上眼睛。

  不多時,枕絮進來稟告春杏過來了。

  尤玉璣也沒起身,直接讓人將春杏請進來。

  春杏懷裡抱著個盒子。她今日難得穿了身水紅色的石榴裙。因為府中有喜事,今天是陳凌煙與華容公主家的公子定親的日子。尤玉璣招了招手,讓人挨著她在美人榻坐下。

  「姐姐明日就要走了。幸好這身衣裳做完了。」春杏低著頭,將放在膝上的盒子打開。

  尤玉璣也稍微坐直了身,將腿上的百歲推開,拂了拂腿上落下的貓毛,去看盒子裡的衣裳。

  「給我做的?」她柔聲問。

  「嗯。」春杏道,「也沒有什麼能送姐姐的,想著給姐姐做一身春衫。人呆手笨,陸陸續續做了三個月總算做好了。」

  人呆不呆手笨不笨說不清,總是發呆卻是真的。可春杏覺得也幸好這幾個月做這身衣裳來打發難捱的時間。

  尤玉璣將衣裳拿出來,指腹撫過上面精致的繡紋,誠心道:「你有心了,這些刺繡應該花了不少心血。」

  「姐姐喜歡就好。」春杏淡淡笑著。

  只是她再也笑不及眼底。

  尤玉璣打量著春杏的神色,幾個月過去了,她似乎還是那個樣子。若說人與物有區別,大概就是那股精氣神。然而尤玉璣覺得春杏的精氣神隨著望江一塊去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還是決定留在這裡?」

  春杏一邊將展開的衣裳重新疊好放回盒子,一邊輕聲說:「在哪裡都一樣。」

  尤玉璣忍不住想起去年夜游漣水,那個時候翠玉和林瑩瑩都在,當真是笑聲連連。如今一個個都走了,只剩下一個春杏。

  「翠玉和瑩瑩那邊興許盼著你去幫忙。」尤玉璣再勸。

  春杏似乎猶豫了一會兒,仍舊搖搖頭。

  這世間,只有這裡還殘著他來過的痕跡。她哪裡也不想去。

  尤玉璣點點頭,也不再勸,與她說起旁的話來。

  司闕回來時,春杏還沒走。

  他還沒進門,就聽見抱荷的笑聲。他隨意一聽,裡面的人似乎在說陳凌煙定親的事情。

  「原來這樣麻煩。」春杏道,「以前沒注意過。」

  「我記得我當初定親的時候差不多是這樣的。」尤玉璣隨口說。

  司闕往裡走的步子忽然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往裡走。他目光望向美人榻,一眼看見被人圍在中間的尤玉璣。

  尤玉璣亦一眼看見他回來。她抬起眼睛望過去,道一句「回來了。」

  司闕「嗯」了一聲,經過她身邊,將手中的糖葫蘆遞給她,然後繼續往裡間去。

  枕絮和抱荷偷偷使了個眼色,又重新一本正經地收回目光。

  「時候不早了,我回去了。」春杏起身。

  「好。我不送你了。」尤玉璣拉拉春杏的手,「以後若有什麼事情托人去尤家尋我便是。」

  春杏點點頭,回握了一下尤玉璣的指尖,轉身往外走。

  枕絮跟出去相送,抱荷琢磨了一下,藉口去看看晚膳一溜煙跑了出去。

  「喵。」就連百歲也從美人榻跳下去,在抱荷關門前竄了出去。

  尤玉璣笑笑,垂眸望向手裡的這支糖葫蘆。她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立刻在唇齒間蔓延開。

  當她咬第三顆的時候,司闕已換好了衣裳從裡屋出來。

  尤玉璣聽著背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也不回頭,慢慢吃著口中的山楂。她聽著司闕在她身後坐下,又等了等,卻沒有等到他任何動作,也始終未開口。

  尤玉璣這才疑惑地回身望向他,對上他凝神的漆眸。

  他專注想事情時,這雙漆眸越發深若寒潭。

  尤玉璣將手裡的糖葫蘆遞給他。司闕抬抬眼,望著尤玉璣咬了一顆山楂。

  「怎麼啦?」她柔聲問。

  「不高興。」司闕直言。

  尤玉璣輕啊了一聲,驚訝地望著他,等著他說下去。可是司闕什麼都沒說,也不肯繼續吃尤玉璣遞過來的糖葫蘆。

  他朝尤玉璣伸出手,想要將人攬過來抱在懷裡。尤玉璣卻抬手抵在他的胸前制止了他的動作,她望著司闕,這是非要他說了。

  司闕卻突然問:「陳安之死了沒有?」

  尤玉璣怔了怔,才說:「沒有吧?沒聽說呀。」

  「他什麼時候回來?」司闕再問。

  尤玉璣搖頭:「王妃只說中秋之前一定會回來,歸期未定。不過如今前線連連敗仗,陛下似乎有意撤軍,許是會提前回來。」

  「我等不及了。」司闕說。

  「什麼?」尤玉璣仍是沒聽懂他的話。

  司闕冷了臉,神情漠然中帶著冷血:「等著他回來剝皮抽骨,拿去餵狗。」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尤玉璣。司闕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嫉妒陳安之,嫉妒他曾擔著他的鳶鳶夫君一職,嫉妒他曾與他的鳶鳶擇期下定著婚服拜天地。

  嫉妒得他現在連看見紅色都覺得心煩。

  他手掌扣住尤玉璣的後腰將人攬進懷裡,喚一聲「姐姐」,懨懨地湊近尤玉璣的頸側去吻蹭。

  「唇上全是糖,別亂蹭啦。」尤玉璣笑著推開他,朝一側躲避。

  「就蹭。」司闕先湊過去,蹭了蹭尤玉璣唇上的糖汁,再用沾了糖汁的薄唇去她的臉頰上磨蹭。

  當然了,最後所有的糖還是被他伴著酸意地吞回去了。

  ‧

  翠玉和林瑩瑩如往常一樣一大清早起來忙活。蒸了好些屜包子不說,如今又新添了幾種糕點。

  林瑩瑩和翠玉一起將包子和糕點從廚房搬出來,她隨意一瞥,竟發現街角的人今日沒來。

  那個日日站在街對面不遠處的人,是江雲澈的侍衛。

  自從她和翠玉來這裡擺攤之後,那個侍衛每天都會來。直到她們收攤了,收拾了東西回家去,那個侍衛會跟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直到將人送回家,再離去。等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那人又準時出現在她們家街角。

  今日出門時沒見人,林瑩瑩覺得可能會在這裡等著,沒想到她與翠玉忙完出來也沒見人影。

  林瑩瑩在心裡告訴自己這很正常,江雲澈如今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早該放下她了。這正是她所想要的,不是嗎?

  可不知道為什麼,林瑩瑩心裡隱隱不安。

  一上午,林瑩瑩頗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路過的行人談話飄進她的耳朵。

  「沒想到狀元郎會寫反詩,昨兒個還人中龍鳳今日就成了階下囚。」

  林瑩瑩一下子站起身,拉住要走的行人,急問:「你們說江雲澈怎麼了?」

  「寫反詩,官兵正押著人往天牢去,腦袋要沒啦。」那人抬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林瑩瑩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下一刻,她回頭望向翠玉:「我不能再和你一起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瑩瑩!你發什麼瘋!跟著人享福你不去,現在人要砍頭了你跟過去,你是不是腦子有病!」翠玉氣得摔了手裡的抹布。

  她走來走去猶豫了半天,也不管攤了,罵罵咧咧去追林瑩瑩。

  之前狀元游街時多熱鬧,今日圍觀狀元郎入大獄的人就有多熱鬧。人群圍著路兩旁,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幹什麼的?」

  縱使耳畔奚落嘲諷聲很多,江雲澈臉上也沒什麼表情。直到聽見喧鬧聲,不由回頭,一眼看見從遠處跑過來的林瑩瑩。

  「什麼人來這裡亂闖!」官兵質問。

  林瑩瑩慶幸在入天牢前趕來。她視線越過一個個官兵,望向一身囚衣的江雲澈,她氣喘籲籲:「我、我是他的婢女,抓我一併進去。」

  天生雲泥之別,你若心想事成我亦歡喜。若你跌入塵泥,同日死是我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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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24 01:49:28
第一百四十五章 胎記

  翠玉跑出小巷,早不見林瑩瑩的身影。她隨手拉了兩個行人打聽,好不容易大致知道了天牢的方向,立刻追過去。

  她得把林瑩瑩這個傻子拉回來啊!寫反詩這是天大的罪啊!憑啥和那個人一起死?她一定得把林瑩瑩勸回來!

  翠玉擠過人群剛跑到橋上,立刻被人攔下來。

  「瞎跑什麼,公主的車鸞也是你能驚擾的!」

  翠玉嚇了一跳,趕忙向後退去。

  華容公主平日裡氣派慣了,每次出門侍衛開道,本是要往天牢去看狀元郎入大獄熱鬧的人群連連向後退去,使本就不寬敞的拱橋更為擁擠。

  翠玉滿心焦急擔憂著林瑩瑩,心不在焉的向後退著。昨兒個後半夜下了一場小雨,橋上潮濕。擁擠間,六神無主的翠玉被身邊一個半大的孩子無意間一撞,她腳下一滑,驚呼一聲,直接從橋面掉了下去。

  一時間,巨大的水聲伴著人群的驚呼聲。

  華容公主煩躁地皺了眉,掀開垂簾詢問,得知有人落水,也沒當回事,猜著是她的侍衛清道造成的,一邊厭煩地罵了句「麻煩」,一邊隨口讓侍衛下去撈人。

  公主府的侍衛個個身手了得,立刻有人跳進水中,將翠玉撈了上來。

  華容公主身邊的康嬤嬤見撈上來的是個姑娘家,擔心落水濕身惹了姑娘家的清白,拿了件袍子送過去,居高臨下地睥著跌坐在地驚魂未定的翠玉,道:「回家去吧。」

  然後她隨手將臂彎裡的袍子扔給翠玉,施捨一般。

  翠玉已經回過神來。到底不是身家清白的閨閣姑娘,並沒在意落水濕身,她隨手抹了把臉上的水,朝著華容公主車鸞的方向拜了拜,急急說一聲:「驚擾公主,多謝公主!」

  然後她踉踉蹌蹌地爬起來,一邊把康嬤嬤扔過來袍子裹在身上,一邊轉身就跑。就連鞋子丟了一隻,也沒發現。她急啊!她要在林瑩瑩跟去天牢前將人攔下啊!

  康嬤嬤搖搖頭,不讚賞地隨口嘟囔句:「冒冒失失的……」

  華容公主被耽擱了行程,本是十分不耐煩。她剛要放下垂簾,目光不經意間一掃,落在翠玉遺了襪履的那隻腳上。

  女子的玉足嬌嫩皙白,將後足跟那枚三角形的胎記襯得十分明顯。

  華容公主愣了一下,立刻提聲:「康嬤嬤!」

  康嬤嬤聽著華容公主這語氣,以為公主被耽擱心生不悅又要發脾氣,她趕忙趕過去。華容公主卻皺著眉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去查清楚她的底細!立刻!」

  康嬤嬤愣了一下,順著華容公主的視線望過去,翠玉的身影早消失在了人群裡。

  翠玉對華容公主這邊的事情渾然不知,她一口氣將跑到天牢,迎面很多看熱鬧的百姓往這邊走。

  原來她還是來遲了,江雲澈已經被收押了,林瑩瑩也毅然跟了進去。

  翠玉累得毫無形象盤腿坐在地上,望著遠處陰森的天牢,心中茫然。她這樣的賤民,能想到什麼救人的法子嗎?她能求到什麼貴人嗎?

  沒有法子,沒有貴人。

  正是因為她們這樣的螻蟻草芥一點辦法都沒有,林瑩瑩才會毅然跟進去吧?

  翠玉抹了一把頭上的河水,又坐了一會兒,有了氣力才爬起來默默往回走,回去收攤。

  ‧

  林瑩瑩做了一個夢。

  說是夢,卻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夢中那樣清晰,像是將曾經的日子又走過了一回。

  她從山匪手中逃出來,跌跌撞撞。

  後背的刀傷火辣辣得疼。她臉上全是血,別人的血。

  聽著身後山匪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心生絕望。正在她猶豫要不要跳進湍急的河流中博一個萬分之一的生機時,聽見了車轅聲。

  那是生機。

  本已用盡力氣,生生又擠出些力氣來,她朝著那輛經過的馬車一路狂奔。

  「什麼人!」侍衛拔刀。

  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緊緊攥住侍衛的手腕,吐出口中的血,朝著車廂裡方向顫聲:「救救我,求求你們救救我!」

  車門被推開,江雲澈疑惑又驚訝的目光落下來。

  林瑩瑩怔怔望著他,心想這人讀書人打扮許是會心善救她!她又猶豫,這樣弱質書生會不會被她連累死於山匪手中?

  可是她來不及多想,力竭和失血過多讓她昏了過去。

  視線一轉,她的夢切了場景。

  除夕夜,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庭院中,失神望著漫天的煙火。她沒有想到江雲澈會過來。她溫柔小意地討好他,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回家嗎?」

  江雲澈正洋洋灑灑地寫詩,聞言,淡淡笑著道:「我若真想拘著你,你以為你能聯繫到你那個姐妹?」

  林瑩瑩驚訝地向後退了半步,原來他知道她聯繫了翠玉。她仔細打量著江雲澈的神色,沒瞧出他不高興。她翹起唇角用乖巧的樣子拽一拽他的衣角,問:「今天你不用在侯府守歲嗎?」

  江雲澈沉默。

  只是很久很久之後,他說:「瑩瑩,再等一等。」

  等什麼?他再等一等就會走嗎?應該是吧?林瑩瑩不太願意去深想他的話。她安靜地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好看的手寫下好看的字。她還是忍不住問:「你在寫什麼呀?」

  「情詩。」

  林瑩瑩咬了下唇,小聲說:「我看不懂。」

  江雲澈落筆的動作頓了頓,他拉過林瑩瑩,將人圈在懷裡,握著她的手,將那首情詩寫完。

  林瑩瑩在夢裡落了淚。

  她真的太笨了,縱使他教過她一次,她還是覺得那首情詩太過生澀,彼時看不懂吃力背誦,現在又記不住了。

  鐵鏈聲讓林瑩瑩從夢中驚醒。

  她睜開濕漉漉的眼睛,看著獄卒在送飯,將飯菜從下面的入口送進來。她立刻起身走過去,蹲在那裡,拿起筷子在飯菜裡挑撿。

  ——飯菜裡會有小石子兒,她得給江雲澈挑出來。

  林瑩瑩睡著時,江雲澈便凝神望著她。看著她在夢裡落了淚,看著她一睜開眼就跑過去拾弄飯菜。

  他望著林瑩瑩背對著他的纖細身影,問出來:「你給陳安之當小妾的時候又笑又唱很是愜意,也沒見你不要命地逃。」

  林瑩瑩握著筷子的手僵了僵。半晌,她才垂下眼睛繼續拾弄飯菜。她說:「我可以給這世上任何一個男子當妾當外室,唯獨你不行。」

  ‧

  翠玉還是去找了尤玉璣。若不是實在沒辦法了,她也不想來求尤玉璣。她與林瑩瑩已經麻煩尤玉璣太多了。何況這次的事情這樣嚴重,她即使來找尤玉璣,也沒報多少希望。

  她將事情來龍去脈與尤玉璣說了,垮著臉:「那個小侯爺是死是活我管不著!姐姐你能不能想想法子把瑩瑩弄出來啊。」

  翠玉急得快哭了。

  她從小沒有家人,林瑩瑩就是她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家人。

  翠玉吸了吸鼻子,又沮喪地說:「小侯爺要是死了,就算把瑩瑩救回來,她是不是也會變成春杏那模樣啊……」

  翠玉猛地搖頭:「不管怎麼說,活著總是好的!」

  尤玉璣拉住她的手寬慰:「先別急,我派人先去查查安卿侯犯的案子。」

  翠玉連連點頭。

  景娘子立刻出去差人打聽。翠玉也沒走,待在尤玉璣這邊等消息。傍晚時,卓文帶著消息回來。原來這次因反詩入獄的不止江雲澈一個人,牽扯官員甚多,恐還有內情。

  尤玉璣寬慰翠玉:「這案子既然牽扯甚廣,一時半會不能判罪。我想法子再去深查查看。」

  翠玉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接下來幾日,翠玉頻頻來尤玉璣這裡探聽消息。尤玉璣也十分上心,只知案子還在查,每日都有官員入獄。

  尤玉璣坐在窗下,蹙眉思量著。她不經意間回頭,望向裡間的方向,又很快默默收回目光。

  ——她回來尤家時,司闕沒跟來。

  她已經幾日沒見過司闕了。

  柳嬤嬤替尤夫人過來詢問尤玉璣怎麼沒過去小憩,尤玉璣回過神驚覺這個時辰了,趕忙起身往母親那邊去——最近每日午後她都睡在母親身邊。

  到了母親屋,母親溫柔望著她,在等她。尤玉璣柔聲喚了聲「母親」,微笑著走過去,挨著母親躺下。

  「最近有不舒服嗎?」尤夫人慢慢抬起手,輕覆在尤玉璣的小腹上。

  尤玉璣搖頭,柔聲道:「他很乖,並不鬧。」

  尤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問:「他呢?」

  尤玉璣柔聲說:「他有事情走不開。」

  尤夫人輕「哦」了一聲,再也沒有多問一句。

  尤玉璣臉上仍舊掛著溫柔淺笑,心裡卻有絲後悔。她回來當日忍不住與母親分享好消息,現在卻想著當初不如不告訴母親,省的母親掛心。

  下午,趙升和江淳過來看望尤玉璣。

  江淳的肚子已經很大了,縱使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如今行動也變得遲緩了些。趙升的一雙眼珠子幾乎掉在她身上,時時盯著。

  尤玉璣笑著將手心貼在江淳的肚皮上,感受到江淳肚皮裡的小家伙踢了她一腳。她不由驚訝地笑出聲來,歡喜道:「像你,是個有力氣的小家伙!」

  夫妻兩個又坐了一會兒,趙升要去寺中求平安繩,提前先離開。江淳仍舊留下和尤玉璣閒聊,聊過往,也聊未來。天色黑下來時,趙升急匆匆回來接江淳一起離去。

  夫妻兩個人走了,抱荷才忍不住好奇地問:「請的平安繩是生產那日用的?隨便派個人去就是了,何必趙將軍親自跑一趟,看把人忙活的。」

  景娘子搖頭,給她解釋:「自然有講究。必須是夫君親自去請。」

  尤玉璣聽著她們的談話,垂眸望著臥在她膝上的百歲,纖指輕輕撫著百歲柔軟的毛髮。

  她靜坐了一會兒,將百歲放下,起身去了書房。讓婢女給她研了墨,攤開宣紙。

  尤玉璣覺得一定是有孕才讓她變得敏感起來。

  這樣不好,很不好。

  她不喜歡這樣敏感多思不夠豁達大度的自己。

  她挽袖提筆,開始抄錄心經。密密麻麻一頁寫下去,心境倒也平和了。

  百歲安靜地盤在案角,明亮的貓眼順著她的筆緩慢移動。

  「喵。」百歲站起來弓起腰張大貓嘴打了個哈欠,視線越過尤玉璣,又「喵」了一聲。

  清脆一聲響,尤玉璣聽出來那是司闕指間拋玩的銅板。

  尤玉璣唇角不由微揚,她克制了轉身的衝動,不回頭,繼續將句子寫完,直到司闕的氣息近了,從她身後擁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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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鬍子

  「姐姐。」司闕俯首偎過來,習慣性地輕輕磨蹭著尤玉璣頎長的玉頸。

  異樣的觸覺讓尤玉璣驚訝地轉過頭去。她抬手捧起司闕的臉,一雙瀲灩眸中驚訝泛泛。她新奇地用指腹蹭了蹭司闕的下巴上青色鬍茬,驚奇道:「原來你還會長鬍子。」

  司闕皺了眉,反問:「我既不是稚子,又不是被淨了身的太監,長鬍子有什麼稀奇的?」

  抱荷和流風站在門口相視一笑。

  尤玉璣視線越過司闕的肩,瞪了抱荷一眼,吩咐她去打水。

  她拉住司闕的袖子,將人拉到另一側窗下的長凳上,一邊瞥著司闕下巴上的青色,一邊挽袖道:「以前沒見過,怪不適應的。」

  司闕用指背蹭了蹭自己的下巴,自己也挺嫌棄。

  本就是自小當女兒家養,他衣食住行一向精致講究。像這樣讓下巴上冒出一層青碴,的確是頭一回。

  抱荷很快端著一盆溫水進來,並一干剃鬚物件。

  尤玉璣瞥一眼司闕下巴上的青色鬍茬,拈起一片薄薄的刀片。

  「會嗎?」司闕問。

  「小時候貪玩,給父親修過。」尤玉璣想起過往不由唇角抿了絲笑。她晃了晃指間的那片刀片,笑著說:「不過將父親下巴割出一道血口子來,你要當心哦。」

  如今她談起父親,思念有,傷痛倒也慢慢淡了。

  尤玉璣轉身去拿棉巾時,司闕視線才從她的臉頰逐漸下移,在她的腰身多停留了一會兒。

  尤玉璣用被溫水浸濕的棉巾蘸了皂膏,轉過身來,彎腰湊到司闕面前,慢慢沾濕司闕的下巴。

  司闕望著尤玉璣近在咫尺的眼眸,望見她眼底的仔細與專注。

  尤玉璣忽然抬眸,輕聲問:「這樣看我做什麼?」

  「姐姐好看。」司闕抬手攬住尤玉璣的後腰,將人往前帶一帶,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尤玉璣下意識地回頭去望抱荷和流風。流風早就不知何時離開了,抱荷低著頭捲著衣角一眼也不亂看。

  「拿著。」

  耳畔傳來司闕的聲音,尤玉璣回頭,見到司闕遞過來的銅鏡。

  他欠身,去拿銅盆旁的刀片。

  尤玉璣也不堅持,坐在他的膝上,為他舉起銅鏡來照。

  司闕抬著下巴,對鏡修刮。尤玉璣的眉眼從銅鏡後半露而出,他望著她的眼眸一個走神,「嘶」了一聲,鋒利的刀片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一道血絲。

  尤玉璣一怔,繼而忍俊不禁:「這可不是我弄的。」

  她含笑放下銅鏡,拿了一方乾淨的絲帕,一邊小心翼翼去擦他下巴上的血痕,一邊柔聲抱怨:「你身上傷口不易痊癒,怎麼不小心些。」

  她嬌旖的紅唇開開合合,近在咫尺。

  即使不上妝,也是這般豔嬌誘人的模樣。

  司闕忍不住湊過去嘗香。

  皂膏蹭到尤玉璣的臉頰,奇怪的味道讓她一陣犯噁心,她急急忙忙推開司闕,側過臉來,以手掩口壓著胸腹間的難受。

  「想吐嗎?」司闕趕忙問。

  是有點難受,可是並不想吐。難受讓尤玉璣沒回話,而是輕輕搖了搖頭。

  司闕手掌撐在尤玉璣的後頸,將人轉過頭來面朝自己。他漆眸明亮,認真道:「想吐一定要吐在我身上!」

  他撫了撫衣襟,說:「就往我懷裡吐!」

  尤玉璣驚訝地瞧著司闕的眼睛,在他的眼中不僅看見了認真,還隱隱夾著興奮?

  這是什麼癖好……

  「別胡說。」尤玉璣已覺得沒那麼難受了,拂開司闕的手,拿了帕子重新給他擦拭下巴上的血跡。

  他下巴上有水,血絲很快暈開。尤玉璣拿著絲帕將傷口周圍的血痕擦去,瞧著傷口只是淺淺的一小道,這才放下心來。

  她從司闕手裡拿了刀片,一邊動作生澀地幫他修剃,一邊軟聲問:「怎麼忙成這個樣子?」

  她心裡明白若不是司闕實在太忙,是不可能讓自己變成這樣的。

  司闕的神情頓時多了幾分厭然,抱怨:「司閬太蠢了。」

  「我瞧著太子也算不上蠢吧。」尤玉璣含笑望了司闕一眼,「是我的卻疏太聰明了。」

  抱荷耳朵尖動了動,也不捲衣角了,抱起一旁的百歲,踮著腳角退出去,不忘把門給這兩個人帶上。

  司闕親親尤玉璣的手指尖,再親親她的眼睛,然後又將人放到身側的長凳上,掀開她的衣服親親她的肚皮。

  「再忙三四個月就差不多了。」他胡亂說了句,臉頰向上蹭去,隨著他的動作,高挺的鼻樑將尤玉璣的衣襟逐漸劃開,埋在她的胸口。

  尤玉璣沒注意到司闕的動作,她在心裡合計著三四個月?那個時候他們的孩子還沒有出生的。

  接下來一個月,司闕一直神出鬼沒。他大多時候都在毒樓忙碌,擠出時間來尋尤玉璣。

  尤玉璣慵懶靠在美人榻上,撫著懷裡的百歲含笑望過來:「這麼忙,不必硬擠時間過來陪我。」

  「不。」司闕反駁,他靠過來,埋首在尤玉璣的懷裡,懶散道:「才不是回來陪你,而是回來吸吸養分。」

  司闕在尤玉璣的懷裡蹭一蹭。

  百歲不高興地喵了一聲,仍舊是不情不願地被司闕擠開,躲在一旁百無聊賴地舔毛。

  尤玉璣溫柔地摸摸司闕的臉頰,柔聲道:「不要讓自己那麼累,何必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司闕沉默。

  ——不應話,便是不同意。

  尤玉璣抿唇,言至於此,也不多勸。

  景娘子站在門口,朝裡張望了一眼,瞧見屋裡的情景,立刻向後退了一步,不急著進去稟話了。

  尤玉璣也看見了門口一晃而過的人影,從身形與姿態辨出是景娘子。她推了司闕一把,讓他去沐浴換衣洗一洗身上塵乏,然後提聲喚景娘子進來。

  景娘子在外面聽著裡面的動靜,等了片刻才推門進去。

  「何事?」尤玉璣問。

  「安卿侯明日就要放出來了。」景娘子稟話。

  尤玉璣點點頭,吩咐:「派人與翠玉說一聲,明日我和她一起去接瑩瑩。」

  一個月前,江雲澈剛出事時,沒有章法的翠玉跑來尤玉璣這裡求助。江雲澈剛剛高中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因反詩入獄,尤玉璣覺得事情很是蹊蹺。她托父親朝中舊部深查,查到牽連官員甚廣,而江雲澈雖然被押進天牢卻遲遲不曾問罪。尤玉璣便更覺得蹊蹺。

  依她猜測,江雲澈不是真的寫了反詩入獄,也不是被人陷害,而是當了棋子。至於是被旁人當了棋子還是他自願當了棋子,尤玉璣便參不透了。

  直到三天前,這場牽連甚廣的反詩案結了案。朝中官吏大清洗,而江雲澈被無罪釋放。尤玉璣恍然是後者。

  雖然尤玉璣不知道具體情況,也無心去了解,卻也明白過來這是江雲澈奉旨做的一場局,為的是朝廷官員的大清洗。他不僅被無罪釋放,還會很快高升。

  尤玉璣不由感慨:「陛下的疑心越來越重了。」

  司闕拿了衣裳從裡面出來,隨口道:「反正活不久了。」

  尤玉璣望向司闕,他已經拿著衣裳往淨室去了。

  翌日,翠玉一大早往尤家去。

  還沒到尤家,她皺眉向身後望去。明明身後什麼人都沒有,可是她總覺得有人在跟蹤她。

  翠玉琢磨了一下,好像自從林瑩瑩跟著江雲澈入獄那日之後,她就總覺得有人跟蹤她。

  起先她還以為是錯覺,直到有一回她晚上很晚收攤回去遇到地痞被人救了,救了她的人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她連那人長什麼模樣都沒看見。從那之後她就知道不是自己的錯覺。被人跟蹤,著實讓她擔驚受怕了一陣,可一個月過去了,跟蹤的人從未對她不軌,她雖狐疑,倒也不像最初那樣擔憂了。

  翠玉到了尤家,瞧著尤玉璣扶著枕絮的手出來。她不由在尤玉璣的肚子上多看了兩眼,看出了些端倪。

  尤玉璣望過來對她笑了笑,扶著抱荷的手登上馬車。

  翠玉收回目光趕忙跟著登上馬車。她鑽進車廂還沒坐穩呢,聽見尤玉璣的話——

  「是你想的那樣。」

  翠玉一愣,轉頭望向尤玉璣,尤玉璣溫柔的眉眼間一片坦蕩。

  翠玉眨了眨眼睛,立馬咧著唇角響亮地開口:「恭喜姐姐!賀喜姐姐!」

  ‧

  林瑩瑩選擇跟著江雲澈進天牢時,本是赴死之心。她從未想到還有出來的這一天。一時間,她心裡五味雜陳,也不知道是為絕地逢生而歡喜,還是為不能同日死而遺憾。

  她望向前面的江雲澈。江雲澈被很多人圍在中央,那些穿著官袍的老爺個個笑臉相迎,連連誇讚,阿諛奉承。

  身穿一聲囚衣的江雲澈,被這些官老爺圍在中間,竟是比紅衣白馬狀元游街那一日還要風光。

  六月了,風是暖的,日頭是烤的。可林瑩瑩還是覺得有點冷。

  從那四四方方狹窄逼仄的牢房裡出來,他們又變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遙遠關係。

  林瑩瑩遙遙望著江雲澈,慢慢翹起唇角來。

  也好,他活著就很好很好了。

  「瑩瑩!」翠玉響亮的嗓門劃過熱鬧的人群,圍在江雲澈身邊的人都循聲望過去,唯獨江雲澈轉頭望向林瑩瑩。

  翠玉從馬車上跳下來,抱著個袍子。她跑到林瑩瑩面前,展開袍子將林瑩瑩裹起來,喋喋道:「呸呸呸,看著你身上這個『囚』字就晦氣!趕緊披上這個給遮了!」

  「玉兒。」林瑩瑩彎起眼睛來,能在這個時候看見翠玉,心裡暖融融的。

  翠玉笑著挽住林瑩瑩的手,說:「走走走,咱們去姐姐家。姐姐準備了烤全羊呢!呲溜!香得冒油的烤全羊!」

  林瑩瑩的視線越過翠玉,望向遠處的馬車。車窗垂簾半挑,露出尤玉璣溫柔眉眼。

  林瑩瑩趕忙奔過去,歉意道:「讓兩位姐姐擔心了。」

  尤玉璣柔聲:「上來,回家再說。」

  林瑩瑩點頭,和翠玉一起登上馬車。

  江雲澈一手負於身後,立在人群裡望著林瑩瑩所在的馬車逐漸走遠。原以為她不過陳安之一個小妾,他跟陳安之討人再簡單不過。卻不想他還未騰出手,她就用那樣的方式撞到他面前,從此牽絆不清。

  周圍的恭賀聲不斷,都誇他前途無量。

  江雲澈臉上掛著溫潤的淺笑,忽然問身邊一個年過古稀的老臣:「秦大人,金風玉露一相逢下一句是什麼來著?」

  老臣被這不合時宜的問話愣住。

  江雲澈卻笑笑,拈著指間林瑩瑩的頭繩抬步離開,登上江府的車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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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結局(上)

  七月十三這一日,尤玉璣一早出了門,登上馬車往趙府去——今日是江淳的產期。從前幾日開始,尤玉璣便將景娘子支過去幫忙,聽說江淳昨天晚上就開始時不時腹痛,今兒個一早腹痛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厲害,今日應當能落地。

  耳畔車轅轆轆,枕絮有點擔憂地望向尤玉璣,道:「夫人,我怎麼聽說像您這樣月份淺的應該避諱些,那邊生產又忙又亂的,怕對您不好。」

  尤玉璣倚靠著車壁正在走神,聽了枕絮的話,不由目光下移,落在自己的腹部。她如今剛剛四個月多一點的月份,卻已經開始顯懷。夏衫輕薄,她腰身本就纖細不盈一握,此刻她斜倚著,衣衫服貼地貼在身上,讓她的腹部變得明顯了些。

  「不礙事的。」尤玉璣笑笑,收回目光繼續倚靠著軟枕陷入沉思。

  枕絮也不再勸,倒了一杯溫水放在尤玉璣手邊。

  尤玉璣一邊記掛著江淳,一邊想著戰事。前幾日前線大敗,消息傳回來,早朝之上陛下吐血昏厥,繼而一病不起。如今朝野間都在傳陛下時日無多。

  陛下年輕時南征北戰身上不少勳傷,如今這般年歲早已經不得折騰。一統十二國是他的心病,是吊著年邁帝王精氣神的一口氣。陛下執念太重擔心搶不贏時間等不到一統十二國,戰敗的消息傳回來,他一下子沒經受得住。

  尤玉璣挑開床邊垂簾,往外望去。

  自陛下昏厥那日之後起,京中各方勢力的官兵一日比一日多起來。陛下年邁至此儲君之位一直不穩,是因他怕挑錯了人,不能繼承他的大志。可幾十年沒有一個名正言順且讓朝野間信服的儲君,並非好事。

  尤玉璣望著窗外腳步匆匆的官兵,正想著最近京中恐要生大事,忽然看見從街角拐過來的陳琪,尤玉璣立刻放下了垂簾。

  本是風雨欲來時,尤玉璣卻忽然想到司闕上一次回來時雲淡風輕地讓她安心養胎。

  尤玉璣蹙了眉。

  其實,她知道司闕要做什麼。她望著面前小桌上的瓷杯裡輕漾的水面,有一絲茫然。她也不知道司闕選的這條路對不對。

  夏日炎炎,馬車經過路邊的槐樹,枝杈間的刺耳蟬鳴一聲聲鑽進馬車,落入尤玉璣耳中。聲聲聒噪。

  尤玉璣欠身,端起那杯溫水小口飲了幾口。

  蹙起的眉,亦逐漸舒展開。

  尤玉璣來趙府前,想像著阿淳尖叫哭嚎,趙升滿頭大汗走來走去,丫鬟婆子們腳步匆匆的畫面。

  然而實際上,她邁進小院,看見兩個十五六的丫鬟坐在簷下打瞌睡。小院子裡安安靜靜的。

  打瞌睡的兩個丫鬟看見來了客,立刻起身規矩相迎。

  景娘子也從屋子裡出來迎上尤玉璣。她板著臉,不太讚成地開口:「夫人怎麼過來了?」

  尤玉璣沒答話,只是柔聲問:「阿淳怎麼樣了?」

  一邊問著,一邊和周圍的幾個人一起往裡去。

  屋子裡的江淳已經聽見了尤玉璣的聲音,急急開口:「鳶鳶來啦!」

  尤玉璣一聽,江淳這聲音裡帶著笑,和往日裡的歡愉脆聲沒太大區別,可不太像個將要臨盆的婦人。

  婢女為尤玉璣打了簾子,尤玉璣邁進遮得嚴實的裡屋,看見江淳躺在床上,手裡還拿著本書。

  產婆和幾個有經驗的婆子都在一旁候著,個個臉上掛著喜氣洋洋的笑。

  「不是說昨天晚上就開始發動了?」尤玉璣剛走到床邊,江淳放下手裡的書,朝尤玉璣伸出手。

  尤玉璣拉住她的手,在床邊坐下,瞥一眼被她隨意丟到一旁的書冊,驚訝地發現她在看《聊齋志異》。

  「是啊,折騰一晚上,今天早上又乖了。」江淳笑著敲了敲自己的大肚皮,「可是睡著了?」

  尤玉璣瞧著江淳大大咧咧的笑臉,不由也彎了唇,問:「趙升呢?」

  「想吃桂花糕,在廚房給我做呢。」江淳咂咂嘴,忽然更饞了,視線越過尤玉璣,望向門口的方向,抱怨:「動作真慢!可別等我生完了,他還沒做好!」

  江淳剛說完,「哎呦」了一聲,提聲:「要生了!要生了!這回是真的要生了!」

  屋裡的幾個婆子立刻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尤玉璣早已起身,推到一側去,焦急等待著。

  然而,江淳疼了半天最後又沒了動靜。

  江淳哼哼兩聲,抱怨:「都怪趙升!」

  江淳幾次三番言辭鑿鑿地說這回真的要生了,最後都沒生出來。起先她每次說真的要生了,尤玉璣都要跟著著急一回。可折騰了一天,日頭將要落山時,江淳肚子裡的孩子才嗓音洪亮地降生。

  產婆興高采烈地報喜是位小郎君。

  尤玉璣看了一眼剛出生的嬰兒,就去看江淳。平日裡風風火火孕期也敢騎馬的人,此時虛弱地躺在床上,臉上也不知道是汗還是淚。

  尤玉璣俯下身來,拿帕子給她擦了擦臉。

  「我來我來!」趙升從外面快步進來,接替了尤玉璣的活兒,親自照顧著江淳。江淳大概實在太累了,安靜地閉著眼睛。

  尤玉璣去了外間,看了一會兒剛出生的嬰兒,知道府裡正是忙著的時候,走的時候也不讓侍女支會趙升,免得他來送。

  尤玉璣跟著忙活著急了一天,身上染了乏。回去的路上,她靠著顛簸的車壁昏昏欲睡。馬車在尤府門前停下來,枕絮踮著腳角下了馬車,擺好腳凳。那邊景娘子正用一件寬大的披風裹在尤玉璣的身上,想將睡著的尤玉璣抱下來。

  枕絮忽然低聲「啊」了一聲,景娘子立刻不悅地回頭指責:「別把夫人吵醒了。」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景娘子一句話說完,才發現立在枕絮身邊的司闕。他一身緋帶玄衣,血紅色面具遮臉,正是毒樓樓主的裝扮。

  天色晦暗,司闕離得近了,枕絮才發現,所以才嚇了一跳。

  司闕望向車廂。車廂裡小桌上放了一盞燈,昏黃的光影照在尤玉璣的身上。

  「睡著了?」司闕問。

  「是。」

  司闕親自將尤玉璣從馬車裡抱出來。尤玉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望了他一眼,入目是他那張血紅色的可怖面具。她蹙了下眉,將臉偏到一側埋在他的懷裡。

  司闕拽了拽裹著她的披風,將人抱進尤府。

  景娘子望著司闕離去的背影,無聲輕嘆了一聲。她對司闕是不太滿意的。確切地說,她對尤玉璣如今的處境不滿意。她總覺得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甚至連陪伴都缺失,是委屈了尤玉璣。可這是尤玉璣自己選的路,似乎她自己也不甚在意。她身為下人,倒也只能將這種惋惜藏在心裡。

  陳琪立在不起眼的角落,皺眉望著毒樓樓主將尤玉璣抱下馬車,又走進尤府。直到尤府的院門合上,他仍舊立在原地,眉心不展。

  當日在東宮,他想要帶尤玉璣離開被拒絕。他著實不理解,可是那一日緊接著毒樓樓主出現將好好的一場元宵宴搞得傷亡無數,太子也被廢。當他反應過來,想要再去小院找尤玉璣時,早已人去樓空。

  接下來,晉南王府傳出消息尤玉璣回尤家給母親侍疾。

  真的是這樣嗎?

  他無數次站在這裡等候,卻始終不曾見到尤玉璣的身影。後來再見她,他立在很遠的地方望著她,她仍舊眉眼含笑,溫柔似水。

  站在遠處望著她,早就成了陳琪的習慣。

  直到前幾日,他立在陰影裡望著夏衫薄的尤玉璣,一陣風拂來,將她身上薄薄的裙裝向後拂去,顯出微凸的腹部。

  那一瞬間,陳琪有一點懵。

  是看錯了吧?

  夏日裡的夜風很悶,陳琪望著遠處緊緊關著的院門,頓時覺得有些緩不過氣。

  很多事情,慢慢有了答案。

  他遇刺那一日,毒樓樓主出現。

  她被太子帶去東宮時,毒樓樓主又一次出現。

  此刻,他親眼看見毒樓樓主將尤玉璣抱進去。

  一切,再清晰不過。

  原來那日東宮時,她不肯跟他走,並非擔心連累他,也不是覺得他的計劃太莽撞,而是因為……他不是她在等的人。

  想通了所有,陳琪的眉頭反而皺得更緊。

  毒樓樓主這樣的人,當真是她的良配嗎?心口隱隱的不安,戳得陳琪連喘息都覺得窒痛。

  許久之後,陳琪才黯然地轉身回府。

  剛回到平淮王府,府裡的小廝立刻迎上來,在他耳畔嘀嘀咕咕稟了一通。陳琪面無表情地朝父王的書房走去,還沒走近,就聽見了父王大發雷霆的聲音。

  「父王。」陳琪邁進書房,瞥一眼滿地的狼藉。

  「陛下是不是老糊塗了啊?」平淮王怒火中燒,他大步朝陳琪走過來,瞪圓了眼睛臉上又是震驚又是憤怒,「詔書上寫的名字居然是盛湘王?哈,他一定是老糊塗了!盛湘王不睦手足,陷害前太子刺殺你,被攆去了封地。居然立他為太子?哈,陛下是老糊塗了還是瘋了!對對……不是老糊塗,而是瘋了!」

  原以為帝位近在眼前,忽然的一道詔書,狠狠打了平淮王的臉,讓他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陳琪看著盛怒中的父王,忽然覺得一陣疲憊。

  他平靜地開口:「四叔從未刺殺我,也從未意欲陷害前太子。」

  「你在胡說什麼?摸摸你身上的疤,還替殺人犯說話?」

  陳琪依言,摸到胳膊上的疤痕,他盯著父王暴怒中的扭曲面孔,平靜開口:「父王為了陷害旁人,當真不顧兒子死活?若兒子真的死在那場刺殺裡,父王會不會有半分的心痛?」

  平淮王愣住,向後退了一步。他仔細盯著陳琪臉上的表情,盈著怒火的五官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他問:「你在說什麼胡話?」

  陳琪嘆了口氣,身在帝王家,很多事情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可當真知道自己被親生父親當成陷害他人的棋子,心中酸苦實在不是一時能夠紓解。

  「父王有沒有想過,陛下將四叔攆去封地其實是對四叔的保護。」

  平淮王僵在那裡。

  一時間,他大腦一片空白。下一刻萬千雜亂思緒一股腦鑽進他的腦子裡。他看著陳琪轉身往外走,他踉蹌了兩步追到門口,高聲:「你站住!把話說清楚!」

  月涼如水照下來,陳琪緩步往外走,沒回頭。他對這些紛爭真的已經厭倦了。

  ‧

  司闕自將尤玉璣抱回來,一直沒鬆手。他倚靠在美人榻上,隨手摘了臉上的面具,讓尤玉璣偎在他懷裡繼續睡著。尤玉璣被抱回屋,偎在司闕懷裡睡了兩刻鐘,才懶倦睜開眼醒來。

  「醒了?」司闕垂眼望向尤玉璣。

  尤玉璣點點頭,柔聲道:「餓醒的。」

  司闕這才將人放下來,喚侍女端晚膳進來。

  一桌子膳食,盡是挑著尤玉璣的口味。尤玉璣本已覺得很餓了,可當真坐在桌子旁,吃了沒多少就吃不下了。

  「就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司闕問她。

  尤玉璣認真想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最後只指了指桌上的清粥,讓婢女盛了小半碗,來吃。

  吃過東西,膳食剛撤下去,百歲從外面跑進來,四隻小爪子弄得髒兮兮的。尤玉璣好笑地將它拎起來。百歲如今已經徹底長成了一隻大貓,尤玉璣的手已經不能輕易將它掐住。它髒兮兮的四肢晃悠著,喵叫著被尤玉璣壓在桌子上。尤玉璣拿了帕子給它蹭小爪子上的髒泥。

  每每百歲想要掙扎,腦門都會被司闕彈上一彈。

  它哼哼唧唧地老實下來,下巴搭在桌上,任人擺布。

  司闕頗為嫌棄地皺了眉,道:「這是掉糞坑了?」

  尤玉璣彎唇,笑著說:「又是和別的貓打架去了。我上回看見它從牆頭一躍而下,本是躲在樹蔭下睡午覺的幾隻野貓被它嚇得四竄。它撲上去,將一隻獅子貓摁進路邊的泥水裡又撓又咬。可憐雪白的獅子貓,全身毛髮都弄髒了。」

  「喵嗚。」百歲沒精打采地叫了一聲,想要翻身,腦門又被彈了一下。

  好好的貓大王就這麼被摁在桌子上蹂躪,百歲很是不高興,幸好那些貓手下看不見。

  小髒爪終於被擦乾淨,尤玉璣鬆了手,百歲立刻跳下去,轉眼間又不見了蹤影。

  尤玉璣含笑望著百歲竄出去,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氣。

  「又睏了?」

  尤玉璣點頭,未來得及說話,又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

  司闕立刻吩咐侍女準備沐浴的熱水。

  景娘子進來時,剛好看見抱荷帶著兩個小丫鬟提著空木桶,從淨室出來。她皺了眉詢問抱荷:「不跟進去伺候?」

  抱荷眼睛亮晶晶的,說:「殿下在,用不著我們呀!」

  景娘子歪著頭往裡望去,尤玉璣和司闕剛從美人榻上起身,往淨室去。

  景娘子快步走進去,在尤玉璣和司闕進淨室之前,先進去檢查了一遍。地上鋪著防滑的棉巾。她還是不放心,又從櫃子裡抱了條寬大棉巾,在地面上又鋪了一層。

  尤玉璣和司闕邁步進來,她擔憂地望向尤玉璣:「慢些走,時刻扶著東西,可別摔著。」

  尤玉璣點頭:「我知道的。」

  景娘子這才往外走。

  淨室的門關上,司闕還望著門口的方向。他問:「姐姐,你身邊的人是不是都覺得我很不靠譜?」

  尤玉璣扶著椅子扶手坐下,含笑望過來,道:「靠譜,可靠譜啦。快來幫我。」

  司闕這才朝尤玉璣走過去,蹲在她面前,先去給她褪下襪履。他將尤玉璣的玉足放在手中多看了一眼,忍不住俯身在她瑩白的腳趾上咬了一口。

  尤玉璣腳踝向後縮了縮,蹙眉低語:「別胡鬧啦。不可以的。」

  司闕總覺得尤玉璣後半句話有深意。

  他品了一下,才去解尤玉璣的衣帶。輕薄的衣襟朝兩側滑去,淺紫色的心衣外,是同色的裹胸布。因是夏日,裹胸布也換了輕薄的料子。尤玉璣心衣下擺下,微微鼓起的腹部顯露在司闕的視線裡。

  司闕看了一會兒,才伸手去摸。

  尤玉璣瞧著司闕的神情,問出來:「你這是什麼表情呀?」

  司闕像才回過神一樣收了手。他站起身,彎腰湊近尤玉璣,手臂探到她腰後,將她裹胸布的搭扣解開。

  他說:「就是沒想到自己也會有當父親的一日。」

  尤玉璣攥住他的衣襟,輕輕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仔細聽了聽他的心跳。她半垂了眼,柔聲道:「你會是個好父親的。」

  「是嗎?」司闕像是問尤玉璣,也像是在問他自己。

  說實話,他自己都沒有信心。

  ‧

  一場夏日暴雨,阻止了大軍回城的步伐。軍帳一頂頂支起,仍是有雨水灌進來。

  軍中的氛圍不太好。

  出征時,他們有親朋相送,個個意氣風發想要大幹一場搏一場功名,就算沒有軍功,能夠見證寧國歸順也是幸事一樁。

  可是這小半年,一場接著一場的敗仗,像這暴雨一樣,將他們出發時的雄心壯志澆滅個乾淨。

  尤衡聽著外面的雨聲,手裡轉著把小刀。這半年,按照尤衡以往的性格必然衝鋒陷陣殺在最前面,然而他並沒有。軍中的人都議論尤將軍上了年紀開始變得貪生怕死了。

  實則,尤衡的轉變是從收到尤玉璣寄過來的信之後。

  直到現在,尤衡對尤玉璣信中所說之事仍舊半信半疑,甚至不讚同更多些。不過他還是按照尤玉璣所說,沒有和寧國的蠻力軍正式交戰過,盡量避戰。

  尤嘉木也在帳內。他在軍帳內走來走去,滿腹心事。

  尤衡終於抬頭看向他,問:「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尤嘉木笑笑不解釋。他也不亂走了,在角落裡坐下來。

  馬上要回京了,他越來越猶豫要不要在回京之前將陳安之除掉。這一路,他試過幾次故意將陳安之置於陷境。可每次陳安之都能機緣巧合地逢凶化吉。

  尤嘉木沮喪極了。

  這一路,他只能想方設法將陳安之置於險境,而不敢真的親自動手殺他,到底還是顧慮著陳安之的身份。

  他實在是太討厭只能暗地裡做小動作的自己了,恨不得親手將陳安之的人頭剁下來餵狗!可是他不能……

  他恨自己年少,無權無勢。只能將所有的恨意暫且藏在心底,拼命使些見不得光的小手段。本想這次跟著元逸哥哥出征能掙些軍功,可是……

  尤嘉木又頹然低下頭去。他意識到就算自己掙到功名,也不能隨心所欲。臣永遠是臣,身份階級是跨越不了的溝壑。

  陳安之鑽進來,他身上淋了雨濕漉漉的,彎著腰用身體護著懷裡的燒雞。

  「嘉木,給你帶的!」

  尤嘉木望向陳安之,對這個恨之入骨的人燦爛笑起來,開心喚姐夫:「姐夫對我真好!」

  陳安之對尤衡點了下頭,轉頭對尤嘉木笑著說:「快來,趁熱吃才好吃。」

  「嗯!」尤嘉木趕忙跑過去,撕下一條雞腿彎著眼睛咬了好大一口。

  「別急,慢慢吃。我先走了。」

  「嗯嗯!姐夫慢走!」

  陳安之剛走出帳篷,尤嘉木立刻厭惡地吐了口中的雞肉。

  尤衡看著尤嘉木這前後反應,不由好一陣哈哈大笑。

  尤嘉木垮了臉,絕望地望向尤衡,悶聲:「元逸哥哥,會投胎是不是絕頂重要?」

  尤衡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點頭:「通常情況下,是的。」

  尤嘉木抿著唇不吭聲,可是滿臉寫著不服氣。

  陳安之從這邊出去,立刻和另外幾個兵一起分發今日的晚飯。等到忙活完,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經濕透了,他回到自己的軍帳,換了身衣服,抬著頭反復蹭頭髮上的雨水。他覺得這場雨不僅淋透了他的衣裳,連他的人皮都給淋透了。

  望江坐在人群裡,安靜地看著遠處的陳安之。

  「青山,吃這個。」虎哥將一個白麵饅頭扔到他的碗裡。

  望江收回視線,道謝。

  當日他跳進漣水,留給追過來的人一個毅然的背影。彼時心灰意冷,他只想用自己的死隱瞞他與春杏的秘密,成全她的清白。被虎哥救下來,是一個意外。

  漣水湍急,當他醒過來時,早已不在京城,而是到了龔城。

  虎哥不是什麼好人,乃龔城一霸。虎哥說渾渾噩噩的日子沒意思,不如去邊地發財問他願不願意跟著一起去。

  他望著京城的方向猶豫了三日,還是追上了虎哥離去的隊伍。

  虎哥問他名字,他說他叫青山。他願望江隨著那個拼死也要保全的秘密一同徹底消失。

  虎哥大笑著拍他的肩,說:「好好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好兆頭!」

  這邊的喧囂傳到陳安之的耳中,陳安之循聲望過去,看見人群裡的望江,不由皺了眉。

  當日他迷路在深山中,恰巧遇到了虎哥一行人。那時候尤衡正對山上的幾伙山匪招安,虎哥思來想去邊地苦寒,若能借此機會洗白也好。便下山去尋尤衡的軍隊,恰好撞見了陳安之,為向尤衡示好,將迷路的陳安之順便帶下了山。

  陳安之曾氣憤地質問望江為什麼背叛他。

  可是望江說他認錯了人,他說他不是望江,而是青山,從未給誰當過小廝,一直在山間生活。

  這怎麼可能呢?

  相識相處這麼多年,陳安之怎麼可能認不出望江?這不可能!可不管他怎麼逼問,這個和望江長得一模一樣,就連頸側那道小疤都一模一樣的人就是不肯承認自己是望江!

  陳安之冷哼了一聲,氣憤地擲了手中的濕衣服。

  他心道如今在軍中,隻身一人,多有不便。等回了京,定要將人押去牢中嚴刑逼問!

  然而還沒到京城,大軍回京路上遇到寧國蠻力軍伏擊,傷亡無數。混亂中,這次出征的主帥周大將軍從馬上跌下去,眼看著要被身材魁梧的蠻力軍一錘子砸死。望江眼疾手快射中那個蠻力兵的眼睛,這才給了尤衡時間將倒地的周將軍救走。

  撤到安全之地後,周大將軍將望江叫到身邊連連誇讚,當場認下義子。

  旁人都在恭賀,陳安之的眉頭卻擰成了一個「川」字。若望江當真被周大將軍認作義子,他還怎麼將人押進牢中嚴刑拷打一解心頭之恨?

  陳安之黑著臉,煩不勝煩。

  只恨自己這次從軍時,父王和母妃不准他帶著人,若他能帶著幾個手下,早把望江給解決了!

  一個小兵急匆匆跑進來:「陛下崩了!」

  陳安之一下子站起身望向京城的方向。這裡距離京城還有些路程,一時片刻趕不回去。

  聽著耳邊的議論聲,陳安之慢慢坐下來。

  前兩日詔書已頒下,此時他的四皇叔已經登基繼位。

  陳安之忽然想,如果他父王能爭氣一點就好了。

  ‧

  八月上旬,大軍回到京城,不同於出征時萬人空巷來相送。敗軍自然沒多少風光,又逢國葬。不過對於每一個尋常家庭來說,看著自己的父親、夫君和兒子平安歸來,亦足夠歡喜。

  陳安之看著身邊的鐵柱衝進人群,抱起自己的媳婦兒轉了兩圈。他不讚賞地搖頭,覺得很不成體統。

  明明軍中半年,能和泥腿子同吃同住,一踏在京城的土地,他骨子裡貴族血統好似一下子甦醒過來。

  他與身邊這些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在人群裡張望著,尋找來接他的人。目光不經意間一掃,看見了坐在前面馬背上的望江。陳安之眉眼間的喜色立刻一頓。原以為當日不過是周將軍的客套話,沒想到回來這段時間周將軍直接將望江帶在了身邊。

  不過就算被周將軍認作義子又如何?周將軍就算有再多功勳,也不過是個武將。而他,是天生的皇家人!

  「世子爺!」望山從人群裡擠進來,眉開眼笑地迎上陳安之。

  「怎麼才過來。」陳安之不悅皺眉。

  望山立刻陪著笑臉說:「走就來啦,人太多一時沒擠進來。馬車早就給您備好了!」

  陳安之這才跟著望山擠過人群,登上晉南王府氣派的馬車。

  他已經好久沒有坐過這樣舒服的馬車了。坐進馬車裡,陳安之長長舒了口氣。這大半年,如今細想,竟像是一場令人作嘔的噩夢。

  好在他現在回來了,不再是軍中給人做飯的火頭雜兵一個,又是矜貴無雙的世子爺了。他肯低頭肯吃苦地走了這麼一遭,想來父王和母妃也已經消氣了。

  回到熟悉的晉南王府,陳安之還來不及感慨,就看見許多家僕在庭院裡忙碌著。

  「他們這是做什麼?」他問。

  望山趕忙答話:「過了中秋節,就要啟程去封地了。」

  陳安之「哦」了一聲,皺著眉點頭。他快步往裡去,看見候在庭院裡等著他的晉南王。陳安之眼睛一紅,立刻在父親面前端正跪下:「父王,兒子回來了!」

  晉南王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個又黑又瘦的兒子,心下也有些不忍,訓斥的話咽了回去,道:「起來吧。」

  陳安之笑著起身,又朝父王邁出一步離父親更近些:「母親怎麼樣了?聽說母親前日剛誕下弟弟,可是母子平安?一切都好吧?」

  聽著他滿口關切母親,晉南王心裡舒服不少。他點頭,道:「都好。」

  「那我去看看母親!」

  晉南王點頭。

  陳安之進了屋,見到母親,眼睛立刻就紅了。王妃瞧他走了這一趟蹉跎成這樣,也瞬間紅了眼睛。

  「母親!」陳安之二話不說,撲到母親懷裡痛哭了一場。

  王妃輕輕拍著他的肩,無奈地搖頭,笑話他這麼大的人了還是哭哭啼啼。

  直到後來晉南王進來阻止他惹王妃多思,陳安之才從母親的屋子裡出來。他擦乾臉上的淚,站在庭院裡,任由乾燥的風吹拂在臉上。他慢慢笑起來。

  真好,他終於回來了。

  他大步走出庭院,回自己的住處換了身衣裳。紅簪和司菡規矩地迎在路邊候著。陳安之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兩條貝殼手串,在幾個小妾身上隨意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隱約覺得好像少了幾個小妾,卻一時之間沒想起來少了誰。

  他換好衣裳,剃了鬍鬚,就連腰間也掛著心愛的玉佩和香囊,這才快步往曇香映月去,只想見到決定相伴餘生的兩個女人。

  望山跟著陳安之身後,笑呵呵地跟陳安之說他不在的這段時日府中、京中的事情。陳安之如今回到京中,心情大好,比高中狀元還要春風得意。他隨意聽著望山的話,想著剛剛見到的兩個小妾。

  他好像不止兩個小妾吧?

  紅簪以前是方清怡的婢女,如今他根本不想看見紅簪。司菡的由來更是戲劇,何況司菡曾是孫廣亮的妾,他也不會碰。

  他回憶著沒來迎接他的小妾。

  哦,林瑩瑩被山匪擄走了。

  「春杏呢?」陳安之詢問。春杏向來乖巧守禮,不該不來迎接他才對。

  「春杏姨娘病了。」

  「哦,那紅玉呢?」

  「誰?」望山茫然。

  陳安之敲了敲額角,道:「記錯了,是叫翠玉。」

  望山打量著陳安之的表情,小心翼翼稟話:「犯了錯,被夫人攆出府了。」

  陳安之皺了下眉,又很快舒展開,說:「攆就攆了吧。」

  陳安之本來就不喜歡翠玉,勾欄出身足夠讓他厭惡,將人留在府裡也不過是礙於面子。被主母攆走正好。陳安之又想到尤玉璣趁著他不在時,攆了他的小妾,是不是說明她終究是有幾分在意他的?

  還是說,在他不在的這大半年,尤玉璣已經消了氣,且冷靜下來考慮了未來,打算和他重新開始?

  他先去見見他的闕公主,然後就去尤家接她回來!

  陳安之滿面笑容地邁進曇香映月。

  如今曇香映月早已沒了曾經的蓬勃生氣。陳安之邁步進去,一個下人也沒看見。他繼續往裡走,好不容易看見一個掃灑的婢女。婢女見了他也意外,手忙腳亂地請安行禮。

  陳安之皺了眉,質問:「這裡的下人怎麼這麼少?」

  望山趕忙稟話:「夫人回了尤家,這院落的下人都派去別的地方當差了,只留了兩個小丫鬟照料著。」

  一聽這話陳安之瞬間黑了臉,質問:「闕公主還住在這裡,豈能這般懈怠!」

  望山急急說:「夫人走前說闕公主喜靜,不需要那麼多人照料。」

  陳安之想了想,闕公主好像的確喜靜。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下來,繼續抬步往裡走。他停在東廂房門前,整理了一番衣襟,再輕咳了兩聲清清嗓子。

  叩門時,陳安之還在想著自己帶回來的禮物是不是太廉價了些?

  要不他等會先不把貝殼手串送給闕公主了,他先去買些別的珍貴禮物,再一起送給公主!

  叩門三次,還是無人應。

  陳安之心裡慢慢焦急起來:「公主殿下可是在歇著?」

  還是無人應答。

  怎麼連公主身邊的那兩個侍女都不在呢?

  莫非是公主出了什麼事情?想到公主的病弱身體,又想到那些關於公主活不過雙十年歲的流言,陳安之頓時臉色發白,顫著手將房門推開。

  「公主!」

  他踉踉蹌蹌地闖進屋中,心想難道是自己回來得晚了?

  屋中空無一人。

  他在不大的房間內尋了三遍,也沒尋到一個人影。

  「怎麼回事!人呢?」陳安之高聲質問立在庭院裡的兩個小丫鬟。

  兩個小丫鬟面面相覷,戰戰兢兢跪下來:「奴婢不知!」

  「什麼叫不知?我問你們人呢?」陳安之衝出去,站在兩個跪地的丫鬟面前。

  小丫鬟顫聲稟話:「闕公主身體一直不好,奴、奴婢聽從吩咐從不敢打擾。每次廚房送來的膳食按照規矩送到門口,自有闕公主身邊的婢女拿走……」

  另一個小丫鬟接話:「對對,昨天晚上還看見闕公主身邊那個喚做停雲的婢女了!闕公主為什麼不在房裡,奴婢屬實不知情呀……」

  「闕公主身邊的婢女時常在小廚房裡煮藥,闕公主病得厲害應當、應當不能自己走出屋……」

  陳安之臉色煞白,身形晃了晃。

  怎麼會這樣?

  是誰闖進他的家,將他的心上人擄走的?

  此時,陳安之心心念念的人正在水汽氤氳的淨室裡,赤著身趴在濕漉漉的長凳上,墨髮披散著。

  尤玉璣挪了個小凳,坐在他身側,正專注地用手中丹墨在司闕脊背作畫。

  司闕轉著指間銅板,有點不高興。

  他拋了銅板這麼多年,銅板仍是和他沒默契。

  他又輸了,只能乖乖躺在這裡,給姐姐當畫板。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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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25 00:21:23
第一百四十八章 結局(中)

  陳安之剛一回來,就將晉南王府攪了個人仰馬翻。明明天色已經黑下來該是近歇下的時辰,可陳安之從曇香映月跌跌撞撞跑出來,立刻招呼著府裡所有人出去找闕公主。

  「我只不過是出去了幾個月,人就不見了?」陳安之氣得原地打轉,他拈著滿是燒傷疤痕的手指頭數了數,「過了年走的,到現在也就八個月而已。我不在家,我的女人你們都不上心!讓歹人闖進府裡將人給擄走了!」

  他又氣又急,心裡想著他的闕公主身體那般羸弱,若是遇到壞人,嚇都要嚇壞了!

  王府裡的幾個管事被押過來,他黑著臉質問,然而幾個管事皆是一臉茫然完全不知道曇香映月裡少了位主子。

  「王府每個門都有人十二時辰守著,不可能有歹人闖進府將人擄了,還沒有驚動任何人啊!」

  「那人呢?人怎麼沒有了!」陳安之提聲。

  「這……」幾個管事面面相覷,完全答不上話。

  「找!都去給我找!」陳安之下令,不僅是府裡的家丁,就連婢女、婆子也盡數攆出府去找人。

  「怎麼會不見了呢……」陳安之臉色煞白。他狼狽地在杏樹下石凳坐下,反復撫著那串白色的貝殼手串。

  他甚至開始反思自己,闕公主在府裡的時候,他因為不敢褻瀆總是不敢靠近,總想著再等等,等公主適應了府裡的生活,他再和公主慢慢培養感情。他是不是做錯了?如果闕公主在時,他能更主動些就好了。

  袖中另外一串紫色貝殼手串掉出來。陳安之將其撿起,不由蹙了眉。

  「我不在的時候,她有沒有欺負你?給你委屈?畢竟以前你在故土時,你是公主,她見了你要下跪行禮。如今來了這裡,她是主母你是妾,你會不會心裡難受?雖然府裡的人都說你們感情好,可是到底主母和妾室身份不一樣……」

  陳安之攤開遍布燒傷疤痕的手掌,將兩條手串並列放在掌心。紫色亮麗,可哪有白色純潔?

  直至今日,陳安之仍舊覺得倘若闕公主當他的正妻,讓尤玉璣做他的妾,會更加完美。

  「你在哪啊……」陳安之嘆了口氣,握緊了手掌。滿心都是他的闕公主,就連要去尤家將尤玉璣接回來的事情也不願多想了。

  他不由思忖是誰劫走了他的公主。思來想去,陳安之想到了孫廣亮。他認識的那群狐朋狗友中,就屬孫廣亮最好女色。又或者是父王嫌棄他後宅亂暗中將人攆了?

  陳安之這邊這麼大的陣仗,自然驚動了晉南王夫婦。

  「人不見了?」王妃剛剛生產過,仍舊虛弱著。她身體一向不好,臨產前一個多月幾乎日日臥床,早無心多管府中事。對於司闕不見了這回事,也是才知道。

  「你不要多操心,先養好自己的身子。」晉南王不悅地皺了眉,顯然對陳安之剛一回來就鬧出這麼大的陣仗心生不滿。

  晉南王正想著去訓斥陳安之不省心,他剛邁出屋,就看見陳安之和陳順之兄弟兩個站在庭院裡。陳安之正要來尋王妃詢問闕公主之事,陳順之壓低了聲音勸阻著:「母親如今正虛弱著,還是別去叨擾比較好……」

  晉南王遙遙望著臉色焦急的陳安之,心裡有些不對味。這個兒子,要說大逆不道,著實算不上。他一回來叩拜父母時的喜悅是真的,得知多了個弟弟的歡喜也是真的。可是他總在很多地方,讓人一言難盡。

  也不知道說他最在意的自己,還是說太蠢笨想不到自己的舉動有多荒唐。

  「父王。」

  陳安之和陳順之看見走過來的晉南王,立刻停下交談。

  晉南王黑著臉,將陳安之訓斥了一頓,讓他安生回去。

  得了訓斥,陳安之才明白自己這舉動的確不妥當。

  「是、是兒子做事欠考慮了!」他躬身行了一禮,慚愧地告退。

  陳安之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心裡仍是掛念著他的闕公主,仍舊叫府裡的人繼續出去尋找。他奔波回來,身上乏得很。可大半年沒碰過女人,縱使身上乏,他也不願意歸家第一晚獨宿。

  他幾乎沒有猶豫地去了春杏房中。

  府裡這幾個小妾,也就春杏值得他抱著睡覺。當然了,他對春杏仍舊是嫌棄。嫌棄春杏木訥,不解風情。

  一進屋,陳安之被屋裡的藥味兒熏得皺了眉。

  春杏一臉憔悴地倚靠在軟塌上。

  「怎麼,病得連起來迎候都忘了?」陳安之一邊指責著,一邊張開雙臂等著春杏過來服侍他寬衣。

  春杏染了寒,正病著,身上沒什麼力氣。她坐在軟塌上沒動,低聲開口:「妾室病著,怕將病氣傳給世子爺。」

  「你!」

  陳安之憤憤然將張開的手臂垂下來,覺得春杏連唯一的優點乖巧聽話都沒了。他生氣地拉開椅子坐下,沒好氣地開口:「給我倒杯水!」

  婢女剛往前邁出一步,陳安之橫眉瞪過去,制止了她的動作。

  春杏無奈,這才站起身,端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水恭敬送到陳安之面前。陳安之瞥著春杏讓她端了一會兒,才伸手去拿。他喝了茶,才問:「你最近有看見過闕公主嗎?」

  春杏垂著眼搖頭。

  「那你上次看見她是什麼時候?」

  春杏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陳安之的話,仍是木訥地搖頭。

  「你是發燒把腦子燒傻了嗎!」陳安之看著春杏這樣子就來氣,恨不得一腳踹過去解氣。

  可他是君子,君子不能打女人,所以將手中的茶杯摔了,瓷器碎片在春杏腳邊炸裂開。

  春杏仍舊安靜地垂首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一個個都和我做對!」陳安之原以為回到京城他的地盤,等待他的是美好錦繡,卻不想處處不順。

  「我不在家,府裡的人竟如此怠慢我的女人,竟是連公主何時丟的都不知道!」陳安之站起來,在屋內不停地徘徊著抱怨個不停,「還有望江那個混賬東西,自以為攀上高枝了,本世子就拿他沒有辦法了?」

  毫無生氣垂首而立的春杏瞬間抬起頭,睜大了眼睛,甚至連音量也不似往日的細小:「你說誰?」

  「望江那個畜生啊!」陳安之氣得隨手指了指門外的方向,「這畜生居然還活著,簡直就是老天爺不長眼啊!」

  春杏怔怔望著陳安之,一滴淚從瞪圓的眼眶裡湧出來。

  自那次跳湖被救上來,她幾乎沒有再落過淚。這一滴淚,久旱甘露般,讓枯草冒出新綠。

  陳安之懵了:「你哭什麼?」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給春杏擦眼淚。卻不想春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笑著笑著蹲下去,捧腹而笑。

  陳安之更懵了。覺得眼前舉止怪異的人根本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春杏。莫不是鬼上身了?他向一側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著春杏。

  春杏仍舊蹲在那裡,又哭又笑,像個發癲的病人。

  「有病!」陳安之拂袖離去,腳步極快,十分擔心自己也被小鬼附了身。

  ‧

  這一夜,折騰不得歇的可不止晉南王府。

  公主府中,華容公主看著跪在下面的幾個人,拿著手中信箋的手輕輕顫抖。

  「崔興賢!」華容公主將手中的信箋塞給駙馬,「我們的女兒真的還活著!」

  縱使崔興賢早就做了思想準備,仍舊有些茫然。

  他們早已堅信自己的女兒早夭,現在告訴他們的鈺兒還活著?震驚,還有喜悅,讓崔興賢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自從那一日無意間見到翠玉足後跟的胎記,華容公主就上了心,立刻派人去徹查翠玉的身世。翠玉小時候並非生活在京城,從小到大輾轉被賣過好幾次。華容公主不得不幾地搜尋,將相關人押到京城。

  此時跪了一地的人,正是華容公主命人從各地押過來的人。一一審問,對照著時間,終於真相大白,那日見到的落水姑娘竟然真的是她的親生女兒!

  這段時日,華容公主拼命勸自己興許那個胎記只是個巧合,不願自己有了希望之後再失望。天知道,她無數次躲在角落裡看著翠玉忙忙碌碌地照顧著那個破破爛爛的包子攤,每次都想衝過去將人帶走。

  現在人證物證俱在,她再也不用擔心這是一場空。

  「走,現在就去接她回來!」華容公主哽咽著站起來。

  崔興賢猶豫了一下,說:「太晚了,明日再去?趕過去還要些時間,她應該已經睡著了……」

  華容公主那個性子,崔興賢不過是試探著去勸,並不抱希望公主會聽他的。可華容公主聽了他的話,猶豫了一會兒,出乎意料地點頭同意。

  「你說的對,她每天那麼忙,剛睡著再吵醒可不好……」華容公主慢慢坐下來,眼角還掛著淚。

  那麼心硬的一個人,卻還是熱淚盈眶。

  崔興賢重重點頭,去握她的手:「天一亮咱們就去接女兒回家!」

  華容公主過繼過來的兒子崔凌立在一旁,高興地說:「等明天,咱們就可以一家團聚了!」

  ‧

  翌日一早,陳安之一醒來就詢問望山可有闕公主的消息,得到否定的答復,他沮喪了好一會兒,才穿上錦繡華服出府。他摸著身上華袍的錦緞,沮喪的面孔慢慢浮現了笑容。

  ——軍中苦日子過了那麼久,好不容易回來了,當然要約上三五好友出門好好吃喝玩樂一番。

  陳安之沒想到會遇到林瑩瑩。

  他和幾個友人坐在醉仙閣二樓的包間裡,聽著小曲兒吃著珍饈。他坐在窗邊,一邊聽著琵琶曲,一邊從開著的窗戶向外望去看著下方的熱鬧。如今國喪,本不該縱樂,可友人為了慶賀他回京仍是點了琵琶曲,陳安之倒也怡然。

  陳安之覺得這樣的生活才真實,軍中的苦日子是過往,是他再也不會經歷的過往。

  看見林瑩瑩的那一刻,陳安之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瑩瑩?她不是死了嗎?」

  經常光顧翠玉和林瑩瑩鋪子的老胡在這條街開了家當鋪,熟識之後,老胡覺得日日去買包子太折騰,就多加了點錢,讓翠玉每天給他送過來。

  林瑩瑩給他送了包子和豆漿,腳步匆匆地往回趕。鋪子生意越來越好,獨留翠玉一個人忙活不過來,她得快些趕回去。

  「世子爺看上那女的了?」一個人湊到陳安之面前,笑嘻嘻地說,「呦,走路的時候扭起來身段是不錯。嘖嘖。」

  「認錯人了。」陳安之皺了眉,端起面前的酒樽飲盡。他不喜歡旁人打量自己的女人,也不喜歡被人知曉自己的小妾曾被山匪擄走過。

  陳安之偷偷給望山使了個眼色。

  這一頓飯很快吃完,陳安之尋了個藉口辭過幾個友人,帶著望山匆匆往翠玉和林瑩瑩的包子鋪趕去。

  半上午,不是飯點,翠玉和林瑩瑩包子鋪沒有什麼客人,可兩個人並沒閒著,在後面的小廚房給中午飯準備著,只留著小丫頭芽芽在前面看鋪子。

  芽芽看見一身氣派的陳安之走過來,立刻扭頭朝裡喊:「來客人啦!」

  林瑩瑩拿了塊帕子,一邊擦手一邊快步穿過狹窄的過道。

  「來啦來啦,您要……」林瑩瑩被扼住咽喉般住了口,望著站在外面的陳安之臉色瞬間發白,她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又反應過來避無可避。

  「真的是你,你居然還活著!」陳安之驚訝開口。

  林瑩瑩抿著唇,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陳安之皺眉指責:「既然沒事了為何不回王府反倒在這裡拋頭露面?該不會是你從未被山匪擄過,而是跟野男人跑了吧?」

  林瑩瑩下意識地想反駁,可是她及時抿了唇改了口:「這位公子您認錯人了。」

  「裝不認識?」陳安之上前抓住林瑩瑩的手腕,將人往外拽,「走,跟我去官府,查查清楚跟哪個野男人跑了,看不治你個私通之罪!」

  林瑩瑩心中頓時慌了。她不想去官府,官府是吃人的地方,陳安之是世子爺,官府才不會為無權無勢的小小草民主持公道。就這麼被陳安之送過去,等待她的就是一頓重刑,然後按一個私通之罪處死。

  「我不認識你,你放開我!」林瑩瑩心慌地去推陳安之的手。

  陳安之陷在小妾跟野男人跑了的憤怒中,強勢地去拽林瑩瑩。林瑩瑩哪敵他的力氣,一下子跌倒在地。她急忙攥住包子鋪的桌角,使盡全力地攥著,骨節白發也不肯鬆手。

  這邊的動靜惹得遠處的行人好奇望過來。

  那些打量的目光落過來,立刻讓陳安之覺得臉上無光,覺得自己丟了大臉。他抬腳去踹林瑩瑩緊握桌子腿的手。

  鞋底帶著砂石立刻將林瑩瑩嬌嫩的手背擦破了一層皮。

  刺痛襲來,林瑩瑩仍舊抱緊桌子腿不肯鬆手。縱使知道這是無用功,仍舊不願被拽走。

  陳安之壓低聲音警告:「你這個……你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快些鬆手跟我去投案自首!」

  「我沒有……」林瑩瑩紅著眼睛。她想反駁自己沒有跟野男人私奔,是真的被山匪擄走,拼死才逃出來。可是後來……後來她遇到江雲澈,如今竟也沒有底氣大聲反駁陳安之。

  扯拽的力道忽地一鬆,林瑩瑩沒反應過來,肩頭慣性撞上桌角。

  一隻手出現在林瑩瑩的視線裡,林瑩瑩愣了一下,看著這隻熟悉的手,有些不敢相信地慢慢抬起眼睛,看見江雲澈沒有笑容的眼睛。

  望著他遞過來的手,林瑩瑩心口怦怦跳著。

  可是她不敢伸手。

  江雲澈深深望著她,強勢地握住她的雙肩,將人扶起來。林瑩瑩悄悄去推他的手,拼命給他使眼色,近乎絕望地沖他搖頭。

  不過到底是被江雲澈強勢地扶了起來。

  「你是什麼人?」陳安之暴怒。

  江雲澈目光下移,落在林瑩瑩被陳安之踩過的手背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才轉過身,溫聲開口:「安世子認錯人了。」

  陳安之愣了一下,才道:「是你。」

  江雲澈這個人,他勉強算認識。以前在書院時,夫子沒少誇讚江雲澈。昔日落魄侯府小公子,今日已是朝中日日高升的後起之秀。

  陳安之仍是覺得後宅事鬧得太難看於顏面有損,他不願意江雲澈知道他的事情,輕咳一聲壓下火氣,道:「我勸你不要多管閒事!」

  江雲澈輕笑了一聲,說道:「安世子此言差矣。內人在這裡做小買賣,被安世子錯當旁人。這可不是多管閒事。」

  林瑩瑩站在江雲澈身後,偷偷去攥他的衣角,不希望他蹚這渾水。

  江雲澈好似渾然不覺,含笑立在林瑩瑩身前,望著陳安之。

  陳安之堅信自己沒有認錯人。縱使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也不可能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他覺得這太好笑了!

  「內人?安卿侯你說什麼笑話?她,是我小妾!在當我小妾之前是勾欄裡賣笑的玩意兒!你跟本世子說她是你的內人?別是她跑出來騙了你!」

  街頭巷尾越來越的人往這邊望過來。

  陳安之本不想鬧這麼大,那些人望過來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但是江雲澈忽然闖過來橫插一腳,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沒了回頭路,他硬著頭皮指責,頗有惱羞成怒的意味。

  林瑩瑩更是覺得無地自容。她那樣的出身,多難聽的話都聽過,她早就不甚在意旁人的指指點點。可是江雲澈在這裡,這些往日不在意的話忽然就變得戳心了。她攥緊了手,被擦破的手背隨著她的動作沁出一層血珠子。

  「是。」

  林瑩瑩一怔,驚訝地抬起頭,望著立在她身前的江雲澈。

  「是我江雲澈的內人,怎麼了?」江雲澈臉上仍舊掛著一層疏離客氣的淺笑望著陳安之。

  陳安之被江雲澈這雲淡風輕又理直氣壯的反問弄懵了。

  「發生什麼事情了?」翠玉聽著爭執聲匆匆跑出來。她出來前在和麵,一雙手上沾著白花花的麵粉。

  第一眼看見陳安之,翠玉愣了一下,又飛快掃過林瑩瑩和江雲澈,立刻將事情猜了個大概。

  陳安之看見翠玉,就像看見了救星一樣!

  陳安之本就不在意林瑩瑩死活,氣的是她和野男人跑了。但是江雲澈橫過來是個意外,陳安之可不願意招惹這位。誰不知道江雲澈是新帝面前的紅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而他父王不爭氣,沒有搶到皇位,他們晉南王府很快就要離京去封地了,在這個時候他不該多生事端,尤其是為了一個低賤的小妾。

  看見翠玉,陳安之立刻轉移了話題:「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玉璣責罰你是你罪有應得,跟我回去向主母磕頭請罪,讓她饒恕你。日後言辭注意,恪守規矩。謹記了!」

  「我為什麼要回去?」翠玉擦了一把臉,手上的麵粉蹭到臉上一些。

  陳安之愣了一下,一手負於身後趾高氣昂地說:「准予你回去,是給你臉。不回去舒舒服服地過日子,難道在這裡吃苦?」

  陳安之掃過翠玉沾了麵粉的臉,目露嫌棄之色,在心裡暗道一句「不成體統」。

  翠玉才不想回去。如今身契在她自己手裡頭,她無拘無束樂得自在。她冷哼了一聲,嚷嚷:「多謝世子爺好意,您還是找別的人去你府上舒舒服服吃香的喝辣的吧!我在這裡做生意不要太痛快!誰稀罕回去給你當小妾啊!」

  翠玉嗓門大,她嚷嚷的話傳到遠處看熱鬧的人群耳中,立刻有人竊竊私語:「安世子從軍回來發現小妾跟人跑了,這是追上門來,但是人家不稀罕回去嘍。」

  那些議論的話飄進陳安之的耳朵裡,他耳朵根一跳一跳的,臉色難看極了。他指著翠玉,氣惱指責:「你可當真是不識好歹!我是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來這裡拋頭露面!我看你就是天生的低賤玩意兒!賣包子?我看你是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扭著腰來賣包子才能賣出去!」

  陳安之這些話和翠玉以前在勾欄之地時聽到的污言穢語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一手掐腰一手指著陳安之:「尊敬的世子大人,您愛怎麼想怎麼想。只不過能不能請您往邊上靠一靠,別耽誤我做生意啊!要是您餓了呢,小的送您倆包子,您就站在一旁吃。不過估計您也看不上眼,嘿嘿。」

  陳安之用眼角的餘光瞥向後面看熱鬧的人群,臉上越發火辣辣的。

  雖然他從未看得起翠玉,也從未給她臉面讓她真的成為自己的女人,不過到底是從晉南王府走出去的,擔著他陳安之女人的名頭啊!

  陳安之一想到翠玉扭著腰出賣色相賣包子,那些油頭男揩油時在心裡想著這是世子爺曾經的女人……

  陳安之一陣犯噁心。

  縱使他一萬個嫌惡翠玉,可既然她曾當過他的小妾,他就不准她這個德行,讓旁人看笑話!

  陳安之往前走,拉住翠玉的手腕,壓低聲音警告:「你要是缺錢,我給你。不准你再在這裡賣包子!」

  「你放開我!」

  翠玉甩開陳安之的手,陳安之沒想到翠玉這麼大力氣,一個不察腳步踉蹌,竟是直接跌倒在地,地上淤泥弄髒了他的錦繡華袍。

  一個稚子咯咯笑著:「看呀,這人摔了個狗吃屎!」

  陳安之整張臉漲得通紅,望山過來扶他,他黑著臉推開望山的手,命令:「把這個賤婢給我抓回去!」

  這般丟臉,讓陳安之氣惱地指著翠玉謾罵:「你這個不知好歹的玩意兒,享福不會享,偏要以色侍人當個供人取樂的玩意兒!」

  整齊劃一的官兵腳步聲從遠處趕來。

  看熱鬧的人群個個伸長了脖子,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翠玉和林瑩瑩對視一眼,也都在對方的眼中看見了畏懼——要抓她們進大牢嗎?

  江雲澈眯起眼睛,望著這些官兵,認出是公主府的親衛,不由疑惑。據他所知,華容公主那古怪的性子可不會幫陳安之出面。

  華容公主和駙馬下了馬車,腳步匆匆地往這邊走來。圍觀看熱鬧的人群迅速讓開些。

  翠玉剛要和林瑩瑩一起跪地行禮,一把被華容公主拽住手腕。翠玉還沒來得及在心裡嘀咕今天怎麼一個兩個不速之客都來抓人,整個人就被華容公主抱進懷裡,那邊用力地緊抱。翠玉急忙膽戰心驚地抬起雙手,免得手上的麵粉沾到華容公主身上華麗的袍子。

  她眨眨眼,左看看右看看,不明白這什麼情況。她眼角的餘光看見手上沾的麵粉屑掉下來幾粒落在華容公主華袍肩上。她頓時脊背一緊,小心翼翼地將公主肩上的麵粉屑吹走。

  「鈺兒,我的女兒!」一生不肯示弱的華容公主聲音裡全是哭腔。

  翠玉懵在原地。

  「啥玩意兒啊……」她小聲嘀咕一句,下意識地轉頭求助似地望向林瑩瑩。林瑩瑩也懵懵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情況。

  江雲澈眸色微動,立刻開口:「恭賀公主母女團聚。」

  翠玉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江雲澈,她用沾滿麵粉的手指了指自己,無聲擺口型:「我?」

  江雲澈面帶微笑:「恭賀小郡主回家。」

  翠玉嚇了一個激靈。

  陳安之已被望山扶著站起身,驚愕看著這一幕。他有些感慨地看向走過來的崔家父子,輕咳一聲開口:「姑父、阿凌。」

  崔向賢隨意點了頭,立刻將華容公主拉開,笑著說:「看你,把鈺兒嚇到了。」

  華容公主這才鬆開翠玉,她緊緊拉著女兒的手,滿眼都是女兒。翠玉瞥了一眼自己被華容公主攥著的那雙髒手,十分局促。

  崔凌疑惑詢問:「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華容公主調動人手去各地找人證物證時,一直派人暗中保護著翠玉。那個侍衛從街角站出來,一五一十說了這裡的情況。

  只是在說到陳安之的具體言辭時,言辭閃爍,只一句「安世子氣憤,用了些責罵的言辭。」

  只這一句,足夠讓華容公主炸了。

  陳安之輕咳一聲,開口:「姑母,沒想到這樣巧。我……」

  華容公主一個巴掌就打了上去,指著陳安之的鼻子謾罵:「你算個什麼東西,來這裡吆五喝六地罵本公主的掌上明珠?」

  華容公主一想到自己心愛的女兒曾給這個京中第一大廢物當過小妾,頓時怒火中燒,一腳朝陳安之踹過去。

  陳安之臉色頓時大變,可華容公主是他的姑母,他不可忤逆不可躲閃,只好當街硬著頭皮承受。

  華容公主發起脾氣來,可不管是大庭廣眾還是私下。一腳接著一腳往陳安之身上踹過去,連殺了他的心都有。

  崔向賢立在一旁覺得鬧成這樣不好看,可是華容公主自小驕縱長大養成跋扈性子,這個時候他哪裡敢勸。只好眼睜睜看著華容公主大街踹踢扇打了陳安之一刻鐘,他才上去拉人,好好哄著:「消消氣,消消氣,咱們先帶鈺兒回家才是正事嘛。」

  前一刻發怒打人的華容公主忽然停下動作,轉身望向翠玉。她鬆開攥著陳安之的衣領,重新去抱女兒,她捧起翠玉的臉,一邊哭一邊吧唧在翠玉的臉上親了兩口。她又哭著緊緊抱著翠玉,哭囔著:「我可憐的鈺兒啊……誰要是再敢欺負我的鈺兒,我讓他全家都去見閻王!」

  華容公主抱著翠玉哭訴許多,翠玉仍舊懵懵的。她望著林瑩瑩,無聲擺口型:「我是郡主?」

  林瑩瑩慢慢從震驚中回過神,彎起眼睛來沖翠玉點頭。

  翠玉被抱得喘不過氣來,她琢磨了一會兒,對於突然出現的父母家人,她並沒有一瞬間生出濃烈骨血親情來。

  她只是想著——

  她好像變成有錢人了!

  ‧

  陳安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王府的。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臉面,在今天都丟盡了。

  「不好了!」丫鬟匆匆趕過來,「春杏姨娘沒氣了!」

  「怎麼回事?」望山替陳安之問出來。

  小丫鬟搖搖頭:「春杏姨娘前幾日染了風寒一直病著,今日身邊的丫鬟發現她沒氣了!」

  陳安之皺眉,先在心裡說了聲「晦氣」,今日發生的事情讓他無心管一個小妾,隨口說:「國喪期間一切從簡,卷出去埋了就是。」

  不多時,華容公主府裡的嬤嬤上門——退親。

  崔凌和陳凌煙的婚期就在下個月,華容公主這個時候令人上門退親,只一句「安世子品行不端,不宜當親家。」

  晉南王非常疑惑,偏王妃剛生產完不宜操心,他立刻詢問了情況,知道今日事情,氣得臉色發白。

  陳凌煙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哭著跑來找陳安之。

  「你怎麼能壞我姻緣!」陳凌煙哭得梨花帶雨。那場火,讓她下巴上落了疤。崔凌那邊一直沒有悔婚,讓她萬分歡喜。可是今朝一切都毀在哥哥手上!

  她衝過來拉住陳安之的衣襟,哭訴:「你到底幹了什麼事情惹了姑母啊!我不管,你快去求求情,求姑母原諒你!你不能一回來就毀我姻緣啊!」

  陳安之今日丟了這麼大的臉面,早已心裡窩著一團火,被妹妹這一通指責,脫口而出:「別什麼都怪我,興許崔凌早嫌棄你毀了容。」

  話一出口,陳安之就後悔了。

  陳凌煙瞪圓了眼睛:「你還好意思說!我為什麼毀容?這怪誰!是你!是因為你啊!」

  陳凌煙哭著一口咬在陳安之的肩上,恨不得咬下一塊肉。

  陳安之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他用力推開陳凌煙,斥責:「別什麼都怪我!若不是你整天表姐長表姐短,我也不會和方清怡攪到一塊!」

  「你怪我!你和方清怡那個壞女人躲在我隔間偷情的時候明明是對我千恩萬謝的!」陳凌煙跺了跺腳,哭著轉身跑出去。她在心裡發誓不要這個壞哥哥了,再也不理他了!

  陳安之狼狽地坐下來,今日一樁樁一件件事情讓他頭痛欲裂。

  ——明明以為回到京城就是結束了苦難,怎麼這麼多煩心事一股腦砸下來,砸得他緩過氣來。

  「林瑩瑩跟人跑了,翠玉成了郡主,春杏死了,公主又不見了……」一想到闕公主始終沒有消息,可能凶多吉少,陳安之心口一陣陣酸痛。

  「我知道闕公主在哪裡。」司菡站在門口。

  陳安之一下子站起身:「你知道你姐姐在哪?」

  「在尤家,和尤玉璣在一起。」司菡冷眼抱著胳膊,「世子爺要去找人嗎?您現在去尤家說不定就能看見他。若是沒見著人,你把尤玉璣綁起來,你心心念念的闕公主也會出現的。」

  陳安之皺起眉,想起那些他還沒從軍前就聽到的關於尤玉璣和司闕有著磨鏡之好的傳言。

  彼時他根本不信,他覺得所謂磨鏡之好只是不得男人寵愛才抱在一起取暖罷了。她們骨子裡還是渴望被男子疼愛的。就算她們兩個人是,也不影響她們日後真心待他,她們的夫君。

  「現在要去接我姐姐回來嗎?」司菡問。

  司菡看著陳安之走遠的身影,冷笑。

  她曾渴望新歲時大赦天下放出她的父皇,可是希望落空。她曾渴望太子哥哥來救她,再次落空。她知道她無法要挾司闕救她走。既然她這一生都困在這裡,做些損人不利已的事情也算打發時間。

  ‧

  尤玉璣立在等身高的銅鏡前,正打量著自己的孕肚。明明才五個多月的身孕,她總覺得這一胎胎兒有些大。她從醫書中看到胎兒太大不宜生產,略犯愁是不是自己太貪吃又行動不夠。

  拋硬幣的聲音身後響起,尤玉璣彎了彎唇。

  「姐姐。」司闕的聲音在身後傳來,「正面還是反面?」

  尤玉璣從銅鏡中向後望去,望見落在地面的那枚銅板,看見正面朝上,她故意說:「反面吧。」

  司闕拉住她的手,將人拽過來去看銅板。

  「姐姐總算輸了。」司闕道。

  「是呀,我總算輸了。」尤玉璣聲音裡帶著笑。她慢慢抬起眼睛,溫柔望向司闕。

  她總是要輸一次的,要不然這個小騙子不甘心。

  她上次不過是在他屁股上畫了兩隻小王八,他這是還記得,想討回來呢。

  尤玉璣微微偏著頭,雲鬢間步搖輕顫,她柔聲問:「要在哪兒畫呀?」

  司闕彎下腰來,亮著眼睛盯著尤玉璣的眼睛,認真問:「可以把我自己畫在姐姐心上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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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25 00:21:51
第一百四十九章 結局(下)

  話說得像裹了蜜似的,實則明目張膽幹些登徒子的行徑。別人作畫是用筆墨,可他卻是用嘴巴。

  尤玉璣攏了衣襟,挑簾下了床榻。她回頭望過去,光線昏暗的床幔裡,司闕睡著。他醒著望過來時總是一張笑臉,而當他睡著了又恢復疏離冷傲之姿。

  尤玉璣在司闕的眉目上多看了一會兒,為他理了理被角,緩緩放下床幔。因解毒故,司闕最近總是貪眠。

  她覺得有些悶,走到窗口,動作輕柔地將窗戶推開。可惜今日無風,並沒有她渴望的涼風拂面。

  屋子悶,外面悶,連帶著她心口也覺得越發悶悶的。

  尤玉璣從小到大極少做事猶豫不決,唯獨今朝一直陷在困惑迷茫中,也不知是看不清前路,還是不願往前走。

  尤玉璣回身,倚靠著窗口望向床榻的方向。遮光的床幔放下來,遮了司闕的身影。她隔著床幔相望,也不知道在望些什麼。目光逐漸變得虛空。

  起先還計較著,較勁似的想要他愛得更深些,想要他對她全心全意恨不得掏心掏肺再也不會說半句謊話。然而自從被他從東宮帶出來,很多事情變得說不清。那些原本在意的事情,也變得沒那麼在意。

  那麼未來呢?

  尤玉璣微微蹙起眉。

  他們兩個人有了分歧,他們想走的前路並不一樣。她盼著離開陳京,回司地也好,回母親的宿國故土也罷,總好過留在陳京,所求不過自在些。

  而他和天下大部分男子一樣,開始為權謀。

  權勢是個好東西,也是個危險的東西。

  尤玉璣慢慢垂下眼,視線落在自己的腹部。她不想再將責任推給孕期情緒敏感,她知道是自己變得優柔寡斷了。

  「阿姐!」窗外響起尤嘉木的聲音。

  尤玉璣立刻轉身,朝立在庭院裡的弟弟低聲說了句就來。她將窗戶關上,望了一眼床榻的方向見沒有吵醒司闕,才悄聲走出去。

  尤嘉木站在院中,看著姐姐走出來,視線不由自主落在姐姐的肚子上。他很快移開視線,笑著說:「姐姐,我們好久沒一起走一走說說話了!」

  「那嘉木給姐姐講一講這大半年發生的事情。」尤玉璣笑笑,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往後院的花園去。

  尤嘉木很開心地跟姐姐講起這半年發生的事情,只是偶爾視線不由落在姐姐的肚子上。他與元逸哥哥回來時,便發現了姐姐有了身孕,姐姐沒有主動說什麼,他忍著好奇也不敢多問。

  尤嘉木說著說著,忽然住了口。

  尤玉璣轉眸望過去,見他神情呆呆的。尤玉璣笑笑,抬手在他的眼前揮了揮,尤嘉木回過神來,立馬擺出一個笑臉。

  尤玉璣有些累了,扶著圍欄在憑靠坐下,她含笑問:「嘉木何時變得這樣吞吞吐吐了?」

  尤嘉木洩了氣似的挨著姐姐坐下,低聲開口:「姐,我只問你這大半年有沒有人欺負你?」

  一句話問出來,他整個脊背都繃緊了。第一次上戰場打仗時都沒這般緊張過。他抬起眼睛,目光灼灼地盯著姐姐,不希望看見姐姐眼中任何可能出現的躲閃目光。

  尤玉璣笑笑,拉住尤嘉木的手。別看年紀不大,他的手很大,上面還布著一層繭。尤玉璣拉著尤嘉木的手,將他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尤嘉木嚇了一跳,瞬間將手縮回去,背在身後。他眉目之間竟有幾分畏懼。

  尤玉璣被他這反應逗笑了。她重新拉住尤嘉木的手,貼在她的肚子上。她垂著眼,聲音溫柔:「嘉木要當舅舅了。」

  尤嘉木張了張嘴,想說姐姐還沒回答他的問題!

  「你真正的姐夫現在在姐姐房裡睡著。」

  尤嘉木瞬間扭頭朝姐姐房間的方向望去,兩個人走了有一段距離,白牆與樹枝掩著,已看不見姐姐的房間。他不可思議地回頭望向尤玉璣,嘴巴長得大大的,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尤玉璣抬手,抬一抬尤嘉木的下巴,將他的嘴巴合上。她柔聲說:「我們很好。只是他身體不太好,近日事情也多總是奔波。等忙過了這一陣,再讓嘉木正式喚她姐夫。」

  尤嘉木眉頭仍舊擰著。

  分明姐姐這樣說,他應該放心才是。可是名分不在,他瞧著姐姐鼓起的肚子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兒。

  他重新打量姐姐的表情,自昨日歸家回來便懸起的心慢慢放下。

  「阿姐這樣說,我倒是放心了些。不過若有什麼不舒心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和嘉木說才行!」

  「嗯。」尤玉璣含笑頷首。面對家人時,她總是溫柔的。

  「哦對了我這裡有糖!給姐姐買的!」尤嘉木從腰間荷包裡翻出幾塊糖塞進尤玉璣的手裡。

  他的視線越過尤玉璣望向躲在梧桐樹後的尤衡,沖元逸哥哥使眼色。明顯姐弟兩個的談話盡數被尤衡聽見了。尤衡咧著嘴笑,沖尤嘉木點頭。

  兩人昨天歸家發現尤玉璣有了身孕,這兩人昨天晚上皆是一夜沒睡,思來想去,讓尤嘉木今日過來談談話。而尤衡則躲在暗處抓耳撓腮地偷聽,倘若真是鳶鳶被人欺負了,他一個暴跳就衝出去砍人!

  尤玉璣垂著眼睛,慢慢剝開糖紙,將橘色的糖塊放進口中,假裝沒看見尤嘉木朝她身後拼命擠眉弄眼。

  尤玉璣早就看見蹲在梧桐樹後躲著的二哥了,畢竟近十尺的身量,可不是那麼好躲的。

  思索著二哥那身量蹲在樹後躲著應當不會太舒服,尤玉璣一塊糖沒吃完便站起身要回去。尤嘉木送尤玉璣往回走,尤衡這才站起身,敲了敲蹲麻的腿。

  尤嘉木將姐姐送到小院門口便跑開了,飛快跑去給尤衡匯合。兄弟兩個商量著了一下,去屋子去抓人顯然不太好,不如派人守在尤府各個門口,鐵了心要看看偷香人是何方神聖!

  可惜,他們兩個並沒有能如願。

  確切地說,尤玉璣回了屋,悄聲挑開床幔時,床榻空空,已不見了司闕的身影。尤玉璣在床邊立了一會兒,悄聲將床幔放下。

  她回頭走向桌邊,上面放著一支步搖,是司闕留下給她的。她在桌邊坐下,捏著步搖輕輕晃了晃,目光柔弱無力地跟著晃動的流蘇。

  不多時,景娘子腳步匆匆進來稟告陳安之來了。

  「上午鬧了那麼大的笑話,這會兒往這裡來,不知道是不是又黑著張臉沒事找事!」景娘子不悅抱怨。

  景娘子這話反倒讓尤玉璣想起了翠玉,她竟是沒有想到翠玉會有這樣的造化。尤玉璣走向梳妝台,取出抽屜裡的信封,起身往外走,她詢問:「春杏那邊都安排好了?」

  景娘子點頭:「夫人放心,都安排妥當了。」

  眼看著尤玉璣跨過門檻,景娘子趕忙上去攙扶了一把。

  陳安之焦急等在花廳裡。從王府趕過來時,他滿心想著司菡的話,匆匆趕過來這一趟是為了尋他心心念念的闕公主。然而真的到了尤家,他不由又多想了其他——想到這半個月自己無數次的決心和打算。

  不是說好了回來之後洗心革面,善待一妻一妾再不准後宅那般亂了?

  他簽下名字的和離書還在尤玉璣的手中,外人不知道,他心裡卻清楚尤玉璣從他簽下和離書那一日起便不再是他的妻。

  當下之際,應該先將尤玉璣哄回去才是。

  畢竟,在這場姻緣裡,他的確有錯,當初聽信方清怡的誣陷挑撥沒少冤枉、斥責尤玉璣。事已至此,他為了未來的平和生活,勉為其難低頭一次也無妨。

  至於闕公主?既然闕公主與尤玉璣關係好,他將尤玉璣哄回去了,還怕司闕不回去嗎?縱使這兩個可憐女人曾相擁取暖,日後有了他的疼愛,她們知道了他的好,自會安生下去。

  她們兩個人關係好,也好。這樣三個人的後宅才會更和諧……

  腳步聲打斷了陳安之的思緒,陳安之回頭,望向出現在門口的尤玉璣。屋外的暖陽落在她的肩上。陳安之怔怔望著尤玉璣瑩白如雪的臉頰,也不知是不是這麼久軍中生活不見女子,恍惚間竟被這一瞥驚豔。

  八個月不見,尤玉璣不見清瘦,反而變得腴潤了些,面色極好,皎若明月。她仍舊穿著喜歡的淺紫色裙衫,布料輕盈,裙尾無風自動。只是多加了一件鴨卵青的寬大披肩,繞過臂彎,一邊長一邊短地垂在身前,將上半身半遮著。

  瞧見尤玉璣比他離開時更豐腴了些,陳安之心裡頓時有些不是滋味兒。難道她這裡就不曾擔憂過他在軍中吃苦受傷,甚至有性命之憂?

  尤玉璣跨進門內,款款走過去坐下,動作自然地理了理披肩,搭垂在身前腿上。

  「正想去王府尋世子爺,沒想到世子爺這便過來了。」尤玉璣略一抬手,「世子爺請坐。」

  「想要尋我?」陳安之望著尤玉璣的眼睛,重新在椅子裡坐下。

  抱荷帶著侍女端茶水、點心進來。她將茶杯重重放在陳安之面前,轉身的時候翻了個白眼。

  尤玉璣問:「不知王妃可與世子說過一起去宗門送上和離書之事?」

  陳安之的眼睛瞬間黯然下去。這事昨天晚上王妃便讓身邊的谷嬤嬤說給他聽了。陳安之很是不高興,覺得王妃趁他不在家時,私自做決定是很不好的行為。他本是想去找母親問問可有回旋餘地,思及母親剛生產沒幾日不宜叨擾。再者後來他得知闕公主不見了,他便將事情放在了一旁,直到今日登尤家的大門。

  「聽母親說了,只是……」陳安之有點不知該如何挽留。

  「玉璣。」他認真喊她的名字,目光真摯言辭懇切,「這一趟隨軍八個多月,我想了很多。過去的確是我有眼無珠,被小人蒙蔽、挑撥,對你不夠好不說,還說過許多過分的話。這些都是我的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真的知道錯了。」

  景娘子立在尤玉璣身後,聽著陳安之如此真誠的道歉,在心裡嘀咕:早幹什麼去了?她視線落在尤玉璣身上,寬大的披風遮了尤玉璣的孕肚。

  尤玉璣神色淡淡,聽著陳安之的誠摯道歉,沒有多餘的表情。

  她越是如此,陳安之心裡逐漸開始慌。他不明白尤玉璣這是什麼反應,難道他如此真誠的道歉,也換不了她一個表情?

  陳安之坐立不安地端起面前的茶盞飲了一口,像是下定決心一樣,他舒出一口氣,將茶盞放下。

  「玉璣,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錯過了這場天賜的好姻緣。我希望這一切都不晚。我們、我們……」陳安之扭捏地咽了口唾沫,「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尤玉璣安靜坐在那裡,陳安之說話時,她得體地望著他,完全說不上失禮。可偏偏對陳安之放下世子身份的卑微道歉,沒有一絲反應。

  陳安之覺得再這麼下去,自己的臉頰會發燒。甚至此時此刻,他已經感覺到了無地自容。

  但是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了,他不能半途而廢啊!

  難道這八個月暢想的美好三人眷侶就這麼被扼殺?不行的。

  陳安之咬了咬牙,豁出去一般再度開口:「玉璣,要我如何說你才能明白我的心意?其實、其實是我少年不知事沒能看懂自己的心,我早就從心底把你當成了我的妻。沒錯,我最初對你有很多誤解。可撥開雲霧總能見到月明不是?」

  陳安之臉頰忍不住泛紅,有些激動地站起身。他朝尤玉璣走出一步,在看見尤玉璣微微蹙眉後,稍微冷靜了下,及時停下腳步。

  他忍著臉頰上的發燒,望著尤玉璣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的神情更顯深情些。他說:「玉璣,你是個很好的女子,是我有偏見而不知。也、也正是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我在意你才不願意你拋頭露面啊!這難道不是正好證明了我有多在意你?而且……而且離開京城的八個多月,遠離京城的繁華,我一下子冷靜下來,想了很多事情。想的最多的,是你。」

  「這離開的八個月我才知道何為夜不能寐寢食難安。誤會解除了,我方明白你早就住在了我的心裡。我對你早已是情根深種,相思千回百轉,愛意綿綿不可自拔!」

  尤玉璣忽然有點想吐。

  她偏過頭,及時捏了一塊白瓷小碟裡的蜜餞放進口中,緩一緩。

  景娘子和枕絮悄悄眼神交匯,再移開目光。景娘子板著臉臉色難看,縱使枕絮性子好也在心裡生出想要將人攆走的衝動。

  「你不信我嗎?難道要我把心刨出來給你看嗎?」陳安之急問。

  蜜餞甜甜的味道在唇舌間暈開,再輾轉紓解了胃口的不適。尤玉璣開口:「我信你。」

  枕絮睜大了眼睛,驚愕不已。

  陳安之一愣,臉上瞬間露出笑容來。他就知道尤玉璣不是表面上那樣決絕,也不妄他低三下四一回。反正來日方長,日後讓她補回來就是。

  「不過,」尤玉璣話鋒一轉,「我與王妃親自進宮向西太后稟明和離之事,也是她老人家讓我們將和離書遞上宗門。若不依言,恐不宜。」

  陳安之皺了眉,道:「我們再去見……」

  尤玉璣打斷他的話:「如今新帝即位,正是亂的時候。先帝是她老人家一手養大的,先帝去了她老人家必然難受,這個時候怎能用這樣的小事去打擾。」

  陳安之聽了尤玉璣的話,亦覺得很有道理。

  可是他心裡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將他與尤玉璣早已和離的事情公之於眾,尤其是在他今日如此卑微討好之後,更加不願放棄,否則他的卑微還怎麼討回來?

  花廳裡一瞬間沉默下來。

  「這樣吧。」尤玉璣打破了沉默。

  她一開口,正犯愁的陳安之立刻抬眼巴巴望過去。

  尤玉璣頓了頓,緩緩開口:「我們先依言。」

  「先」字似有似無地被尤玉璣咬重了些。短短的幾個字,被尤玉璣說得很慢很慢,給了陳安之思考的時間。

  「我明白了!」陳安之果真著了尤玉璣的暗示,「你說的對,既然是重新開始,就更應該真正的從頭開始!你我之間這場婚事千瘡百孔,理應徹底拋棄,從頭來過。這一回不要賜婚,不要亂七八糟的政治因素,只是你我二人結百年只好!你說好不好?」

  這話,尤玉璣可不能接。

  哄騙可以,卻不能真的落了話頭。她端起面前的茶盞,小小抿了一口。裡面裝的不是茶,是她近日來十分喜歡的酸梅湯。

  陳安之直勾勾看著尤玉璣喝酸梅湯,見她沉默,只當女子羞澀。他轉念一想,自己之前的確冤枉她太多,她礙於顏面也是可能的。還好她還有一顆和他一樣的真心。待出了國喪,他們再重新舉行一場隆重的婚禮,將過去的荒唐徹底彌補。知道了她的心,最重要。

  尤玉璣喝了兩口酸梅湯,將茶盞放下,溫聲道:「兄長如父。近日天氣炎熱,我就不與世子同往了,讓我二哥代我跑這一趟。」

  「是熱。你不去也好,熱著你,我也心疼。」

  尤玉璣偏過臉,又去拿了一塊蜜餞來吃。

  她側首吩咐景娘子去請尤衡。

  陳安之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下腳步,皺著眉轉過身,面露難色。尤玉璣攥著披肩一角的手指微微緊了緊,眉眼卻依然從容地望向他。

  陳安之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你可知道闕公主在哪裡?」

  尤玉璣抿著唇,沉默著。

  陳安之心裡有點亂。這個時候理應先哄了尤玉璣,可是他心裡實在記掛著闕公主。他說:「夫妻之間應當坦誠相待。我日後不想有事瞞你,希望你也是。我來時司菡說公主在你這裡……」

  陳安之有些緊張地望著尤玉璣,也說不清是緊張尤玉璣會因為他在意另一個女子而生氣,還是緊張闕公主的下落。

  尤玉璣輕輕「哦」了一聲,說:「上次聽他說王府枯燥,許是出門散心了吧。我派人去他往日常去散心的幾個地方問問。」

  陳安之終於放下心來。一是尤玉璣沒有生氣,二是有了闕公主的消息。他甚至在心裡責怪自己聽信司菡的渾話。他之前分明已在聽信偏言之事上栽過跟頭,如今可再不能隨意聽信那些賤妾的鬼話才是!

  尤衡便帶著尤玉璣仔細保管的和離書,與陳安之一趟出門。尤玉璣仍舊坐在花廳裡沒有離去,靜默等候著。

  傍晚時分,尤衡回來。她立刻抬眼望過去詢問:「如何了?」

  「一切順利。到了地兒,陳安之屁顛屁顛去辦流程。」尤衡笑著說。

  抱荷翹著嘴角笑:「恭喜夫人!」

  枕絮與景娘子也露出笑臉。景娘子挖苦一句:「總算可以將和離之事大方說出來,再也不讓旁人誤解咱們夫人和那玩意兒還有干係。」

  景娘子最是守禮,以前再怎麼憤怒還是一口一個世子地喊著。如今事了,她對陳安之的稱呼直接變成「那玩意兒」。

  雖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尤玉璣還是鬆了口氣。她挺直的脊背慢慢柔軟下來,倚靠著一杯,視線落在陳安之用過的茶盞上。她指過去,吩咐:「拿去扔了。」

  「還有,」尤玉璣望向景娘子,「讓卓文派人在京中散消息,重點是簽下和離書的日期要說得清清楚楚。」

  尤玉璣將搭在身上披肩扯開些,手心輕輕撫著腹部。

  她又吩咐,從今日起但凡陳安之上門,不必通稟,直接攆了。

  翌日,陳安之讓望山跑一趟約尤玉璣去漣水畫舫游玩,遭拒。他責罵望山沒有用,親自跑了一趟,任小廝將尤府院門叩得嘚嘚響,也沒人開門。

  「難道不在府中?」陳安之皺眉念叨著。

  接下來幾日,他又陸續上門,都沒有見到尤玉璣。有時也能叩開尤府的大門,可尤家的家僕見了他,隨便糊弄一兩句立馬關門,連請進門的客套都沒有。

  陳安之終於回過味兒來。

  他驚覺是尤玉璣哄騙了他,然而他將當日情景回憶一遍,尤玉璣的確沒有給過他任何承諾。

  陳安之氣得臉色發白,窩火的感覺直接將他氣病了。偏偏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他就算氣得跳腳也毫無辦法。

  病還沒好呢,華容公主又找上門來,奚落責罵不說,拿著棍子直接讓他身上打。晉南王橫眉瞪著他,他只好壓著委屈任由華容公主發洩。

  好不容易病好了,華容公主也不再來尋他。戰事偏一夜之間焦灼起來,敗仗的消息一次次傳來,京中朝野都慢慢變得緊張起來。

  按原計劃,理應啟程去封地,竟也因為封地被敵軍侵佔,而不得回。

  陳安之心中鬱鬱,整日閉門不出。他只要一想到一出門遇到的每一個人見了他都要恥笑,便心中痛苦。想要去封地躲避他人非議的想法竟也暫時不能如願……

  「唉!」陳安之重重嘆了口氣。

  他蜷縮在床榻上,用枕頭壓在自己的頭上,在心裡憤憤罵著尤玉璣。

  對,都怪她。

  自從娶了她,他的不順心簡直是一樁接著一樁!

  簡直是衰夫命!

  ‧

  翠玉風風火火地回到小院,來找林瑩瑩。

  林瑩瑩這幾日沒有去擺攤賣包子,一是剛出了那樣的事情,街坊四鄰肯定很多多事之人,她得先避一避。另一方面翠玉不在了,她一個人的確有些忙不過來。

  姐妹兩個和以前一樣親暱地拉著手在桌邊坐下。

  翠玉喋喋不休地跟林瑩瑩講著公主府是那麼寬敞多麼寬敞,公主和駙馬對她有多好。林瑩瑩坐在一旁滿面笑容地安靜聽著。

  「我還多了個哥哥呢!」翠玉開心地笑。

  林瑩瑩彎著眼睛點頭,微微用力攥著她的手:「你這是苦盡甘來啦。真好呢。」

  「我想帶你回去。」翠玉說,「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不放心!狗富貴了,都不忘舊人呢!」

  林瑩瑩卻輕輕搖頭,笑著說:「我不是和你客套。只是你如今剛回去,最重要的是先和家人好好相處,彌補這些年的遺憾。再說了,咱們這些年過的日子,外人不會懂。你這小郡主當得也不會太輕鬆,總要先適應著。」

  翠玉目光躲閃了一下。這些年的經歷不可抹去,她知道自己定然會遇到那些貴女的鄙夷和排擠,府裡給她安排了好些課程,她有好多事情要從頭學起。

  林瑩瑩是真的替翠玉歡喜,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攜手同往,也不影響兩個人的姐妹情誼。

  「現在是有點麻煩。」翠玉撓了撓頭,「說實話,我到現在都懷疑是不是搞錯了。公主的女兒,我?」

  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不敢置信。

  她又毫無形象地砸吧嘴,說:「錦衣玉食的日子,其實也挺慌的。不過最慌還是因為你不在嘛。」

  林瑩瑩捏捏她的手,笑著說:「很多事情都是要自己去面對的。你可以的。」

  姐妹兩個又閒談了好一陣,終於達成共識。林瑩瑩不跟翠玉去公主府,翠玉會安分在公主府學當一個合格的郡主。當然了,翠玉留給林瑩瑩的銀票,林瑩瑩自然不會退卻。

  翠玉臨走前,猶豫了片刻,用胳膊肘撞一撞林瑩瑩,問:「你和他怎麼樣了?」

  林瑩瑩抿著唇沒說話。

  「我有個主意,」翠玉說,「我現在剛回去和那個公主生疏著呢,好些事不敢實說。等我和她稍微熟一點,求她給個恩典?到時候咱們結拜姐妹,讓你做公主的義女怎麼樣?哼,這樣也不怕你身份低了!」

  林瑩瑩承認自己有一瞬間的心動,不過她還是搖了搖頭,微笑著說:「很晚了,回去吧。」

  林瑩瑩送走了翠玉,回身推開裡間的門,看見江雲澈立在桌前寫字。她驚訝問:「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中午。」

  「你偷聽我們說話?」

  江雲澈笑笑,道:「是我睡得很好,你們吵醒了我。」

  「你……」林瑩瑩抿了唇,不吭聲了。

  江雲澈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不用。」

  林瑩瑩愣了一下,轉瞬間明白江雲澈是在拒絕翠玉的提議。她不由咬了唇,在嬌紅的唇上留下一道白印子,臉色也隱隱泛了白。

  「你就是你。」江雲澈說。

  他轉頭望向林瑩瑩,見她低落地低著頭,知道她又沒聽懂,他忽然笑了一聲,道:「下半年媒人會上門。本該早一些,只是如今國喪期間不能婚配。」

  林瑩瑩皺眉望著他,眸中浮現許多不解。他仍舊在寫字。林瑩瑩一直覺得他寫字時很有一番行雲流水的瀟灑。

  「是我不懂,還是你糊塗了。」林瑩瑩重重搖頭,「不可能的。」

  「古往今來,三嫁女為后亦有之,你嫁我為妻為何不可。」

  「那……那都是特殊情況。是極少數的傳奇!」林瑩瑩分辯。

  江雲澈仍舊悠閒地寫著字,說話亦是慢悠悠:「人來這世間一遭,何必定要循規蹈矩,成為凡人。離經叛道,做後人迷茫中效仿的傳奇何嘗不是快事一樁。」

  他終於寫完了,放下筆。經過林瑩瑩身邊,輕輕握了握她垂在身側的手。

  「我得回去了。夜間恐有風雨,早些歇息。」他鬆了手,經過林瑩瑩往外走。

  林瑩瑩迷茫地走到桌前,去看江雲澈剛剛寫的東西。

  桌上攤開兩頁紙,是他們兩個人的生辰八字。

  林瑩瑩呆怔了片刻,轉身跑到門口,望著行到院中的江雲澈,急急問:「為什麼?」

  江雲澈「唔」了一聲,道:「有人凶巴巴地嚷嚷能給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當妾當外室,唯獨我不行。那只好八抬大轎娶回來了。」

  林瑩瑩沉默了好半晌,才低聲反駁:「才沒有凶巴巴……」

  江雲澈笑笑,微眯了眼望著夜幕中的半月。他從低微處爬起來,所為不過是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不被他人所左右。若連迎娶何人都做不了自己的主,這不斷攀爬的一生便成了笑話。

  ‧

  轉眼天色轉涼,從夏到秋又到冬。

  今年的雪要比前幾年晚一些,乾冷,像在憋一場暴雪。第一場雪落下時,尤玉璣坐在火盆前烤著火。絲絲縷縷的暖流撲面,讓身體裡也跟著暖和起來。

  尤玉璣的產期快近了。

  她轉頭望向淨室的方向,隱約還能聽見些水聲。司闕半個時辰前過來,此時正在沐浴。他每次來,身上都捲著一股很黏稠的藥味兒,都是在毒樓研藥時染上的。所以他每次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先沐浴,用尤玉璣喜歡的香料洗淨一身的藥味。

  尤玉璣收回目光,轉而望著火盆裡徐徐燃著的火苗,微微走神,想著如今的戰事。

  那支蠻力軍起先只是很少的人數,如今竟規模越來越大。陳國兵力雄厚,可遇到這樣一支每人都能以一敵十的蠻力軍,亦十分棘手。

  陳國先帝年輕時壯志凌雲一心想要一統十二國,到了晚年急功近利,存了很多禍患。比如連年戰事國庫虧空。比如太過重征伐,反倒連京城這樣的地方都有山匪。比如對下一任帝王寄予厚望反倒讓儲君之位多年不穩,如今龍椅上這位何嘗不是臨時拎上去的。比如過於重用降國的臣子。比如明明做著梟雄事,偏偏要表現出仁心,不殺降國皇室而是養於別宮。這些降國皇室,又有幾人沒有復國心?

  如今司閬已經悄悄救走許多不同降國的皇室人,那些人又召集了舊部,追隨了司閬。

  司閬的軍力最初從寧國借來的那支蠻力軍,已經發展得越來越大了。

  民間誰也不敢亂議論,但又忍不住暗想許是要變天。陳國先帝的統一十二國大志,恐怕要讓司閬繼承而去……

  「姐姐。」

  尤玉璣回過身,回眸望向司闕。他已站在她身邊,她剛剛竟是沒發覺。他從淨室出來,來著一身水汽。他俯下身時,濕髮上的一滴水珠落在尤玉璣的手背上。

  尤玉璣溫柔笑著,拉住他的手腕,讓他在身邊坐下,柔聲詢問:「這次什麼時候走?」

  司闕挑眉望過來:「姐姐,我剛來不到一個時辰。」

  他又燦爛笑起來,說:「鳶鳶是不是捨不得哥哥?」

  尤玉璣沒說話,稍微調整了坐姿。肚子太大了,一個姿勢太久,就會後腰犯酸。她將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司闕的目光也落過來。他俯下身湊近,將耳朵貼在尤玉璣的肚子上。

  尤玉璣拿過司闕手裡的棉巾,輕柔地給他擦拭濕髮。她說:「要一直幫司閬到什麼時候呢?」

  她不喜歡阻撓別人的事情。一句話說完,像給自己辯解似的又補了句:「總是在毒樓幫他研藥,太累了吧。」

  「我不是幫他。」司闕偏過臉望著尤玉璣,面露嫌棄之色:「司閬太蠢了,還沒搶到皇位。」

  尤玉璣一邊給他擦著濕髮,一邊說:「還不到一年做到這些,已經很厲害了。」

  司闕湊到尤玉璣面前,低聲問:「姐姐就是捨不得哥哥走,想讓哥哥留下來陪你。」

  帕子上帶著潮氣,沾著尤玉璣的手。尤玉璣將濕帕子疊了疊,在司闕期待的目光裡,慢慢彎了唇:「若生產時,你在,那自然是好的。」

  司闕一瞬間燦爛笑起來,像得了糖豆的小小孩童。

  他捧起尤玉璣的手,在她的指尖上反反復復地親吻著:「不走,最近都不走,一直陪著姐姐,陪著他們兩個出生。」

  說到這裡,司闕望著尤玉璣的肚子慢慢皺了眉。

  隨著月份越來越大,便診出了雙胎。

  對於尤玉璣肚子裡是雙胎這事,司闕是不大高興的。

  第一次診出是雙胎時,他曾沮喪地偎在尤玉璣的腿上抱怨:「一個就夠了。」

  尤玉璣初時不懂他的不高興,後來猜到司闕小時候經歷。尤玉璣沉默了好一陣,握住司闕的手,溫柔說:「我們一定能成為公平的父母。」

  司闕掀起眼皮瞧著她,用曲起的食指敲了敲尤玉璣肚子裡的小兔崽子,懨懨道:「我是怕兔崽子們累到我的鳶鳶。」

  臘月三十,明明還沒到尤玉璣的產期,不知是不是因為雙胎,她竟提前發動。

  晴空萬里,白雲緩緩地走。

  冬日時節,卻溫暖如春。

  尤玉璣輕輕握住司闕的手,蹙眉望著他,「別走」兩個字含在舌尖,她沒有說出口。

  司闕俯下身來,將輕吻落在尤玉璣的額頭。他湊到尤玉璣耳畔,溫柔道:「不走,和你一起等著我們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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