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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夫人跟老爺的小妾跑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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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25 00:22:25
第一百五十章 結局(終)

  尤玉璣沒有說出口的話,司闕卻在一瞬間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

  尤玉璣不是個依賴人的小小嬌女子,對司闕撒嬌求助都是少數情趣所致。司闕望著尤玉璣蹙起的眉心,第一次這般強烈地體會到被需要。他形單影隻了半生,被厭惡被躲避,唯獨沒有被需要過。

  司闕緊握著尤玉璣縈著一層汗津的手,心裡生出幾分後悔。他總覺得她很堅強自立,他又很著急奪權,忽略了對她的陪伴。若時間倒流,他寧願不要這麼急迫籌謀其他事,更多地陪著她。

  他雙手捧著尤玉璣的手,遞到唇邊吻了吻。他微笑著,用溫柔語氣說著誓言:「鳶鳶,卻疏再也不走了。」

  從這一日起,他這一生都沒有准許過自己離開尤玉璣半日。

  剛入了臘月,尤夫人便醒來的時候越來越少。今日江淳也過來了,如她生瑾兒時尤玉璣陪著她那樣,來相伴。她還將身邊那個醫術了得的大夫一併帶過來,只等著嬰兒出生取了臍帶血,依胡太醫當初的方子入藥。

  尤衡和尤嘉木等在外面,幾次詢問侍婢裡面情況。兩個人坐在簷下,尤嘉木拽拽尤衡的衣角,問:「元逸哥哥,阿姐應該沒啥危險吧?」

  所謂十者其一。十個產婦就會有一個人死於難產,這幾率可不算小。不方便對尤嘉木實言,他只說:「你姐姐身體好著呢。」

  「嗯。」尤衡點點頭。

  尤衡拍拍尤嘉木的肩頭,說:「嘉木馬上十三了,再過三五年娶了媳婦,要當個知道疼媳婦的男人。」

  尤衡心不在焉地胡亂點點頭,心裡仍舊記掛著姐姐。

  百歲無聲邁著貓步,在簷上走來走去。今天這樣的日子,它被趕了出去,不許它進去添亂。

  天色逐漸黑下來,遠處夜幕中逐漸升起煙花。百歲立在簷上,望著遠處的煙花,將喵嗚的尾音拉得綿長婉轉。

  明明是同日所生的雙生子,卻因為出生時在大年三十的子時,降生先後不足半刻鐘差距的兄妹倆,哥哥竟比妹妹年長了一歲。

  尤玉璣眼睫顫了顫,睜開眼睛的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司闕望過來的漆眸。

  司闕俯身,將吻落在尤玉璣濕漉漉的眼睛上。

  「新的一年了。」他說。

  尤玉璣虛弱,沒有開口的力氣,只在心裡柔柔回了句:「這是我們第二次一起守歲了。」

  司闕拿著帕子動作輕柔去擦尤玉璣鬢間的水滴,在窗外炸裂的爆竹聲中,低語:「以後每一年的跨年都一起守。」

  窗外爆竹聲撞耳,虛弱的尤玉璣沒有聽清司闕的話,只隱約聽見了個「一起」,只聽見這兩個字倒也夠了。

  除夕夜的爆竹聲一聲疊著一聲,久久不歇。柳嬤嬤擔心嚇到剛出生的嬰兒,急急忙忙去掩懷裡孩子的耳朵,卻見小公子安安靜靜地,竟也不覺得吵鬧。

  她正驚奇著,忽然聽見了響亮的哭聲,趕忙轉身望向產婆懷裡抱著的另一個。

  尤玉璣正靠著司闕的臂彎喝水。聞聲,她抬眸望過去,虛弱詢問:「哪一個哭得那麼凶?」

  景娘子笑著說:「小的那個!」

  柳嬤嬤擔心尤玉璣掛心,柔聲勸:「別擔心,小孩子哭一哭無妨的。正要給他們擦洗、餵奶。你就安心先養著自己。」

  尤玉璣不再喝水,讓產婆將啼哭不止的女兒抱過來。小姑娘忽然換了懷抱,反而哭得更響亮了。

  尤玉璣垂眸望著放在腿上的女兒,小孩子皺巴巴的,五官都沒長開,根本看不出長得像誰,一張小臉蛋上只一張嘴張著哭叫個不停。

  尤玉璣輕輕拍了一會兒,親耳聽著女兒的哭腔拐了個彎,然後提高了音量嚎兩聲,再慢慢低下去哼哼唧唧。

  女兒終於不哭了,尤玉璣眉眼間染上笑。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輕輕碰一碰女兒的臉,轉眸去看司闕,卻發現司闕一直望著她,並沒有在看他們的女兒。

  「還渴不渴?」司闕問。

  尤玉璣彎眸搖頭,司闕這才將手中的木杯放在一側,和尤玉璣一起垂眸望向女兒。

  屋裡的嬰兒啼哭聲,立刻讓等了一天的尤衡和尤嘉木高興起來。他們眼巴巴望著門口,盼著乳娘早點把孩子抱出來給他們看一眼。又等了好一陣子,兩個乳娘才將拾弄好的兩個嬰兒抱到外間來,讓他們兩個看。

  直到乳娘抱著兩個孩子退下去餵奶,尤衡和尤嘉木還在興高采烈地議論著。

  「我喜歡那個用紫色被子包著的!」尤嘉木亮著眼睛,「這外甥醒著,一看就能很打!」

  枕絮在一旁笑著搖頭,解釋:「那個是妹妹。」

  「什麼,我剛剛抱過的是外甥女?」尤嘉木睜大了眼睛,「那個一直睡覺的才是我外甥?」

  枕絮笑著點頭。

  尤嘉木敲了敲自己的後腦勺。

  景娘子開口:「夫人說今天是大年三十,你們別在這兒候著了。她不能出屋與你們一起用年夜飯,你們也當去盡興些。」

  景娘子這麼一說,在外面乾等了一天的人才發覺的確是餓了。兩個人剛要轉身往外走,裡屋的房門再次被推開。

  看著走出來的司闕,尤衡皺了下眉,想起軍中時尤玉璣寄給他的信,眉宇間現出幾分猶豫。尤嘉木看了一眼元逸哥哥,盯著司闕欲言又止。

  司闕走得近了,尤衡還未開口問該怎麼稱呼。司闕先自報家門:「司闕。」

  顯然,他不想被他人錯認為是司閬那個蠢貨。

  尤嘉木皺著眉,眼中仍舊有不解。尤衡想到之前尤玉璣給他寫的那些信,逐漸想通其中關節。

  司闕邀尤衡私談。

  尤衡沉默了一會兒,沉聲開口:「這個時候,你是不是應該陪著鳶鳶?」

  「她睡著。」司闕回望,「她醒來前我會回來。」

  合家團聚的除夕夜,尤府的書房亮著燈。這是尤玉璣父親生前用的書房,牆壁上懸著「風骨」二字的親筆。

  尤嘉木在庭院裡走來走去,時不時望向書房的方向。良久,書房的房門被推開,司闕從裡面走出來。尤嘉木立刻停下腳步,盯著逐漸走近的司闕。

  尤嘉木的目光太過灼烈,伴著危險的訊息。像一隻叢林裡窺探獵物的小豹子。

  司闕停下腳步,瞥著他:「想說什麼?」

  尤嘉木的身量又竄了一頭,大有像尤衡看齊的勢頭。他臉色發白,彷彿在強勢壓抑著什麼,憋了半天,他說:「以前阿姐跟我提到你,用的稱呼是真正的姐夫。」

  司闕抬抬眼,順著滿天的煙火望向尤玉璣房間的方向。

  「可你不是我姐夫。不僅我不會承認,所有人都不會承認。」

  司闕重新將目光落在尤嘉木的臉上。

  半大孩子的年紀,卻早已不是孩童。他正色道:「你應該把該給我阿姐的東西都補給她。」

  司闕琢磨了一下,這是小舅子在催婚儀。

  「會的。」司闕落下這兩字,便匆匆往回走。這個時候,尤玉璣快醒了。

  尤嘉木站在原地,皺眉望著司闕離去的背影。

  「嘉木。」尤衡站在門口喚他。

  尤嘉木回頭,望見元逸哥哥身後牆壁上父親親筆所寫的「風骨」二字,恍惚凝神。自小的風骨教導,在近幾年的變故中搖搖欲墜。尤嘉木打心底裡敬佩父親與阿姐的氣度,他也曾心向往之。然而如今他寧願做個卑劣小人手段用盡,也不願再被小人欺。

  司闕回到帶著血腥味兒的房間。產婦受不得涼,又是冬日,屋內炭火熊熊,將屋裡的血腥味兒染得黏黏糊糊。司闕悄聲走向床榻,將厚重的床幔掀開一條縫,望向床裡側,見尤玉璣還睡著未醒過來,方鬆了口氣。

  枕絮在門外輕輕叩門,端來膳食。

  司闕將東西接進來,沒讓枕絮入門。東西剛放一下,床榻上立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司闕便知尤玉璣醒了過來。

  他端了一碗清粥,再幾道尤玉璣喜歡的小菜置於粥上,朝床榻走去。

  「你在啊。」尤玉璣聲音輕輕的。

  司闕捏著小勺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含笑說了聲當然。他扶著尤玉璣坐起來,也沒讓她動手,親自餵她吃。

  「你吃過東西沒有?」尤玉璣柔聲問。

  司闕「嗯」了一聲,隨意敷衍,一邊餵尤玉璣吃東西,一邊詢問她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你不是也守了一天,不用什麼事情都你來做的。」尤玉璣語氣裡仍舊帶著虛弱,又低又軟。

  「難得見鳶鳶這樣嬌滴滴,照顧著挺有趣味。」

  尤玉璣想說的話被司闕餵過來的蛋黃泥阻了。她吃著東西,想著當初中了軟無散的毒時,便也是這樣被司闕照顧著。彼時比現在還嬌軟無力,實在算不得司闕所言的難得見。

  司闕餵尤玉璣吃飽了肚子,喚侍女端溫水進來,他親自給尤玉璣做了簡單的擦洗。乾淨的衣裳還沒換完,尤玉璣將頭偏到一側靠著他的肩,睡著了。

  司闕淨了手,重新回到床榻旁,看著尤玉璣的睡顏,恍惚間覺得忘了什麼事情。忙碌且焦心了一整日,司闕也有些乏了。他並不想歇在別處,只想偎著尤玉璣。臨上床前,司闕終於想起來自己忘了什麼事情。

  他悄聲走出屋,往隔壁去。

  乳娘剛給兩個孩子餵過奶,正在整理著他們兩個的小衣服。司闕走到榻旁,垂目望向緊挨著睡在一起的一雙兒女。

  他不發一言,甚至一動不動良久,久到兩個乳娘詫異地偷偷用眼神交流。

  時至今日,司闕還是對於這一胎是雙胎而心中介懷。他只想要一個孩子,將所有的一切給予唯一一個孩子。

  兩個,怎麼會是兩個呢?

  這小概率的意外落在他身上,若是旁人定然歡喜雀躍,唯獨他心中藏著一絲抵觸。

  這世間有完全公平的父母嗎?

  不存在的。

  他慢慢在床榻坐下,望著一雙兒女陷入沉思。

  他覺得自己做不到。

  不多時小的那個哼哼唧唧,這是餓了要吃奶。司闕這才起身離去。染著煙火絢彩的月光被他踩在腳下,司闕忽然停下腳步,抬眼望向夜幕。

  他後知後覺自己再也不是曾經那個拋著銅板決定旁人生死,也無所謂自己生死的孑然人。他有了妻兒,有了責任,有了牽絆。

  嗯,暫時也不算。小舅子剛暗示催了他婚儀。

  也快了。

  司闕快步回到尤玉璣房中,悄聲躺在尤玉璣身側,輕輕擁著她。

  接下來的月子生活裡,尤玉璣寬心養著。除了陪伴一雙兒女,不是吃就是睡。她就算是想出門走一走,都不被司闕允許。

  司闕難得一臉嚴肅:「她們都說月子裡不能這個不能那個。」

  「哪個呀?」尤玉璣彎著眼睛問他。

  司闕不答,抱住尤玉璣的肩,拉著她躺下來。兩個人躺在床榻上,偏過臉互相望著。

  「姐姐。」他低低地喚一聲,再湊過去用額頭蹭一蹭尤玉璣的肩頭。

  尤玉璣恍然,自她生產一直被司闕照顧著,連吃飯穿衣都極少自己動手。倒是許久不曾聽見他這樣稱呼她,又拿出這樣依戀的姿態。

  尤玉璣立刻在心裡琢磨著,是不是這段時日太累著他了。

  「怎麼啦?」尤玉璣轉過身來,手心貼著司闕的臉頰,指尖在他的眼下輕輕點了點。

  他喚她姐姐,她竟轉瞬又成了那個溫柔寵溺包容他的姐姐。司闕抵在她的肩頭,合著眼,慢慢勾起唇角,帶出幾分舒適愜意的笑容來。

  他喜歡他的鳶鳶,也喜歡他的姐姐。

  尤玉璣指尖輕輕碰著司闕的眼下,司闕仍舊懶倦地偎著她,沒有睜開眼,而是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臉。

  尤玉璣蹙了眉。懷胎十月然後是生產、養身體,讓她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這似曾相識的暗示。好半晌,直到司闕抬起眼巴巴望過來,尤玉璣才恍然大悟。她莞爾,繼而湊過去,親親他的臉。

  他這是,在討吻啊。

  唇瓣覆在司闕的臉頰上,離開前,尤玉璣猶豫了片刻,旖唇向下滑去,慢慢覆上他的唇。

  輕輕蹭一蹭,再伸出舌尖蜻蜓點水地舔了一下。

  司闕「呦」了一聲,拿出幾分陰陽怪氣的口吻:「姐姐還會主動親人啊?」

  尤玉璣貼著他的唇溫柔開口:「別說話。」

  你讓我別說話我就不說話?我就說。

  「姐姐,再親親。」司闕將手搭在尤玉璣的腰上,往前挪著靠過去。

  「將幔帳拉下來。」尤玉璣推推司闕的肩。

  司闕依言將床幔放下來,然後解了尤玉璣的衣襟埋進去。兩個孩子提前許久備好了乳娘,那些本該擠去早早了盡的鮮汁便入了司闕的口。

  尤玉璣不按陳地習俗,依著故土風俗,嬰孩不慶滿月,只慶百日。一雙兒女滿月那一日,尤玉璣才走出房門,被外面的涼風一吹,雖涼卻也覺得愜意與自由。

  她微笑著,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喵。」百歲從屋簷間幾躍跳下來,落在尤玉璣腳邊,用腦袋反復去蹭尤玉璣的腳背。它不知道尤玉璣生了什麼病,原本進出自由的房門不准它闖。只有一次它偷偷溜進去,上了床榻在尤玉璣懷裡眯了一會兒,後來也被司闕扔了出去。

  尤玉璣蹲下來,撫一撫它的頭,溫柔對它解釋:「百歲多了兩個小伙伴,只不過他們還小呢。等他們再大一點點,就能和百歲一起玩啦。」

  百歲聽不懂,可是再次聽見尤玉璣的聲音,它足夠愉悅。

  尤玉璣剛能出門,就去看望了母親。母親用了胡太醫當初的方子後,一直沉睡不醒,不過氣色卻眼見著好起來,就連脈搏也穩了許多。

  尤玉璣在床邊坐下,輕輕握一握母親的手,柔聲低語:「母親有外孫和外孫女了呢。」

  ‧

  尤玉璣剛出了月子沒幾天,翠玉和林瑩瑩便帶著禮來慶賀。

  「聽說姐姐不辦滿月酒,可咱們還是把禮物準備好啦。」林瑩瑩笑盈盈,一雙小酒窩盛著甜。

  「快過來坐。」尤玉璣將兩個人招呼到身邊坐下,又因翠玉嚷嚷著要見孩子,喚人去將兩個孩子抱過來。

  翠玉和林瑩瑩給兩個孩子的禮物是在得知尤玉璣有孕時,便準備好的。翠玉最喜歡錢了,給兩個孩子準備的禮物美醜不說定然昂費非凡,那麼大的一個金木馬,枕絮和抱荷抬著都嫌重。

  林瑩瑩除了親自給兩個孩子去寺裡求了平安符外,還親手給兩個孩子做了不少小衣裳。從裡到外,從春到冬。甚至連小鞋子、小襪子也各做了一雙。

  「姐姐,他們叫什麼名字呀?」林瑩瑩甜甜問。

  「還沒取名字,只暫喚星星。」

  「哦。」林瑩瑩笑著拿一個小鈴鐺逗著小孩,「星星,星星。兩顆小星星!」

  尤玉璣與她們兩個閒聊才知道原來外面的戰事已經這樣焦灼。因是雙胎有些危險,尤玉璣還未生產前兩個月開始便過起不問世事安心養胎的日子,算上產後的一個月,也不過三個月而已,沒想到司閬帶著兵馬這麼快都要殺進京城了。

  逗弄了一會兒兩個剛滿月混不知的小孩,翠玉拼命向林瑩瑩使眼色,林瑩瑩眉心輕蹙,帶著猶豫。

  她們兩個對孩子的父親好奇極了,偏又不敢多嘴。來時猶猶豫豫商量著要不要試探著問一問?此時過來閒坐已半個多時辰,她們兩個又開始好奇,尤其是翠玉已然快忍不住。但是翠玉知道自己沒有林瑩瑩會說話,拼命給林瑩瑩使眼色,希望林瑩瑩用她那婉轉的話術問一問。

  兩個人正猶豫著,司闕推門進來,捧著一盒尤玉璣點名要的蜜餞果子。

  猛地看見一身男子裝扮的司闕,翠玉和林瑩瑩都愣住了,直勾勾看著司闕緩步走過來。翠玉剛喝了一口茶,驚得連吞咽都忘了。

  司闕緩步走向尤玉璣,立在她身前彎腰,將手裡的蜜餞桌上。他直起身時,瞥向一臉驚愕的翠玉,漫不經心地問:「你看什麼,正面小人?」

  「噗——」翠玉剛要尖叫,口中的茶水先一步噴出來。

  司闕頗為嫌棄地瞥著地面的茶漬,懶懶抬起眼皮瞥她:「公主府的規矩是這麼學的?」

  翠玉接過林瑩瑩遞過來的帕子,一邊擦嘴,一邊睜大眼睛望著尤玉璣,手舞足蹈地說不話來。

  尤玉璣忍俊不禁。她輕輕拉了一下司闕的手,抬眼望向他:「他們兩個睡著了,讓乳娘抱他們下去吧。」

  待司闕和兩個孩子都出去了,翠玉和林瑩瑩轉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尤玉璣,等著聽故事呢。

  尤玉璣笑笑,柔聲道:「我也是後來才知他是男子的。」

  只這一句,其他的也不再多說。給翠玉和林瑩瑩留下許多瞎想可能。兩個人目光交流,興奮難掩。也不知道聯想到了什麼,又或者曾經許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也都有了答案。

  翠玉又坐了一會兒,先被公主府的人接走,走時罵罵咧咧的,顯然還沒待夠。尤玉璣揉揉她的手,笑著說:「最近府裡飲食仍清淡,等他們百日你再來,那日才會有烤全羊。」

  聽到烤全羊,翠玉這才笑了。

  林瑩瑩又多坐了一會兒,也是尤玉璣格外留下的。

  尤玉璣開口:「最近幾個月很多時候有心無力,早就想問問你的情況了。」

  「我挺好的。」林瑩瑩甜甜笑著,「還住在以前的地方。包子鋪已經不開了,不過拿翠玉借給我的錢銀,開了家酒樓。生意還行。原先忙些,上個月狠心多雇了兩個人,最近沒那麼勞累了。」

  尤玉璣問了選址,又聽林瑩瑩說了些酒樓的情況。後來她才柔聲問:「你和他呢?」

  前一刻還滿臉笑容的林瑩瑩忽然蹙了眉,如水的明眸中染著幾分茫然。

  「姐姐,」她喚一聲,再喚一聲,「姐姐,我不知道。」

  她往前挪了挪,無助地靠著尤玉璣的手臂,聲音空茫:「姐姐,我膽子太小了。」

  尤玉璣輕拍她的脊背,溫柔詢問:「不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喜歡我。我也不知道這種喜歡值不值得我去冒險。他說什麼要成為離經叛道的傳奇。可哪有傳奇是這個樣子稀裡糊塗的?這份感情的由來與發展,都稀裡糊塗的……」林瑩瑩困惑極了,「姐姐,到底怎樣才算深刻的喜歡?深刻到值得孤注一擲?怎樣才算一時糊塗?我、我就覺得我們只是一時糊塗……」

  尤玉璣耐心聽著林瑩瑩的話,大致聽懂了她的百轉千回。

  「喜歡就是喜歡呀。」尤玉璣溫柔笑著,「曾經有人對我說過喜歡這種情感只要滋生出來,不管多少都值得真心相待。」

  「那些深刻的被人銘記的愛情故事無不伴著當事人的苦難。當做故事聽聽便罷了,何必真的去追尋那樣九苦一甜的情愛。」尤玉璣沉默了好一陣,眼前浮現司闕的身影,她溫柔抿了抿唇,繼續說下去,「瑩瑩,這世間男女情愛之所以可貴,就在於沒有一板一眼的規律可循,沒有八股文一樣生硬的道理應套。喜歡這種情緒的滋生可能有萬千種緣由,可真正長久的喜歡只有一種,便是與他在一起覺得愜意自在,心生歡喜。」

  「不是他如何如何,你才喜歡他。而是你喜歡他,所以喜歡他的一切。」尤玉璣說,「你不懂這份喜歡從何而來,這本身就錯了順序。」

  林瑩瑩默默聽著尤玉璣的寬解,心中的迷茫稍微散去了些。興許,她不該這樣膽小。姐姐說得對,既然生出了喜歡,何不勇敢一些。結果是壞的又如何?至少勇往直前的過程,是無畏無悔的。

  「咚咚咚。」抱荷在門外輕叩,「安世子又過來了。」

  「不見。」尤玉璣望著林瑩瑩為兩個小孩子求的平安符,心想陳安之至今不知道她一雙兒女已經滿月,竟還生著破鏡重圓的痴夢。

  天色黑下來之後,春杏也偷偷過來了一趟,拿著她親手做的糕點,和給兩個小孩子做的玩具。

  轉眼到了兩個孩子百日這一日。翠玉和林瑩瑩早早趕過來,果然見到尤府的人抬著牛羊,還有山豬。

  翠玉笑彎了眼睛:「看來不僅有烤全羊吃!」

  此時,司闕坐在桌前,將那枚尤玉璣曾送給他的平安鎖放在桌子上,先用尺子量了,再做了標記,此時正拿著刀小心翼翼切割。

  當初尤玉璣送他這個小金鎖,他嫌棄俗氣,卻日日戴在身上,只盼著孩子早點出生,名正言順繼承給孩子。偏偏生了兩個,他只好把小金鎖分成大小一樣的兩個。

  尤玉璣正在綰髮,回眸望他:「一個小金鎖而已,至於嘛?」

  「這叫為父的公平。」

  尤玉璣笑笑,往鬢上戴了步搖,對鏡照了照,往外走。

  「翠玉和林瑩瑩已經來了,阿淳也快了。我出去了。」尤玉璣經過司闕身邊,用手指尖輕輕戳了一下司闕的臉頰。

  司闕視線終於從手中的小金鎖抬起,追隨著尤玉璣緩緩放下去的指尖。

  「又開始勾人了。我准你將人拿走了嗎,狐狸精。」——這話,自然是司闕在心裡說的。

  已走到門口的尤玉璣忽然停下腳步,回眸淺笑:「名字想好了嗎?」

  司闕輕咳了一聲,換上乖順笑臉:「在認真想了。」

  尤玉璣打量著他的神色,知道他又在心裡瞎嘀咕了。她眼波流轉地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又輕描淡寫地移開目光,款款往外走。

  司闕望著尤玉璣婀娜的背影,終於說出口:「狐狸精。」

  尤玉璣眉眼嫣然,倒也沒回眸。

  兩個孩子的白日宴,完全按照司地舊俗,各種烤肉的熏香從尤府飄出去,香得醉人。尤衡今日也在軍中告了假,趕回來。日日跟在尤衡身邊的尤嘉木自然也沒出門。

  「告假可耽誤事情?」尤玉璣溫聲詢問。

  尤衡搖頭,道:「不過是最後的頑抗,竟是些無用功罷了。」

  尤玉璣沉默了片刻,問:「依二哥來看,京城還能守多久?」

  「你問我?」尤衡哈哈大笑,他抬抬下巴,「你該問你男人去。」

  尤衡覺得司闕這個人有點神奇,整日在家伺候媳婦和帶孩子,可是每每預言的城池失守時日都分毫不差。

  時至今日,他也慢慢信了。興許司國復國有望。如今司閬在外帶著雄兵一路高歌殺過來,頗有幾分神擋殺神的意味。只是日後真正坐在龍椅上的人是誰,尚不好說。

  正膳前,司闕終於將那個小金鎖切好趕來。今日除了尤玉璣幾個關係好的小姐妹,便只有家人了。甚至連尤玉璣的表兄焦玉書也因不在京中而來不得。

  尤玉璣讓府裡的下人也盡興一起吃烤肉,整個庭院裡一片歡聲笑語。

  司闕冷眼瞧著,仍覺得一雙兒女的百日宴淒清了些。他瞥向乳娘懷裡的小女兒,心道周歲禮上定然要補回來。

  他收回目光剛要拿茶杯,忽想到剛剛只望了女兒,立刻又望了兒子一眼。

  嗯,公平了。

  熱鬧到半下午,江淳和林瑩瑩、翠玉才紛紛告辭。兩個小孩子早就被乳娘抱下去了,尤玉璣也有些懶倦回屋躺一會兒。

  司闕將兩半的小金鎖棱角磨平了,才分半戴在兩個孩子的身上。兩個乳娘面面相覷,府裡可不是寒酸人家,什麼首飾得不到?怎給兩個小主子一人戴了半塊金鎖?

  不懂。

  待司闕回到寢屋時,尤玉璣已經醒來,懶洋洋地倚靠著美人榻手裡拿著卷書。司闕嫌棄衣服上沾了熏肉的味道,去淨室沐浴。

  尤玉璣手托香腮,又翻了一頁書。

  抱荷進來送水果時,尤玉璣讓她吩咐乳娘將一雙兒女帶過來。讓他們兩個睡在她身邊,哥哥睡著,妹妹亮著眼睛望著她。尤玉璣吻了吻她的額頭,陪她玩了一會兒待她睡著了,才繼續閱讀。

  祥和的下午,卻被陳安之打破。他打扮成酒樓伙計,混在往尤府送東西的人中。自從被尤玉璣拒之門外,陳安之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惱火的情緒一直伴著他,直到他得知尤府請了產婆。

  產婆?

  尤家能生育的主子只有尤玉璣一個。

  好啊,怪不得將他拒之門外。這是連孩子都快要生了?陳安之在經歷了不敢置信、惱怒的情緒之後,進來親眼看一看就成了執念。

  直到今日尤家請客,他終於找準了機會溜進來。

  以前也短暫地做過十九日尤家女婿,來過尤府,知道尤府的布局,他仔細避開府裡的下人,終於走到尤玉璣的院落。

  府裡的下人都忙著收拾烤肉過後的殘局,尤玉璣這邊自從有了孩子,怕吵醒淺眠愛哭的妹妹,下人本就不多。

  陳安之看見一個婢女守在尤玉璣的門外,正焦急著不知怎麼支開她,就看見婢女急匆匆進了耳房,不知要去尋什麼東西。陳安之瞅準機會,快步衝進房門,反手將房門關上。

  屋子裡有好聞的熏香,淡雅中帶著甜味兒。可這熏香也遮不了小孩子身上的奶香。

  他緩了口氣,再往前邁出一步,猛地聽見一聲柔軟的哈欠聲,伴著書頁翻動的細微動靜。

  陳安之整顆心緊張起來。這一刻,他無比希望是自己誤解了。他的前妻恨她怨他都是應當,可只要他多費些心思總能將人追回來。若她跟野漢子跑了,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屏風擋著視線,又朦朧映出尤玉璣倚靠在美人榻上的婀娜身影。陳安之望著落在屏風上的曼妙身段,心道一定是自己誤會了,要不然若尤玉璣當真生產過怎麼樣還保持這樣的身材?

  一陣微弱的嬰兒哼唧聲打斷陳安之的思緒,他的腳步跟著一僵。

  「囡囡怎麼又醒了呀?」尤玉璣放下手中的書冊,將女兒抱在懷裡。她望著一眼仍舊安靜睡著的哥哥,用指腹溫柔點一點妹妹的額頭,柔聲細語:「瞧瞧你哥哥,就你不安分。」

  兩個?

  陳安之睜大了眼睛,徹底呆住。若是一個,還能是尤玉璣與他簽下和離書之後與野男人私生的。可若是兩個,豈不是嫁給他之前就與旁人有了孩子?

  被欺騙的感覺瞬間襲來,陳安之感覺自己蒙了奇恥大辱。他氣沖沖地繞過屏風,瞪著眼睛指著尤玉璣:「好啊,你果真不守婦道被我抓到了!原來以前根本沒有冤枉過你!居然有了兩個孩子了!你騙得我好苦!說,孩子的父親是誰?是趙升還是你的侍衛卓文,或者你表哥?該不會兩個孩子的父親不是同一個吧!」

  妹妹被嚇到了哇哇大哭起來,就連一向安安靜靜的哥哥也變得不安分。

  尤玉璣瞬間沉了臉,提聲:「來人!」

  歇在隔壁醒酒的枕絮和抱荷急急忙忙披了外衣趕過來,看見陳安之,立刻一人拉住他的一條胳膊,想要將人往外拽。

  陳安之陷在巨大的屈辱中,憤怒讓他力氣極大,枕絮和抱荷兩個也拖不動他。他瞪著尤玉璣,眼睛氣得發了紅:「虧我還覺得對你有愧!虧我來哄你求你!原來你竟是這樣的人!說啊,你告訴我姦夫是誰!」

  「我。」

  司闕推開淨室的門走出來。他沐浴一半聽見陳安之闖進來,便起身簡單擦了水漬,披衣出來。出來得匆忙,衣襟未來得及徹底理好。他赤著足,一邊往外走,一邊攏著衣襟。

  聽見司闕聲音那一刻,陳安之已經停止了掙扎。待看見司闕正在整理衣服,他心裡想著非禮勿視下意識移開目光,他聲音低軟下去胡亂念叨著:「幾個月遍尋你不得,原來你在這裡……」

  陳安之後知後覺覺得哪裡不對勁。他僵硬地扭動脖子轉過頭來,再次望向司闕。

  人還是那個人,可為什麼穿著男子衣衫?

  等等……

  陳安之想到哪裡不對勁了,司闕從淨室出來時一邊走一邊整理上衣,他雪色的衣衫裡,沒有旁的衣服。那驚鴻一瞥的胸膛……

  司闕暫且沒有理會陳安之,徑直朝尤玉璣走過去,先拍了拍女兒。妹妹睜開眼睛看見他,再看看一旁的阿娘,哼唧幾句不再哭了。司闕收回手剛想坐下,又去哄並沒有哭的兒子。他憶著拍了女兒四下,便也在兒子身上同樣位置拍了四下。

  尤玉璣瞧著司闕計較的動作,原本臉上的憤怒也覺得有趣而稍微散了散。

  司闕這才在尤玉璣身邊坐下,他坐姿隨意地叉著腿,抬眼望向陳安之。

  「你、你、你是誰!」陳安之聽到自己結巴了。

  「呵。」司闕好笑地笑了一聲,「怎麼,連自己的心上人都認不出來了?」

  陳安之呆呆望著司闕。

  抱荷和枕絮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出幾許幸災樂禍。兩個人也鬆了手,立在一旁欣賞著這位昔日鼻孔朝人的安世子變傻了的模樣。

  司闕略彎腰,抬起一隻手,手肘搭在膝上。他微眯了眼,睥著陳安之,徐徐開口:「彼時在晉南王府,多謝安世子款待。」

  陳安之還沒有反應過來,一臉懵怔地望著司闕。

  司闕頭髮披散著,帶著濕意。隨著他彎腰的動作,寬大舒適的居家寢衣衣襟略微鬆開些,露出橫斜的鎖骨,還有鎖骨下的胸膛。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明白?

  不,陳安之不想明白!

  他緩緩搖頭,不願意相信眼前所見。他訕訕一笑,不自然地扯動著臉上的皮肉。這一定是個笑話。

  他是在做夢吧?

  昨日他找友人喝酒敘舊,許是還沒有醒過來。

  當年司國華宴上驚鴻一瞥,他將仿若九霄神女的闕公主放在心上,從此他另眼相看的每一個女人總有幾分似公主。

  一時間,萬千過往剪影般飛快在他腦海中略過。他好像變成了兩個人,一個頭腦異常清晰地將這幾年憶了一遍,一個呆呆立在那兒變成個眼瞎耳聾的傻子。

  「可……不可能……不可能……哈哈……」陳安之笑起來,笑容裡透著奇奇怪怪。他放在心裡多年的神女是個男人?他不惜忤逆父母、冷落髮妻,與表妹患下錯事的因果,都是這個求之不得的心上人。現在告訴,他的心上人是個男人?

  彼時,他怨恨自己錯信方清怡時,無數次罵自己有眼無珠。今日方知,將闕公主放在心上痴戀一場才是真正的有眼無珠。

  「不可能的……」他嘴裡仍舊不停念著這句話,完全接受不了現實。

  怎麼會這樣呢?他這次過來,分明是為了捉姦,看看尤玉璣到底是不是給別的野男人生了孩子,卻不想親眼撞見他深埋心裡多年的心上人竟是個男人……

  尤玉璣瞧見司闕的頭髮帶著濕氣,她蹙了眉,欠身去拿一端小方桌上的棉帕,動作溫柔地給他擦拭濕髮。雖開了春,天氣還涼。她擔心司闕染了風寒。雖說司闕體內的毒素在慢慢褪去,人也不似先前那般病弱,可她還是為他的身體時時記掛著。

  陳安之傻乎乎望著美人榻上舉止親暱的兩個人,好半晌又將目光艱難向下挪,看向美人榻上的兩個嬰孩。

  明顯兩個嬰兒一般大小,所謂的兄妹關係,竟是罕見的同胞。

  他心裡有太多疑問,卻都是些有答案的疑問,問出來平白顯得愚蠢。

  司闕冷眼看著陳安之彷彿街頭乞討痴傻兒的表情,面露嫌棄。若不是他留著陳安之有大用處,也不會容他立在這裡發傻。

  「看夠了?」司闕開口。

  陳安之回過神來,他將視線挪到司闕臉上,目光死死盯住。他仍舊在搖頭,只不過這次口裡變了詞,不再不停念叨著不可能,而是一遍遍問為什麼。

  「把人丟出去。」司闕冷眼下令,顯然眸中已帶了厭煩。

  陳安之被架著往外走的前一刻,看見司闕轉身湊到尤玉璣面前,親暱地與她耳語。

  太近了!

  直到被架著往外拎了一段距離,陳安之才在心裡喊出來:離我娘子遠一點!

  哦,他們早就和離了……

  他們這樁姻緣,僅僅維持了十九日。

  陳安之被府裡的人架著扔出尤家大門,他跌坐在地,惹得路過的人側目。陳安之呆呆坐在地上好半天,分裂的兩個人慢慢重新合成一個他。

  他終於回過味來,爬起身衝到尤家大門拼命拍打著。

  「開門!給我開門!你們這對狗男女!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情,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開門啊!膽敢在我的院子裡暗結珠胎,不敢開門是吧?」陳安之將尤家大門拍得哐哐響。

  路過的行人見了他這瘋行,忍不住竊竊私語。

  「這誰啊?」

  「晉南王府的安世子啊。嘿,尤家人也是有氣魄,直接將世子爺丟出來。」

  「嘖嘖,敵軍都快打到京城了,還講究什麼世子不世子……」

  憤怒直沖陳安之的天靈蓋,那些議論的聲音離得他不遠,他既聽見了,又沒聽見。自打從軍中歸來,他丟人丟得還少了嗎?此時此刻,滔天的憤怒與屈辱感快將要淹沒,他什麼都不管不顧一下下捶打著眼前尤家的大門。

  一道驚雷爆裂天幕,今春的第一場雨忽然降落。行人再不多看,腳步匆匆地歸家。

  雨水很快澆灌下來,落在陳安之的身上。一道道驚雷聲,逐漸將陳安之的叫門聲掩下去。

  陳安之仍舊瘋了一樣拍打了院門,不肯接受現實。

  他想起曾經友人的打趣,說他口味別致,分明這位神女般的闕公主即使才華驚人容貌脫俗,可身段不夠婀娜,聲音也不夠溫柔。天下溫柔香那麼多,哪朵不能拾來輕嗅。彼時陳安之還氣友人對他心上人的貶低,責罵他們不懂欣賞。

  今日方知自己是何等愚蠢,竟被一個男子蒙蔽。

  這簡直就是個笑話!他瘋狂愛上一個男人,為了這個男人將自己的後宅攪得亂七八糟,明明很好的一樁婚事天賜一個貌美的夫人,卻因為他的品味被這個男人帶歪,而對自己的髮妻處處偏見。生生毀了這樁姻緣。

  更可氣的是,這個男人就在他的院子裡!在他的眼皮底下睡著他的髮妻!他還沒有哄回來的、還沒有嘗過鮮的髮妻,就這樣被這個男人玷污,現在連孩子都有了,還是兩個……

  羞憤欲絕,大抵便是如此。

  陳安之拍打院門的動作逐漸慢下來,他身子也滑下去,在大雨中泣不成聲,哭自己這荒唐的一生,盡數毀在一個男人手中。

  大雨滂沱,晉南王府的人找到陳安之,趕忙將人帶回去。陳安之一回去就病了,一病不起,也不想起。

  在陳安之跪在大雨裡瘋狂拍打院門時,尤玉璣剛哄好了啼哭的女兒,讓乳娘將兩個孩子抱下去。她已將司闕的濕髮擦乾,兩個人躲在床幔裡,聽著外面的雨水淋淋,玩著拋銅板游戲。

  正面,尤玉璣親司闕一口。

  反面,司闕親尤玉璣一口。

  銅板一次次拋起又落下,伴著暖帳內繾綣的低笑聲。

  良久,司闕擁著尤玉璣躺下來,道:「後日我要出去一趟。」

  「嗯,這次什麼時候回來?」尤玉璣想了想,司闕的確很久沒有出門過,一直陪在她身邊。

  司闕再拋了一次銅板,說:「天黑前會回來。」

  司闕與尤玉璣都望著那枚銅板,銅板落下來掉進床縫,看不見正與反。兩個人沉默了一息,同時側轉過身,去吻對方。淺淺的吻,染著雨霧般逐漸變成逶迤漫漫的深吻。

  ‧

  司閬踏上陳京的土地,心中怦怦。真的到了這一日,激動的心情溢於言表。一切準備就緒,只待天亮,他就可以率軍衝進皇宮,搶來皇帝寶座。

  這不止是復國,更是繼承了陳國先帝耗盡一生打下的江山,會成為名留青史的一代帝王。

  怎能不心情澎湃。

  他抬頭望向天幕,就快天亮了,黎明前最是暗黑,正是在醞釀明亮的白晝。

  「提前恭喜太子哥哥。」司闕從遠處走來。

  司閬望向司闕,心中生出幾許感慨。最初編出鳳命害尤玉璣被陳國廢太子擄走,為了激發弟弟對陳氏的仇恨從而幫助他。可他並沒有想到弟弟會幫他這樣久。不僅僅是一車又一車送過來的將毒,還有一批批身手了得的殺手,甚至還有一次次重大戰事上的關鍵獻策,都祝他這麼快走到這一步。

  「弟弟,正好你來了。明日與哥哥一起殺進宮中去!走,屋裡說話。」司閬面色柔和下來,將弟弟的恩情記住了。

  司閬知道弟弟戒了酒,吩咐侍女端來茶水,他飲酒司闕品茶,憶起往昔宮中生活,更多暢想未來的山河壯闊。

  明明只待天亮就出發,且司閬也十分興奮,可他竟睡著了。等他再醒過來,已是半下午。

  司閬有一瞬間茫然。

  他迷惑地站起身,環視左右。他還在黎明時與弟弟暢飲的地方,只是屋內已不見弟弟的身影。

  莫非出了什麼變故?

  他剛想轉身,驚覺身上的衣服不是原本穿的那身。他慢慢低頭,驚愕地望著身上衣。

  這一身,是司闕來找他時穿的衣衫——女裝。

  司閬心裡咯噔一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推門出去。房門並沒鎖,他踉踉蹌蹌撞出去,刺眼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一個人也沒有。他雄赳赳氣昂昂的大軍呢?

  好半天看見負責掃灑的老僕人,他沖過去拽住他的衣領,顫聲質問:「人呢?人都去哪兒了?」

  老撲老眼昏花,「哦」了一聲,沙啞開口:「公主醒了啊。人都跟著太子殺進皇宮哩!」

  司閬呆若木雞。

  一個可怖的猜測爬上心頭,瞬間讓司閬如墜冰窟。

  司閬穿著行動不便的女子裙裝橫衝直撞地衝出去,整個京城幾乎亂了套,很多人在嚷嚷著變了天。又很快來了很多官兵安撫百姓維持秩序。司閬看著面熟的官兵,認出是自己人,他想要衝上去嘶吼自己才是太子司閬!

  可是人實在太多了,根本擠不過去。當他終於擠進去,看見的官兵已是生面孔,他說他是司閬,官兵不耐煩地握著長槍將人趕走。

  日頭快要落山了。

  司閬渾渾噩噩地朝著皇宮的方向跑去,期間被麻煩的裙子絆倒了幾次。他終於趕到了宮門口,那裡有許多百姓在圍賀新帝登基。

  陳徹並沒有陳國先帝的本事,知道大勢已去,見大軍圍城,主動降了。是以,雖然一朝變了天,可陳國戰事一敗再敗,百姓心中早已有了準備,新帝進宮,並未傷及京中百姓,今日雖整個京城亂糟糟的,仍不少人來這裡圍賀新帝。

  司閬撿起地上不知誰丟的弓箭,真想朝著皇宮的方向射出去,讓箭矢帶著他的憤怒乘風九萬里射中司闕的黑心肝。

  司閬,恨啊。

  ‧

  整個京城亂著,尤玉璣聽著卓文的稟告,讓他繼續關注著外面的情況。然後轉身快步往裡去,腳步輕盈,帶著些歡愉。

  就在今天中午,母親醒了過來。這一次醒來不同以往,尤玉璣知道母親的身體在痊愈。

  她回到屋裡,見到母親正坐在床邊正逗著兩個小孩。

  「鳶鳶。」母親溫柔望過來。

  尤玉璣快步走過去,滿心歡喜偎在母親。床榻上的妹妹忽然又啼哭起來。尤玉璣將她抱在懷裡哄了一會兒,她仍是哭個不停。

  「她比哥哥鬧一些。」尤夫人接觸這兩個孩子沒多久,也能看出來。

  尤玉璣猜囡囡許是餓了,也擔心妹妹愛哭,怕吵到母親。她抱著女兒去尋乳娘,正好有幾件事吩咐乳娘。

  尤玉璣抱著女兒剛出了屋,就看見司闕從側門進來。傍晚的霞光落在他肩上,多了幾分絢麗,也多了幾分朦朧。

  「怎麼又忽然穿回女裝了?」

  司閬逆光盯著抱著女兒的尤玉璣,將滿腔的恨壓下去。他學著司闕的語氣:「跟我來個地方。」

  「去哪裡?」尤玉璣朝司閬走過去,「我先把妹妹交給乳娘。」

  「不用,帶著她一起去,給她挑東西。」司閬從尤玉璣懷裡抱過妹妹。他忍著掐死懷中女嬰的衝動轉過身,學著司闕的步子往外走。

  本就是習性相似的雙生子,他學起司闕毫無難度。

  尤玉璣跟在司閬身後走了幾步,她的目光落在司閬肩上的弓箭。眼看著就要拐過月門,再走不了多久就要出了尤府的側門,尤玉璣忽然停下腳步。

  「阿闕。」

  司閬停下腳步,喚了聲姐姐,才回眸詢問怎麼了。

  尤玉璣笑著用命令的語氣:「去把哥哥也抱來。」

  她指了一下,說:「一個人放在耳房,乳娘還沒過去。我不放心。你把他也抱來。」

  兩個嗎?

  司閬猶豫了一下,才說好。

  「背著弓箭是防賊嗎?怪沉的。」尤玉璣順手取下司閬肩上的弓箭,笑著在石凳上坐下,朝司閬伸出來:「妹妹給我抱,你去抱哥哥來。」

  司閬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院門,又聽了一耳朵身後府內的家僕腳步聲,才溫潤笑著將囡囡遞給尤玉璣。他轉身,立刻冷了臉,去尋另外一個男嬰。

  憑什麼呢?

  他在外九死一生打下來江山,只差一步就能萬人之上。弟弟在這裡談情說愛孩子還生了兩個,就因為長了一張和他一樣的臉就能取代他的一切?

  這不公平。

  憤恨讓他加快腳步,想快些尋到那個男嬰掐死他!

  破風聲讓司閬瞬間警鈴大作,然而他還未來得及轉身,一支帶著怒意的長箭破空而來,從他後心破體而出,將他整顆心臟射穿。

  他在倒下前艱難轉身,看著逆風而立的尤玉璣手握弓箭,寒眸如冰。傍晚的風吹起她的裙擺,淺若近白的裙擺上染著絢燦的晚霞。

  下一刻,司閬看見冷著臉趕來的司闕。

  他穿著玄衣華服,胸前印著張牙舞爪的盤龍。刺痛的感覺,讓司閬一口血噴出,一個字也吐不出,死不瞑目地倒下。

  司闕生怕來遲了。趕來時,見到尤玉璣逆風握弓的背影,和司閬不甘倒地的身影。他重重鬆了口氣,奔過來在尤玉璣身後抱住她。

  尤玉璣摔了手中的弓箭,冷聲道:「這混賬東西扮你騙我!」

  她又擔憂地望向小女兒,向來愛哭的小女兒反倒亮著眼睛,一邊吃手手一邊咯咯地笑。

  司闕望著死不瞑目的司閬。原本想替換人生,既然如此,就徹底抹去司閬這個人的存在。

  這邊發生的事情不過片刻之間,聽到聲音家僕立刻趕過來。掛心女兒的尤夫人也匆匆趕來,先看見女兒無恙,才蹙眉望向立在女兒身側的司闕。

  司闕輕咳了一聲,收了臉上戾氣,稍微站正了些。他沒想到拜見岳母之事這樣突然,好在龍袍在身,也勉強算隆重。

  尤夫人輕籲了一口,柔聲道:「進來坐。」

  「不了。我是來接你們進宮的。」司闕擺出當年哄騙尤玉璣時的燦爛笑臉,乖順喚一聲「母親」。

  尤夫人驚訝地多看了他一眼,轉而望向女兒,不由彎了唇。

  ‧

  陳國曾經的皇室人便貶為庶人,司闕並不想效仿陳國先帝將他們養在別宮,浪費錢。

  病懨懨的陳安之難得出了門。看著往他碗裡夾菜的紅簪,他心想還好有紅簪不離不棄。

  「我去給你買糕點。」紅簪笑著走開。

  陳安之一陣細碎的咳嗽,默默等紅簪。

  「真沒想到陛下並非雙生子,原來司閬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身份。這城府,深啊!」

  陳安之轉頭去聽。

  「說來陳安之算是個叛國賊了?當年他爺爺掘地三尺地找司國逃跑的太子,沒想到被他藏在府裡了。」

  另一個說:「是啊,不僅將陛下藏在府中,還將皇后也藏在府中。怪不得他當年娶了皇后之後苛待冷落,這是故意為陛下保著皇后的清白吶!」

  他們在胡說什麼?他怎麼就成了叛國賊?

  他很想翻桌子罵人,可他不敢。他現在只是陳安之,沒了世子身份。

  他不想聽那些話了,眼巴巴等著紅簪回來。

  然而紅簪不會回來了。

  ‧

  六月下旬,天氣轉熱時,迎來了帝后大婚。

  尤玉璣恍然,她沒有想到自己還有再穿嫁衣一次。只是這一次,心情大不相同。她站在白玉台之上,立在司闕身邊,望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跪拜。

  感慨又唏噓。

  她轉眸,隔著遮面輕晃的珠簾望向司闕。

  他穿紅衣好看得緊。

  尤玉璣彎唇。她也沒有想到隨心而走,竟走到這一步。

  繁雜的婚儀結束,終於回到了宮中。卸去沉重的鳳冠,尤玉璣坐在梳妝台前卸妝,她從銅鏡望向司闕,問:「真要當皇帝嗎?」

  「其實挺沒意思的。」司闕懶散坐下來,隨手拿起桌上奏折拋著玩,「一時氣不過,想把天下搶下來給姐姐。」

  看著尤玉璣拆完髮間朱釵首飾,起身走過來。司闕丟開手裡的奏折,朝她伸出手臂撒嬌:「姐姐來抱抱。」

  不管在外多冷多傲的人,在尤玉璣面前,他總是喜歡耍賴。

  尤玉璣拖著紅色的婚服裙擺款款走過來,並不抱他,而是慵懶倚坐著玉案,瞥一眼堆積的奏折,含笑柔聲:「這些奏折不閱完,不能洞房。」

  因生產故,司闕著實素了許久。

  聽了這話,司闕眸色凝了凝,不過又轉瞬燦爛笑起:「江山搶下來送姐姐,姐姐應該不會介意幫忙批閱奏折吧?姐姐那樣好,是不會這般狠心的。」

  尤玉璣也沒想到盼了許久的大婚之日,春宵一刻時,兩個人會批閱奏折度過。

  長夜慢慢,堆積著的奏折慢慢閱完。

  尤玉璣抬起眼睫,撞進司闕的漆眸。

  「姐姐,我餓了。」司闕認真道。他說話的樣子太過認真,紅色的燭光映在他冷白的臉頰上。

  「唔。」尤玉璣將手邊的奏折放到一側,懶懶伸了個懶腰,舒服地在玉案上躺下,凌亂奏折壓在身下。她眸光流轉,柔笑望過來。

  「哥哥,」她輕啟朱唇,聲音帶著惑,「盡情享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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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25 00:23:00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番外‧六年後(一)

  六年後。

  剛入冬,天氣一下子變冷。天還沒大亮,翠玉一邊對著賬本,一邊噼啪打著算盤,偶爾打個哈欠,吐出一縷帶著寒意的白霧。

  崔興賢從裡面出來,臂彎裡掛著件寬厚的外衣,他將外衣披在翠玉的肩上了,翠玉才覺察到身後有人。她回頭望過去,見是父親,皺眉的面容立刻露出笑,一聲「爹」叫得親切又擲地有聲。

  崔興賢笑彎了眼睛,抬手指了指裡頭:「你母親說怕你冷,讓我給你拿件袍子過來。」

  翠玉嘿嘿笑了兩聲,說:「不冷不冷!」

  崔興賢瞥了一眼翠玉面前的賬本,欲言又止。翠玉知道他想說什麼,趕忙笑著說:「還剩一點點賬就對完啦。我一會兒弄完放在這兒,等劉掌櫃的來上工看著賬本來做活。」

  崔興賢「誒」了一聲,點頭催:「那你弄,爹不打擾你。弄完了,再回去睡一會兒。睡太少了。」

  翠玉笑著答應下來,扭過頭又開始對賬本。

  清脆的算盤聲又噼啪響了起來。

  崔興賢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悄悄往裡去,壓低聲音吩咐剛起身過來的丫鬟芽芽:「天冷了,今天長工們過來的時候讓他們把厚的門簾都掛上。」

  改朝換代,舊的皇室不僅被罷了尊貴身份,更是被抄家封府充了國庫。可陛下一副懶得多計較的模樣,倒也沒有趕盡殺絕。舊皇族的皇親國戚們明面上的家財被收繳,可私下仍有錢銀傍身,倒也能一生衣食無憂。

  翠玉不想安安生生拿著父母留下的錢過清閒日子,仍舊選擇做生意。翠玉最喜歡算賬了,每一枚銅板入賬都讓她異常開心。她看著賬本上的每一個數字,彷佛都是活生生的。

  這家翠瑩酒樓不僅越來越大,也有了好幾家分鋪。雖然她和林瑩瑩也涉獵了許多其他生意,各有各的收獲,可對這第一家酒樓總是格外青睞。

  崔興賢回了屋,陳華容還沒起,聲音含著睏倦地問:「還忙活著呢?」

  「誒。」崔興賢應了聲,將外衣脫了,重新上了榻。

  天還沒亮,時辰還早。

  崔興賢躺在榻上許久難再眠,有些犯愁地拽了拽陳華容的袖子:「鈺兒的婚事可怎麼辦?她怎麼就一點都不想嫁人呢?」

  陳華榮本就沒睡飽,煩躁地甩開他的手,不耐煩地轉個身背對著他,訓斥:「別像個沒了牙的糟老婆子似的叭叭的讓人煩,她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她樂意怎麼就怎麼。十幾年你沒養過,現在你再養她幾十年也沒虧你。再說了,她也不需要你養。再愁眉苦臉催催催,用納鞋底的針線把你嘴縫了!」

  崔興賢下意識閉了嘴,緊緊地閉著。

  而陳華榮一邊罵著一邊又睡著了。

  翠玉仍在敲算盤時,林瑩瑩也從家中出來,往這邊趕來。

  馬蹄聲與車轅轆轆聲踩醒了晨曦,馬車終於在翠瑩酒樓前停下來,

  江雲澈側首,望著偎在他肩頭睡著了的林瑩瑩。他安靜地望了她好一會兒,才將人喚醒。

  林瑩瑩迷迷糊糊睜開眼,軟著語氣道一聲:「到了呀。」

  「嗯。」江雲澈將她鬢間壓彎的一縷烏髮掖到耳後。

  「我下去啦。」林瑩瑩從開著的車門往翠瑩酒樓看了一眼,見亮著燈,趕忙整理了下衣裳起身往外走。

  她踩著車夫搭的小凳跳下馬車,腳步輕盈地往前走了兩步,忽然驚訝地「呀」了一聲,回頭望向車廂裡的江雲澈,彎著眼睛說:「下雪了。」

  才九月末呢。

  言罷,她揚起臉望著落下來的零星碎雪。

  江雲澈沒有看雪,他望著林瑩瑩歡喜的面容,忽然問:「你真的不記得了?」

  林瑩瑩茫然地望過來。

  江雲澈笑笑,說:「天寒,快進去。晚上來接你。」

  「嗯。」林瑩瑩沖他一笑,轉身朝翠瑩酒樓走去。

  江雲澈收了笑,望著林瑩瑩的背影。

  思緒忽然回到十二年前。

  那一年的寒冬來得早,第一場雪也很早。

  那一年他十四。

  父親早亡,他自幼被族裡同輩兄弟們欺負。第一場落雪時,他和族裡堂兄弟們一起去漣水畫舫。他像以前一樣被他們欺凌和嗤笑,更被剝去上衣推出溫暖的船艙。一片片冰寒的雪落在他身上,寒到骨血裡。

  熱鬧的漣水畔,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偶爾,也有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和言語落過來。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個少女試探著踩著搭板從隔壁的畫舫顫顫巍巍走過來。少女抱著件外衣,粉色的。她將外衣披在他身上,他仍舊冷漠地看著她。

  她將食指豎起抵在唇前,壓低聲音:「他們看不見偷偷穿沒事的,別怕他們打你!要是聽見腳步聲,提前把衣裳扔到水裡去!我以前被姐姐們罰就是悄悄偷懶的。」

  少女有一雙水波漣漣的清澈眸子,她忽然彎著眼睛笑起來,又變成一雙月牙牙:「不用還我,我有新衣裳了,不要它啦。」

  她指了指身上的粉色的小裙子,然後站起身又沿著搭板走獨木橋似的顫顫巍巍回到隔壁畫舫。

  不多時,隔壁畫舫傳來少女婉轉的歌聲。他轉頭望過去,少女坐在窗前沖他眨眨眼。

  可是她不記得了。

  六年前,同樣的漣水畫舫,他再次遇到她。那個時候他便試探過她,可她沒有認出他,關了窗戶罵他書呆子。

  江雲澈唇畔慢慢攀上一絲略有溫度的淺笑來。

  也罷,不記得就不記得吧。那樣卑微不堪的模樣不被她記住,也好。

  「相爺,」車夫打斷江雲澈的思緒,「回府還是進宮去?」

  「進宮。」江雲澈唇畔的笑容逐漸散去,又恢復了冷漠的模樣。

  官越做越大,人也越來越無情。

  馬車到了宮門,早等在那裡的人見他下了馬車,立刻笑臉迎上去。

  「六弟!這回你可得幫幫哥哥啊!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情,哥哥實在是沒辦法只能求到你這裡來。咱們家就屬你最有出息,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江源沓急道。

  江雲澈面無表情地往前走,終於在堂兄的叨煩下停了腳步,他目不斜視望著前方巍峨的宮門,淡淡道:「我也相信三堂叔和二堂兄的為人,官府查案早晚會還他們二位清白。」

  他繼續往前走,入了宮門。御林軍手握長木倉相擋,阻了江源沓的腳步。江源沓「呸」了一聲:「無情無義不孝不仁的東西,也不怪所有人都說這是個石頭縫蹦出來的人面獸心貨色……」

  江雲澈入了宮門,乘上小轎,往雍月閣去。

  他的官職還沒做到這般高位時,是宮裡兩位小主子的啟蒙夫子。如今官職越來越大,要處理的事情越來越多,宮裡兩位小主子也逐漸有了其他先生,不過他仍然每隔五日會給他們上課一次。

  今日正是授課的日子。

  因為要送林瑩瑩,江雲澈今日出門很早,到了雍月閣時距離授課的時辰還有一大段空閒時間,他本想先翻翻律冊等著授課時辰,卻沒想到到了雍月閣時,見到小殿下身邊的人。

  江雲澈意外詢問:「殿下已經到了?」

  「是。」侍女彎膝回話,「回相爺,小殿下醒得早,已過來早讀近半個時辰了。」

  江雲澈抬步進去,一眼看見玉疏小小的挺拔背影。

  顯然,小殿下讀書很專注,並沒有聽到門口的交談。江雲澈腳步頓了頓,繼續往前走,走到他身邊時,玉疏才發覺。

  玉疏趕忙將手中的書冊放下,站起身來,規規矩矩地問好:「先生來得這樣早,可是忽然天寒昨夜未安眠?」

  小小的人一個,站坐行臥皆挺拔。

  縱使再冷血,瞧著這樣關切詢問的小玉人,何況還是自己的學生,江雲澈也不由面色和緩下來。

  江雲澈將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精致玉砌的五官和陛下一般無二,偏偏性情和其父毫不相似。他有最溫柔的眼神,永遠用和善包容的目光看待這世間萬物。

  「尚好。」江雲澈垂目,望向他正在看的書,詢問:「在看什麼書?」

  「昨日陳太傅說起東漢末年時大傷寒,亡者千萬餘,生靈塗炭,思之輾轉,所以比往日起得早了些,過來翻閱記載的古史之冊。」童音清脆,字字清晰。

  江雲澈望著他的眼睛,頭一次在小小的他眼中發現了一種情感,叫做慈悲。

  江雲澈點點頭。

  玉疏抿了下唇,再開口:「先生這樣早過來,若是為了清淨讀書,玉疏這就回去,待到了時辰再來向先生問惑。」

  「你讀你的書。」江雲澈款步走到長案後坐下。

  涼冬的清晨,偌大的雍月閣安安靜靜的,只有師徒二人偶爾的翻書聲。

  江雲澈看完公事文件,再抬頭端詳著端坐讀書的小殿下,問:「你想問什麼?」

  玉疏趕忙放下手上的史冊,從桌屜裡取出課業,雙手捧著走向江雲澈。他先將江雲澈留的功課遞上去,再將書攤開,書頁上密密麻麻被他圈著,十分有條理地寫出自己不懂的地方。

  此時,卻鳶才剛剛醒來。

  「別的課就算了,今兒個可是相爺的課。小祖宗您可不能再睡了。」枕絮細細的一雙眉擰巴著。

  「枕絮,抱抱。」小公主從被窩裡伸出一雙小短胳膊,奶聲奶氣地撒嬌。

  枕絮所有的犯愁在小公主的這一聲抱抱裡,頓時化成泡影。她趕忙彎下腰去抱小公主。

  小公主摟住她的脖子,軟糯地哼唧了兩聲,再用嬌軟的小臉蛋蹭蹭枕絮的脖子,綿綿開口:「我乖乖不想絮絮不開心,絮絮抱我一會兒我就有了起床的力氣啦!」

  枕絮整顆心都化了,忍不住抱怨:「天越來越冷,上課晚一些就好了!」

  「先生那樣忙,能抽時間給我們講書已經很辛苦啦。我這就起啦。」

  枕絮望著懷裡的小公主,一陣恍惚。她是和尤玉璣一起長大的,十分清楚小公主和尤玉璣小時候長得有多相似。

  這份相似,讓枕絮心裡又多幾分柔軟。她溫聲:「我給公主拿湯婆子塞進被子,等下了課再回來舒舒服服躺著。」

  「好!絮絮對我天下第一好!」卻鳶挑著眼尾,年紀太小斷然看出來尤玉璣的嫵媚豔麗,卻成了另一種驚豔別致的靈氣。

  枕絮轉身出去忙碌,卻鳶瞬間收起臉上乖順的笑容。她赤足跳下床,踢開腳邊的鞋子,犯了難喃喃:「今天拿誰尋開心好呢。」

  亮光一閃,一枚銅板從她小小的手指尖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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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番外‧六年後(二)

  不多時,枕絮與宮婢帶著梳洗器具進來。枕絮瞧見小公主坐在窗下軟塌上,慢悠悠晃悠著一雙小短腿。一雙小腳丫從雪色褲腿裡露出來。

  枕絮瞥了一眼,就知道她又赤著足跳下床,趕忙快步走過去,柔聲勸:「天氣變冷了,以後可不能總光著小腳丫丫走路呢。」

  她在小公主身邊蹲下來,將卻鳶的一雙小腳丫捧在懷裡。足心果真有些涼,這讓枕絮立刻皺了眉。

  「我聽絮絮的!」小公主乖乖地應。

  枕絮抬頭望向她,眉眼間帶著笑。

  宮婢將淨臉的帕子浸濕又擰乾,濕漉漉的帕子上帶著點甜甜的果子清香。宮婢動作輕柔地用帕子給小公主擦臉,小孩子臉嫩,可不是得輕柔些。

  另一個宮婢將小公主今日要穿的衣服帶過來,輕輕放在軟塌上。

  卻鳶看了一眼明黃的小裙子,哼唧了兩聲,伸手去攥枕絮的袖子,再搖一搖,奶聲奶氣地撒嬌:「不穿這個。」

  枕絮哪有不應的?笑著問:「好。小殿下想穿拿一件?」

  「竹青的那個,前天晚上送過來的那個。」

  枕絮愣了一下,才令宮婢去拿。

  卻鳶要的那件竹青色的,可不是小姑娘家穿的裙子,而是小郎君的衣衫。

  宮婢很快從衣服裡取來小公主要的衣裳,服侍她穿戴。

  枕絮立在一旁微笑注視著嬌嬌的小公主轉眼間變成了個小郎君。實則,枕絮心裡很是疑惑。

  ——枕絮和宮中很多人一樣,都不太理解陛下的一視同仁。

  兩位小殿下的吃穿用度完全一樣。就說兩位小殿下的住處,是後頭重新修葺的,修葺時嚴格按照圖紙每一個雕花都不准有一絲一毫不同之處。不僅床榻桌椅一干物件都一模一樣,就連窗下的新鮮插花和床上的被褥都一模一樣。

  偶爾小公主嘴饞點個什麼東西,御膳房必然做兩份,將另一份送去小皇子那裡。

  反之亦然。

  就連去年玉疏不小心染了風寒,活蹦亂跳小公主也被陛下親自灌了一碗風寒湯。

  吃穿住行,在穿這件事情,也不例外。所有衣服,必是兩件一模一樣送到兩處。別的事情就算了,在穿這件事情上,也完全一樣是不是離譜了些?畢竟兩位小主子性別不同啊。

  是以,小公主時常會穿送過來的男子衣衫。不過那邊的玉疏倒是從未穿過和妹妹一樣的小裙子……

  枕絮望著俊朗的「小郎君」,心想這是兩個孩子一人長得像一個,要不然就是兩個分不清的玉面小郎君了。

  枕絮彎腰,將小公主抱起來,抱她到外間去用早膳。六歲了,早已不是行動間需要人抱著的年歲了,可是這樣乖乖的小公主,誰不想多抱一會兒呢。

  枕絮望著懷裡的小公主,彎著眼睛笑。

  她如今已經不在尤玉璣身邊做事,徹底守在了小公主身邊。

  卻鳶乖乖偎在枕絮的懷裡,回頭望了一眼窗下軟塌上的小方桌,上面靜靜躺著一枚銅板。

  她偏過臉,用臉頰蹭一蹭枕絮的肩。

  枕絮側首望了一眼,見她雪團子般乖巧的模樣,心都要化了。

  讓別人心化了的小公主,此時正在合計著把討厭鬼丟進糞坑還是臭魚塘。

  第一堂課,是江雲澈所授,只兩位小殿下。不過今日的課程顯然沒有結束,江雲澈離開後,他們還有別的課。別的課,倒是不止他們兩個,還有些朝中大臣的子女,皆年齡與他們二人相仿。

  鬚髮皆白的老夫子在前面拉長了音誦讀,下面坐了七八個不到十歲的孩童。

  卻鳶輕飄飄地掃了一眼坐在遠處的小胖子晁樂生。她收回目光半垂著眼,長長的眼睫遮了一雙明燦的眸子。她的小手拿起一張宣紙,慢慢揉成團。

  老夫子正誦到抑揚頓挫時,忽聞低低的啜涕聲。

  眼睛終於離開書卷,他向下望去,看見小公主低著頭,一手捂著自己的嘴,克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另一隻小手揉著自己的頭。

  在她的桌面上,躺著一個紙團。

  老夫子橫眉:「是誰丟紙團打到了人!」

  都是年紀不大的孩子,老夫子提聲訓斥,大多嚇了一跳,又是一臉茫然,望向小公主。

  小公主慢慢抬起臉,雪白的小臉蛋上早就淚水漣漣。老夫子瞧了,立刻心頭一軟,放低了聲音詢問:「是誰打了你?」

  小公主慢慢站起身來,她緊緊抿著唇輕輕搖頭不肯說話。只一雙眼睛定定望著夫子,她再慢慢眨了下眼睛,又帶下一滴淚珠來。

  老夫子環視屋內,立刻指向坐在角落裡的晁樂生,提聲問:「是不是你幹的?」

  正在看戲的晁樂生嚇了一跳,猛地睜大了眼睛。

  是,他平時是稍微不安分了點,也的確曾朝別人丟過紙團。但是這次真不是他幹的!

  「不是我!」晁樂生懵了,怎麼沒人信他呢?

  孩子們都望過來,那眼神好像抓到了真凶。

  「真不是我!」晁樂生一下子站起來,瞪向卻鳶,「你說啊,你說不是我!」

  小公主怯生生地縮了縮肩,畏懼地向後退了半步,什麼也不敢說,反而是哭得更凶了。精致的小臉哭得好似被水洗過一樣。

  「你給我出去面壁!」老夫子將晁樂生攆了出去。

  玉疏回頭深看了一眼委屈哭泣的妹妹,他轉過頭,將攤在桌上的書冊,向後再翻了一頁。

  一堂課結束,卻鳶正想出去玩,被趙瑾攔住。趙瑾將她拉到角落,擰著眉猶豫了好半天才說:「他根本沒打你!」

  「瑾哥哥怎麼知道的?」卻鳶軟著聲音問。她還是那個乖乖的樣子,完全沒有因為被戳穿而生出別的起伏情緒。

  「我一直看著你,我看著你自己揉了紙,然後你就突然哭了!」

  「哦——」卻鳶拉長了音,「可是瑾哥哥為什麼要一直看著我呀?」

  這問題像把趙瑾問住了。他愣了好半天才說:「我爹爹和阿娘時常說我比你和玉疏長點一點,叮囑我要保護你們。」

  「我就知道瑾哥哥對我好。」卻鳶彎著眼睛甜甜地笑,又去拉趙瑾的手。她攥著趙瑾的手搖呀搖,用甜甜的嗓子說:「上次他拿紙團丟瑾哥哥,我給瑾哥哥報仇呀!」

  趙瑾呆住,愣愣望著面前的小公主。在口才這方面,顯然趙瑾沒遺傳了江淳的口才,反而更像趙升一些。沉默了好半天,他才憋出話:「是、是我錯怪你了……」

  「瑾哥哥,瑾哥哥……」小公主忽然換上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你幫幫我好不好?」

  「嗯嗯!」趙瑾也不管什麼事情,立刻點頭。

  小公主回頭,望向夫子休息的房間,紅著眼睛說:「我今天交上去的課業在背面畫了王八。瑾哥哥求求你幫我拿回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她吸了下鼻子,似乎隨時都能哭出來。

  去偷課業?趙瑾嚇了一跳。他是個規矩的孩子,從來不敢做這樣的事情,可是小公主紅著眼睛搖他的手不停央求……

  趙瑾一咬牙,答應下來。

  「瑾哥哥真好!」小公主笑起來,笑容是甜的,聲音也是甜的。

  趙瑾硬著頭皮溜進夫子的屋子,手忙腳亂地在桌上的課業上翻找著。他翻到最後一頁,也沒看見小公主的那份。

  「你在幹什麼?」老夫子板著臉從外面進來,「課業又才交?」

  「我、我不是……」趙瑾局促起來。

  「那你在幹什麼?」老夫子很是氣憤,這一個兩個怎麼都不省心!

  趙瑾抿著唇,絕不將小公主供出來。他這個樣子,在老夫子眼中就是默認,不由厲聲訓斥了一番,又罰他抄書。

  這邊的響動傳到外面,卻鳶摩挲著銅板,腳步輕快地離開。卻不想她剛走沒多久,遇見了哥哥。

  「尤卻鳶。」哥哥溫聲念一遍她的名字,不再說其他。

  哥哥溫柔的目光落過來,卻鳶莫名心頭一慌,將眼睛別開。

  哥哥擋在前面,阻了她的路。哥哥只是溫柔望著她,也不說話。卻鳶擰著眉,哼唧了兩聲,終於受不了哥哥的溫柔審訊。她主動去拉哥哥的袖子,自己招了:「晁樂生雖然沒欺負我,可是他總欺負別人,說話也愛挖苦人,妹妹這是替天行道呀!」

  卻鳶望著哥哥,擺出最最燦爛的笑臉。

  玉疏「嗯」了一聲,終於溫聲開口:「那趙瑾呢?」

  卻鳶將指間的銅板拋起又接住,小聲嘀咕:「他多管閒事。多管閒事的人總該吃點教訓。」

  「哥哥,我餓了。你摸摸,多癟呀!」卻鳶拉著哥哥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揉啊揉。

  「是癟了。」玉疏點了下頭,「去母后那裡吧。母后讓我們過去。」

  「那哥哥和我一起過去嗎?」

  「你先去。」玉疏立在原地目送妹妹走遠,然後去尋夫子,借解惑由,給趙瑾解圍。

  去曇香映月前,玉疏側首吩咐流風:「晁樂生今年九歲了,讓他與我們一起讀書於他也是蹉跎,平白耽誤了他學習,晁家心中不願也不能說。明日起,不用請他過來了,讓他與同齡人一起讀書更好些。」

  流風應了聲是,看著殿下的小身影,心想不愧是自小宮中人,連攆人也能將話說得這麼漂亮。

  曇香映月是司闕與尤玉璣現在在宮中的住處。

  司闕喜歡這個名字,給他們三人的宮殿仍用了舊名。

  玉疏邁進曇香映月,宮婢屈膝行禮,為他打了簾。天才剛冷,這珠簾還未換成棉簾。珠簾相撞,切磋出錯落的清脆悅耳聲響。

  尤玉璣慵懶側坐在美人榻上,眉眼含笑望著吃蜜餞的女兒。

  漆黑的百歲窩在她足邊。

  尤玉璣轉眸,溫柔望過來,招了招手,柔聲喚:「玉疏。」

  玉疏不由快步走過去,離得近了,聞到母親身上的清香,讓他不由自主眉眼含笑。

  此時,司闕正在書房召見江雲澈。

  六年龍袍加身,也沒給他染上威嚴的帝王相,還是那樣坐姿懶散,神情也懨懨。

  「真沒辦法?」他掀起眼皮,問道。

  江雲澈還陷在震驚中。

  剛剛,司闕問:「是不是真的不能一國二君?」

  一國二君,這可真是聞所未聞。陛下將一兒一女間的那碗水端得平得不能更平,天下皆知。可江雲澈怎麼也沒想到司闕將這份公平算計在帝位上。

  一國二君於國無利,更是禍患,司闕也明白。正是明白,才厭煩至此。

  「要不,這皇位誰也不給。」

  江雲澈在司闕這話中隱隱聽出幾分氣急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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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番外‧六年後(三)

  清晨時零星飄了雪,整個上午晴空萬里,讓今冬這第一場雪顯得倉促了些。不過過了用午膳的時辰,又開始落雪。原來晨間零星飄落的雪沫子只是個預演,到了這時,今冬這一場雪方紛紛揚揚隆重登場。

  尤玉璣坐在窗下美人榻上,推開半扇窗戶,望向外面忽然降落的大雪。尤卻鳶安靜地坐在她身邊,跟著一起朝外望去。小公主眼睛一眨不眨,頗有幾分新奇地望著大雪。六歲的孩子會覺得時日漫長,去年落雪彷佛已經過去很久很久。

  小公主往前挪了挪,伸出小手探出窗戶,想要接雪。可惜雕簷寬深,遮過風雪。近在咫尺的雪花卻不能坐在她的小手上。

  「母后,我可不可以出去玩呀?我會穿襖子,穿暖暖!」小公主長長的眼睫眨了眨,撲閃撲閃,露出唯有稚童才有的乾淨眸子。

  大多時候,她與人說話總是這樣乖乖的眉眼,完全符合天真小公主的身份。

  尤玉璣轉眸望向立在長案後寫字的玉疏,她將手搭在卻鳶的肩上,對玉疏說:「玉疏,帶妹妹出去玩一會兒。」

  「好。」玉疏立刻放下筆,含笑望過來。

  不必尤玉璣多吩咐,兩位小殿下身邊的人立刻抱著暖和的襖給他們穿好。卻鳶把小手從宮婢手中抽開,一邊去拉哥哥的手,一邊甜甜地說:「要哥哥牽。」

  玉疏握著她的手,牽著她往外走。

  宮婢跟在身後,言語間帶著笑地議論著這場雪。卻鳶往哥哥身邊挪了挪,小聲問:「哥哥,你討不討厭我?」

  司玉疏目視前方,望著外面紛揚的大雪。他沒有轉頭看向妹妹,只是用平和的語氣反問:「我為什麼要討厭你?」

  小公主明亮的眸子飛快轉了一圈,軟軟的唇抿了一下,悄悄皺了眉。卻鳶只是覺得自己那些取樂子的事情,總是能被哥哥看穿,哥哥會不會只喜歡乖乖的妹妹?可她不是乖乖的妹妹,她不想乖乖。

  她喜歡騙人,騙人好玩。

  妹妹沉默了很久,玉疏這才將欣賞落雪的目光挪過來,望向小公主。他微微用力握一握妹妹的小手,溫聲道:「你是我妹妹,哥哥永遠不會討厭妹妹。」

  見妹妹還是不說話,玉疏又補了一句:「哥哥比你年長了一歲,不能白長一歲,要更懂事,更包容。」

  玉疏這話,本來是之前卻鳶耍懶皮時對他說的話,他只不過是將妹妹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不曾想妹妹反倒不高興了。

  「什麼呀。你就比我早出生半刻鐘,怎麼就拿年長一歲來壓人!」

  玉疏愣了一下。年長一歲是她說的,只早出生半刻鐘也是她說的,原來不管怎麼說都是只能她說嗎?玉疏微怔之後繼而笑了笑,道:「好。妹妹說得對。」

  卻鳶輕哼了一聲,嘀嘀咕咕:「父皇說過咱們都是一樣的,從來沒有哥哥讓著妹妹的道理,我又不比你差。本就該互相照顧、保護。」

  「嗯嗯。」玉疏點頭,「妹妹說的都對。」

  玉疏應得有點敷衍,不是不讚成妹妹的話,實則這話他也聽過許多次。只不過他瞧著妹妹彷佛父皇的語氣,還是覺得很有趣。

  「哥哥!」卻鳶忽然停下腳步。

  玉疏轉頭望過來,卻鳶將握了許久的雪球朝他臉上扔過來,然後笑著跑開。玉疏偏過臉擦去臉頰上的雪,臉上殘著一點疼。他望向跑遠的妹妹,妹妹開懷笑著對他扮鬼臉。

  玉疏望著妹妹無奈地搖頭。

  妹妹這一陣風一陣雨毫無章法的性子還真是——

  挺可愛的。

  窗下,尤玉璣望著一雙子女的背影。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小女兒並不像表面那樣乖巧。畢竟,尤玉璣曾遇見過這世上最會演戲最會扮乖的人。

  想起那個人,她不由慢慢彎了唇。

  景娘子立在她身邊,與她一同看。景娘子瞧了一眼尤玉璣的神色,笑著說:「兩位小主子親近。」

  「讓跟去的宮婢仔細照料,若冷了早早帶回來。」尤玉璣一邊吩咐著,一邊下了美人榻,拖著曳地的裙擺走到方桌旁坐下。她阻了宮婢的服侍,十分有興致地自己調了茶。

  景娘子立刻吩咐了宮婢,再進來時,望向閒適雅態品茗的尤玉璣,若有所思。

  六年前初進宮時,景娘子有許多擔憂。一眨眼,六年過去了。尤玉璣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並沒有因為身份變得高貴,而人變得「高貴」。她還是那樣溫柔寬仁。不管是以前少女時在司地草原,還是突然喪父蹉難時在晉南王府,還是如今母儀天下,她的溫柔與風度,從未變過。

  與她相處,總覺得愜意舒心。

  與這樣的人說話,忍不住也溫柔了語調:「明日之宴皆已籌備妥當,娘娘可還有其他吩咐?」

  ——明日是尤玉璣的生辰。

  「沒什麼吩咐了。」尤玉璣並不怎麼當回事,細細品了自己調的茶,對味道尚算滿意。

  尤玉璣喝了茶後,又倚在窗下聞著梅香,慵懶地翻了幾頁書來讀。待得感覺倦了,換了衣裳,去床榻上午憩。

  司闕進來時,尤玉璣已經睡著了。

  宮婢皆退下,溫暖的寢殿裡安安靜靜的。雲鶴博山爐裡飄出淡淡的芬芳,裡面燒著尤玉璣自己調製的香料。

  司闕走到床邊,垂目瞥著沉睡的尤玉璣,不太高興地抱怨一句:「又不等我。」

  就連抱怨的聲音也輕淺,怕擾了她好眠。

  司闕輕手輕腳地上了榻躺在尤玉璣身側,他想湊近她,想將臉埋在她懷裡溺在她的溫柔裡。可是擔心剛從外面進來帶了一身寒氣給她,只能怏怏作罷。

  偏偏尤玉璣這時候翻了個身轉過來,雙眸仍舊合著,軟聲低語了一句:「過來些。」

  她帶著睏倦的溫柔聲線裡灑了一捧朝曦,繾綣著令人發癢的柔軟溫度。

  司闕懨懨大半日的面孔這才露了笑,他如願湊過去,將臉頰埋在尤玉璣的頸彎蹭了蹭,用外人從未聽見過的溫柔眷戀語氣喚一聲姐姐。

  尤玉璣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她搭在司闕腰上的手慢吞吞地上移,摸索到司闕微涼的臉頰,輕覆了片刻,又輾轉摸到他的耳垂,輕輕捏了下,然後才慢慢放下手,重新進入沉沉的午眠。

  不多時,司闕也睡著了。

  司闕極少做夢,這第一場雪的午眠卻深深陷在夢中。說是夢,卻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他夢見六年前尤玉璣被前朝廢太子陳律擄進東宮。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懼怕。他找到她,望著她慌張穿衣的纖細背影,立在門口穩了穩心神才能平靜走近她。他不敢讓尤玉璣看見他的眼睛,他只能立在她身後,俯下身來幫她穿衣,她的淚落在他的手背上,灼得他整顆心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時間不長的午眠,這一幕在司闕的夢裡反反復復上演了無數次。夢裡每次她的淚落在他手背上的疼痛感,都是那樣真實,讓他在夢境裡一遍遍心口窒痛。

  也是從那時起,他有了爭權的心思。

  無上的權利從來不是他所求,他將自己囚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裡,所為的不過是更好的庇護她,讓她這一生,再也不落一滴淚。

  眉心微涼,司闕皺著眉醒過來。入眼,是尤玉璣望過來的溫柔眉眼。

  「怎麼了?」尤玉璣嫣然彎唇,「該不會是做噩夢了吧?」

  司闕沒說話,定定望了她一會兒,朝她伸出雙臂:「是做噩夢了,姐姐快抱抱。」

  尤玉璣失笑他這渾話,倒也仍舊俯下身來去抱他。她憶著上次哄卻鳶的情景,用哄小孩子的語氣,將上次哄卻鳶的話換個稱呼來哄他:「好啦,噩夢都是反的。咱們闕闕不怕啦。」

  說著,她甚至像曾經哄卻鳶那樣,動作溫柔地輕輕拍了拍司闕的肩。

  噩夢都是反的。

  這話不管是哄小孩還是哄大人都是有用的。

  司闕可不會因為她用哄小孩子的語氣而別扭。相反,他很滿足地抱住尤玉璣,並且抱著她的手臂慢慢收緊,將人緊緊箍在懷裡。

  「姐姐。」他喚一聲,停頓了兩息,將臉埋在尤玉璣的懷裡,再開口:「哥哥的好鳶鳶。」

  玉疏和卻鳶似乎回來了,司闕隱約能聽見他們兩個說話的聲音。不過他眷戀著不肯鬆手,甚至在尤玉璣的懷裡慢慢合上眼。

  司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很久很久以前,他剛對這隻狐狸精動了歪心思的時候,計劃著在她的懷裡死去,也算一場絢麗的死亡。畢竟活著沒什麼意思,他活著就是為了思考怎麼死才好玩些。

  司闕忽然清醒了一下,想起了自己的初心。

  他不僅沒漂亮地死,還把自己研的絕世毒藥給解了,死皮爛臉地活著了。

  看來狐狸精的迷藥果真厲害,潛移默化中讓他的初心不負成了個笑話。

  司闕微張了唇,剛想嘆息一聲,嘗到了尤玉璣身上的雅香。他忽然就笑了,抱著俯下身來的尤玉璣轉了個身,兩個人滾到床裡側去。

  尤玉璣輕輕推了推他,柔聲說:「睡很久了,該起啦。」

  「不。」司闕埋首在尤玉璣的懷裡輕蹭,說:「姐姐繼續哄哄。」

  尤玉璣垂眸望著他好一會兒,司闕忽然抬起眼睛,亮著漆眸問她:「姐姐看我做什麼?」

  尤玉璣輕怔,繼而莞爾。她微微笑著,並不答話,只是抬起手來,用皙白的指尖輕輕撥了撥司闕的眼睫,看著他隨之緩慢眨了下眼睛。

  司闕握住她的手,輕輕咬了咬她的指尖。他順著尤玉璣的指尖慢慢輾吻而上,輕吻將要落到尤玉璣的唇上時,宮婢的腳步聲打破了屋內的旖溫。

  原是尤玉璣的母親進宮了。

  此時,卻鳶正坐在外祖母的膝上,親暱地拉著外祖母的手。

  一個少女立在尤夫人身邊,好奇地打量著卻鳶。

  「星星,她叫尤漣,是你表姐。」

  卻鳶彎著眼睛,乖乖地問好。

  尤玉璣過來時,尤夫人讓尤漣帶卻鳶去外面玩。尤漣忍了很久,終於趁著沒人將疑惑問出來:「小公主,你為什麼姓尤?」

  卻鳶蹲在雪人旁,給雪人肚皮上畫畫。她仰起小臉望向尤漣,眨眨眼,說:「我不姓尤。」

  尤漣皺眉。

  她剛剛來時正好聽見哥哥喊妹妹「尤卻鳶」的。

  卻鳶一邊拿著樹枝在雪人肚皮上畫王八,一邊說:「單日時哥哥姓司我姓尤,雙日時哥哥姓尤我姓司。」

  尤漣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一臉的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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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番外‧六年後(四)

  尤玉璣並非特別喜歡熱鬧的人,只是如今皇后的身份擺著,她的生辰不可能草草過去,一大清早,朝中重臣家眷個個笑臉進宮,來給她慶賀。不過她雖然不喜歡將一個尋常的日子弄得這樣隆重,可應付這樣的場合倒也游刃有餘。

  滿殿女眷個個仔細打扮過,隆重又豔麗。一眼望過去,整個內殿裡一片美不勝收。不同於這些進宮來慶賀的女眷們身著隆重正裝,尤玉璣的穿戴倒是簡單許多。她沒有穿戴繁重的玄色鳳袍,更沒有戴著沉甸甸的鳳冠。一身時興的柔軟襦裝裹身,將婀娜的身段襯得如水溫柔。沒有選擇玄與紅的色澤,而是她一向喜歡的柔和淡紫色,只綴了些旁人用不得的鳳紋。那些鳳凰暗紋在她靜立時並不明顯,卻在行動間泛著流光。尤其是隨著她走動,身後加長的裙擺繾綣曳地,鳳凰徐徐展開。

  烏絲盡數高盤,越發將她的玉頸襯得頎長,氣質出眾。高聳的雲鬢間戴著一副鳳凰首飾,一長一短步搖各一,又鳳首簪有二,再零星綴了幾顆小巧精致的金珠。眉心用一顆同樣的小巧金珠來飾。

  尤玉璣在上首坐下,溫聲賜座。滿殿女眷端莊坐下,悄悄打量著皇后。

  她有著令男子著迷的美豔,又有骨子裡的溫柔來將這份美豔潤色,讓這份美不僅沒有落入俗套,反倒讓人一時想要仰望,一時又忍不住親近。

  皇后沒來時,整個大殿內姹紫嫣紅,爭奇鬥豔。都是身份尊貴且面容不醜的女子,愛美爭豔似乎成了天性,個個較著勁兒地讓自己更顯眼。然而皇后來了這裡,所有的豔麗瞬間黯淡下去,皆成了陪襯的綠葉。

  「我來晚了是不是!」翠玉小跑著進來。進來了也不行禮,直接攥著裙角,繼續穿過一張張宴桌,朝尤玉璣小跑過去。

  「不晚。」尤玉璣含笑望過來,去拉她的手。

  一雙雙眼睛打量著翠玉,神色各異,有驚奇有鄙視,還有更多的疑惑不解。許多人都覺得翠玉的命不好,本是金枝玉葉該享盡榮華富貴地長大,卻幼時被拐子拐了,受盡苦難,這好不容易被親生父母找回來,好日子沒過多久王朝交替,郡主沒當上幾天,又開始奔波著做各種生意。一個姑娘家,整日奔波在生意場,實在有些不合適。

  不過這位也不算命不好。

  改朝換代了,陳氏成了下人,偏偏她和皇后娘娘攀上了關係,一口一個姐姐地喊,像喊親姐似的!

  這不,她來給皇后生辰遲了不說,直接跑到皇后身邊坐下了。那位子,她坐著安穩嗎?

  翠玉坐得挺安穩的。

  「姐姐,姐姐,看我給你準備的禮物!」翠玉讓人將禮物帶上來。東西用紅綢蒙著,看不到裡面的東西。四個小太監抬著,似乎有些重。

  尤玉璣望過去,雖然不知道裡面是什麼,但是猜著一定是頗為昂貴的東西。翠玉是個愛錢的人,她對關係一般的人,摳門到極致。可若她和一個人關係好,就會送好東西。在她眼裡的好東西,就是值錢的東西。

  果然,紅綢掀開,滿殿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一顆純金打造的松樹,不比真實的松樹小多少。精致到每一片葉子上的紋路。金松樹座的花盆底子用鴿子蛋大小的寶石來裝飾,流光溢彩,閃到人眼睛疼。

  滿殿的高門女眷被這又昂貴又大俗的賀禮搞得一時噤聲,不知道說什麼,想誇都沒法誇。

  尤玉璣望向翠玉,含笑道:「看來今年賺了不少。」

  「是啊。」翠玉眉開眼笑,「一年比一年賺得多!日子可滋潤了!」

  坦坦蕩蕩。

  不管從商是不是會被這些高門看不上,她就是喜歡賺錢,因為賺錢而快樂。簡直沒有比賺錢更讓翠玉覺得開心的事情。

  林瑩瑩欠身,將一碗香飲子遞給翠玉,彎著眼睛說:「喏,這個口味好喝合你胃口。」

  翠玉接過來,也不講究什麼儀態,一口乾了。她將碗放下,催著問林瑩瑩和春杏給尤玉璣備了什麼慶生的禮物。

  春杏已經死了,現在是周家的少夫人。她始終是安於現狀的性子,可是如今的安於現狀和以前在晉南王府時,又有不同。彼時是認了命,此時卻是真的滿足現在的生活。

  不多時陛下過來,滿殿的人再次起身恭迎。

  尤玉璣有些驚訝地望了司闕一眼,看著他一步步朝她走來。上朝時,司闕會穿著盤龍玄衣,平日裡還是多穿寬袖鬆袍。他今日卻穿了一身紅衣,豔麗到惹眼。本就是謫仙似的容貌,紅衣在身,冷與豔劇烈碰撞。

  司闕在尤玉璣身邊坐下來,在滿殿春心的打量下,微微側首靠近尤玉璣,低聲問:「姐姐看誰看得走了神?」

  尤玉璣唇角輕挽了一絲,又歸於平靜。她下巴略抬湊到司闕耳畔,低聲:「我的卻疏今日好看極了。」

  眾目睽睽之下,帝后二人交耳低語,說著情話。

  旁人只見二人舉止親密,倒是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司闕垂目,尤玉璣同時抬眸,兩個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相視一笑,再同時移開了目光。

  此時,今日來參宴的貴女們方才一個個粉墨登場獻上給皇后的賀禮。

  蘇家老夫人拉著自己亭亭玉立的孫女站起身,先行過禮,再開口說今日準備的賀禮是孫女親手繡的百鳥朝鳳圖,言語之間暗誇自己的孫女,最後讓自己的孫女蘇皖棲親自將賀禮送上去。

  蘇皖棲是京中頗負盛名的貌美才女,她款款走向上首,雙手捧著百鳥朝鳳圖送上,目光有意無意地望了司闕一眼。

  翠玉和林瑩瑩對視了一眼。她們早就發現了今日這些高門大戶來給皇后賀壽,都帶著家中待字閨中的女孩兒。

  這是看著後宮六年無妃嬪,想借機塞人呢。

  蘇皖棲剛退下去,別家立刻前赴後繼地獻禮,且大多都讓自己家年輕貌美的姑娘來獻禮。今日是給皇后慶生,宴席間皆是女眷,她們想著陛下應當不會久留,可不得抓緊機會抓緊時間地將自家女兒往前推,顯擺一下。

  慢慢的,席間的氣氛逐漸發生了變化。那些沒女兒推出來的婦人們,悄悄目光交流,露出看戲的神色,最後又頻頻將目光落在皇后的身上,悄悄打量著。按理說,皇后為博一個賢后美名這個時候應該充盈後宮。不過今日是皇后的生辰,這個日子自己主動往後宮納人,難免有點噎人。

  那些小心思,尤玉璣早就看了出來。她面帶微笑地應對著一個個妙齡少女,實則有些走神。她現在心裡想著的,倒不是大殿內這些人想的這一樁。而是尤嘉木今日會回京。已經三年不見弟弟,她一直牽掛著。不知他此時入了京沒有?不知今日天黑前能不能見到他。

  翠玉不知道尤玉璣在想弟弟,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不開心,翠玉把眉頭一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正抱著自己的賀歲圖,捏著嗓子講解的閨秀愣住。

  就連尤玉璣也收回思緒,側首望向她。

  翠玉從來不是個說話拐彎的人,沒惡意的時候也經常說話得罪人,何況真有了惡意。她「哎呀」了一聲,撩著眼皮掃一圈滿殿的女眷,開口:「姐姐你一直不說話,可把這些人急壞了呢。咱們知道前情的,知道這些丫頭片子們是給姐姐獻生辰禮。要是不知前情的人突然進來,還以為逛窯子呢!」

  逛窯子仨字一出,滿殿死寂。

  殿內的人立刻去看陛下神色。

  司闕垂著眼,神色不得探。

  抱著賀歲圖的閨秀雙頰瞬間紅透,連雙肩也跟著抖了起來。

  「你抖什麼抖。」翠玉更不高興了,「怎麼著,敢做不敢認是吧?還是讀書的大家閨秀呢,我看窯姐都比你坦蕩些。你介紹畫什麼鳥玩意兒用得著捏著嗓子說話嗎?還有你那雙眼珠子要往陛下身上蕩漾幾次啊?當心閃了舌頭爛了眼珠子!」

  這一通話下來,立在那裡瑟瑟發抖的姑娘完全受不住,抖著手將賀歲圖遞給內宦,紅著臉坐下來。要不是帝后還在這裡,她只怕會立刻哭著跑開。

  自家女兒被當眾辱了,當母親的自然不高興。

  「你這話說的是不把陛下……」

  翠玉乾脆當做沒聽見,繼續抬著下巴說話,她嗓門大,輕易遮住別人的話:「今兒個皇后生辰,你們拿出這一齣掃不掃興啊,還是誠心噁心人的啊!」

  有那婦人出口打圓場:「陛下、娘娘明鑑,咱們根本沒有那個……」

  開口婦人的嗓音立刻又被翠玉的大嗓門蓋了過去,整個大殿只有翠玉叭叭的響亮嗓音——

  「外頭那些小婦勾引漢子還知道是丟人事。一個個高門裡出來的,反倒不要臉面。一邊讀著書說著聖賢話, 一邊恨不得立刻剝了衣裳往男人懷裡躺。外頭的小婦給人做小那是逼不得已,好家伙你們這些錦衣玉食的貴女們……」翠玉抬手籠統地指了一圈,頓了頓,再一字一頓——「真他媽不要臉!」

  「你!」蘇家老夫人氣得臉上發白,「這是什麼樣的場合,你身為前朝餘孽准你進來就是恩賜了。竟在這裡污言穢語!豈是不把陛下放在眼裡!」

  翠玉驚訝地望向蘇家老夫人,瞪圓了眼睛:「我又沒說您老人家故意把孫女推出來帶了個好頭,您老人家急什麼呀!」

  「你!放肆!放肆!」蘇家老夫人起身跪地,「陛下豈能讓這樣的悍婦騷亂大殿,還請降陳家女的罪!」

  翠玉也覺得自己的用詞可能稍微有那麼點粗俗……一肚子話抖出來她說爽了,又有了點不安,下意識地望向林瑩瑩求助。

  林瑩瑩悄悄望向尤玉璣,給翠玉使了個眼色。

  自幼相識的交情,一個眼神心領神會。翠玉立刻擺出笑臉望向司闕,一陣真誠:「陛下,民女可都為姐姐說話的呀!愛姐姐之心日月可鑑呀!」

  翠玉伸出了三根手指頭,做發誓狀。

  一個個恨翠玉牙根癢癢的人眼巴巴望著陛下,等著陛下降旨將這悍婦發落了,處死最好!

  一陣安靜後,司闕隨意地「嗯」了一聲,繼續剝著手裡的栗子。栗子殼從他冷白修長的指間剝落,他將栗子肉放進口中,慢悠悠地吃了。

  就一個「嗯」嗎?眾人傻眼。

  「唉。」司闕忽然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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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番外‧六年後(五)

  司闕緩慢地掀起眼皮瞥了翠玉一眼,再收回視線,拿了顆糖炒栗子剝。

  這說不清意味的一瞥,讓翠玉頓時有點心裡發毛。她下意識地瞥向林瑩瑩,見林瑩瑩面帶微笑,心裡莫名安定了一些。她也不再多說,閉了嘴。

  司闕將手裡的那顆糖炒栗子剝好,遞給尤玉璣。

  尤玉璣也未抬手,微微欠身被他餵著吃了,然後含笑望向下方,溫聲道:「如林這幅畫畫得很不錯。」

  如林,正是剛剛抱著畫獻禮的閨秀。

  她被翠玉說得臉紅透還未消,聽了尤玉璣話,只能硬著頭皮起身謝恩,再匆匆坐下,低著頭,恨不得今日這宴早些結束,早些回家哭一場。

  有那有眼力見的婦人,立刻笑盈盈地替代家裡獻上賀禮,將尷尬化解。

  至於那些恨翠玉牙根癢癢的人,顯然要失望了。翠玉就這麼罵了一通,什麼處罰也沒有。眾人慢慢品出味兒來了,當真是仗著和皇后娘娘關係好,陛下也會寬宥幾分。

  獻禮還在繼續。

  尤玉璣環視殿內。顯然經過翠玉的一通罵,這些待字閨中的美人們都暫時安分了,沒有再秋波亂送。尤玉璣側過臉望向司闕,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失望。以前二十年,他作女兒裝扮,盡量帷帽白紗遮容,還是少不了許多男子的打量。那些打量的目光,讓他厭惡。現在換成姑娘家們含情脈脈望過來,倒也算一種彌補,這些心悅的目光若能讓他開心些,倒也是好事一樁。

  尤玉璣再次讚賞地打量著司闕今日特別穿戴的紅衣,她總是喜歡給他妝點得更好看些,更惹眼些。讓他以男子的身份,得到更多讚賞的目光。

  至於翠玉擔心的事情,尤玉璣倒是並不擔心。

  夫妻之禮,簽的是一生一世的契。信任是前提。兩個人之間很多話根本不用明說,即使從未開過口,卻已是心照不宣。

  若這份心照不宣的契約被一方打破,這場二人結合的姻緣契就走到了盡頭。

  午宴進行到一半,景娘子臉上掛著笑走近尤玉璣身邊,俯身低語尤嘉木已經進宮了。

  「這麼快。」尤玉璣一怔,繼而雙眸爬上歡喜。

  景娘子笑著說:「一臉的土,想來的馬不停蹄趕回來的。想著直奔過來,給他一把鏡子,將人勸住先去洗把臉去了。」

  尤玉璣彎了眼,三年不見想得厲害。反正這午宴也進行了一半,她讓賓客盡興,起身離席,起先還是款步而行,待出了宴殿,立刻加快了步子。

  至於司闕,早就想離席了。尤玉璣走時,跟著她一起起身。這讓殿內不少人神色黯然。

  不過她們得知是尤嘉木進了宮,頓時理解了。這幾年,尤家的兄弟兩個在疆場上可謂聲名遠揚。

  司闕這帝位是移花接木偷來的。而一心統一天下的陳帝當初太過急迫,雖然攻下多國,可根基從未穩過。司闕承了這一統十二國的美績,何嘗不是接了個爛攤子。六年過去,也才天下稍穩而已。

  這幾年,尤衡成為主帥,帶著雄兵鎮守山河。尤嘉木十二歲參軍跟著尤衡,十五歲起不再跟著尤衡,自領兵。不同於尤衡用兵的大開大合,他調兵遣將以詭詐聞名,常以出其不意的險招制勝。多少次在外人看來的必輸之局,都能被他用出其不意的方式獲勝。仔細算來,三年間竟不管多少次身陷龍潭,他竟無一敗仗。已有不少人認真鑽研起他的用兵之道。

  尤玉璣奔回曇香映月,迎面遇見往外走的尤嘉木。

  姐弟兩個同時停下了腳步,含笑相望。

  三年前,尤嘉木已經長得很高了。原以為他那時候個子長到頂了,沒想到三年後歸來又竄了一頭。

  尤玉璣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弟弟還是小小的一團,他坐在父親膝上,伸著手比劃,奶聲奶氣地嚷嚷:「爹爹,我什麼時候能長得像你這樣高?」

  父親大手拍了拍他的頭,哈哈大笑:「等你十七八差不多了!」

  今年弟弟十八,比父親高了很多很多,可惜父親看不見了。

  尤玉璣收了收心緒,微笑著柔聲:「嘉木這是真的長大了。」

  是啊,終於長大了,應該可以保護姐姐了吧?

  尤嘉木只是在心裡這樣想了想,沒好意思說出口,他帶著赧意地撓了撓頭,只叫了聲:「姐。」

  連聲音也徹底變成了男子的洪厚腔調,隱隱有些像父親。

  尤玉璣緩慢地點了下頭,一聲輕嗯,再問:「見過母親了?」

  「見了。也見了星星。」

  這時,緩步而行的司闕才走過來。尤嘉木用軍中禮節拜見。

  司闕抬手去扶,多打量了他一眼,思量著他這個頭會不會繼續長,會不會長成第二個尤衡。

  尤嘉木起身時,略作猶豫,叫了聲姐夫。

  司闕點了下頭,繼而皺眉,問:「你信中說的機關可給她帶了?」

  「帶了。剛剛已經給星星了。」

  司闕又問:「是兩份吧?」

  「當然!」尤嘉木立刻說。

  這點忌諱他還是知道的。四年前,他因為卻鳶跟他討一個手工核桃,順手給了,沒有同時給玉疏一個,惹得司闕很不高興。自那以後,不管是主動送東西,還是玉疏或卻鳶跟他討東西,他都得準備兩份。若是只有一份,只能誰也不給。

  「好啦,別在這裡說話了。進去說話。」尤玉璣柔聲道。

  幾個人往裡走,尤玉璣一邊走一邊柔聲說:「這次回來可以在京中多住一段時日了。」

  「是能待挺久,」尤嘉木點點頭,口無遮攔,「那姐你有空幫我找個媳婦兒吧。」

  尤玉璣驚訝地望向他,忍俊不禁,彎著眼睛說:「真是長大了,竟想成家了。喜歡什麼樣子的?有中意的了?」

  「沒。我哪有空中意,軍中都是漢子。」尤嘉木說,「我要長得好看的,溫柔點最好。」

  尤玉璣細瞧他,見他是認真的。軍中混久了,果真和京中公子不同,這也太不含蓄了。

  幾個人還沒走進屋子,就聽見了卻鳶咯咯笑的聲音。她正在玩舅舅帶給她的機關,很是開心。

  玉疏有一份一樣的,他也驚訝於機關的靈巧,但是顯然並沒有卻鳶那麼喜歡。

  尤夫人也在,微笑地坐在一旁,望著兩個孩子。

  卻鳶對小臂長的機關愛不釋手,獨自嘟囔:「如果讓停雲給我弄點毒來塗在機關上,豈不是更厲害啦!」

  尤玉璣剛邁進來就聽見卻鳶的話,她不由側首望了司闕一眼。司闕竟是笑了一下,道:「明天就讓停雲進宮,讓她給你研究專門的毒。」

  「好哦!」卻鳶開心極了。

  玉疏皺著眉,望著妹妹的神情含著幾分擔憂,擔心妹妹又要捉弄人。

  尤玉璣悄悄拽了拽司闕的袖子,低聲:「囡囡才六歲你讓她弄什麼毒……」

  司闕「哦」了一聲,走進去在椅子裡坐下,一臉無辜地望著女兒:「你母后不讓。」

  卻鳶眨眨眼,再眨眨眼,第三次眨眼之後眼睛便有點泛紅,她委委屈屈地走到尤玉璣面前,拉著尤玉璣的手輕輕地搖。她也不說話,只仰著臉,用委屈又無辜的表情眼巴巴望著尤玉璣。

  尤玉璣瞧著她這萬分熟悉的表情,無奈地抱著她在軟塌上坐下,認真對女兒說:「你還太小了,不能弄那些東西。」

  「我聽話,我不要。」卻鳶快哭出來了,紅著眼睛偎在尤玉璣懷裡,用柔軟的小臉蛋輕輕去蹭尤玉璣的肩,一副懂事又脆弱的模樣。

  尤玉璣摸摸她的頭,有點捨不得。她退了一步:「若你想弄那些毒也行,不過得讓停雲先教你。等她說你學得差不多了,才讓你碰,好不好?」

  「好!」卻鳶彎著眼睛笑起來,一臉純稚孩童模樣。

  她開心地蹭蹭尤玉璣的臉,然後復偎在尤玉璣懷裡,沖司闕調皮地眨了下眼。

  司闕笑著收回視線,伸手去召玉疏,待玉疏過來,將他抱在膝上。

  ——同為子女,哪能妹妹在父母膝上坐,哥哥立在一旁。

  卻鳶很快從尤玉璣懷裡下來,拉著舅舅擺弄機關。尤嘉木十分有耐心地給卻鳶講解。

  司闕把腿上的玉疏放下去,讓他和妹妹一起找舅舅去。

  司闕的動作被尤玉璣看在眼裡,她沉默了片刻,吩咐:「明日讓卓文……」

  她改了口:「讓卓武進宮一趟。」

  景娘子剛應下,抱荷在一旁笑嘻嘻地說:「讓卓文來辦也合適,反正他整日賴在毒樓。」

  尤玉璣也跟著笑,問:「斬雪還是不搭理他?」

  抱荷一邊捂嘴笑一邊點頭。

  尤玉璣和司闕在前面的宴席一半時過來,而尤嘉木快馬加鞭趕進宮,自然還沒用午膳。不用尤玉璣吩咐,景娘子早已吩咐妥當。不多時,午膳擺好。避了外面那些朝臣家眷,只一家人用膳,自然更輕鬆愉悅。

  用過膳,尤玉璣轉過臉望向司闕,問:「一會兒就出發嗎?」

  「隨時能走。」

  尤嘉木詫異問:「去哪兒?」

  「修了處馬場,去跑一跑。」尤玉璣微笑著解釋,心裡卻早已躍躍欲試。她早知道司闕給她修了馬場,今日終於可以去了。

  「我們也可以去嗎?」卻鳶亮著眼睛問。

  「可以,但是要聽話哦。」

  「好哦!」卻鳶開心極了,「帶著大黃和大黑!」

  大黃是她養的大狗狗,大黑是司闕硬塞給玉疏的大狗狗。一胎生的,長得幾乎一樣。

  出發前,尤玉璣換下了裙裝,穿上司闕送過來的騎裝。她這才恍然,司闕今日為何特別穿了一身紅衣。原是和她這身紅色的騎裝是一套的。

  尤玉璣換好衣裳走出去,隱約聽見了馬蹄聲。

  司闕說過他準備了馬,她快步走出去想要看看司闕挑的馬怎麼樣。剛一邁出去,她愕然看見一身紅衣的司闕坐在玄影背上。

  多年不見,她一眼認出玄影。玄影也一眼將她認出來,一陣長嘶。

  「玄影……」她快步過去,親暱地拍著它的脖子,歡喜地與它敘舊了好一會兒,才將手遞給司闕,迫不及待地坐上去。

  她在司闕懷裡轉眸,歡喜問:「千里迢迢將玄影帶到京城是給我的生辰禮嗎?」

  「不算。」司闕皺了眉,俯身湊到尤玉璣耳畔,「給你的生辰禮,是我自己啊。」

  尤玉璣微怔。

  「精心打扮一番,還不夠秀色可餐嗎?」司闕嘆息,「姐姐真的不想飽餐一頓?」

  他修長的白指慢悠悠地拈了拈服貼壓在胸口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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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番外‧六年後(六)

  陳安之身形佝僂著,獨自穿梭在人來人往的人群裡。不過是初冬,他已經裹了厚厚的襖,還是抵不住從體內沁出的寒,時不時咳嗽著。明明大好的年紀,看上去卻病弱又蒼老。

  他漫無目的的腳步停下來,回頭望向剛剛經過的幾個人。他從那些人的隻言片語中已得知了今日這般熱鬧的原因。原來是國母生辰,帝后出宮去馬場跑馬,不少人都過去看熱鬧。

  帝后?

  陳安之一陣恍惚。垂在身側的手忽地用力握成了拳。那兩個人的存在於他而言是一場天大的笑話,一直提醒著他的愚蠢。半晌,他握緊的手頹然沒了力氣又鬆開。

  他還能怎麼樣呢?

  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吐出一團白氣,帶著鬱氣。身上乏得厲害,他隨便找了個地方,在石階上坐下,望著來來往往的熱鬧人群發怔。如今他已經對落在身上的打量目光變得麻木,再也不會在意他們在背後怎麼議論他。

  不多時,帝后車隊經過,人群推搡著看熱鬧。

  陳安之遙遙望過去,看見了尤玉璣和司闕。男子裝扮的司闕,讓他皺了眉,讓他生出厭惡到想要嘔吐的衝動。他移開目光望向尤玉璣,眼中的厭惡散去,轉而變成遺憾。如果當年沒有被方清怡哄騙,如果當年好好珍惜她……

  陳安之沒有再深想,因為他看見了坐在後面車鸞中的玉疏和卻鳶。他們連孩子都這麼大了。算了算兩個孩子的生辰,竟是在他去軍中的時候兩個人搞在一起的!雖然那個時候他與尤玉璣早就簽下了和離書,可是他選擇性忘記。只能坐在這裡無能憤怒。

  尤玉璣和司闕有說有笑,並沒有注意到角落裡落魄的陳安之。可是尤嘉木看見了陳安之。尤嘉木看著陳安之站起來轉身離開,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來。

  陳安之避開人群,挑了一條僻靜的小路回家去。

  直到,他聽見了犬吠。

  狂吠的狗叫聲,在僻靜的小路顯得異常刺耳。陳安之嚇了一跳,詫異地回過身。

  尤嘉木坐在馬背上,手不握馬韁,反而是握著拴著大黃和大黑的狗鏈子。尤嘉木居高臨下地望著陳安之,臉上慢慢浮現笑容,像小時候那樣親切地喊了聲:「姐夫。」

  ‧

  尤玉璣很久沒有跑馬跑得這樣暢快了,好像回到了昔年草原年歲。倒也和往昔並不相同,如今她側首,司闕會在她身邊。

  尤玉璣放慢速度,彎腰拍拍玄影的脖子,用寵溺的語氣:「玄影累了。」

  玄影已經不像昔年那般年輕了。

  司闕也停下來,搭在腳凳上的腳抬起,輕輕貼了一下尤玉璣的靴側,他嘆息一聲,開口:「有的人只心疼馬累不累。」

  尤玉璣彎眸而笑,眸光流轉地望向他,故意輕咳了一聲,再開口:「不像你,只心疼姐姐累不累。」

  司闕一怔,才明白尤玉璣這是在學他的語氣。他認真思索了片刻,問:「我有那麼陰陽怪氣嗎?」

  「不,」尤玉璣搖頭,「他們說這叫煮茶的藝術。」

  言罷,尤玉璣笑著打馬往前。

  司闕拍馬而追,嚷嚷著問:「那姐姐喜不喜歡?」

  清風帶來尤玉璣身上淡淡的鳶尾雅香,輕拂司闕的面頰,代替了尤玉璣的回答。

  這邊兩個人在一望無際的馬場跑馬,那邊玉疏和卻鳶只在侍衛的守護下坐在小馬背上小跑了一小會兒。兩個人年紀還太小,只能這樣短暫地玩一會兒。到了尤玉璣說好的時辰,侍衛立刻將兩位小殿下抱下馬。

  兩個人回到亭內喝熱茶。卻鳶頻頻環顧左右,不知道多少次詢問:「舅舅呢?」

  侍女也答不上來。來的路上,尤嘉木忽然調轉馬頭,也沒有與別人說去了哪裡。

  卻鳶晃了晃一雙小短腿,哼哼唧唧:「連大黃和大黑也不見了。」

  「是在找舅舅嗎?」尤嘉木笑著騎馬過來,一手握著馬韁,一手拿著兩串糖葫蘆。大黃和大黑跟在他身後。

  他翻身下馬,將兩串糖葫蘆分別遞給玉疏和卻鳶。

  「舅舅是去給我們買糖葫蘆了嗎?」卻鳶眼兒彎彎,「舅舅真好。」

  尤嘉木摸摸她的頭。

  玉疏也在一旁說:「謝謝舅舅。」

  「走,帶你們去馬場轉轉。」尤嘉木依次將他們兩個抱起來,抱在馬背上,牽著馬韁往馬場去。

  卻鳶張大了嘴,咬下一顆糖葫蘆來吃。小嘴被酸酸甜甜的糖葫蘆塞滿。她一邊吃著,一邊回頭望向大黃和大黑。

  她嘴裡含著糖葫蘆,吐字不清地問:「舅舅,大黃和大黑在吃什麼?它們也有糖葫蘆吃嗎?」

  尤嘉木回頭望了一眼,雲淡風輕地說:「經過一家羊湯鋪,買了隻羊給它們吃。」

  卻鳶不再問,指著天上飛的鳥讓哥哥看。

  兩個小孩子的歡笑聲就在耳邊,讓尤嘉木不由覺得愜意。他微眯了眼,遙望著天幕上的飛鳥。他覺得,自己就像終於長硬了翅膀的飛鳥。

  他再也不是那個十一歲的半大孩子,一腔的憤恨卻無能為力。心裡恨得殺人面上卻要微笑著喊姐夫。只能一次次告訴自己暫時隱忍的年歲像一個痛苦不堪的噩夢。

  還好,他終於長大了。

  陳安之至死都不知道,早在六年前,那個笑著喊他姐夫的半大孩子在軍中做了多少手腳,才讓他身體羸弱至此。

  ‧

  被兩隻狗活生生咬死的經歷太過痛苦,陳安之死了之後化作一縷無處歸的亡魂,魂魄都在時時忍受被撕咬的疼痛。他落荒而逃般回了家。可是到了家,爹娘看不見他,正笑著和弟弟說話。不停誇著弟弟多乖,多懂事。

  陳安之飄在上空,看著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很想問一問他們是不是忘了他?他沒有問,也沒法問。

  他飄啊飄,飄到一個小院落。看見紅簪抱著剛周歲的女兒與夫君說話。陳安之望著紅簪臉上幸福的笑容陷入迷惑。他至今不懂紅簪為什麼要離開他,嫁給這樣一個農戶?

  沒有重量的魂魄輕易被風吹起,陳安之又見到了春杏。那個在他眼裡呆板無趣只有聽話一個優點的賤婢,如今是周家的少夫人,坐在交椅裡差遣管事,倒也像模像樣。望江從外面進來,春杏立刻笑著奔過去……

  陳安之又見到了林瑩瑩。相當長一段時間,陳安之堅信林瑩瑩嫁到江家不會幸福。江家是什麼門第?他在江家看見了江雲澈那位嚴厲的母親,正在吩咐婆子給林瑩瑩請大夫。原來是林瑩瑩染了風寒。不滿是真的,可是家風正的門第,不該有狹隘的人。人心肉長,六年過去,再多的不滿也被日常點滴的相處磨去,成了一家人。

  天色黑下去,陳安之的魂魄不受控制地飄去崔家。翠玉總該過得不好吧?她會不會惦記他?翠玉今日白天很忙,很早便躺下了。陳安之驚愕地看著翠玉的被褥。她的褥子密密麻麻繡著金銀元寶,被子更是繡滿銀票。她翻了個身,抱著被子親親。

  陳安之覺得自己很快要魂飛魄散,最後魂魄被冬日的寒風吹進了宮中。陳安之惶惶之,難道在他死前最後的時刻要去看看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嗎?」

  宮燈搖曳,月影將尤玉璣的影子拉得逶迤動人。剛剛沐浴後的她,舉手投足間都是攝人心魄的美豔。

  陳安之魂魄掛在宮燈上,看著尤玉璣出現在大殿門口,再款步走近。陳安之努力睜大不存在的眼睛,眼睜睜看著她朝司闕走過去。

  司闕坐在玉案之後,似乎在批閱奏折。他朝尤玉璣伸出手,尤玉璣順勢偎在他懷裡。曖昧的燭光將兩個人相偎的影子融在一起。

  陳安之看著司闕俯下身去吻尤玉璣,他心中氣悶,這一口鬱氣吐不出來,簷下一陣風敲來,將他這最後一縷魂兒徹底吹散。

  司闕皺眉,覺得有點涼,喚人將殿門關上。宮人關了殿門,亦盡數褪下。

  尤玉璣枕在司闕的腿上,抬眼望向案頭的奏折。想來今日出宮大半日,還有很多事沒處理完。

  司闕順著尤玉璣的目光瞥了一眼,隨口問:「姐姐是不是很意外這疆土落在我這種不著調的人手中居然存活了六年。」

  「誰說你不著調啦。」尤玉璣捏捏他的臉,「我的阿闕一直是著調的人。」

  很早之前,她從他的詩詞文章裡認識了他。若非幼時遭遇,他何嘗不會長成一個正直向上的皇子。雖然言行與眾不同,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君子中的君子。

  似乎捏他的臉不夠,她湊上去又親了親,柔聲:「你先處理政務,我去看看玉疏和卻鳶。」

  尤玉璣剛走出去,迎面遇見徘徊的玉疏。

  「母后……」玉疏面露難色。

  尤玉璣略一詢問,得知今日司闕送卻鳶珠花時,也送了玉疏一份。玉疏猶豫許久,尋上尤玉璣:「母后,玉疏知曉父皇心意。可是我用不上這些。多給我備一份是浪費,不若將錢財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尤玉璣沉默了一會兒,柔聲道:「你父皇一定很羨慕你們。」

  玉疏緊皺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他疑惑問:「父皇的父皇對他不好是不是?」

  尤玉璣微笑著。

  「我明白了。」玉疏重重點頭。

  尤玉璣也點頭,摸摸他的臉,溫柔道:「留著吧,總有用得著的時候,給你將來的小娘子,或者女兒。」

  「嗯,我都留著!」

  走前,玉疏抱了抱尤玉璣。轉身前,他猶豫了一下,跑進殿內,瞧父皇沒在忙,跑過去抱了抱父皇,才走。

  「他跑進來就為了我抱我一下?」司闕皺眉。

  「唔……」尤玉璣倚靠著玉案,「興許是抱了我一下,也要抱你一下才成。」

  司闕陷入沉思。

  尤玉璣瞥了一眼攤開案上的奏折,是提議早日立儲的折子。尤玉璣一直知道司闕在煩什麼。她笑笑,說:「皇位怎麼給才最公平,我倒是有個法子。」

  司闕立刻抬起眼睛。

  尤玉璣俯身,慢慢拉開玉案下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一枚銅板,在纖白的指間把玩著:「正與反都是一樣的概率,自然最公平。」

  司闕一怔,繼而笑了。

  是了,他拋了這麼多年銅板,怎麼關鍵時刻把它給忘了!

  忽地解決了大難事,司闕心情大好,將尤玉璣拉進懷裡擁著。他拿過尤玉璣指間把玩的銅板,俯身湊到她耳畔,低語:「改日再拋帝位。先拋一拋今夜魚水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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