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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夫人跟老爺的小妾跑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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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17 01:37:08
第九十章 顫聲

  尤玉璣怔懵了片刻,才彎下腰,將百歲抱在膝上。百歲身上的毛髮十分柔軟,她纖細的指尖反復撫著它的毛髮,去吸取這份柔軟。

  其實,尤玉璣知道百歲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她看見了簷下的司闕,他一直安靜站在簷下,懷裡抱著百歲望著這邊的鬧劇。

  尤玉璣輕嘆了一聲。

  外邊,晉南王臉色十分難看。怎麼說也是個皇子,他長這麼大不說呼風喚雨,至少一帆風順,何嘗被人這樣質問過?

  偏偏面對尤衡的質問,他理虧。

  活了大半輩子,唯一能讓他如此無顏面的也只有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他怒火中燒,卻不得不維持晉南王府的臉面,沉聲道:「安之酒後失態,待他醒了酒,讓他給玉璣賠禮。」

  晉南王自認為這已經是給足了顏面的退步,可不想尤衡並不滿意。

  尤衡冷顏追問:「敢問令郎何時能醒酒?」

  話不客氣,口氣更不客氣。

  晉南王黑著臉看向陳安之。

  陳安之低著頭,庭院被黑夜籠罩,縱使有亭燈,也光線晦暗,照不清他的神色。晉南王瞧著他這樣子以為他有悔意,實則他的身體裡正有兩個人在打架。一方面,一個聲音在他身體叫囂著讓他拿了劍朝尤衡刺過去;另一方面,殘存的理智讓他羞紅了臉。

  「時間已經不早了,今晚就留在府裡歇下。萬事明日再商議。」晉南王道。

  尤衡雙手環胸,冷聲道:「我這人性子急,等不到尊貴的世子爺呼呼大睡再醒酒。既然府裡的醒酒湯效果不怎麼樣,我倒是願意親自幫令郎醒醒酒!」

  他搭在臂彎上的手動了動,指關節發出一陣咔咔響聲來。

  陳安之忽然抬起頭,說:「野蠻人!莽夫!草原上的野蠻人!」

  「安之!」一直沉默著的王妃出口喝止他。晉南王本來不希望她過來,她懷孕月份還前,胎象還沒坐穩,今日已經這樣折騰了,哪裡捨得她再過來一趟。可畢竟是後宅的事情,尤家人已經找上門來,她還是執意跟了過來。

  許是懷了身子之後,很多女子的情緒都會發生微妙的變化,很多人會變得比往日更加敏感脆弱。比如此時的王妃,紅著眼睛望著比自己還要高的陳安之,心裡是那般酸澀難受。

  「你現在就去給玉璣賠不是!」她顫聲命令。

  陳安之梗著脖子,固執地偏過臉去。在他體內打架的兩個人明顯易怒的那個佔據了上風。

  「你……」王妃失望頭頂。對這個兒子失望,也是對自己的教子無方而失望。她拂開谷嬤嬤攙著她的手,朝陳安之走過去,生氣地說:「若你還認我這個母親,現在立刻去給玉璣賠個不是!」

  「我不去!」

  王妃有點懵。這個兒子往日再如何不懂事,至少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孝順聽話。縱使他心裡不情願,以前何嘗這樣頂撞過她?

  這是她的親兒子,是被嬌慣長大的親兒子啊!一時間,各種頹然傷心的情緒溢滿王妃的心頭。

  「混賬!你這個不孝子!往日糊塗荒唐,今日竟然又染上了忤逆父母的惡習!我怎麼就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晉南王妃又朝陳安之走過去一步,氣憤地伸手要打他。

  然而她舉起的手還沒有落下,就被陳安之用力握住了手腕。

  陳安之睜大了眼睛瞪著晉南王妃,眼白裡布滿了紅血絲,一時間面目醜陋可憎:「你到底是誰的母親?你兒子被這個野蠻人欺負,被丟出去,被踩在腳下!你不幫我出氣,還要我去賠禮道歉!你是腦子壞掉了嗎?」

  晉南王妃怔怔望著自己兒子這張扭曲的臉龐,什麼反應都忘了。手腕上傳來被握緊的疼痛,可遠不及心裡的撕心裂肺。

  「安之,放手!」晉南王訓喝。

  望著眼前母妃煞白失神的臉色,陳安之的眼中浮現短暫的迷茫,他用力搖了搖頭,然後甩開了緊握王妃的手。

  手腕上忽地沒了力道,失神的晉南王妃身子晃了晃,朝後栽歪而去。晉南王趕緊扶住了她。

  「怎麼樣?可是覺得不舒服了?」晉南王緊張地問。

  王妃眉心一點一點揪起來。她將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視線也跟著下移。小腹上傳來的疼痛感覺讓她心裡一陣陣心慌。

  晉南王大喊了一聲王妃的閨名,顧不得還有外人在,立刻將人打橫抱起,轉身就往院外跑,一邊跑一邊大呼小叫:「快去請大夫!不不不,奉本王口諭立刻進宮去請太醫!把胡太醫被本王抓來!」

  「母妃……娘親!」陳安之夢醒般呆在原地。寒冬臘月深夜的嚴寒都沒有他此刻心中冰戳般的寒意。他趕忙追出去,因為太過慌張,還絆了一跤。他很快爬起來,繼續去追母親。

  尤玉璣已從花廳走出來,蹙眉望向晉南王夫婦走遠的背影,心裡浮現幾許擔憂。稚子無辜,何況王妃並不曾苛待她。

  「哈哈哈哈……」尤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尤玉璣驚訝地抬頭望向他,輕喚:「二哥!」

  尤衡指了指陳安之跑走的方向,笑道:「晉南王年輕的時候也是馳騁疆場的一員猛將,怎麼生了這麼個玩意兒。他恐要因為這個兒子晚節不保了!」

  尤玉璣沒接話,而是問景娘子客房可都拾弄好了。景娘子點頭,院中的客房雖從未有人住過,可院子裡的下人手腳勤快,日日打掃,隨時都可以主人。

  「都子時了,二哥還有表哥快歇下吧。」尤玉璣溫聲道。

  尤衡收了笑,望著尤玉璣面露猶豫之色。他還有太多話想跟這個妹妹說。他雖然和尤玉璣同輩,可是比她年長了十一歲,對這個妹妹頗有幾分對晚輩的寵溺。可眼下的確時候不早了,就算他鋼筋鐵骨,妹子也該歇下了。

  尤衡點點頭,道:「也好。有什麼話,咱們明日再說。」

  尤玉璣站在尤衡身邊,望向焦玉書,客氣道:「表哥也跟著辛苦了。」

  焦玉書含笑點點頭,沒有多說。

  尤玉璣親自將人送去客房。曇香映月的後院有一處書樓,在書樓旁邊還有一座三層的小閣樓,這間小閣樓便是待客的客房。

  往客房去的路上,尤玉璣和尤衡時不時說些家裡的事情,倒是沒怎麼和焦玉書說話。堂表不同,堂兄與親兄無異,表兄總是要避諱一些。

  「阿姐?」到了客房門口,尤嘉木忐忑地攥住尤玉璣的袖子,輕輕晃了晃。明明長得結識強壯,在尤玉璣面前也會撒撒嬌。

  尤玉璣這才看向他。

  尤嘉木莫名心虛。

  當尤玉璣得知赴京的人由大堂兄變成了二堂兄,便知道其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畢竟是親姐弟,她瞟一眼尤嘉木的神情,再聯想起白日裡在萬安寺時尤嘉木欲言又止的模樣,立刻猜到定然是他寫信回家訴苦。

  「好好休息。」她摸了摸尤嘉木的頭。

  尤嘉木知道阿姐不生他的氣了,他立刻燦爛的笑起來。

  安頓了幾位兄弟,尤玉璣從閣樓走出來,經過一旁的書樓,不由停下腳步,抬頭望向書樓二樓的窗戶。

  深夜時,書樓裡沒有人,自然沒有掌燈,漆黑一片。

  她長久凝望著書樓二樓黑黝黝的窗口。

  她實在站在這裡仰望著書樓窗口太久,景娘子忍不住開口:「夫人,可是有什麼不對勁的事情?」

  尤玉璣收回神,亦緩緩收回目光。

  「沒有。」她慢慢垂下眼睛,踩著涼薄的月色,緩步往前走。

  穿過雕花門,沿著抄手游廊往前走,尤玉璣看見司闕還站在簷下。那只先前還臥在她膝上的百歲又回到了他的懷裡。月色下,他一襲白裳,臂彎裡的百歲倒是如他身後的黑夜一個色調。

  尤玉璣腳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神色如常地經過司闕身邊,目不斜視。

  就在她將要走過司闕身邊,司闕面無表情地掐了百歲一把。

  「喵!喵嗚!」百歲伸長了脖子。

  尤玉璣腳步不由一停,她下意識地想要回頭。

  ——可是她忍住了。

  她終究是沒有回頭,沒有去看那個人,也沒有去看那隻貓。

  她剛要繼續往前走,寒冬深夜的涼風吹來司闕漫不經心的聲音。

  「需要幫忙嗎?」他似隨口一問。

  一瞬間,尤玉璣已經猜到了司闕所謂的幫忙是怎麼回事。應當是殺人吧?殺了陳安之,甚至殺了方清怡?是了,今天在萬安寺,她無意間撞見司闕出現在方清怡的茶室,彼時他就是想殺掉方清怡吧?

  她不讚同也不反對,只是與她無關。

  她垂著眼,平靜地說:「不必。」

  不必他幫忙。

  尤玉璣繼續往前走。

  司闕抱著百歲的長指微僵,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很想把懷裡的百歲丟出去,好騰出手去拉住這隻狐狸精。

  他聽著她的腳步聲遠離,直到開門又關門的聲音。他終於抬抬眼望過去,看見房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將屬於她的那一抹淡紫色的身影關到與他無關的另一邊。

  司闕依舊佇立在簷下,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待了那麼久,久到懷裡的百歲都開始覺得有些冷。

  後來,夜幕中的星和月都躲了起來,飄起紛紛揚揚的小雪沫子。慢慢的,小小的雪沫子變成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停雲撐著傘出來,舉在司闕的頭頂,說:「太寒了,回去吧?」

  司闕抬手,修長的指抬了抬遮擋視線的傘面。他看著尤玉璣房間的燈熄滅,才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冬日的夜晚那樣冷,再多的炭火也不夠暖和。

  司闕從枕側取出一條尤玉璣的腿鏈,輕輕地晃了晃,腿鏈上的小銀鈴立刻發出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音來。他望著晃動的小銀鈴,眼前難免浮現昔日旖旎溫情。

  本是窩在一旁睡覺的百歲聽到鈴鐺動靜,頓時有了精神頭,開心地跳起來去抓小鈴鐺。

  司闕面無表情地將百歲丟出去。

  百歲從地上爬起來,縮著肩偷偷打量司闕的表情,不敢再上前。它嗷嗚兩聲,走到門口想推門。可是房門關得嚴實,它出不去,不能找那個香香軟軟的人了。

  百歲很是委屈。

  司闕搖晃腿鏈的動作猛地一頓,細碎的響聲逐漸放慢,又徹底消失不見。他眼前浮現的昔日美好亦逐漸散去,沒了蹤影,仿若美夢一場。

  大概,她很快就會離開晉南王府。

  若她離開,他要去哪呢?

  天大地大,司闕卻一直覺得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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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原諒

  今日發生了這麼多事,每個人懷著不同的心思,久久沒有入眠。

  暗香院裡,方清怡聽了綠梳稟告曇香映月發生的事情,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綠梳垂首立在一旁,忽然覺得主子有點可怕。她等了一會兒,沒等來吩咐,悄悄退下去。

  屋子裡只剩方清怡一個人了,她還是坐在床上哈哈大笑,萬分開懷。

  教唆陳安之去責罵尤玉璣?不不不……這並不是她的目的。那些小把戲根本不能動搖尤玉璣的正妻地位。

  她的目的是讓陳安之胡作非為激怒王妃。

  王妃這般年紀有孕,這一胎本就難養。再說了,誰不知道王妃當初的第一胎莫名其妙夭折,傷了身子,耗心思養身許久,才生了陳安之和陳凌煙?

  年紀大、有舊疾,再被不孝子氣一氣,豈不是更容易滑胎?當然了,她想弄掉王妃肚子裡孩子的法子可不僅僅只是如此一招。

  「哈哈哈……」方清怡哈哈大笑。

  她笑著笑著,慢慢沒了聲響,一滴眼淚吧嗒一聲落在床榻上。

  其實,姨母一直對她挺好的。

  窗外隱約能聽見一點煙花鞭竹的聲響,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頑皮孩童深更半夜不睡覺。已經過了子時,便是臘月二十九了。

  往年臘月二十九她在做什麼?她會在侯府吩咐侍女妝點閨房,又和幾個姐妹月下說話……

  不像今朝,冷冷清清。

  昔日侯府的生活遙遠得像上輩子。

  她用手背奮力去擦臉上的淚。她不信命,她不信自己要做一輩子低賤的妾!她做錯了一回,一定要不擇手段扭正那個荒唐的錯誤!

  「死……你們都去死!哈哈哈……」

  ‧

  夜深了,尤玉璣屋裡最後一盞燈也熄滅。

  一片漆黑裡,尤玉璣閉著眼睛,卻始終沒有睡著。心事重重,怎能入眠?她忽然睜開眼睛,眉心一點一點皺起。

  不對。

  她心裡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件事情忽然有一條線索一閃而過。她掀開被子坐起身,反反復復回憶今日陳安之過來後的每一個細節。

  陳安之這個人……

  好像有點不對勁。

  酒後失態是許多人都有的毛病,可是陳安之今日有醉得那麼厲害嗎?

  他僅僅只是酒後失態嗎?

  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景娘子邁進門檻,驚訝地看著坐在床榻上的尤玉璣。她本是擔憂尤玉璣心事重睡不好,想過來看一眼,不曾想看見人坐在床上發呆。

  「夫人還沒歇下。」景娘子走過去,掖了掖搭在尤玉璣身上的錦被。

  尤玉璣問:「陳安之今天過來之前可有去過方清怡那裡?」

  景娘子愣了一下,才點頭說是。

  黑色隱藏了尤玉璣的神色,她再問:「聽說方姨娘很會釀酒?」

  「是。」景娘子再應,「釀酒的東西時常往暗香院送,聽說她沒進門之前也是如此。只是如今懷著身子,沒想到還親自弄那些,看來是真的嗜好這玩意兒。」

  尤玉璣垂著眼,想起另外一件事。

  「夫人,是有什麼不對勁嗎?是方姨娘生事教唆了世子?」景娘子抱怨,「一定是了。呸,已經屈尊當了妾還拿昔日侯府千金的派頭。一點不安生!不知道做什麼美夢呢!」

  「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嫁進王府前一天,也是方清怡的兩個兄弟陪著陳安之喝了一天的酒。」

  尤玉璣抬起眼睛來,問:「胡太醫那邊怎麼說?」

  「王妃年紀大了,怒火攻心動了胎氣。胡太醫給王妃留了安胎的方子。因為太晚了,也沒回宮去,今晚宿在王府。王爺恐怕也是不放心王妃,還想著明日再讓胡太醫診診脈。」

  「不行……」尤玉璣緩緩搖頭,「雖說胡太醫醫術極其高超,可他未必會幫忙,再說也未必可信……」

  「夫人,您到底在說什麼啊!」景娘子眉頭擠成一個川字,這是徹底沒聽懂尤玉璣左一句右一句究竟在說什麼。

  尤玉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嘆了一聲,低聲道:「我本不想傷一個有孕之人。」

  尤玉璣前面那些話,景娘子都沒怎麼聽明白。可是這一句話,她聽懂了!夫人這是要對暗香院裡的那朵小白蓮動手了!

  景娘子立刻問:「夫人有什麼打算?」

  「明早我寫一封信,托信得過的人送去趙家給淳娘。」尤玉璣道。她語氣裡的猶豫終究是散盡。

  她原本因為方清怡有孕,覺得她安分做一個妾室便罷了,那些舊事也不再追究。可是今日方知方清怡不想安分做一個妾。她不能再因為她是個孕婦而寬宥,否則會傷及另一個孕婦。

  「好!」景娘子又說,「很晚了。夫人快歇下,不管什麼計劃咱們明日再想。」

  景娘子扶著尤玉璣躺下,幫她蓋了錦被,又將床幔放了下來。她悄聲走到門口,身後又傳來尤玉璣的吩咐——

  「明天早上幾個姨娘過來請安時,你與紅簪遞個話,讓她多留一陣。」

  ‧

  這場雪紛紛揚揚從後半夜開始下,一直下到天亮。一早,尤玉璣睜開眼睛,推開窗戶,視線裡是一方銀妝素裹的天地,萬物都披了雪衣。

  倒是不冷。

  今天事情多,她起得很早,即使昨天晚上她本就沒怎麼睡好。

  她立在窗口望著外面雪色的庭院,幾個小丫鬟穿著紅色的小襖,正在院子裡的掃雪。快要過年,小丫鬟們也個個都換上喜慶的顏色。紅通通的小襖裹在她們身上,賞心悅目。

  尤玉璣的目光落在流風身上。

  流風從小廚房出來,雙手端著食托。

  尤玉璣下意識地望向東廂房的方向,這麼早就吃了?

  待流風走得近了,尤玉璣聞到了藥味。原來她雙手捧著的食托上放著的並非早膳粥,而是湯藥。

  尤玉璣眼前浮現昨天夜裡立在簷下的孤寂身影。

  流風看見了立在窗口的尤玉璣,她不由放慢了腳步,心裡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麼?

  「這麼早叫了早膳呀?」抱荷推開窗戶,大聲朝流風打招呼。

  流風望過去,抱荷沖她眨了眨眼。

  流風笑了笑,提高音量回話:「不是早膳!我們殿下昨天晚上染了風寒,現在還燒著呢!」

  「哦!」抱荷大聲嘆了口氣,「公主身體那麼弱,染上風寒可大可小,你快去送藥吧!」

  「誒!」流風重重應了一聲,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瞟了尤玉璣一眼,才收回目光,往東廂房去。

  這兩個丫鬟說話聲音這麼大,尤玉璣想聽不見都不可能。她當然也看得出來,這倆丫鬟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枕絮端著洗漱的熱水進來,偷偷打量尤玉璣的表情。尤玉璣淡然地梳洗換衣,臉上沒什麼情緒。

  枕絮不由有些失望,在心裡猜著這兩個人到底鬧了什麼別扭。可是尤玉璣換了衣裳,走出房門,徑直往東廂房去。枕絮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她趕忙跟出去,沖守在院子裡觀察情況的抱荷使勁兒點頭。

  司闕並沒有想到尤玉璣會過來。

  他身上有些難受,閉目躺在床榻上。他聽著房門被推開,又聽著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然後,他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淡香。

  司闕有些意外,一時沒有分清這是現實還仍是繼續著昨夜的夢境。他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尤玉璣將指背貼在他的額頭。

  司闕心裡空白了一瞬,緊接著確定這不是夢——夢裡的她沒有這樣的溫度。

  他慢慢睜開眼,平靜地看向坐在床邊的尤玉璣。她已經收回了手,也沒有在看他。她微微欠身,去拿流風放在床頭小几上的湯藥。

  尤玉璣捏著小瓷勺輕輕攪著黏稠苦澀的湯藥,又低頭輕輕吹了吹。天色嚴寒,縱使是剛煮好的湯藥,也很快變得不是那般燙得不能入口。

  「既醒了,先把藥喝了?」尤玉璣望過來。

  司闕抿著唇,面無表情地盯著尤玉璣的眼睛,細細打量著,企圖分辨些什麼。

  可是,他看不懂。

  也對,他本來就一直沒有看懂過這隻狐狸精。

  尤玉璣再問:「需要我扶你起來嗎?」

  司闕仍舊沒接話,自己支撐著坐起身,接過尤玉璣手裡的藥,一飲而盡。

  他雖看不懂尤玉璣,可是她望過來的目光不再柔情似水,與他說話的語氣裡也沒了往昔的關心。

  終究是不一樣了。

  枕絮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在外面叩門稟話:「夫人,閣樓那邊的幾位主子都已經起來了,夫人要一起用膳嗎?」

  若是只二哥和嘉木在,尤玉璣自然是要與他們一起用早膳,不過表哥在那裡,便多了層顧慮,何況她一會兒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便說:「不了,讓下面的人好好招待。等他們用完早膳,我再在書房與他們說話。」

  枕絮應了聲,快步走開。

  尤玉璣拿來司闕手中的空碗,欠身放在一旁。她沒有看司闕,而是望著小桌上的空碗,溫聲道:「多慮傷身,萬事以身體為重。」

  司闕忽然就懂了她為什麼會來這裡。她本來就是個大度又心善的人,她不希望他因為他們之間的事情病情加重。

  尤玉璣起身。

  司闕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尤玉璣轉過臉,垂眸望過來,見他低著頭,長長的眼睫遮了眼裡的情緒。一時間,尤玉璣回想了許多他眼睫輕抬望過來時的可憐模樣。

  那些……都是演戲的。

  從來都不是因為他隱瞞了毒樓樓主的身份。而是這個人,一直戴著面具裝乖扮弱,一直一直裝出乖順的模樣面對她。

  她向來求一個坦蕩,而這個人一直戴著面具,丟開真實的自己,演出另外一個模樣。

  尤玉璣溫柔地將司闕垂落的一縷髮理順,柔聲道:「你有你的理由,我雖不知情,想來也有你自己的道理。我不怪你。」

  司闕猛地抬頭望向尤玉璣。她分明說著原諒的話,可是司闕敏銳地覺察出不對勁。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握著尤玉璣的手微微用力。

  怪與不怪並不重要,他更想問一句那你還喜歡我嗎?他盯著尤玉璣眉眼裡的溫柔,卻問不出口。

  那句司闕問不出口的話,尤玉璣已經猜到了。

  「最初想請你幫忙給我一個孩子。後來我答應你去試著喜歡你。」尤玉璣慢慢抬起眼睛,眉眼溫柔地望著他,「我想,那些我誤以為的喜歡,原本只是對那個你的可憐與同情。」

  尤玉璣頓了頓,再道:「而那個你,是不存在的。」

  那個脆弱、柔軟、又心善乖順的阿闕,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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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18 00:12:22
第九十二章 他唇

  司闕握住尤玉璣手腕的手慢慢鬆開。他垂著眼,聽著她緩步走出去的腳步聲。

  竟,從始至終不怎麼敢看她。

  這世間沒有永恆的秘密,這一日他早已料到。他分明知道這隻狐狸精給予的溫柔都因憐而生。既然所有的示弱都是假裝,憐惜自然不再。

  本就是司闕早已意料到的結果。

  可原來真的到了這一日,他心裡原來也曾藏著一絲僥幸,盼著她如他假裝摔斷了腿那回那樣輕易原諒。

  這可兩回,終究是不一樣的。

  更何況,原不原諒已不再重要。

  良久,司闕起身走向窗下的琴台,拉開下面的抽屜,從滿滿的銅板裡取出一枚。他垂眸,面無表情地凝視指間的這枚銅板許久,才將它高高拋起。

  還沒等銅板落下來,他忽然又探手握住這枚銅板,長指微微用力,再張開手,那枚銅板化成了粉末緩緩飄落。

  沒有正與反。

  司闕側轉過身,將窗戶推開半扇,冬日的涼風立刻捲進來一陣涼意。他望著尤玉璣屋子的方向,忽然低笑了一聲。

  狐狸精,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那些她因為憐憫而生出的喜歡,從不是他所要的,他也不稀罕。他在尤玉璣面前所有的示弱並非為了換來她的喜歡,而更像是……

  就算他不太願意承認,也清楚地明白這是彌補自己過去那些年裡無人可依的遺憾。

  窗台上擺著紅膽細口紅梅瓶。裡面插著前日摘的紅梅,已經不是那般嬌豔活潑。司闕取出一支紅梅來,專注地闔目輕嗅。

  許久後,司闕睜開眼,扯下一片紅梅的花瓣,放進口中慢慢咀嚼。紅色的花汁染上他的唇,如血。

  ‧

  尤玉璣離開東廂房,回到屋子,立刻提筆給江淳寫信。她將信寫好,吹乾了墨跡,仔細放進信封裡,遞給景娘子。

  枕絮端來早膳,尤玉璣沒什麼胃口,草草吃了幾口,便先去了書房,等二哥過來說話。

  在尤玉璣與尤衡在書房說話時,幾個小妾如常來了花廳,她們沒見到尤玉璣也不意外,沉默地坐下來。

  今天已是臘月二十九,明明處處洋溢著過年的喜慶氣氛,三個小妾卻很安靜。

  紅簪來時被尤玉璣身邊的人悄聲遞了話,她不知尤玉璣尋她何事,頗有幾分坐立不安。

  春杏低著頭,彷彿有心思。她平日裡話就不多,倒是不打眼。可翠玉也異常沉默,翠玉頻頻望向花廳門口的方向,就差把「我有心事」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丫鬟們上過一輪茶點,景娘子邁進花廳裡,笑臉說話:「今日夫人有些忙,若幾位姨娘自己屋子有事,不必等夫人了。」

  聽了景娘子的話,一直低著頭的春杏立刻站起身,說了一聲,匆匆離開。

  「我那邊沒什麼事情,多坐一會兒。」紅簪端起茶水來。不是她想留下來,而是尤玉璣事先讓人給她遞了話,她不能走。

  翠玉也沒走,又煩又急地嘟囔了句什麼,離得最近的丫鬟也聽不清。翠玉心裡明白今日上午夫人必然有事情要做,恐怕不會過來。她又坐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起身,她笑著沖景娘子說:「我親手給夫人做了個帕子,晚上拿過來給夫人!」

  景娘子知道她這是有話要說,點頭應是。

  ‧

  書房裡,尤玉璣與尤衡談了很久。那邊胡太醫還在給王妃診脈調方,他們倒是不急著去前廳,反正這個時候晉南王夫婦的確顧不上。

  「你都想清楚了?」尤衡問。

  「二哥,其實這次是你來陳京,我是高興的。」尤玉璣抿了抿唇,停頓了片刻,「我知道我和離興許會給尤家帶來不好,可我還是想這樣做。」

  尤衡嗤笑了一聲,道:「你這話不對。咱們尤家就不是什麼書香門第,講究那些迂腐的名聲。記住了,在咱們尤家第一重要的是人,是每一個人切身的利益和福祉,而不是那些別人口中的名聲。」

  尤玉璣垂下眼睛,臉上並沒有多少輕鬆之感。

  尤衡瞧著心疼,忍不住換上責備的語氣:「你啊,就是太能逞強了。要不是嘉木寄回去那些信,家裡人還以為你在陳京做著風光的世子妃!」

  「他一定胡寫了很多東西……」尤玉璣無奈地輕聲說。

  「你也別說幸好這趟是我過來。就算是一板一眼的大哥知道你的境況也是不忍心的。」

  尤玉璣抬起眼睛來。

  尤衡在腰間摸了摸,從帶子裡抓出一個東西扔給尤玉璣。尤玉璣趕忙接過來。那是一個核雕,雕著騎在玄影背上的她。

  尤玉璣一眼認出來這是大堂兄親手雕的小玩意兒。

  尤衡比她年長十一歲,大堂兄尤德更是比她年長了十六歲。她小時候時常跟著二哥偷跑到草原上騎馬,回到家了大堂兄會板著臉拿小戒尺拍她的手心。

  也會在她紅了眼睛的時候,親手雕些小玩意兒,板著臉扔給她。

  「不要多想。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難處理。」尤衡的語氣頗有幾分輕鬆的意味,「陳陽州這人野心一統天下,就不是個心慈的。如今十二國未統一,其他幾國又是剛歸順不久,遠說不上太平。他比誰都在意民心民意。陳安之雖然是他親孫子,要是和他想要的民心起了衝突,殺孫子算什麼,十幾年前他連自己親兒子都宰過!」

  陳陽州,是陳帝的名諱。

  尤玉璣聽著尤衡的話,心裡亦是讚同,要不然當初她也不會那般果斷地激陳安之簽下和離書。只是她到底是身為當事人,若因為她的和離給家人帶來壞處,她總是自責的。

  「走吧。」尤衡站起來,「若陳征作梗不同意你的做法,那咱們尤家就不跟他廢話。二哥一會兒直接帶你進宮去,請那位『明君』做做主!」

  尤衡聲音洪亮,他沒有故意壓低聲音,說的話一字不漏落在窗外的尤嘉木耳中。尤嘉木開心地笑了。雖然阿姐已經知道了是他私自往老家寄信,就算被阿姐狠揍一頓,只要能幫到阿姐,一切都值得!

  焦玉書望著尤嘉木的笑臉,無奈地搖搖頭,他望向窗口的方向,又無聲輕嘆。

  尤衡先走到門口,回頭望向尤玉璣,「咦」了一聲,問:「鳶鳶,你的臉色這麼這麼差,昨天晚上是不是沒睡好?」

  尤玉璣下意識地抬手,用指背貼了下臉頰,說:「許是吧。」

  尤衡拿起門口衣架上的狐裘衣,親自給尤玉璣披上。尤玉璣望著二哥伸過來的大手,生怕他又將她的衣帶扯壞了,趕忙自己繫上領口的綢帶。

  瞧著她這似曾相識的舉動,尤衡哂笑。

  尤玉璣抬步往外走,尤衡忽然說:「鳶鳶,不管什麼時候,家人總是站在你身後的。」

  尤玉璣腳步頓了頓,慢慢彎了唇,柔聲「嗯」了一聲,輕聲說:「我知道。」

  她搭在領口綢帶上的手不由自主摸了摸衣襟裡的那顆淺紫色的珍珠。

  可是她的家人裡缺了父親。

  就連母親也……

  尤玉璣收了收情緒,和尤衡一起往前廳去。尤嘉木年紀還小,他想跟去,被尤玉璣制止了,讓他留在曇香映月。而堂表不同,焦玉書自然也不會跟去,留在了曇香映月。

  ‧

  尤玉璣和尤衡到了晉南王的院子,在前廳坐下。晉南王院子裡的侍女魚貫而入端上茶水和點心。

  晉南王妃身邊的谷嬤嬤福了福身,道:「王妃昨天晚上動了胎氣,如今胡太醫還在後面給王妃調身子。還請尤將軍和夫人稍等片刻。」

  尤玉璣點點頭,溫聲詢問:「胡太醫怎麼說?」

  谷嬤嬤暗暗觀察著尤玉璣的神色,聽她關切地詢問王妃的情況,約莫著今日之事說不定還有轉圜的余地。她畢恭畢敬地回話:「王妃曾有過舊疾,如今年歲有了身孕,自然要更多注意些。雖然王妃昨晚略有動了胎氣,可胡太醫妙手回春,自然沒有大礙。」

  「那就好。」尤玉璣輕輕頷首。

  尤玉璣和尤衡在前廳裡稍坐了片刻,晉南王夫婦便過來了,陳安之跟在他們身後。尤玉璣目光掃過陳安之,見他仍舊穿著昨天的衣裳。他身上的衣裳皺巴巴的,臉色也不大好看,走路時雙腿的動作也很僵硬。

  聽說他昨天晚上被晉南王罰去佛堂跪了一整晚。晉南王夫婦一起過來時,才讓他過來。

  若是往常,陳安之說不準會向尤玉璣投來或憤怒或嫌棄的目光。可是此時他耷拉著頭,一點精神頭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又受罰又餓肚子使他掉了精神,還是醒酒之後對自己昨天晚上的行徑心裡悔恨覺得丟人。

  晉南王夫婦進來,尤玉璣起身福了福身,而尤衡仍舊坐在椅子裡,沒動過。晉南王陳征瞥了尤衡一眼,沉默地帶著王妃在椅子裡坐下。

  晉南王因為昨天晚上陳安之的行徑心中正煩著,而且剛剛胡太醫說王妃這一胎很不穩,需要好好養身體,萬不可再有任何閃失。晉南王現在實在沒什麼心情處理別的事情。實在是尤家人已經闖進上門來,他不可能不處理。

  「逆子昨夜宿酒,不成體統。這是他的錯。」晉南王望向耷拉著頭的陳安之,「陛下將出征的日子定在初八。本王打算將這個不孝子送進軍中,讓他好好待上一年,挫挫他一身的混氣。」

  陳安之心裡一萬個不願意去軍中,只是這個時候他沒力氣也沒膽子反駁。

  「那麼久遠的事情先不提,」尤衡朗聲開口,「先說說和離的事情。」

  晉南王皺眉望向這個身高近十尺的草原第一勇士,沉吟了片刻,才道:「本王知道安之不成器,讓你妹妹受了委屈。只是這樁婚事特殊,和離之事還是休要再提為妙。」

  尤衡大大咧咧地呵笑了一聲,說:「你們晉南王府怕這個怕那個,我們尤家可不怕。」

  尤衡說的話不客氣,許是因為天生的嗓門大,語氣更不客氣。

  晉南王微微變了臉色,眼中浮現了幾分不悅。他壓下心裡的火氣,半眯了眼,盯著尤衡,慢悠悠地問:「依尤將軍之意,怎麼個和離法?」

  尤衡將手肘搭在身邊的桌面,上半身微微前傾,換回嚴肅的面孔,同樣冷眼回望晉南王,沉聲道:「那就看晉南王是想走私,還是走公。」

  晉南王皺了下眉,道:「還望尤將軍將話說得明白些。」

  尤衡哂笑,他沒說話,也收回了目光,而是轉過頭望向坐在他身邊的尤玉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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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滾燙

  晉南王順著尤衡的目光望向尤玉璣,微微皺眉。至少在這一刻,他是不喜尤玉璣的性子,若非草原女子,而是他們陳國的閨秀,或者是宿國的女兒,必然不會這樣鬧騰。不是說她的母親出身宿國名門?她怎麼就不能多繼承幾分宿國水鄉女子的柔軟?

  有些話,晉南王不大方便說,他看了王妃一眼。

  王妃無奈地在心裡輕嘆了一聲,望向尤玉璣和氣開口:「玉璣,母親知道你心裡委屈。安之的確糊塗,可這段時日母親對你可曾有過半分苛待?

  「自然沒有。」尤玉璣道。

  苛待?當然沒有。也正是因為王妃不是那種折騰人的惡婆婆,尤玉璣才會動了惻隱之心,不忍方清怡設計陷害王妃。雖然目前為止在尤玉璣看來,方清怡只是給陳安之的酒裡做了手腳,可她隱隱覺得方清怡的目標很可能是王妃這一胎。

  「你也知道,母親當年曾強勢地讓自己的妹妹與夫家和離。彼時因為她的夫家將要落罪,和離是不得已的脫身之法。我的娘家是元德侯府,即使是這樣的高門亦攔不住那些流言。」王妃想起妹妹這些年的酸楚,輕嘆了一聲,「玉璣,你還年輕,不懂流言是刀,可以殺人。」

  尤玉璣平靜地望著王妃,眉眼間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顯然並沒有被王妃說動。

  王妃嘆息:「孩子,過幾日我們打算把安之送去軍中,讓他在軍中歷練一年。他會長大懂事的。」

  尤玉璣開口:「王妃,當時我與世子簽下和離書,您讓我再考慮考慮。」

  王妃點頭。

  「我從未動搖過。」尤玉璣溫柔的語氣說著堅定的話,「這世間所有的人和事,皆可分為在意與不在意。流言是不是刀,若我不在意,它便不能傷我半分。」

  王妃蹙了眉。

  尤玉璣將當日兩人簽下的和離書放在桌上,沉靜道:「王妃,玉璣不是一個衝動莽撞之人。當日寫下和離書便是去意堅決。之所以答應王妃回去考慮考慮,是推脫之詞,只是在等西太后回京。」

  王妃眉深更緊。

  今天,正是西太后從別宮回京的日子。

  晉南王聽了半晌,臉色越來越凝重,不由開口:「若是尋常婚配,本王絕不多言兒女之事。只是這樁婚事可是當年西太后親口定下。父皇向來重孝道,和離之事恐怕會惹怒龍顏。」

  他微眯了眼,盯著尤玉璣,言語間帶著警告:「你擔得起嗎?」

  尤玉璣神色從容,反問:「王爺亦在擔心被陛下責怪吧?」

  這樁婚事復雜,走到和離這一步,若惹得陛下降罪,罰的也不會是尤家一家。

  「若得到諒解自然是好事,若陛下不悅……」尤玉璣唇角的那抹淺笑慢慢散去,「我的父親戰亡於疆場。按照本朝律錄,三品以上武將若戰死疆場,妻與子非叛國免死刑。何況,陛下是惜才之人,尤其是降國臣子。」

  那場賜婚,本是為了諸降國融合。可高嫁到王府的降國人,只有尤玉璣一個。正是因為她父親的戰死,這場高嫁便是賞賜。

  晉南王笑了,他笑道:「怎麼,你們尤家認為這場婚事解除,帶給我晉南王府的害處會更大?別忘了晉南王府姓陳!」

  尤玉璣幾乎沒有停頓,接上話:「開了春,是陛下的六十整壽。」

  有些話,尤玉璣不能說得太明白,不能多一個私論朝政的罪名。

  ——陛下不會願意挑選一個不善待降國的新帝。

  晉南王聽懂了。他哈哈大笑,反問:「這話有意思。本王亦是讚同。可陛下賜婚的降國武將遺女,被逼得和離,於本王又能有什麼好名聲?」

  從一開始,晉南王心裡就明白,他必不可能將尤玉璣放走,一定要將人錦衣玉食地養在府中。陳安之可以胡作非為,大不了按個年少不知事的紈絝罪名。可是他晉南王府不能苛待尤玉璣。

  晉南王府與陳安之密切相關,卻又並非完全等同。

  對於晉南王府來說,將尤玉璣養在府中,不同意和離是益處最大的做法。

  面對晉南王的逼問,尤玉璣沒有立刻回答,反而是說:「西太后是位和善的老人家。」

  晉南王愣了一下,才說:「那是自然。」

  陛下幼年並非得寵的皇子,他的生母也就是如今的東太后身份低不得寵,連帶著他也被欺負,幸好西太后心善向先帝求情將他養在身邊好好照拂。陛下未登基之前,一直被西太后照料。是以,陛下登基之後,才立了兩位太后。

  「先前我與王妃說我在等西太后回京。正是因為當日賜婚雖是陛下的意思,賜婚的人卻是西太后。西太后和善慈愛,先向西太后稟明原委,總好過直接稟陛下。」

  晉南王皺眉,不讚同尤玉璣所說:「你還是不顧兩家榮辱,執意要和離。這樣的行徑豈不是自私了些?」

  在晉南王看來,將尤玉璣留下來才是最好的結果。縱使陛下不怪罪,也畢竟是多一事。

  「我等西太后回京,不僅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晉南王府。」尤玉璣道。

  晉南王輕笑了一聲,覺得尤玉璣這話很有趣。端起桌上的茶盞,捏著茶蓋輕輕撥動著茶水上飄著的兩片茶葉。

  尤玉璣的聲音仍舊溫柔,只是這份溫柔裡多了一分決然:「古來姻緣走到盡頭有三法。若晉南王府不願和氣地和離,自然也不願意休棄。那只有第三法。」

  晉南王撥弄茶葉的動作一頓,王妃的眸中浮現一抹訝然,就連一直低著頭沒什麼精神的陳安之都猛地抬起頭來,不敢置信地望向尤玉璣。

  尤衡一直側身而坐,聽著身邊的妹子說話。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心裡卻忍不住有點心酸。

  尤玉璣語氣溫和地繼續說:「我本不願與晉南王府結仇,玉璣與世子不太合適,一別兩寬是最好的選擇。」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尤玉璣也不願去指責陳安之。

  因為不在意,指責也沒有意義。

  「玉璣所求不過是等西太后歸來,兩家和和氣氣地將這門婚姻解除。若晉南王府執意不願,玉璣唯有素衣上殿遞上我與世子都簽下名字的和離書。」

  尤玉璣望向陳安之,目光堅決,「若晉南王府執意覺得這紙和離書不算數,那唯有義絕。」

  義絕,解除婚姻的第三種方式。登堂辦案,問詢記冊,從此兩家恩斷義絕,再無言和的可能。

  「你!」晉南王猛地站起身來。

  義絕之法,這不僅是兩家徹徹底底撕破臉皮,更是將此事昭告天下,人盡皆知,成為人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晉南王府,丟不起這個臉。

  一直沉著的晉南王頓時有了幾分惱怒,他指向尤玉璣,咬牙切齒:「你當真要為了自己的這點事,鬧得兩家被天下人談論和恥笑?你當真就沒有半分顧慮?」

  陳安之愣愣聽著這些話,心裡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不行,他不想被那些人談笑。他太清楚那些京中公子哥兒玩樂時是怎麼拿旁人打趣。

  他後悔,萬分後悔當時一時衝動地被尤玉璣激得簽下和離書!

  他忽然衝上去,搶奪桌上的那張和離書,奮力地撕開。

  尤玉璣沒有阻攔,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陳安之將那紙和離書撕了,才發現並不是當日他簽下的那份。

  「這不是和離書!」陳安之驚訝地看向尤玉璣。

  尤玉璣不想與陳安之說話,她明白在晉南王府掌事的是晉南王,這也不僅僅是她與陳安之的婚事。她冷靜地看著晉南王,說道:「於王府來說,優為我安安分分繼續留在王府,良為兩家和氣解決事情,差為義絕。」

  「優不可能。除非我死。」尤玉璣站起身來,「世子爺簽下名字的那份和離書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若當真我死在王府,會有人替我素衣上殿向陛下告御狀。」

  若真是那般,於晉南王府而言,連義絕都不如。

  若別人沒有對她下殺手,尤玉璣向來和善不願趕盡殺絕。可和善並不代表會委屈自己,任由別人欺凌。

  正如父親教她的那樣——鳶鳶,和善的前提是本身足夠強大。你寬宥,是因為你不屑於,而不是你無能為力。否則那不是和善,而是窩囊廢。

  尤衡也跟著站起身,他身量實在高大,這麼一站起來,立刻給屋子裡的人帶來濃濃的壓迫感。

  尤衡眼中帶著笑意。聽尤玉璣說了這麼久,也該他開口。

  「有句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們尤家再怎麼惹陛下不悅,能得來什麼責罰?倒是晉南王天子腳下伴君如伴虎,應當多謹慎些。」

  晉南王神色復雜地凝視了陳安之片刻,才無力地閉上眼睛。

  王妃也輕嘆了一聲,心裡明白只能如此了。尤玉璣已經將幾條路擺好,甚至給晉南王府挑了一條最好的路。

  接下來,便是兩家商議何時又如何向西太后稟明。

  ‧

  尤玉璣和尤衡回到曇香映月已是快晌午,晉南王本是想尤衡留在前院一起用膳,被尤衡拒絕了。

  尤嘉木眼巴巴地望著尤玉璣,打量著她的臉色。

  尤玉璣往他的碗裡放了一塊紅燒肉,這孩子才鬆了口氣,笑著大口吃飯。

  用過午膳,尤衡、焦玉書和尤嘉木便離開了晉南王府。尤衡是有些事情要辦,焦玉書自然沒有理由多留,和尤衡一起離去。尤嘉木倒是捨不得阿姐,可也還是被尤衡拎到肩頭,扛著他離開了。

  尤玉璣親自將人送到王府正門外,才緩步往回走。

  天地間昨夜的雪還沒有化,一片白茫茫。尤玉璣望著遠處的雪山,身子忽然晃了一下。

  「夫人,您怎麼了?」枕絮跟在她身後,趕忙將人扶住。

  路邊掃雪的幾個家僕好奇地望過來。

  「沒什麼。」尤玉璣笑笑,繼續往前走。她步履尋常地回到曇香映月,將要進門,她疲憊地說:「枕絮,去給我請個大夫。」

  「誒!」枕絮應了一聲,趕忙跑開。

  司闕站在窗口,望向尤玉璣,見她蹙了眉,眉眼間浮現了一抹痛苦之色,然後又神色如常地推門進了屋。

  司闕也跟著蹙了眉。

  尤玉璣進了屋,關上房門,身子立刻綿軟無力地滑下去,後脊緊貼著房門。她僵硬抬手,指背貼在滾燙的額頭。

  她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

  二哥說她逞強,可是父親去的那日起,她就再也不准自己人前落淚,流露半分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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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嗚咽

  她是尤家二房的長女、是嘉木的長姐,還是父親留下的那些產業的接管人。她必須庇護母親、養育幼弟,還要好好經營父親留下的所有家業。

  當初一家人來陳京時,除了錢財再無實業。父親一切從頭開始,日夜操勞。父親不在了,她一定要替父親經營下去,那些父親沒有做完的事情,她一定會做好。

  更何況,未來等待她的還有和離歸家的身份。

  這一切壓在她的肩上,讓她不再敢軟弱。

  原先在司國,同齡的草原女兒偶爾會笑話她染了一身宿國女子的溫柔,不像她們這些土生土長草原女子的爽朗。

  如今在陳地,又人人嫌她草原出身,沒有規矩不夠乖順。

  彼時有父親在,所有議論都不敢當著她的面來說。可如今父親不在了,她只能微笑著去聽。

  不行,她不能再疲憊地坐在這裡,不能讓下人瞧見她的狼狽。尤玉璣抬手搭在門邊,慢慢支撐著站起身,走到方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冬日嚴寒,早上煮的茶水早就涼透了。嗓子火辣辣地痛著,她也顧不上這茶水是涼是熱,一口飲盡。冰涼的茶水從口中而入,頓時將一道寒意流進身體裡,尤玉璣不由打了個寒顫。

  茶杯放下,尤玉璣用指尖壓在自己的咽喉,方覺疼痛稍緩。

  昨天——

  她先是舟車勞碌趕去萬安寺,依著祭禮祭奠父親。她焚燒著一件件與父親有關的東西,懷念著過去與父親在一起的諸多事情。向來顧著顏面的她,仍是忍不住微微濕了眼角,將自己陷在懷念與低落的悲傷情緒裡。

  回王府的路上,又遇到刺殺。她現在手心的擦傷還沒有徹底止血。幸好她年少時騎馬射箭,小傷不少,倒也沒覺得很痛。

  回到王府,她從望景亭跳下去,終於逼得小騙子承認一直以來的裝乖。

  夜裡,陳安之跑過來胡鬧,摔了她廳中所有花瓶,滿地瓷器。二哥、表哥和嘉木趕來,再後來晉南王夫婦也趕來。她冷靜應對,直到深夜將幾位兄弟親自安頓在客房。

  她終於可以躺下來了,也不知道是因為想到了方清怡的圖謀不軌,還是心事太重,一夜未眠。

  而這些,都發生在一天。

  今晨醒來時,她就已經很不舒服了。若不是她今早灌了自己許多茶水,恐怕今日去前院與晉南王夫婦交涉時,必會聲音沙啞露出弱態。

  不可以,她不能。

  乃至中午和堂兄、表兄還有嘉木一起用午膳時,她亦是硬撐著勉強吃下去。已經麻煩二哥太多,她不想就連生病這樣的小事也讓二哥操心。何況嘉木經了變故,心思越來越多,還是別再讓他擔心。

  尤玉璣微微抬著頭,目光望向窗口的方向。窗戶明明關著,她卻長久凝望那邊,似乎能透過這扇關合的窗戶看見外面天高草長的另一方開闊天地。

  院子裡的兩個小丫鬟從窗下經過,談笑聲從窗縫飄進來。尤玉璣遲鈍地聽見了兩句,她們在猜明天能得多少賞錢,得了賞錢之後要去做什麼。

  哦,明天就是年三十了。

  尤玉璣慢慢垂下眼睛,唇角勉強扯出一絲淺笑來。她在心裡想著還是把給下人們的賞錢再多一點好了。她沒有家人可以團聚,沒有守歲的心情,多分些賞錢能讓她們更開心些也好。

  她揉了揉眉角,拖著懶倦的步子重新朝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解去白狐裘在胸前的繫帶,她將狐裘脫下來,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她習慣性地整理衣襟,指尖撫在胸前時,忽然生硬地停下,繼續飛快地摸索著。

  那顆紫色的珍珠不見了!

  那顆父親最後贈她的珍珠不見了!

  尤玉璣原地懵怔了好一會兒,立刻轉身,推門跑出去。那顆珍珠她每日都會戴著,平時幾乎不曾解下來過。她確定今天早上換衣時,那顆珍珠還在。掉到哪裡去了?是去前廳的路上,還是送幾位兄弟離府的時候?

  司闕站在窗口,從紅膽細口瓷瓶裡抽出一支紅梅,慢悠悠地逗弄著琴台上的百歲。看著黑不溜秋的它為了追這支紅梅,不停地轉著圈兒。

  明明在逗貓取樂,可是司闕神色淡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他落在百歲身上的目光,也是冷的。

  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司闕瞬間抬眸,從窗戶望過去。他手中的動作亦跟著停下,百歲終於搶到了那支紅梅。

  司闕看著尤玉璣快步從房裡出來,腳步匆匆,眉眼間帶著絲慌張和焦慮,是在她身上極少出現過的神情。她從石台下來,低下頭尋找著什麼東西。

  「夫人,怎麼了?」抱荷快步小跑迎上尤玉璣。

  「珍珠,我日日戴著的那顆珍珠不見了。快讓人幫我找。」尤玉璣急道。

  抱荷趕忙點點頭,立刻招呼庭院裡的兩個丫鬟:「快,把院子裡所有人都喊過來幫夫人找東西!手裡的活兒全停下來!」

  抱荷將曇香映月所有下人都叫過來,跟她們解釋沿著哪條路去找,以及找的東西什麼樣子。而此時尤玉璣已經先一步獨自走出曇香映月。

  司闕微微眯了眼,凝望著尤玉璣略顯虛浮的腳步。

  尤玉璣憑借著記憶,按照回來的路線往回走,先將送二哥、表哥和嘉木的路線走一遍,再往前院去一趟,去了晉南王府的前廳。

  可是沒有,哪裡都沒有那顆珍珠。

  她不相信那顆珍珠就這樣平白消失,將尋過的路再找一遍。路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她始終低著頭尋找,視線長久被白茫茫一片佔據。

  頭痛欲裂,嗓子也起了火一樣難受。尤玉璣覺得自己快沒有力氣繼續往前走了,可她不願這麼放棄,仍舊沿著走過的路一遍遍尋找。

  她總是很固執,想守下父親留下來的一切。

  景娘子去辦事情,枕絮也出了王府去請大夫。抱荷年紀小,沒有景娘子與枕絮那般心細,也因尤玉璣始終低著頭尋找,抱荷並沒有發現尤玉璣臉色蒼白如紙。她知道那顆珍珠對尤玉璣很重要,也正在仔細尋找著。

  尤玉璣找得太專心了,竟連何時落了雪也不知曉,烏鴉鴉的雲鬢被雪羽染白。

  抱荷這才從後面小跑上來,急急說:「夫人您回去吧?奴婢們找就行啦!」

  尤玉璣沒說話,繼續沿著路邊尋找。雪羽落下來,擦著她冰涼的臉頰,滑進她的衣襟裡,一片濕涼。

  尤玉璣這才知道下雪了。她抬起臉來,望著紛紛揚揚降落的灰雪,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遲鈍地反應過來——她必須繼續尋找,不能讓那顆小小的珍珠被這場雪掩埋,否則就更找不到了。

  本就是情緒墮於谷底,再冷靜的心也忍不住顫泣。她開始怪自己,怪自己於賜婚時選錯了人給尤家帶來麻煩,怪自己沒有能力讓母親康健,怪自己連父親留給她的東西都護不住。

  父親離去已一年,死訊傳來的情景彷彿還在昨日。

  父親本可以不去疆場,因為她啊。

  「司國不在,前路還長,幸陳帝廣納降國臣將。」父親望著她哈哈大笑,「我女嬌豔,若父親不重新殺出功名,怎將財狼惡鬼驅離?」

  尤玉璣撕心裂肺地痛著。

  若能夠回到過去該多好,她一定攔住父親,甚至連陳京也不再來。她願意拿一切換父親的性命。

  忽然一片天旋地轉,尤玉璣身子傾晃。她皺著眉,到了這一刻還在告訴自己要撐下去,不可以在外面這樣跌倒。

  她沒有跌倒,就連劈頭蓋臉砸下來的刺骨雪羽也被一把暖黃的綢傘遮住。

  她低著頭望著路邊的積雪太久,長時間地凝視著白色,讓她一瞬間眼前一團白茫茫,什麼都看不清。片刻後,那暖黃色的傘面才映在她的眸子裡。

  司闕握過來的手很有力量,支撐著她仍舊脊背挺直地端立著。

  尤玉璣慢慢側過臉,望向司闕。

  司闕抿著唇,正盯著她。他以為她會委屈地掉眼淚,可是她的眼白布滿紅血絲,依舊一滴淚也不曾有。

  尤玉璣皺了下眉,想要拂開他的手。她沒什麼力氣,拂來的手也是軟綿綿的。

  司闕望著她,說:「下人們都在看著。」

  尤玉璣緩緩垂下眼睛,去拂他的手也軟軟放下來。她輕輕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外面親自找了,她的身體撐不下去了。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力氣走回去。她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有勞。」

  她的聲音如一縷煙般又輕又淺,還帶著絲沙啞。

  司闕沒接話,扶著她往回走。

  大雪紛紛揚揚,強勢地為這片天地披上白裝,連風也來湊熱鬧,穿過枝杈間,呼嘯嗚咽。暖黃色的傘面下,兩個人的裙擺被冷冽的寒風吹得攪在一起。

  司闕握著尤玉璣的手指腹輕挪,壓在她的脈上,不由皺了眉。他抬抬眼,望著曇香映月的房門,眼底浮現了幾分急躁。

  終於走到了門口,他推開房門,手中的綢傘隨意仍在門口,傘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兩人邁進房中,屋裡的熱氣撲面而來。可是尤玉璣在外面待了太久,早就凍僵了,竟也一時覺不出來這種溫暖。

  進了屋,司闕直接將尤玉璣打橫抱起,將人抱到窗下的美人榻。他快速將屋內的兩個炭火盆挪到美人榻旁邊,又去拿搭在椅子上的絨毯,緊緊裹在尤玉璣的身上。

  「冷不冷?」他問。

  尤玉璣沒說話,她抱著膝轉頭望向房門的方向。她心裡仍記掛著那顆珍珠。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找到。

  曇香映月的下人全被抱荷喊出去找東西,一個人也沒有。司闕命令停雲和流風立刻去燒熱水、煮薑湯和風寒藥。

  他看見尤玉璣一動不動失神,又快步走到裡屋,包出一床她的棉被,將尤玉璣整個人又裹了一層,然後再從桌子上取了暖手爐,塞進她的手裡給她取暖。她不能再這樣寒下去,再好的身體也吃不消。

  「會找到的。」他頓了頓,「我給你找。」

  尤玉璣轉過頭,望向他。

  司闕感覺到了尤玉璣的目光,他慢慢抬起眼睛,回望她。

  尤玉璣沉靜地望著司闕長長的鴉睫徐徐抬起的模樣。一時間,她眼前浮現了許多往昔畫面。她以前很喜歡他慢慢抬起眼睫,用一雙乾淨又柔軟的眸子望向她,依戀地喚她姐姐。

  可是,他所有的示弱都是假裝。

  那麼,他的示好,又有幾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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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18 00:13:13
第九十五章 說話

  尤玉璣做了一個夢。夢裡,是她十三歲的那一年。一大清早,她跟著二哥從後門離開家,騎著她最喜歡的玄影。

  二哥在前面回頭對她笑:「鳶鳶,小心別跌水裡去!」

  她迎著風大聲回話:「我才不會!」

  馬蹄踏過沅河,清涼的水花四濺。夏日的朝陽也是暖的,照在濺起的水珠上,映出幾分柔和的光影,打濕她的裙擺與小皮靴。

  穿過了沅河,便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她俯下身來拍拍玄影的脖子,說:「爭氣點,咱們追上二哥!」

  玄影似乎能聽懂她的話,嘶鳴相應。

  她差一點點就能追上二哥,可是看見了牧民趕著一大群牛羊穿過,隔開她與二哥間的距離。縱使她很不甘願,也不得不急急拉住馬韁。

  二哥隔著咩咩叫的牛羊,沖她大大哈笑。

  放牧的老爺爺對她笑,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衣裳。

  「二哥你賴皮!這不公平!」她彎著眼睛笑,朝陽柔軟的光影吻上她眼角彎起的弧度。

  「哈哈哈,鳶鳶不生氣,這個給你!」二哥從馬車的背囊裡取出一本書冊扔給她。

  她好奇地打開,發現是闕公主新寫的幾首詞。顧不得再拉著二哥賽馬,她讓玄影放慢速度,悠閒地在草原上走走停停,她手指頭指著書冊上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

  她一邊讀著闕公主的新詞,一邊想著可以改成舞曲……

  只讀了兩遍,她便背下來了。

  二哥在前面催,讓她快些。她拍了拍玄影,快馬趕上去,開開心心地跟著二哥去看摔跤比賽。

  那天很熱鬧。

  她站在人群裡,跟著叫好跟著笑。

  有人將她認出來,笑著邀約:「來比劃比劃?」

  她不用說話,二哥一個橫目望過去,起哄的人立刻一邊向後退一邊說自己是在說玩笑話。

  「鳶鳶!」江淳使勁朝她招手,她擠過人群,將懷裡捧著的酸棗奶糖塞給她一大把。

  酸酸甜甜的。

  晚霞燒滿天時,她才依依不捨地跟江淳告別,跟著二哥回家。回家的路上,她與二哥說說笑笑,說著後日還要去。邁過院門,看見板著臉的大堂兄,她立刻收了笑,規矩地問好。

  「又逃課,把昨日先生的文章抄三遍!」

  她低眉順眼地應下,轉而邁著歡快地步子往裡走。

  「阿娘!我給你摘了沅河旁的好些花!可好看啦!」

  她扒著門往屋裡望去,看見父親正在給母親簪花。母親回身望過來對她笑,溫柔似水:「今晚有你喜歡的梔餅哦。」

  父親也望過來,笑著說:「快去把你那張小黑臉洗乾淨!」

  「是!」她背著手往外走,迎面遇見嘉木。嘉木還小小的一個,小短胳膊小短腿,他仰起小臉,奶聲奶氣地抱怨:「阿姐出去玩又不帶我!」

  她笑著捏捏嘉木柔軟的小臉蛋,在心裡感慨再過兩年弟弟就可以幫她抄書了。

  ……

  尤玉璣睜開眼睛。

  夢境裡的一切是那樣美好,又是那麼真實。如今看來遙不可及的美好,不過是她過往尋常平凡的一日罷了。

  「夫人,您醒了?」枕絮擔憂地望著尤玉璣,「怎麼燒得這麼厲害也不說呀。」

  尤玉璣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有些捨不得從夢中醒來。她想要坐起身,枕絮趕忙扶起她。

  枕絮在美人榻邊坐下來,端起小几上的風寒藥,輕輕吹了吹,說道:「剛剛好,快把藥喝了。」

  尤玉璣將藥碗接過來,沉默地將碗中湯藥全都喝了。

  枕絮瞧著都覺得苦,可尤玉璣偏偏連眉頭也沒皺一下。枕絮接過空碗,趕緊將之前準備的蜜餞遞過來:「那麼苦,快吃塊蜜餞壓一壓。」

  尤玉璣將蜜餞接過來,才後知後覺口中染了苦。之前喝藥時,她竟是沒覺得這藥有多苦。

  「夫人,大夫說您這場風寒來得急,又來勢洶洶。可得好好養一養。」枕絮瞧著尤玉璣神色,知道她不舒服大概不想說話,也不多說,起身去倒了杯溫水遞給尤玉璣,「夫人,多喝些熱水也好讓身體裡暖和起來。」

  在溫暖的屋子裡待了這麼久,尤玉璣凍僵的身體早就緩了過來,可是身體裡面卻還是涼的。縱使她不想喝水,還是將水遞過來,一口一口喝下去。她不能這樣病著,還有好些事情等著她,她得快點好起來才行。

  屋外狂風大作,猛烈地拍打著窗戶,窗紙被擊出嗚咽的聲響來。尤玉璣轉頭望過去,明明還是下午,外面天色卻很暗。

  「我怎麼睡在這裡?」她問。

  枕絮嘆了口氣:「因為您病了唄。我請了大夫回來,就見您躺在美人榻上睡著了。我還以為您昏過去了,嚇死我了。」

  枕絮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脯。

  尤玉璣低頭望著裹在身上的絨毯和棉被,暖手爐躺在一邊。她逐漸將睡著前的事情想起來了。

  是司闕將她扶回來的。

  是他給她裹了棉被,挪了炭火盆,又塞了暖手爐。他還說……

  尤玉璣心裡咯噔一聲,她趕忙由坐變跪,挪到窗前,用力將窗戶推開,外面的風雪夾著嚴寒一下子灌進來。

  枕絮驚呼了一聲,急忙說:「夫人您開窗做什麼?不能再冷著呀!」

  她不敢直接去關窗,趕忙跪在美人榻上,將落在美人榻上的棉被裹在尤玉璣的身上。

  尤玉璣遙遙望向窗外。

  烏雲密布,籠罩了日光,風雪讓天地都變了顏色。不多時,她竟真的看見了司闕的身影。寒風吹捲著他的裙擺,風雪中的身影顯得一場纖細,人早已雪滿鬢。這樣大的風雪,撐不住傘。綢傘被他收起,握在手中。

  司闕也看見了尤玉璣,遠遠望過來。

  外面冰天雪地,從窗口散出來的柔和光芒是另一番天地。他一步步走近,兩個人的距離逐漸拉近,近到晦暗的天色和風雪不能遮掩相望的目光。

  司闕收回了目光。

  尤玉璣關了窗,緩緩坐下來,輕靠著牆壁。

  枕絮已經先一步走到門口,迎上司闕,想要幫忙拂去他身上的積雪,司闕抬了抬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朝著尤玉璣走來,帶進來裹著風雪的寒氣。

  尤玉璣抬起頭,安靜地望著立在身前的他。

  司闕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她面前攤開手。

  那顆被雪水染濕的紫色珍珠安靜地躺在他掌心。

  他說他給她找,竟真的找回來了。

  尤玉璣訝然,怔怔望著那顆紫色珍珠,一時沒有去接。

  「公主居然將它找回來了!」枕絮在一旁開心地驚呼。

  尤玉璣被裹在被子裡的手搭在膝上,指尖顫了顫,才伸手去拿躺在他掌心的那顆珍珠。

  「謝謝……」尤玉璣去拿那顆珍珠,指腹碰到他的手心,立刻感覺到了一陣寒意。

  尤玉璣抿了抿唇,微微偏過臉去,稍微用力地收攏纖指握緊了手中的那顆珍珠,低聲說:「你不該去找它。」

  外面太冷了。

  司闕沒說話。

  就連枕絮也因為要去準備熱水出了屋,屋子裡只他們兩個人。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尤玉璣也沒有等到司闕開口。

  自撕下他那張笑臉面具,他越來越少言。

  尤玉璣轉眸望過來,望著他髮間與肩上的落雪,眉心微微蹙著,浮現幾許疑惑和迷茫。

  「在……在哪裡找到的?」她輕聲問,聲音裡帶著絲低低的沙啞。

  司闕終於開口:「王府門口的磚縫裡。」

  枕絮帶著侍女提著沐浴用的熱水進淨室。尤玉璣沉默地聽著她們的腳步聲。

  枕絮走過來,說道:「夫人泡個熱水澡早些歇下才好。」

  尤玉璣點點頭,她身上的衣裳還染著些雪的潮意,很不舒服。

  抱荷在淨室裡喚枕絮,枕絮趕忙過去看看是什麼事情要幫忙。

  尤玉璣推開裹在身上的棉被,將腿挪到美人榻下。可是她沒有看見自己的鞋。她的那雙鞋早就被積雪濕透,被下人拿走。因她病了,身邊的人都很忙碌,一時沒顧得上拿一雙新的鞋子過來。

  尤玉璣轉頭望向淨室的方向,等著枕絮忙完了過來扶她。

  一雙鞋子放在了她身前。

  尤玉璣還沒有看見司闕,先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她還沒轉過臉來,腳腕已經被握住。

  尤玉璣望過來,看著司闕蹲在她面前,正在給她穿鞋。

  離得近了,她清楚地看見他肩上的衣裳已經濕透了。她想說什麼,終究又什麼都沒說,慢慢抿了唇。

  司闕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給尤玉璣穿好一隻鞋,再握住她另外一隻腳,他的目光瞥見她腳踝上的那粒小小的紅痣。

  正是這隻張牙舞爪的蠱,最初蠱了他。

  他的目光多停留了一瞬,才幫她將鞋子穿好。

  「對了,忘了給夫人拿鞋……」枕絮匆匆從淨室出來,正好看見司闕為尤玉璣穿完鞋子站起身。

  枕絮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直到尤玉璣望過來,她才快步過去攙扶著尤玉璣,將她扶進淨室。

  尤玉璣沐浴時不喜侍女服侍,即使生病,也沒將人留下來,獨自寬衣進了熱水裡。

  枕絮有點擔心,怕尤玉璣體力不支,或者摔了磕了。

  抱荷拉著她的手快步走出去,貼著她的耳朵小聲嘀咕:「怕什麼,沒看見闕公主還留在那嘛?」

  枕絮想了想,覺得也對,這才稍微放心些。

  尤玉璣費力地解下衣服,又將裹胸的綢布一層層解開。她坐在熱水裡,感受著溫熱的水將發寒的身體裹著,身體裡面的寒意逐漸得到舒緩。

  她在熱水裡泡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撐著桶壁跨出來,換上寬鬆的寢衣走出去。

  尤玉璣有點驚訝司闕還在外面,仍舊坐在美人榻對面的一張藤椅裡。她從淨室走出來,他應當聽見了,可是他沒有望過來,正面無表情地反反復復拋著一枚銅板。

  尤玉璣在原地默立了片刻,才抬步往前走,在美人榻坐下,拿著棉巾輕輕擦著濕髮。

  唯有風聲不停地在她身後窗紙上響個不停。

  尤玉璣幾次抬眸望向司闕。她很想說他該回去換衣,該回去沐浴,甚至該喝驅寒湯藥。

  她擦拭濕髮的動作慢下來。

  「你……」尤玉璣蹙了眉,忽然不知道怎麼說。

  司闕接住落下的銅板,望過來。

  「你……怎麼都不說話?」尤玉璣有點不適應此刻屋中的安靜氣氛。

  「我本來就不愛說話。」司闕面無表情地將手中銅板拋出去,卻沒接,任由它跌落在地滾進桌底。他望向尤玉璣,慢悠悠扯起一側唇角:「如果你想聽,那我多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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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18 00:13:31
第九十六章 吃下

  尤玉璣被他這麼一噎,頓了頓,噎回去:「那你還是別說了。」

  她移開了目光,不再去看他,默默擦拭著濕髮。

  司闕的目光落在尤玉璣纖細的手指上,目光隨著她擦髮的動作緩緩地走。尤玉璣感覺得到,可她不想理會他。烏髮上的水漬慢慢浸到棉巾裡。

  尤玉璣眼前浮現毒樓樓主的身影,又想起許多之前聽到的關於毒樓樓主的狠辣之事。

  賈文茵是被他推進湖裡的吧?他無辜地望著她對她撒謊,她說她相信他,她甚至擔心賈文茵日後會尋他的麻煩。

  原來伊玉環說的也是真的。那個帕子的確是他灑了毒。他用乾淨的眸子望著她,親暱地喊著她姐姐訴說著自己的無辜,她還是相信他。

  無關對錯,只是忽然覺得那些信任有被辜負。

  在她替他出面幫他教訓司菡時,他在想什麼?他指責司菡的那些話幾句真幾句假?

  在她冒險設計除掉康景王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

  在他一次次示弱使她一次次照顧與庇護,他又都是怎麼想的呢?

  是覺得好玩嗎?

  還是在笑話她。笑她不自量力。畢竟她的保護本不是他需要的。在他眼裡,她的力量該是很渺小的吧?那些庇護是不是很可笑?

  他從書樓跳下去裝成瘸了腿,後來不小心露餡。他紅著眼睛說他只是怕她離開。這話又是真的嗎?還是一時起了興致,捉弄她想看她的反應?

  畢竟……他們都說毒樓樓主是個貪玩的瘋子。

  那個時候她可真傻,沒反應過來他許是時常說謊,反倒心疼他。

  一句句謊言織成一張巨大的網,鋪天蓋地而來,將她裹住。密不透風不見天光,讓她再也難分辨那些縱橫的黏網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她心裡仍記掛著他的身體。擔心他冒著風雪去找紫珍珠會傷了身。他不應該沉默地坐在這裡,他應該回去泡個熱水澡,應該喝風寒藥,然後換上乾燥的衣服。

  尤玉璣的眼中浮現了茫然。

  飛快向後倒退的過往裡,他說了那麼多謊話,她還怎麼分辨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他的病是真的嗎?

  他咳的血是真的嗎?

  他活不過雙十之年的說辭,是真的嗎?

  尤玉璣告訴自己應該狠心一些。既然分辨不了,就不該輕易做決斷。若他身體難受會自己回去換衣喝藥。

  他不是她想像中那個脆弱的人,他很厲害,不再需要她的照顧與保護。

  她擦拭濕髮的棉巾不知何時緩緩落下來,落在她的腿上,洇濕了她身上的衣擺,她卻渾然不覺。

  可是,他今天早上還在發燒。她的指背曾親自探過的滾燙溫度。這也會是假的嗎?就像他從書樓跳下去裝瘸一樣裝可憐?會嗎?

  這場風雪來得及,去得也快。尤玉璣側耳去聽,那些凶猛拍打窗戶的呼嘯嗚咽聲已盡數沒了蹤跡。她甚至隱約聽見了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的聲音。

  那些沒有頭緒的雜亂思緒慢慢被她攏壓,她的心裡又緩緩平靜下來。

  尤玉璣這才重新望向司闕。

  司闕低著頭,閉著眼睛。

  「司闕。」

  尤玉璣喊他,可是並沒有得到回應,他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尤玉璣猶豫了一下,從美人榻上下來,悄聲緩步朝他走過來。她一步步走近,直到立在他面前,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是與剛暖過來的身體完全不同的暖意。

  尤玉璣抬手。她的手懸在兩個人之間停頓了片刻,才用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肩。他肩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冰寒的濕意染上她的指腹。

  司闕睜開眼睛,動作緩慢地抬起頭望著她,含著絲倦意。

  尤玉璣別開眼,低聲說:「回去沐浴更衣喝藥,好好休息。」

  「我走不動了。」他說。

  尤玉璣驚訝地轉眸望過來,她嬌紅的雙唇微微張開,想說什麼,又慢慢將唇抿起。她忍不住去想他說的這話是真的嗎?

  這個騙子。

  尤玉璣瞪著他的目光多了層嗔意。她轉身往外走,立在門口換人,令人準備了沐浴用的熱水,又讓流風回去給司闕拿了身乾淨的衣服,還讓人端來風寒藥,再吩咐抱荷抱一床被子放在美人榻上。

  這是姑且信了司闕的謊話,讓他在這裡泡個熱水澡,然後在美人榻上歇一歇。至於她?吩咐完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她轉身往裡間去,心裡打算得好好的,她要將裡間的房門一關,回她舒服溫暖的床榻好好歇著去。

  經過司闕的身邊,尤玉璣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躺在床榻上,拉過被子用棉被將頭臉也埋起來,才不要去管司闕有沒有按照她吩咐地去做。

  尤玉璣喝的風寒藥裡面加了助眠的東西,不多時,她便睡著了。

  ‧

  陳安之一直跪在王妃的外屋。

  今天上午與尤家交涉過後,晉南王沒有再責罰他,確切地說根本沒有再理會他。望山和望江本想將人帶回去,請個大夫給世子爺瞧瞧膝蓋,至少也該吃點東西。可是陳安之拒絕了,他執意來了王妃住處,一聲不吭地掀開長衫前擺,在外間跪下。

  巨大的悔恨迴蕩在他的心裡。他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麼了,脾氣越來越暴躁,簡直是一點就著。昨天喝酒之久,不僅在宮中和大堂兄起爭執,還頂撞了皇后,這著實是不應該。回家之後,他又頂撞了母親,還害得母親動了胎氣……

  一想到昨天晚上自己對母親所作所為,陳安之臉上羞得通紅。

  他怎麼可以這麼混賬?連最基礎的孝道都不遵守,實在是不像話,枉為人!

  見王妃身邊的谷嬤嬤出來,陳安之急忙問:「谷嬤嬤,母妃身體可好些了?她可是願意見我了?」

  谷嬤嬤嘆了口氣,說:「世子爺,王妃身上疲,已經躺下了。世子爺還是回去吧。」

  陳安之紅著眼睛喃喃自語:「母妃還是不肯見我……兒子真的知道錯了,都是醉酒誤事。我、我說的都是不經腦的渾話……」

  谷嬤嬤瞧著陳安之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由多說了兩句:「世子爺,您是老奴看著長大的孩子。老奴知道您本性不壞,只是偶爾犯糊塗。王妃如今身體不舒服,您就別去跟前再惹她傷心了。」

  陳安之僵硬地點頭,也不知道把谷嬤嬤的話聽進去幾句。

  谷嬤嬤走過去,親自將陳安之扶起來,再勸:「世子爺回去吧。」

  「是了,母妃暫時不原諒我不要緊,不能再讓母妃動了胎氣。」陳安之嗡聲,「還請谷嬤嬤在母親不那麼生氣的時候幫我帶句話,就說我會戒酒的,以後再也不喝了!」

  谷嬤嬤欣慰地點點頭。如今府裡都在傳王爺對世子爺實在失望透頂,王妃這一胎生下來若是男孩,這世子之位許是要換人。這些話應該也傳進來了陳安之耳中,可瞧著他更在意王妃的身體。谷嬤嬤不由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世子爺,王妃失去長子好不容易有了您,一直把您當成眼珠子一樣寵著。聽老奴一句話,過了年等初八的時候,聽話去軍中待一年,等回來了,挫挫身上的稚氣,會讓王妃更欣慰的。」

  陳安之擦擦眼角的淚,胡亂點頭:「我會去的。努力掙功名,給母妃爭氣。」

  谷嬤嬤心想哪裡用您掙什麼功名。

  陳安之這才回去,剛走出院子迎面遇見陳凌煙。陳凌煙氣呼呼地想要拉著他說話,可陳安之實在沒什麼精神,並沒有與她多說,沉默地回了自己院子。

  他沒什麼胃口,趴在床上發呆。昨天晚上忤逆母親的事情,狠狠敲打了他,讓他接受不了那樣一個混賬的自己。

  ‧

  方清怡聽著綠梳的稟告,慢慢擰了眉。綠梳在向她稟告今天上午尤家和王府的交涉。

  方清怡原本想著尤玉璣的和離不過是虛張聲勢,掩耳盜鈴地給自己找點臉面罷了。她是真的沒有想到尤玉璣鐵了心要和離,且尤家居然也支持。這世道,一個降國女與世子爺和離,未來的路可不怎麼好走。

  「既然這樣……」

  方清怡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戶推開。外面的風雪已經停了,是另一種肆虐後的靜謐。

  方清怡將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為了自己肚子裡的「男孩」當成世子,且又不會被過繼給主母,原本打算除掉王妃肚子裡的孩子,再除掉尤玉璣和陳安之。

  既然尤玉璣不想再佔著世子妃的位子,那麼她就放她一馬?

  方清怡探手出窗外,指腹拈了一點落在外面窗台上的積雪,冷笑了一聲。

  也不對。

  王妃肚子裡的孩子和陳安之必須死,有人死就得有替死鬼。尤玉璣當這個替死鬼挺合適的。

  呵呵。

  方清怡冷笑了一聲。

  外面有人叩門,綠梳趕忙快步走過去,原來是廚房的人過來送酒。方清怡要的這些酒本來中午就該送過來,可是因為這場忽然而至的暴風雪,拖延到現在才送來。

  方清怡後背抵在窗口,望著下人們將一壇又一壇的酒送進來。

  過年的時候,哪哪都在燃放煙花爆竹。每年過年那一陣總要發生些大大小小的火災。

  她放一把火,也不算太顯眼。

  方清怡咯咯地笑著。

  ‧

  尤玉璣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藥效讓她剛剛睡得很沉,此時醒來頓時有一種舒適之感。她慢慢睜開眼睛。

  入眼,是司闕近在咫尺的眉宇。

  尤玉璣眼睫緩慢地顫動了一下,她習慣性地將搭在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一拉,免得他著涼。

  她提被角的動作忽然僵住,指背還貼在他的肩上。

  她清醒了。

  尤玉璣慢慢蹙了眉,她剛想將司闕推醒,讓他離開她的床,視線不由落在自己拉被子的手上。

  她的手上纏了白紗布。

  她萬分確定自己的手在睡前是沒有纏紗布的。她茫然地收回手,攤開手指,瞧著自己的手心。離得近了,她能聞到一點點藥味兒。

  她記得這個味道,是司闕上次給她上的那種擦傷藥。

  尤玉璣長久地凝視著自己的手心,後知後覺司闕已經醒來。她抬眸望過去,撞見他凝望她的眼眸。

  那雙,她喜歡的乾淨又明澈的眸子。

  司闕將一個小瓷瓶塞到尤玉璣的手裡。

  「這是什麼?」尤玉璣問。

  「吃了之後,可以讓我內力散盡的毒。」司闕慢慢湊近,依戀地將臉埋進尤玉璣溫暖的頸間輕蹭。

  他說:「餵我吃下,以後我還是姐姐喜歡的那個阿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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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18 00:13:51
第九十七章 一吻

  她喜歡的那個阿闕?

  尤玉璣沉默了許久。她開始自問,先將那些氣憤與委屈的情緒趕走,冷靜地問自己以前喜歡他什麼,又問自己以前對他的喜歡是幾分。

  大多時候,她總是能清楚地弄清自己的心。

  她隱約明白對司闕的喜歡源於最初的欣賞,和後來綿綿的憐憫。

  是這樣的嗎?

  尤玉璣眸中浮現一抹茫然,這種茫然越來越黏稠,黏黏糊糊地纏在她的思路上,讓她不能再冷靜思考。

  尤玉璣長久的沉默,讓司闕抬著眼睛端詳著他。他盯著她的眼睛,從她眸中的細微變化仔細分辨她在想些什麼。

  司闕忽然開始怕。

  他怕她會微笑著搖頭說沒關係她不生氣。

  ——不在意才不會生氣。

  他年少時有很多渴望的東西。他渴望不用每日都喝藥,渴望不必每日待在屋子裡,渴望去看看外面的山河湖川。曾渴望健康的身體,更曾渴望父皇與母后望向他的目光如看向太子哥哥那般。

  直到他知道真相,所有的渴望都成了笑話。大概從那時起,這世間萬物便沒有什麼是他特別嗜好或想要的,連喜怒哀樂都成了一種奢侈。他開始煉毒,奇思妙想地換著法子來毒人。

  他冷眼看著那些人千奇百怪的死狀,企圖刺激自己的感官,讓他擁有情緒,即使是惡劣的。

  什麼都可以,什麼都無所謂。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活著或者死了於他而言並沒有太多區別。

  面前這個女人,最初不過見色起意,後來她的溫柔於他不堪的過往而言又多了特別的意義。

  他騙了她,更騙了自己。那些被她保護著的時日,簡直是灑了毒的溫柔陷阱,比他煉出的任何毒都要厲害。

  什麼百毒不侵,不過是沒有遇到致命毒。

  尤玉璣溫聲開口:「你為什麼還來找我?」

  司闕盯著她的眼睛,竟可笑地不敢輕易作答,擔心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尤玉璣輕嘆了一聲,轉而彎了唇,眼尾裡也多了一縷勾人的瀲灩。她柔聲問:「捨不得?」

  司闕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或許,連他自己對這份感情也存在質疑。在尤玉璣這裡,他麻木的人生裡多了些情緒。這些情緒的起伏曾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他也不清楚換一個女人還能不能再給他帶來這種情緒的波動。

  他是個賭徒,什麼都曾拿來下注。此時此刻,他握著籌碼卻遲遲沒有輕易放下。

  尤玉璣忽地湊過去,吻了吻司闕的唇角。

  司闕怔住,驚愕地盯著她的眼睛。唇角的溫柔蜜意是那麼熟悉。一瞬間,司闕的眼前浮現了許多往昔的畫面。

  尤玉璣望著他,對他笑,輕輕一吻後便很快退開。短促相貼的一吻變得更加令人沉淪。

  片刻後,司闕收了收神,重新望向尤玉璣,眸色漸深。平靜的眼波下,是他自己都不曾覺察到的波濤。

  許久後,司闕緩緩開口:「狐狸精。」

  頭一遭,他在她面前說出來。

  尤玉璣嫣然一笑,原來他平常是這樣稱呼她的?

  她抬手,指尖輕輕撫過司闕的臉頰,柔聲問他:「再不喚姐姐了?」

  司闕抿著唇,凝望著她的神色。

  他不懂她想做什麼。

  「我姓尤,名玉璣,小名鳶鳶。今年十九,生辰八月二十二。」尤玉璣拈著一縷司闕落在肩上的髮,慢悠悠地纏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她悠悠望過來,柔聲:「真的不再喚姐姐了?」

  司闕忽然抬手,用力地握住她纖細的皓腕,纏在她指上的髮絲徐徐散開滑落下去。

  瞧著司闕面無表情的面龐,尤玉璣輕笑了一聲,望著他開口:「我有些渴,給我倒杯溫水。」

  司闕仍舊保持著緊握她手腕的姿勢,沒動。

  尤玉璣也不急,眉眼溫柔地含笑望著他,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她皓腕上的力道逐漸鬆了。

  司闕起身下了床,走到屋中的方桌旁倒水。

  尤玉璣悠悠望著司闕的背影,眉眼間的溫柔淺笑稍微淡去了些。

  她剛剛試過了——

  她在他唇角落下一吻時,仔細分辨自己的心。沒有厭惡和抵觸,和以前與他親暱時的感覺差不太多。她便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拋開那些柔情的憐憫,還剩些喜歡。一些說不清緣由的、更純粹的喜歡。哪怕只是身體的喜歡,也的的確確存在。

  雖然這種被剖開的喜歡,不太多。

  至於他為什麼還過來尋她?至於他以前和現在對她到底是怎麼想,既重要也不重要。

  她問過自己的心了。

  她對他仍然存在的喜歡,是最重要的。

  看著司闕倒完水轉身走過來,尤玉璣坐起身,接過他遞來的水。

  「多謝。」她先倒一聲謝,才小口喝了一口。溫水入口,她的眉心立刻微微浮起一層不悅。她抬起眼睛來,仰望著立在身前的司闕,虛弱的聲音裡溫柔仍存:「有些涼,幫我去外間喚人重新燒一壺。」

  頓了頓,她再彎了彎唇角:「好不好?」

  司闕垂眼瞥著她,將她嫵麗的眉眼映在眸子裡。

  狐狸精。

  他欠身,拿回她手中的瓷杯,略抬下巴,將裡面的溫水盡數飲盡。他這才轉身,將水杯放在桌上,往外去喚人。

  尤玉璣用指腹輕輕抹去唇角的一點濕意,目光追隨著司闕的背影。他如今對她是不是取樂也沒那麼重要。

  不管何時,自己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她唯一動心了這麼一次,哪能落得個被對方拿來取樂的結果?

  她要他。

  她要他全心全意喜歡她,痴戀她。

  不多時,司闕提著一壺水走回來。這壺水是剛燒好的,熱得不能入口。司闕立在方桌旁,將壺中的熱水倒進一個瓷杯裡,再取了另一個空的瓷杯,兩個瓷杯不停地倒水,讓熱度快些降下去。

  一時間,屋內只有水柱聲。

  他將稍微涼了些的水遞給尤玉璣。

  「多謝。」她勾眸輕笑,旖唇輕輕碰了碰水面,就把杯子重新遞給他,「還是有些燙。」

  司闕微眯了眼,哪裡還覺察不出她的故意刁難?他默不作聲地將杯子接過來,又回去繼續拿兩個杯子相互倒水。

  他親自嘗了溫度,又一次將涼下來的水遞給尤玉璣。

  「麻煩你啦。」尤玉璣微笑著接過來。

  司闕垂著眼,冷眼看她還要怎麼折騰。

  果然,她很快抬起眼睛,瀲灩的眸光裡佯裝出幾許不好意思。她軟軟地說:「怎麼又涼了呀!」

  司闕從容地將水杯接過來,放在床頭小几上,然後抬手將攏著兩縷烏髮的玉扣解下來。他當著尤玉璣的面,將玉扣輕輕一掰,然後將裡面的粉末倒進水杯裡。

  尤玉璣瞧著他的動作,慢慢蹙了眉。

  他卻拿起瓷杯,一邊望著尤玉璣,一邊徐徐輕晃杯子,讓藥粉逐漸融化。

  「什麼東西?」尤玉璣不由問出來。

  他總不會氣急敗壞地直接給她下毒吧?

  司闕沒回答,反而是悠閒地晃了晃瓷杯後,自己喝了兩口。

  「你在喝什麼?」尤玉璣實在是擔心這個小騙子做出什麼瘋癲的舉動,畢竟是能跳樓能讓她餵他吃毒藥的人。

  司闕並沒有回答,而是問:「姐姐還要喝水嗎?」

  「不喝了。」尤玉璣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她剛要站起身,司闕的胳膊擋過來,讓她重新在床沿坐下。

  司闕偏過頭,又含了一口水不吞下。他彎腰,一手壓在尤玉璣的腰側,一手抬著她的下巴,捏開她的嘴。

  「你……」

  司闕俯身,將口中含著的水餵給她。

  尤玉璣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眼睫一眨不眨地盯著近在咫尺的他。她伸手去推他,可他從不是她以前認為的弱不禁風。她的推卻沒有任何效果。反而手腕被司闕輕易禁錮。尤玉璣向後仰躺而去,司闕整個人壓上來。她的雙手手腕交疊,被他壓在頭頂。

  親密無間的唇舌相吻間,他將口中含著的那口含著藥的水餵給她。

  司闕望著她驚愕的眼眸,他漆色的眸子慢慢漾出笑。

  尤玉璣掙扎的動作逐漸停下來。

  司闕離開尤玉璣的唇,轉而湊到她耳畔,輕輕咬住她的耳垂磨咬親吻一陣,又湊到她耳畔,低聲:「狐狸精。」

  兩個染了風寒未退燒的人,兩具燙熱的身體。

  尤玉璣微微偏過臉,望著床幔輕輕晃動的細微弧度。下一刻,她的下巴被司闕握住,強迫她轉過臉來。

  司闕望著她,天生的冷顏慢慢攀上笑容,這笑容越來越濃烈,逐漸燦爛起來。他說:「姐姐怎麼不問我在水裡加了什麼東西?」

  世人皆知毒樓樓主全身上下哪裡都是毒,從他身上拿出什麼毒都不會讓人意外。

  「什麼東西?」尤玉璣如他所願問出來,實則心裡並不認為這會是什麼毒物。

  「催情散。」

  尤玉璣呆住,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司闕饒有趣味地低低地笑出聲來。

  尤玉璣摸到身側的枕頭,直接朝司闕扔過去,然而司闕連躲都沒有躲,繼續低聲地笑著。

  尤玉璣輕輕舒了口氣,洇紅的眼尾輕勾展露笑顏。她抬手,拉住司闕的衣襟,將人拉著俯下身來,靠近自己。

  她含笑望著司闕的眸子,因生病而沙啞的嗓音因為溫柔的聲色有了另一種特殊的嫵媚。

  「阿闕說姐姐去找哪個小郎君快活好呢?」她眉眼間的笑意漸漸染上狐媚,「阿闕不會以為姐姐只跟你好吧?」

  司闕收了笑。

  你敢?狐狸精!

  ‧

  景娘子急急匆匆地回來,帶著卓文和卓武。尤玉璣今天早上讓她去查的事情有了眉目,卓文那邊也有了當初擄走林瑩瑩的土匪的消息。

  「夫人呢?」景娘子問枕絮。

  枕絮猶豫了一下,才說:「夫人染了風寒,大夫給開了藥,現在應當還睡著呢。若不是緊要的事情,待會兒再稟?」

  「再等一會兒也不礙事。萬事以夫人身體為重。」景娘子嘆了口氣,這是想到尤玉璣的母親了。

  枕絮點頭,說:「夫人最近實在太操勞了。不過還有好些事情壓著沒辦呢。」

  枕絮指了指花廳的方向,說:「紅簪姨娘還在等著呢。」

  景娘子順著枕絮的手望過去。

  今兒個一早,紅簪來請安時,尤玉璣提前讓人遞話給她讓她在其他幾位姨娘離開後,多留一會兒。

  自得了話,紅簪心驚膽戰地等著。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從早上一直等到了下午。她焦急地從窗戶往外望去,再這麼等下去,夫人該不會等天黑了再來見她吧?

  紅簪心裡隱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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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親哪

  抱荷端著藥,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叩門:「夫人,您醒了沒有?若是醒了把驅寒的薑湯喝了吧?」

  尤玉璣將壓在身上的司闕推開,偏過臉輕咳了兩聲,止了咳才喚抱荷進來。

  司闕慢悠悠地坐起身,將落在地上的枕頭撿起放回床榻。

  抱荷雙手抱著食托進來,打量著坐在床榻上的兩個人,敏銳地發覺闕公主的頭髮亂了!

  她不由驚了。

  ——這兩人都病得這麼重了,還能滾到一起膩歪?

  抱荷規矩地將食托放在床頭小几上,再將上面的兩碗薑湯依次遞給尤玉璣和司闕,然後安分地立在一旁。

  抱荷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望向坐在床邊的兩個人,兩個人都低著頭在喝薑湯。

  人長得好看,真真是做什麼事情都賞心悅目!

  尤玉璣喝了一半實在喝不下去,將碗遞還給抱荷,詢問:「紅簪還在花廳嗎?」

  抱荷點頭,問:「夫人果真是病了,居然把紅簪姨娘還在等著您的事兒都給忘了,沒吩咐下面的人傳話,咱們也不敢輕易請姨娘回去。夫人既然不舒服,那先讓她回去?」

  「不,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見她。」尤玉璣搖頭,「酉時末再讓她回。她詢問任何事,只說不清楚。」

  抱荷聽不懂尤玉璣的用意,仍是點頭應下。她又說:「景姑姑帶著卓文和卓武回來回話了。聽說卓文查到了當初林姨娘被擄走那事的蛛絲馬跡。」

  尤玉璣一怔,立刻說:「好,我換身衣服就出去見他們。」

  抱荷端起食托往外走,去傳話。

  這段時日,尤玉璣始終記掛著林瑩瑩。她的事情,比方清怡那些見不得人的小把戲要重要多了。

  尤玉璣站起身去換衣,剛邁出一步,又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司闕。

  她可還記得他往剛剛兩人喝的水裡加了催情散。

  司闕坐在床邊,上半身微微向後仰些,一手撐著身側的床榻上,另一隻手修長的指間轉著一枚銅板。深色的銅板在他皓白的長指間飛快翻轉著。

  尤玉璣在她指間的銅板上多看了一眼,他好像很喜歡玩銅板。

  司闕長指飛快翻撥銅板的動作一頓,忽然抬眸望過來,問:「怎麼,姐姐藥效發揮作用了?」

  藥效?

  尤玉璣很確定自己身體裡沒有任何異常。

  「小騙子。」尤玉璣嗔視他了他一眼,轉身朝小間走去。後背傳來司闕愉悅的低笑聲。

  司闕笑了一會兒,才懶洋洋地起身,追隨著尤玉璣的腳步去了小間。他倚靠著門邊,望著尤玉璣換衣。

  尤玉璣剛將身上的寢衣脫下來,拿了雪色的裹胸布要纏。她轉眸望過來,司闕望著她懶散地笑了笑,問:「姐姐需要幫忙嗎?」

  以前,他也時常沿著她婀娜的曲線幫她一圈圈纏繞。

  尤玉璣一手壓著裹胸綢布在胸前,一手扯開另一邊。她對司闕彎了彎唇,說:「不需要。下次記得要敲門哦。」

  司闕微眯了眼。

  「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尤玉璣再說。

  她可不會再對這個小騙子心軟。

  司闕望了一眼從椅背滑落到地上的寢衣,轉身走了出去。他並沒有走遠,立在門外,背對著房門的方向,聽著裡面細微的聲響。

  他將指間捏著的那枚銅板高高拋起,再接住。銅板安靜地躺在他的手背上——反面。

  他冷眼瞥著那枚銅板,面無表情地將它翻到正面。

  身後的房門被推開,尤玉璣換好衣服走出來,往外走去見景娘子和卓文、卓武。司闕在尤玉璣離開後,走進小間。他拉開椅子坐下,撿起尤玉璣落在地上的寢衣,覆於臉上,寢衣上殘著她身上特有的淡香和溫暖。

  他不是猜不透尤玉璣所想。

  忽然的縱容可不是什麼良心發現。

  只是,司闕也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如尤玉璣所願,擁有愛人的能力。

  「有點難吧?」他自問。

  ‧

  「那伙山匪的老窩在松樹山,土匪頭子姓張,是個曾經被降了罪的小武將,所以手下勢力不小,又和京中幾個官兒有些交情,所以多次打劫搶財物,也能安然脫身。他上次應該是想劫一個富商,那富商提前得了消息改了道。土匪一伙沒堵到土匪,恰巧遇見了歸家的林姨娘。」

  聽到這裡,尤玉璣的心揪緊了,急急追問:「然後呢?」

  「屬下讓鏢局的那群走江湖的人一直在查,確定林姨娘是遇到了張土匪。可是蹊蹺就在土匪窩被人一鍋端了!」卓文道,「張土匪這幾年仗著與官員的關係囂張跋扈慣了,誰也沒想到不聲不息一夜之間整個土匪窩全被滅了,一個活口沒留!」

  卓文想起當時看見松樹山的屍山,仍舊覺得一陣寒意。

  尤玉璣急聲問:「那林姨娘呢?」

  這些緣由哪裡有林瑩瑩的安危重要?她聽著卓文所說,不由擔心起林瑩瑩的安危,擔心她會跟著那些土匪一起遭遇不測。

  「沒有找到林姨娘的屍體。」卓文皺著眉搖頭,「屬下派人將土匪窩上的屍體一個個檢查過。土匪窩裡本來就沒有幾個女人,不可能看錯。整個松樹山都沒有找到林姨娘的屍體。」

  線索,在這裡又斷開了。

  「松樹山的另一面是陡峭的懸崖峭壁,若跌落下去,屍身實在難尋。」卓文頓了頓,「若林姨娘是土匪窩遭遇滅頂之災之前遇了不測,那群土匪很可能把屍體從懸崖拋下去……」

  尤玉璣許久沒有開口。

  尤玉璣眼前浮現林瑩瑩彎著眼睛對她笑的甜美模樣,林瑩瑩喚她姐姐的甜甜聲音彷彿還在耳邊。

  為她準備的過年新衣裳還放在箱籠裡,是她最喜歡的粉色。

  卓文和卓武對視一眼,都跟著沉默下來。

  就在他們兩個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揭過了,尤玉璣開口:「去查一查是什麼人屠殺了那群土匪。」

  這裡不是司國舊地,她探聽消息遠沒有以前那樣方便,可她還是想順著這條線查下去,總想將事情剝開,拋個清清楚楚。

  枕絮從外面進來,稟話:「夫人,崔姨娘過來求見。她早上來時,似乎就有事找您。」

  尤玉璣先讓幾個人在書房等著她,起身往外走去見翠玉。

  翠玉立在簷下,踩著積雪,滿腹心事。看著尤玉璣從書房出來,她趕忙迎上去:「聽說夫人病了,可好些了?」

  「只是略染風寒,小事。」尤玉璣微笑著說。

  翠玉聽著尤玉璣聲音裡的沙啞,趕忙說:「夫人應當多多休息才是。」

  尤玉璣點點頭,問:「尋我是有事?」

  翠玉眸光閃了閃,低聲問:「上次托夫人送去給瑩瑩父母的東西還沒送去吧?」

  「明天是年三十,正打算明天上午和我的那份派人一起送去。怎麼了?」

  「是這樣的……」翠玉硬著頭皮解釋,「我想著等過了年,元宵節的時候親自送過去。」

  尤玉璣沉默了一息,也不多問,吩咐枕絮將翠玉之前送來的盒子取來還給她。

  翠玉道了謝,抱著她的寶貝盒子,腳步匆匆地離去。

  「都說崔姨娘愛錢,這是不是捨不得了?」枕絮隨口說。

  「許是急用錢。」尤玉璣轉身往回走,腳步停頓了一下。她重新轉過頭望向翠玉,低聲吩咐:「派個伶俐的小丫頭盯著崔姨娘。」

  尤玉璣回了書房,詢問起交代景娘子的事情。

  「夫人,東西已經偷偷弄到手了。因為過年,借著打掃掛燈籠置辦花卉的緣由,派人偷偷用帕子蘸了方姨娘釀的酒。已經快馬加鞭送去了趙府。趙夫人正照例讓大夫診胎象,便讓大夫查看。那酒果真有問題!具體摻了什麼東西,還得花點時間研究,我先回來回話。趙夫人說等那邊查明白了,立刻帶人過來。」

  江淳得知尤玉璣這邊有小人作祟,恨不得騎著快馬立刻趕過來。可是今天下午的那場暴風雪實在駭人,她又身懷六甲,趙升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她出門。

  尤玉璣有些猶豫要不要現在去尋王妃,將事情告訴王妃。可是如今她沒有確切的證據,方清怡又是王妃的親侄女。

  再說,方清怡想要謀害王妃只是尤玉璣的猜測,這更沒有證據。

  要不等江淳那邊送來確切的證據,再尋王妃?反正左右不差這一日。

  尤玉璣問:「今日我沒顧得上問,王妃胎象可還穩?」

  「許是穩了吧。我剛剛去廚房的時候,還聽說王妃出了屋,去暗香院了呢。」抱荷說。

  尤玉璣望著窗外的晚霞,驚訝地問:「怎麼是去暗香院?」

  就算是王妃想見方清怡,也是將人叫到眼前,怎麼親自過去了?

  「今天是方姨娘的生辰。」抱荷解釋。她又笑著感慨:「到底是親侄女,王妃對方姨娘可真上心呀。」

  尤玉璣蹙著眉緩慢地點了點頭。

  她還病著,身上乏得很,交代了幾件事後,起身回屋。她一路上心事重重,質疑自己是不是太惡意揣摩方清怡了?她與王妃關係明明這樣好,王妃還親自去給她過生辰。她真的會害自己的親姨母?

  可是,方清怡既然已經對陳安之動了手,怎麼就不可能對王妃動手?

  尤玉璣不想疏忽這一絲懷疑,她怕這一絲疏忽,錯過了救下一個孕婦的機會。

  尤玉璣回了屋,看見司闕懶洋洋地坐在窗下逗著百歲。

  尤玉璣忽然有了主意。

  「司闕,幫我一個忙。」她急說。

  司闕停下逗貓的動作,詫異地望向尤玉璣。

  尤玉璣快步走到他面前,從布帶裡取出那個蘸過酒的帕子,說:「幫我看看這酒裡兌了什麼東西。你一定能認出來的。」

  司闕瞥了一眼,說:「你親我一口我就幫你看。」

  尤玉璣怔了怔,往前邁出一步,彎下腰依言想要去親吻他。可是就要吻上司闕唇角的前一刻,尤玉璣的動作生生停下來,改為用指腹若即若離地蹭過司闕的臉頰。

  她慢慢勾唇,眼尾輕挑,眸光瀲灩地望著司闕:「告訴姐姐,姐姐就讓你親。」

  司闕本已等著香甜的吻,忽地被尤玉璣一噎,他盯著尤玉璣的眼睛,在心裡罵了句狐狸精。

  狐狸精,跟我討價還價。

  他才不生氣,他慢慢笑起來,將腿上的百歲隨手一丟,抬起一條腿來,腳腕搭在另一條腿,上半身也向後倚靠著,換上這般懶懶散散的姿勢。他抬抬眼望著尤玉璣,漫不經心地問:「親哪?」

  被丟到地上的百歲喵嗚了兩聲,很不開心地耷拉著尾巴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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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火海

  尤玉璣整理著衣服,司闕懶洋洋地靠著美人榻一頭,瞧著她細白的指翻轉繫著腰間的帶子,下意識地用指腹摸了一下唇角殘留的香。

  尤玉璣整理好衣裳,轉身往外走,經過門口順手拿了衣架上的棉斗篷。

  司闕慢悠悠地跟出來,立在裡間門邊斜倚,望著她說:「你還病著。」

  「去去就回。」尤玉璣將斗篷胸前的扣子搭上。她推門的動作頓了頓,回頭眼波流轉地望了司闕一眼,再推門出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司闕的錯覺,總覺得這隻狐狸精勾引人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他望著尤玉璣走遠,涼風吹起她斗篷的衣角。

  他又補了一句:「早些回來。」

  也不知道尤玉璣有沒有聽見。

  司闕長指間翻轉著一枚銅板,悠悠自語:「早些回來,可別在外面時藥效起了作用。」

  ‧

  尤玉璣已經想好了,既然知道方清怡在給陳安之的酒裡加的東西是燥怒散,她打算將這件事情告訴王妃。憑王妃的手腕想去調查並不難。方清怡想要害王妃肚子裡的這個孩子,的確是尤玉璣的猜測,並沒有什麼證據。可若王妃知道方清怡想要謀害陳安之,她應當會有所防備。

  至於其他的事情,尤玉璣可能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實在覺得有心無力,管不了那麼多了。

  尤玉璣還沒走出曇香映月,反倒先遇到了王妃身邊的人過來請她去暗香院。

  尤玉璣微微蹙眉,心間閃過一絲疑惑,一時沒想明白王妃這個時候喊她去暗香院是為了何事?她已說通晉南王,只待過幾日進宮賀歲時一起稟明西太后。按理說她最後留在晉南王府的這幾日,王妃應該不會再找她。更何況還是找她去暗香院。

  ‧

  「姨母身體不適還能過來給清怡過生辰,清怡心裡好生歡喜。」方清怡親自倒了杯茶,微笑著遞給王妃,「姨母如今有孕在身,不宜飲酒。喝杯熱茶暖暖身。」

  方清怡還要起身親自給王妃拿她平日裡最喜歡的糕點,王妃拉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

  「你如今也懷著身子,這些事情便不用親自做了。」王妃將方清怡的手攥在掌中,輕輕摩挲著。她笑著說:「最近這幾年你每年生辰,姨母都陪著你。如今你母親不能在你身邊,姨母自然更要過來陪你。」

  方清怡微笑著,聲音裡含著絲甜:「姨母對我真好。」

  王妃望著方清怡輕嘆了一聲,低落地說:「是姨母不好,當初看出你和安之走得近,沒有及時阻攔,讓你落得今日情景。我的清怡理應風風光光地八抬大轎嫁出去成為別人明媒正娶的妻。」

  方清怡一怔,心窩裡酸了一下,臉上的笑臉也慢慢淡了。

  她自己何嘗不後悔……

  如今成了妾,就連過生辰,也因為是年三十前夕的日子,大家都忙碌,她連如以前那幾年邀人小聚都不行。以前她身為侯府女,即使是忙碌的日子,別人也會擠出時間過來陪她,如今誰還會過來給一個妾過生辰?

  王妃望向自己的肚子,心裡生出許多自責來。她自責於自己對子女的溺愛和縱容,將一雙兒女都養得不算太好。她也不知道從現在開始板正這一雙兒女還來不來得及。肚子裡的這個,她一定會好好教的。

  王妃輕嘆了一聲,換上笑臉,說:「好啦,今天是你的生辰,咱們不提不開心的事情。」

  「好。有姨母陪著,我已經覺得很歡喜了。」方清怡壓下心裡的悔恨和仇恨,重新微笑起來。

  王妃喚自己的侍女,拿來事先給方清怡準備的生辰禮物。

  「提前半年讓琉璃閣給你做的。」王妃將一雙翡翠鐲子從盒子裡取出來,親自給方清怡戴上,「瞧,咱們清怡這小手長得白皙,這鐲子戴在你的腕上最好看不過。」

  王妃身後伶俐的小丫鬟也跟著誇了兩句。

  王妃將方清怡垂落的一縷髮輕輕掖到她耳後,柔聲說:「清怡,雖然如今你是妾的身份,可好在還在姨母身邊。只要姨母還在,必然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由妾升為繼室,乃高門大戶的大忌。

  可當初她能夠決然地大膽替妹妹做主決意和離,如今也想再大膽一次。等陳安之和尤玉璣這樁錯的婚事結束,她再想想法子動點手段讓方清怡成為陳安之的繼室。

  只是這事實在難辦,她還沒有與晉南王通過氣,擔心其中再有波折,暫時不想告訴方清怡。她雖然想這樣做,可若晉南王實在反對,她也不可能一意孤行。若現在與方清怡說了,待他日有變,不僅讓她失落,更容易多生事端。

  方清怡瞧著腕上溫涼的鐲子,她的決心有微微動搖。人非草木,誰對她好,誰對她壞,她能不知道嗎?從小到大,姨母對她一直都很好。

  她輕輕轉著腕上的鐲子,眼中浮現了猶豫。

  方清怡抬起頭,看著王妃拿起那杯她倒的茶水。她眼睜睜看著王妃喝茶,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忽然很想阻止王妃喝這杯灌了迷藥的茶水!

  可是、可是……

  方清怡整個腦子裡一片空白。她已經做了那麼多事,難道真的要因為一時的不忍心功虧一簣嗎?她怎麼阻止?王妃若知道了她做的事情,她會不會落得個亂棍打死的下場?

  慌亂、緊張,還有掙扎。

  最終,她緊緊抿著唇,看著王妃將杯中的茶盡數喝了。

  方清怡用力攥著手中的帕子。

  事已至此,再也沒有回頭路。

  「世子和小郡主過來了。」綠梳掀起簾子進來稟話。

  方清怡一怔,意外地看著陳凌煙走進來。

  「表姐!」陳凌煙甜甜地笑,撲到方清怡身前,獻寶似地將自己準備的禮物捧上來。

  她歪著頭帶著點少女的嬌憨:「表姐什麼好東西都見過了,我就親自做了個荷包給表姐!」

  她將荷包翻過來,指給方清怡看:「表姐你看,我把你最喜歡的琴一個字一個字繡在裡面了!」

  「你還記得表姐生辰。」方清怡微笑著。

  「當然呀!」陳凌煙將眼睛笑成月牙,她最近時常往侯府去看她外祖母,總是見不到人。

  「渴死我啦!」陳凌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咕咚喝下去。

  方清怡張了張嘴,想阻止的話又慢慢咽下去。她本來沒想害陳凌煙,是陳凌煙自己過來的……

  她也沒有辦法。方清怡安慰了自己。

  陳安之沒有聽兩個表姐妹的寒暄,仔細觀察著王妃的神色。王妃一眼也沒有看過他,他訕訕坐下,輕易不敢開口。

  陳凌煙吸了吸鼻子,問:「表姐,你這裡的酒味怎麼這麼濃呀?」

  「最近一直在釀酒消遣來著。」方清怡微笑著答話,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輕輕掃過。

  釀酒不過是個藉口,實則是她提前將酒澆在了房子周圍。酒,是極佳的助燃之物。

  侍女端著晚膳進來,席間陳凌煙一直嘰嘰喳喳地與方清怡說話,王妃偶爾慈愛地開口。陳安之始終安靜地坐在一旁,仍舊心不在焉地想著昨天晚上的事情,不明白自己昨天晚上怎麼就那麼混賬了?簡直就是鬼上身。

  方清怡沒吃多少東西,綠梳走進來對她輕輕點了下頭,方清怡便知道此時尤玉璣已經從曇香映月出來,正往這邊來。

  她拿起白瓷小碟裡的一塊蜜餞,唇角勾出一抹笑來。

  晉南王答應尤家和離之事不過是逼不得已,若能有選擇,晉南王一定更希望尤玉璣乖乖待在王府。或者說,死在王府。今晚這裡一場大火,尤玉璣恰巧趕過來,晉南王這個黑心肝的正好可以順水推舟將罪責扔到尤玉璣身上,先活活打死再說。

  看呀,她多替晉南王府著想。

  「綠梳,去廚房看看栗子雞好了沒有。」方清怡吩咐。

  綠梳應著,轉身往外走。

  方清怡又補了一句:「怎麼覺得有點冷,是不是又要變天了?把門窗都關一關。」

  本是冬日,四扇窗戶只開了一扇。綠梳走過去將那扇窗戶關上,才出去。王妃身邊的兩個丫鬟也跟著綠梳出去幫忙端菜。

  王妃摸了摸方清怡的袖子,關切地說:「是有點薄,如今天寒多加衣物,孕期若染風寒,苦的可是自己。」

  「嗯。我會的。」方清怡望著自己的袖子。單薄嗎?她好像已經分不清冷與熱。

  方清怡又等了一會兒,才微笑著開口:「姨母,我好像是有點冷。我去裡間拿件外衣。」

  「去吧。」王妃揉了揉眼尾,有點犯睏。

  方清怡款款走進裡間,並沒有拿什麼衣服,而是立在門口,從木門上面的雕花縫隙間,望向外面的三個人,看著三個人搖搖欲墜,逐漸趴在桌上。

  火焰已經在房子周圍燃起來。

  方清怡隔著這道小門,遠遠望著窗外隱約可見的火焰。她推開門,走出去,拿了高腳桌上的燭台,依次點燃提前澆過酒的木質家具。

  走到桌旁,她看著昏迷的三個人,稍作猶豫,端起桌上的酒壇子,閉上眼睛將酒水澆在王妃的身上。

  她的手在發抖。

  空酒壇啪地一聲落了地,摔個粉粹,方清怡臉色煞白地向後退了一步。

  「咳咳……」陳安之痛苦地睜開眼睛,頭痛欲裂。下一刻,他被眼前的大火駭住。

  「母親、凌煙……救、救火……」他虛弱開口,聲音低得聽不見。

  方清怡僵在那裡,死死盯著陳安之。他吃的迷藥最少,竟沒有徹底昏死過去。

  「清怡……」陳安之踉踉蹌蹌站起身,朝她走來。

  方清怡白著臉向後退。

  陳安之朝她撲過來的那一刻,方清怡從袖中扯出匕首,用力胡亂地刺進他的腹中。

  陳安之縱使虛弱,撞過來的力道也不小,兩個人一起向後退了幾步,直到方清怡的後背抵在牆上。

  燃燒的燈籠從房樑落下來,擦過陳安之的手臂,劃過方清怡的視線。

  原來陳安之衝過來是保護她不被燃燒的燈籠燒傷!

  鮮血汩汩灼燒著方清怡握刀的手,她的手不停地發抖。她想大聲地尖叫,可是喉間被堵住,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陳安之睜大了眼睛,愣愣望著方清怡。

  他過往的所有認知,在一瞬間顛覆。

  ‧

  尤玉璣趕到暗香院時,暗香院已成了一汪火海。

  曇香映月裡,司闕冷眼瞥著百歲舔毛。他忽地想起尤玉璣望著他狐媚地笑:「阿闕不會以為姐姐只跟你好吧?」

  不行,他得去找這隻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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