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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方老太太在玉澹宮住下,花了兩天時間才把整個玉澹宮看完。袁家從前做的是小本買賣,方老太太連朱門大戶都沒去過幾次,這一年袁家陡然沐浴皇恩,她乍一進宮,看什麼都稀奇新鮮。
這宮中的一桌一椅,一碗一碟,都好像不是她從前知道的東西了。就連女兒,也與她記憶中的樣子大不相同了。
袁蓮華送進宮的時候還小,他們就指望著換點銀子救急。進了宮,姑娘的吃用也不用愁,將來還能存一筆錢,若是放出來,許人也容易。
方氏那時候也想過,閨女樣子長得俊,進了宮萬一被貴人看中了呢?那不就是一家子都飛升了?方氏把這話和家門口老鄰居一說,鄰居就笑話她:「你快拉倒吧。你家蓮華也就在街坊裡算有姿色,但能和宮裡的娘娘比?那些娘娘,可都是嫦娥天仙一樣,皇帝看宮裡的娘娘都看不過來了,還看你一個土裡土氣的小宮女?」
被鄰居這麼一糗,方氏只拍手著手道:「好,好,好!將來等我們家發了財,你老兒可別來沾光!」
話雖這麼說,方氏也只是嘴上不饒人罷了,並不是真篤信女兒能在宮中有什麼名堂。之後過了好幾年袁蓮華在宮中都沒動靜,袁家人也就漸漸沒了念想,只要她在宮中平安就好了。
去年皇后失寵之類的事情,袁家人一概不知,他們還琢磨著袁蓮華進宮有好幾年了,如今家中日子也平穩了,是不是該找找人托個話,花點錢讓袁蓮華從宮中放出來。正想著這事情,忽然袁蓮華承寵的消息就從天而降,砸得他們喜不自勝。
如今的袁蓮華,土氣已經全看不到了。方老太太打量自己的女兒,只瞧見她容光煥發,華服裹身,一頭烏髮上金釵閃耀,渾身珠光寶氣。哪還是那個家住窮街陋巷穿不起新衣的小姑娘。
方老太太心中暗道,果然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這樣一穿戴,誰能瞧得出來誰出身貧賤,誰出身富貴?
不過這話她不敢直接開口說。因為袁蓮華如今身邊的人太多了,她有些怯。這些人圍著袁蓮華,一口一個信女,一口一個娘娘,說話都是聲音又好聽,又能說會道,個個口吐蓮花一般。
方老太太又好幾年沒見自己女兒了,也生怕惹女兒不高興,剛剛問了句「信女」的話,她就覺得袁蓮華有些不高興了,不敢再多問多說。
等到了這天晚上,來看貴妃的,看方老太太的客人都走了,玉澹宮才算清淨些。貴妃吩咐下去:「晚上就我們娘倆用飯,不要太鋪張了。老太太也累了,弄個簡單些的小宴就好,口味清爽些。」
結果這簡單的小宴,就有七八個宮女伺候她們兩個人,方老太太暗暗數了數,光是冷菜就有十六碟,後面她乾脆不數了。她也看出來了,貴妃這不是在故意擺排場,宮人真不以為這是什麼大席面。
用過了飯,貴妃才能與方老太太單獨說一會兒話。
方老太太進了宮之後,心就砰砰跳。這潑天的富貴就在眼前,就指望著她的女兒,還有女兒這肚子裡的龍種。
「娘娘這一胎,可得坐穩了的。」老太太念叨了好幾遍,又驚嘆宮中種種奢華,走哪都有那麼多人伺候,她擔心人多雜亂,反而擾了貴妃養胎。
袁貴妃道:「這宮中都是如此。母親住個兩日,就慣有人伺候了。」
方老太太聽女兒這麼一說,立刻笑道:「是了,這原是富貴的好處。我怎麼倒縮手縮腳起來了。」
她告訴袁貴妃,家中得了賞賜之後,換了新宅子,也買了許多僕人伺候。只不過僕人不像宮裡的宮女,個個都這麼聰明機靈罷了。
方老太太就說等回去,要再買一批更好的丫鬟,不能小家子氣,要不然怎麼能顯出貴妃娘家的氣派呢。
方老太太並不懂得這宮中許多關係,什麼皇后,太子妃,有哪幾方勢力,她想不到那麼深。她只知道袁蓮華是皇帝的女人,只有扒住了皇帝,袁家才有源源不斷的富貴。
所以說來說去,這個孩子一定要保住,一定要生下來。
「皇后有沒有找過你麻煩?」方老太太壓低了聲音問袁蓮華。
袁貴妃微笑著搖搖頭:「皇后如今在兩儀宮養病,很少出門。沒有精力管這些事情。」
她已經知道顧皇后是被軟禁在兩儀宮,而並非什麼養病了。但這些話她不必對母親說,省得把人弄糊塗。
方老太太就道:「唉,你還是要小心。她畢竟是皇后,就好比一家正房。從前是她最得勢,如今皇帝心頭上只有你,還有了小兒子。她怎麼會不嫉恨?」
袁貴妃道:「母親放心。我這宮中的人,都是向著我的。再加上又皇帝庇護——我所能仰仗的,全都是皇帝。肚子裡這個,先不提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兒,其實也不是壞事。」
方老太太喃喃道:「是男孩,一定是男孩。」
袁貴妃但笑不語。
方老太太最關心的還是皇帝對袁貴妃的寵愛。她小心問道:「皇帝對你……還和之前一樣麼?如今你有孕在身,不方便伺候,可得小心些,別人趁虛而入了……」
袁蓮華笑著嘆道:「母親以為這宮中和普通人家一樣,只有幾個陪房丫鬟,幾個小妾麼?這後宮三千,哪個不是皇帝的女人。我一開始,不也就是個小宮女。皇帝瞧中了誰就是誰了。」
方老太太一聽她這話就急了:「怎麼,難道只能這樣聽天由命麼?萬一哪個小……」
她本想說小浪貨,突然覺得不妥才住嘴。
袁蓮華道:「母親這話,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在這宮中,若是只憑姿色,沒有其他些不同於別人的東西,皇帝又怎會一直寵愛我?其實這次,我要母親進宮來陪伴,除了是為了照顧我,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方老太太不解,她不明白自己能怎麼幫女兒固寵。
袁蓮華娓娓道來:「母親可知道皇帝一開始注意我,就是因為我這名字與生辰?生在佛誕日,又名蓮華,正合了皇帝的心意。」
方老太太嘖嘖稱奇,道:「你這小名,是你爺爺給取的,也沒說為什麼。如今一看,真是巧了。」
袁蓮華就在方老太太耳邊耳語幾句。
她說:「既然皇帝看中的是我這一點,我又怎能讓皇帝失望?」
袁蓮華還記得她第一次承寵的早晨。皇帝摟著她,稱讚她的容貌,又說她像觀音座下玉女,又問:「你平日,都喜歡做些什麼?」
她其實平日除了做上頭分下來的事情,休息時間就是做做女紅,與人閒聊,偶爾湊錢喝點酒。她不愛看書,勉強認得字,詩也沒背過,與皇帝談琴棋書畫是談不了的。
她又直覺這時候若是說了實話,那實在是太無聊。她當時真是靈光一閃,也許是受了皇帝誇她的那句話的啟發,她說:「妾平日裡,若有閒暇,就抄經誦經。」
這話不是真的,只不過她有個相熟的老嬤嬤平日喜歡誦經,還說她與佛有緣,給她講些佛經裡的故事,也教過她誦經。但她不耐心學,只是敷衍一番。
沒想到這時候竟派上了用場,她一邊絞盡腦汁回憶以前學過的幾句佛經,一邊將話編圓了。幸好皇帝當時沒有太過追究,只是一聽到她的回答就十分高興,連聲道:「是麼?你果然是篤信佛法麼?」
見皇帝高興得滿面泛紅的樣子,袁蓮華就知道自己賭對了,她心中雖然忐忑,生怕皇帝看穿她其實對佛經並不通,但她還是沒有改口。
袁蓮華在心中暗暗向上天祈禱,我佛慈悲,她從今往後,都會虔誠禮佛,只要得了皇帝寵幸,不管讓她花多少香油錢都行。
之後她跟隨皇帝回到京中,封為昭儀,在玉澹宮住下。她指明了帶走行宮中那位老嬤嬤,說是陪她誦經禮佛。可惜這位老嬤嬤年事已高,從京郊來到宮中住得不慣,沒來多久就病亡了。
袁蓮華心中很是煩惱,只好問身邊人,要她們推薦個人,好陪伴她誦經的。來玉澹宮伺候的嬤嬤,可與行宮那些老嬤嬤不同,一個個都是人精。她們比皇帝對著袁蓮華的時間還長,一開始也許瞧不出,但過了段時候就看出來了,袁昭儀就是在投皇帝所好,並不精通佛經,甚至連一般人都不如。
但她們也不會戳穿這一點——若是從前顧皇后還在時候,光是憑這一點,她們就可以把袁昭儀詆毀得體無完膚,讓她幾日之內就失寵。顧皇后會論功行賞。
但如今戳穿了,對誰有好處呢?皇帝不高興,袁昭儀失寵,她們這些下面人也撈不到任何好處。
所以,她們不但不會戳破袁昭儀,還會幫她出謀劃策,讓她在皇帝面前裝得更好。這對大家都有好處。
果然沒過幾個月,皇帝就對袁昭儀迷戀越深,再加上袁昭儀有了身孕,皇帝更將之視為上天恩賜,佛祖開恩,將袁昭儀升為貴妃。玉澹宮人人都賞賜豐厚。
如今袁貴妃已經有了地位,有了孩子,看似圓滿,但還沒有到一勞永逸的時候。她還要把孩子平安生下來,還要牢牢抓住皇帝的心,不能讓皇帝在這時候移情他人。
她還是離不開身邊嬤嬤的指點。這其中袁蓮華最信任的嬤嬤,就是一個姓邵的嬤嬤,邵嬤嬤生得慈祥模樣,原來是一位老太妃身邊的人。自從顧皇后出事之後,皇帝就將顧皇后從前重用的人都清理了一番,有殺的,有流放的,有貶的,有放出宮的。將顧皇后的勢力全部沖散了。
這位邵嬤嬤雖然是宮中老人,但與顧皇后毫無關係,所以皇帝才安心放她在玉澹宮伺候,算是一個大管事。
邵嬤嬤平日除了管管玉澹宮的那些小宮女,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指點袁昭儀,教她如何說話,如何讀佛經,如何引用。
皇帝常常要袁蓮華誦經給她聽,有時候他累了,會躺在榻上,要袁蓮華誦經為他解乏。袁蓮華之前只會念那麼一篇心經。後來邵嬤嬤指點過她,教了她一番,她漸漸能讀一些妙法蓮華經了。雖然經文涵義她還是半懂不懂,不知道該如何引用,但這也無妨皇帝對她的看法。真正談論佛經的時候,袁蓮華就讓皇帝說,她只要隨聲附和就行了,皇帝只會覺得她虛心又懂事。
這次方氏進宮陪伴,邵嬤嬤也給貴妃出好主意了。讓方老太太也做出虔誠的樣子。這才顯得生出袁蓮華這樣的女兒是天賜。
袁蓮華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
她雖然說不清楚,但她心中和明鏡一樣。她知道皇帝在她身上看到的,不僅僅是她這個人,而是另一種更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相信她與上蒼,與佛祖有說不清的聯繫。因為他是皇帝,所以只有他才能得到的一種東西。
她問過邵嬤嬤,這種只有皇帝才配有的東西,到底該叫什麼。邵嬤嬤笑了笑,說:「該是叫祥瑞吧?」
袁蓮華恍然大悟,她點頭道:「不錯,正是祥瑞。」
所以她可以說話不如宮中其他人文雅,可以舉止沒有那麼優美,但她一定要堅持一點,就是她虔誠佛法這一點。只要這一點不破,她在皇帝心中就是與眾不同的。有再美的女人,再聰明的女人,也無法取代她的位置。
袁貴妃已經將事情都安排好了。
方氏到了玉澹宮,次日就開始陪著袁貴妃禮佛。說是如今袁貴妃身子不便,方氏代替她跪拜禮佛。
很快,玉澹宮中就說貴妃母女二人都是虔誠謙遜的人。方老太太來了也不到處遊玩,大吃大喝,只是安靜陪著貴妃,手上串珠不離手。
這話傳到皇帝耳朵中,自然是十分高興。他對袁蓮華道:「果然是這樣的母親,才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
袁貴妃道:「老人家擔心我,只怕我身子太倦了。」
她對皇帝依然是十分溫柔,並不因為有孕就撒嬌有脾氣。皇帝因此越發覺得她好。
「你身體看起來雖然好,還是得小心。」皇帝溫和囑咐。
他雖然不能要袁蓮華侍寢,但還是時不時會來玉澹宮,光是看看袁蓮華,他心頭都覺得自己身心更輕快些。
袁蓮華宮女出身,身體很好,有孕幾個月,並不見身體有大變化,只是面孔更圓潤了些,腰稍粗了些。這也讓皇帝十分高興。他幾個孩子,都是從小身體不夠好。尤其太子,從小多病,身體不夠健壯,皇后懷的時候,就吃了不少苦。
但這個孩子似乎看起來不同,袁蓮華懷得這樣輕鬆,說不定能生下一個很健壯的孩子。他有時候過分沉迷這種幻想,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並不是第一次迎來孩子了。他雖然子嗣不算繁茂,但也有十幾個孩子出生過,活下來的也有好幾個。
但這次袁蓮華懷孕到底不同……這兩年他以為宮中不會再有女人懷孕了。雖然這事情是肯定會發生的,但他一想起來多少有些悶悶不樂。袁蓮華有孕,他大喜過望,心中更是得意。
這時候袁蓮華不要說讓她母親進宮陪伴,哪怕是要她全家女眷都進宮陪伴,他也會准的。只要她能平安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沒想到方氏來玉澹宮後,一點聲響都沒有,真就只照顧女兒。皇帝心中更是對袁家有好感了。
又過幾日,袁蓮華才安排母親見了一次皇帝。方氏規規矩矩給皇帝行了禮。
皇帝打量方氏,見她生得整潔,穿著樸素,就向袁蓮華道:「你母親來了,怎麼也不做幾身新衣?」
袁蓮華柔聲道:「母親說穿我的舊衣就好,還行動方便些。她不是奢華的人,不慣享受。」
皇帝道:「你還留著你的舊衣服?」
袁蓮華道:「一針一線都不敢亂丟。」
皇帝於是越發心疼,又給玉澹宮許多賞賜。
玉澹宮這邊的動靜,宮中其實都在看著。有兩個說了袁貴妃閒話的宮妃都被貶斥了。其中一個就是金泉公主的母親方昭儀。方昭儀從前是顧皇后的手下,家中兄弟都為顧皇后做生意的。顧皇后事發之後,方家被抄家,家產被抄沒。
方昭儀因為有金泉公主,在宮中還能過下去,就是比從前手頭緊許多。她比顧皇后稍好一點,皇帝沒有徹底禁她的足。
方昭儀在袁蓮華封為昭儀的時候,早就酸得不行了。等到袁昭儀又冊封貴妃,又有懷孕的好消息傳來,方昭儀又氣又嫉,她只恨金泉公主不是個兒子。
從前金泉公主還能和安平公主一起玩,如今安平公主直接出宮去了。金泉公主只能在宮中。方昭儀越想覺得不平,她要生個兒子,再不濟也可以像許婕妤那樣,至少有個指望。
她咒罵袁貴妃的話只敢在心裡說,還不至於當著人面罵。但聽說袁貴妃的母親進宮陪伴,她不得不陪著笑臉又去玉澹宮巴結一回。
回來之後,她終於忍不住道了一句:「從前宮中懷孕的多了,母親進宮伺候的,也只得這一個。」
就這一句話,也傳了出去。皇帝立刻將方昭儀貶為了方美人,命她閉門思過,與顧皇后一樣禁足了。
旨意下來,方昭儀哭了個昏天黑地,抱著金泉公主問今後該怎麼辦。金泉公主本就是個心冷的,對她生母只是不耐煩,冷冷道:「禍從口出的道理,娘娘不懂麼?」
金泉公主不能像安平一樣出宮甩開一切,她也沒想過出宮。她只是立刻投貴妃所好,親手抄經,又繡了一幅心經,都是為了討好袁貴妃。對方昭儀卻不聞不問。
方昭儀沒了娘家支援,又受了皇帝傳話訓斥的羞辱,金泉又如此,她一時沒想開,就尋了死,一根白綾結束了性命。
方昭儀這一死,皇帝只嫌晦氣,貴妃這頭正在懷孕養胎,這時候宮裡卻死了人。除此之外,他對方昭儀的死沒有其他想法。
只是皇帝沒有想法,宮中其他人未必都心如止水。
本來袁貴妃有孕,就已經讓整個後宮都十分敏感了,這時候又死了一個方昭儀。除了玉澹宮,其他宮妃都分外緊張起來,生怕這時候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一件事。
因為方昭儀死前已經被貶為美人,所以葬儀也僅僅按照美人來辦。又因為不能打擾貴妃休養,免得破壞玉澹宮的喜氣,最後辦得十分潦草,靜悄悄就完事了。
金泉公主本來想費心討好袁貴妃的,這下也用不上了。方昭儀一死,她熱孝在身。玉澹宮不會收她送的東西。
皇帝並不是不知道整個後宮除了玉澹宮,都戰戰兢兢,但他並不在意。他現在眼中只有玉澹宮,只有貴妃和他們的孩子。
他甚至對各宮都這樣安靜十分滿意。除此之外,他唯一的好奇就是皇后這時候在想什麼。
他之前去看顧皇后的時候,兩人不歡而散,他當皇后是個瘋子。但他心裡清楚,皇后並沒有瘋。
所以這件事情才有意思,皇后知道了袁蓮華懷孕,會怎麼想。他一想到她,就希望她為他發瘋,為這件美妙的大喜事嫉妒成狂。
他想過她應當是表面鎮定的模樣,但心裡的火已經將她的胸口燒穿。她要死不能死,還痛得叫不出聲。
方昭儀下葬的那天晚上,皇帝宿在玉澹宮。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因為這件事情自盡的女人,不是方昭儀,而是皇后。她容貌還是年輕的樣子,但神態成熟,她看著他,並不是傷心,也不十分憤恨,她說:「我只是忍受不了了。有欲心者無解脫,我要解脫了。」
皇帝一下子從夢中驚醒。袁蓮華還睡在他身邊,面容恬靜。他靜靜想著這個荒謬的夢,最後還是自嘲笑了,皇后不是方昭儀,她忍受得了。
次日一早,皇帝還是忍不住問了問兩儀宮的近況。他還是想知道皇后怎麼看待這事情。他能趁此機會羞辱一番皇后也是好的——他將她鎮死在兩儀宮,而他已經有了新人,還會有愛兒誕生。
皇帝將一直監視兩儀宮的內侍召來,問:「皇后最近有什麼異動麼?」
內侍回答:「還是一切如常。」
皇帝又問:「皇后知道了貴妃有孕的事情麼?」
內侍猶豫了一下,道:「宮中到處都在說這事情。也傳到兩儀宮去了。是送菜去的宮人與兩儀宮宮人閒聊時候說了出來。皇后應當已經知道了。」
皇帝微笑道:「是麼。皇后還是沒動靜麼?」
他想了想,吩咐下去,說是因為佛誕日快到了,又正好是貴妃生辰,都是喜事,宮中再頒賞賜。各宮都賜酒菜,給兩儀宮也賜一桌好宴。
宴席送到兩儀宮。兩儀宮眾人都不明所以,不知道為何皇帝為何突然會給賞賜,還是這樣一桌好酒好菜。大家甚至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來頒賞賜的宮人解釋道:「聖上說快到佛誕日了,又是貴妃生日。今年又正好貴妃有孕,值得慶賀,所以特意賞賜席面。」
皇后領了賞賜,她面色沉靜。她之前已經知道貴妃懷孕的事情,所以不算意外。她沒想到的是皇帝居然還要這樣特意羞辱她一下。
不過難得有皇帝派來的宮人來,顧皇后這時候不是要面子的時候,羞辱不羞辱的,她並不在乎——在她被軟禁在兩儀宮的那一天起,她就沒有面子和尊嚴可言了。
她情願這時候多套些話。於是叫人伺候酒宴,一邊慢慢用膳,一邊與內侍閒話。問他宮中最近可有什麼大事。
內侍不敢多話,只撿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說了。幸好顧皇后沒有問玉澹宮的事情,他也省得為難。
「宮中其他人都好麼?祁太妃還好麼?」皇后問得很隨意。
祁太妃就是那位歷經五朝還活著的老太妃。大家都說她能活到一百歲。聽皇后這麼問,內侍立刻答道:「祁太妃身體康健。前段時日才做了壽。」
皇后微笑道:「可惜今年我沒能親自去看她。」
她目光一閃,看出了內侍的猶豫,就追問:「怎麼了?有人不好麼?是許婕妤?」
內侍忙道:「不是許婕妤……是方美人。」
皇后道:「方美人?是方昭儀麼?」
內侍就道方昭儀因為失言,被貶為了方美人。
他沒說緣故,只說了方美人急病去了。
顧皇后已經知道了這裡面的蹊蹺。方昭儀一向身體健康,「病」得可真不是時候,居然在袁貴妃最炙手可熱的時候被貶為美人,才被貶為美人沒兩天,就「急病」去了。
她嘆了一口氣。內侍正要告退,顧皇后叫住他,道:「我寫一張字條,謝陛下賞賜。若是陛下問你,你就拿給陛下。」
宮人端來紙筆,顧皇后起身寫了一句話,疊好給了內侍。
內侍並不敢看皇后寫了什麼,就匆匆回去復命了。
皇帝正在書房中,準備要去玉澹宮袁貴妃處。他正準備起身換衣服走,去兩儀宮的內侍來復命了。
皇帝立刻叫進來,問他皇后都說了什麼,看起來如何,一個字都不放過。
內侍把話一句一句復述給皇帝聽。
皇帝問:「她聽到方美人急病,怎麼說了?」
內侍答道:「皇后並沒有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
皇帝似乎有些不相信,又像是有些不滿足,道:「她沒說別的了?」
內侍忙道:「皇后向陛下謝恩。還寫了一張字條,說是謝恩的話。」
他奉上給皇帝。
皇帝接過疊得小小的字條。他還記得這是皇后的習慣。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她還是良娣時候,說什麼情話,不直接開口,寫在裁得窄窄的字條上,然後折成漂亮小巧的形狀。
那時候她做什麼,他都覺得聰明伶俐,像小火點一樣明亮。
他盯著手中的字條看了片刻,終於還是打開了它。
那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於一切萬物,隨意自在。
這是無量壽經裡的一句。給他留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她不把他的羞辱當回事。
皇帝一瞬間失笑,然後狠狠撕碎了那張紙條。
內侍垂著頭,肩膀縮著,一動也不敢動。他本來就擔心萬一皇后在紙條上寫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但這也不是他管得了的。如果皇帝發現皇后的紙條他沒有帶到,只會懲罰更重。
皇帝搖搖頭,道:「你下去吧。」
他突然失去了去玉澹宮的興致,只想一個人待著。
皇后看穿了他,知道他想看她發瘋發狂。所以她故意留這樣一句話,告訴他:我不在乎。
皇帝這時候就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雜耍人。
他看過雜耍裡有逗獅虎的人,這個雜耍人要用手段去挑逗老虎,激怒老虎,在老虎發怒撲過來的一瞬間從窄窄的籠子裡逃脫,於是只剩下老虎狂吼,卻抓不到他。
這個雜耍的意義就是看發狂的老虎,但是若玩得不好,那個雜耍人就會被開膛破肚——有時候老虎假裝平靜,它很聰明,不會立刻怒吼,等雜耍人想逃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顧皇后的心平氣和不管是真是假,都令他難以忍受。
皇帝在書房中轉了幾個圈。顧皇后激起了他心中的獸性,這種時候他不想去貴妃那裡。皇帝沒去玉澹宮,就在天極宮,召了兩個美人。
宮中這一日一日的詭譎氣氛,皇帝可以不受影響,其他人卻不行。尤其是東宮中的太子妃。
方昭儀之死,喬簡簡也有幾分傷感。雖然身邊嬤嬤勸她不必為方昭儀方美人難過,但喬簡簡看到她草草下葬,還是忍不住。更關鍵的是,金泉公主來她這裡哭過幾回。
金泉公主生得漂亮,又一向嘴甜,喬簡簡嫁入東宮以來,金泉公主比太子的親妹子安平公主更顯得親熱熱情。
喬簡簡不是不知道金泉公主是有所圖,但是她覺得這事情也不為過——金泉公主不像安平公主那麼受皇帝寵愛,想要東宮多照拂她,無可厚非。
方美人一去,金泉公主就更無依無靠了。喬簡簡雖然礙於皇帝面子,不能給方美人厚葬,但是對金泉公主,她還是很大方的。
太子妃與誰來往,身邊女官和嬤嬤都看在眼裡。喬簡簡不清楚金泉的為人,宮中的女官怎會不清楚。
喬簡簡身邊還是有幾個品行端正的女官的,很快就委婉提醒太子妃,不要太過關照金泉公主,平日施小恩惠可以,但將來大事上萬不可答應給金泉做主。
喬簡簡不太明白。她入宮晚,又不是時時盯著金泉,不清楚金泉的為人,只是眼前看到金泉,就覺得小公主楚楚可憐,還不如安平任性。
喬簡簡沒有把女官的勸諫太放在心上。結果過了兩日,太子就親自與她說了這事情,叫她不要再過問金泉的事情。
喬簡簡心中一突,直覺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但見到太子頭一次這樣嚴肅,她心中難受,不由為自己辯白了幾句。
蕭重鈞知道喬簡簡還有許多事情要學,但宮中的事情太多太雜又變得太快,他只怕沒功夫讓喬簡簡慢慢學。有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悟,悟了的一瞬間,就都能看明白了。
這時候他只能強硬對喬簡簡下命令:「今後金泉的事情,你不要親自過問了,也不要她來陪伴你。你身邊有女官,都是出色的人物,金泉遠不如她們。」
喬簡簡道:「我知道她過去是有頑劣的時候,但如今方美人也不在了……我才……」
太子嘆了一口氣,道:「你已經對她夠好了。不必對她掏心掏肺,她不值得。」
喬簡簡突然明白了。她不是普通人家的長嫂,她是太子妃。金泉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她是公主。她的扶助,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看出許多意思。
喬簡簡最近因為這許多事情,已經心情十分緊張了。其實用心撫慰金泉也有這個原因。她撫慰金泉的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心情好點。
但這時候看著太子失望的神色,她也沮喪極了,只覺得每天做了許多事情,卻不知道有多少是無用功。那些女官會不會覺得她這個太子妃太駑鈍,太子又是怎麼看她?
她越想越覺得心口不舒服,又有些頭暈眼花。明明才是春天,天氣還很冷,但她卻覺得渾身發熱,她想站起來給太子道歉,然後出去花園透透氣。
但剛一站起來,她就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殿下,我……」
她聲音軟綿綿的,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完,就往下栽去。她聽到蕭重鈞的聲音:「簡簡!」
她感到他抱住了她,她放心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喬簡簡醒了過來。她躺在床上,她立刻看向床邊,太子不在。她有些失望。
宮女見她醒了,立刻上前問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用些粥。
她搖搖頭,問:「御醫來過了麼?我暈了多久?」
她身邊的大宮女橙花柔聲說:「娘娘暈了不久,後面是點了安神的香,讓娘娘睡了一會兒。」
橙花又道:「娘娘可把奴婢們都嚇壞了。太子也很著急。」
喬簡簡眼神亮了亮:「太子……著急嗎?」
橙花點點頭,說:「太子正在外面與御醫說話呢。」
喬簡簡這才知道原來太子沒有離開,是在與御醫說話。她心裡突然輕鬆許多,不那麼酸澀了。
她起身要宮人端茶來,她飲了一口茶水,道:「扶我起來吧。我就是太累了。」
宮人扶她坐起來,還是勸她再休息一會兒。
正說著話,太子回來了。見他一來,宮女都退到一邊。
太子在喬簡簡床邊坐下,慢慢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喬簡簡看著他的手,他從來沒有這樣過,這樣慢慢的,仔細握住她的手,好像萬分珍重一樣。
她心中似有所動,看向太子,問道:「殿下,我怎麼了?」
太子溫和道:「御醫有些不定……幾個御醫都看了,說有可能是有孕了。」
喬簡簡剛要雀躍,太子就說:「但是我還是想要裴神醫來看一看,他最近出宮,要過幾日才能回來。」
喬簡簡已經笑了起來,她已經確信自己是有孩子了。事情就該是這樣的。
太子也微笑了起來,道:「那你就更應該好好休息了。」
他又讓她躺下。
喬簡簡躺下來,卻不捨得眨眼睛,只是看著蕭重鈞。她不敢相信自己運氣竟然這樣好。大婚前,她的母親最大的擔心就是孩子的事情,都說太子身體一直不好。
沒想到過完年他們就有孩子了。太子看得出喬簡簡現在有多開心,他不忍心潑她的冷水。剛才御醫說她脈象很奇怪,又像是有孕,但也說不準,時間還太短,再等一個月就能確定了。
但這時候有這事情讓喬簡簡休息一下也好。
「所以,金泉那邊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這時候你的身體最緊要。」太子又提起剛才的事情。
喬簡簡也不為這事情難堪了,她爽快答應了太子:「我知道了。」
她心裡有了新的大事,再也沒有比這件大事更重大的事情了。
太子又叮囑:「女官的話,不是要你言聽計從,但你至少要學會兼聽。」
喬簡簡低低「嗯」了一聲。一縷淡淡的苦澀又湧了上來,她又想起來做太子妃這件事情是多麼難了。但至少她將會完成其中的一項重任了。
太子見喬簡簡這樣乖巧,也是有些不忍,他也盼望喬簡簡是有孕了,這畢竟是他的頭生子。
他又陪喬簡簡坐了一會兒,一直握著她的手,直到她再次睡著才放開。
宮中沒有立刻公布太子妃懷孕的消息,但太醫院那邊都是有記錄的。這事情太子也親自稟了皇帝。
皇帝也很高興。這意味著他會在同一年又做父親又做爺爺,是大喜事。
賞賜立刻送去了東宮,皇帝因為對袁貴妃開恩的事情,對太子妃也格外開恩,告訴太子,太子妃想見家人的話,就盡管放心。
太子將皇帝的恩賜告訴了喬簡簡,問喬簡簡怎麼想。
喬簡簡仔細想了想,說:「父皇這樣開恩,推辭了反而不好。我也不要母親來東宮陪我長住,只要能見一兩次母親和姐姐就足夠了。」
太子微笑著點頭,喬簡簡就知道自己沒有說錯,一顆心放了下來。
千里之外的寧州,清沅先是收到了袁貴妃有孕的消息,之後又收到了太子妃有孕的消息。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傳來的那天,庭院中正好有幾株梅花開了。初春時候,花瓣都新鮮,清沅一早起來,打開京中的信件,侍女正為她梳頭,她忽然放下信,只是怔怔看向窗外。
蕭廣逸正側身在床上,入神地看著她,見她神色不同往常,立刻開口問:「清沅,怎麼了?」
清沅勉強笑了笑,道:「東宮有喜事了。」
蕭廣逸笑了起來,他一眼就看穿了清沅的心事。他赤腳就下床,走到清沅面前,侍女讓開,他從清沅身後抱住她的肩,吻了吻她的頭髮,低聲道:「我不擔心。我有你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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