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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冬天的柳葉] 辭金枝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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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41:24 |只看該作者
第430章 酸梅

  「你混賬!」興元帝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混賬?」秀王把辛柚往懷中拽了拽,那抵著她的短刃就刺破夾棉衣袍,戳到柔軟的肌膚上。

  疼痛令她本能皺眉。

  興元帝的怒火一下子嚇了回去。

  秀王的情緒卻上來了,雙目赤紅盯著興元帝:「我混賬也是你逼的!近二十年的無視我能忍,被陳熠壓上一頭我也能忍。陳熠完了,你的目光只放在辛柚身上,我還能忍。可我沒想到,要立儲了,你爲了立陳佑爲太子在這時候冊立皇后!你知道自從立繼后的消息傳開,我承受了多少同情和嘲笑的眼神?聽進了多少難聽的閑言?你知道的,你只是不在乎!」

  秀王越說越恨,抓著辛柚的手越發用力。

  「是,是朕忽視了你的感受……可阿柚是無辜的——」

  「她不無辜!」秀王嘶聲怒吼,「她怎麽會無辜呢?你選擇陳佑難道沒有她的緣故?她對陳佑有恩,你爲了給她一個無憂的將來,寧可選一個小娃娃,也不選我這個長子!」

  看出秀王的瘋狂,興元帝心驚膽戰:「不管怎麽樣,你先把刀放下,朕可以當今日的事沒發生過……朕金口玉言,絕不哄你。」

  「呵呵呵。」秀王笑起來,滿是諷刺,「我要是在乎這條命,今日就不會進宮了。到這時你還不明白嗎,我就是要辛柚和我一起死,要你親眼看著你和辛皇后的女兒慘死在面前,也嘗嘗無能爲力的滋味!」

  「我……有話要問。」辛柚再開口。

  對辛柚,秀王反而有耐心:「你問。」

  「後來傳出松齡先生是皇后的人,是秀王殿下傳出的消息?」

  「不錯。」秀王語氣透出幾分自得,「錦麟衛拿著畫像四處尋人,不巧讓我認出畫像上的人正是夜入青松書局的少年。而那時固昌伯突然被杖殺,百官對他的死因各種猜測。固昌伯,青松書局,錦麟衛……這些放在一起,不難有這個推論吧?」

  「秀王殿下當真敏銳通透。」辛柚贊了一句,又問,「那說寇姑娘控制了松齡先生,也是你散佈的消息?」

  「是。阿柚難道不該感謝我,幫你下定決心走到了人前?」

  「殿下與章首輔、孫尚書那些人,還真是互幫互助。」

  「不要把我和他們扯到一起。」秀王似是受到侮辱,按著辛柚的手更用力了些,「只怪辛皇后要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人,那些人恨不得把她挫骨揚灰。我不用做什麽,只不過傳了幾個消息,他們就迫不及待各種動作了……」

  興元帝忍不住張口:「你與那些貪婪蠹蟲勾結,還不承認?」

  「我爲何要與他們勾結?他們能利用陳熠的生母淑妃、親舅舅固昌伯,毫不在意這些傻子的下場。我一個生母卑微、父親不愛的落魄皇子湊過去不是淪爲傀儡?何況新政若能順利推行,國庫充盈,百姓安居,大夏江山延續更久,這對身爲皇子的我來說不是好事麽?再者說,爲新政賣命者自有阿柚,得罪士紳者自有阿柚,呵呵呵——」

  秀王突然側頭看向門口,拽著辛柚後退兩步,使後背靠著朱漆圓柱。

  賀清宵走了進來。

  他面色蒼白,小心翼翼,唯恐刺激到陷入癲狂的秀王。

  辛柚望著賀清宵,臉色微微一變。

  在宮外,她「看到」秀王死於禁衛亂刀之下,以爲秀王與那人起了衝突,招致殺身之禍。

  卻原來是衝著她來的。

  她的眼睛從來看不到有自己在的畫面,而那畫面中也無賀清宵。是他突然有了進宮的決定導致畫面與實際不同?

  賀清宵的出現,令辛柚一直鎮定的心提了起來。

  秀王看著賀清宵,抬了抬眉:「長樂侯是來找阿柚的?」

  「臣進宮有事情向陛下稟報。」

  「不要掩飾了。」秀王嗤笑,「你怕我看出你對辛柚的感情,就不該來。既然來了——」

  秀王頓了頓,神色戲謔:「父皇,要不要兒子替你試一試,你的準女婿對辛柚有幾分真心?」

  秀王並不等興元帝回應,眼神是毫不掩飾的惡劣:「長樂侯,你要是自砍右臂,我就放了辛柚。」

  「此話當真?」賀清宵問。

  「是不是真的,你要試過才知道,誰讓辛柚在我手中呢。」秀王涼涼笑著。

  賀清宵定定看辛柚一眼。

  「好。」他向一名禁衛伸出手。

  手握長刀的禁衛一時無措。

  「給我。」

  禁衛手一松,長刀到了賀清宵手中。

  他低頭看看鋒利尖刀,抬眼與辛柚對視。

  辛柚輕輕眨眼,用力咬唇。

  「怎麽,做不到?」

  對上秀王涼薄的眼神,賀清宵平靜道:「希望秀王殿下信守承諾。」

  話音落,左手腕一轉,長刀砍向伸出的右臂。

  此時殿中鴉雀無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賀清宵身上,包括秀王。

  而在賀清宵舉刀之時,等待結果的秀王耳邊突然響起兩個字:「酸梅。」

  秀王不受控制閃了一下神。

  而這短短時間無論對辛柚還是賀清宵,已經足夠了。

  辛柚抬腳往後一踹,借力往左前方一撲。

  本來秀王以左手制著她胳膊,右手握著匕首。她若往右前方撲,以左手抓著她的秀王在那瞬間就會被帶著側轉身。而選擇左前方,那極短時間內秀王身體被帶動的幅度是最小的。

  毫不猶豫落下的長刀擦著伸出的右臂而過,在那一瞬脫手甩出,如一支箭筆直刺向秀王。

  這一切說來話長,實則是電光石火間。

  秀王踉蹌後退,低頭看著沒入胸口的尖刀。

  那刀穿胸而過,只露刀柄在外。

  匕首砸在金磚上發出金石撞擊聲,驚醒了衆人。

  興元帝起身厲喝:「把秀王拿下!」

  衆禁衛圍過去,看著口吐鮮血的秀王一時不知該砍還是該綁。

  興元帝也反應過來了,快步走下臺階,命禁衛退開。

  秀王背抵著朱柱,支撐著沒有倒下。他的視線越過興元帝,落在辛柚身上。

  辛柚已經起身站穩,轉過來看向秀王。

  賀清宵就在她身邊,並肩而立。

  「阿柚——」秀王喊了一聲,一開口鮮血不斷湧出。

  剛剛辛柚與賀清宵對視時輕眨左眼,提示她將要閃避的方向,而眨眼的次數則代表在心中默念的數。

  彼此的默契令她成功脫身,可此時看著這樣的秀王,辛柚只覺難受。

  這難受不全因秀王。

  身處皇權的漩渦中心,誰敢保證自己不會成爲另一個秀王呢?

  她一步步走過去,離秀王不遠處停下。

  「阿柚。」秀王又喊了一聲,溫聲問面容變得模糊的少女,「酸梅怎麽了?」

  辛柚回答他:「從廣城往回趕的路上,秀王殿下送我吃的酸梅,味道我一直記得。」

  那時候,她接過溫文爾雅的青年遞給她的梅子,酸酸甜甜,生津止渴。

  有那麽一瞬間,她忍不住想,她的疏遠警惕會不會是多心,秀王真的把她當妹妹看的?

  秀王聽了彎了彎唇角,盡管眼前少女的面容更模糊了,他卻一直看著她,聲音斷斷續續:「阿柚……我聽說你會看相……是真的嗎?」

  短暫的沉默後,辛柚點頭:「是。」

  「進……進宮前,你說讓我改日再進宮……是看出我死期將至?」

  辛柚看著秀王湧出嘴角的鮮血凝成血線,喉嚨發澀:「是。」

  「阿柚……那謝謝你……」秀王揚起嘴角,身體靠著柱子一點點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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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2
發表於 2024-11-7 00:41:37 |只看該作者
第431章 年終

  秀王垂了頭不再動,溫柔的笑容凝固在俊秀的面龐上,再沒了剛才扭曲猙獰的模樣。

  而從他中刀到咽下最後一口氣,沒有與興元帝說一句話,甚至沒看喊了二十年「父皇」的人一眼。

  大殿中針落無聲,一片沉默。

  興元帝就這麽一動不動,盯著秀王。

  他努力回想秀王幼時的模樣,卻發現那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存在於不起眼的角落。

  這個發現令興元帝的心更沉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開口:「拖出去。」

  辛柚由賀清宵陪著離開,那殿中的血腥味似乎還縈繞在鼻端,久久不散。

  「我可以避開的。」她突然開口,腳步有些亂。

  賀清宵安靜看著面色蒼白的少女,用溫熱的手握住她潮濕的、冰冷的手。

  「秀王出手的那一刻,我想看看他要做什麽,他在想什麽。」辛柚抓緊賀清宵的手,垂眸盯著地面,「現在知道了……」

  「阿柚,別想太多了。別人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明白。」辛柚慢慢點頭,「但我還是有一點不好受。」

  她做過水中魚,天上鳥,這朱牆金瓦,宮門深深,讓她越來越無法呼吸。

  送辛柚回去,賀清宵再返回宮中,處理後續事宜。

  秀王的死瞞不過去,很快就傳開了。

  百官震動。

  「秀王這也太不理智了,就算當不成儲君,做一個親王不也一生富貴,怎麽就頭腦發熱做出這種事?」

  「可能是接受不了這樣的大起大落,一時鑽了牛角尖。」

  「可也沒大起過啊。」

  「咳,或許就是因爲長期壓抑……」

  後宮中,安嬪聽聞秀王死訊,尖聲哭著往外衝,被宮人們團團圍住。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平兒,你們不能不讓我見我的平兒啊……」

  各宮隱約可聞安嬪淒厲絕望的哭聲。

  璿公主快步走進麗妃寢室中,一把抱住了麗妃。

  「怎麽了,璿兒?」麗妃嚇了一跳。

  璿公主把頭埋入生母懷中,眼淚簌簌而落:「母妃,大哥死了……」

  聽聞秀王死訊時,麗妃心裡也不好受。這不是因爲她對秀王有什麽感情,與安嬪有多深交情,而是同樣處境下的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母妃,我害怕……」璿公主身體顫抖,聲音哽咽。

  她與這位兄長也無太多交集,可還是控制不住難過與害怕。

  那日辛姑娘被追殺,今日長兄身死。是不是哪一日厄運就會落到她身上,落到母妃身上?

  「別怕。」麗妃撫著女兒的背,「出閣就好了,到時候你就安安穩穩過你的日子去……」

  太后得知長孫死訊,親自去了乾清宮。

  「母后怎麽來了。」興元帝情緒低沉,神色懨懨。

  「哀家來看看你。」

  興元帝心頭暖了些:「母后別擔心,兒子經歷的多了。」

  「那怎麽能一樣呢。」太后停了停,轉爲喃喃,「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會難受啊……」

  她以爲從未相處過,就一點不難過,可還是不舒坦的。

  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明明知道只要她開口,他就可能活下去,可她還是沉默著任由他去死了。

  不後悔是真的,難受也是真的。

  「兒啊,早些把太子立了吧,這樣就都安分了。」

  「兒子知道,等開了春就把儲君定下。」

  對秀王的處理結果是奪了其親王爵位,以庶人身份安葬。

  在皇帝面前動刀威脅,不論興元帝心中怎麽想,處罰是必須的。這不僅是對秀王做錯事的懲戒,也是對其他人的警告威懾。

  這一年的最後一日,除夕宮宴照常進行,只是參加的人少了秀王,少了安嬪。

  安嬪瘋了,後宮中的人都聽到了風聲,無人敢議論。周皇后派了穩妥敦厚的宮人前去照料,壓著消息暫時沒傳到宮外去。

  辛柚也沒來。

  作爲被秀王挾持,親眼看到秀王中刀而亡的人,興元帝對她的缺席無話可說。

  而太后仿佛也忘記了這件事,宮宴上幾乎沒有說話。

  這大概是最安靜的一次除夕家宴,就連最小的皇子進食時都小心翼翼,不敢發出大點的聲音。

  辛柚這邊就熱鬧多了。

  青松書局胡掌櫃等人,寇青青的乳娘方嬤嬤,以小八爲首的烏雲莊一些兄弟都被請到了辛宅來。

  這裡面還有畫待詔父子,至於其他相處不錯的同僚因爲有家有口,自是來不了。

  廳中擺了七八桌,隔了一排屏風獨設一桌,胡掌櫃、劉舟、方嬤嬤、小八等人都在這一桌上,還有賀清宵和桂姨。

  辛柚先敬桂姨:「以前我得夏姨她們照顧,來了京城又得桂姨關照,借著今日敬桂姨一杯。」

  桂姨眼裡藏著淚,笑容卻發自真心:「能親近姑娘,是奴婢的福氣。」

  辛柚再敬胡掌櫃、劉舟和朱曉玥:「幸得你們支持,咱們書局才紅紅火火,我才做到了想做的事。」

  胡掌櫃擦擦眼角:「老朽沒做什麽,東家沒接手時書局半死不活,都是東家自己爭氣。」

  原先他還擔心東家嫁人生子耽誤生意,萬沒想到現在東家還是一個人。

  老掌櫃時而會心虛,莫不是他以前念叨多了不想東家嫁人,被月老給記住了吧?

  劉舟張嘴就是一串吉祥話,朱曉玥則道:「是我敬東家才對,若沒東家,我恐怕早就——」

  辛柚碰碰朱曉玥手中酒杯,沒讓她說下去。

  一個多月前何禦史請胡掌櫃當保山向朱曉玥提了親,等春暖花開就是二人婚期,好日子還有很多。

  「方嬤嬤,祝你順遂如意。」這種時候,辛柚沒提寇青青。

  方嬤嬤雙目噙淚:「多謝姑娘,也祝姑娘萬事順遂。」

  「小八,辛苦你打理農莊。」

  小八如今也是有武官銜的人了,在辛柚面前還是跳脫的樣子:「爲姑娘做事,一點不辛苦。哎呀,要是六哥他們也在就好了。」

  六當家與小蓮還在廣城未回。

  「我自入翰林院,就多得畫兄關照。畫兄畫技高超,爲人熱忱,很慶幸能與你做同僚。」

  畫待詔有點想哭。

  明明是他沾了辛姑娘的光,無論是在翰林院還是家裡,才好過起來。

  都敬完了,辛柚看向賀清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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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41:57 |只看該作者
第432章 不放

  「賀大人。」因爲飲了不少酒,辛柚目光灼灼,明亮生輝。

  她伸手舉杯,看著離她最近的男人:「自從認識賀大人,給你帶來不少麻煩。」

  無論是「寇姑娘」時,還是辛柚時。

  賀清宵舉杯,輕輕碰觸她手中酒杯:「那些不是麻煩。」

  是他貪心想擁有的蜜糖。

  到了散場的時候,大家都識趣先走一步,只留賀清宵在後。

  「好久沒這麽熱鬧了。」冷透的夜晚,辛柚開口,呼出白氣。

  賀清宵靜靜看著她,眼底藏著貪戀。

  他想,阿柚要離開京城了。

  但他問不出口。

  在皇帝眼裡,他是綁住阿柚的繩索,甚至同意他們在一起,以此令阿柚心甘情願放棄自由。

  但他瞭解阿柚。他問了,只會讓阿柚的掙扎難受多一些,而不會改變最終的結果。

  他也不希望阿柚爲了他留下。

  辛柚確實下了離開的決心,特別是目睹了秀王的死後,再無動搖。

  她知道他猜到了。

  她反覆琢磨,一起遠走高飛的可能。但這太難了,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害了他性命。

  她承擔不起這樣的後果。

  但她還想再努力一下。

  她停下轉身,伸手抱住身邊的男人:「賀清宵,我喝了太多酒,就不送你了。」

  每當這樣的親近,他總是更克制的那一個。可這一次他卻毫不猶豫回擁住她,仿佛要把她勒入身體中。

  「嗯,不用送。」

  短暫的擁抱後,賀清宵走進冰冷的夜色中。

  過了幾日,辛柚進宮求見興元帝。

  因爲過年而裝點得富麗喜慶的宮中,並沒有真正散去秀王之死造成的陰影。

  興元帝眉宇間也籠著鬱色:「阿柚什麽事?」

  辛柚從袖中取出一物,雙手托舉。

  興元帝看清她手中之物,神色微變。

  那是他給出去的玉如意。

  少女聲音清澈,吐字分明:「陛下,那日您把此物再賜給臣,許諾答應臣一個請求。」

  興元帝猜到了什麽,微微皺眉:「你說。」

  「出使海外的隊伍陽春三月就要出發,臣懇請同往。」

  「阿柚,你還想著出海?」

  「是。」

  「海外有什麽好?是比大夏富饒,還是比大夏舒適?」

  「臣只是對未見過的風土人情好奇,想去看看。」

  她真正嚮往的、執著的不是出海,而是自由。

  從她主張推行新政,就不再是一個普通公主了。留在京城,沒有至高的權力,等到新君繼位,多年之後又會如何?

  「阿柚,這個請求朕不能答應。你是朕的女兒,朕只想你在身邊,安安穩穩。」

  他既不放心阿柚的安全,也無法放走阿柚。

  點石成金般的紅糖變白糖,利國利民的政治主張,對海外珍寶的瞭解……

  阿柚得欣欣教導,胸中不知有多少寶貴見識。她就是珍寶本身,怎能流落在外。

  「陛下若擔心臣的安全,長樂侯身手出衆,對臣一片丹心,可護送臣前去。」辛柚到這時已明白沒有奇跡,可還是忍不住說出口。

  爲她那渺茫到近乎於無的與心上人長相守的機會。

  而坐在寶座上的人回道:「一人之力終究有限,許多意外非人力能防。阿柚,就留在朕身邊陪著朕吧,朕也老了。」

  辛柚心中失望,平靜問他:「那陛下要臣以什麽身份留在您身邊?」

  父女二人四目相對。

  久久的沉默後,興元帝溫聲道:「朕早就說過,夏國公主的封號一直給你留著。」

  夏國公主——辛柚默念著這幾個字,只想冷笑。

  世人眼中的所謂偏愛留給她,皇位留給小娃娃,還真會分配。

  這廉價的偏愛。

  但她面上沒有流露不滿,只是失望抿了抿唇:「臣知道了。」

  「等到二月,朕就給你和長樂侯賜婚。」

  「謝陛下。」

  辛柚前腳回到辛宅,宮中賞賜後腳就送到了。豐厚、貴重,琳琅滿目。

  小蓮不在身邊,清點入庫的事就由絳霜負責。

  「姑娘,萬歲爺爺對您真好。」整理著一件件普通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珍品,絳霜難免感慨。

  「嗯,是對我很好。絳霜,年前方嬤嬤送來許多新打的首飾,你把那盒子銀制的取來。」

  方嬤嬤管著好大一間銀樓,給辛柚送年禮格外捨得。

  寇天明被問罪後,方嬤嬤擔驚受怕了好些日子,直到確定寇青青沒受牽連,還能以郡主之尊享受香火供奉,才放下心來,而對辛柚的感激就更多了。

  這感激從年禮上就能體現,辛柚爲了安方嬤嬤的心沒有推脫。

  絳霜很快取來一個長方匣子,匣子分兩層,沉甸甸壓手。上層是各種釵簪環鐲,下層是銀制的花生、小魚、葫蘆等吉祥物。

  辛柚也沒讓絳霜選,隨意揀了一對釵,一對簪,兩對手鐲,笑吟吟道:「見者有份。禦賜之物不能賞你,這些你收著。」

  絳霜忙推辭:「這可使不得,姑娘才賞了許多壓歲錢。」

  「讓你拿著就拿著,這麽多首飾白放著才可惜,就當提前給你準備的添妝了。」

  絳霜臉一紅:「姑娘說什麽呢,婢子又沒說人家——」

  辛柚笑著打趣害羞的小丫鬟,心中道了聲抱歉。

  她一直忙著外頭的事,卻沒有時間安置好身邊人了。

  不過上有姑母昭陽長公主,下有胡掌櫃他們,絳霜他們的日子不會差。那人再怎麽也不至於處置絳霜這些奴婢,這點瞭解她還是有的。

  正月裡,從初八開始上燈,隨後元宵節的氣氛一日比一日濃,直到正月十七才會收燈。

  正月十四,辛柚對絳霜等人說要上街遊玩,帶著千風與平安離開了辛宅。

  街上彩燈無數,雜耍百戲,人們穿上新衣,呼朋喚友看戲遊玩。

  入目是人山人海,而辛柚也成了人海中微不足道的一員。

  千風與平安一左一右護著她前往城門。此時城門大開,進出者衆,三人順利出了城,騎上早就準備好的駿馬,一路向西。

  她的目標還是先出海。大夏國力正值鼎盛,天子威嚴,名將尚在,只有到了海外才能擺脫。再過些年,那人找她的心思淡了,再回大夏也能自在。

  她知道辛宅有無數雙盯著她的眼,恐怕離開不久消息就會傳到那人耳中。繞上一圈,希望脫身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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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天羅地網

  辛柚的打算,先騎馬能跑多遠跑多遠,再棄馬改爲步行,穿山走林,繞過城鎮,等離京城遠了就好辦了。

  天還冷得厲害,寒風如刀割在臉上,到後來漸漸麻木。不知跑出多遠,辛柚一勒韁繩漸漸放緩速度。

  前方路口有官兵設卡。

  辛柚握著韁繩的手冰冷,臉色一點點變了。

  就算那人動作再快,得到消息後也不會這麽迅速布下羅網。除非——他早有準備。

  千風與平安也停在辛柚身後,一言不發。

  作爲死士培養的二人,並不會像劉舟、六當家他們那樣遇到情況對辛柚說些什麽。他們只會聽她的吩咐,以命保護她。

  「棄馬,進山林。」當辛柚說出這句話,便突然從千風與平安面上看到了一幅畫面。

  畫面中,千風倒地而亡,平安身中數刀,死死盯著前方。仔細看,二人衣衫多有破損,露出的皮膚遍佈劃痕,而他們身後不遠處就是一片山。

  由此推測,他們在山林中待了多日。可總有要出去的一日,山外早有兵馬守著。

  這意味著至少現在進山林這條路,最終失敗了。

  「等等。」辛柚咬牙,改了主意,「我們掉頭,繞去北邊。」

  說完這話,她閉了閉眼,睜開再看向二人,又看到了新的畫面。

  這一次,千風與平安都活著,身上帶傷,面對著一步步圍過來的官兵。

  辛柚從畫面中還認出了一人,是京營統領趙飛帆麾下一名姓劉的副將。

  繞去北邊也不行嗎?

  難道說,她爲了脫身順利特意避開的南邊反而是安全的?

  要走南邊嗎?

  這個念頭閃過,再看千風與平安,辛柚臉色越發蒼白。

  南邊仍是絕路。

  頻繁的從同樣的人面上看到不同畫面,令她的腦袋一陣劇痛。而比頭痛更難忍的,是還未行動,已知結果。

  千風與平安依然安安靜靜的,等著辛柚吩咐。

  辛柚心一橫,選擇了繼續向前。

  既然怎麽選結果都不好,那就不改了。他們三人做了些喬裝,出行的憑證也有,不是沒有通過的機會。

  馬蹄聲噠噠近了,守著關卡的人抬頭嚷:「京營盤查,還請配合。」

  這一處設卡盤查的果然也是京營的人,和她從畫面中看到的去北邊遇到的一樣。

  大夏於關津、要道會設巡檢,負責盤查過往行人,而這一職責歸爲巡檢司。

  出動京營,辛柚已確定那人早有安排。

  她翻身下馬,牽著馬走過去。

  「幹什麽去?」問話的人打量幾眼,略過護衛打扮的千風與平安,問辛柚。

  「出門探親。」辛柚露出笑,恭敬中帶著忐忑。

  「有憑證嗎?」

  辛柚從懷中取出一物,雙手奉上:「這是文引。」

  那人接過,打開來看,再抬眼看看辛柚,與文引上所寫年齡、外貌等一一核對。

  這種文引上記錄的外貌顯然不可能有多詳細,正常情況下只要不是四方臉記成瓜子臉這種,是沒什麽問題的。

  那人看了又看,點點頭。

  辛柚不敢掉以輕心,客客氣氣道:「還請官爺行個方便。」

  那人把文引還給辛柚,面無表情開口:「先抓起來!」

  辛柚一臉意外:「官爺,這、這是爲何?」

  「不好意思了。我們接到吩咐,凡這兩日出城的,無論往東西南北,一律先送往京營,待進一步查驗後才能放行。」

  「進,進一步查驗?」少年裝扮的辛柚臉色發白,一副嚇到的模樣。

  那人一笑:「小兄弟,你也別怕,你們這些文引沒問題的,等進了京營把衣裳一脫,裡裡外外檢查過就能該幹嘛幹嘛去了。那些沒帶文引的就沒這麽幸運了,直接去大牢裡蹲著,之後如何可就看造化了。」

  正說著,又有一輛馬車到了近前。

  這次是一家四口,被攔下後男主人上前來,恭恭敬敬遞上文引。許是發現辛柚三人受阻,還給檢查之人塞了一塊碎銀。

  那人捏了捏銀子,理所當然收下,擺擺手道:「一起送走。」

  男主人嚇得面如土色:「官爺,小民一家急著奔喪,還請高抬貴手啊!」

  「無論急著幹什麽,都先去兵營,查過後沒問題自會放你們走。」

  「官爺,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良民,這文引也是找官爺們開的,爲何還要去兵營啊?」

  男主人說著又掏錢,被那人推開:「不是錢的事,就是皇親貴胄來了都要去。放過一個,我們這些人全都要掉腦袋的。」

  男主人作揖討好,被官兵踹了一腳:「再鬧騰就直接蹲大牢!」

  「爹——」年輕婦人抱著的幼兒嚇得大哭,牽著的小童緊緊抓著母親胳膊。

  辛柚看著這一家四口,突然出現一個畫面:兵營中,一個兵痞摸了一把婦人的手,男主人不知說了什麽,被一拳打得門牙掉落,鮮血直流。

  兩個孩子驚恐哭泣,雖然畫面從來都是無聲的,于辛柚來說卻震耳欲聾。

  又有行人過來,是一個挑著擔子進城的老漢。

  聽說不能通行,老漢撲通跪下了:「家裡老伴還等著呢,回去晚了她擔心的……」

  辛柚再聽不下去,上前一步:「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別難爲不相干的人了。」

  與其等進了兵營被搜身時避無可避,不如痛快承認,省得影響太多人。

  這話一出,一群兵士立刻圍了過來。

  「你是辛姑娘?怎麽不像?」

  辛柚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擦去改變膚色、五官的妝粉,恢復本來模樣。

  領頭的人提起畫像一看,語氣激動:「對上了,傳信!」

  片刻後一道流光衝天而起,在半空形成一道紅色煙霧。

  與尋常煙花不同的是,這道彩煙在白日依然清晰可見。

  往京城方向距此數里外,看到空中彩煙信號的人立刻放出同樣的信號。

  如此傳遞,直到被宮牆中的人看見。

  興元帝大步流星往外走,路上撞見了匆匆往皇宮趕的昭陽長公主。

  「皇兄,城外發生了什麽事,爲何有煙信?」

  這能在白日被數裡之外的人看到的彩煙還是孔瑞去年鼓搗出來的,因而昭陽長公主很清楚此物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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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君如孤竹

  「阿柚要離開京城!」興元帝匆匆往外走,顧不得多言。

  昭陽長公主臉色一變。

  她不意外阿柚會離開,只是沒想到皇兄盯得如此緊。

  「皇兄,你打算如何?」昭陽長公主快步追了上去。

  興元帝腳步未停:「自是把阿柚追回來。」

  從京城往西而去的官道上,辛柚拒絕了換馬的要求,騎著馬緩緩往回走。

  馬兒經過這麽久的奔跑早已疲憊不堪,正好以這樣的速度慢慢恢復體力。

  那些官兵也不敢催,跟在後邊把後退的路堵得嚴嚴實實。

  對他們來說,可不敢招惹這位姑奶奶,把人順順利利交到長官手裡就是大功一件。只要這位公主殿下安安生生的,別說不想換馬騎,騎他們都行。

  前方一支隊伍快馬加鞭而來,到了近前勒馬停下,爲首的正是京營統領趙飛帆。

  「辛姑娘。」確認是辛柚沒錯,趙飛帆抱拳行禮。

  辛柚語氣淡淡:「沒想到趙統領也來了。」

  趙飛帆聽了這話,露出微妙的神色。抱著讓辛柚熄了逃走心思的目的,他透了底:「末將自該前來。辛姑娘恐怕不知,京營十萬大軍,這幾個月來爲了辛姑娘便有上萬將士待命。剛剛末將接到煙火傳信,怎敢有片刻耽擱。」

  如此兵力,如此佈置,若讓辛姑娘逃了,那他只能提頭去見皇上了。

  到了這一刻,趙飛帆其實有種大石落地的放鬆。沒有個準確時間,就這麽一直戒備提防著才是最熬人的,如今辛姑娘知道京畿之地的關津、要道早已如銅牆般堵住,總不能還想著跑吧?

  「數月前……」辛柚喃喃,突然問趙飛帆,「趙統領是十月時接到的任務嗎?」

  趙飛帆一愣,雖然避而不答,可神色變化讓辛柚確定沒猜錯。

  辛柚牽了牽唇,一顆心冷透了。

  十月份,正是那人提出立后的時候。

  立周氏爲繼后,向百官勳貴表明了他欲立三皇子爲太子的心思。他知道她會因此失望,心生去意。他什麽都明白,做出的行動是以京營上萬將士布下天羅地網,要把她一輩子關進籠子裡。

  辛柚沒再說話。

  到這一刻,她已無話可說,只剩心灰意冷。這心灰,不是因爲以後可能一直被困在京城,而是對那個人。

  由西而東,出城時沒留意的沿途風景此刻盡收眼底,是無盡的褐土與尚未萌發新芽的枯枝。

  不比冬日也綠意盈盈的江南,京畿之地的正月尚未褪去寒冬的蕭索枯敗。

  還未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啊。

  辛柚用力握住韁繩,手心刺痛。

  趙飛帆騎馬走在辛柚身側,遙遙望見一隊人馬,先是面露震驚,隨後急忙翻身下馬,徒步迎上。

  辛柚看著興元帝漸漸近了,漸漸停下。

  以趙飛帆爲首的這些將士跪了一片,山呼萬歲。

  辛柚坐於馬上,沒有動。

  不提那些禁衛,興元帝不是一個人來的,與他一起的還有昭陽長公主,以及賀清宵。

  興元帝也騎著馬。

  父女二人四目相對,其他人全都安靜下來,只有裹挾著寒氣的風從四面八方而來,吹起興元帝繡著騰龍的衣擺,也吹動辛柚套在身上的男式衣衫。

  興元帝望著恢復本來面容,但男裝打扮的女兒,心中發悶。

  「阿柚——」他喊了一聲,驅馬上前,「爲什麽一定要走呢?」

  到這時,辛柚也懶得維持那點虛假的溫情,冷聲道:「臣可以留下,可您並沒給出臣想要的,不是嗎?」

  「阿柚,現實不是話本故事,你想要什麽朕明白,可朕確實給不了你……」

  「所以臣也沒強求不是麽?」辛柚微微抬頭,「臣只是想離開而已。」

  「朕知道。」興元帝沉默一瞬,選擇挑明,「但朕不想你離開。當年你娘離朕而去,朕不知後悔過多少次,同樣的錯誤朕不會再犯第二次。」

  辛柚聽了,彎唇譏笑:「陛下後悔的是讓我娘出走成功了,而不是爲何變成娘親不喜的樣子,令娘親放棄了你。」

  所以現在,他嚴防死守,絕不放她走。

  「你真正在意的,從來只有你自己!」那些礙於皇權而不得不維持的恭敬、順從,在此時不復存在,辛柚終於痛痛快快說出這句話。

  而她提到辛皇后卻踩到了興元帝痛腳,令他怒火上衝:「辛柚,你是打定主意,非走不可?」

  辛柚冷冷回道:「但凡我還能動。陛下難道要用京營十萬大軍,月月年年提防臣一人?」

  「你在威脅朕?」

  「不,臣只是在回答陛下剛剛的問題。」

  「好好好,你可以不在乎朕這個父親,不在乎公主這個身份。那長樂侯呢?」興元帝一指賀清宵。

  他親自出城,特意點名賀清宵相隨。

  辛柚這才有勇氣看向賀清宵。

  賀清宵一身緋色窄袖常服,佩黑檀木刀鞘的玄色長刀,騎在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上,靜靜看著她。

  興元帝的狠話砸在辛柚耳畔:「阿柚,你若不在乎長樂侯性命,是可以走。」

  辛柚死死咬唇:「陛下在威脅臣?」

  興元帝把同樣的話還回去:「不,朕只是告訴你,你離開的後果。」

  興元帝知道說出這話,父女間再難修複裂痕,可他不得不說。

  就如阿柚所言,京營十萬大軍不可能一直這樣嚴防死守下去。他只能這麽說,才能讓阿柚絕了遠走高飛的心思。

  錚的一聲清響,是刀出鞘的聲音。

  禁衛瞬間護在興元帝身前,拔刀對準手握長刀的賀清宵。

  興元帝面露驚愕:「賀清宵,你要弑君不成?」

  他此時的心情不是害怕,而是難以理解。

  就算賀清宵身手不凡,想憑一己之力犯上,無異於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臣絕無此心。」賀清宵一臉平靜,「但臣也絕不願成爲陛下拿捏阿柚的籌碼。」

  話音落,他看向辛柚,在她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長刀一橫,往頸間狠狠一抹。

  血線飛濺中,他深深凝視著心愛的姑娘,整個人後仰著從駿馬上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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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42:46 |只看該作者
第435章 遠走

  那短短一瞬,辛柚體會到了什麽叫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理智崩潰中,那道熟悉入骨的聲音在說:「臣絕無此心,但臣也絕不願成爲陛下拿捏阿柚的籌碼——」

  「啊——」辛柚一聲淒厲慘叫。

  在所有人看來,這是她毫無形象,狼狽至極的嘶喊。可實際上,這是她來不及用理智去思索,僅憑本能做出的救下賀清宵的辦法。

  那將會狠狠切開賀清宵脖頸的鋒銳長刀一頓,而後是他惶急的喊聲:「阿柚!」

  辛柚握著匕首,對準自己咽喉。

  隨後響起的是興元帝與昭陽長公主的驚叫:「阿柚!」

  辛柚雙目通紅,死死盯著興元帝。

  「你以爲,皇權可以主宰一切嗎?」她厲聲質問,險些失去心上人的後怕令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可持著匕首的手卻很穩,令人毫不懷疑會在最短的時間割破那白皙脆弱的脖頸。

  「要是這樣,慶王會如你所願長成端方有爲的繼承人。秀王會隱忍蟄伏,接受競爭失敗當一個閑散富貴的親王。我會留下來當夏國公主,甚至娘親不會走,一直是你的皇后!」

  辛柚一字字喊出這些話,越說越嘲諷,越說越憤怒。

  她無法不憤怒。

  她失去了那麽多親人,爲什麽連僅有的一個也要奪走?

  生有異能,從小到大她救下的人數不清。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爲什麽救下這麽多人的福報都不能換她心愛的人平安喜樂?

  辛柚看了賀清宵一眼,那一眼有決絕,有委屈。

  賀清宵心頭巨震,再顧不得場合乞求:「阿柚,求你不要傷害自己,求你……」

  辛柚反問:「那你剛剛要做什麽?」

  賀清宵緊緊握著玄色刀柄,一滴淚從眼角滾落。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心存死志的他在還有機會與心愛的姑娘對話後,有些情緒就再也控制不住。

  辛柚視線從他面上一點點移開,看向興元帝:「你的皇權也不能控制賀清宵的心,他寧死也不願成爲束縛我的繩索。那你呢,眼看著爲你出生入死的臣子被逼得橫刀自刎就滿意了?」

  興元帝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你可以逼死他。」辛柚握著匕首的手一動,肌膚就被劃破了,血珠爭先恐後沁出來,在雪白的頸間分外鮮明,「也可以逼死我!」

  「阿柚,阿柚你冷靜!」興元帝沒了成竹在胸的從容,急聲解釋,「朕沒這樣想——」

  「皇兄!」昭陽長公主再也聽不下去,憤怒打斷興元帝的話,「到這時候了,你還說些有的沒的,難道非要等阿柚死在你面前,再用餘生去後悔?」

  一行淚順著昭陽長公主臉頰滑過:「你說失去了嫂嫂,同樣的錯誤不會再犯第二次。可你想過嗎,嫂嫂不在宮中的這些年,見過許多美景,嘗過許多美食,還養育了聰慧懂事的女兒。你失去了嫂嫂的陪伴,可嫂嫂卻擁有很多開心的時刻。皇兄,你還不懂嗎,嫂嫂死了,你才真正失去她了啊!」

  他們都失去她了。

  昭陽長公主淚水越流越兇,嘶聲問:「你還要真正失去阿柚嗎?」

  聲聲質問,字字如刀,劃破了興元帝心底的膿瘡。

  那是他以爲長好了,其實還潰爛不堪的傷口。

  他怨妻子的不辭而別,怨妻子不理解他的爲難,也後悔沒有守住結髮時的承諾,更心痛妻子的死。

  種種複雜的情緒一點點、一滴滴在心裡積累,形成了執念。

  他要把阿柚留在身邊。

  不光爲了父女之情,不光因爲阿柚超前於世人的那些見識,還爲了撫平心頭那道傷。

  留住阿柚,仿佛他就沒有在二十年前遭受被妻子拋下的挫折。

  等百年後見到欣欣,他可以對欣欣說:我沒有那麽差勁,我們的女兒愛我,願意一直陪著我。

  只是這樣卑微的,孩子氣的心思,他無法對任何人說,甚至被他刻意壓在最深的心底。

  他情願用皇權、用父權來令她聽話,掩飾他的狼狽和失敗。

  「皇兄,你醒醒吧!」昭陽長公主大喊。

  興元帝的目光從昭陽長公主到賀清宵,再到辛柚。

  妹妹失望的眼神,臣子無視的反應,女兒決絕的表情……

  他眨了眨眼,艱難開口:「阿柚……朕放你走。」

  他抬高了聲音,不容自己後悔般再說一遍:「朕放你走。」

  那些跟來的禁衛,京營的將士,全都悄無聲息,靜靜聽著。

  辛柚終於等到了這句話。

  可她此時的心情不是喜悅,而是麻木。

  她以死相逼,既是在賭,也不是在賭。

  要救賀清宵,要救自己,她其實沒有勝算,唯一翻盤的可能是賭他不知道還有沒有的良心。

  但她並非虛張聲勢,而是做好了赴死的決心。

  她不是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可若親眼看著賀清宵爲她自刎,她也不可能獨活。

  好像賭贏了。

  可是到了用死來抗爭這一步,無論輸贏,只剩可悲。

  「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吧。」興元帝擺擺手,卸下帝王冰冷無情的鎧甲,如許多將要步入老年的男人,透著失意與暮氣。

  辛柚抿了抿唇沒有回他的話,看向昭陽長公主。

  「姑母,多謝您一直來的照顧。阿柚走啦。」

  昭陽長公主淚盈于睫,衝她露出笑容:「阿柚啊,好好照顧自己。」

  她沒有說想姑母了就回來看看這樣的話。

  她想,阿柚可能永遠都不想再來這個地方了。

  辛柚點點頭,再與賀清宵對視,如初相識時那樣稱呼他:「賀大人,請你保重自己。」

  若是不曾相識,就不會讓他這般辛苦了。

  「我會的。」賀清宵鄭重承諾。

  辛柚抬手擦擦眼尾,調轉馬頭輕輕一抖韁繩。

  馬兒剛跑了幾步,身後傳來喊聲:「等等!」

  辛柚緩緩轉頭,看向喊她的人。

  興元帝用沉沉的目光盯著賀清宵:「你也走吧。」

  賀清宵露出意外之色,但很快就穩住心神,衝興元帝行禮:「謝陛下。」

  他一夾馬腹,毫不猶豫奔向辛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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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是結束,也是開始

  兩匹駿馬載著它們的主人奔跑在寬闊的官道上,很快遠去了。

  千風與平安如影子,不遠不近跟上。

  興元帝一直望著,久久未動,他的視線裡早已空蕩蕩。

  還是昭陽長公主先開了口:「皇兄,回去吧。」

  回宮的路上,興元帝問昭陽長公主:「皇妹,阿柚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京城了?」

  昭陽長公主氣兄長的糊塗,可看著這樣的兄長,又有點可憐,沉默了一下道:「皇兄與阿柚是父女,血緣是永遠割不斷的。以後皇兄多做勤政愛民之事,推行好新政,從海外多引進有利民生之物。阿柚無論在哪裡,這些變化都會看到的,時間久了許就想來看看咱們了。皇兄也知道,阿柚是再心善不過的孩子。」

  「朕知道,朕知道……」

  皇上突然騎馬出城,早驚動了百官,這時候就有許多大臣聚在宮門處,猜測議論,著急擔心。

  興元帝沒有心情說話,示意孫岩留下解釋一二,回了乾清宮。

  太后與周皇后都等在乾清宮,見興元帝與昭陽長公主一同回來,齊齊鬆口氣。

  「陛下。」周皇后迎上去。

  太后仔細打量兒子,見全鬚全尾的,這才放了心:「皇帝,哀家聽說你突然騎馬出宮了。出什麽事了啊?」

  興元帝解下披風交給宮人,再用熱熱的軟巾擦了手,才開口:「阿柚離開京城了。」

  周皇后眼神微變,識趣一言不發。

  太后一臉震驚:「她幹什麽去?」

  興元帝疲憊得不想說話,這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昭陽長公主替他回道:「阿柚四方遊歷去了。」

  「四方遊歷?」太后更震驚了,「她一個小丫頭到處瘋玩去了?」

  「不是一個人,有長樂侯護著。」

  還帶著男人?

  太后驚愕張嘴,不可思議看著一對兒女。

  也不成親,也不要家,就和一個男人這麽跑了?

  知母莫若女,昭陽長公主抽了抽嘴角,在老母親吐出粗俗話之前,笑道:「阿柚喜歡自由,這不是挺好的。」

  「這好什麽,這不像話啊——」

  「母后。」昭陽長公主往興元帝那邊一掃,提醒太后寶貝兒子心情很糟。

  太后最是心疼兒子,被這麽一提醒,勸起興元帝來:「兒啊,你也別因爲捨不得那丫頭難受了。你想啊,她不用應酬往來,操持家務,想去哪兒玩去哪兒玩,哀家記得那長樂侯俊得很,還有這麽個年輕俊美的男人陪著,這得多快活啊……」

  昭陽長公主越聽越不對勁:「母后!」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居然從母親語氣中聽出羨慕來?

  「咳,哀家的意思,當父母的不就盼著孩子過得好嘛。」

  興元帝還真被這話安慰到了:「兒子明白的。母后、皇后、皇妹,你們都回去吧。」

  太后點點頭,向昭陽長公主伸出手。

  昭陽長公主不得不扶住老太太胳膊,送她回慈寧宮。

  到了慈寧宮,太后趕緊打聽細節。

  昭陽長公主也沒隱瞞,一五一十說了。

  太后聽得瞠目結舌,好一會兒道:「這丫頭和她娘一樣倔啊!」

  「母后您以後可別在皇兄面前這麽說。」

  「這還用你說。」太后白一眼女兒,還是忍不住念叨,「這丫頭傻啊,好好的金枝玉葉不當……」

  昭陽長公主當然不會閑得和老母親爭辯,聽太后念叨夠了,總算被放走。

  「把大公子給本宮叫回來!」昭陽長公主一回到長公主府,就拍著桌子道。

  孔瑞正研究新玩意,對剛剛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母親叫兒子回來什麽事?」

  「你給我跪下!」

  孔瑞一愣,看著母親發黑的臉,茫然下跪。

  「等一下。」昭陽長公主攔住,吩咐女官,「取那副算盤來。」

  女官同情看了孔瑞一眼,很快取來一副比尋常算盤要大上一圈的算盤擺在孔瑞面前。

  「跪這上面。」

  孔瑞老老實實跪上去,不解發問:「不知兒子犯了什麽錯,惹母親如此生氣?」

  這算盤有年頭沒用上過了,居然保養這麽好。

  「今日阿柚出走,因爲你鼓搗出的那勞什子煙信,被你舅舅追上了……」昭陽長公主講完,罵兒子,「要不是你舅舅及時醒悟,阿柚恐怕就出事了!」

  孔瑞聽得心驚:「還好表妹沒事。」

  「那是你舅舅沒執迷不悟。可一個人的心思誰能完全把握?沒有你弄出來的煙信,阿柚定能順利離開,就不會經歷今日的驚險了……」

  孔瑞知道母親這是因後怕而遷怒,小聲道:「這不是煙信的錯——」

  「你說什麽?」

  孔瑞忙低頭:「兒子錯了。」

  京郊官道上,辛柚騎著馬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馬兒筋疲力竭才停下來。

  天地開闊,郊野無邊,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辛柚下了馬,賀清宵也下了馬。

  千風與平安過來,牽走馬兒去飲水,給二人留出獨處的時間。

  辛柚一頭紮進賀清宵懷中,用力捶他。

  她的身體抖得厲害,並沒有從親眼「看到」他決絕自刎的後怕中緩過來。

  賀清宵擁著她,是同樣的後怕。

  他不敢想像,也無法承受阿柚死在他面前。

  他定會變成一個只知道舉刀殺人的瘋子,一直殺一直殺,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也無法化解他的痛與恨。

  也是這樣,他才懂得如果阿柚親眼見到他死去,會經歷怎樣的痛。

  他後怕的不只險些失去阿柚,還有他若死去,將會給阿柚帶來的痛苦。

  「賀清宵,你有沒有想過,你若爲我自盡,我會如何?」辛柚死死抓著賀清宵手臂,氣憤問。

  「阿柚,對不起,我錯了。」

  「你就是錯了!你會讓我再經歷一次失去所愛之人的痛,不,比那更痛!因爲你是因我而死,我若報復,只能報復自己!」辛柚眼淚簌簌而落,根本止不住,「你要我先痛不欲生,再爲你償命,沒有人比你更狠心……」

  擁著活生生的他,感受著他的體溫,辛柚從沒有一刻如現在,如此感謝她的這雙異瞳。

  「我知道了。阿柚,我向你保證,以後我會無比惜命……」賀清宵抬手爲她拭淚,卻越擦越多,乾脆捧住她的臉,去親她的眼,她的雙頰,她的唇。

  往常的吻,總是帶著克制,帶著對未來的遲疑膽怯。而現在,他只想用最激烈,最深入的接觸,來讓彼此心安。

  ……

  幾日後,絳霜在整理書房時,發現了幾封信,放在最上面的就是給她的。

  打開信之前,絳霜特意淨了手,小心翼翼把信封拆開。

  清麗飄逸的小字映入眼簾:「絳霜,不辭而別,實在抱歉,一些事情要託付你來做了……」

  絳霜讀完,擦了擦眼淚,還是無法緩解洶湧的情緒,先趴在桌上痛哭一場,這才按著辛柚的交代去辦。

  幾封信裡,一封給小八,一封給小蓮,一封給六當家,一封給胡掌櫃,一封給昭陽長公主。

  絳霜先安排人把給小蓮和六當家的信送出,再打發人去把小八喊來。

  小八在知道辛柚離開時來過一趟,接到信匆匆趕來,擔心問:「絳霜,是遇到什麽事了嗎?有麻煩你一定要和我講……」

  「這是姑娘留給你的信。」

  小八臉色微紅:「我不大識字。」

  他偷偷請了先生在學了,可惜進度太慢,先生說他於讀書上天賦稍稍差了一點點。

  「那是請人給你讀,還是我給你讀?」

  「勞煩絳霜姐姐了。」

  於是絳霜替小八讀了信,信上內容不多,主要是告訴小八,若是烏雲莊將來有什麽難處,可以求昭陽長公主幫忙。

  烏雲莊有兩百多人,這些曾經的山匪到底不同於普通百姓,也只有昭陽長公主這樣的身份能罩得住。

  小八捧著信哽咽:「姑娘到離開都沒忘了我們這些兄弟……」

  絳霜感同身受歎口氣,再去了青松書局。

  青松書局中,有客人進來時胡掌櫃幾人都盡心招呼,等客人一走,或發呆,或歎氣,這幾日陷入了愁雲慘霧中。

  聽到門口處傳來的動靜,劉舟沒精打采望過去,愣了愣,一下子跳起來:「絳霜姐姐?」

  胡掌櫃也起身,神情變得嚴肅。

  絳霜來書局,定然與東家有關。

  「掌櫃的,東家有事交代你,方便說話嗎?」絳霜曾在書局東院住了不短的日子,與書局等人都是熟悉的。

  胡掌櫃指了指待客室,領絳霜進去。

  劉舟望著待客室的門,歎口氣,對石頭道:「以前都是東家和賀大人在那裡談話。」

  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劉舟心裡一陣難受。

  石頭也不好受,悶聲低頭。

  辛柚的突然出走仿佛一下子抽走了青松書局的主心骨,每個人都沒了勁頭。

  絳霜在不大的待客室中落座,先把手中提的箱子往桌上一放,從中取出一個木匣推過去。

  「姑娘給我留的信上說這是書稿,讓我交給掌櫃的。」

  胡掌櫃怔了怔,盯著四四方方的匣子紅了眼睛。

  東家竟然還給書局留下了新故事……

  他愛惜撫摸著木匣,一遍又一遍。

  「這是姑娘留給掌櫃的的信。」絳霜把信遞過去。

  胡掌櫃接過信,迫不及待打開,隨著看下去,手越來越抖。

  到最後,老頭兒把信一放,放聲大哭。

  絳霜雖然不知辛柚留給胡掌櫃的信上具體寫了什麽,但從留給她的信上讓她帶著青松書局的契書來,隱隱有所猜測。

  劉舟幾人聽到胡掌櫃的哭聲跑到待客室門口,擔心詢問。

  「劉舟、石頭,你們進來。」胡掌櫃帶著哭音喊。

  絳霜道:「請朱姑娘也進來吧。」

  看胡掌櫃的意思,給他的信上沒提到朱姑娘,但姑娘留給她的信上提到了。

  很快三人進來,本就不大的待客室立刻變得擁擠。

  「掌櫃的,你怎麽哭了?」劉舟和胡掌櫃最熟,第一個開口問。

  胡掌櫃指著放在桌上的信,讓劉舟看。

  劉舟拿起信看後,比胡掌櫃剛剛哭得還大聲。

  石頭看看胡掌櫃,看看劉舟,一時嚇住了。

  胡掌櫃倒是緩過來了,踢一腳劉舟,對石頭道:「東家把青松書局交給咱們了。老頭子我占四分,石頭你和劉舟各占半分,再有三分盈利用作救濟貧困等善事。」

  石頭聽愣了,指著自己,張大嘴巴:「我也有?」

  他能在青松書局有個活計,都是東家和掌櫃的發善心,劉舟哥有就算了,他憑什麽能有啊!

  石頭年紀雖不大,但是個拎得清的,立刻表示不能要。

  以青松書局的盈利,只占半分也是驚人的收入了,且是年年有的。

  胡掌櫃道:「這是東家的安排,必然有東家的道理。你覺得自己一個小小夥計不配拿,老頭子我也只是個給人幹活的,就配占書局四分利了?」

  其實胡掌櫃也是疑惑的。

  青松書局的收益東家分給了石頭半分,但對朱曉玥只字未提。至於劉舟有並不奇怪,東家重感情,與劉舟的情分比石頭和朱曉玥要深。

  不是說石頭有,朱曉玥就必須有。但二人一個小夥計,一個賬房,東家如果是從這方面考慮,沒道理落下朱曉玥。

  除非東家另有深意——

  胡掌櫃人老成精,沒有把疑惑透露分毫,接著道:「東家還給段二公子和段三姑娘各留了一分。」

  絳霜在心裡一算,這就全了。

  她拿出貼身收好的地契,遞給胡掌櫃:「這是青松書局的地契,掌櫃的收好。」

  胡掌櫃顫抖著雙手接過。

  絳霜再從藤箱中取出一個盒子,遞給朱曉玥:「朱姑娘,這是我們姑娘給你添箱的。」

  朱曉玥一臉意外:「東家給我的?」

  絳霜點頭:「朱姑娘不是馬上要大婚了嗎,姑娘信上說遺憾不能吃到你和何大人的喜酒了。」

  朱曉玥紅著眼眶把盒子接過,打開來一看,是一整套華貴的金鑲紅寶頭面,控制不住落了淚。

  失去了父母親人,她孤身進京,打算以命報仇。那時的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她還能擁有愛人,擁有朋友,擁有安穩和樂的人生。

  她的淚落到釵頭紅寶石上,紅寶石越發璀璨生輝。

  絳霜離開後,胡掌櫃就安排劉舟去請段雲朗和段雲靈。

  段少卿丟了官後,段家人搬出了少卿府,買了尋常地段相鄰的兩處宅子。老夫人,哦,現在只能叫老太太了,做主給兄弟二人分了家。

  別看段家最終把寇青青的百萬家財全吐了出來,實際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幾年錢生錢還是置辦了幾個鋪子和不少田地的。

  老太太偏心得理直氣壯,給二房分了兩個民宅中小的那個,一個小鋪子,一些田地,剩下的就全歸了大兒子。

  當然,老太太自此也跟著大房過。

  段文柏帶上段雲朗,父子二人一同打理分來的商鋪。段雲朗生性開朗,招呼上門的客人熱情周到,鋪子生意比先前要好上一截。

  見劉舟進來,段雲朗絲毫沒有在國子監讀書的貴公子淪爲商人的尷尬,笑問:「劉舟兄弟要買點什麽?」

  「小人不是來買東西的,是我們東家有東西留給段二公子,請您去一趟青松書局。」

  「阿柚有東西留給我?」段雲朗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傷感。

  他聽說阿柚離開京城的消息時,都過去好幾日了,要說心裡一點不難受是不可能的。夜裡躺在床榻上睡不著時總在想,在失去青表妹後,以後也見不到阿柚妹妹了。

  「對,請段二公子隨小人走吧。」

  段雲朗忙擺手:「我現在可不是什麽公子了,劉舟兄弟你叫我段兄吧。」

  劉舟也不糾結:「段兄,東家還給段三姑娘留了東西,麻煩你一起叫上。」

  段雲靈已經出閣了,段雲朗就帶著劉舟去了段雲靈夫家。

  她夫家姓呂,公爹也在太僕寺任職,段文松沒罷職前是其下屬。

  段家倒了時,老太太等人提著心,生怕呂家退親。好在對方沒悔婚,按期娶了段雲靈過門。

  段雲朗登門後等在花廳,門人把信傳進去。

  聽說堂兄來找,段雲靈的婆母許氏眉一擰,不冷不熱道:「去吧。」

  對這個兒媳本人,她其實是挑不出毛病的,模樣好,性子伶俐,也沒有因爲娘家出事變得怯怯懦懦小家子氣。就是一想她敗落的娘家,許氏難免如鯁在喉。

  兒子明明能般配更好的,但落井下石的名聲他們呂家不想背,委屈小兒子了。

  「二哥怎麽來了,可是家裡有事?」見到廳中坐著喝茶的段雲朗,段雲靈眼眶有些酸。

  從辛姑娘的身份挑明後,她在家中的日子極好過。而嫁進呂家轉爲媳婦的身份後,明裡暗裡的委屈並不少。

  她咬牙挺著,難受時就想想辛姑娘。

  再艱難,還有辛姑娘剛到段家時艱難嗎?辛姑娘留在段家的短短時間,教會了她勇敢。她不會忘記辛姑娘對她說過的話:勇氣永遠是最寶貴的品質之一,特別是對我們女子來說。

  她有勇氣面對那些刁難,她會把日子過好的。

  「三妹聽說阿柚離開京城了嗎?」

  段雲靈臉色微變,搖搖頭。

  她還是新媳婦,不方便出門,而婆家人也不會對她多說。

  段雲朗就簡單講了講,當然在民間傳開的不是父女對峙的版本,而是萬歲爺爺捨不得愛女,親自送出城去。

  「阿柚給我們留了東西在青松書局,我們要去一趟。」

  段雲靈點點頭,讓段雲朗稍坐,回去請示婆母。

  「兒媳要出一趟門。」

  「這都下午了,出門做什麽?」許氏下意識以爲段雲靈要回娘家。而對遭了天子厭惡的段家,許氏當然不願兒媳常回去。

  段雲靈大大方方道:「辛姑娘出遠門,給兒媳留了些東西在青松書局。」

  辛姑娘的大名在京城可謂人盡皆知,許氏不滿的神色頓時一收,試探問:「你和辛姑娘處得不錯?」

  段雲靈垂眸:「辛姑娘一直把兒媳當親妹妹般照顧。」

  她也會在不妨礙別人的前提下,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來讓自己擺脫困境了。

  果然許氏的神色更和緩:「那去吧,早去早回。」

  段雲靈與段雲朗趕到青松書局,被劉舟直接帶到待客廳。

  段雲朗忍不住道:「阿柚常在這裡喝茶。」

  胡掌櫃也不囉嗦,把擬好的契約遞給段雲朗過目。

  段雲朗看過,神色茫然把契約遞給段雲靈。

  看完契約的段雲靈震驚掩口,看著胡掌櫃。

  「二位若看好了,就在契約上簽字按印吧,以後一切按契約行事。」

  一式六份契約上,把每個人所占比例寫得明明白白。

  「掌櫃的,是不是弄錯了,我們與青松書局又沒關係——」

  胡掌櫃笑道:「這是我們東家留給段二公子與段三姑娘的,二位一定要收下,才不辜負東家的情誼。」

  聽胡掌櫃這麽說,段雲朗與段雲靈不再推辭。

  胡掌櫃請了管著印書坊的趙管事當中人,幾人一一簽字按印,完成了契約。擁有書局份額的五人和作爲中人的趙管事一人一份。

  段雲靈是坐馬車回去的,從進了車廂就開始默默掉眼淚。

  段雲朗不理解:「三妹,你哭什麽,阿柚想著咱們,不該高興嗎?」

  他好高興啊,阿柚說把他當哥哥,不是哄他的。

  段雲靈捂著臉,淚流得更兇了:「我就是高興,才哭……」

  她和辛姑娘相處的時間並不多,可辛姑娘卻給她留下了能面對人生風雨的底氣。

  段雲朗回到自家鋪子,不等父親問,就主動說了去青松書局的原因。

  段文柏聽了,沉默很久歎了口氣,叫上段雲朗一同回家喝起了酒。

  這不是慶祝兒子天降鉅款,而是心情太過複雜,唯有喝酒才能舒緩。

  「怎麽一回來就喝上了?」朱氏納悶問。

  聽段雲朗說後,朱氏也沉默了許久,倒了一杯酒默默喝下。

  至於段雲靈,回到婆家後把所得透露幾分,從此日子越來越好過就是後話了。

  昭陽長公主看過絳霜送來的信後,思索半晌,進宮去見興元帝。

  經過這幾日,興元帝看起來恢復如常,只是上朝時嚴肅了些,奏事的百官變得格外少。

  「皇兄還記得阿柚從南邊帶回的那些人嗎?」

  「記得。怎麽了?」

  「皇兄不是說要開海,臣妹想著是不是可以問問這些人有沒有願意出去的。也不以朝廷的名義,就當成民間出海探索的嘗試了。這些人都歸心阿柚,要是能與阿柚遇見,而阿柚也願意用他們,她身邊多些人護著咱們也能放心些。皇兄覺著呢?」

  「皇妹提議不錯,這些朕會安排的。」

  原本對解除海禁,興元帝是抱著一步步來的打算。今年再派一批使臣出海,兩三年後能得到更多關於海外的訊息,再嘗試放開。

  但辛柚的出走改變了興元帝的計劃。

  欣欣會被那些士紳所害,就是怕欣欣回來,說服他推行新政,解除海禁。

  現在新政已推行,海禁還未開,阿柚這麽一走,誰知會不會又有人擔心阿柚回來而動壞心思呢?

  他對阿柚說同樣的錯誤他不會再犯第二次,在這方面也是一樣的。他這就放開海禁,先把事情做了,阿柚就不會被忌憚了。

  「也不知阿柚到哪裡了。」昭陽長公主輕歎。

  辛柚與賀清宵一路往西,先去了西域,感受了「平沙莽莽黃入天」的狂野,一路賞景遊玩,等到南邊已是盛夏了。

  「賀清宵,還記得這是哪裡嗎?」

  賀清宵看著顧盼神飛的人一笑:「當然不會忘,這是靈山縣,當初咱們來時也差不多是這個時節。」

  「獵戶大哥家就在靈山縣,咱們去看看他們吧。」

  「好。」

  「咱們帶些什麽去?」

  ……

  二人商量著,閑聊著,與那些去探望親戚的小夫妻一般無二。

  等到了獵戶大哥家時,還沒敲門就聽到了隱隱哭聲。

  是嬰兒的哭啼。

  辛柚與賀清宵對視,皆露出了笑容。

  看來獵戶大哥娶上了媳婦,娃娃都有了。

  「賀清宵,你去敲門吧。」辛柚把賀清宵往前推。

  賀清宵抬手敲門,不知怎麽,有些緊張。

  「誰啊?」門拉開,露出獵戶大哥黝黑的臉龐。

  看到二人獵戶大哥一愣,眼中迸出驚喜,「小賀、大妹子?娘,快來啊,小賀和他媳婦兒來看咱們了!」

  很快大娘健步如飛衝出來,一擰兒子耳朵:「這麽大嗓門幹什麽,嚇著禾寶怎麽辦?」

  大娘罵完兒子,忙把辛柚與賀清宵拉進來,臉上笑容堆不下:「大娘前些日子還說呢,不知道你們小兩口什麽時候會來看我們,沒想到就來了……小賀啊,你還是那麽白,小賀媳婦兒比那時胖啦,更俊了……」

  院中站著個抱孩子的年輕婦人,大娘嘴上不停:「這是你們大嫂,多虧了你們小兩口啊,你們大哥不但娶了媳婦,禾寶都有半歲了……禾寶叫小禾,禾苗的禾……」

  獵戶大哥樂呵呵解釋:「是娘一看生的是兒子給起的名,說一喊孩子就像喊小賀兄弟,將來一準能和你一樣俊。」

  賀清宵:「……」

  辛柚抿唇一笑:「大娘真會起名兒。」

  等到開飯,大娘給兒媳夾了個雞腿,給辛柚也夾了一個:「小賀媳婦兒,你們有娃娃了嗎?」

  這下輪到辛柚臉熱:「還沒。」

  「大娘一看你就還沒生養。也該要個娃娃了,這要娃娃太早了不好,晚了也不好……」

  辛柚微微低頭:「知道了,大娘。」

  在大娘的熱情挽留下二人住下,自是被安排了一間屋。

  山間的天氣沒那麽熱,夜裡甚至有些涼爽。

  賀清宵擁著辛柚,心頭卻熱。

  「阿柚——」他輕輕喊了一聲,手伸過去。

  辛柚捉住他的手,聲音更低:「別人家,不許亂來。」

  「我知道……」他的手落下去,握住辛柚的手。

  翌日清晨,山霧濛濛,二人告別獵戶大哥一家,與留在別處的千風和平安會合,前往廣城。

  解除海禁的政令已頒布,辛柚路上有所耳聞。等到了廣城,就見港口帆檣如林,一片繁榮。

  辛柚帶路前往曾經小住的地方,見到了小蓮。

  小蓮飛奔而來,緊緊抱住辛柚:「姑娘,婢子總算等到您了!」

  激動過後,小蓮向賀清宵行禮:「姑爺。」

  賀清宵點頭回禮,面上一派淡定,可惜紅了的耳尖暴露了他臉皮薄的本質。

  進了屋中,辛柚喝了口茶:「這邊怎麽樣?」

  「招了不少有出海經驗的船工,六哥正在訓練烏雲莊的兄弟們……」

  「烏雲莊的兄弟?」

  「姑娘不知道?」小蓮見辛柚搖頭,解釋道,「他們兩個多月前到的,一共來了八十多人。六哥就沒跟著朝廷的船走,留下來教教他們——」

  小蓮猶豫了一下,小聲道:「他們想跟著姑娘,聽說萬歲爺爺和長公主殿下都知道,就不知姑娘願不願意帶上他們……」

  辛柚一笑:「爲何不用?用他們總比用陌生人強。」

  至於這些人中會不會有人向那人傳遞消息,有什麽關係呢。到了海外,他們這些一條船上的人才是一體的。而僅僅只是掌握她的行蹤,她並不畏懼。

  聽辛柚這麽說,小蓮喜笑顔開:「那太好了!」

  辛柚深深看小蓮一眼,沒有問她與六當家如何。

  若是有情人,不用旁人多問。

  夏秋兩季海上風險多,辛柚並不急著出海,而是參與訓練,也與許多船主人攀談,多方面瞭解海上情況。

  如此準備充足,終於到了揚帆出海的那日。

  「姑娘、姑爺,登船嘍。」六當家高喊。

  那些烏雲寨的山匪,後來烏雲莊的農夫,如今寶船上的船工,也跟著起哄:「姑娘、姑爺,登船嘍——」

  辛柚與賀清宵在一片笑鬧聲中,手牽著手一步步登上那打磨了許多個日夜的寶船。

  寶船漸漸遠離岸邊,乘風破浪,駛向遙遠的彼岸。

  辛柚望向被拋在後邊的陸地,彎唇笑了。

  海外是她沒去過,沒見過的地方。趁年輕,趁喜歡,她要和心愛的人一起去看看啦。

  「阿柚。」

  「嗯。」

  「賀清宵是這世上最幸運的男人。」

  「我也這麽覺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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