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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千峰似劍(五十五)
祿折沖傀儡身一死,被他召喚出來的古木跟著平息下去,將那些互相軒邈的根鬚收回地底。詭譎離奇的木陣總算從大道上消失,留下一地鬆軟的泥土和凹陷的坑洞。
只是飄溢中的龍脈戾氣尚在,未隨陣法潰散而消逝。頭頂的崢嶸氣象倒是很快收斂了,滾雷與殘雲被一陣狂風頃刻捲去,不絕於耳的悶雷聲靜止過後,留下一片頗感衰疲的空寂。
迷濛的紅霧中,衍盈的虛影正對著傀儡死亡的方向,說話時眼皮習慣性地半斂著,有種謙厚的柔婉。
「天下有大道萬千,皆與我無關,征途漫漫,我能走的唯有腳下一條。天下有百年沉痾,也於我無關,積重難返,我一人不能是治百病的神藥。是以我與您不能同道。」
「我於你眼中,不過是把不出鞘的劍,可既然是劍,總該一試鋒芒。這便是我此生最無悔的一劍,願為我妖境斬去百年痼疾的腐肉。」
她說完稍稍偏轉了下頭,對著空曠的地方說:「算我償你三年之期。」
這是她留在真身幻影之中,最後的一句遺言。
可惜前半段話,祿折沖沒能聽到。
後半段話,因紀從宣兩耳發聾,也沒有聽清。
她生得艱辛。青天跌宕,變化萬千里,少元山上也不過催生出她一株花妖。
也生得可惜。覽遍人間疾苦,無幸得見功成。寥落一生,不過似午間殘夢。
春風雖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頭。
往後妖境,再沒有她這分春色了。
貔貅躲在紅霧之外。因受了外傷,不敢輕易靠近。
好在沒了妖力牽引,這團霧氣如同死物,靜止在原地。
貔貅隔了半邊天,大聲問道:「姓王的小子……不對,人境那小子,你沒事吧?」
紀從宣仰頭虛望著衍盈的方向,有點回不過神來,跪在地上,好半天才扭過頭看他,眼神中一片空洞,遲鈍問道:「你說什麼?」
「完了,你不會傻了吧?」貔貅抓耳撓腮道,「你們幾個人境來的,陳傾風不見了,謝引暉半死不死,你要是也傻了,麻煩事兒不全落到我頭上了?」
紀從宣捂住耳朵,示意說:「聽不大清。」
貔貅拍拍胸脯,鬆了口氣:「聾了比傻了好。聾了不定還能醫。」
他手舞足蹈地示意道:「你快點出來啊!坐在裡面找死?」
紀從宣看懂了,撐著膝蓋艱難起身。因受妖王的妖力威壓,又受龍脈戾氣侵蝕,稍一提氣便感覺萬蟻噬骨,死咬著牙關,才跌跌撞撞地走出那片濃鬱霧氣。
如若不是有人境的國運護他身外,恐怕他已受那戾氣影響而喪失理智。
「真狠啊。」貔貅還在嘖嘖稱奇,「那花妖我只見過幾面,還以為她沒什麼膽氣,是個有心無力,又婦人之仁的尋常大妖,懶得同她打交道。不料最後卻要承她救命的大恩。」
要不是衍盈那與祿折沖相剋的妖術,連林別敘都扛不住龍脈的暴動,昌碣還有誰能壓住妖王的這次衝鋒?
貔貅彎下腰,想撈起地上的一捧白花。
那些妖力所化的花瓣不過是鏡花水月的虛像,從他指縫間無情穿過。如一層厚厚的霜雪,籠罩了千萬家的樓台。
可惜殘餘的力量支撐不過數息便徹底流盡,最後露出下方的青瓦與泥石。
貔貅是個不喜歡講規矩的人,但很講道義。他直起身,朝著前方鄭重拜了三拜。嘴邊還是那句如出一轍的許諾:「往後我供你作我映蔚的座上賓……」
他說完這句,頓了頓,想到傾風要是在的話,指定得陰陽怪氣地諷他一句:「你映蔚的座上賓位可真值錢。」
貔貅頓時覺得有點沒意思,長長嘆了口氣,抓著地上沙土朝前灑了一把。
紀從宣看他動作,眼淚有些不受控,險些滾落下來。心裡頭全是些自己也理不清的頭緒,只覺得又空又滿,塞著他從未有過的感受。
此境之間,或許只有他,會為衍盈的離去覺得難過了。可他與衍盈又算不上是什麼朋友,三年多裡欺騙居多,彼此間沒有過兩句真話。這樣的情誼也算真實嗎?
這樣一想,紀從宣更覺淒愴了。
「你哭什麼?」貔貅奇怪看著他說,「你們先生沒死呢,白澤要是死了,妖境怎麼也得變個天,來場大雨大風的為他送送行。陳傾風就更別說了,她命硬得很……算了,忘了你聾,浪費我口舌。」
紀從宣看著他嘴唇一張一合,依稀聽見了幾個字,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哭了。慘笑兩聲,沒有去擦臉上的淚,只是自我唾棄地道:「我太沒用。」
「是啊。」貔貅接過話,並很有自知之明地道,「不過這回我也沒派上什麼用場。」
龍脈加之那棵有近千年道行的古木,沒有山河劍清道,今古幾人能扛住?那當年也不必劍分兩界了。
貔貅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祿折沖到底是什麼大妖啊?他簡直是冤孽啊!」
紀從宣靠著土牆調息片刻,耳朵深處的刺痛減退,好歹能聽清一些雜音了。
那邊謝引暉竟憑著毅力,獨自翻過牆頭爬了回來。
貔貅聞聲驚嚇起跳,上前接住了他,把他放平在地,仗著他不能動彈,指著他鼻頭罵道:「謝引暉,你找死?!祿折沖的傀儡——」
貔貅說到這兒,忽然想起,這玩意兒就是謝引暉的肉身,於是嘴角往下一耷拉,不大誠心地替他哀悼道:「你的身體髮膚都沒了。」
都到什麼時候了,這白老虎還要不正經一回。
這就是謝引暉總想教訓他的原因。
紀從宣將那些懦弱遲疑的感傷盡數團成一團,壓到了心底最深處,上前緊緊握住謝引暉的手,關切詢問:「謝先生,您怎麼樣了?」
謝引暉閉著眼睛,氣力不濟道:「我無事。我在趙鶴眠處寄存了一尊木身。呵,祿折沖兵行險著,為調動古木妖力,已是徹底解除了他的禁錮,他會給我送來。再稍等片刻。」
貔貅聽他連後路都安排得妥帖,顯然是早有預料,頭皮猛地炸開了,心頭無名火起,跳腳叫罵道:「好啊!我說你們,可別告訴我,祿折沖來昌碣掀翻龍脈的事也在你們計劃之中,全為了救那個趙鶴眠!他是有本事,是厲害,但祿折沖一句話也說得不錯,就為了一個趙鶴眠,搭進來這麼多人,值得嗎?!」
謝引暉好像是睡著了,許久沒個動靜,留貔貅一人在那兒怒生邪火。
紀從宣彎下腰想聽謝引暉的呼吸,他才又醒過來,開始說:「最壞的打算確實如此。至於值不值得,該問林別敘去。不過你也別太高看我們了,我等不過是身不由己。白澤也只是一個局中人,大勢既定,只能行一步而思百步,從洪流中,再多搶一線氣運。唯有聯兩境黎庶,方能爭一寸生機。你以為不救趙鶴眠,就能避開今日的禍端了嗎?」
貔貅是被眼前的慘狀有些沖昏了頭腦,可仔細一想,確實如此。
打從他們決心攻佔昌碣起,後事已如棋局落定,他們與祿折沖水火不容,再無兩全之法。
當初祿折沖願意囚禁趙鶴眠而不殺,不過是為韜光養晦,謀而後動。而今變局在前,一個趙鶴眠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塊大點的絆腳石,用力踢開便是。
面對謝引暉、狐主,與自己的聯手抵抗,祿折沖多半還是會動用古木的妖力,才能在不起生民動蕩的情況下,將幾人迅速斬殺,以穩定時局。
如今能多救下一個同龍脈氣息關聯的趙鶴眠,還算是件好事。
貔貅深感倦意,乏力地坐下,蔫蔫地道:「那狐主……」
真叫他一張嘴給說靈了。話音未落,眾人所在的八方高牆上,倏然躥出道道長影,抬手掐訣,異口同聲地施法道:「夫物芸芸,各歸其根,以定乾坤——」
一座巨大的陣法,在狐族的妖力牽引下,將街巷中的紅色雲霧圈在其中。
狐主手持法器,站在虛空的陣法白光之上,抬掌下壓,聲音洪亮:「封——!」
那抹清越的月光似有了無形之力,陡然明亮稍許,隨著陣法向下壓落。
縈繞在城中的駭人戾氣總算被封印下去,重新露出天上的半輪缺月。
貔貅見周遭清氣已升,快速跑上前,緊皺著眉頭,從一堆肉身殘骸中摸索了一陣,找到衍盈留下來的那截樹枝。
在戾氣中浸泡了這些許,木枝上的流光已然不見。不過一指長的枯木上,連僅有的那個花苞也脫落下去。
貔貅不懂花妖具體是怎麼修煉的。
雖然花不定還是那朵花,但衍盈到底是他半個恩人了,如何也得給她安置一下後事。
他提起衣角,把上面的髒東西隨意擦了擦,神神叨叨地說:「以後我要是能上少元山了,就送你回老家葬了你……栽了你。」
紀從宣茫然問:「有用嗎?」
「不知道啊!」貔貅一本正經地說,「我又不是長在少元山斷口上的花妖,我怎麼知道?不過植物不都好派生嗎?有截木頭就能活。種它個千百年,給它澆點靈液什麼的,哪怕再悟道的不是她,也算是她的徒子徒孫吧,當是後繼有人了。」
紀從宣想開口讓他把木枝給自己,可再一想,自己沒有他的修為,恐怕更上不去那少元山,轉而軟聲請求說:「那你去的時候,帶上我一起。」
貔貅將木枝收進袖口,應允道:「要是你屆時還活著,行!」
狐主過去查看了謝引暉的傷情,又看向滿地的狼藉,唏噓兩聲,讓一眾狐族晚輩暫且退下,問:「先生呢?」
「被妖王拉進了妖域。」紀從宣心事重重地道,「怕是要九死一生了。先生可有辦法將他們救出?」
「哦……如此。」狐主略一頷首,說,「也不一定。」
紀從宣聽他口風是還有轉機,心急如焚,上前一步正欲開口,貔貅不耐煩地擺擺手道:「老狐狸有話明說,別釣我胃口,我重傷在身,懶得分析,你別氣我。」
狐主拿他這白虎也有些無法兒,屈指一彈,點亮幾盞妖燈,剛起了個開場白:「說來話長……」,天上又來一人。
是方才剛提及的趙鶴眠到了。
趙鶴眠身後背了塊比自己人還高的木頭,垂眸見到幾人,跟斷翅的鳥兒一樣直接墜了下來,重重砸在地上。
「快!」
狐主上前幫他把背後的木頭解下,忙著去為謝引暉更換木身,來不及再與他們解釋。
紀從宣來不及將他接住,過去想扶他起身,結果觸手一摸全是血,不敢再隨意動作。小心剝開他的外衣,見他身上血肉模糊,傷口連著布料糊在一起,根本無從下手。
紀從宣看得心驚,趕忙把身上有的傷藥都掏出來,一股腦往他嘴裡餵。
趙鶴眠還留有一絲神智,喉結滾動了幾次,將藥丸嚼碎,吞了下去。
貔貅蹲到地上,往他身上輸了一些妖力,又怕自己太用力,將他最後硬撐著一口氣給霍霍沒了,問道:「趙鶴眠,你怎麼也成這鬼樣子了?」
趙鶴眠張開嘴,輕描淡寫地說:「祿折沖解除禁制後,操縱那棵古木想要困殺我。我為了背出謝引暉的木身,受了點小傷……並無大礙。」
貔貅咋舌兩聲。這也叫小傷?那倒是站起來走兩步。
他這才想起來,拍著腿道:「白重景那大鳥呢?他也被戳了個大洞!」
紀從宣茫然。
狐主正在雕刻那塊木頭,回頭答了一句:「我來時,他已不在。」
貔貅神色變幻,欲言又止,最後低下頭說:「唉,算了……他自有去處,管不了他。」
諸事太匆匆,連給人悲春傷秋、顧影自憐的功夫都沒有。
「咳……咳……」
壓抑的咳嗽聲在素樸的屋內響起,帶著蒼老病衰的沙啞,隨即一口鮮血湧了上來,嗆得他險不能呼吸。
簡陋的舊屋中只有一張靠牆的木床和幾張矮凳,黴跡斑斑的牆上散發出潮濕的臭味。
床上人伸出手,骨瘦如柴的左手抓住床沿,想要借力起身,可嘗試幾次,依舊跌在床上。本就鬆弛的皮膚上更添幾道皺紋,生出幾塊青灰的老人斑,像陳年的樹皮一樣了無生意。
他喉嚨間發出「呵呵」的喘息聲。眸中光色黯淡,費力地朝窗口方向望去。
密不透光的窗戶,被玩鬧的小童從外面推開一絲的縫隙。
幾個調皮的幼童將眼睛湊近了過來,沒看清屋內的陳設,但是聽見了那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立即哇哇亂叫道:「哇,怪老頭兒要醒啦!快跑!」
「他要是出來了!出來先打石娃兒!」
被點名的小孩兒當即被嚇得哭出來,走不動道了,停在窗前叫喊道:「救命啊!不是我吵醒的!」
很快有幾名婦人快步趕來,逮住幾個皮猴,抽打著他們屁股罵道:
「真是要死啊!叫你們別亂跑!」
「再胡亂嚇人,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好事兒不幹,整天跑出來胡鬧,老娘給你膽兒了是不是?你這臭小子,居然還有臉哭!」
晚間的鄉村,有種平實的喧鬧。隔壁屋舍的米飯香氣從四面飄了進來,老者恍惚的神智在那幾聲哭鬧中游離不定。
婦人走到門邊,一手拽著乾嚎不掉眼淚的兒子,扯著嗓子問道:「對不住啊大爺,小孩子不懂事,你別放在心上。你侄子好些時候沒回來了,要不要幫你去遞個口信啊?」
祿折沖放平了呼吸,才蓄出一股力氣,回道:「不用。」
婦人又問了幾句,見裡面的人不作回答,只好拖著幾個孩子離開。
傾風彷彿墜入了一個不可見底的深淵,失重的感覺傳到腦海,身體猛得一震,驚醒過來。
她下意識緊了緊手指,手心觸感冰涼,叫她驟然回憶起昏厥前的場景。
猝然扭頭,看向身側的人,過去將他抱起,顫抖著試探他的鼻息。確認他還有口氣在,那顆摔進泥裡的心才提了回來,手腳重新有了溫度。
「林別敘……」
傾風低低喊了他兩聲,不見他回應,心有所感地抬起頭,看向上空。
竟不見天日,只有一片無垠的綠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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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雖欲重回首,落花不在上枝頭。菜根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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