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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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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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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七十章 千峰似劍(四十九)

  聲音有點失真,陳冀的耳朵都快被他們吼聾了,聽著那一貫涎皮賴臉的腔調,肩膀一顫,飛奔上前,輕聲問:「你在跟誰說話?」

  狐狸管不上他,將鏡子拿遠一點,給傾風炫耀自己的新衣服:「陳傾風!瞧見沒有?而今我是你們陳氏一族的先生,往後你見了我,也得老老實實尊稱我一聲將軍!莫忘了我的功勞!」

  那身黑色軍裝穿在狐狸身上,配上他略顯稚嫩的臉,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不如刑妖司的儒衫好看。

  傾風很給面子地誇讚道:「厲害啊狐狸,陳氏振興可就靠你了!但陳氏哪來的人啊?」

  狐狸興奮得手舞足蹈:「你怎麼連這都不知道?你師父出山了,重振陳氏一族,廣納天下義士,為他們開蜉蝣遺澤。如今山底下全是前來應徵入伍的人,否泰山都快裝不下了!不過你師父最近正在想要不要換個新名字。」

  傾風問:「我師父怎麼樣了?」

  陳冀站在狐狸身後,聞言心潮翻湧,熱淚滾滾。

  ——這逆徒,好歹還記得自己有個師父!

  快讓為師看看!

  狐狸將鏡子往陳冀那邊稍稍偏了一下,照了下他的臉。

  陳冀清清嗓子,剛要開口,狐狸又快一步地轉了回去,口若懸河地道:「他好得很!你看他面色紅潤,每天吃的比我還多,而今刑妖司上沒人比他大,他可威風啦!陳傾風,我快修出第四條尾巴了!等你回來,不定誰能打得過誰!」

  陳冀一腔慈父心被狐狸三兩句打發過去,急得吹鬍子瞪眼,準備直接上手搶了,那頭柳隨月一陣風似地插了進來,掰過鏡面追問道:「陳傾風?!真的是你?你還好嗎!狐狸說你身受重傷,現下該半死不活,我還以為是真的!」

  狐狸不容人質疑自己的權威。他現下可是陳氏一族排行前四的大人物,哪裡能失了臉面?肅然高聲道:「本來就是!」

  傾風笑說:「好得很。趙先生送了我兩道龍息,就是少元山上被困著的那個人族。」

  狐狸哇哇叫道:「怎麼可能,你胡吹吧!你是人境的人,怎麼會剛去妖境就能引動山河劍!」

  柳隨月擔憂跟喜悅的表情趕到了一起,眉尾往下耷拉著,嘴角又高高上揚,看起來有點滑稽,抹抹眼淚道:「太好了!你可嚇死我了!」

  周師叔等長輩也靠攏過來,裡外三層地圍作一團。

  陳冀用竹杖戳了戳狐狸的後背,不滿道:「怎麼不可能?你也不瞧瞧這是誰的徒弟!不定兩境劍主就是氣機相連,傾風成了人境劍主,妖境的山河劍也出了大半。」

  狐狸不當回事,沒空與她掰扯些真真假假的廢話,反復轉動著腦袋朝她身後查看,見她極為招搖坐在一處高樓上,問:「陳傾風,你掉到哪裡去了?」

  「昌碣!」傾風說,「我們已經把昌碣給打下來了!」

  狐狸腦袋上的毛都要炸起來了,除卻震驚翻不出第二種情緒:「你胡吹吧!」

  傾風以前也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去了趟妖境,這本領簡直登峰造極了。

  傾風笑了兩聲,從後方擁擠的人群中看見了謝絕塵,迅速轉了話題,說:「對了,絕塵師弟,你大哥好好的,是妖境的人城之主,臥薪嘗膽,絕非叛臣。現下就在昌碣,我們一同攻下的城鎮,可惜他正忙著處理政務,無暇與你談心。你有什麼想說的,我可以代你傳話。」

  謝絕塵愣了一下,木訥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拳頭捏緊了一些。

  陳冀氣道:「謝引暉?那也是我弟弟!你怎不提我一句?」

  傾風聽著陳冀中氣十足,果然如狐狸所說健壯得很,放下心來,補充道:「陛下我也找到了,無恙,不必擔心。」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道:

  「你這才去了多久!陳傾風你該不會還有個名字叫祿折沖吧?」

  「傾風師侄受累了。人境一切安好,不必憂心。」

  「妖境如今是什麼情況?怎麼一到就打起來了?」

  「我早就說傾風師侄藏器於身,是不世之才,便是在妖境也能闖出大作為來!」

  林別敘:「……」

  怎麼會這麼吵。

  狐狸眯著眼睛問:「你邊上坐的是什麼人?」

  林別敘不用介紹了,傾風直接略過,往白重景那邊靠近一點。

  白重景剛被放了血,四肢虛軟,這幫人一說話又彷彿有十幾個鳥群在嚎叫。他沒什麼精神地朝鏡子斜了一眼,轉過身去,繼續對著小院中的橫塘新荷獨自惆悵。

  傾風介紹說:「這位是白叔,真身是重明鳥。」

  「什麼?!」狐狸咋咋呼呼的聲音快要掀翻大殿的屋頂,「重明鳥不是祿折沖的人嗎?」

  傾風新奇道:「這你都知道?狐狸,出走妖境十幾年,本事沒落嘛。」

  狐狸這人不給面子地道:「我父親說重明鳥是石頭拌淤泥做的腦子,死活鑿不出個坑來。」

  貔貅在對面放浪大笑:「狐主一語中的啊!說得不錯!」

  白重景劈手要來搶,傾風忙側身躲開,勸道:「別別別!小孩子!從小背井離鄉,體諒體諒。我幫你罵他。」

  貔貅趁勢將鏡子拿走,從一干人裡尋找:「我媳婦兒呢?三足金蟾在哪裡!」

  對面太吵,柳隨月沒聽清前半句,迷迷瞪瞪地道:「誰叫我?」

  周師叔與傾風異口同聲地罵了句:「住嘴!登徒子!」

  貔貅不要臉地出賣起自己的色相:「瞧瞧我這樣貌,哪有登徒子似我這般英俊?」

  狐狸兩手死死握住三相鏡,為了叫自己的聲音壓過其餘人,幾乎將臉貼到上面,問:「陳傾風,你何時回來啊?」

  貔貅沒有與狐狸閒扯的興致,把東西又還了回去。

  傾風說:「我不知道。尚不知要如何回去。」

  「去問我爹!你們若是真的打下昌碣了,他定然馬上就到! 你告訴他,快來救我——」

  狐狸說著停頓了下,日常掛在嘴邊的話說習慣了,都忘了形勢早有不同。

  他改口道:「不對,告訴他快來找我。我已在人境為我狐族打下大好基業,無愧九尾狐的聲名,叫他老人家給我多送點錢來!」

  傾風哭笑不得。

  這狐狸,被陳冀忽悠著封了個虛職,連家都不想回了。

  陳冀深吸一口氣,喊出了力拔山兮的氣勢:「傾風——!」

  傾風樂呵應道:「誒!」

  狐狸眼尖,根本不給他二人絮叨的機會,問:「陳傾風,你身後的是誰?」

  傾風說:「沒有人了啊?」

  幾人來找白重景,是在一家客棧的屋頂,除卻他們哪裡還有別的人影?

  傾風轉過身,不料果真看見個人。

  對方一席寬袍青衣,面如冠玉,悶聲不吭地站在幾人身後,不知旁聽了多久。

  傾風沒聽見他半個聲,仔細看他身形,也覺得有些不對,試探著抬手揮了下,五指從他衣擺中穿過,果然只是個虛影。

  狐狸那邊已經要瘋了,瞬間紅了眼睛,叫道:「是我爹!是我親爹!啊——!」

  鏡子上的妖力難以為繼,他高亢的哭嚎聲醞釀到一半,戛然而止。

  周遭頓時生出種遼闊的寂靜,連夏風都顯得和暢起來。

  狐主在四人之間打量了一遍,隨後躬身朝林別敘行禮。

  「不知先生親臨妖境,怠慢了。」

  林別敘笑著與他回禮。

  傾風正在回憶她打著九尾狐名號做的諸多事,算不算得上「得罪」二字,面不改色地與狐主互相抱了下拳,算做招呼。

  狐主看向貔貅,意味深長地道:「不曾想,映蔚城主也會選擇追隨先生左右。」

  「我雖不如狐主你機詐權變,可也懂什麼叫千載一時。好事情哪裡容得從長計議。」貔貅昂起頭,精明地說,「妖境五座大城,狐族感念舊主,必然是要擇從先生的。謝引暉本就出自人境,又與陳傾風淵源頗深,還連人主都拐到昌碣來了,自不必說。犀渠只能怪自己,倒行逆施,為惡太過,輿圖換稿是既定之事,區別不過在於早晚。既然如此,我若不先你一步,哪裡能佔得首功?」

  狐主見他一臉得意,失笑說:「那你又何必與我傳信,向我求助。」

  「那是另外一回事!」貔貅擺擺手,「何況我傳你口風,你卻未能及時趕到。可惜了狐主,昌碣都打完了,你此時才來,撿不到什麼值錢的了。」

  傾風看他眉飛色舞的模樣,忍不住道:「忘了把你介紹給狐狸,你們可真是親兄弟,一樣的……」

  她把險些脫口的「傻」字咽了下去,顧及狐主在場,生生改成:「討人喜歡。」

  狐主雖多年不見自己親兒,可光是旁聽方才那一陣對話,便知狐狸心性全沒什麼長進,不知是怎麼從自己窩裡出來的。

  但見其生動活潑,精神煥發,也無別的指望,心下已極為欣慰。

  唯獨有些遺憾道:「我兒竟然才修出四條尾巴。看來這些年他是無心修煉了。」

  傾風跟林別敘都不敢隨意開口。

  狐主見人二人表情古怪,問了一句:「怎麼?」

  「狐狸初到人境時,確實是吃了不少苦。」傾風斟酌著說,「後來他仗著自己有三條尾巴,在界南橫行無忌,一統群妖。」

  狐主有種不詳的預感。

  傾風端詳著他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後來他屢次去界南找陳冀挑釁,被誤當成是一凶犯同伙,斷了兩條尾巴。」

  狐主:「……??」

  傾風無辜地看著他。

  林別敘接過話題:「陳冀師徒已引薦小公子去先生座下受習,先生傳了他幾十年氣運,加上小公子的過人天資,想來很快便能望塵追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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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8 00:15: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千峰似劍(五十)

  貔貅聽著狐狸在人境那堪稱波瀾壯闊的遭遇,摩挲著下巴道:「還以為他是個憨傻的。怎麼聽起來,竟是個人物啊。」

  狐主的表情有輕微的變幻,不過很難叫人看出什麼情緒來。他沉穩的面龐喜怒不顯,依舊溫文爾雅地說:「能得陳冀與先生的庇蔭,也算是那小子的造化了。」

  僅憑狐狸的性情與修為,能在人境活到今日,只是斷掉兩條尾巴,已是屬實幸運了。

  那狐崽子從小便不知「安分」兩字是什麼意思,生起氣來恨不能將腦袋拋出十里地外,渾身上下只剩個「膽」,闖下的禍事估計遠不止傾風所言那三兩樁。

  且平生最是記仇。看他今昔在陳氏混得如魚得水,不曾怪罪陳冀,想也知道當初被斬斷尾巴是他自己皮癢活該。

  狐主扶額道:「罷了,不必管那小子。是老夫待他過於寬縱,以致於他性情輕率無束,慮不及遠,看是落難人境也不知收斂,叫人斷了兩條尾巴都長不了教訓。這十幾年裡能安然如故,多虧於陳氏在界南的庇護。此恩老夫記下了,若能有幸見到尊師,再向他當面道謝。」

  祿折沖在人境掀風鼓浪,都不曾將狐狸抓回妖境要挾於他,想也是因為先生與陳冀替那小魔頭擋了風波。

  那皮狐還上躥下跳折騰個不停,至今能活著喘氣,真是大道好生了。

  看來是個講道理的人。

  傾風扯起唇角朝他笑了笑,繃緊的腿部肌肉也放鬆下來,滿嘴熟稔的瞎話:「狐主言重了。狐狸是晚輩的朋友,也算是我師父的半個徒弟,全是自己人,哪裡稱得上庇護不庇護。」

  狐主眸光溫和朝她頷首,說:「老夫真身尚在百里之外,先且告辭。今日晚間再敘。」

  他離開前多看了白重景一眼,沒有開口,卻是別有深意。大抵也不信任這隻立場不明的重明鳥。

  長空飛鳥掠雲,虛影倏然消融於光色。

  「沒打起來啊?還以為能有場好戲呢。」貔貅失望地拍了下腿道,「這老狐狸也忒沉得住氣,失蹤了十來年的兒子叫人欺負了都能忍得下,換做是我,如何也得打一架再說。」

  他不大高明地挑唆道:「也或許是這身虛影不好施為,奈何不了你們,等他真身率兵到昌碣,就要變臉找你算賬了。」

  傾風沒理會他這拙劣的手段,只是回憶著方才的對話,意猶未盡地道:「說來,還沒見過先生,不知先生傷勢如何了。也沒看見袁明跟柳望松。張虛游若是在刑妖司,這樣的熱鬧哪能少了他?」

  她將視線緩緩從鏡子移到貔貅臉上。

  還沒開口,貔貅已破口罵道:「你想都別想!陳傾風,你又沒給我好處,就想讓我給你賣命。你知道我的血有多珍貴嗎?!」

  白重景更是乾脆起身,朝下方一跳,化為原形飛遁而逃。

  「你看!」貔貅斥責說,「狗都嫌你這樣的,三歲小孩兒都沒你討厭!」

  傾風:「……」

  這人的一張嘴真是好會說話。

  林別敘見他二人又要開始互逞口舌,說:「你們若是清閒無事,我這裡還有許多別的安排……」

  兩人回頭看他一眼,虛偽玩鬧的表情突然變得情真意切起來,惡狠狠地瞪著彼此,挽起袖子,邊罵邊朝下方跑去。

  「有本事過過招,你該不是怕了吧?」

  「誰會怕你?今日但凡輸你一劍,我往後再不帶陳氏的名號出門!」

  「好狂的口氣,走!」

  兩人叫罵著,轉眼間便跟瘋兔似跑沒了影。

  紀從宣從高台走下,準備回城主府審閱剩下的公文。街角那群早已等候多時的熟悉面孔跟著攢動起來。

  小妖們想上前同他搭話,可還沒走近,便被紀從宣身邊的修士按著兵器嚇退,躑躅在原地不動。

  紀從宣抬了下手,示意修士們稍候,主動朝前走去。

  小妖們見他出現,反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打好的腹稿與滿腔的疑問也在忐忑中清空出去。

  紀從宣笑著說:「怎麼?當真不認得我了?」

  昨日花妖收回妖術,紀從宣便恢復了本來的面貌,小妖們看著他那張全然陌生的臉,著實不敢相認。

  紀從宣摸了摸側臉:「莫非你們只認一個皮囊?」

  一小妖鼓起勇氣,表情板得嚴峻,可惜一出口結巴的話音立即洩了他底氣:「六……將軍,我聽他們說,您是……是人境的陛下?」

  另外的人忙跟腔道:

  「這謠言也太荒唐了。人境的陛下,能三年多裡與我們稱兄道弟嗎?」

  「六哥要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我等也不多問,只是想知道,您真是我們六哥嗎?」

  紀從宣淡淡笑著看著他們。

  說話的幾人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看著他,有種無所適從的尷尬。互相扯了扯彼此的衣袖,想叫兄弟們幫忙出聲。

  紀從宣等他們都安靜下來,才開口道:「說來話長,真要解釋,不知從何講起。唯有一句我可真心相告,我往日與諸位兄弟相交,絕非假意。」

  小妖嘴裡含糊不清地問道:「那你今後,算是人,還是算是妖啊?」

  他話音剛落,被身邊人埋怨地踩了一腳,才自知失言,慘白著臉搖頭想說算了。

  紀從宣略一思忖,認真回道:「我既是人,也是妖。我同你們一樣,有人與妖的血脈。」

  邊上修士聞言不由朝他多看了他一眼。

  他們是映蔚的修士,也是長在妖境的人。有些出身落魄,自己也不清楚祖上是否有妖。

  妖境四處皆是狼煙黃塵,紛爭難止,眾人亦是被迫奔流,輾轉於世。

  他們與「身家清白」,氣概豪邁的謝引暉自是不同,與人境大多數百姓的境遇都是不同。他們或許不是那麼純粹的「人族」,骨子也並不想將兩族辨得如此分明。這是兩境數百年發展中所生出的隔閡。

  可是紀從宣眼下一句話,無端叫他們心緒交融起來。

  紀從宣平緩如流的聲音,有種能安撫人心的平靜:「不必擔心。人境與妖境不同,由先生白澤坐鎮,人與妖之間不分高低優劣。人族由朝廷管轄,妖族由刑妖司管轄,俱要遵從律例法紀。」

  小妖忐忑問:「什麼法紀?」

  紀從宣笑著拍他肩道:「來日會慢慢告訴你們。最重要一點便是,不得妄動殺念。」

  小妖下意識應了一句:「我們也不想殺人!」

  紀從宣說:「那我們就永遠是好兄弟。」

  小妖們互相對視幾眼,局促不安道:「我們還能同你做兄弟?」

  「說的什麼胡話?」紀從宣一拳捶在他肩頭,佯裝生氣道,「以前我借過你二十兩銀子看病,昨日還一同出生入死,這就不認我這六哥了?」

  小妖紅了眼,哽咽道:「六哥!我自然是認六哥的!」

  紀從宣柔聲道:「以後要聽六哥的話。昌碣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小妖抬手用袖子擦了把眼淚,想說點什麼,可實在嘴笨,憋不出幾個字,只能揚起嘴角擠出個燦然的笑,大聲應道:「好!」

  一群人聚上前來,圍著他不厭其煩地喚道:

  「六哥!六哥六哥!」

  「六郎,請我喝酒的事總還算話吧?可不能賴了!」

  「都傻笑些什麼?」

  眾人破涕為笑,與他打鬧,忽然抬高視線,望向紀從宣身後。

  紀從宣似有所覺,抬手摸了摸頭髮,兩指間摸出一截短小的花枝。

  纖細枝幹上只有一個白色的花苞,上面透著隱約的香氣。妖力充盈,是個由本體製成的護身法寶。

  紀從宣心頭略有所動,轉過頭,望向身後,只見那條寬敞的青石主路,一路延伸至遠處的城門。

  白重景坐在城門的高牆上,兩手環胸,沉聲問道:「你要走了?」

  衍盈停頓了下,抬起頭,與他一上一下地對視,回道:「我修為有損,需回少元山上修行。」

  白重景問:「你不與他們道別嗎?」

  「無朋無友,不需道別。」衍盈福身道,「多謝將軍前來相送。」

  白重景一本正經地說:「那我可是有不少親朋摯友。比你多。」

  衍盈笑了笑,本欲應付過去,話到了嘴邊,莫名有些感傷,由衷回了一句:「那將軍該帶著您的親朋早日離開昌碣了。妖王想來正在路上,他最不容人生有異心。」

  白重景半靠在牆頭,聞言略微前傾的身體又朝後倒了回去,古井無波地道:「我主親臨,就算是狐主能及時趕來昌碣,也擋不了我主大勢。你我都知曉他的手段,何必多此一舉臨陣脫逃?不如留在這裡,看看鹿死誰手。何況我耿耿忠心,不曾叛主,緣何要走?」

  衍盈低咳兩聲,抬袖掩唇,無奈笑道:「那不過是你以為。你所行種種,足叫妖王疑你誠心。」

  白重景未與她深究於此,又問道:「你是從何時起,決定叛離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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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千峰似劍(五十一)

  衍盈掀開眼簾,看向上方那個面容堅毅,目光沉靜的人,徐徐說:「白將軍,你若真是赤膽忠心,也不會屢次向我打聽了。」

  白重景似不為所動,眉眼間的正氣顯得有些鋒利:「我只是好奇。我主深信於你,且與你所求皆是大道蒼生,你為何要臨陣倒戈?若非我主謀算精深,數十年布局許要因你一時興起付諸東流,妖境百姓還要在水深火熱中磨難彌留,不見天日,你如何能狠下此心?」

  「白將軍,所以何為大道?何為蒼生?昌碣的人奴不是蒼生嗎?人境的百姓不是蒼生嗎?若是今朝殉亡以期來日,那今朝亡故的百姓,不算蒼生嗎?」衍盈將額前的碎髮挽向耳後,「我不知道大道蒼生的抉擇,不知誰該死,誰該活。許是我眼界狹隘,不識天高,我只是不忍為妖境的子民,屠戮人境的百姓。」

  她素淨的臉上掛著抹略帶苦味的淺笑,蒼白的面容難掩憔悴,像是冬日厚雪消融前即將凋落的白梅。不曾得見天光,已邁入枯朽之態。

  眼神中的那些悲憫與仁慈,便顯得徒勞而可憐。

  衍盈等了等,見他不再出聲,兀自轉身走出城門。

  古道長且曲,大日斜於天。

  草上白花如冰霜,飛禽穿雲似孤帆。

  衍盈踩中一枚石子,看著地面上那振翅翱翔的淺影從雲煙中落下,停在她的身後。

  白重景又問:「那我換一問。衍盈姑娘,你當初為何不殺人主?」

  衍盈再次回身看他,只覺他此刻頗似當初的自己,道心動搖,於是苦苦追詢,沿途問路。什麼也聽不下,偏還自欺欺人,不敢承認。

  「人主曾許諾過你什麼?」白重景費盡心思地想要說服她,好像能以此證明自己所行無錯,將自己動蕩不止的人生重新平息下去,「許不過是迷離幻想。」

  「許諾?」衍盈聽著笑了出來,搖頭說,「他沒有。他不敢。」

  衍盈初到人境時,為接近紀從宣,扮作他偏殿靈堂畫像上的那名女子。

  可紀從宣沒有認出她來。

  便是日日供奉,紀從宣也從不曾想像自己母親活著該是何種面貌。只將衍盈當做是一名遇難的小妖,對她多有關照。

  如若生母真的存活於世,他這位人境的陛下或許反要惶恐不能終日。

  紀從宣所謂的孺慕親情,未必是對那素昧蒙面的母親,不過是基於世情的虛實之下,一種難以抑制的逃避與幻想而已。

  衍盈已記不大清紀從宣都曾與她說過什麼,不過寥寥時日相處,自覺已看穿他的本相。認為這位人主除卻一些寬仁善良,更多是平庸與畏縮。

  衍盈說:「可是當我迷惑住他的心智,想要擊潰他的心神,更替他的記憶,卻幾次失敗了。我不解他為何如此執著於過去。他大多的苦痛皆來源於他的出身,在先生的遮掩下已近是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我說我能幫他忘記,讓他從此做一個真正的『人』,這樣難道不好嗎?或許還能因此叫他摒棄天性裡的自卑,生出他一直嚮往的果決跟勇氣來。」

  白重景聽著她說,半信半疑道:「他能憑意志抵擋住你的妖術?紀從宣?」

  衍盈斂下眉眼,說:「是。後來我耗損了內丹的修為,才叫他忘記自己的姓名。可也改變不了他大體的經歷,所以只能讓他在昌碣做一個半人半妖的小卒。需每日小心看護,才能叫他不半途清醒。饒是如此,他也幾次險些掙脫出我的妖術。」

  白重景不相信道:「為什麼?」

  衍盈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

  當時她也奇怪,問紀從宣:「難道你沒有不想要的東西嗎?為什麼不肯放下?」

  紀從宣告訴她說:「有很多,可是我得拿著,才能知道我想要什麼。」

  她生來便迷惘於世途,上下求索只為解惑。

  她不像祿折沖,道心堅韌,不管他人評判,無視世間榮辱,堅守己心,只為證道。

  也不像陳傾風,心性通透,身無掛礙恣意逍遙,不論對錯闊步前行,無路的峻峭險壁也敢生生趟出條道來。

  她沒有白澤那樣的大智慧,也不似謝引暉那樣的決絕。

  她只能同水中撈月一樣地執迷不悟,在不斷的遲疑問道中,追求片刻稀缺、平凡的安定。

  她同紀從宣才是一樣的,都是凡俗中徘徊不定的浮塵。天地間的風要往哪邊吹,他們便要打著旋兒往哪邊去。

  哪怕中途轉過千百圈,有萬端徑途,終了抵抗不過天命所歸。

  可是紀從宣又比她要好。

  他沒有世人想像的那麼弱小,他天生有口氣在,只要不落地,便爭著往上爬。哪怕千頃河海,萬峰刀山,只要有路,他便敢去。

  「許是『人情反復,世路崎嶇』吧。」衍盈從恍惚中回神,用力一闔眼,對著白重景說,「我道心不堅,又受恩於白澤,是以幸遇先生後,決意為先生驅策。縱是身死,也不過還命於白澤,無有悔憾。將軍與我不同。天命未至,無人能知對錯。您若覺自己所行無愧於心,便遵從自己心意,不必再三叩門。」

  白重景靜默良久,聲音很輕地說了句:「我明白了。」

  衍盈朝他行禮:「我走了。將軍。望後會有期。」

  從昌碣前去少元山的路,尚未退去往日的蕭索。

  今日風急,熱浪掀湧下黃沙彌天,衍盈的衣裙上沾滿了土塵,一步一行,在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泥沙上留下了極淺的腳印。

  那茫茫沙海之中,逐漸走出一道挺立的身影。

  衍盈看清來人,不多悲痛,只是慨嘆了句:「到底是晚了一步。」

  「不晚。」祿折沖說,「早來亦是如此。我在此地久候多時。」

  他這具活屍傀儡已經年太久,面上皮膚青白,身上帶著股淡淡的腐臭。手背上留著無法痊癒的暗瘡與傷口,看起來血肉模糊。

  「我再給你一個機會。」祿折沖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你若能給出理由,我可以不殺你。」

  衍盈站在原地,與他四目相對。

  祿折沖抬起手,略過眼前的人影,朝著她後方打去一掌。

  黃沙隨他掌風蕩開,闢出一條清朗的道來。那內力雄渾的一掌拍在虛空上,如水波漾開,衍盈的真身重傷下顯現,撲倒在地,嘔出一口血。

  向來白淨的臉龐也第一次染上泥漬。

  她回過頭看去。祿折沖略有些驚訝道:「你怎麼會覺得,能從我上手逃脫?」

  衍盈眉頭輕皺,仍是竭力擠出個笑來,無力地說:「陛下,你的道是一統兩界,為此你可以放縱犀渠在邊地虐殺,可以興兵征伐人境。可我的從來不是。我二人既不同路,我為何要向你解釋?」

  「一統兩界。」祿折沖大覺荒謬地笑道,「你以為我所求是權勢嗎?」

  他右手輕輕一招,衍盈如牽線的紙人迅速朝他飛去。

  祿折沖一把扼住她的脖頸:「我也不想殺你。妖境只你一個花妖,還是啟蒙於少元山。可為何你不懂我的苦心?我不曾告訴過你嗎?龍脈枯竭之日,妖境難逃滅絕。為何你不明白?為何你要背棄於我?」

  衍盈蒼白的臉上因窒息憋出一層暗紅的血色,抓住他的手,艱難地道:「許是……我信天下有道,而你信天下無道,所以你我,終歸殊途……」

  「我明白了,衍盈。」祿折沖指間用力,臉上流露出真切的惋惜,「是你太天真了,所以你更願意相信那兩個白澤的鬼話。他們從來只在嘴上唱得好聽,百年來龜縮於人後,不曾在妖境歷練,自然無謂妖境的存亡。你竟能相信他們。什麼有道無道——」

  祿折沖眼神一寒,重重咬字道:「我就是道!」

  他正動了殺念,一道鐵鏈及時從後方刺來,纏住他的右臂,不斷收緊後拽。

  祿折沖沒有回頭,雙腿在沙土上拖拽出一道劃痕,任由手臂被那鐵鎖勒得變形,不肯懈力,直至掐斷衍盈的頸骨。

  一聲清脆的響動。

  衍盈睜著眼,上空的雲煙與前方的人影悉數落入瞳孔之中。

  她天南地北皆行過幾程,終了前回憶往事,卻發現時間如飛梭過眼,不過瞬息之間。

  往事似寒潭沉影,了無痕跡,她無所留戀。

  只是輾轉萬般,剛找到自己的同道之人,卻是前程難行,後會難期了。

  祿折沖鬆開手,衍盈的身軀跟著滑落到地上。

  身後的鎖鏈含恨收了回去。

  祿折沖蹲下身,左手輕柔地自衍盈額上往下拂過,為她闔上眼。這才看向身後的趙鶴眠,面無表情地將被鐵鏈掰斷的手骨接正。

  祿折沖問:「趙鶴眠,你也趕來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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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千峰似劍(五十二)

  趙鶴眠肩背上的鐵鎖緊緊繃直,為強行離開少元山,半邊身軀的筋骨彷彿被生剖出來,深色破舊的衣袍下,傷口狼藉。以致於嗆鼻的風沙裡,摻雜上了濃烈的血腥味。

  祿折沖淺色的眸光落在他身上,眼神有幾分虛渺空洞,像是不在認真看他,聲音與那蒼涼的遠風合為一調:「看來林別敘為買你這條命,也付出了大代價。你值得這筆錢嗎?」

  趙鶴眠兩手抖個不停,胸膛隨粗重的喘息劇烈起伏,權衡良久,終是挪開視線,朝後退了兩步。

  他伸出尚能活動的右手,甩出一截鎖鏈,伸向衍盈的屍首。

  黑色鏈條剛纏住衍盈的腰身,準備要將她拉回,被祿折沖一腳踩住。

  一身枷鎖隨趙鶴眠揚手的動作發出金鐵交鳴之聲。祿折沖無視他被怒氣染得通紅的臉,表情顯得極為無情,冷淡地說:「是我太過仁慈,所以容你們在我眼下藏躥。即便你們不肯順從,我也只當你們是一窩蛇鼠蟲蟻,憐惜你們修行不易,留你們一條生路。可你們若生出不該有的野心。連你我也是可以殺得的。天下沒有我祿折沖不能殺的人,你切莫太看得起自己。」

  趙鶴眠聽著他的恐嚇,緘默不語,後背的傷口在他經脈噴張下崩裂開,血液從手腕不住往下淌落,一點點滴在乾燥的泥地上。

  他察覺不到痛楚,用力一抽鏈條,震得祿折沖收腳後退。

  趙鶴眠單膝跪在地上,試圖將衍盈抱起。他散亂的頭髮上全是細碎的沙礫,草草看去,好似倉促間白了頭。

  兩腿站不穩,更起不來身,好半晌手臂才蓄出兩分力,抱著人往少元山一深一淺地走去。

  昌碣的小攤與商鋪如常支起,只是街上行人少了許多。百姓們還因前一夜的動亂提心吊膽,城中那些忽然出現的陌生面孔更叫他們惴惴不安。

  傾風跟貔貅選了一個攤子吃麵。飯點時這小麵攤的生意倒是不錯,前後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全是附近的住客,彼此壓著嗓子,激烈討論著昨晚的事。

  貔貅昨日吞的那些法寶還沒來得及消化,隨意吃了半碗便沒了胃口,敲著筷子同傾風胡天胡地地亂扯。

  剛說到他們映蔚的鬼市如何奇妙,連狐主也曾騙過幾次,就見街頭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從何處走來,正停在一貨郎的攤位前,拿起上面的木雕細細觀賞。

  貔貅一把扼住傾風放在桌上的手,眼睛大睜,還沒開口,傾風也已發現那個行跡詭異的人。

  祿折沖察覺到二人視線,將木雕緩緩放下,長袖輕抖,信手往貨郎懷裡拋出兩枚大錢。眨眼剎那,人已挪移至木桌前。提起衣擺,風度翩翩地在空位上坐下。

  貔貅與他相鄰而坐,心裡不由發怵,又怕自己矮了聲勢,迅速將手抽了回來,抓起桌上的筷子,裝作泰然自若地夾起麵條吸了一口。

  傾風光明正大地打量著他。

  因這傀儡肉身面色青白得失真,眼下又是一團黑紫,宛如塗了幾層厚重的鉛粉,渾不似活人,更像個難以投胎的惡鬼,所以只覺得五官熟悉,沒往深處去想。

  這陰邪至極的妖力與氣場,縱然不曾見過這張臉,也知他除祿折沖外別無他人。

  傾風見他一雙充血的眼睛直勾勾與自己對視,語氣帶上了些許輕蔑,怪聲怪氣地道:「喲,您老親自來?趕得這麼快,想來吃口熱乎的?這副不人不鬼的尊容,該是吃不了東西吧?」

  貔貅見她如此勇猛,湊到她耳邊告狀道:「陳傾風,這就是你師叔的肉身啊!」

  傾風呼吸一窒,表情陰沉下來,連冷笑也收了個乾淨,握著筷子往桌上一頓,內勁將那細小的木筷直直穿透了桌面,咬著牙關道:「還給我師叔,別髒了他肉身!」

  祿折沖不將她的羞辱放在眼裡,抬起手臂,欣賞著這具半殘之軀,聲線沒有起伏地道:「此番特意前來送還他下葬。怕他失去肉身太久,去了陰曹地府,記不得自己是誰。」

  傾風手指僵直,震怒中把露在外面的半截木筷從中折斷。

  貔貅鼻子動了動,又說:「他身上有花妖的氣息。」

  傾風只聞見了血肉的腐臭,沒聞到什麼香氣。聽他這樣說,指尖彷彿被刺出來的木屑蟄了一下,瞬間想到一些事,問:「你見到她了?」

  「她死了。」祿折沖那張面無人色的臉上,居然能看出些許惆悵來,「她若是肯開口認錯,我也可以格外寬恕。偏她到死都不肯服軟……」

  傾風不等他說完,按住手邊的劍,貼著桌面揮了過去。

  劍鞘因衝勢出了一半,被對面的人輕巧接住,兩指往前一頂,將方出鞘的半寸劍光又合了回去。

  傾風身形後仰,在逼仄的空間內拉出距離,手掌握著劍柄朝上劃出一個半圓,劍鋒帶著銀月的弧度,削向祿折沖的脖頸。

  那怒濤似的劍意,在即將割破祿折沖的咽喉時,被他兩指及時制住。

  他那手好似精鐵磐石不可撼動,長劍竟不得前進半寸,只不甘地顫鳴了兩聲。

  後方的食客被劍吟的餘韻驚嚇住,從那不大牢固的木椅上跌了下去。桌上的碗筷因他抓著木桌朝下傾斜,跟著摔落在他身上。

  他顧不上燙,匆忙在友人的拉扯下站起身來,在四起的尖叫聲中狼狽奔逃。

  不多時,小攤附近已空無一人。連攤主也顧不上銀錢,抱頭沒了蹤跡、

  祿折沖說:「你太莽撞。」

  傾風怒極反笑道:「祿折沖,你這人的腦子是真的有病。」

  貔貅在心裡附議叫好,含蓄地點點頭,也不著痕跡地起身朝後撤了兩步。他從袖中摸出信號的煙火,往空中甩了出去,示意城中守衛不得靠近。

  祿折沖未在意他的舉動,不溫不火地回傾風道:「你辱罵兩句,能有何用?」

  傾風說:「我不是罵你,我只是如實述說。回回剛出現時好似豁達寬容,虛偽假面維持不了多久,一言不合便氣急敗壞。你在我否泰山上癲狂的模樣我也不是沒見過,此時來裝什麼清高?我再問你一遍,那花妖怎麼樣了?」

  「死了。」祿折沖扯扯面皮,似笑非笑道,「你不相信?可以親自去陰司見見她。」

  傾風好似被人蒙在巨鐘下狠狠敲了一擊,耳邊嗡鳴作響,理智隨之出走大半,怒罵道:「你這瘋子!」

  傾風抬腳一踹,將面前的桌椅掀翻出去。

  祿折沖鬆開手,身形輕飄飄地騰躍而起,落在街道中央的空地上。

  聽見身後趕來的腳步聲,祿折沖遺憾道:「這就是你們逐求的大道?你們覺得昌碣如今,就算太平安康了?」

  他語氣中是說不盡的失望:「人境可不同於妖境,沒有五座大城分地而治。你們眼下尚能共處,可不論是貔貅還與狐主,誰願屈於人下?過不多時,即便我不出手,昌碣這座邊城也要淪為權勢的爭搶之地。若是他朝兩境破界,這戰火還要繼續焚燒,不止不休地爭奪。」

  「我給你們自由,給你們權勢,可你們偏不識好歹,反將刀刃對準了我,偏幫外人。」祿折沖回首看向謝引暉,低啞的嗓音逐漸變得暴戾,「為何你們如此愚鈍?」

  「我倒是沒有那個野心。就算有,這野心也不值得與我小命相比。」貔貅嬉皮笑臉地道,「陛下,你也別說得那麼好聽,兩境屏障如若真有消除之日,你的野心又還能像現在這般,容忍我等擁兵自固嗎?也是要殺我們的,且只會殺得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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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千峰似劍(五十三)

  附近的百姓正在逃離,但還有部分人藏在家中心存僥幸。

  雙方若真較量起來,四散的妖力難免要誤傷周遭人的性命。

  祿折沖來此目的不為血洗,是以遭貔貅當面奚落,也極有耐心站著靜等。

  他不曾率先發難,傾風等人便也強忍著沒有出手,只從四面以合圍之勢阻斷了他的退路。

  貔貅這人最是耐不住性子,被祿折沖用陰惻惻的眼神盯著,渾身上下好似被尖針倒插成了刺蝟。

  傾風能察覺到他那微妙的退縮之意,心說這人可真是又慫又勇,微微側過身說:「你怎麼那麼害怕?至於嗎?當初一口一個『小爺』掛在嘴邊,現下要當人孫子了?」

  貔貅不敢挪開自己視線,生怕分神之際祿折沖出招突襲,聞言也不覺羞恥,只理直氣壯地回道:「廢話,你見著他的活屍傀儡,你不覺得邪門兒啊?」

  他快哉赴死倒是沒什麼好怕的,怕就怕死後連屍體都成了祿折沖的座前牛馬。那他臉面哪裡去擱?

  貔貅從祿折沖的眼神裡看出了隱約的嘲弄,硬著頭皮挺直胸膛,謹慎地與她耳語道:「這玩意兒怎麼煉製的我都不知。你當我同你一樣是初生牛犢不識高低?我可是在妖王治下活了上百年。」

  確切來說,傾風連祿折沖真身本相是什麼都不知道。她有此疑惑,便順勢問了出來。

  豈料貔貅說:「我也不知道。」

  傾風面露驚詫。

  貔貅煩躁抓了把頭髮,說:「管他呢!反正你我都是過河卒子,沒有退路,且殺就是!真要不行了,記得添我幾刀,切莫留我全屍。」

  好狠一虎啊……傾風都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祿折沖豎起一根手指,沉聲道:「一炷香。」

  貔貅聞言,又甩袖放出兩枚信號。遠處鐘鼓銅鑼聲齊鳴,震得九霄之上的煙雲都似乎激蕩起來,而緊閉的門戶中依舊無人出現。

  「還不走?」貔貅又急又氣道,「他們找死,可就怪不得我無情了。」

  這僵持的局面直至林別敘出現,才終於告破。

  天邊風凝雲滯,四面黃塵懸浮而起,祿折沖半闔的眼皮顫了顫,隨即便感覺一股浩蕩之氣從上空垂落。

  「八方之內,皆循我令。」

  林別敘單手掐訣,低眉斂目,一身寬鬆長袍纖塵不染,隨風鼓動,有種觸不可及的悠邈。威嚴之聲如萬籟齊響,磅礴中正的妖力凝為一雙巨手,朝地面壓去。

  橫掃之下,那些戰戰兢兢躲在家中,不知亡期將至的百姓,這才在他外力操縱下,相繼從家中推門走出,有序沿著街巷朝偏遠處撤離。

  祿折沖仰起頭,饒有興致地看向林別敘,說:「你居然真敢出來。」

  林別敘站在遠處高樓之上,身影與背後的層雲相疊,好整以暇道:「妖王親臨,哪有不相迎的道理?還有一位朋友,也隨我在此久候,妖王不如一見故人,再行決斷。」

  白重景從長街盡頭處快步走來,穿過數人,卻不敢靠得太近,遠遠朝祿折沖跪了下去。

  祿折沖的視線刻意略過了他,平靜在謝引暉、貔貅等人身上都過了一遍。良久後才看向那跪伏在地的男人。

  縱然有過長久的準備,目光觸及白重景的一瞬,祿折沖的表情中還是露出了一抹罕見的悲痛。

  他眼中情緒如潮水漲落,來回反復,難以平息。輕聲道:「阿景,我萬不該,讓你來昌碣,押送林別敘。若非如此,你我二人如今還是兄弟。」

  傍晚漸現的夕陽將祿折沖慘白的臉都照出了微紅的顏色。

  「你忘了當初是我捨命背你出的少元山。你我是過命的交情。你還記得答應過我什麼嗎?這世間,我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

  白重景始終不吭聲。重重一叩首,將額頭貼在地上,八尺魁梧的身軀此刻竟有些脆弱。好似祿折沖的話字字帶刀,將他原地施行了一場凌遲。

  祿折沖走上前兩步。

  「我給過你諸多機會。我命你帶白澤回京,你為何不從?我命你護道昌碣,你為何反替陳傾風傳信?我命你殺衍盈,你為何放她離開?你幾次違逆,我都不忍罰你。你此刻又為何,跪在我面前。」

  祿折沖喉結滾動,嗆進些粗糲的氣體,割得嗓音嘶啞難聞。低垂著眉目,不算有力地質問道:「阿景,今日你是不是也要來殺我?」

  白重景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祿折沖生硬笑了兩聲:「你想要殺我?怎麼還不動手?」

  白重景五指收緊,抓住一把潮濕的黃土,攥緊在手心。

  祿折沖見狀,好聲勸說道:「你現在去殺謝引暉,無論成敗,我既往不咎。」

  白重景好似啞巴了、殘廢了,任憑他說,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

  他的沉默更催生了祿折沖的憤怒,叫他第一次生出眾叛親離的悲戚感來。傀儡上的妖力隨祿折沖的怒火不受控地散溢出來,站定在白重景身前,朝後者頭頂伸出潰爛半腐的手臂。

  祿折沖今日剛殺了衍盈。傾風一見他動作,便以為他又要大開殺戒,連同這腦子不開竅的重明鳥也不留情面地清理門戶。

  那蠢鳥是真能跪著受死。

  傾風餘光飛速一掃,見周圍房屋已空置出來,最近的百姓也在林別敘操控下遠離危險之境,當即不再克制,亮出鋒芒,一劍似力有千鈞,縱橫掃蕩而去。

  謝引暉見到她動,跟著出劍如電,身形如飛,同她前後合擊。

  祿折沖卻看也不看二人,只固執地盯著下方的白重景。懸在空中的手朝上一抬,一排排粗壯木根頓時破土而出,拔地參天。

  傾風從中感受到駭人的妖力,認出是從少元山那蔓延過來相連的根鬚,想起林別敘先前的鄭重警告,劍氣不由偏斜了下,自行避開了那些疊嶂交錯的劍樹。

  祿折沖掀開眼簾,傀儡高束的長髮間已有幾縷霜白,無神地注視著正前方的傾風,漠然說:「犀渠那廢物動了我的陣法,是我始料未及,可也說明——」

  他一手指中傾風,狠聲道:「爾等今日注定要命喪此地!」

  只見樹根再次拔高三寸,一股濃烈的血色從飛濺的泥土中蔓延而出,少元山的山脈隨之翻動,擠壓得昌碣的地面跟著晃顫。

  「傾風!」林別敘眸光一暗,高聲喊道,「後退!」

  白重景倏然抬頭。

  祿折沖沒有看他,五指成勾,字字有力地道:「這條路,我走定了!」

  城主府寶庫中的陣法徹底喚醒,少元山上的龍脈戾氣隨著樹根頃刻傳至昌碣。

  那戾氣凝成的紅霧如岩漿奔流開來,傾風心驚下試圖止住趨勢,抖動著手腕舞出一道旋渦似的劍氣。

  結果劍氣未能將那戾氣揮散開,反像是有股引力,激得戾氣又爆裂些許,猛地膨脹起來。

  城內有諸多高手,祿折沖敢孤身赴會,哪怕只是一具傀儡,傾風也還嘆他勇猛可敬。不料他是癲狂起來,敵我不顧,亂殺四方。旁人好生呵護的龍脈,他也敢拎起尾巴當鞭子甩。

  傾風的經脈最顧忌駁雜的妖力,何況是龍脈的戾氣。

  謝引暉不過是一尊木身,縱然刀劍難侵,又哪裡敢在這紅海翻騰中與人硬碰硬。

  師侄二人一同撤退,只留下在原地躑躅不定的貔貅。

  貔貅不知所措地張望了會兒,見自己孤立無援,索性不管不顧地吸進一口妖力。

  紅霧朝他匯聚而去,雖勉強算有成效,可也劇烈了反噬他的經脈,叫他自喉管到胸腔一陣細密刺痛,像活吞了一把刀片。長髮尾端的金色也多出幾分猩紅。

  「擋不住!這個我真不行!」貔貅眼角疼得泛淚,弓起腰背,可謂吃足了教訓,「祿折沖!你不是要昌碣城所有百姓都給你陪葬吧?」

  祿折沖沒有應聲,神識已沉浸入深土下的樹根,操縱著古木的經絡在城池底下游走。

  林別敘面色冷峻,只是依舊站在原地未退。閉目與祿折沖鬥法,想壓下這邪氣的陣法。

  高空中紫雷滾滾,翻騰不止,少元山上的龍脈似已奄奄一息,在妖力不住被抽往昌碣之時,連往日那種尖聲咆哮都無力發出,顯得極為安靜。

  這反常的一幕叫傾風驚懼忐忑。一面觀察著林別敘的神情,不敢出聲驚擾,一面又難下決斷,不知他需不需要救援。一把劍握在手心,不停拋轉,在將出未出之間徘徊不定。

  「林別敘,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祿折沖長臂調轉方向,將那雲海似的紅霧牽引過去,「你既生於少元山,還欠妖境一場歷練,今日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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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千峰似劍(五十四)

  濃霧如沸水翻騰,遮蔽天日,旁側的樓閣土牆都沒了影子,舉目一看,在晝尤昏。

  林別敘見那團霧氣朝自己湧來,不退反進,從高處飄然落下,站到傾風身後。

  傾風還在迷惑他為何要與自己共享這麼一份「大禮」,林別敘已抬手往她劍上抓去。

  這把無名劍的劍刃何其鋒銳?傾風驚詫至極又不能在此時將長劍強行抽出,只能看著林別敘面無表情地握住劍身,在手心劃出一道裂口,還沒收手,淋漓的鮮血已澆滿了劍身。

  林別敘盤腿而坐,將左手掌心按於地面,借著白澤的大妖之力血祭,瞬時布開一道陣法。

  只見無數由蠅頭小字構成的復雜籙文圍繞著他流散開,銀色光華閃爍不定,他額角被逼出密密冷汗,張唇吐出一字:「封——」

  一字重如千鈞砸落,雨後春筍般躥出地面那些樹根,生生又被他拽回泥地半寸。空中愈發濃烈的戾氣也肉眼可見地消減下去。

  傾風當即不再猶豫,持著還帶白澤血漬的長劍朝祿折沖殺去。

  她尚未出招起勢,長劍被她隨意斜在身側,腳下幾個輕點,人好似被滾雷落地時驚到的一粒塵埃,在無形氣浪的推助下,沒有重量地穿過一地詭譎橫斜、向上突刺的樹根。

  她有心繞避,在那密集活動的木林中尋找著空隙靈活穿梭,一截樹根卻主動朝她手中劍刃偏斜過來。

  過於狹小的空間下傾風無暇分心,只是將劍往貼近後背的方向靠了靠。

  卻見那截覆著深色老皮的樹根在擦碰到她的劍身之後,竟似脆弱得不堪一擊,當即破開一條不大不小的口子。

  隨著淺綠色的汁液從裂口處流出,一股更為濃鬱的戾氣如猛虎咆哮朝她撲了過來。

  傾風陡然心頭一凜。

  這死皮不要臉的樹根是不是有點太不講究了?

  她抬起頭,穿過諸多細小的縫隙望進了祿折沖的眼睛。

  那雙毫無感情的黑白眼眸也正遠遠注視著她。

  無仇怨、無慈悲、無惱狠,萬念俱空,叫人毛骨悚然,真像是一雙無魂死人的眼。這樣相比之下,與之有三分相似的謝引暉的木身,反倒變得有血有肉起來。

  視線微微偏斜一寸,便是謝引暉的臉。

  就見謝引暉眸中亮過一道金光,整個人猛地抽搐一下,僵硬定在原地,口中自言自語似說了一句:「趙鶴眠,速來!」

  隨即也拋卻身後事地攻了上去。

  貔貅見狀,哪裡有坐等的道理?叱咤一聲,持劍從旁策應。

  「小爺來了!」

  他的殺招不如謝引暉與傾風那般猛烈,有種去意無悔的決絕,用出八分,藏下兩分,視線也一直落在左右二人的身上,以便隨時應變。

  這餘光粗糙的一瞥,差點讓他驚叫出聲。

  謝引暉陣仗大、殺勢疾,可衝在最前方的木身,在觸及那陰邪霧氣的同時,如遇上了最為剋制的大毒之物,還沒斬出劍氣,已迅速枯萎下去。

  他的右手指尖徹底變成焦黑的木炭,仍不死心,臨時將劍轉至左手,想續上一劍,為傾風開路。

  然而右半邊身軀的生氣也在頃刻間被抽之一空,只能力不從心地停在半途。

  貔貅看得兩眼發直,心道這又是什麼瘋子?大腦還在混亂地思忖,足尖一轉,人已悶頭朝謝引暉撞了過去。

  他迅速調轉了劍身的方向,反握在手,用劍柄一把擊在謝引暉的胸口,將人轟退出紅霧。

  匆忙之中無從控制力道,用出了襲殺祿折沖的氣勁,待反應過來已是不及。謝引暉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倒飛出去數丈。直至撞上一堵土牆,才堪堪停了下來。

  縱然貔貅挽救及時,謝引暉木身也已被戾氣侵蝕大半。

  謝引暉轉動著脖子,活動關節,想要從地上起來,可惜身體猶如卡頓的器械,無論如何也自如不了。臨到此時長劍還死死扣在手心,好像是長在了一起,朝著祿折沖的方向指去。

  貔貅生怕他妖力告竭脫離木身,如果神魂消散,可真是天王老子來也救不了。嘴裡罵罵咧咧地衝上前,架起謝引暉的胳膊,半扛著他翻過牆頭,丟到一個安全的位置。

  他不做停留,一口氣沒喘平,又勞碌地跑回戰局,心頭七縱八橫,定睛查探時以為自己要看見傾風平躺倒地,被龍脈力氣折磨得含淚哀嚎的慘狀。

  豈料那些紅霧環繞在傾風身側,如同一條條細小的紅色電弧,被一層無形的妖力阻隔、彈開、驅散。

  天邊的日頭已是徹底看不見了。周遭狂風大作,晦暗暝瞑。

  傾風踩著底下的木根一躍丈高,在一片搖曳不定,狂亂魔舞的黑影中,抓住一跟手臂粗細的根鬚,順著它擺動的趨勢,將自己甩了過去。

  祿折沖顯然也有一瞬的分神,沒料到龍脈的戾氣居然會於她無用,待想將身前的木根將自己包裹起來,傾風的劍已快一步地殺至。

  長劍猶如一條游動的蛟龍,從緊緊纏繞的兩條樹根之間掙出一條細縫,堅韌的劍身在力道積壓下彎折起來,帶著點微末的藍光,勢不可擋地刺入祿折沖的右眼。

  祿折沖這具活屍傀儡已近潰爛,自然也沒什麼鮮血,只有幾滴暗黑色的血漬流了出來。

  他瞳孔微微轉動了下,沒有痛覺,朝後退了半步。

  劍尖只刺瞎了他一隻眼,未能貫穿他的後腦。

  傾風想將長劍抽回,無奈那劍身被木根死死絞住,她竟力遜三分,不能撼動。

  一股生猛的妖力驟然在她身側爆發,一隻肌肉虯結的手臂錘擊在她腹部,將她頂飛出去。

  「啊——!」

  跪在地上的白重景突然出手,頂替了傾風方才的位置,腳步還沒站定,肩膀便被一根尖銳的根鬚刺穿,慘叫一聲被挑在半空。

  祿折沖愣了一下,將那截根鬚收回。

  白重景脫力地癱軟在地,身上筋脈被戾氣灌入,疼得渾身痙攣不止。

  祿折沖五官猙獰地失控了一霎,長袖一甩,還是將他身上戾氣抽了出來。

  白重景兩眼發花,鼻翼翕動,短促地呼吸了兩聲,終是暈厥過去。

  飛在半空的傾風左手往地上一撐,身形在空中轉了半圈,平穩落地。腹部傳來一陣遲來的悶痛,氣血沖湧中,五臟六腑都開始挪位。

  白重景那蠻力可不是常人能擋。救她一條命,先揍沒了她半條命。

  傾風眨了下眼,將痛呼聲咽下,意欲空手上前,就聽祿折沖莫名說了一句:「陳傾風,看你身後。」

  正常情況下這種話是不能聽的。可不知怎麼,傾風鬼使神差地回了下頭。

  就見林別敘已被一團紅霧吞沒。那些戾氣從他心肺處鑽入,順著脈絡爬滿他的全身。

  他脖頸上是一片蛛網似的紅色血管,耳朵、鼻腔裡不停地淌血,人已快沒了神智,虛弱坐在地上,是死咬著牙關,才沒洩出一聲。

  傾風怔在原地。

  白澤不應該是最能剋制龍脈戾氣的嗎?先生未重傷之前,不是還鎮壓了龍脈戾氣上百年?

  祿折沖冷笑說:「林別敘答應趙鶴眠救他出少元山,可妄自改動我的陣法,會反噬那棵囚禁他的巨樹,屆時拿什麼支撐少元山龍脈的生氣?他好大的魄力,自裂了半枚內丹,送予趙鶴眠,以白澤的大道為龍脈療補生機。若不是有他臂助,我現下也不敢調動整株古木的妖力。」

  祿折沖怪笑兩聲,譏誚問道:「區區趙鶴眠,而你是大道白澤,值得嗎?」

  傾風喉頭吞咽了一口,內心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慌,垂眸看向自己肩頭。

  祿折沖的聲音變得時遠時近,但是每個字都清楚地落進她耳朵裡。

  「另外半枚內丹,看來他是送給了你。否則以你這半殘之身,如何能在妖境這險境之地闖蕩自如。僅憑幾縷龍息,能擋得住這磅礴的龍脈戾氣嗎?」

  傾風的大腦轟然間炸成了無數的碎片,在那些紛飛的粉末中,回憶起自己將他從白重景手中救下後,他送自己那串石頭的場景。

  又想起她問對方拿什麼與趙鶴眠交換龍息時,林別敘避而不答的模樣。

  往日忽略的一幕幕今朝得以印證,卻是成了滔天而來的冰水,淹沒得她不知所措。

  林別敘腳下突兀伸出一根木手,拽住他的腳踝,將他往地下拽去。

  「林別敘!」

  傾風叫了一聲,飛身到林別敘身後,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將他拖出。

  祿折沖眯起眼睛,他的妖域此時才施展完畢,兩手掐出一訣,勢必要將林別敘拖入底下的泥沼之中。

  林別敘身上的戾氣陡然暴增,再無力牽制,身形向後一倒,被傾風接在懷裡。

  傾風一手捂住他的耳朵,另一手想扯下肩頭的半枚內丹,可繩索偏偏打結了,又不知林別敘用的什麼材料編織的,她手指顫抖著,竟怎麼也拽不下來。只能從後面緊緊貼著他,妄圖將內丹上的妖力渡回去一些。

  「別……」傾風手中滿是黏膩的熱血,想給他擦去一些,卻不料糊了他滿臉,心頭是漫無邊際的恐懼與刺痛,「林別敘,你快點起來,你那麼聰明,哪能做這樣虧本的買賣?你定然是騙他的。」

  她兩行熱淚再也噙不住,緊貼著他落到他臉上,思維混亂地說:「對,你不是還想要我告訴你什麼兩境之道嗎?你說過什麼來著?你怎麼能比先生還短命?」

  林別敘勉強扯出個笑來,低聲道:「別聽他胡說……」

  每說一字,嘴裡的血跟泉湧似地吐了出來。

  傾風下意識去捂他的嘴,那些血宛如燒紅的鐵水,燙得她手腳麻木。眼前只有成片成片的紅,彷彿又回到了否泰山,見到陳冀以身殉道的那一刻。

  整個世界僅剩無盡的空茫,她形單影隻地站在未知處。

  祿折沖張開雙臂,大笑道:「林別敘,你是自求死路!」

  傾風慌了心神,聽他一說,只感覺自己聽不見懷中人的呼吸了,再聽不進其它,嘶聲叫道:「閉嘴!你給我閉嘴!」

  「我死不了……」林別敘按著傾風的手,想將她推開,然而全然使不上力,嘴裡喃喃地道,「沒事,你先走。」

  祿折沖目不斜視地問:「貔貅,你後悔嗎?」

  貔貅「呸」了一口。

  祿折沖說:「在我鎮殺白澤之前,你還有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

  「你這魔頭——!!」

  祿折沖身後傳來一聲暴喝。他正津津有味地觀賞著白澤垂死時的慘狀,沒有回頭,手指輕輕一抬,用木根甩尾抽打過去。

  貔貅兩眼一黑,怕來不及,直接化為原形咆哮而去,張嘴將紀從宣叼了回來。

  後背遭那木根鞭笞,疼得他維持不住妖力,又變成人身滾落在地。

  貔貅齜牙咧嘴,拍著地面叫罵道:「娘耶!你這小子又來湊什麼熱鬧?小爺我只想喝口湯,不是來給你們收拾爛攤子的!」

  「就是你?」祿折沖冷眼斜睨著地上的人,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策反得了衍盈。

  打量了片晌,最後只諷刺一笑,「衍盈自認聰慧,末了瞎了眼,在街邊隨意撿了個垃圾,奉為明主。看來與白澤有關的妖,皆是冥頑不靈。」

  紀從宣沒理會他的羞辱,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朝他走近。

  他修為遠不如在場眾人,不過幾步,便被迎面的戾氣割出了道道傷口。

  貔貅張嘴欲言,可想到今日殺不死祿折沖,自己也是死生難料,又何必再多此一舉,去救一個不知分寸的求死之人,便只坐在地上旁觀。

  紀從宣高舉左手,禁不住祿折沖釋放出的威壓,嘔出一口熱血。

  祿折沖這才看清他手裡的東西,面皮抽動,冷聲說:「她早知自己不能活,對你倒是慷慨。可是這東西在你手上,又能如何?」

  祿折沖抬起右臂,想再次調動妖力,直接絞殺面前這不知所謂的蚍蜉,忽而面色一變,看向右手傷口出鑽出的一絲鮮嫩綠意。

  那翠綠的根莖破開皮膚之後,當即沿著他手臂攀爬上去。

  因這傀儡沒有痛感,所以一直未曾察覺,他身體裡被植入了一枚花種,已隨他頻繁使用妖力,堵塞了他的四肢百骸。

  祿折沖拽住那些細小的藤蔓想將它抽出。綠絲一折即斷,但很快生長出更茂密的枝葉。

  紀從宣手中的那半截真身木枝飄浮起來,在空中凝出衍盈的模糊虛影,帶著滿身雪白的熒光,滲透過不見天日的昏暗,徐徐抬手,指向面前的傀儡。

  緊跟著東城附近,飛來一片浩浩蕩蕩的花海。

  無數的妖力匯聚而來,混入紅色的霧氣之中,盤旋在祿折沖身側,加速催發他身體裡那枚已生根發芽的花種。

  貔貅看著這蔚然壯觀的一幕,呆滯片刻,從地上一躍而起,欣喜若狂地又止不住悲憤地喊道:「祿折沖,還是我們贏!你輸了!再暴斃這身傀儡,你還有什麼命活!哈哈哈,枉你目空一切,也有你機關算盡,棋差一著的一日!」

  祿折沖想強行驅動妖力,身軀上的各個筋脈在花絲堵塞中相繼爆裂開來,炸開一片血肉。

  他右手頓時殘廢,無力垂落在身側。

  此時才明白是衍盈身亡前故意算計於他。

  知曉他要來昌碣尋人清算,於是在城中自碎內丹,藏下一半妖力。

  又自捨一半真身,交予紀從宣保管。

  明知他在半途等候,假意前往少元山修煉養傷,以身入局,咽氣前悄無聲息將自己最後的花種栽入他體內,只等他走進昌碣,步入她設好的必死之局。

  這就是她求索兩境,給自己選的道?!

  祿折沖憤恨怒吼道:「衍——盈——你這叛賊!」

  祿折沖最後瞅一眼林別敘的方向,放聲瘋癲大笑,不計後果地將全身妖力灌入妖域。

  抓著林別敘的那雙木手猛然施力。傾風緊拽著他,跟著被拖入那純黑的混沌之中。

  「先生——!」

  紀從宣紅著眼大吼,想撲過去抓住兩人,還是晚了一步。

  「轟——」

  祿折沖的傀儡也隨之碎成一團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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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千峰似劍(五十五)

  祿折沖傀儡身一死,被他召喚出來的古木跟著平息下去,將那些互相軒邈的根鬚收回地底。詭譎離奇的木陣總算從大道上消失,留下一地鬆軟的泥土和凹陷的坑洞。

  只是飄溢中的龍脈戾氣尚在,未隨陣法潰散而消逝。頭頂的崢嶸氣象倒是很快收斂了,滾雷與殘雲被一陣狂風頃刻捲去,不絕於耳的悶雷聲靜止過後,留下一片頗感衰疲的空寂。

  迷濛的紅霧中,衍盈的虛影正對著傀儡死亡的方向,說話時眼皮習慣性地半斂著,有種謙厚的柔婉。

  「天下有大道萬千,皆與我無關,征途漫漫,我能走的唯有腳下一條。天下有百年沉痾,也於我無關,積重難返,我一人不能是治百病的神藥。是以我與您不能同道。」

  「我於你眼中,不過是把不出鞘的劍,可既然是劍,總該一試鋒芒。這便是我此生最無悔的一劍,願為我妖境斬去百年痼疾的腐肉。」

  她說完稍稍偏轉了下頭,對著空曠的地方說:「算我償你三年之期。」

  這是她留在真身幻影之中,最後的一句遺言。

  可惜前半段話,祿折沖沒能聽到。

  後半段話,因紀從宣兩耳發聾,也沒有聽清。

  她生得艱辛。青天跌宕,變化萬千里,少元山上也不過催生出她一株花妖。

  也生得可惜。覽遍人間疾苦,無幸得見功成。寥落一生,不過似午間殘夢。

  春風雖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頭。

  往後妖境,再沒有她這分春色了。

  貔貅躲在紅霧之外。因受了外傷,不敢輕易靠近。

  好在沒了妖力牽引,這團霧氣如同死物,靜止在原地。

  貔貅隔了半邊天,大聲問道:「姓王的小子……不對,人境那小子,你沒事吧?」

  紀從宣仰頭虛望著衍盈的方向,有點回不過神來,跪在地上,好半天才扭過頭看他,眼神中一片空洞,遲鈍問道:「你說什麼?」

  「完了,你不會傻了吧?」貔貅抓耳撓腮道,「你們幾個人境來的,陳傾風不見了,謝引暉半死不死,你要是也傻了,麻煩事兒不全落到我頭上了?」

  紀從宣捂住耳朵,示意說:「聽不大清。」

  貔貅拍拍胸脯,鬆了口氣:「聾了比傻了好。聾了不定還能醫。」

  他手舞足蹈地示意道:「你快點出來啊!坐在裡面找死?」

  紀從宣看懂了,撐著膝蓋艱難起身。因受妖王的妖力威壓,又受龍脈戾氣侵蝕,稍一提氣便感覺萬蟻噬骨,死咬著牙關,才跌跌撞撞地走出那片濃鬱霧氣。

  如若不是有人境的國運護他身外,恐怕他已受那戾氣影響而喪失理智。

  「真狠啊。」貔貅還在嘖嘖稱奇,「那花妖我只見過幾面,還以為她沒什麼膽氣,是個有心無力,又婦人之仁的尋常大妖,懶得同她打交道。不料最後卻要承她救命的大恩。」

  要不是衍盈那與祿折沖相剋的妖術,連林別敘都扛不住龍脈的暴動,昌碣還有誰能壓住妖王的這次衝鋒?

  貔貅彎下腰,想撈起地上的一捧白花。

  那些妖力所化的花瓣不過是鏡花水月的虛像,從他指縫間無情穿過。如一層厚厚的霜雪,籠罩了千萬家的樓台。

  可惜殘餘的力量支撐不過數息便徹底流盡,最後露出下方的青瓦與泥石。

  貔貅是個不喜歡講規矩的人,但很講道義。他直起身,朝著前方鄭重拜了三拜。嘴邊還是那句如出一轍的許諾:「往後我供你作我映蔚的座上賓……」

  他說完這句,頓了頓,想到傾風要是在的話,指定得陰陽怪氣地諷他一句:「你映蔚的座上賓位可真值錢。」

  貔貅頓時覺得有點沒意思,長長嘆了口氣,抓著地上沙土朝前灑了一把。

  紀從宣看他動作,眼淚有些不受控,險些滾落下來。心裡頭全是些自己也理不清的頭緒,只覺得又空又滿,塞著他從未有過的感受。

  此境之間,或許只有他,會為衍盈的離去覺得難過了。可他與衍盈又算不上是什麼朋友,三年多裡欺騙居多,彼此間沒有過兩句真話。這樣的情誼也算真實嗎?

  這樣一想,紀從宣更覺淒愴了。

  「你哭什麼?」貔貅奇怪看著他說,「你們先生沒死呢,白澤要是死了,妖境怎麼也得變個天,來場大雨大風的為他送送行。陳傾風就更別說了,她命硬得很……算了,忘了你聾,浪費我口舌。」

  紀從宣看著他嘴唇一張一合,依稀聽見了幾個字,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哭了。慘笑兩聲,沒有去擦臉上的淚,只是自我唾棄地道:「我太沒用。」

  「是啊。」貔貅接過話,並很有自知之明地道,「不過這回我也沒派上什麼用場。」

  龍脈加之那棵有近千年道行的古木,沒有山河劍清道,今古幾人能扛住?那當年也不必劍分兩界了。

  貔貅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祿折沖到底是什麼大妖啊?他簡直是冤孽啊!」

  紀從宣靠著土牆調息片刻,耳朵深處的刺痛減退,好歹能聽清一些雜音了。

  那邊謝引暉竟憑著毅力,獨自翻過牆頭爬了回來。

  貔貅聞聲驚嚇起跳,上前接住了他,把他放平在地,仗著他不能動彈,指著他鼻頭罵道:「謝引暉,你找死?!祿折沖的傀儡——」

  貔貅說到這兒,忽然想起,這玩意兒就是謝引暉的肉身,於是嘴角往下一耷拉,不大誠心地替他哀悼道:「你的身體髮膚都沒了。」

  都到什麼時候了,這白老虎還要不正經一回。

  這就是謝引暉總想教訓他的原因。

  紀從宣將那些懦弱遲疑的感傷盡數團成一團,壓到了心底最深處,上前緊緊握住謝引暉的手,關切詢問:「謝先生,您怎麼樣了?」

  謝引暉閉著眼睛,氣力不濟道:「我無事。我在趙鶴眠處寄存了一尊木身。呵,祿折沖兵行險著,為調動古木妖力,已是徹底解除了他的禁錮,他會給我送來。再稍等片刻。」

  貔貅聽他連後路都安排得妥帖,顯然是早有預料,頭皮猛地炸開了,心頭無名火起,跳腳叫罵道:「好啊!我說你們,可別告訴我,祿折沖來昌碣掀翻龍脈的事也在你們計劃之中,全為了救那個趙鶴眠!他是有本事,是厲害,但祿折沖一句話也說得不錯,就為了一個趙鶴眠,搭進來這麼多人,值得嗎?!」

  謝引暉好像是睡著了,許久沒個動靜,留貔貅一人在那兒怒生邪火。

  紀從宣彎下腰想聽謝引暉的呼吸,他才又醒過來,開始說:「最壞的打算確實如此。至於值不值得,該問林別敘去。不過你也別太高看我們了,我等不過是身不由己。白澤也只是一個局中人,大勢既定,只能行一步而思百步,從洪流中,再多搶一線氣運。唯有聯兩境黎庶,方能爭一寸生機。你以為不救趙鶴眠,就能避開今日的禍端了嗎?」

  貔貅是被眼前的慘狀有些沖昏了頭腦,可仔細一想,確實如此。

  打從他們決心攻佔昌碣起,後事已如棋局落定,他們與祿折沖水火不容,再無兩全之法。

  當初祿折沖願意囚禁趙鶴眠而不殺,不過是為韜光養晦,謀而後動。而今變局在前,一個趙鶴眠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塊大點的絆腳石,用力踢開便是。

  面對謝引暉、狐主,與自己的聯手抵抗,祿折沖多半還是會動用古木的妖力,才能在不起生民動蕩的情況下,將幾人迅速斬殺,以穩定時局。

  如今能多救下一個同龍脈氣息關聯的趙鶴眠,還算是件好事。

  貔貅深感倦意,乏力地坐下,蔫蔫地道:「那狐主……」

  真叫他一張嘴給說靈了。話音未落,眾人所在的八方高牆上,倏然躥出道道長影,抬手掐訣,異口同聲地施法道:「夫物芸芸,各歸其根,以定乾坤——」

  一座巨大的陣法,在狐族的妖力牽引下,將街巷中的紅色雲霧圈在其中。

  狐主手持法器,站在虛空的陣法白光之上,抬掌下壓,聲音洪亮:「封——!」

  那抹清越的月光似有了無形之力,陡然明亮稍許,隨著陣法向下壓落。

  縈繞在城中的駭人戾氣總算被封印下去,重新露出天上的半輪缺月。

  貔貅見周遭清氣已升,快速跑上前,緊皺著眉頭,從一堆肉身殘骸中摸索了一陣,找到衍盈留下來的那截樹枝。

  在戾氣中浸泡了這些許,木枝上的流光已然不見。不過一指長的枯木上,連僅有的那個花苞也脫落下去。

  貔貅不懂花妖具體是怎麼修煉的。

  雖然花不定還是那朵花,但衍盈到底是他半個恩人了,如何也得給她安置一下後事。

  他提起衣角,把上面的髒東西隨意擦了擦,神神叨叨地說:「以後我要是能上少元山了,就送你回老家葬了你……栽了你。」

  紀從宣茫然問:「有用嗎?」

  「不知道啊!」貔貅一本正經地說,「我又不是長在少元山斷口上的花妖,我怎麼知道?不過植物不都好派生嗎?有截木頭就能活。種它個千百年,給它澆點靈液什麼的,哪怕再悟道的不是她,也算是她的徒子徒孫吧,當是後繼有人了。」

  紀從宣想開口讓他把木枝給自己,可再一想,自己沒有他的修為,恐怕更上不去那少元山,轉而軟聲請求說:「那你去的時候,帶上我一起。」

  貔貅將木枝收進袖口,應允道:「要是你屆時還活著,行!」

  狐主過去查看了謝引暉的傷情,又看向滿地的狼藉,唏噓兩聲,讓一眾狐族晚輩暫且退下,問:「先生呢?」

  「被妖王拉進了妖域。」紀從宣心事重重地道,「怕是要九死一生了。先生可有辦法將他們救出?」

  「哦……如此。」狐主略一頷首,說,「也不一定。」

  紀從宣聽他口風是還有轉機,心急如焚,上前一步正欲開口,貔貅不耐煩地擺擺手道:「老狐狸有話明說,別釣我胃口,我重傷在身,懶得分析,你別氣我。」

  狐主拿他這白虎也有些無法兒,屈指一彈,點亮幾盞妖燈,剛起了個開場白:「說來話長……」,天上又來一人。

  是方才剛提及的趙鶴眠到了。

  趙鶴眠身後背了塊比自己人還高的木頭,垂眸見到幾人,跟斷翅的鳥兒一樣直接墜了下來,重重砸在地上。

  「快!」

  狐主上前幫他把背後的木頭解下,忙著去為謝引暉更換木身,來不及再與他們解釋。

  紀從宣來不及將他接住,過去想扶他起身,結果觸手一摸全是血,不敢再隨意動作。小心剝開他的外衣,見他身上血肉模糊,傷口連著布料糊在一起,根本無從下手。

  紀從宣看得心驚,趕忙把身上有的傷藥都掏出來,一股腦往他嘴裡餵。

  趙鶴眠還留有一絲神智,喉結滾動了幾次,將藥丸嚼碎,吞了下去。

  貔貅蹲到地上,往他身上輸了一些妖力,又怕自己太用力,將他最後硬撐著一口氣給霍霍沒了,問道:「趙鶴眠,你怎麼也成這鬼樣子了?」

  趙鶴眠張開嘴,輕描淡寫地說:「祿折沖解除禁制後,操縱那棵古木想要困殺我。我為了背出謝引暉的木身,受了點小傷……並無大礙。」

  貔貅咋舌兩聲。這也叫小傷?那倒是站起來走兩步。

  他這才想起來,拍著腿道:「白重景那大鳥呢?他也被戳了個大洞!」

  紀從宣茫然。

  狐主正在雕刻那塊木頭,回頭答了一句:「我來時,他已不在。」

  貔貅神色變幻,欲言又止,最後低下頭說:「唉,算了……他自有去處,管不了他。」

  諸事太匆匆,連給人悲春傷秋、顧影自憐的功夫都沒有。

  「咳……咳……」

  壓抑的咳嗽聲在素樸的屋內響起,帶著蒼老病衰的沙啞,隨即一口鮮血湧了上來,嗆得他險不能呼吸。

  簡陋的舊屋中只有一張靠牆的木床和幾張矮凳,黴跡斑斑的牆上散發出潮濕的臭味。

  床上人伸出手,骨瘦如柴的左手抓住床沿,想要借力起身,可嘗試幾次,依舊跌在床上。本就鬆弛的皮膚上更添幾道皺紋,生出幾塊青灰的老人斑,像陳年的樹皮一樣了無生意。

  他喉嚨間發出「呵呵」的喘息聲。眸中光色黯淡,費力地朝窗口方向望去。

  密不透光的窗戶,被玩鬧的小童從外面推開一絲的縫隙。

  幾個調皮的幼童將眼睛湊近了過來,沒看清屋內的陳設,但是聽見了那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立即哇哇亂叫道:「哇,怪老頭兒要醒啦!快跑!」

  「他要是出來了!出來先打石娃兒!」

  被點名的小孩兒當即被嚇得哭出來,走不動道了,停在窗前叫喊道:「救命啊!不是我吵醒的!」

  很快有幾名婦人快步趕來,逮住幾個皮猴,抽打著他們屁股罵道:

  「真是要死啊!叫你們別亂跑!」

  「再胡亂嚇人,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好事兒不幹,整天跑出來胡鬧,老娘給你膽兒了是不是?你這臭小子,居然還有臉哭!」

  晚間的鄉村,有種平實的喧鬧。隔壁屋舍的米飯香氣從四面飄了進來,老者恍惚的神智在那幾聲哭鬧中游離不定。

  婦人走到門邊,一手拽著乾嚎不掉眼淚的兒子,扯著嗓子問道:「對不住啊大爺,小孩子不懂事,你別放在心上。你侄子好些時候沒回來了,要不要幫你去遞個口信啊?」

  祿折沖放平了呼吸,才蓄出一股力氣,回道:「不用。」

  婦人又問了幾句,見裡面的人不作回答,只好拖著幾個孩子離開。

  傾風彷彿墜入了一個不可見底的深淵,失重的感覺傳到腦海,身體猛得一震,驚醒過來。

  她下意識緊了緊手指,手心觸感冰涼,叫她驟然回憶起昏厥前的場景。

  猝然扭頭,看向身側的人,過去將他抱起,顫抖著試探他的鼻息。確認他還有口氣在,那顆摔進泥裡的心才提了回來,手腳重新有了溫度。

  「林別敘……」

  傾風低低喊了他兩聲,不見他回應,心有所感地抬起頭,看向上空。

  竟不見天日,只有一片無垠的綠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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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千峰似劍(五十六)

  傾風以為是什麼東西遮蔽了穹頂,可極目所望之處,皆是那通透而奇特的蒼綠。想必世上沒有這樣大的屏障。

  再看四周:山花燦爛、草色連空,幽雅秀麗,是一幅全然陌生之景,窺不出任何危險的殺機。

  ……這裡不該是祿折沖的妖域嗎?

  傾風正困惑於二人處境,林別敘也醒了過來,渾身抽搐了下,嘴裡發出一聲囈語。

  傾風趕忙握住他的手,托著他後背試圖讓他起身。

  龍脈戾氣到了這地方倒是不見了蹤影,餘下一些,也被白澤的血液自然淨化。

  只是被反噬出的內傷沒那麼容易好轉。失去內丹的林別敘,看著比昌碣城裡的小妖還要脆弱一些。

  他睜開眼,散亂地看了一圈,視野該是極為模糊的,一時間沒觀出此地的迥異,只是含糊地問了一句:「不是天黑了嗎?怎麼又亮了?」

  傾風竭力保持著冷靜,回他說:「你睡了一整晚了。別睡了。」

  林別敘苦笑道:「是嗎?那看來是我太累了。」

  傾風想把他背到身後,帶他去別處找找有沒有水源,可一壓到他胸口,他就疼得抽氣,只能換個姿勢,架著他往前走。

  路也不敢走快,怕岔了他的氣,慢慢吞吞地踱步。

  那半邊身體的重量,比刑妖司後山的試劍石還要沉重。傾風背在身上,不敢顛簸,不敢停頓,努力去聽他微弱的鼻息,時不時地叫他兩聲,聽他應答,才有力氣繼續往前走。

  林別敘好幾次快睡著了,又被她叫醒,眼皮沉得睜不開,腳步隨她動作,木然地拖動。

  「這鬼地方好像沒人。」傾風知道他疲憊,還是不停想引他說話,「天都是綠的,你腦袋上也是綠的,林別敘,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我們要怎麼出去?」

  林別敘的下巴搭在她肩窩,聞言強打起精神,笑了兩聲,道:「我都這樣了,你還催著我說話。好狠的心啊,傾風師妹。」

  傾風說:「我閒著無聊。你當然不能一個人睡。你快看看啊,這是什麼地方!」

  林別敘抬起頭,朝遠處看了一眼,腦子遲鈍地運轉,良久才得出結論,自己也不認識這個地方。感受到從傾風身上傳來的熱意,人好似泡在溫泉裡越發懶散,骨頭都拼不到一塊兒了,與她溫聲商量道:「我不想走了,傾風,你讓我休息一下吧。」

  「不行!」傾風凶狠狠地道,「你再等等,我們馬上到了!」

  林別敘被她一罵,元氣竟真的恢復了一些,幾件早已想過數回的腹稿從犄角旮旯裡翻了上來,好比死灰復燃,開始順著風向往上飄,想對著面前這人袒露個乾淨,否則帶去了陰曹地府,怕是要死不瞑目的。

  「傾風,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林別敘加重了點聲音,「祿折沖說得對,我避世多年,在刑妖司裡苟且偷生,今朝既然回到妖境,就該付出代價,才能出世。」

  傾風抗拒地道:「你別跟我說這些歪道理!我又不認!」

  林別敘等她停下,又自顧著道:「我在人境的時候,同衍盈一樣,只想從先生那裡解惑。只是現在我不執迷於什麼道了。人道、妖道、天道所求,我想得很累,越是深思,夜裡越是怕得睡不著覺。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

  傾風聽得兩眼發酸,可眼淚好似已經流乾了,澀得發疼。嘴裡來來回回吞咽了許多回,才找出幾個完整的、清楚的字,溫柔地說:「那就別想了。」

  「我怕你會死。」林別敘說完這句,喉頭滾了滾,略微發顫地道,「是我引你走上否泰山的,本來你都要離開了。我還答應過要為你護道……可我現在有時想,如果你當初遂你師父所願……」

  傾風不等他說完,便大聲打斷道:「你別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不是你引的路,是我自己想走!是我師父願意讓我去,我才回去!」

  「是嗎?」林別敘悶悶地笑道,「我們傾風師妹,果然是個有自己主意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傾風聽著很不是滋味兒,想要反駁,腳步忽地一頓,瞪向枝葉掩映間突然出現的那個人。

  壯漢腳上穿著雙破洞的草鞋,露出一半腳趾。褲腿高高扎起,捲到大腿根,上身衣服敞開,肩上則扛著把鋤頭,四平八穩地從小路上走來。

  傾風第一眼沒有看他的臉,而是注意到了他的腿,只覺得他腳步異常沉穩。再觀他身後,走過的一段泥濘路,竟沒留下半枚腳印。

  是個高手。

  傾風不加掩飾地打量著對方,那壯漢也是滿臉新奇地端詳著二人。

  與傾風的如臨大敵不同,壯漢顯得極為隨意,抓過肩上的麻布粗暴抹了把臉,招呼道:「生人啊?真是少見,哪裡來的?」

  傾風戒備地停在原地,與林別敘小聲說了一句:「這鬼地方居然還有人?」

  林別敘低低笑了一聲,呼吸的氣像是涼的,激得傾風一陣忐忑,又緊了緊抓著他的手。

  對面的壯漢耳朵很靈,不樂意道:「怎麼說話的呢?我們這裡人傑地靈,什麼叫鬼地方?進我少元山了,也不知道說幾句好話。」

  自打傾風記事起,再往前推個三百年,少元山這個詞就與「人傑地靈」無關了。

  「受傷了啊。你男人瞧著快死了。」壯漢放下鋤頭,面色有些為難,猶豫了會兒,還是撓撓頭道,「算了,跟我走吧。算是我今日積德行善了。」

  他想是知道自己這形象在姑娘面前有些不雅觀,轉過身後,彎腰把褲子放了下去,敞開的薄衫也潦草繫緊。

  他主動在前帶路,走了兩步,沒聽見腳步聲,揮著手臂慵懶喊道:「走啊,難不成這裡你還有別的地方去?」

  又走了幾步,還是沒察覺到有人跟來,想著這小姑娘忒有點不識好歹,瞧他這五官周正、英俊瀟灑的模樣,能是個壞人嗎?

  壯漢肅著臉回過頭,卻見傾風就跟在自己半丈之外,詫異中將到嘴的自誇之詞悉數收了回去。

  壯漢不由正色,盯著傾風的臉瞧了片晌,知道她是在同自己示意,她不是個好惹的主,復又展顏笑道:「倒是我小瞧你了。那你繼續撐著吧。」

  傾風別的沒有,不服輸的那個犟性,是多得能填海造陸的。一路提著內勁,不緊不慢地跟在壯漢身後。

  二人腳程慢,壯漢每走一段,就不得不停在路邊等候。他倒是很有耐性,一張臉春風化雨的,始終沒有催促。

  一直走了近半個時辰,才到壯漢的村莊。

  這地方原來真的有人?

  傾風用力眨了眨眼,反復確認。若不是騰不出手,還想再捏自己一把,看是不是什麼幻象。

  尚沒走近村口的大門,留在裡面的百姓已觀猴一樣地圍了過來,繞著二人打轉跑動,激動嚷嚷道:

  「生人啊!」

  「哪裡來的外人?你怎麼發現的?」

  「快去告訴村長!他今早就不見了!」

  小童更無顧忌一點,穿過人群衝到傾風身前,近距離地觀察著她。對她身上的衣著與佩飾也尤為的好奇,咬著手指,忍住了沒伸手去摸。

  「閃開,都讓一讓。你這小子滿臉的口水髒死了,又背著你娘偷吃了什麼東西?走走走,不然找你娘賞你一頓竹鞭炒肉。」壯漢擋在前面,替他們揮開一群礙事的看客,「沒見人快死了嗎?別攔著他道了。這小娘子厲害得很,會打人的。」

  周圍哄笑聲一聲,傾風心裡壓著太多事,沒空計較他的調侃。

  壯漢的屋舍就在村口不遠處,他一腳踢開大門,往邊上一站,示意傾風先進去。

  林別敘走到半路時已昏迷過去。傾風將人放到屋內唯一的床上,給他蓋好被子。

  那頭壯漢打發了外面一干人等,順手丟了鋤頭在牆角,走過來彎下腰想看,還沒湊近,便被傾風擋了回去。

  壯漢剛要說道她兩句,傾風先行躬身朝他賠罪,行了個禮,放低姿態道:「多謝壯士俠肝義膽,援手相助,只是我二人屢遭歹徒坑害,不敢輕信於人,是以只能先做個不識抬舉的小人,暫時冒犯大哥了。大哥豁達寬宏,望請海涵。往後我定結草銜環,以報深恩。」

  壯漢不知信還是沒信,但見她這草木皆兵的態勢,確實是陰溝裡翻過船的模樣。又見她態度誠懇,自己也不好發難。將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大方地說:「真是可憐啊,你們兩人這年紀輕輕的。也罷,我去給你們找個能辦事的來,你們安心待著。」

  傾風還打算試探他兩句,壯漢已歡快地跑出門了。

  離開沒多久,便帶了個人回來。

  來者看著比壯漢還要年輕幾歲,兩手細長,身上有一股濃烈到略微發苦的草藥味,衣襟上也沾了深深淺淺的草藥湯汁,臉上寫滿了不情願,幾乎是被壯漢生拖硬拽過來的。

  壯漢指著林別敘道:「就是他了,你看看,能醫醫,不能醫我給他找個地方埋了,不能死在我床上啊。」

  傾風一瞬間想暴起罵人,結果那被他帶來的黑皮青年只朝林別敘掃了一眼,半聲不吭,扭頭就跑了出去。

  「誒!我說你——」壯漢扒著門框叫喊,沒攔住人,訕訕回過身,朝傾風笑道,「沒事,你再等一等,他這人就這樣,做什麼都像是在趕投胎。」

  傾風渾身肌肉緊繃,片刻不敢鬆懈,對他與這座神秘的村莊都還懷有疑慮,不知他是什麼身份,有什麼目的。剛站起身,聞言又緩緩坐下。守在林別敘床前,寸步不離。

  壯漢站在她對角,與她大眼瞪大眼,末了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的不知該幹點什麼。

  他在屋中轉了兩圈,手閒不住地四處敲敲打打,終於找到把不穩當的矮腿凳子,眼睛一亮,抄在腋下到院子裡「叮鈴哐啷」地修了起來。

  傾風聽著外面的動靜,滿腹疑團,覺得那壯漢憨得有些過於真實,又實在不敢相信。暗想林別敘要是醒著,不定能猜出一二,叫她在這裡,只能把什麼都往陰謀裡想。

  該不會全是祿折沖布出的假象吧,只為要她放鬆警惕。

  祿折沖雖叫囂得厲害,但定然不敢承擔殺害白澤的反噬,先假意為林別敘醫治,端過藥來,讓傾風餵下,便可逃脫天道制裁。

  不怪傾風心思如此陰穢,一根弦拉得緊了,多觸動一下,放出半點聲來,都覺會是奪命的箭矢。

  正胡思亂想之際,那黑皮青年果然端來一碗烏黑的藥水,矯健跳過門檻,不顧傾風在前,要把手裡東西灌進林別敘的嘴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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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千峰似劍(五十七)

  傾風情急之下,抬手揮在了那個藥碗上。

  常年修習劍術的力道,說要直接將那個看著做工粗陋的木碗拍裂也不意外,可黑皮青年的反應卻是比她想像得更快——甚至連腳步都未曾挪動分毫,不過是手腕稍稍傾斜了下,盛得滿滿當當的一碗藥,起了點稱不上波瀾的起伏,便恢復平穩,沒濺出去半滴。

  進到村來,隨意碰見的兩個人,俱是深淺莫測的高手。究竟是太過巧合,還是這村莊裡的住民全是不凡之人。

  傾風愣了下,才看著他問:「你要做什麼?」

  「我還想問你要做什麼呢!」黑皮青年氣憤道,「你知道這碗藥有多珍貴嗎?我好心給你送來,你差點打翻了它!」

  壯漢見傾風乾杵在原地,有些呆笨不會說話,忙上前幫忙打圓場道:「人小娘子剛大難逃生,自然是心神不定,哪裡能信你隨意端來的藥?何況你不由分說就給她郎君灌藥,長得又一副凶神惡煞的面貌,她自然要疑你誠心。換我也覺得你是不懷好意。」

  傾風聞言不由多瞄了他一眼。

  相比起來,還是這位兄弟更像個惡人。他是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黑皮青年不敢置信道:「我凶神惡煞?」

  壯漢掰正他的肩膀,催促說:「你給她講講這小郎君的症狀,她才知道你是不是在信口雌黃。」

  「這有什麼好講的?不過就是經脈破裂,五臟俱損。沒了內丹的大妖還少見啊?」黑皮青年懶得多廢口舌,急躁道,「你不給他喝藥,他又能活多長時日?我若真想殺他,不管你二人便是,何必還賠上我的草藥使個陰損手段。單憑你們兩個短命鬼,全部加起來都活不過我零頭,需要我出手?」

  傾風:「……」好毒啊他這張嘴!

  壯漢出聲譴責道:「你怎麼能罵人呢?」

  黑皮青年有些糾結,最後還是道:「隨你吧。不信算了。你就讓他這麼乾熬著,瞧他狀況是還能多熬一段時日。只是可憐了他白受這苦!」

  傾風見他轉身要走,脫口叫道:「等等!」

  壯漢立即拽住青年的後衣領,將他提了回來:「你慌什麼?總得叫人把話說完。」

  黑皮青年脖子被衣襟勒緊,一張臉又黑又紅,不悅問:「你到底給不給喝?」

  傾風說:「給我吧。」

  青年立即將藥碗塞進她手裡,同時往前推了推,示意她趕緊。

  藥汁是涼的,聞著不臭,只是看著濃得發苦。

  傾風掐住林別敘的下巴,小心給他餵藥時,腦海裡只有一句:他要是死了,那就是我殺的。

  品味了幾遍,這句話從萬丈高空滾落至凡俗紅塵,從雷霆萬鈞消減至寂靜無聲,將傾風那柳絮似飄搖不定的心也跟著一塊兒沉了下去。

  只是喉嚨裡跟著多出一股苦味,藥碗空了之後,臉色也變得煞白一片。

  傾風心道,死就死了吧。

  誰不是從炭火鋪成的路上走來的。走得這兩腳血肉模糊,死又有哪裡好怕?

  黑皮青年接過她兩手遞回的碗,可算擺脫了這邊的麻煩事,甩開壯漢搭在他肩上的那雙礙眼的爪子,撒腿跑了出去。

  壯漢見傾風神色平靜得反常,張了張嘴,識趣的沒找她搭話。從櫃子裡翻出兩件舊衣服,隨意收拾了下,準備去朋友家中暫宿一晚。

  走出門的時候,聽見身後人輕聲開口道:「多謝大哥。也代我同那位醫者說聲謝謝。叨擾了。」

  壯漢扯出個爽朗的笑:「客氣了!來了少元山,往後都是一家人。」

  傾風聽見也想笑一聲,可是實在提不起那情緒。關上門窗後,整夜守在林別敘的床前。

  不知道那黑皮青年開的到底是什麼藥,前半夜林別敘不停地咳血,難有片刻安寧。

  傾風知道林別敘愛乾淨,手裡捏著打濕的粗布,給他把臉上的髒污都給擦洗了。

  後半夜終於不咳了,又像是有口氣卡在肺裡,難上難下,堵得他渾身抽搐不止,傾風不由更恐懼了。以為他是咳乾了血。

  中途不知是因為太疼,還是傷情好轉,林別敘醒來幾次,發現傾風坐在跟前,極力睜開眼睛與她對視,嘴裡說著各種胡話,問她這是哪裡。

  傾風跟他描述了這邊的情景,林別敘努力思考了半晌,大抵是沒有聽進去,很快忘了這事,又問她:「你怕嗎?你怕我就不睡了。」

  傾風起初還會讓他堅持著,怕他一睡不醒。到後來實在不忍心,就說:「你睡吧,睡吧,我騙你的。你才閉了下眼,沒有睡很久。睡著就不痛了。」

  林別敘點點頭,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又掙扎著醒過來,看著像是被心事壓得睡不去,留得一絲心念在,也要反反復復地同傾風囑托道:「我不會死。你別擔心。別去做傻事。」

  傾風一剎那像被嗆了口陳年烈酒,眼淚險要奪眶而出。又不想叫氣氛變得那麼悲戚慘淡,佯裝鬆快,彎下腰,靠近了他,玩笑道:「我能做什麼傻事?我頂多給你選塊風水寶地,好好安葬了你。再告訴陳氏的後人,過個千百年後到你墳前刨個坑,看能不能挖出個什麼天地至寶來。不必像三相鏡那麼厲害,陳氏弟子不會用。尋常普通些的就行,你算算有沒有這機緣。」

  林別敘聽著也想笑,慢吞吞地說:「我方才做了幾個夢。」

  傾風手心一團血紅的濕布,攥得發白,強行擠出笑容說:「夢裡全是美事了?」

  林別敘搖頭,認真道:「腦子裡大部分是你,做不得好夢。」

  傾風滿腔化不開的濃愁被他一句話攪出個口子,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擾你清夢了?」

  林別敘的意識該是有點渙散了,顛三倒四地說:「你做什麼我管不住。有時候覺得,你要是還留在界南,做個普通人也挺好。可我是願意為你擔心的。我願意為你犯難。我夢見你還捨得為我掉眼淚,那我要真出了事,你會不會多記我一段時日?」

  傾風打斷他:「你別說這些晦氣話。他們說你很快就會好了。」

  林別敘試圖抬起手,幾乎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可實際只是動了動手指。他心中徒生淒愴,感覺自己或許真是死期將至。

  傾風看見了,丟下濕布,兩手與他合握。

  二人的手指都是一樣的冰涼,還有些濕潤,貼在一起也取不了什麼暖意。

  「傾風……」林別敘嗓音乾啞,低聲叫道。

  不甘願也好,哀恨也罷,人總有走到黃泉路的時候。

  只不過他更自私一些,與那些話本故事裡說的都不一樣,堪稱魔怔的執念,臨到此時也不能放下。

  他不希望傾風釋懷,不希望傾風去尋什麼良人,不希望傾風在短暫地傷懷過後,便將他拋到一眾蒼生大義的背後。

  她總有那麼多的事要做。

  而他不能做一個有無皆可的人。

  只是綿綿而來的睡意,催送著他上路,好似擁來一陣浩瀚的沙海,要掩埋他的屍骨,原地堆起一座墳來。

  他痴痴地懇求道:「傾風……往後我再不惹你生氣……你心裡能有我嗎?」

  庭院裡有呢喃燕語,快要壓過他含混在嘴裡的這句話。傾風手心微微發燙,抓著他的手貼著額頭。

  窗戶關著,遮蔽了外間的光色,分不清朝暮晨昏。

  傾風心神一片空乏,無所依存,飄出萬里游移,只能寄托於那青年所言為真。度日如年地等待,感覺過了足有一甲子那麼長,手腳都僵硬了,才又聽見林別敘逐漸有力起來的心跳聲。

  像是從鬼門關上邁過了一個坎兒,死寂的脈象也緩緩復甦過來。

  傾風感覺自己好似踩在一團棉花上,如夢似幻,分不清真假,不敢出聲試探,依舊石像般地枯坐著,等人清醒。

  直到壯漢打著哈欠推門進來,大聲招呼著道:「好些了沒?」

  男人走過來,粗魯地將手按在林別敘脖頸上試了試脈搏,趁傾風動手前趕緊收了回來,說:「這不是活了嗎?你怎麼還一副死了人的模樣?」

  傾風直起身,全身的骨頭隨著動作「咔咔」作響,探手摸向林別敘的臉,發現他體溫真的在回升,那昏天暗地的驚懼總算走到了盡頭,在被各種悲觀的思緒壓垮前從淵底撈了上來。

  壯漢看著傾風,是不大想煞風景的,只是密閉的房間裡全是血腥味兒,聞得他難受,好心提醒說:「姑娘,你不去換身衣服嗎?你這都快臭了。找村裡的嬸子借個地方梳洗一下,我這兒是不大方便。」

  傾風還有些猶豫,垂眸看著林別敘,分明放心不下。

  壯漢無奈說:「行了,我給你看著他,你這小娘子可真是……晚些時候我們村長要見你,你別把人給熏到了。」

  傾風走到一半,折返回來,說:「那你給他也換身衣服,清洗一遍。」

  壯漢瞠目結舌道:「怎麼?我救了你們,還要我幫著做牛做馬?」

  「是你說別把人給熏到了,他比我臭。」傾風說,「何況那是你村長又不是我村長,反正我耐臭,能忍,你看著辦吧。」

  說罷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壯漢:「……」這姑娘,怎麼變臉變得這麼快啊。昨天還連根手指都不讓碰,今天就把人整個塞他這裡了。

  壯漢一臉鬱悶地過去開窗通風,又翻出床新被褥,想把髒了的換下。轉了一圈,發現林別敘已經醒了。一雙眼睛雖略帶憔悴,但清亮有神,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你可算是醒了!你再不醒,我都擔心你家小娘子要砍了我!」壯漢放下手裡的被子,揶揄道,「你家小娘子擔心你得緊,總以為我要謀害你,可真是冤死我。嘖嘖,盯著你看了一整晚,前腳剛走。」

  林別敘眨了眨眼,回憶起一些,眸中光色深了幾許,溫柔笑說:「我也很喜歡我家小娘子。」

  壯漢忙叫停道:「少說了少說了!耳朵都要長泡了!你自己待著,我再去找人給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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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千峰似劍(五十八)

  這村子裡的人口不多,統共加起來不過兩百餘人。孩子更是稀少,似乎只有進村時圍上來的那幾個小童。

  村裡人的態度倒是都很和善,或者說包容得令人吃驚,即便傾風頂著一身猙獰血漬站在街有,瞧著不似個好人,圍觀的看客也未對她這初來乍到的外鄉人擺出任何冷臉。

  傾風找了幾個聚在一起閒聊的婦人,行了個禮說出自己請求。幾人皆熱情邀她去自己家中暫歇,並給她端來幾碗尚且溫熱的飯食。

  傾風蹭了頓飽飯,又洗了髒衣服,忙完後順道繞著村子的街巷閒逛了一圈。

  在要出村時被一青年攔住,對方溫聲細語地將她勸退,說村外小徑縱橫交錯,路況復雜,且常布有陷阱或毒障,生人不明路況,獨自出去容易迷失。

  傾風不知真假,可眼下也不想與他們衝突,一臉恍然大悟地道了聲謝,按捺住打探情況的衝動,轉道回林別敘的小院。

  回去時壯漢已不在屋內,只有幾個活潑的小童穿著開襠褲聚在門口。大大小小的幾個皮猴兩腿站定在門檻外,扒拉著門框不住前傾上身,時不時伸長了脖子與裡面的人說話。

  傾風駐足在門口,心血來潮,聽著幾個還沒斷奶的小童張嘴與林別敘駁斥。

  「我父親說了,項橐七歲就做了孔子的先生,被後人尊稱為聖公。所以哪有什麼道理是因為對方是小孩兒就講不通的?不過是你不想說。你休想拿我們還小來搪塞我們!」

  幾道稚嫩的聲音憤怒地附和:「就是啊!」

  傾風默默回味,這丁點大的小子居然還知道「搪塞」這個詞。

  不知道林別敘在裡面說了什麼,那領頭的小童很是古靈精怪,又開始搖頭晃腦地說:「老子也說了,『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你就該把你知道的,都慷慨地告訴我們,不藏私才能叫自己更為富足。我們是在助你成聖!」

  傾風聽著聽著有點笑不出來了。

  怎麼?不學無術在他們村子是不是死罪啊?

  為什麼一個牙都沒長齊的小兒,就能在這裡與人詭辯?

  這回傾風聽見屋裡的聲音了。

  林別敘咳了兩聲,失笑道:「可是我不想成聖啊。在外面,我替人解惑,也是要收大價錢的。你拿什麼來換?」

  小童「啊」了一聲,不滿意地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村長還說你很聰明呢,是個大智者,看來也沒有我聰明嘛!」

  一群小兒七嘴八舌地道:「就是啊!」

  「太陽都曬屁股了哥哥也不起床。這麼懶的人怎麼能做先生?」

  「也不幹活。我爹說了,不幹活的懶漢早晚有一天會被外面的東西抓走!」

  「哎呀!」

  最擠在最前頭的幼童重心不穩,叫身後的人撞了一下,平撲在地上,摔了個結實。

  傾風正要上前將他扶起,那小童自己飛速起身,一躍蹦回門檻外,驚悚地朝著後面看了一圈,確認只有傾風看見,才鬆了口氣,對著同伴們皺眉道:「你們不要推我!不然我也把你們推進去!」

  傾風想笑,這裡頭難道能是什麼龍潭虎穴?

  她走近兩步,從門外望進去,就見林別敘已換好了衣服,靠坐在床頭與一幫孩子煞有介事地胡侃。地上滾落著幾個從門口拋進去的果子,想來也是他從幾人口袋裡騙出來的。

  見傾風出現,林別敘視線稍稍上抬,臉上有了些許血色,靜靜看著她。

  傾風拍拍面前那小童的腦袋,問說:「你這麼厲害,怎麼不進去聊?」

  那小童一本正經地回:「我娘說了,讓我別進去打擾,不然要抽我屁股!我腦袋厲害,但是屁股不厲害。」

  傾風被他逗笑了:「你多大了啊?」

  「你別看我小,我只是長得慢。」小童比出手指示意說,「我已經十二歲了!」

  瞧著也就七八歲的模樣,莫不是把在娘胎裡的時間也算進去了吧?

  傾風配合地鼓掌奉承道:「哇。真是厲害。」

  小童很是受用,抬手擦擦鼻涕,又邋遢地蹭在衣服上,滿臉的黑色泥漬不自知,振臂高呼道:「走了走了!姐姐回來了!」

  隨即帶著一群比他更小的孩子,跟一群嘰嘰喳喳的雞仔似地跑了開去。

  傾風走進門,林別敘笑著道:「自少元山啟蒙,受龍脈靈力哺育,是比別處的小妖更靈慧。」

  傾風疑惑問:「這裡真的是少元山嗎?」

  「確實是少元山的妖力,不過我從未來過此地。稀奇。」林別敘注視著門口,眸光閃爍了一下,也有些許的遲疑,「而且那幾個小童,全都有大妖之資。」

  傾風著實是吃了一驚。

  「他們是妖啊?」她頓了頓,又說,「大妖不值錢了?」

  林別敘說:「連你也沒看出他們的真身。小小年紀,是有了不得的道行。」

  傾風備受震撼地點頭,坐到床鋪對面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屋外樹蔭匝地,滿院縈繞著花草清香。

  外間的吵鬧聲隨著小童的奔跑時遠時近,將室內流動的光色拉得幽靜而綿長。

  兩人一時間都沒作聲,只是各懷心事地沉默。

  林別敘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放低了聲音問:「你在想什麼?」

  傾風明顯有些魂不守舍,目光沒有焦距,在投入地思考著什麼難事。

  林別敘剛從她臉上看出些苦大仇深的意味,心中黯然一嘆,斟酌著要說點什麼,又見傾風變臉似地一扯嘴角,臉上揚起個春光燦爛的笑容,拖著尾音叫道:「別敘師兄啊……」

  林別敘:「……」

  傾風忍俊不禁,一句話笑顫了音:「別敘師兄是什麼時候心裡有我的?我怎麼不知道?」

  林別敘愣了愣,輕聲問:「你是在笑話我嗎?」

  他喉結滾動,有種心頭發冷的錯覺,因她這不算認真的態度,本要維持住的淡然神態有略微的崩裂。

  他想著傾風拒絕也好,裝傻也罷,可唯獨不應該會拿旁人的真心當玩笑。深吸了口氣,強行鎮定地道:「昨日你還在我床前哭得……楚楚可憐。」

  「那是你在做夢。床前我可沒哭。」傾風澄清說,「我一到村裡就遇見了那幾個古怪的人,忙著與他們周旋,以防你受奸人所害,到你醒了才安心片刻,哪裡能當著他們的面掉眼淚?好在你有驚無險,逢凶化吉。果然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林別敘放在被子上的手指抽搐了下,不知是因為身上血液流逝,還是這夏日太冷。

  他有些與自己較勁的,非要再將一顆心捧出來,讓傾風當著他面摔碎的狠絕,面色慘白道:「是嗎?我以為傾風師妹對我多少有些情誼,我為你付盡心血,能換回你片許真心。」

  傾風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又說:「不過,你要是真死了,我不會只是為你抹兩滴眼淚,更不會像你說的那樣,什麼短暫傷懷片刻就把你拋之腦後。說得好生輕巧,當我是個多冷酷的人。你是不是有點瞧不起我?」

  林別敘還沒回過神來。

  他對世事通達洞明,偏在傾風身上屢遭挫折。被她隨意幾句話挑弄得心神不定,暈頭轉向。連最基本的真假也看不出來了。

  傾風撓撓頭,頗感困擾說:「你們這些人都真是奇怪,當初對我師父也是這樣的偏見,覺得我師徒二人心中有大義,腳下有大道,手上拿了把劍,就跟沒了血肉一樣。人活著,總得有了不去的私心。」

  林別敘有些呆住了。

  「我心裡本來就是有你的。不過我昨晚盤算了下,其實你的位置只有這麼一點兒吧。」傾風比出手指,為了強調「一點兒」,兩根手指快要黏到一起,笑說,「往後的事情嘛,再看吧。畢竟別敘師兄也說了,再不惹我生氣了,可鑑於你以前總是哄騙我,我得先試試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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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橐:音同陀,袋子;古代冶煉時,用於鼓風的器具,即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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