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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千峰似劍(四十一)
小妖們對其宣言將信將疑。
實在是有些根本已經失了戰意,沒了奮勇爭功的心氣。更不解自己究竟在為何拼殺。
是他們卑鄙在先,以無辜人族為餌,可此前謝引暉動手時還特意留有一線。
趁著士兵們旗靡轍亂,他本可輕易將眾人絞殺,但最後不過是操縱著樹幹將攔路的小妖們揮開。
嚴重的幾人被拍出了重傷,抬出戰場。見傷員們相繼往外竄逃,他也並未出手阻攔。
除非是主動舉刀朝他拼殺的,其餘都未下死手。
眾人虎口餘生,慶幸之外,更是油然生出一種荒天的大謬。
他們行如狗彘般地討生活,出賣良心,不過是為糊口飽飯。昌碣糧米珍貴,尋常的活計根本滿足不了一家的吃喝,小妖們的選擇唯有參軍,哪裡是真心想為了犀渠赴湯蹈火?
而今更是如此。
謝引暉對他們網開一面,統率的妖兵卻要他們執劍上前。全然不顧眾人死活。
兩相對比之下,心頭自然有所偏頗。什麼萬戶侯,封狼居胥,都不太誘人了。
說到底,人與妖到底是有哪裡不同啊?不都是一顆心,一顆肺?
真剖開這些人的胸膛,不定誰流的血更黑。
於是在那妖將的諾言許下之後,原先還算有序的隊伍,肉眼可見地分裂開來。
——膽大的便衝上前去,消極的則繼續留在原地。
謝引暉一身黑衣,雙目緊闔,隨著四面敵軍靠攏,腳下平地揚起一陣風,吹得他衣袍鼓動,長髮翻揚。
面上是毫無波瀾的沉靜,微微低著頭,流暢而僵硬的面部線條,叫他仿似高站在道觀神廟中的一尊泥塑,有種格外的慈悲與威嚴。
他好似獨立於塵世之外,毫不在意耳畔的聒噪紛擾,直至被千眾合圍,兵器上的寒光舞動間反到他的臉上,才緩緩睜開眼睛,抬起手臂,朝下一揮。
那些攔截在路上,與小妖們糾纏的樹枝紛紛停下動作,在空中停頓了一瞬,安順地收回地面,僅留下一個個凹凸不平的淺坑。
妖兵們心頭大震,一股莫名的恐慌佔據了心神。那種源自死亡的、惶惶不安的驚懼,陡然間被放大了數倍,將滿腔封候拜相、建功立業的激情給壓退下去。
眾人雙手發顫,生出悔意,緊握著的兵器不受控地垂了下去,舉目四望時,才發現遠處的高牆上悄無聲息地多出一群黑衣修士,寬袍的長袖上皆繡著依北城的紋樣。
那些人兩手掐訣,俱是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佔據了東南西北四個方位。
不過幾十號人,大有將他們上千人反圍的架勢。
當妖兵們察覺到自己心神中的異樣,想要反抗或撤逃,那些修士整齊一致地動了。拋出手中長劍,引動設好的埋伏,異口同聲地低喝道:「劍陣!殺!」
截然的幾字壓過了東風的凜冽、戰馬的嘶鳴,將士的聲威、彌天的吼叫。
氣勢如銀河落天。
一時間刀寒劍冷,姿影重疊,淒風似雨,血流如濤。
空氣中隨之飄散出濃烈的血腥味,連天色都因這刺眼的紅芒晦暗了三分。不知是血濺進了眼睛,還是那劍刃上的血漬浸染了天。
妖將自看見那群劍客起,心中警鈴大作,揮著手慌亂高喊道:「有詐——有詐!退!速退!」
等他話音落畢,那些聽他指令前去收取「大功」的馬前卒們,已亡故大半。
妖將雙目刺痛,躲在大軍後方,前面擠靠著上百名小兵作盾,自以為安全,就在他勒緊韁繩想要緩步撤退時,謝引暉的眸光穿越眾多的人群精準掃向了他。
謝引暉抬手一指,隔著數十丈的距離點出他的位置。
妖將回憶起謝引暉的諸多傳聞,大腦一片空白,再顧不上什麼尊嚴,拍馬從人群中強行衝撞出去。
後方的小妖被馬匹撂倒,駿馬跟著受驚,前後踢踹跳躍,將背上的人甩下馬背。
妖將忍著痛楚倉促起身,剛要借著密集的人群藏匿起來,地上倏然鑽出一條手臂粗細的木枝,繞過一旁的小妖,將尖細的前端刺穿他的胸膛。
謝引暉神色涼薄地收回手,那根樹木跟著緩緩消退。
血液從妖將胸口的破洞中噴濺出來,屍體沒了支撐,虛軟地滑倒在地。
附近的妖兵們失了統領,又畏懼謝引暉的遺澤,當即散作一團。
依北城的修士們鎮守住城主府的四面大門,不追窮寇,只用劍在街上劃出一線,厲聲威懾道:「上前者,殺——!」
這百多人也是沉得住氣,待到迫在眉睫的時機才出面救場。造出一番宏偉博大的聲勢,叫餘下的妖兵們驚疑難定,忌憚不前。唯恐謝引暉還留有後手,請他們主動入甕,再施一場劍陣。
上下不齊心,就是十萬兵,也只能打出一萬人的戰力。何況這條街巷根本塞不下那麼多人。
只不過百人,便在數十倍人數差距的極大劣勢下,將局面再次穩定。
謝引暉面無表情地站在血海之中,加速調息。
邊上一名中年修士靠近與他耳語道:「先生,這些小把戲頂多只能拖延。尋不出破局之法,我等斷然支撐不到明日。還是早做打算,從長計議。」
謝引暉說:「等。」
「等什麼?」中年男人手中劍光一斜,難掩急切道,「我們的人要明日下午才到!映蔚那邊的兵馬再快,如何也得明日早晨。繼續與這群妖兵在此周旋,死傷不知光輝有多少。那幫喪盡天良的妖族,若去遠處抓捕人族押來要挾,憑我們幾個人手,哪裡能阻?先生您的身體又能支撐得了幾時?趁現在還有餘力,我等先送您出去!莫要強求了!」
確切來說不算是如果。
知道謝引暉親臨,大好的機會,那幫妖將能放過城裡的人族?早已開始滿城搜捕,鬧得人人自危。
謝引暉無動於衷:「我一退,你們擋不了片刻。守住城主府,待我師侄斬殺犀渠。」
「您師侄——」中年男人心道,又是哪裡冒出來一個不知深淺的師侄,撂下這樣的大話!蠱惑得他們城主都輕重不分了。
又及時克制住,將臨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提著劍悶聲道:「我去助她!」
「你別去。」謝引暉將人拽住。
中年男人剛要問什麼,謝引暉補上一句:「你不行。礙手。」
中年男人:「……」
謝引暉解釋說:「她是劍主。」
他好似在一本正經地說著玩笑。
中年男人盯了他半晌,才面色古怪地追問道:「什麼劍主?」
「山河劍的劍主。」在這萬難的危急時分,謝引暉提到傾風,還是會慷慨地多說幾句,甚至極力扯動著唇角,想露出一個笑容,「人境出了一名劍主。」
中年男人脫口而出:「您不是被騙了吧?」
謝引暉淺淺瞥他一眼,無意與他爭辯,表情雖未變化,可是心情明顯地不悅起來。
遠處一道焰火沖上天際,紅綠的火光在天空中拉出一條灰黑色的尾巴,正是依北城提早約好的信號。用以警示眾人,妖兵們劫掠了一群人族正在朝城主府靠近。
「我這張嘴!」中年男人氣得想抽自己嘴巴,懊惱道,「怎麼說什麼來什麼!」
謝引暉仍是那副安然不動的模樣,眼底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指尖一根細長的木鬚連通地面,吸收著泥土下樹妖的妖力。
對面的妖兵也看見了燃起的信號彈,聽見高空飛禽的傳信,重整旗鼓想要再殺。
視野所及處皆晃動著兵戈的寒芒。
中年男人見局勢大為不利,那點虛張出的聲勢維持不了這個場面,帶著點請求的味道說:「先生,您先走吧!這大門我等替您守著,只要我留口氣在,定然不退半步!」
謝引暉說:「去哪裡?他們人多,我們人也不少。何必退?」
「哪裡來的人!」中年男人腳步一錯,擋在他身前,當他是見了鬼的眼花,「您來昌碣,一共只帶了我們幾個!」
「民心。」謝引暉搖頭,沉聲道,「你們都犯了錯。」
中年男人尚不解其意,對面的妖將已借著傳音對他們放聲大吼。
「謝引暉!」
「昌碣城裡,有多少人族,你知道嗎?」
謝引暉抬起手,輕輕將面前幾個過來護衛的修士推開。
「看來你的人馬也不多,遮不了這昌碣的天啊。」新頂上來的那名妖將學聰明了,人隱匿在暗處,聲音從虛空縹緲傳來,辨不出方向。
他口氣張狂道:「謝引暉,你自裁於此,我當今日無事發生,現下就將他們放過!」
邊上的修士怕謝引暉動搖,真遂他心意,舉起長劍,斬釘截鐵地斥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潑賊,有膽的出來領死!」
妖將不以為意地笑了幾聲。
不多時,押在最前的一批俘虜到了。
小妖們用繩索綁住了他們的手,轟趕著人族依次走上街道。遠遠見得謝引暉真容,心生膽怯,戰戰兢兢地停在一處不遠不近的地方,按著百姓跪下,再次用刀鋒貼住他們的脖頸。
妖將猖狂大笑道:「謝引暉,我看看你的神通,還能再救他們幾回!」
俘虜們低著頭垂淚。也有些淒涼哭了兩聲,希冀地望向謝引暉。
謝引暉張開嘴,輕吐出兩個字:「殺吧。」
「先生,您不——?」中年男人嘶聲叫了半句,反應過來,震怒的神色轉為錯愕,彷彿不認識一般地看著面前的人。
妖將頓了頓,冷笑道:「謝引暉,你耍這樣的把戲沒有用!你若真這樣說,我就先殺個百十人,給刀口餵餵血!」
謝引暉視線不大真切地遙望著百丈外的人群,隨即瞳仁微微轉動,聚焦在面前那排俘虜上,沉緩有力地道:「殺吧。今日死於法場者,事成後我會命人為你們斂屍下葬,不會叫你們做孤魂野鬼。」
中年男人木訥道:「先生?」
「若是已到此等關頭,仍是無人願意挺身而出,只想做一根隨波逐流的稻草,光等著他人來救。那縱是仙神降世,也幫不了你們。」
謝引暉用平緩的聲調,說著決絕而略帶殘酷的話語:「我不會同當年趙先生的那幫兄弟一樣,為了這座城裡的人族,自困一隅,捨身忘己,忍受數十年屈辱,護你們一時安生。你們又不是三歲小兒,只能將性命交托他人。我只給你們兩條路走——要麼與我一同求生,要麼與我一同殉道。」
尤其最後一句,沉鬱而堅毅,叫中年男人聽得身軀震了一震,不知該說何是好。
對面跪著的人族也紛紛不敢置信地抬起了頭。
「趙公有大善,可我不學他。」謝引暉的聲音在妖力震蕩下,傳遍寰宇,無視對面諸般復雜的眼神,沒有波動地說道,「人族的路,不能光憑幾個人走。趙鶴眠非要在前替人族鏟平斬棘,他們自然不覺得是趙公同道,只想將義士們推到刀鋒前,再換自己安居在後。人族的骨氣不能用大恩來換,唯能以血、以肉。我要昌碣的人族明白,他們一直是刀俎下的魚肉,自己不博,指望何人?」
他緩了緩語氣,朝對面的俘虜道:「若是真有閻王殿,認得殺你們的人,自去報仇。我已救過人族一次,可無人願意與我同道,我大業未成,不會再捨命救你們第二次。」
謝引暉總是在沉穩中,透露出隱約的瘋狂。好似一座隨時噴發的火山,叫人琢磨不透。
中年男人聽著他講述,有震撼、有恐懼,可自悲涼中細思起來,又覺得他所言不無道理。
人族甚十倍於妖族,多年前還是因為受制於妖境的天時,無處可去,無人依附,放迫於形勢苟縮在此。
今時不同往日,人族被妖族欺壓,還是束手就縛。寧願跪在地上懇求同族捨命相救,也不敢起身反咬妖族一口。
他們若自願做這軟刀,昌碣的革新何時才能有功成之日?
一時間,依北城的修士竟無人開口相勸。
謝引暉頷首示意道:「殺吧。」
那妖將惱羞成怒,尖細叫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
謝引暉平淡道:「我只最後一句。我無意苛責妖族。本意探求人、妖兩族共存之道。但今日凡是動手屠殺人族的,日後我定斬不恕。想殺的,留好腦袋,動手吧。」
妖將大怒道:「殺!」
人族掙扎慘叫起來,淒厲哀怨的哭聲混雜,聽不清他們具體想說的話。手腳上的繩索綁得不算嚴實,奮力掙著那點空隙,在地上爬行向前。
小妖們握著刀,躑躅著不敢動手。
妖將惱怒非常,嘶吼道:「你們還在等什麼?殺啊!給我殺!」
角落處一群商旅販夫,聽見謝引暉的傳音,再次探出頭來。
貨郎將自己的箱子都丟棄了,往身後綁了十幾把刀劍。
有些是從地上撿來的,有些是從鐵匠鋪裡搶來的。見著能打的人族就分一把,想請他們一同去護道。
可惜願意同他上陣廝殺的人族寥寥無幾。煽動不了幾個。
昌碣的人族,還沒他們映蔚的小妖來得英勇。這誰樂意再往前湊熱鬧啊?無趣得緊。
眾人幫著喊殺一陣,沒了興致,便避開搜捕的妖兵,躲到暗處等待映蔚的消息。
此時聽見謝引暉的宣告,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有道理!」貨郎嗤笑道,「難怪都不肯隨我殺敵,原是指望著謝引暉能同趙鶴眠一樣捨己救人。這回是叫天天不應了。」
「謝引暉這樣的狠人,若真能叫眼前的仁慈絆住手腳,怎可能有毅力叛離人族,又孤身從妖王的都城逃脫?他連自己肉身都捨得,是最知曉取捨之道的。」
貨郎興致勃勃地跑出去查看:「我瞧瞧,謝引暉這樣的狠厲威逼之下,有沒有勇士敢站出來。不會當真無救了吧?」
後方的同伴跟了上去。
反正他們是映蔚的百姓,人多勢眾時能當悍匪,打不過分頭跑路,又可當飛賊。就昌碣的那群妖兵,沒什麼好怕的。
貨郎在街巷中間熟稔穿行,忽而聽見一陣齊整的腳步聲,以為是妖兵們來襲,正欲撤逃,隨意掃去,發現是個熟悉的東西。揉揉眼睛,指著遠處街上飄揚著的一塊旗幟,訝然道:「那是什麼?我看錯了吧?」
身後人立馬湧了上來:「那是……映蔚的軍旗?」
「騙子!映蔚的軍旗哪有如此寒酸的?隨便扯塊破布畫個圖就是了?」邊上的兄弟叫道,「而且那特娘分明是昌碣的妖兵啊!為首的那人我還認得,不是叫王道詢嗎?常來我鋪中與我閒聊,何時成映蔚的人了?!」
貨郎指著說:「後面還有個依北的軍旗。那衣裳……不會全是人奴吧?」
貔貅被府外的動靜分了心神,幾次險些被犀渠抓傷。
傾風屢屢搭手相助,自己倒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她身上內傷淤積,每與犀渠相撞,筋脈都會受其內息反震,不似表面從容,黑著臉道:「你少分神!你不是想給犀渠陪葬吧?」
「你不關心你師叔的事嗎?」貔貅急得抓耳撓腮,「你師叔那邊定然快熬不住了!別最後只剩我一個啊!我映蔚打下昌碣來能做什麼?」
傾風實在受不了這沒完沒了的法寶,懷疑犀渠將妖境三百多年的法寶都搜羅過來了,忍著想踹貔貅的衝動,問:「貔貅,你的妖域呢?把他拉進去,看能不能壓住他這滿園的陣法。」
貔貅瞪大眼睛,叫道:「你開什麼玩笑話?大家的妖域各不相同!我不擅此道,怎麼平空生出一方天地來!還要壓過犀渠的位格,不如做夢比較快!」
傾風「嘖」了一聲,思緒無力飄散開,想他關鍵時候怎那麼不頂用?還比不上他們嬌生慣養的林別敘。
不知是被她念叨著了,還是林別敘這人真就那麼邪性。傾風腦海中的思緒剛一閃過,耳邊便聽見了那陰魂不散似的聲音:「傾風師妹這是想我了?」
傾風脊背一個哆嗦,倏然抬首,見林別敘閒適地站在牆頭,心情一起又是一落,短時間內變轉了數次,說出口的語氣聽著便有些復雜:「你也來了?!」
他們統共就那麼幾個人,白重景多半不會替他們出手,餘下的全擠在這小破——大財主的院子裡了。
傾風急忙問:「外面怎麼樣?我師叔能抗住嗎?」
「外頭……」林別敘思考著措詞,「各打各的,有些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傾風:「啊?」
貔貅終於沉冤昭雪了,委屈跳腳道:「我就說外面亂成一鍋粥,你非說是我笨!你自己去也看不出名堂!」
「又多一個找死的!」犀渠陰狠地瞪向林別敘,「她不是九尾狐,那你也不是三足金蟾了?」
貔貅嘴上不饒人,誇張地驚呼道:「先生不愧是先生!你一來,連這石頭腦袋都變聰明了。」
「在下今日兼做個收魂的。」林別敘笑說,「特意前來送你一程。不必相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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