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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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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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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7 02:01: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章 千峰似劍(三十九)

  貔貅這張嘴,真要比起來,與傾風簡直不遑多讓。

  甚至傾風的狂妄還稍微內斂些,不至於表現得如此直白。

  因此犀渠換了目標朝貔貅殺去時,傾風也不覺得哪裡意外。

  貔貅嘴上叫囂得厲害,倒也知道犀渠的手段不容小覷,游走著跟他保持著距離,不與他交鋒。

  見傾風不來幫手,急得叫道:「陳傾風你別乾站著啊!人不是你說要殺的嗎?!」

  傾風握著劍有些遲疑。

  貔貅怒道:「看什麼看啊?他是凶獸!這是凶獸的角!你當我是什麼都吃的嗎?」

  傾風將背到身後的劍抽了回來:「哦……」

  那她就放心了。

  倒不是她小氣,畢竟是假借他人之物,自然要倍加珍惜。

  犀渠不堪受辱,字字帶著血腥味濃重的殺意,仰頭咆哮道:「小畜生們——給我殺!通通都殺!!」

  這話半是罵給他二人聽的,半是給城裡那幫兵卒的喝令。

  豈能叫區區兩人便將昌碣城裡的妖族都串成個串兒?那花了大筆的軍餉,養著一幫廢物還有何用!待他解決了這倆混賬,親自騰出手來,要教訓的就不只是幾個反賊了。

  高牆外的哀嚎聲此起彼伏,傷員們聽見犀渠的那聲尖嘯,本能地一個寒顫,彷彿脖子上被架了把刀,嘴裡的痛呼聲都收斂下去不少,身上的冷汗又重了一層。

  受傷的士兵們顧不上休養,稍微緩過勁兒來,立馬跌跌撞撞地起身,互相扶持著朝後方撤去,給他人清出主道。

  不管遠近裡外,個個面無人色、口吐鮮血,那憔悴病弱的模樣,好似只要再多受一點顛簸,半口氣喘不上便會駕鶴西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後續趕來的部伍們未曾親眼見到戰況,只掃見這滿地的瘡痍與將死的慘狀,以為是何等強敵,心中戰意先退卻了一半。停馬在街外,未第一時間趕上前去。

  因兩側民宅坍陷,主道的視野陡然拓寬了一半,不少外圍的百姓由此窺見了這片破敗慘淡的殘墟。

  眾人能模糊看見的其實只有一排斷壁,再聽聞各路行伍正從四面八方應召而來,一身鐵衣,秣馬厲兵,自行猜想出了餘下的事由。

  「打起來了!」

  「誰打起來了?」

  「有人謀反,衝進城主府,要殺城主!」

  「什麼?人族謀反?!哪個人族如此大膽?!」

  「好些人族反了,甚至連妖兵都打不過,被攔在了城主府外頭!」

  「只有依北城的人族有這樣的本事,他們的小娃兒全都要送去學一種叫什麼神通!」

  「依北城的人族打來了?!」

  各種謠言甚囂塵上,借著萬里東風轉瞬吹遍昌碣。

  人族聽得心驚肉跳,遙想起當年趙鶴眠帶著人奴叛離昌碣後,犀渠在城中大肆捉捕人族,掛到城外虐殺的可怖事跡。一時間遠隔了十幾年的冰冷駭意,被鑿穿了洞,又從四肢百骸翻騰著漲湧上來。

  上了年紀的百姓不管不顧,顫抖著呼喊道:

  「跑——!」

  「快跑!城主要殺人了!快些逃命去!」

  局勢變化得比想像更快。

  任誰都沒料到,這邊還在猜測犀渠是與誰纏鬥,那邊犀渠已要屠盡城內人族了。

  多年來在刀鋒上忐忑行走的人族,本就有如驚弓之鳥,時刻提懸著自己的腦袋。稍有風吹草動便坐立難安。

  而今天上陡然砸下那麼大一塊隕石,將長空都要割裂了,眾人哪裡還能有冷靜理智可言?

  魂魄都被攝去九重天外,滿腦子悲觀至極的想法。

  士兵們正不知所措。各個武將帶領著自己的兵衛佔據了城主府外的四條街巷。誰也不願先進,又不敢先退。

  正僵持不下,一統領聽見遠處人族奔走中的呼喊,眉梢動了動,小聲詢問身邊的同伴:「城主說要抓人族了嗎?」

  青年愣道:「不知道啊?不曾吧?」

  統領思量片刻,說:「抓了總不會錯。若前來偷襲的悍匪是人族,便同城主當年一樣拿人族相挾,逼他們就擒。若不是人族,就命這幫人族在前為我等衝鋒,也算他們死得其所。」

  青年讚同點頭:「有理!」

  他當即轉身,沖著後方的兵卒命令道:「前去捉拿作亂的人族!將在城中散布流言的人族盡數捉來,聽城主發落!」

  此號令一出,隊列中的妖兵們沒有隨令行動,而是面面相覷,分化成數派,停在原地略顯躑躅。

  青年倏然沉下臉,責罵道:「反了天了?要違逆軍令不是?!」

  士兵們猶豫片晌,還是在他人帶動下,跟著去捉拿附近的人族。

  本就騷動的百姓登時覺得自己猜測成真,以為又是一場無妄的滅頂之災,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搶地起來。

  此時人群裡,一幫百姓在倉惶往外逃命,也有一群衣著古怪的商客貨郎,在逆著人流朝裡擁擠。

  這些人彼此或許並不相識,可潦草一個眼神的交匯,便明了各自的身份。

  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氣度,只有他們映蔚的人有。

  「我們城主好像在裡頭?」

  「在!除卻貔貅這等瑞獸的無上威能,還有誰能吹出一里地的雄渾妖力,直接折殺人家上千兵馬?」

  「城主威武!早看不慣昌碣這裡胡鬧的規矩,是該將這寶地也收入自己的錢袋!只是城主為何單槍匹馬地來?我映蔚的大好兒郎們呢?」

  「兒郎們!城主在昌碣起事,我等要不要幫!」

  「算我一個熱鬧!」

  「怎麼湊這熱鬧?總該有個挑事的在前,我等才好追隨。不能叫我們自己做這出頭鳥!」

  「且等等!許是我主在誘敵深入,出頭鳥還未出來!」

  一群人在昌碣行商,整日街頭巷尾地亂逛,到處與人胡吹鬼扯,也認得不少熟臉。

  見到平日幾個還算交情不錯的人族,乾脆也把他們扯了過來,添油加醋地勸說:

  「跑什麼跑?你們城主鐵了心要殺人族,城外定留有重兵把守,你跑哪裡去不是等死?與其窩囊地跪著死,不如跟著我們一道殺敵!若護我城主有功,我等向城主美言,將你一並帶到映蔚去,一同過逍遙日子!」

  「是啊!你不是嚮往依北的那座人城嗎?依北與映蔚相鄰,屆時我們捎帶你過去,何必還在昌碣做不如人的牛馬?」

  那人族迷惘道:「啊?」

  「念你是個好漢才同你說這多廢話,你啊個什麼啊?別做孬種,緊跟著我們!」

  偌大的城主府外,短短時間內圍了一群沒頭的蒼蠅,各懷鬼胎,暈頭轉向。

  百姓離心可見一斑。

  妖兵們火速拿了一群來不及撤逃的人族,大多是婦孺老幼。將他們押在陣前,用刀貼住他們的脖頸,想引誘暗中的反賊出手。

  一些老人當場嚇得暈死過去,孩童尿崩,婦人哭得肝腸寸斷,吵鬧間聽不進任何聲音。

  一貨郎脫下身上的麻衣,揉成一束繫在腰間,忽而察覺前方妖力沖湧,抬起頭,激動指著遠處一個位置高聲道:「是謝引暉!是不是!」

  只見昌碣的妖兵陣營裡,有幾棵巨木突兀如高樓拔地而起,爭高直指,沖入雲霄。

  數根乾枯的枝條在空中勾連纏繞,擰成一把鈍口的巨刃,將大驚失色的妖兵們橫掃出去。

  先前還對著人族耀武揚威的小妖,數息後只落得個丟盔棄甲的狼狽下場。

  那些被抓作俘虜的人奴,也被一根根連接的藤蔓捲住,帶離了兵荒馬亂的戰場。

  映蔚的行商們見狀喜出望外,手舞足蹈道:

  「城主原來是跟著謝引暉在做大事?」

  「怎不是謝引暉跟著我主?」

  「管他們誰跟誰,這二人聯起手來,還怕個犀渠作甚?!殺他們個痛快!」

  「昌碣的人族百姓們,你們人城的主子都來了,還不趕緊爬起來擁護,要等到什麼時日!」

  「從龍之功啊兄弟啊!帶上家伙什衝啊!」

  「謝城主——!我等前來助你——!」

  貔貅聽到外間響徹行雲的喧騰,逃至屋頂,眺望著遠處的場景,回頭對傾風說了一句:「你師叔可算是來了!再不來人族都要遭難了!他做事磨磨蹭蹭,總趕這最後一步,叫人看著心煩,你下回也說說他。」

  他這人逃跑的功夫是一等一的高,在高空騰掠如履平地,身後遛著一個犀渠,還有閒情對外觀戰,只可惜半晌看不出個所以然,聽傾風頻頻追問,撓頭迷惑道:「外頭這什麼陣仗啊,我怎麼看不懂?全亂成一鍋粥了!」

  傾風不滿道:「你怎麼這麼蠢?你下來,換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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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千峰似劍(四十)

  他們兩個旁若無人地對話,犀渠跟著聽了一耳朵,竟沒氣得癲狂,反停下動作感受了下外間的妖力。懷疑這兩人是在虛張聲勢地恫嚇他。

  「呵,九尾狐一族也敢親至昌碣?那妖王也該起兵邊地了!狐狸若真有那膽魄,何必屈於人下數百年!」犀渠滿臉窺破真相的自傲,笑容諷刺,「你師叔是哪個狐狸?怎麼一點九尾狐的妖力都不曾有?」

  貔貅沒想到他能越猜越離譜,頭回見到比白重景還愚魯的妖,熱鬧都不屑於看了,新奇地審視起他,咋舌說:「你這蠢牛,真是一點腦子都不帶?怎麼到現在還拐不過彎兒來?」

  他心道,這把可能虧大發了!

  將犀渠帶去映蔚走一遭,他的東西不全成自己的了?

  府外太多人在喊叫,不知遭遇了什麼變故,本已到頂的呼聲又往上推高了一層,疊浪似地翻過高牆。

  多數人鬼哭狼嚎的都是同一個名字,於是那嘶啞得不成調的幾個字,從萬種噪音裡脫穎而出,依稀可以辨認出,是在叫「謝引暉——」。

  犀渠臉色又變了變。凶狠的眼神中閃過諸多頭緒,致使視線出現短暫的游離。

  傾風見他腦子轉得快要燒起來了,索性道:「莫為我胡亂攀什麼親戚,我師叔可不是九尾狐,正是謝引暉。」

  「九尾狐的人,早與謝引暉勾連,還結上了師門之誼?!」犀渠錯愕之外,因同族中又出一奸賊而氣得冷笑,七情六欲裡唯剩下「怒」這一字火焰高漲,尖聲吼道,「我就知道,他們兩族早就暗通款曲!九尾狐蛇鼠兩端,若非是他私下救濟,依北哪裡能存於今日?虧負妖王信任,究竟將我妖境置於何地?好一大道正統,好一白澤弟子,我呸!連山匪的道義都不如,不過是條東食西宿的卑鄙鬣狗!」

  傾風同貔貅:「……」

  貔貅由衷道:「你死得不冤枉。」

  這頭也不好看啊,還這麼大個人頂在脖子上,當什麼用?

  比之傾風等人的口頭挑釁,犀渠顯然更憎恨於九尾狐的背信。

  凡與人族勾結竊奪妖族權柄的,皆是賣族求榮,在他這裡該遭五雷轟頂。

  「平苼、依北、映蔚——好啊好,我今日能殺死兩位城主,為妖境剔去你們這幫噬肉的蠹蟲,也算是老天開眼!」犀渠牙齒幾乎咬出了血,說話時聲音有種含糊,「休怪我不留情,去死——!」

  犀渠身形隨著他周身妖力的暴漲,猛地又拔高了兩分,面上皮膚稍稍發青,表面爬出幾道蛛網似的血絲,本就旺盛的毛髮更恣意地抽長,渾身籠罩著一層淡金色的亂流盔甲。

  其妖力鋪天蓋地,甚至比傾風當初在否泰山上直面過的活屍傀儡還要赫赫盛大。兵氣彌天,帶動大地隨之呼吸。

  傾風心臟跳如擂鼓,筋脈也被他爆發出的蓬勃妖力所牽動,脖頸上的青筋暴突出來,一下一下地猛力彈跳。

  若非是白澤送她的那幾枚靈石壓制,恐怕此刻已受不住他這霸道的妖力衝擊。

  傾風面上不敢顯露,抬起劍,抖去上面的一串血珠,控制住發顫的手腳,哂笑道:「你又不是女媧的補天石,我不信你真的刀槍不入。就看你這金剛不壞的本事能維持多久。是我的劍先壞,還是你先死!」

  犀渠只剩下一個角,這回不敢再脫手往外丟,膝蓋微屈,佯裝要朝屋頂上的貔貅襲去,末了旋踵回身,握著那鋼鐵似的黑棍朝著傾風鞭打而去。

  犀渠與傾風之間尚離著半人的距離,縱是兵器上灌滿了氣勁,不算兵刃上的交鋒,也不難擋下這一擊。

  可當傾風將長劍甩至左手,自後腰抽劍格擋時,分明感受到左臂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給勒緊了。

  待她想止住衝勢已是不及,劇痛順著手肘往上半寸的位置清晰傳進腦海,隨即便眼睜睜看著手臂被無形之力絞斷,分離開去,斷口處不見一點血。

  傾風知道這畫面不真實,可也確實失去了左手的控制權,彷彿身體被剖作了兩半,自己只能二擇其一。

  有剎那錯覺,思維遲滯住了,真以為自己斷了條手。

  在她意識動搖之際,一條絲線從斜上方急射而來,將那斷臂與她的肩膀接了回去。

  傾風陡然清醒,從驚駭的迷離中回神,緊跟著半邊身體被那絲線提起,在貔貅的操控下,紙人似地僵硬起跳,朝後飛騰,躲過了犀渠殺氣凜冽的兩記捶擊。

  「切莫大意!」貔貅厲聲警告道,「這院子裡全是他布下的陷阱,你一腳踩一個法寶!看仔細了!」

  傾風也是一陣後怕,不明瞭方才那是什麼詭異的妖術,使得全無徵兆。若非貔貅機敏,來年墳頭都不見能有一個。

  貔貅見犀渠動了真格,左右已與傾風綁在一條繩上,不再觀戰,跳下房簷同她一道牽制。

  傾風轉了轉肩膀:「嘖嘖,你瞧瞧人家,人家多少法寶,好歹都是城主,你怎麼那麼寒磣?」

  貔貅跳腳道:「這裡是他家,自然是他富貴!誰出門會隨身帶個寶庫啊?!有病吧?」

  他手上那把絲線又不知是什麼法寶,在強光之下近乎看不出存在,只能偶爾瞥見一道銀絲,撲朔閃現。

  貔貅長劍出鞘,對著虛空一頓削斬,擋在犀渠跟前,見傾風面有不解地站在他身後,急切道:「看妖力!他院裡設了隱匿的法陣,須用高一等的妖力看。你能偽裝出九尾狐的妖力,能不能借它開一次真目?」

  傾風說:「能還是能的,我有別的妖力。」

  她將手按在肩上繫掛著的靈石上,將白澤的妖力引了一些到雙目,重新睜開眼,便看見犀渠身側與腳下,有些若隱若現的妖光。

  貔貅一口氣提在胸口,不上不下,提醒道:「不快將犀渠殺了,你、我,外頭的人,都得死!我捨命陪君子,你可別是害我啊!」

  謝引暉來昌碣只帶了百十來人,起先是來探查消息,後收到趙鶴眠的傳信,以為傾風遇害,所以趕來搭救。

  這小批精銳,突襲還好,面對滿城的妖兵根本抵擋不了。現下多是靠著那幫小卒群龍無首、自亂陣腳,才勉強穩住局勢。

  待叫他們發現自己這幫人不過是堆紙扎的老虎,憤情下群起而攻,可頑抗不到援兵趕來的時候。

  傾風雙目充血,高聲喝道:「我知道!」

  貔貅在犀渠強攻下開始左支右絀。

  那莽夫的蠻力隨著法寶的加持,能將巨石直接捶成碎渣,他被震得渾身發麻,感覺再支撐一陣,真要被雕刻成蹲門口招財的石像,連連喊道:「快救我救我!」

  傾風提劍上前,縱身一躍,踩著貔貅的肩膀飛到高處。

  劍光如霜,自上而下,似日照大荒,直白又豪縱地斜刺而去。

  犀渠放聲大笑,鬥志昂揚地道:「左右不過這點把戲!我還當你們藏著什麼手段!」

  他抬手一招,庭院底下閃起無數妖光,甚至閃了傾風一眼。

  那些妖力到犀渠手中,直接匯成他外身的盔甲,正面不閃不避地擋住了傾風的一劍。

  傾風:「??」

  一腳一個法寶,難道不該是個虛詞嗎?!

  貔貅拽住傾風的腳,將她甩向身後,自己也快步退去,順手從胸口摸出個什麼東西,塞進嘴裡,嚼也不嚼地咽下,對著地面噴出一道裹著刀光劍勢的烈風,想將庭院裡的陣法掘開。

  犀渠冷笑:「白費力氣!貔貅,不如留著法寶!往後都是我的!」

  他撕開外衣朝前一抖,將那青色布衣抓在手中翻轉,擰出一道旋渦的氣浪,把貔貅的妖力盡數化解開去。

  貔貅一口氣吐完,見連點土皮都沒刨開,肉疼地道:「我的五千兩啊!」

  傾風聽得肝尖兒顫抖。

  你們有錢的妖,都這麼打架的嗎?!

  貔貅氣得發狂,眼紅犀渠這妖貪奢至極,將真身都煉成了天地至寶,忿忿不平道:「陳傾風!他那身衣服就是他的皮,將它扒了送我,我與你五五分賬!」

  府內鏖戰苦鬥,外面的形勢亦是不容樂觀。

  謝引暉的木身本不大契合,待他施展出遍生古樹的遺澤,將那幫俘虜的人族救出,身上妖力已耗損大半。

  一群妖兵以為謝引暉敢真身露面,定是帶了大批的人馬前來,或是有十足把握,在城中備好了接應。是以如履薄冰,左閃右挪,維持著防備保守的陣型,不敢貿然上前。

  唯恐哪裡冒出一支隊伍來,趁著他們分神,將他們衝散圍殺。

  可是打了一陣,遣小兵四處搜尋,發現始終只有他一個人。餘下的頂多是些不成氣候的蝦兵蟹將,在外圍撓癢。

  且謝引暉儼然已獨木難支,將那些高聳雄奇的巨木都收斂了起來,僅剩下些稀疏的枝條,騷擾著周邊的兵卒。

  為首的妖將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高舉起兵器,怒吼道:「謝引暉是孤身來犯,弟兄們,殺之大功!封萬戶侯,封大將!榮華富貴享受不盡,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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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千峰似劍(四十一)

  小妖們對其宣言將信將疑。

  實在是有些根本已經失了戰意,沒了奮勇爭功的心氣。更不解自己究竟在為何拼殺。

  是他們卑鄙在先,以無辜人族為餌,可此前謝引暉動手時還特意留有一線。

  趁著士兵們旗靡轍亂,他本可輕易將眾人絞殺,但最後不過是操縱著樹幹將攔路的小妖們揮開。

  嚴重的幾人被拍出了重傷,抬出戰場。見傷員們相繼往外竄逃,他也並未出手阻攔。

  除非是主動舉刀朝他拼殺的,其餘都未下死手。

  眾人虎口餘生,慶幸之外,更是油然生出一種荒天的大謬。

  他們行如狗彘般地討生活,出賣良心,不過是為糊口飽飯。昌碣糧米珍貴,尋常的活計根本滿足不了一家的吃喝,小妖們的選擇唯有參軍,哪裡是真心想為了犀渠赴湯蹈火?

  而今更是如此。

  謝引暉對他們網開一面,統率的妖兵卻要他們執劍上前。全然不顧眾人死活。

  兩相對比之下,心頭自然有所偏頗。什麼萬戶侯,封狼居胥,都不太誘人了。

  說到底,人與妖到底是有哪裡不同啊?不都是一顆心,一顆肺?

  真剖開這些人的胸膛,不定誰流的血更黑。

  於是在那妖將的諾言許下之後,原先還算有序的隊伍,肉眼可見地分裂開來。

  ——膽大的便衝上前去,消極的則繼續留在原地。

  謝引暉一身黑衣,雙目緊闔,隨著四面敵軍靠攏,腳下平地揚起一陣風,吹得他衣袍鼓動,長髮翻揚。

  面上是毫無波瀾的沉靜,微微低著頭,流暢而僵硬的面部線條,叫他仿似高站在道觀神廟中的一尊泥塑,有種格外的慈悲與威嚴。

  他好似獨立於塵世之外,毫不在意耳畔的聒噪紛擾,直至被千眾合圍,兵器上的寒光舞動間反到他的臉上,才緩緩睜開眼睛,抬起手臂,朝下一揮。

  那些攔截在路上,與小妖們糾纏的樹枝紛紛停下動作,在空中停頓了一瞬,安順地收回地面,僅留下一個個凹凸不平的淺坑。

  妖兵們心頭大震,一股莫名的恐慌佔據了心神。那種源自死亡的、惶惶不安的驚懼,陡然間被放大了數倍,將滿腔封候拜相、建功立業的激情給壓退下去。

  眾人雙手發顫,生出悔意,緊握著的兵器不受控地垂了下去,舉目四望時,才發現遠處的高牆上悄無聲息地多出一群黑衣修士,寬袍的長袖上皆繡著依北城的紋樣。

  那些人兩手掐訣,俱是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佔據了東南西北四個方位。

  不過幾十號人,大有將他們上千人反圍的架勢。

  當妖兵們察覺到自己心神中的異樣,想要反抗或撤逃,那些修士整齊一致地動了。拋出手中長劍,引動設好的埋伏,異口同聲地低喝道:「劍陣!殺!」

  截然的幾字壓過了東風的凜冽、戰馬的嘶鳴,將士的聲威、彌天的吼叫。

  氣勢如銀河落天。

  一時間刀寒劍冷,姿影重疊,淒風似雨,血流如濤。

  空氣中隨之飄散出濃烈的血腥味,連天色都因這刺眼的紅芒晦暗了三分。不知是血濺進了眼睛,還是那劍刃上的血漬浸染了天。

  妖將自看見那群劍客起,心中警鈴大作,揮著手慌亂高喊道:「有詐——有詐!退!速退!」

  等他話音落畢,那些聽他指令前去收取「大功」的馬前卒們,已亡故大半。

  妖將雙目刺痛,躲在大軍後方,前面擠靠著上百名小兵作盾,自以為安全,就在他勒緊韁繩想要緩步撤退時,謝引暉的眸光穿越眾多的人群精準掃向了他。

  謝引暉抬手一指,隔著數十丈的距離點出他的位置。

  妖將回憶起謝引暉的諸多傳聞,大腦一片空白,再顧不上什麼尊嚴,拍馬從人群中強行衝撞出去。

  後方的小妖被馬匹撂倒,駿馬跟著受驚,前後踢踹跳躍,將背上的人甩下馬背。

  妖將忍著痛楚倉促起身,剛要借著密集的人群藏匿起來,地上倏然鑽出一條手臂粗細的木枝,繞過一旁的小妖,將尖細的前端刺穿他的胸膛。

  謝引暉神色涼薄地收回手,那根樹木跟著緩緩消退。

  血液從妖將胸口的破洞中噴濺出來,屍體沒了支撐,虛軟地滑倒在地。

  附近的妖兵們失了統領,又畏懼謝引暉的遺澤,當即散作一團。

  依北城的修士們鎮守住城主府的四面大門,不追窮寇,只用劍在街上劃出一線,厲聲威懾道:「上前者,殺——!」

  這百多人也是沉得住氣,待到迫在眉睫的時機才出面救場。造出一番宏偉博大的聲勢,叫餘下的妖兵們驚疑難定,忌憚不前。唯恐謝引暉還留有後手,請他們主動入甕,再施一場劍陣。

  上下不齊心,就是十萬兵,也只能打出一萬人的戰力。何況這條街巷根本塞不下那麼多人。

  只不過百人,便在數十倍人數差距的極大劣勢下,將局面再次穩定。

  謝引暉面無表情地站在血海之中,加速調息。

  邊上一名中年修士靠近與他耳語道:「先生,這些小把戲頂多只能拖延。尋不出破局之法,我等斷然支撐不到明日。還是早做打算,從長計議。」

  謝引暉說:「等。」

  「等什麼?」中年男人手中劍光一斜,難掩急切道,「我們的人要明日下午才到!映蔚那邊的兵馬再快,如何也得明日早晨。繼續與這群妖兵在此周旋,死傷不知光輝有多少。那幫喪盡天良的妖族,若去遠處抓捕人族押來要挾,憑我們幾個人手,哪裡能阻?先生您的身體又能支撐得了幾時?趁現在還有餘力,我等先送您出去!莫要強求了!」

  確切來說不算是如果。

  知道謝引暉親臨,大好的機會,那幫妖將能放過城裡的人族?早已開始滿城搜捕,鬧得人人自危。

  謝引暉無動於衷:「我一退,你們擋不了片刻。守住城主府,待我師侄斬殺犀渠。」

  「您師侄——」中年男人心道,又是哪裡冒出來一個不知深淺的師侄,撂下這樣的大話!蠱惑得他們城主都輕重不分了。

  又及時克制住,將臨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提著劍悶聲道:「我去助她!」

  「你別去。」謝引暉將人拽住。

  中年男人剛要問什麼,謝引暉補上一句:「你不行。礙手。」

  中年男人:「……」

  謝引暉解釋說:「她是劍主。」

  他好似在一本正經地說著玩笑。

  中年男人盯了他半晌,才面色古怪地追問道:「什麼劍主?」

  「山河劍的劍主。」在這萬難的危急時分,謝引暉提到傾風,還是會慷慨地多說幾句,甚至極力扯動著唇角,想露出一個笑容,「人境出了一名劍主。」

  中年男人脫口而出:「您不是被騙了吧?」

  謝引暉淺淺瞥他一眼,無意與他爭辯,表情雖未變化,可是心情明顯地不悅起來。

  遠處一道焰火沖上天際,紅綠的火光在天空中拉出一條灰黑色的尾巴,正是依北城提早約好的信號。用以警示眾人,妖兵們劫掠了一群人族正在朝城主府靠近。

  「我這張嘴!」中年男人氣得想抽自己嘴巴,懊惱道,「怎麼說什麼來什麼!」

  謝引暉仍是那副安然不動的模樣,眼底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指尖一根細長的木鬚連通地面,吸收著泥土下樹妖的妖力。

  對面的妖兵也看見了燃起的信號彈,聽見高空飛禽的傳信,重整旗鼓想要再殺。

  視野所及處皆晃動著兵戈的寒芒。

  中年男人見局勢大為不利,那點虛張出的聲勢維持不了這個場面,帶著點請求的味道說:「先生,您先走吧!這大門我等替您守著,只要我留口氣在,定然不退半步!」

  謝引暉說:「去哪裡?他們人多,我們人也不少。何必退?」

  「哪裡來的人!」中年男人腳步一錯,擋在他身前,當他是見了鬼的眼花,「您來昌碣,一共只帶了我們幾個!」

  「民心。」謝引暉搖頭,沉聲道,「你們都犯了錯。」

  中年男人尚不解其意,對面的妖將已借著傳音對他們放聲大吼。

  「謝引暉!」

  「昌碣城裡,有多少人族,你知道嗎?」

  謝引暉抬起手,輕輕將面前幾個過來護衛的修士推開。

  「看來你的人馬也不多,遮不了這昌碣的天啊。」新頂上來的那名妖將學聰明了,人隱匿在暗處,聲音從虛空縹緲傳來,辨不出方向。

  他口氣張狂道:「謝引暉,你自裁於此,我當今日無事發生,現下就將他們放過!」

  邊上的修士怕謝引暉動搖,真遂他心意,舉起長劍,斬釘截鐵地斥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潑賊,有膽的出來領死!」

  妖將不以為意地笑了幾聲。

  不多時,押在最前的一批俘虜到了。

  小妖們用繩索綁住了他們的手,轟趕著人族依次走上街道。遠遠見得謝引暉真容,心生膽怯,戰戰兢兢地停在一處不遠不近的地方,按著百姓跪下,再次用刀鋒貼住他們的脖頸。

  妖將猖狂大笑道:「謝引暉,我看看你的神通,還能再救他們幾回!」

  俘虜們低著頭垂淚。也有些淒涼哭了兩聲,希冀地望向謝引暉。

  謝引暉張開嘴,輕吐出兩個字:「殺吧。」

  「先生,您不——?」中年男人嘶聲叫了半句,反應過來,震怒的神色轉為錯愕,彷彿不認識一般地看著面前的人。

  妖將頓了頓,冷笑道:「謝引暉,你耍這樣的把戲沒有用!你若真這樣說,我就先殺個百十人,給刀口餵餵血!」

  謝引暉視線不大真切地遙望著百丈外的人群,隨即瞳仁微微轉動,聚焦在面前那排俘虜上,沉緩有力地道:「殺吧。今日死於法場者,事成後我會命人為你們斂屍下葬,不會叫你們做孤魂野鬼。」

  中年男人木訥道:「先生?」

  「若是已到此等關頭,仍是無人願意挺身而出,只想做一根隨波逐流的稻草,光等著他人來救。那縱是仙神降世,也幫不了你們。」

  謝引暉用平緩的聲調,說著決絕而略帶殘酷的話語:「我不會同當年趙先生的那幫兄弟一樣,為了這座城裡的人族,自困一隅,捨身忘己,忍受數十年屈辱,護你們一時安生。你們又不是三歲小兒,只能將性命交托他人。我只給你們兩條路走——要麼與我一同求生,要麼與我一同殉道。」

  尤其最後一句,沉鬱而堅毅,叫中年男人聽得身軀震了一震,不知該說何是好。

  對面跪著的人族也紛紛不敢置信地抬起了頭。

  「趙公有大善,可我不學他。」謝引暉的聲音在妖力震蕩下,傳遍寰宇,無視對面諸般復雜的眼神,沒有波動地說道,「人族的路,不能光憑幾個人走。趙鶴眠非要在前替人族鏟平斬棘,他們自然不覺得是趙公同道,只想將義士們推到刀鋒前,再換自己安居在後。人族的骨氣不能用大恩來換,唯能以血、以肉。我要昌碣的人族明白,他們一直是刀俎下的魚肉,自己不博,指望何人?」

  他緩了緩語氣,朝對面的俘虜道:「若是真有閻王殿,認得殺你們的人,自去報仇。我已救過人族一次,可無人願意與我同道,我大業未成,不會再捨命救你們第二次。」

  謝引暉總是在沉穩中,透露出隱約的瘋狂。好似一座隨時噴發的火山,叫人琢磨不透。

  中年男人聽著他講述,有震撼、有恐懼,可自悲涼中細思起來,又覺得他所言不無道理。

  人族甚十倍於妖族,多年前還是因為受制於妖境的天時,無處可去,無人依附,放迫於形勢苟縮在此。

  今時不同往日,人族被妖族欺壓,還是束手就縛。寧願跪在地上懇求同族捨命相救,也不敢起身反咬妖族一口。

  他們若自願做這軟刀,昌碣的革新何時才能有功成之日?

  一時間,依北城的修士竟無人開口相勸。

  謝引暉頷首示意道:「殺吧。」

  那妖將惱羞成怒,尖細叫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

  謝引暉平淡道:「我只最後一句。我無意苛責妖族。本意探求人、妖兩族共存之道。但今日凡是動手屠殺人族的,日後我定斬不恕。想殺的,留好腦袋,動手吧。」

  妖將大怒道:「殺!」

  人族掙扎慘叫起來,淒厲哀怨的哭聲混雜,聽不清他們具體想說的話。手腳上的繩索綁得不算嚴實,奮力掙著那點空隙,在地上爬行向前。

  小妖們握著刀,躑躅著不敢動手。

  妖將惱怒非常,嘶吼道:「你們還在等什麼?殺啊!給我殺!」

  角落處一群商旅販夫,聽見謝引暉的傳音,再次探出頭來。

  貨郎將自己的箱子都丟棄了,往身後綁了十幾把刀劍。

  有些是從地上撿來的,有些是從鐵匠鋪裡搶來的。見著能打的人族就分一把,想請他們一同去護道。

  可惜願意同他上陣廝殺的人族寥寥無幾。煽動不了幾個。

  昌碣的人族,還沒他們映蔚的小妖來得英勇。這誰樂意再往前湊熱鬧啊?無趣得緊。

  眾人幫著喊殺一陣,沒了興致,便避開搜捕的妖兵,躲到暗處等待映蔚的消息。

  此時聽見謝引暉的宣告,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有道理!」貨郎嗤笑道,「難怪都不肯隨我殺敵,原是指望著謝引暉能同趙鶴眠一樣捨己救人。這回是叫天天不應了。」

  「謝引暉這樣的狠人,若真能叫眼前的仁慈絆住手腳,怎可能有毅力叛離人族,又孤身從妖王的都城逃脫?他連自己肉身都捨得,是最知曉取捨之道的。」

  貨郎興致勃勃地跑出去查看:「我瞧瞧,謝引暉這樣的狠厲威逼之下,有沒有勇士敢站出來。不會當真無救了吧?」

  後方的同伴跟了上去。

  反正他們是映蔚的百姓,人多勢眾時能當悍匪,打不過分頭跑路,又可當飛賊。就昌碣的那群妖兵,沒什麼好怕的。

  貨郎在街巷中間熟稔穿行,忽而聽見一陣齊整的腳步聲,以為是妖兵們來襲,正欲撤逃,隨意掃去,發現是個熟悉的東西。揉揉眼睛,指著遠處街上飄揚著的一塊旗幟,訝然道:「那是什麼?我看錯了吧?」

  身後人立馬湧了上來:「那是……映蔚的軍旗?」

  「騙子!映蔚的軍旗哪有如此寒酸的?隨便扯塊破布畫個圖就是了?」邊上的兄弟叫道,「而且那特娘分明是昌碣的妖兵啊!為首的那人我還認得,不是叫王道詢嗎?常來我鋪中與我閒聊,何時成映蔚的人了?!」

  貨郎指著說:「後面還有個依北的軍旗。那衣裳……不會全是人奴吧?」

  貔貅被府外的動靜分了心神,幾次險些被犀渠抓傷。

  傾風屢屢搭手相助,自己倒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她身上內傷淤積,每與犀渠相撞,筋脈都會受其內息反震,不似表面從容,黑著臉道:「你少分神!你不是想給犀渠陪葬吧?」

  「你不關心你師叔的事嗎?」貔貅急得抓耳撓腮,「你師叔那邊定然快熬不住了!別最後只剩我一個啊!我映蔚打下昌碣來能做什麼?」

  傾風實在受不了這沒完沒了的法寶,懷疑犀渠將妖境三百多年的法寶都搜羅過來了,忍著想踹貔貅的衝動,問:「貔貅,你的妖域呢?把他拉進去,看能不能壓住他這滿園的陣法。」

  貔貅瞪大眼睛,叫道:「你開什麼玩笑話?大家的妖域各不相同!我不擅此道,怎麼平空生出一方天地來!還要壓過犀渠的位格,不如做夢比較快!」

  傾風「嘖」了一聲,思緒無力飄散開,想他關鍵時候怎那麼不頂用?還比不上他們嬌生慣養的林別敘。

  不知是被她念叨著了,還是林別敘這人真就那麼邪性。傾風腦海中的思緒剛一閃過,耳邊便聽見了那陰魂不散似的聲音:「傾風師妹這是想我了?」

  傾風脊背一個哆嗦,倏然抬首,見林別敘閒適地站在牆頭,心情一起又是一落,短時間內變轉了數次,說出口的語氣聽著便有些復雜:「你也來了?!」

  他們統共就那麼幾個人,白重景多半不會替他們出手,餘下的全擠在這小破——大財主的院子裡了。

  傾風急忙問:「外面怎麼樣?我師叔能抗住嗎?」

  「外頭……」林別敘思考著措詞,「各打各的,有些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傾風:「啊?」

  貔貅終於沉冤昭雪了,委屈跳腳道:「我就說外面亂成一鍋粥,你非說是我笨!你自己去也看不出名堂!」

  「又多一個找死的!」犀渠陰狠地瞪向林別敘,「她不是九尾狐,那你也不是三足金蟾了?」

  貔貅嘴上不饒人,誇張地驚呼道:「先生不愧是先生!你一來,連這石頭腦袋都變聰明了。」

  「在下今日兼做個收魂的。」林別敘笑說,「特意前來送你一程。不必相謝。」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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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千峰似劍(四十二)

  林別敘說話間,犀渠腳下已有一道水紋蕩漾開,層層向外,連成一片幽藍的水面。

  犀渠當即騰躍閃避,想要逃回身後長廊,人正飛在半空,被貔貅化為原型撞了回去。

  兩者妖力沖湧間,如銅鐘震響,聲比雷鳴。

  犀渠穩住身形,落地時只感覺腳底發軟,不是正常的泥土觸感,垂眸一看,足尖同樣出現了湖面的水光,尚未退盡的沙土影像中,已有寥廓明亮的星辰,與崢嶸高聳的俊峰。

  他一聲疾呼尚卡在喉嚨裡,不等再次提氣,人已墜入水中。天旋地轉過後,如同溺水之人,拼命撲騰了下手臂。

  施展完妖術,林別敘的臉色也變得不大好看。顯然用妖域壓住這滿庭院的陣法,於他而言也頗有些勉強,維持不了多久。

  犀渠的表情,與當初祿折沖知曉林別敘身份時的反應,有種微妙的相似。

  「白澤?!」犀渠一字一句說得好似撕心裂肺,漆黑的雙目中是正欲噴薄而出的漆黑雙目,表情在憤怒與震驚的交織下變得猙獰而扭曲,最後只剩下連綿無盡的恨意,「你為何要叛我妖族!」

  回答他的不是盤坐在一側山石上的林別敘,而是傾風從側面朝他脖頸處平削來的一道劍氣。

  犀渠護身的法寶大多都布置在院子裡,但真正寶貴的東西還是帶在身邊。他雙眸死死盯著林別敘,幾要噴出火來,反應自然慢了一拍。

  傾風的劍刃快要貼到他皮膚了,他才轉過臉,兩手交叉將長劍擋了出去。

  犀渠的眼睛本來就大,此刻目眥欲裂,橫布血絲,近乎有傾風半張臉的大小,看著陰森可怖。

  傾風這一劍與水光相映,劍氣鋒銳似沖天的長瀑,長劍下捲起激蕩風雷,咬緊的牙關間低沉擠出一字:「破!」

  犀渠將全身妖力蓄於手肘,還是擋住了她這奪命的一劍,只是敵不過她這衝勢,整個人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沿著湖面滑行,快被衝擊上岸。最後連身形也立不穩,跌倒在地。

  犀渠手掌往下一按,感覺妖力正被身下的湖水緩緩吸收,又被傾風那一劍反震出一道內傷,動作變得有些遲鈍。

  只不過剎那的遲疑,貔貅這隻巨獸已從天而降,一腳踩中他胸口,張嘴朝他撕咬而來。

  犀渠狂吼一聲,不知哪裡蓄來的力氣,兩手抱住胸前的腿,將貔貅拋甩出去。然而手臂還是被貔貅的牙齒咬傷,露出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來。

  貔貅停在半空,渾身金芒,照得這妖域的日暮之景亮如白晝,總算有空開口唾罵道:「呸?什麼叫叛妖?你當小爺不是妖?白澤瞧不上你的做派,你這人定要受天道擯棄,早死去閻王殿裡佔個位吧犀渠!下輩子當牛做馬償還你的罪孽!」

  傾風悶聲不響,以氣沖凌霄之勢再殺去一劍。

  湖邊那棵能遮蔽半邊天的瓊枝巨樹,隨她劍氣搖顫起來,葉片簌簌落下。捲在劍氣之前,如千百片鋒銳的刀刃,旋轉著絞殺而去。

  貔貅轉過頭,驚訝看著她道:「你的劍術,為何到了這妖域裡,好像更厲害了?」

  連他都感受到了那種鬱勃的肅殺之氣。

  傾風:「廢話!」

  社稷山河劍起於少元山,劍意同是貫連少元山,白澤又悟道於少元山。

  山河劍中的劍法,在少元山的妖域之下自然更為浩瀚磅礴。

  彷彿此境萬物都歸順於她,聽她調派。

  「領死——!」

  傾風本以為這開山劈海一劍能俐落拿下犀渠性命,是以不曾留力。

  豈料環繞著她的氣機陡然一散,朝著犀渠轉去。

  山上萬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零落凋敝,氣象蕭條,生氣流散,抽離出的靈氣盡數湧入正低垂著頭捂住傷口的犀渠。

  「你們逼我的……」犀渠脖頸僵硬抬起,眼中是擇人而噬的凶光,眼珠顫抖著轉動,一時看向傾風,一時又掃向林別敘,張嘴噴出血沫,咆哮道,「你們非逼我至此!那就都去死!」

  林別敘面色慘白,低下頭悶咳兩聲,肩膀一顫,頭頂的晦暝天色中陡然洩進外界的日光,妖域支離破碎,並在下一息徹底潰散。

  傾風不假思索地收劍,腳下兩個起落,轉至林別敘身前,微微側身,一面戒備著犀渠,一面用餘光打量著林別敘。

  就見後者俯下身,在手心咳出兩口血,還強撐著寬慰道:「我沒事。」

  傾風被他咳得心頭髮緊,張了張嘴,又無話可說,只將手往後揮了揮,示意他快走。

  「怎麼回事?」貔貅驚駭道,「白澤的妖域豈會被他一隻青牛反控?少元山的妖力怎可能對這蠢貨歸順?」

  他尾音剛落,便聽見龍脈的哀嘯聲從天際處傳了過來。對他們這些敏銳的大妖而言,那些帶著戾氣的妖力如同茫茫細針直刺腦海。

  貔貅立即變回人身按住耳朵,可還是受到了那戾氣的沖湧,氣血一陣沸騰,將他皮膚燙得發紅。

  「少元山上,禁錮著趙鶴眠,吸取他身上妖力的陣法,自然不能遠在祿折沖的都城。而是被藏匿在山脈附近的昌碣。想來祿折沖將此大任交托給了犀渠,陣眼在他身上。」林別敘緩過一口氣,費勁地解釋道,「犀渠將那股禁制的妖力,抽調了一半到自己身上。那是少元山上最為古老的巨木,生機已與龍脈相連。他這強行地抽調,龍脈的生機也叫他斷了一成。」

  若是平常,犀渠還沒那麼輕易能驅用那道陣法。偏偏林別敘的妖域恰巧與少元山氣機相連,給了他大好助力。

  犀渠咧開嘴角,沖著林別敘陰鷙笑道:「多謝先生救我——!」

  他轉了轉脖子,身上骨骼發出「咔咔」的爆裂聲響,健壯的身軀頃刻間又往上竄高了兩分。

  一眨眼已衝殺至林別敘身前。

  貔貅與傾風同時出手,一個用劍,一個用掌,都沒擋住犀渠那震蕩山河的直白一擊。

  犀渠不過一個橫推,二人彷彿被一座巨山正面拍下。

  傾風撞上身後的土牆,疼得像是五臟六腑都被人攪揉了一遍,險要暈厥過去。

  貔貅皮糙肉厚,人也倒黴,恰巧撞上先前斷過樑柱的前殿。

  本就搖搖欲墜的樓房遭他又一次的重擊,這回終於坍陷下來,各種青石瓦礫將他修長的身體埋了進去。

  貔貅暴怒一聲,從廢墟裡跳了出來,甩了甩頭,將身上的沙礫抖落下去。朝地上連連「呸」了兩口,抬手粗暴抹去嘴裡的沙塵。

  「白澤要殺我?白澤不是能測算天機,通曉古今大事,趨近大道嗎?怎還會犯下這樣的大錯?」犀渠恣意大笑兩聲,又厲聲嚎道,「看來你還是個假的!待我撕下你的外皮,瞧瞧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林別敘長袖一拂,人已挪轉至遠處的屋頂之上,盤坐下調息,中氣不足地道:「我這人,不喜舞刀弄槍的,你還是繼續與我師妹討教吧。」

  犀渠面上邪戾之氣深重,歪歪頭再次朝他撲去。

  犀渠雖竊取了少元山上的妖力,可也因此變得有點癲狂,無暇思考,一心只剩血腥殺戮。

  林別敘抬手掐訣。

  他離開前往地上灑了把種子,此時那些種子深深紮根於地底,隨著犀渠動作迅速攀升上來,在犀渠未曾察覺之際,已將他一條腿死死纏住。

  分明是不算堅韌的野草,最大不過一指的寬度,犀渠那能拔山扛鼎的力氣,居然幾次嘗試沒能掙脫。

  貔貅也不知那是什麼寶貝,見犀渠被困,一顆心暫時從嗓子眼掉了回去,叫苦連天道:「你師妹怎麼扛得住?祿折沖那禍害,給這孽畜那麼厲害的陣法,不曾料到這蠢牛會發瘋嗎?!你這是什麼草?能頂多久用?」

  他說到最後一句差點咬到自己舌頭,因為犀渠抬掌一揮,已將那些草絲拔去大半。

  傾風拄著長劍起身,粗重地喘氣,擦去唇角的血,指著犀渠道:「你要是這麼不講江湖道義的話,那我也不客氣了。」

  貔貅瞪大眼道:「你還藏掖著什麼後招?想留到下輩子嗎?」

  傾風咽下嘴裡的血,四肢虛軟,內裡已近強弩之末。想叫貔貅送自己個厲害點的法寶或是妖丹,便聽見林別敘在上方叫了一聲:「傾風。」

  林別敘受妖域破碎反噬,面容難掩虛弱,神色卻並不慌亂。

  傾風與他隔空對視一眼,望見他眸光中的沉靜,眉梢動了動,不知他想說些什麼。

  以為他是想勸自己不要再用那些自損的手段,拇指在劍柄上摩挲了一下,扭過頭沒應聲。

  「犀渠調整陣法,將少元山的妖力轉到自身,趙鶴眠身上的禁制已卸除大半,能將龍息勉強傳至昌碣,可離城主府還是有些距離。我與他約好,他會再送你一道龍息,你以山河劍的劍勢為引,將那龍息引到劍上。」林別敘輕笑了聲,溫聲道,「可別叫犀渠搶走了,那你我今日,真是非死不可。」

  傾風重新抬起頭看他。

  「什麼龍息?」貔貅精神一震,大叫著道,「給我!給我!給我一道龍息,我也能斬殺犀渠!」

  緊跟著一頓,又古怪問:「什麼山河劍?」

  「趙、鶴、眠?」

  犀渠聽見這名字,那出走了幾萬里的理智又奇妙地繞回來了,轉了轉眼珠,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後知後覺地抬起頭道:「你算計我?」

  施在趙鶴眠身上的禁錮,唯有祿折沖能解。但犀渠該知曉其中一些法門,有操控陣法的部分權柄,以防趙鶴眠與龍脈在山上生出異變,祿折沖鞭長不及。

  犀渠這妖薄情寡義,生死之際哪會顧全大局?林別敘為他創出可乘之機,他怎忍得住不去動那陣法用以自保?

  「怎麼會呢?」林別敘按著隱隱作痛的胸口,不大真誠地笑道,「不過只是巧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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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四章 千峰似劍(四十三)

  傾風與林別敘四目相對,與他交換了個自己也不大懂的眼神,心情可謂跌宕起伏。

  腦子跟著轉了幾圈,想領會他的深意,推測他全盤的打算,很快發現這不過是叫自己分神,索性放棄了。

  不想在犀渠面前露怯,於是煞有其事地朝林別敘點了點頭。暗暗忖量著應該怎麼用劍勢牽引龍息。

  她也沒親眼見過那玩意兒,一口氣還能用劍勢來爭嗎?不會又是林別敘說的什麼黑話吧?

  犀渠見他二人默契對視,更篤定是他們設套,籌謀良久只為助趙鶴眠篡奪他的邊城,自覺被戲耍多次,新仇舊恨一並翻了上來,滿心暴戾之氣。喉結滾動著發出幾道詭異的氣音聲。

  「那你也莫妄想她能爭得過我!」犀渠一掌凶狠拍下,失控中顧不上力道,手臂上剛止住傷口的再次崩裂開來,鮮紅的血液飆濺了一地。

  他眼睛似也被那攤血漬染紅,眼珠外突,表面覆蓋上密集的血絲。扯斷那簇礙事的草絲,身形一蕩,不知疼痛般地朝傾風急衝過去。

  貔貅下意識大聲叫道:「小心——!」

  他那聲音是混了妖力的虎嘯,傾風被他一吼,也是一個激靈,抬起長劍揮出一個半月的弧形,嘴快一步地喝道:「社稷山河劍!」

  犀渠不大清明的思緒被她這石破天驚的聲勢往回拽了一把,在原地頓住,目光朝她長劍瞥去。

  那劍身倏然渡上一層刺眼的藍光,從他的角度去看,肖似海水拔高數丈,立成一堵水色的高牆。

  犀渠不明真假,可今日實在被坑害過太多次,「謹慎」二字被不合時宜地鍥入他的本能,當下心有餘悸避開了她的鋒芒。

  傾風趁勢後退,握著劍對前方虛空揮出兩道山河劍的劍招。

  貔貅:「……」

  好家伙,玩虛晃一槍是吧?

  他懷疑林別敘不過是想引犀渠先去殺他師妹,所以一番胡說八道。

  貔貅這妖是一點眼力都沒有,一張嘴更是敵我不分地大開殺戒,不留情面地道:「你要是能用出社稷山河劍,我還是兩界劍主呢!」

  他見傾風一套劍招使得又急又烈,心下比那密不透風,如銀河狂墜的劍氣更為混亂,抓狂道:「陳傾風,這時候還整什麼花拳繡腿?你對著空氣舞劍嗎?行或不行一句話,好叫我知道我要不要幫你!」

  傾風心下也是燥急,強行叫自己冷靜下來,清空了腦海中所有的雜緒,也沒去聽貔貅在獨自吵鬧些什麼。

  劍尖從地表劃擦而過,倏忽間,傾風心頭升起種玄妙的感應,覺得草屑紛飛的泥地再次輕輕顫動了下。

  不是犀渠那龐然大物走動時所帶起的震顫,而是有股威嚴之勢正要鑽地而出。

  說來就來!

  傾風將內勁集於劍上,順著那逐漸黏稠沉重的劍勢往上一挑。只見一道金色的光流從黃土下緩緩生出。

  金光流動間,隱約可以看見一條長龍在盤旋漂游,只不過身形模糊,凝聚不到片刻,又消融進無形的光色中。

  傾風提著口氣,低啞道:「龍息!」

  「想與我爭?!」

  犀渠眸光陡然炙盛,五指成爪,拍出一股雄渾妖力,將那道金色光流在半空截住。

  他如今身上恰有少元山的妖力,與那龍息算是一本同宗,居然比傾風強上兩分,將龍息朝著自己這邊拉近過去。

  屋頂上的林別敘也站了起來,神色肅穆地朝這邊看來。

  貔貅察覺他們幾人都不是玩笑,見那龍息快到犀渠手邊,嚇得渾身寒毛直豎,尖聲叫道:「陳傾風!」

  他跑到傾風身側,也試圖用妖力去助她爭奪龍息。可惜貔貅的妖力對龍息全無用處,他連那勞門子的金光都觸摸不到。

  貔貅抬頭叫道:「先生!」

  林別敘抬手下壓,示意他不要出聲干擾,放柔了聲音,說:「傾風。你不是受妖境國運庇護嗎?勿忘本心。且靜心去聽。」

  傾風滿頭冷汗,竭力抵抗著犀渠那頭的妖力,已快支撐不住。手腳灌鉛了一般沉重,連呼吸都唯恐懈勁,哪裡敢放鬆片刻心神?

  林別敘這樣說,她也只能轉動著瞳孔,朝高處睨去。

  林別敘抬手掐訣,朝她打入一道妖力。

  傾風五感瞬間通明,耳邊傳入千萬種聲音。從庭院中彼此交錯的呼吸,草木蕭索地搖落,到高牆外小兵們的怒罵,人族的悲泣……

  恍惚以為自己是一池水,天地眾生皆是空中的浮塵,紛紛揚揚盡數落在她的水面上。

  她眼前的視線昏花了,迷濛中隨著耳邊的聲響交織成一片浮動的光影。感覺夏日的清露凝結在了自己眼中,充滿了酸澀的冰涼,點點滴滴,將她血液中的溫度都冷了下去。

  恍惚像是神魂離開肉身,飄蕩到昌碣的街巷,看那些渺小螻蟻在硝煙下翻滾。

  映蔚的一群商旅躲在角落,再前方就是妖兵的隊伍了,眾人不敢靠得太近。

  「裡頭都是什麼動靜?我怎麼感覺打得也如此激烈?」

  貨郎不要命地探出腦袋,又被後方的兄弟猛力拽了回來。

  眾人推攘著,正屏息凝神地觀戰,耳朵動了動,聽見一陣鎖鏈碰撞的聲響,不由回頭朝身後看去。

  是街頭那個一直默默無聞的老乞兒。

  他蓬頭垢面,一頭稀疏長髮擋住了憔悴的臉。走動的步伐緩慢,拖行在地的兩條腿上滿是未好的瘡疤。

  他一步三晃地來到貨郎身後,朝他伸出手,聲音仿似越行萬里的黃沙,布滿了風霜之感,喑啞道:「借我一劍。」

  貨郎愣了下,反復打量著那老漢,不覺得他這把年紀還能拿起什麼劍來,但還是從身後一成捆的兵器裡,挑出把看起來成色最好的劍,將它兩手遞到老漢手中。

  「多謝。」老漢點點頭,接在手裡,五指緊握,低聲呢喃著道,「許久不曾握劍了。」

  他右手顫抖,連帶著劍身也跟著晃出了虛影。脊背挺了挺,可多年來為避開旁人的目光,長久佝僂,已直不起身。

  他倒提著劍,從那簡樸的劍身中,汲取了一絲往日的豪情。回憶起自己當年也曾氣吞山河,隨趙鶴眠征伐左右。一把捲刃的兵器殺過無數妖將,為人城基業砌下過隻簷片瓦。

  那個生動而豪邁的人物從恍如隔世的記憶中重生,帶著他朝妖兵聚集的方向走去。

  貨郎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老者的背影,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覺那老漢的步履逐漸平穩起來,肩膀不再上下歪斜,又有了當年那赳赳老將的兩分威武氣度。

  胸口情緒激蕩翻湧,有一瞬想將他攔下,叫他不要上前。

  小妖見老乞兒出現,已習慣了看他在陰暗角落處哀哀乞憐的模樣,臉上是不以為意的鄙夷之色,沖著他抬起手中寬刀,厲聲道:「找死?」

  那老者支著一身快散架的枯骨,腳下腳步,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太多的話同自己的血液一樣幾近乾竭了,發出的只是一聲茫然的鼻音。

  他復又閉上嘴,唇角上揚地笑了起來,哼出一首荒腔走板的俚曲。

  小妖們離得遠,不曾聽清,只看他瘋瘋癲癲地在那裡唱曲兒,失了耐性,提刀朝他走去。

  老者唱到一半,自己也忘了詞,索性停下,朝著小妖舉起手中長劍。

  他這一生是從污濁的淤泥裡爬出來,滿頭的白髮與渾濁的雙目,浸透了這世間的蕭條。一身骨頭叫人打折過,唯有傲氣撐著他苟活至今。

  他喉間湧出一股熱流,落劍前,沙啞地高吼道:「站起來——人族!我此生潦倒,可我血不空流,為何要做為奴為畜,站著活!人族!叫你子女都能站著活!」

  他一劍不曾落下,脖頸上先是一涼,帶著未盡的遺恨,死不瞑目地橫倒在黃土上。

  為他短暫擁有過的輝煌、光明磊落的一生,寫下了最微不足道的一筆。

  傾風猝然睜開眼,渾身戰慄,彷彿被他的熱血劈頭蓋臉地淋了一身,跟著滾燙灼燒起來,將自己也燎成了一把火。

  耳邊諸般喧囂霎時退去,只留下浩浩的長風與無盡的空寂,縈繞在屍體上空。

  「啊——」

  傾風手中長劍漾起粼粼金光,一剎那忘卻自我,只覺自己正站在老者的身前,接過了他臨終前無力揮下的一劍。

  熱淚順著側臉的弧度淌過,那滿腔難解的怨憤、至死不休的悲愴,都在未遂而身亡的執念中噴湧出來。

  隨著老者脫手的長劍落地,跟著斬下那能隔開天光的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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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千峰似劍(四十四)

  犀渠正與傾風爭奪那道龍息,眼瞅著目標離他僅餘半指的距離,大笑聲狂放響起。

  未過兩息,低沉的龍吟聲驟然響徹,隨即整個院落皆被那道巍巍然不可直視的劍光吞沒。

  山河劍劍意所觸動的異象,這回顯得微弱而不可尋跡。唯有耳邊迴蕩的劍吟聲中,帶著一種壯志未酬的蒼涼。

  如泣如訴,溢於天地之間。亦如英雄遲暮後的喟嘆,蓋過了世間的魑魅魍魎。

  貔貅倉促閉了下眼,感覺一股無形清氣從胸口掃蕩而過,一種難以言明的悵惘彌漫心間。

  未等他回神,盛壓日星的劍意已如電光一閃而逝。

  這一劍,沒有震天撼地的倒沖氣勢,卻鋒銳無匹。

  貔貅從未見過氣韻如此傷懷又強勁的劍意,心中驚惶難定,待炙光退去後,竟覺天上一輪明日都為之黯淡些許。

  帶著茫然之色朝前看去,就見犀渠站定在原地,臉上還殘留著大喜過望的笑意,手掌前伸,渾然鮮活,卻沒了聲息。

  「呲」的一聲,極輕的聲音,將貔貅繃到極致的神經拉扯了一下。

  犀渠脖頸上的皮膚便破開一條口子,飆濺出一股溫熱的鮮血。隨他身軀朝後倒去,一顆頭顱跟著滾落在地。

  不可一世、堅不可摧的昌碣城主,就那麼毫無反手之力死了。怕是到了陰曹地府,都想不明白自己死因是什麼。

  貔貅耳邊一陣嗡鳴,遲鈍地轉動脖子,望向身側。

  金色的龍息纏繞在光華未散的長劍上,留戀不捨地繞了幾圈,最終隱沒入傾風的手掌。

  貔貅想開口說話,才發現自己還失態地張著嘴,吞咽了一口唾沫,乾啞問道:「那是什麼?」

  那一劍絕不是龍息,可他也沒看清具體是什麼,只知傾風在絕境處忽然迸發出一股力量來,砍瓜切菜似地了結了犀渠,那道不聽管教的龍息也跟奔親娘一樣地到了她手裡。

  傾風抬手擦了把臉,已不知臉上濕潤的液體是淚、是汗,還是血,聞言也低頭看了眼垂懸的長劍。

  收斂了寒芒的劍身此刻顯得平和溫潤,沒了方才那種摧朽的殺意。

  她的手倒是因揮出那一劍,此刻還有些顫抖,手指的關節跟生鏽了一般,僵硬得不受她掌控。

  傾風把劍塞進貔貅懷裡,讓他幫自己拿著。用左手按住痙攣不止的肌肉,往後退了兩步,坐到一旁的石塊上調息。

  隨著一身新舊內傷被龍息治癒,精神也從那共情的悲壯情懷中脫離出來,生出自我的實感。

  傾風張了張嘴,想說,這是那一位無名老將,二十年冤深潮海,嚼齒穿齦所留下意志。

  可又不曾了解他所受屈辱的萬一,示意不忍輕談他的過往。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你狂言的兩境劍主,應該是我。」傾風克制著表情,擺出高人冷峻的氣派,苦中作樂地與他胡侃道,「雖然尚且拔不出你妖境的山河劍,但向昌碣的英烈先輩,借一道劍意,還是不成問題。」

  貔貅大腦一片混沌,怎麼思考都是有頭無尾,被她唬騙住,激動道:「我以為你是開玩笑的!」

  「誰跟你開玩笑?」傾風對著屍體點點下巴,「拿上,扔到陣前去,賊首已死,叫他們都別打了。」

  貔貅有些嫌惡地過去拎起犀渠的首級。那張臉實在醜得令人作惡,死了尤是,多瞥幾眼入夜都要噩夢。

  他扯下對方身上的外衣,將其裹了起來,用劍尖挑在最遠的位置,回過頭,炯炯有神地盯著傾風,語速飛快道:「執掌山河劍是什麼感覺?如何借劍意?你幫我也借一道,我試過了馬上還你!」

  傾風心道,真那麼隨心所欲,那她哪裡還是人?已經是神了。

  貔貅想躥去傾風身邊問個清楚,又礙於自己身份拉不下臉面,保留著微末的一點矜持,自顧自說個不停:「那一劍光殺個犀渠真是白費了,若是用在祿折沖身上,不定能直接去他半條命!不過祿折沖這人實在奸猾,鮮少以真身示人,連我都只見過他的傀儡。」

  他精神鬆弛下來,情緒多變,甚至有些多愁善感,在嬉笑怒罵間來回切換:「妖境……原來真的有山河劍這玩意兒。我還當只是個傳聞。笑他們痴念。罷了罷了,先把外面那堆爛攤子給收拾了。」

  「小爺我來——啊!」

  貔貅將長髮甩去身後,拔地而起,英姿煥然地朝府外飛去,結果一聲慘叫,撞上堵無形氣牆,被重重推了回來。

  傾風也被他嚇了一跳,剛站起又跌坐回去。

  貔貅穩住腳步,仰頭四望,叫道:「什麼東西?」

  林別敘指了指地下,一笑便震得胸口發疼,氣虛道:「禁錮趙鶴眠的妖力被犀渠轉移,這座庭院自然跟著被納入了陣法。憑蠻力衝不出去。」

  貔貅先是一慌,想著誰要在這裡陪著犀渠那具殘屍終老?他可沒為一個趙鶴眠犧牲至此的打算。

  見傾風跟林別敘面上都沒什麼慌亂神色,又馬上鎮定下來,把手上的髒東西一丟,跟著坐到傾風身側。

  「先生請。」

  林別敘袖袍鼓蕩著從高處飛下,走到犀渠身前,抬手一招,摸出塊黑色的符文。那東西的材質像玉又像木雕,上面用金漆寫著段復雜的秘文。

  林別敘將其拋至上空,符文自發飄到院落偏東的一個位置,幾縷銀光如細絲伸展出來,顯出周遭的一個隱匿陣法。

  那陣法的布置明顯與別處不同,光是一串繁復的秘文,便是連貔貅也看不大懂。顯然是祿折沖遣人幫他設置的寶庫。

  林別敘繞著陣法走動,抬手寫下幾個光字,落進空缺的符陣中。外行人瞧著是沒那麼輕易,尚需一點功夫。

  貔貅百無聊賴地坐著看他解陣,與傾風閒聊道:「先生以三足金蟾的身份在外行走,天下要是真有三足金蟾就好了。」

  傾風恢復了力氣,把自己的劍拿回來:「沒見過,不過我有一個朋友,是三足金蟾的遺澤。」

  貔貅眼睛發亮,猛地湊上前去:「真的?!遺澤能領悟多少?她的運氣好嗎?」

  傾風羨慕地說:「運氣很好。能靠花財消災。隨意走在路上,都能莫名其妙撿個錢袋。」

  貔貅:「男的女的?」

  傾風不料他如此熱情,說道:「女的。」

  貔貅追問:「年歲多大?長相如何?武藝幾等?」

  傾風回過味兒來,將劍身將他推開,撇嘴道:「關你何事?」

  「我還沒成親呢!始終遇不到個好的。」貔貅拍著胸脯保證道,「你將她介紹給我。她只要留在我映蔚,我城中定然能生出滾滾錢財,人人皆奉她為座上賓!」

  林別敘聽著這話,只覺很是耳熟。

  被貔貅瞧不上眼的犀渠,當初也是這麼對他說的。

  傾風悶聲不語。念著方才二人還並肩作戰,斬殺了一名勁敵,且出去尚要依靠映蔚的兵馬平定城中的亂象,姑且不欲駁他面子。

  貔貅全然沒個自覺,喋喋不休道:「我好歹也是妖境赫赫有名的瑞獸,還是一城城主。她既是你朋友,我定然不會虧待了她。她叫什麼名字?婚配了嗎?脾性如何?我不喜歡太沉悶的,可她如果是三足金蟾的遺澤,也不是不能接受。你們人境一般要下多少聘禮……」

  傾風兩手環胸,面色沉冷。聽他問個沒完,額角青筋跳起,邪火直沖腦門,最後實在按捺不住,出口諷刺道:「你做什麼白日夢?你拿什麼娶人家?你城裡一窩的騙子,還座上賓?說得好聽。我朋友那可是——三足金蟾!」

  貔貅被她罵懵了,叫屈道:「有我相護誰人敢欺負她?何況哪裡叫騙子,你這分明是污蔑!映蔚城的規矩是各憑本事吃飯!出門行商,本就是靠的一張嘴,我映蔚子民不偷不搶,怎麼腦子比別人靈泛,到你這兒就成騙子了?那昌碣豈不是一個土匪窩?」

  傾風說:「你跟昌碣比,你怎好意思?你自認與犀渠是一路貨色嗎?」

  貔貅也來了火,怒道:「你侮辱我?陳傾風,河都沒過你就在拆橋了!照你來說,你瞧著正氣和善的一張臉,不也是拿出來騙人的?」

  林別敘聽得耳朵生繭,出聲打斷道:「你們幾歲了?吵這些。」

  傾風指著他說:「是啊!我朋友還不到二十,水靈靈的大姑娘,你這老男人,你多大了?」

  貔貅暴怒道:「什麼叫老男人!我在貔貅裡還算是個孩子!單憑我這家世、修為、樣貌,數遍兩界也沒有幾個,不定是你朋友先看上我!」

  傾風不屑道:「你只有異想天開的時候像個孩子。」

  貔貅氣得炸毛,豁然起身:「陳傾風!」

  林別敘一掌揮去,匆忙說道:「開了。」

  只見院中出現一道斜長的入口,直連地底的密室。裡頭一片洞黑,彷彿能將光線吞沒。

  傾風跟貔貅互相瞪了一眼,闊步朝入口走去。

  林別敘揉了揉發麻的手腕,背到身後,無奈搖頭。

  進到密室,裡面倒是開闊明淨,不似想像中的陰森。

  最奪人眼球的是盡頭處一截深綠色的樹根。那樹根上散發著濃鬱的妖力,妖力凝結成白色的光點,在陣法中上下起伏,照亮一室光輝。

  僅憑這一小段樹根,便可想像其本體之宏大。

  貔貅早有聽聞這棵古樹,可它恰生於少元山的斷口附近。前幾年那地方的龍脈戾氣暴動還很是頻繁,縱是他也不敢輕易上山。

  此番得以見識,暫時忘了與傾風的爭吵,緩步上前,將手小心按到面前的樹幹上,甚至能感覺到掌心下正有蓬勃生氣流動,遲疑詢問:「這截樹根,該不會是從少元山上延伸過來的吧?」

  林別敘說:「有可能。桎梏趙鶴眠的那棵古木,自龍脈生出靈智前已成氣候。人人都覺得他該是個大妖,可是從不曾見過他顯形。亦不知其根系之深長,能蔓延多少里。不想祿折沖居然能調用它的妖力為自己所用。他能坐上妖主之位,誠然是手段奇多。」

  貔貅眸光閃爍:「那……」

  林別敘猜到他所想,難得肅起臉道:「祿折沖都不敢輕易動這樹。這棵樹要是死了,龍脈生機斷絕,人、妖兩境一道跟著亡吧。」

  「這麼厲害?」

  傾風正要伸出去的手趕忙收了回來,順道把貔貅的爪子也怕了下去。

  林別敘說:「我會將此地妖力重新移回少元山附近,便能解開院外的禁制。你二人不要吵鬧,不要打擾。這裡有許多法寶,自己去翻著玩吧。」

  「哦……」二人悻悻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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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千峰似劍(四十五)

  犀渠久不露面,城主府內失了動靜,那幫觀望的妖將們也開始各自生出心思。

  眼下秩序崩亂,一城無主,該是為己謀利之時。

  時事方能造英雄。千里馬受限於伯樂,英豪困頓於時運。多年來犀渠殘暴,獨攬大權,眾人空餘抱負之心卻無施展之力。

  可眼下犀渠生死難料,謝引暉與貔貅勢單力薄,若是妖境三座大城的城主皆在今日折損於昌碣,得勝者一夕揚名立萬不在話下。

  這番天地變局百年難有,此時手上掌有權勢的,皆該是天命之人!

  是天道予之,豈能不從?

  妖將們看清形勢,紛紛倒轉矛頭——不救犀渠,先奪權!

  於是城主府外圍聚的妖將們一改頹靡之氣,收起試探之心,分自行動。

  有野心的精銳部伍調來箭手,搬來火油,決定圍殺謝引暉。

  將領鼓舞群眾,一張嘴將眾人綁在一起。

  「弟兄們,今日若叫謝引暉等賊匪攻下昌碣,來日我等皆是死路一條!莫信對面機詐巧言,謝引暉方才自己放話,凡是殺過人族的,他定斬不恕!諸位都是有功之臣,忠勇之士,想逃的想退的,自省自己平日可否苛責開罪過人族!既手腳健全,寧可死於沙場,也不該受人族凌辱而亡!殺——!」

  一眾妖兵們豁出身去,應和道:「殺——!」

  自知落於人後,無一爭之力的妖將,乾脆帶著小兵們撤離戰場,改而在城中洗劫,順道綁下一群人奴,打算積攢了錢財,火速離開昌碣,學著謝引暉另尋他地再建一城。

  轉眼之間,城中乾坤顛倒,兵匪不分,僅剩暴雨狂風,巨浪懾人。漂泊其中的百姓無力求生,只能嚎哭於道。

  紀從宣策馬率領隊伍跑在最前,將倉皇四逃的人族收編進來,一些無意紛爭的妖族也悉數拉攏,叫他們亂糟糟地墜在隊伍後面,隨他沿著阡陌的道路稀稀拉拉地奔跑。

  紀從宣的嗓子已經啞了,靠著內力朝四面傳聲,號召民眾:「犀渠無道,殺孽滔天,犯下罪行累累,罄竹難書!城外冤魂無數,白骨鋪路,泥尤帶血,至今未涼。我知諸位皆苦暴政久矣,只是無處伸冤,今映蔚、依北二城攻伐昌碣,請有志之士隨我等一同赴義!滅殺此獠,以正大道!」

  映蔚的商旅們循聲跑來查看,見後頭跟著的全是一幫不成氣候的小民。背著幾個包袱,惶惶不安地張望,不似要上場作戰,更像是圖著人多在結伴逃難。

  莫說是什麼義士了,怕是對面來個妖兵,不必出刀,他們已直接屈膝投降。連個毛刺雨都頂不上。

  「我們是映蔚的人!」貨郎朝著紀從宣揮手,高聲問道,「我們映蔚的大軍呢?」

  貔貅敢直搗犀渠老巢,想是已兵臨城下、勝券在握,怎麼對峙了半天只有這麼一幫不堪入目的草頭軍?

  紀從宣沒答,只朝他們道:「跟上!」

  這幫商旅腦筋靈活,在昌碣這樣的龍潭虎穴也能混得風生水起,全憑幾分眼色,見他表情冷峻,沒再當眾追問,兩手握緊兵器,混到隊伍中間位置。

  此時城內百姓各處流散。有的躲在家中,有的藏於暗巷,更有趁亂試法,蒙著面胡作非為的匪徒。

  妖氛充斥,一片烏煙瘴氣、人人自危。

  倒是有幾個勇士抄起長棍跟那幫妖兵拼殺,可尋不到同道,孤勇之下四面受敵。

  紀從宣這支隊伍雖不成氣候,來歷也曖昧不明,可卻是眼下唯一能叫眾人依附的屏障。不多時已集結了數千人之多,遠遠瞧去還真有些像模像樣。

  可惜還沒威風多久,一群散兵便遇上了正經的軍伍。

  雙方狹路相逢,對面妖兵身上的寒光鐵衣死死壓住了紀從宣等人的聲勢,果然與原先所料相同,還沒開戰,後排的百姓們已開始打算撤逃。

  「跑什麼啊?!」貨郎喊住他們說,「眼下我等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講什麼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道理!看見他們隊伍後面綁著的人了嗎?你們現下自己胡亂跑,就要被他們抓去做人奴。你們不知人奴過的是什麼日子?」

  百姓們躑躅不定,自然也不想在這亂世裡獨行。可真要強逼他們上陣殺敵,又實在不敢。

  無力反抗也就罷了,主動送死,是如何也心有不甘的。

  對面的妖將冷笑道:「王道詢,原來你早生反心,與映蔚合謀,襲殺城主。可惜你沒這命。滾開些!現下沒空與你糾纏,將你身後的人奴留下,我繞你不死!」

  紀從宣估算著對面的人數,瞅一眼天邊光色,抬手按住腰間長劍,斟酌著辦法想要拖延時間。

  照林別敘傳信所說,若是諸事順利,趙鶴眠身上禁錮解除大半,便能傾盡妖力施展遺澤,助映蔚大軍直接越過少元山,縮短半日路程。在天黑前將第一批援軍送至昌碣。

  紀從宣瞳仁中映照著火紅的落日,指尖在冰冷劍鞘上摩挲得發疼,從未想過白日能如此漫長。

  ……一個時辰,或許得堅持兩個時辰。

  他能感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快跟岩漿一樣噴發出來。胸口悶雷似地跳動,涔涔冷汗帶去了身上溫度。偏偏理智剝離出這具寒毛卓立的身軀,極為沉靜地告誡自己——

  他得守住昌碣,不叫此地殘廢。還要速去支應謝引暉,不得後退。

  對面妖將見他默然不語,不耐罵道:「王道詢,我是看在往日顏面不與你計較,你還不趕緊讓路?該不是想要與我相爭?」

  「錢財給你,人族留下。」紀從宣抬起頭說,「你縱是帶走人族,謝引暉也不會輕易放過,往後天涯海角找你尋仇,何苦如此?」

  妖將當是聽了個荒誕不經的笑話,拍著大腿誇張笑道:「就憑你這破爛都湊不齊百人的隊伍,現在跟我提條件?謝引暉就算真能打下昌碣,先在妖王手下活過十五,再來找我算賬吧!這幫人奴我帶定了!你王道詢,沒資格,也管不了!」

  紀從宣手握寶劍,孤身拍馬上前。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道不輕不重的聲音,阻斷了他的腳步:「若是你們不來,我等何須要受今日之苦?本來相安無事,安居於此,現下落得小命難保。幾位將軍若真為我們好,何不自行退去,留我等一條活路。」

  世上還有這樣異想天開的蠢貨?

  紀從宣回過頭,看向說話那人,眼底透出寒意,冷箭似地射去。

  他還沒說話,貨郎先握著刀跑出來罵道:「我呸!你知道我主是誰嗎?你這沒骨頭的毛蟲自願要給犀渠那畜生當狗,怎麼?我主還得問你一條狗的意見?你若願做個人,我主自然拿你當個人。待大業功成之後,叫你能抬頭挺胸地活著。你自己好好的人不做,我主憑什麼還得管你的死活?」

  他一番話跟連珠炮似地,噴得急促而清晰,邊上人雖聽著覺得酣暢淋漓,可也怕他意氣之下誤了大事,忙捂著他嘴將他拉開。

  貨郎不依不饒,被兩人從身後架住了胳膊,還像條剛出水的魚,死命蹦跶,兩腳不安分地踢踹,掙出一點空隙,繼續指著對面的人痛快罵道:「不過是隻叫人捏在手裡的毛蟲,還想把過錯反栽到我主頭上?我告訴你,今日你要是真死在那些妖兵手下,全是因為你自己沒出息!刀都到遞你手裡了,你都沒膽子握,還要反插到別人身上,你活該!」

  紀從宣一揮手,示意那兩位阻攔的小兵將人放開。

  貨郎得了自由,理了理被拉皺的衣服,話也說得差不多了,昂著頭倨傲道:「這回是我映蔚與依北一同來攻,你們還在做什麼自私的美夢?縱是謝引暉婦人之仁,願意以死相救,我主貔貅也不會答應!懂嗎?此時還說些離心的話,不過是連累他人!我說前面那個將軍,這樣的人沒處救了,反正他自甘墮落,乾脆把他送去對面,叫他試試人奴!」

  紀從宣發現這貨郎還是個人才。指著一名小兵,示意他給對方分個銅鑼。

  貨郎沒想到自己能得個獎勵,舉在手裡一通亂敲,震得人耳朵發麻。

  「就如他所說,你求財,我求人。如若不肯,只能分個勝負。」紀從宣抽出長劍,怒視著對面妖兵,「我不信這裡幾千人全是孬種,沒一個敢戰!真要如此,那就殺光了我等,再帶著他們去做人奴!」

  紀從宣回頭道:「不瞞諸位,映蔚大軍就在城外,我等不過探路先鋒。撐得一時片刻,你們往後能做上等人。此時後退一步,只能繼續回去當奴做狗!你們自己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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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千峰似劍(四十六)

  紀從宣不管身後人作何反應,刻意不給眾人遲疑忖量的時間。兩腿夾緊馬腹,疾馳上前的同時,右手長劍一甩,借著動作掩護,袖中一道暗器似風中穿楊,朝那妖將的面龐點射而去。

  妖將萬想不到,對面這人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行事作風卻堪稱卑鄙,偷襲這樣的事也做得,跟自己沒什麼兩樣。

  待察覺那長劍下的飛刀,已失了先機,只能狼狽閃避。

  短刀擦著他的額頭掠過,刺入他身後一名兄弟的眉心。

  妖將下意識用餘光瞥了一眼,只見那人連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還在大睜著眼與他對視,人已歪斜著從馬背摔將下去。

  妖將心生恐慌,暗自大叫著不妙,上身隨馬匹踱步朝後傾倒,倉促中抬刀一擋,僥幸推開了紀從宣致命的一劍。

  橫斜的劍刃在妖將的臉上閃出一道金屬的冷光,無聲從他瞳孔裡晃過。

  隨即是一片粉白的花瓣,就著長劍割破空氣所捲起的細風,撲向他的面門。

  妖將剛生出力氣的手腳頓時一洩而空,動作凝滯了下,腦海中想的不是面前的刀劍,不是日後的仕途,而是今年夏天的花開得真是燦如錦繡。

  他順著風向朝高處望去,眼神渙散中,看見一片連綿的花雨,才發現太陽已快沉至邊際。

  即將落山的日光帶著種溫柔的繾綣,幽渺的金光縈繞在花瓣上,比夢更輕婉,閒閒地落下。

  ……他在這裡做什麼?

  ……去城外賞花飲酒?

  ……他還準備叫上誰來著?算了,且先休息一會兒。

  無數的人族與小妖,在那滿目的芳菲之中,意識迷失,軟倒在地上。

  紀從宣對衍盈的妖術已有一定抗性,眼皮沉重地往下垂落,卻還保持了片刻清醒,趁機一劍將對面的妖將斬下馬背。

  駿馬衝勢難減,前蹄下沉,跪了下去,將他也猛地甩到地上。

  紀從宣只來得及用手肘作擋,滾了兩圈,想要起身。身體感受不到痛意,沒走出幾步,跟著躺在一戶人家的門前昏死過去。

  衍盈站在不遠處一棟閣樓的屋頂,隨著漫天遍野的花瓣飄零而去,手中那把白色的花傘跟著潰散,成為最後一捧白花,從她指縫中吹落。

  她的衣擺在風中浮浮沉沉,面上血色流失殆盡,似也要隨這片殘花滌蕩而去。

  天邊飛來一隻巨大的鳥獸,拖著色彩豔麗的尾羽,翅膀震動間捲起一道無形的颶風,將快要沉降下去的花瓣又吹向更遠處。

  靠近後化為人形停在衍盈對面的屋簷上,凌亂長髮糊了半張臉,盤腿而坐,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

  「衍盈。」白重景垂眸看向下方的紀從宣,「值得嗎?你就為了那麼一小子,碎去妖丹,背叛我主,折損修為。他有哪裡能與我主相比?」

  衍盈朝他彎腰一禮,叫道:「白將軍。」

  她不急不緩地說:「龍脈生機將絕,白澤現世,天下人已臨深淵,不得不求索破局之道。連貔貅也不得獨善其身,擇主而從了。」

  白重景滿帶不屑道:「你帶人主在昌碣藏身三年,他告訴你什麼是道了?照我打聽,王道詢不過是最尋常一名小妖,無膽識也無魄力,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確定,眼下死局該如何破除。唯有我主,心志堅毅,能帶領妖境脫離災禍。」

  衍盈說:「白將軍。我與妖王憾不同道。妖境都城雖也繁華,可我自人境歸來……」

  白重景挪動雙腿,踢碎幾片青瓦,高聲說道:「你這樣想,不過是受白澤蠱惑。先生的傳道之音,能動搖人的心智。他多年未歸妖境,自然不曉妖境局勢復雜。先代白澤是佔盡天時地利,方在人境推行禮樂之道。可是我主呢?自大道初定,龍脈平息,至今不過數十年,已從無至有,創下今日基業。而今又使妖境重掌國運。換做白澤來此,不管是哪位,他們口中所念的仁義道德,能幫他們立下我主這般偉業嗎?」

  「白將軍。」衍盈被他喝斷也不生氣,反低低笑了一下,面容蒼白似渺遠雲霧,吐息如游絲,「將軍這話,是在勸我,還是在寬慰自己。」

  「我何須寬慰自己?你憑什麼認為,陳傾風,與下面那個小子——」白重景架在膝上的右手往下指去,頓了頓,口風放鬆了點,「陳傾風就罷了,她能引動兩境國運,證明她確有赤誠之心,是個古往今來都少見的怪人。可人主為何要護我妖境?退一萬步來說,縱然他是,他拿什麼護兩境百姓?」

  衍盈沉默了良久,才開口道:「白將軍,你瞧不起他,可是眾生萬相,有九千九皆與他相同,俱是怯懦、迷惘、愚笨。能活過今日,便不去想明日。能求得自保,便不去濟旁人。」

  白重景橫眉道:「是啊。他哪裡好?」

  衍盈說:「可是他半人半妖之軀,比妖王更懂兩族生性。他受盡貶毀,比妖王更知曉蒼生所求。妖王無論在哪裡,都只能做天下霸主。而紀從宣可以在人境做陛下,也可以在妖境做小妖。」

  白重景琢磨了會兒,只覺太晦澀,搖頭說:「聽不懂。」

  衍盈抬頭看向他,隔著數丈的距離,彼此眼中五官模糊:「因為他比妖王更能忍得了辱,也更能對自己狠得下心。他是出自凡俗的小人物,連根帶鬚都是從土裡來,也沒有將軍、妖王那樣舉世無雙的天賦。可是誰說,這世上能救天下的,不能是個俗人?」

  白重景很遺憾:「看來你不會聽我勸說。」

  衍盈已支撐不住,闔上雙目,最後留了一句:「失禮了,將軍。」,便化為原形恢復妖力。

  城主府外,帶著火光的箭陣片刻不停地朝謝引暉射去。

  謝引暉兩手掐訣,再次調動周身妖力,召出幾根巨大藤蔓,纏繞成一個木繭,將同城修士護在其中。

  牆邊失了防守,妖兵們趁機衝上前,攀上圍牆,想要翻進府內。

  結果一群人堵在牆角不上不下,只能朝後面喊道:「怎麼會?進不去!有陣法!」

  謝引暉妖力消耗殆盡,人又跟失魂了一樣立定在原地不動。

  妖將喜形於色,喝了聲「退!」,在箭雨暫緩之際,握著寬刀朝謝引暉的脖頸橫砍而去。

  後方的修士見狀嘶聲叫道:「先生——!」

  謝引暉不閃不避。

  刀鋒破開他肩頭的衣服,勁猛的力道砍得他朝邊上挪動半步。而刀身在內力催動下嵌入半指,卡在了他身軀中,再難寸進。

  妖將想把刀收回,兩手全力抽動,試了幾次,才將寶刀抽出。刀刃上已有個明顯缺口,是一角刀片卡在了裂口處,而謝引暉的身上沒有流出一滴血。

  「你這妖怪!」妖將暴怒道,「你既不是妖,也不是人!不過是個妖怪!」

  那些點了火的箭落在他身上,根本燒不起來。

  他這尊木身,不畏水火,也防刀槍,除卻時不時要失控片刻,是真真的殺不死,於他們這些小妖而言,比妖王的活屍傀儡還要恐怖。

  妖將不甘心,再次舉刀朝他傷口處狠劈下去。

  把他這木身一分為二,總不可能再活。

  謝引暉就在此時恢復了自由。眼眸稍稍一抬,落在他凶狠未收、驚懼表情方做了一半的臉上。

  雙方距離太近,他五指並攏朝上一揮,便在妖將脖頸處留下一道見骨的傷口。

  修士們驚魂未定,又哭又笑道:「先生,您快走吧!」

  謝引暉一醒,便察覺到遠處反常,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奇怪道:「人呢?」

  昌碣有近半座城沒了動靜,東面半座城裡的百姓像是憑空消失了,靜得離奇。

  一眾妖兵光顧著殺人,都未察覺到這詭異的變化。隨他動作一起朝東面看去,無奈沒觀出哪裡不對,順道轉了個面,向自己身後也看了一眼。

  ——只見遠處黑煙裊裊,正透過鱗次櫛比的建築空隙,朝高空升去。

  不知是誰人見不得他們好,正在邊緣處放火燒城,便是攻打昌碣,屆時也只留一地廢墟。

  謝引暉身上殺氣驟然爆裂,騰騰而起,面色陰沉到極點,朝對面妖兵瞪了過去。

  妖兵們被他嚇得往後退了兩步,高聲辯白道:「不是我們!」

  前排的箭手再次拉開長弓,想要射擊,可此時牆邊除了人城的修士,還有一群想要翻牆的同伴,可能誤傷。

  而且箭矢快不夠了。

  謝引暉是肉眼可見的疲老。他那木身再厲害,再強行調用幾次妖力,就該附不了身了。

  好不容易消磨他至此,哪裡能甘心作罷?

  「列陣!」繼任的小妖從人群中出來,發號施令,「將賊寇趕出昌碣!」

  謝引暉想抬起右手,雖感受不到疼痛,可右肩處的傷勢還是致使他無法行動。

  妖力亦維持不住,身後的那捆藤蔓迅速枯萎慘敗下去,將躲在其中避難的修士們露了出來。

  小妖:「殺——」

  小妖振臂高呼,不等上前,一個黑色物體從牆頭拋了出來。

  小妖心頭一緊,眼疾手快地將它拍開,臉上被未乾的血液沾了一滴。

  等第二眼再去查看,才發現是犀渠的首級。

  小妖愕然抬起頭,對上了同樣有些意外的傾風。

  傾風蹲在牆上,居高臨下地道:「這張臉都不認得?犀渠白殺了?有新城主了?」

  謝引暉見她無事,眼神柔了下來,朝她點了點頭,說:「很好。」

  傾風見他一身襤褸,眼皮跟著一跳,關切道:「師叔,你沒事吧?」

  多虧了謝引暉死守在城主府外,否則他跟貔貅還真分不出多餘的心神,既要合殺犀渠,又要對付源源不絕的小妖。

  「無礙。」謝引暉動作很是僵硬,能靈巧調用的,怕是只剩下幾根手指了,「這尊木身是該更換了。」

  傾風不知他更換一尊木身的代價是什麼,總歸不似他口中所言這般輕巧,可眼下也顧不上這些,站起身,朝著遠處宣告道:「犀渠已死!後面的將士們,聽見了嗎?犀渠已為我斬殺!」

  一眾妖兵們雖有預感犀渠會死,可真親眼目睹他的屍體,心中震撼還是難以言明。千姿百味都湧在心頭。

  犀渠於他們而言就是一座無法撼動、直入雲霄的高山,其威勢甚至能與天地相連。對他們是種鎮壓,也是種庇護。

  昌碣在他掌控之下,眾人從未察覺到過危險。

  可而今犀渠死了,殺他的人卻安然無恙,這種堅持已久的信念便驟然崩塌,身上那點血氣也陡然間涼了一半,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傾風喊道:「還打什麼?犀渠都死了,你們是在為誰搏命?我們的兵馬就在外面,你們要麼趕緊跑,我們不攔。要麼舉械投降,我們不殺!」

  小妖們聽她許諾,再次躑躅不定。

  也是犀渠在位時過於蠻橫,軍中除他以外沒有能叫眾心歸向的人。

  一陣喧囂中,有人趁亂叫道:「誰人會信?爾等一丘之貉!不過是要我等主動繳械,再不費吹灰之力地坑殺我等!」

  傾風伸長了脖子沒找到說話的人,好笑說:「你這小妖,學個詞語怎麼亂用?犀渠才是梟,我殺了他,那叫明主!犀渠殘暴嗜殺,你們都願追隨,我比他更厲害,且比他仁慈,你們反倒游移不定了?」

  對方喊得尾音變調:「你是人族!」

  「那我們也有不是人的。」傾風回頭叫道,「林別敘!出來見妖!」

  城主府內隨之傳來一聲勢如雷霆的咆哮,白澤的本相自高空顯現,渾身散溢著金光的白毛瑞獸睥睨眾人,踩著虛空朝妖兵們走近。

  紅日恰好接入盡頭處的地平線,對面一輪半圓的缺月也在漸弱的光線中清晰起來。

  「白澤!」

  妖兵們看著現世於日月交替之間的白澤,隊伍頓時混亂了,跟著林別敘沉緩的步伐不住朝後退去,恍惚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思緒一片繁蕪,哪裡還有舉兵迎擊的殺意?

  兵將們被白澤溫和的妖力所包裹,心緒在不自覺中趨向平和,只感覺腦海深處不停響徹著一道聲音,勸他們放下兵器。

  眾人生不出反抗之意,妖力稍弱的小兵手指一鬆,便循著那指示做了。

  兵戈相繼落地的撞擊聲帶動了前後的兵卒,不多時眾人戰意消退,已潰不成軍。只無數人開始重復了討論著幾件事。

  「妖境也有白澤了?」

  「白澤討伐昌碣,說明犀渠無道!白澤是為天道之子,天道分明是在救我昌碣!」

  犀渠方死,妖兵們的心神最是薄弱,傾風又撬動了山河劍的一縷劍意,林別敘的修為因此增長,傳道之音的效果比預料中更為有效。

  「厲害啊……」

  傾風沒想到妖境眾人對白澤推崇至此,算是流落此地後鮮有的幸事,心神一鬆,這才看見遠處的黑煙,勃然怒道:「著火了?誰放的火!」

  貔貅跟著飛上高處,四目遠眺,看著那快要燒紅了暮色的火光,大罵了句髒話。

  「哪群狗崽子幹的!」

  往後這昌碣的稅賦可有他的三成,現下燒的等同於是他的財產。

  傾風見林別敘與謝引暉能控住此地局勢,便說:「我先去滅火!」

  貔貅緊追其後。

  半途遇到坐在屋頂慵懶吹風的白重景,忙對他吼道:「紅毛鳥,這與你主的大業可沒有干係!快幫著滅火、救人!」

  白重景冷冷斜他一眼。

  叫鳥去滅火?怎麼不叫耗子去抓貓。

  貔貅低頭在懷裡挑挑揀揀,催促道:「快!幫我一把,把火壓低!」

  白重景板著臉,雖有不快,還是幻化回重明鳥的原形,飛到就近的火場上方,搧動翅膀,先將趕來救火的人族驅散,再將燃燒的火焰壓低,緊貼住地面。

  在那火勢即將反撲之際,一陣裹著寒流的妖力及時沖流過來,冷熱相撞中捲出一團黑白混雜的濃煙,火也被迅速撲滅。

  白重景見貔貅拿法寶當糖磕,揮霍至極,皺眉道:「你哪裡來的這麼多寶貝?」

  「犀渠死前開悟,突發善心,捨不得帶去陪葬,大方送我的。」貔貅這人小氣,驅使人做事居然還一毛不拔,「見到也不分給你!」

  白重景剛要拿撂擔子以作威脅,一物件朝他高拋了過來。

  他將其叼在嘴裡,就聽傾風在不遠處笑道:「白叔,別聽他的,我給你。有勞了。」

  白重景將那法寶吞了下去,心道還是傾風會做人。以前叫他大鳥、大妖、登徒子。這會兒就變了副面孔,喊他叔了。

  日色又沉入一線。天幕被黑夜侵襲過半。

  貔貅似有所感,望向城門,大笑出聲道:「我映蔚的兵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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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千峰似劍(四十七)

  映蔚的兵馬是與依北的援軍一同到的。

  這批軍伍比昌碣那批各懷鬼胎的兵卒要正規許多,無需城主下令,互不干涉,齊整肅嚴地沿著兩條街道開始巡查。命無辜百姓回屋等候,無召不得外出。組織部分青壯前去幫忙救火,同時將在城中劫掠鬧事的匪徒綁縛起來。

  那批縱火的凶犯,有準備出逃的妖兵,也有跟風為惡的百姓。心腸可謂歹毒至極,甚至故意將人逼困在家中,放火旁觀他們被活活燒死,以洩私憤。

  只以為昌碣無人管轄,謝引暉等人更是自身難保,待城中平定,騰出手來追責,他們早已逃出生天,於是便肆無忌憚地露出本來面目,肆虐殘害。

  卻不料雙方兵馬趕來如此之快,凶犯們見勢不妙,這才倉促逃出城去。

  貔貅連吞了四個水系法寶用以滅火,銀錢暫且不說,肚裡脹得正是難受,哪裡能吃這個悶虧?見自己人到了,指著城外喝令道:「給我追!那群畜生當小爺是死的,居然當著我面放火殺人!」

  映蔚的將領當即遣出一小隊出城追擊。

  無愧乎是頂級的斥候,不多時便將那幫四散逃開的凶犯給抓回來了。綁了關在一塊兒,等著明日當眾處決立威。

  這批精銳訓練有素,處事果決且細致。

  剛從火災中被救出的百姓,尚在七上八下的張惶難安中,便立即有穿著黑色軍裝的兵卒領著大夫過來給他們瞧病,又將他們送去空曠的房屋進行安置。

  遇難的百姓死裡逃生,又受其關懷,那裡還忍得住,抱著邊上的小兵們便嚎啕痛哭。

  管他是誰做城主,總歸都比犀渠要好上百倍。

  此時天已墨黑,城中燈火通明。

  貔貅說是只出一成的人手,可末了真正派遣來的精銳不比依北城少。

  東城的百姓被花妖催眠,眾人馬蹄聲凌亂而過,也沒驚醒幾人,倒是省下不少功夫。

  短短不到一個時辰,映蔚與依北的兵馬已遍布全城,負責戍衛治安。昌碣城中的動蕩被撫平,甚至比往日更為寧靜。

  林別敘、貔貅等人,才算是真正地安下心來。

  夜半時分,第二批兵馬趕到。

  不過收尾的事情就不是傾風擅長的了。有陛下有白澤,還有城主,瑣碎事全是他們的活兒。

  傾風回到自己的院落,打了桶水,將劍上的血漬擦拭乾淨,又把自己拾掇了一遍,實在熬不住睏意,倒頭睡去。

  貔貅同她一樣不務正業。映蔚的將領深知他秉性,特意為他架了幾位先生過來幫忙理政。

  聽聞一群人連夜清點了城中的戶籍與賬冊,又盤問了昌碣的重要官員。半夜紀從宣也加入進去。傾風醒來看熱鬧時,謝引暉等人正在處置昨日的罪犯。

  謝引暉要求每家至少出一人,在清晨時分前來法場觀刑,同時還要說些重要事務,叫百姓們互相傳告。

  最先殺的正是昨日放火的那批匪徒。

  這場人禍燒死了足有近百人,好在也是傾風等人應對得快,否則夏日天乾物燥,火勢還得蔓延。

  其次是犀渠的親信。

  謝引暉挑了罪狀最重的幾個,連夜審完,今日拉出來示眾。

  法場的地面都被鮮血澆紅,齊聲的吶喊快要震破蒼穹。

  「該殺!」

  「殺得好!」

  好些百姓徹夜未眠,臉上帶著一片睏頓,可見賊人伏誅,多年冤屈得以紓解,俱是拍手稱快。苦主更是眼含熱淚,跪在地上朝著高台上方不住叩首。

  傾風左顧右盼,不出意外在人群裡見到了趙余日。

  對方同其餘人奴站在一起,面上是一片喜色,也瞧見了她,興奮想朝她鞠躬道謝,無奈前後人流太過擁擠,根本彎不下腰去。

  傾風笑著揮揮手,示意她不用客氣。

  清晨的萎靡氣氛在幾場見血的處決中被調動起來。謝引暉輕而易舉地收買了大批人心,便開始宣布關於廢除人奴的決定,以及人奴後續的安置。

  最關鍵的,在於「田」。

  糧食將會是昌碣往後數年裡最首要的問題。

  謝引暉將昨晚眾人商議後的決定宣告出來:「人奴前去城外開荒,量田過後,耕種所得,可免田稅五年。」

  此話一出,有人歡欣,有人無謂,也有人嫉恨。

  前排一青年扯著嗓子喊道:「五年田稅,不公平吧?!憑何人奴反高人一等了?」

  謝引暉看向說話那人,早知會有疑義,緩聲問道:「何來不公平?人奴勞碌奔忙,多年未得積蓄,所種一粒一粟皆沖備昌碣,其困苦是為犀渠之積禍,非罪之過。你若覺得不公平,也可盡數上交家產,前去城外開荒,我與你一視同仁,所開土地免你五年田稅。」

  那青年不平說:「可是,昌碣糧食價格高昂,五年田稅何其之多?我等養家糊口亦是艱苦,一年到頭來難得飽腹,也是犀渠之積禍,照先生的話來說,是不是也該免稅五年?」

  謝引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不行,反正我不同意!人城的百姓大多是昌碣的人奴,先生也在偏幫人奴,」青年不住煽動著周圍的人,拉扯著就近的衣袖,說,「是不是?這不公平!而今田畝產量多少?糧食價錢多少?人奴若能免五年田稅,其餘糧商呢?耕種的農戶呢?還有做其它營生的人呢?我們也要免稅!」

  百姓們聽見他口號喊得響亮,哪管對不對,只知是對自己有利,跟著大喊起來:「免稅!」

  謝引暉手上寫著密密麻麻字跡的頁冊被風翻動,他兩手一合,將冊子蓋了回去。

  早知革新推行不會順利,城內必然有人阻礙。

  謝引暉不著痕跡朝身後人使了個眼色,那妖將會意,剛要起身開口,先被貔貅的聲音蓋過。

  「你在同我講什麼廢話?你敢駁斥我?誰給你的膽子?真當自己是個東西了?」貔貅笑著走上前,「糧米價錢高,是因之前只能從映蔚收買,而今有田地能自種,價錢自然會有回落。別當我不知道!你昌碣的米價自國運復甦之後已降了一半不止。不過五年田稅而已,對於赤貧之家,一身傷病尚需求醫,抓不了幾帖藥,能攢下多少銀錢?你連這也眼紅看不過,夠陰狠的啊!還拿人族當同族嗎?該不是犀渠留在城裡的細作吧?全為了興妖生事。」

  貔貅跳下高台時,臉上笑意已經隱沒,沒個徵兆,忽然一把掐住青年的脖頸往上提,仗著身量高,迫使對方墊起腳。五指用力收緊,直掐得青年面色泛青,兩眼飆淚。

  那青年竭力發出幾個怪聲,想要求饒。可每擠出一個字,貔貅的力道就故意加重一分,顯然是不願聽他說話。

  他憑著本能想掰開貔貅的手,指甲摳在對方皮膚上,只覺堅硬如鋼鐵,根本使不出一點力。

  後方的百姓被嚇得連退數步,擁擠到一塊兒。久違的恐懼再次冒了上來。

  謝引暉視若罔聞,垂眸翻看著手中的書冊。

  待那青年快背過氣去,貔貅才大發慈悲地鬆開手,對著癱倒在地不住喘息的人:「再多廢話,挑唆尋釁,直接拉你前去問責。犀渠面前屁都不敢多放一個,見小爺我等好顏色,便敢蹬鼻子上臉。是瞧不起我?」

  眾人噤若寒蟬,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傾風想給他拍手叫好。

  「怎麼,想著謝引暉是人族,打下昌碣,便無法無天了?可你們別忘了——」貔貅環視著眾人,冷哼道,「這裡還有我映蔚的一半!我敬依北城的人族都是好漢,給他們一個面子。但我這面子不多,別惹得我心情不快,親自動手,屆時大家都不好看。」

  貔貅指著謝引暉,警告說:「這裡的規矩,昨日是我一同定下的。映蔚、依北、人境,都照這樣的規矩來,你們有什麼意見,覺得哪裡不公平,可以直接滾出昌碣,去都城也好,去狐族的地盤也好,我不阻攔。留下來乖乖聽話的,我能保你們一口飯吃。自己考慮清楚了。」

  貔貅這黑臉一扮,底下人頓時老實多了,那些個歹心全收回了肚子裡,也不再有人要拉著人族的修士「講道理」,要求他們付賠償。

  貔貅發作完,不好意思繼續留下,為了自己的面子,順勢甩袖走開。

  傾風也覺得此處沒什麼意思,乾脆跟了上去。

  貔貅走到無人的街巷,知道她跟在後面,特意等了等,隨意從腰間拿出一面鏡子,對著自己理了理亂髮,哂笑道:「犀渠這醜人,還愛照鏡子。」

  這東西是他昨日從犀渠寶庫裡翻出來的,因當時太過狼狽,他對著打理了一下儀容。今天也帶在身上。

  傾風此前沒關注,盯著看了會兒,忽然說:「朋友,你這鏡子……長得有點像我的一個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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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千峰似劍(四十八)

  這話術貔貅可太熟了,氣憤道:「不是吧?這你也要搶?犀渠的寶庫裡那麼多好東西,我隨手從牆上拿的一面破鏡子,你都眼紅。陳傾風你別太過分!好歹我是豁出過命幫你的!」

  傾風喊冤道:「你就是這樣看我?好像我多蠻不講理似的。你這面鏡子確實很像萬生三相鏡,只不過我的落在人境了。不對——除了顏色,簡直是一模一樣好吧?」

  貔貅鄙夷道:「天下所有能製成法寶的鏡子,長得都像窺天羅盤是吧?」

  傾風不過是隨口一言,沒有要爭搶的意思,也不覺得貔貅手上這鏡子是個什麼了不得的好寶貝。

  可這廝張嘴就往她腦袋上潑黑水,那這鏡子今日就必須得隨她姓陳了。

  林別敘從拐角處過來,遠遠聽見二人又開始雞飛狗跳地打鬧,問:「你們又在吵什麼?」

  傾風見到他,立馬拉他過去,憤慨難平道:「林別敘,你告訴他,這鏡子是不是長得像窺天羅盤?這蠢老虎居然污我清白,說我騙他!」

  貔貅還是信得過林別敘的品行的,主動將鏡子交到他手裡。

  林別敘翻看著邊緣處的秘文,眉頭輕皺,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聲:「嗯……」

  傾風與貔貅對視一眼,電光火石間,俱是從這微妙的一字中聽出了點不尋常的味道。

  兩人出手如電,同時抓住鏡子,針尖麥芒地爭搶起來。

  貔貅氣得想咬人,齜牙咧嘴地道:「你不是說你不搶嗎?!陳傾風你還要不要臉?」

  傾風催促說:「林別敘你快說,這到底是個什麼寶貝!」

  林別敘將手負到身後,緩緩道:「窺天羅盤。」

  傾風大驚道:「天下有兩個窺天羅盤?不是說你們白澤屍骨怎麼怎麼樣才能出來一個羅盤嗎?怎麼還來個成雙入對啊?」

  貔貅已激動得髮尾顏色都轉紅了,拼命叫道:「我的我的!你放手!」

  林別敘見他二人爭得不可開交,才慢悠悠地補上一句:「假的。」

  傾風就知道他這滿肚子壞水憋不了多長時間,前兩日沒招惹她,今天又開始蠢蠢欲動了。一臉的欠揍。

  她與貔貅那點脆弱的友誼正岌岌可危,氣笑道:「到底是什麼東西?」

  林別敘不急不緩地說:「窺天羅盤的威能太過強勢,縱是先生也無法隨意驅用。九尾狐一族便想造個小羅盤出來,不必有窺天之能,日常卜算些無關緊要的吉凶也算有趣,於是取了窺天羅盤上的一小塊碎骨,又請先生幫忙書寫秘文,貫連了兩塊法寶之間的妖力。結果失敗了。」

  傾風聞言立即鬆開手,嫌棄地拍了拍:「原來是個冒牌貨,送你了,我的好兄弟。」

  貔貅感覺自己被耍了一道,心情跌宕得有點難受,沖著她冷笑了聲,用衣袖擦去鏡子表面的指印。

  想著好歹也是狐族的東西,大不了去找老狐狸換錢,多少是個老物件了,不定能憑感情賺回一點。

  「先生的意思是,這東西不能卜算吉凶。」貔貅不放棄地道,「那總得有點用處吧?好歹是九尾狐與白澤一同煉製的法寶!」

  這兩位全天下最聰明的人,千辛萬苦造了個廢品出來,如何說得過去?

  林別敘沖傾風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一句話喘了三口氣都沒說完。

  「曾聽先生提起過,兩境閉鎖之前,這贋品沒別的用處,叫九尾狐高價賣了出去。但因其妖力與窺天羅盤算是同宗同源,不定能穿過兩境帷幕,幫忙傳個消息。」

  貔貅舉起手中鏡子,頓時覺得這破爛玩意兒燙手起來,心裡頭罵罵咧咧。

  傾風再次回身看向貔貅,貔貅將鏡子背到身後,伸出一根手指,獅子大開口:「一萬兩!」

  傾風撲過去爭搶:「做你的春秋大夢!」

  貔貅跳腳:「你是強盜嗎?陳傾風,你要不要臉啊?先生你選的究竟是什麼劍主?」

  傾風腦子飛速一轉,不與他糾纏,邁開腿要走,語氣誇張地道:「所以這個鏡子能幫謝師叔給他弟弟傳消息嗎?那我趕緊去告訴謝師叔!」

  「等等!」貔貅拽住她衣袖,煩不勝煩地把東西扔進她懷裡,「給你給你,你們人族一窩全是無賴!」

  傾風笑嘻嘻地接在手裡,好心情地安撫了句:「多謝我的好兄弟。你有什麼看上的寶貝,我也能與你交換。」

  昨日進寶庫前,傾風是身無長物、一窮二白,而今腰上掛了十幾枚玉飾的法寶,走動跑路都哐當作響,可謂豪橫。

  貔貅面色稍霽,倒不在乎那麼一兩件法寶,可面子緊要。抬手點了一個,傾風立馬拆下來送他。

  林別敘說:「想驅用這羅盤也不簡單。先生曾屢次試圖借此探詢妖境消息,無一成事。沒想到它一直存在犀渠這個外行人手裡。」

  傾風腦海中靈光一閃,拍掌道:「狐狸不是個外行人啊!我來妖境前,萬生三相鏡就丟在他那裡。整個刑妖司只有他會用,應當沒人跟他搶。」

  林別敘頷首,拿過鏡子,又朝貔貅伸出手。

  貔貅正往自己腰上掛吊墜,見狀有點傷心地叫道:「怎麼?您也搶啊?」

  林別敘:「畢竟是個次品,想驅用這羅盤的威能,需要極強大的大妖血脈以及渾厚的妖力。」

  貔貅指著傾風道:「又不是我要用,你找她啊!」

  林別敘嘆說:「可她不是妖啊。」

  傾風咧出一口白牙,朝他露出真誠而和善的微笑。

  貔貅:「……」

  總忘了這猢猻不是妖!可她分明是少元山都壓不住的妖孽啊!

  「我是倒了什麼黴啊!」貔貅哭喪著臉道,「找紅毛鳥去,不能只我一個人出血!」

  否泰山的劍閣之上,早晨正飄著一片塵埃似的輕柔細雨。白茫茫的雨絲同未散的晨霧一道籠罩了山頭。漸次的霧氣將翠綠的山脈與空靈的天色,連成幅渾然一體的山水墨畫。

  水氣潮濕,帶著沁人的空氣,凝結在年輕修士們的頭髮上。

  上百人圍繞劍台操練,齊整一致的舞劍聲擊退了稍許風雨的寒意,將氣氛烘托出一片熱火朝天的高漲。

  狐狸滿臉高深地在人群中走動,裝模作樣地指點著青年的招式,迎面撞上個體型魁梧的巨人,要高高仰起頭,才能看清對方的臉。

  壯漢察覺到他靠近,也怕自己一抬胳膊將他撞倒,低下頭跟看小孩兒似的,憨厚地沖他笑了笑。

  狐狸正要拍拍面前這高個兒的肩膀以示鼓勵,忽然整個人一蹦三尺高,大叫出聲:「什麼東西?燙我屁股!」

  他伸手往後一摸,發現是萬生三相鏡。這東西被他抓在這裡,便莫名不發燙了,只是周身震蕩出一圈微弱的妖力。

  那壯漢與他對視片刻,忽然神色一慌,連退數步,扯著嗓子高喊道:「先生你再好好看看,俺絕對不是壞人!俺從小一心報國,怎麼會燙你屁股!」

  狐狸:「……」

  狐狸說:「我又沒說是你的緣故,你怕什麼?」

  壯漢欲言又止。

  就狐狸整天拿著羅盤拍人腦袋玩,誰不怕啊?

  那頭陳疏闊聽見動靜,拄著竹杖趕過來,緊張問:「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它自己動起來了。」狐狸拍打了兩下,「莫非是先生有什麼指示?我去找人借點妖力!」

  他撒腿往山下跑,半路遇見在涼亭練劍的季酌泉,不挑剔地叫道:「季酌泉,借我一點血!」

  季酌泉問:「你要做什麼?」

  「這羅盤吵個不停,該是有人找我。」

  狐狸俐落從季酌泉身上祭了一些血,見還是不夠,乾脆往殿上跑。陳冀此時正在開早會,殿內擠了一群高手,省得他四處找人。

  季酌泉不明就裡,自發跟了上去。

  柳隨月正在跟謝絕塵清點刑妖司新選弟子的名冊,忙得焦頭爛額,見季酌泉追著狐狸屁股跑,當下將筆一丟,煞有其事地喊道:「絕塵師兄,有好東西!快跟啊!」

  謝絕塵還沒反應過來,邊上的師弟們已開始替他焦急,推攘他道:「師兄快去,他們要跑遠了!」

  謝絕塵糊里糊塗,站起身也朝前殿跑去。

  一群人相繼聚在殿內,彼此面面相覷。

  陳冀眉梢微動,看著狐狸一個接一個地找人索要妖力,而後蹲在地上搗鼓著手裡的三相鏡,按捺不住地朝前走了兩步,想問他在做些什麼。

  只見鏡子上忽然冒出一層白光。

  狐狸湊近了腦袋往裡看,不多時,在裡面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兩人見到對方,同時叫出聲來:「啊——!」

  傾風放聲大笑:「哈哈!」

  狐狸還在尖叫:「啊——!」

  傾風問:「你鬼叫什麼?」

  狐狸激動道:「啊——見鬼了!!」

  傾風說:「我是你姑奶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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