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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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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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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章 千峰似劍(九)

  蒼涼古道上,原本光禿的貧土,生出了片一望無際的新草。

  再過幾年,東風吹遍,這荒僻之地該也能有副煥然的春意了。

  牛車頂著熾盛的太陽,穿過狹小的山谷。板車上鋪了層鬆軟的乾草,林別敘躺在上面,雙手枕在腦後,看著終日飄散的游雲,觸緒紛來,誦了句應景的詩:「『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

  前頭駕車的大妖正抱著雙臂假寐,聞言用兩根手指頂開斗笠的寬沿,露出冒著青茬的下巴,和半張頗具威儀的臉。

  乾巴巴地接上一句:「聽聞先生曾也是妖境的人,那此番該是久別歸家才是。何況,滿打滿算,您回來該見著三回月了。」

  「歸家?」林別敘深覺好笑,嗟嘆道,「迎我的無一親朋,唯有一群悍匪。算是歸的什麼家?」

  大妖聽出他滿腔怨氣,雖油鹽不進,脾氣倒好,並不計較他的幾句辱蔑。從邊上的包袱裡摸出一塊餅,想了想,掰了一半,遞到身後,說:「先生,吃點東西吧。」

  「不吃。」林別敘很有骨氣地道,「不吃嗟來之食。你就運著我的屍體,回去找你主子謝罪吧。」

  大妖便將手收了回來,淡淡地道:「先生何故與我置氣。半塊餅給您放著,想要再同我拿。」他想說不吃就不吃。他們這些所謂的文人風骨,多餓幾頓準能治好。

  林別敘在刑妖司裡不說一呼百應,那也是萬人尊崇,哪受過這樣的悶氣?越想越是咽不下,翻了個身,手上兩根鐵鏈碰撞著作響,將他火氣也給點了起來,嗤笑道:「將軍的腦子裡若是只能有一根筋,怕是都得寫著你主的大名。不知你為他這般出生入死,他可曾顧慮過你的性命。這份忠肝義膽,拳拳之心,別是空付了吧?」

  「所得不多。一幫願意為我賣命的兄弟,以及妖境而今盛興的國運。我此生夙願已償,便是明日就為我主以身殉義,也是死而無憾。」大妖平靜地說著,側過身來看林別敘,「倒是先生,在人境也有十來年了,不知是否有交到能赤誠相見的朋友,或是志同道合的友人呢?往後人境那邊知曉您的身份,會有幾人唏噓幾人憤慨?幾人敢提刀來救?」

  林別敘被他戳中痛處,心臟猶如被毒蠍的尾針蟄了一下,渾身血液都涼了下來。唇角漸沉,抿成一線,片刻後又和顏悅色地笑出來,嘴裡尖酸地道:「那可未必。將軍前路記著小心,別平白摔了跟頭。我認識的人大多記仇,見面就動手,不講禮數。您小心受傷。」

  大妖不以為意地道:「先生通達明哲,洞察事理,何苦自欺欺人呢?」

  他濃黑的眉目裡寫著「古板固執」幾個字,行事作風直來直去,有種不知拐彎的愚魯。

  偏偏每句話總是切中要害,一臉誠心相勸的時候,彷彿那表面的粗笨僅是刻意的偽裝,諷刺的意味便顯得尤為濃重,將林別敘氣得夠嗆,積了滿肚子邪火。

  林別敘正要開口,大妖熟稔地接了一句:「先生不必同我說什麼為人處世的道理,什麼墨子、老子、孔子之類的聖人格言,我都聽不懂。」

  林別敘:「……」

  奇了,祿折沖怎麼就沒被他氣死?

  大妖又摸出那半塊餅,說道:「先生吃吧。縱然這餅又冷又硬,不好入口,您早晚還是得吃的。此去都城尚有萬里之遠,您若惦念著您那不會來的朋友,吃不下這口飯,那我只能親自餵您吃了。何苦這般為難自己?」

  他粗獷的臉龐被斗笠的陰影遮擋了大半,一雙刀疤橫陳的手伸在半空,耐心地等著林別敘回應。

  路面坎坷,牛車駛得搖搖晃晃。大妖臉上那片稀疏的影子跟著搖曳不定。

  林別敘自嘲地想,是了,傾風不定還無知無覺地在床上躺著,他做什麼要賭這口氣,犯這樣的蠢?明明向來獨善其身,哪裡不是去?又何須指望別人?

  而今他滿頭滿臉盡是沙塵,一席衣衫也遍布污痕,拿什麼來裝一身清高?今日覺得這屈辱難以下咽,來日難道要咬著牙和血吞?那可真是笑話了。

  有木則棲,有流則從,才是他這種無根浮萍的處事之道。

  作何執迷?

  林別敘眸光晦澀,看著那半塊餅,心中有道極微弱的聲音在與理智交織拉扯。良久後,手指動了動,還是不識趣地別開臉。

  他溫和笑道:「今日反骨作祟,就想吃點苦頭。對不住你好言相勸了。」

  大妖見狀失了耐性,伸手朝他探來。

  還沒碰到他的肩膀,便被眼角猝然襲來的一抹光刺得心頭一顫,臉上那冷靜自持的神態崩開一條縫來。

  頭微微後仰,就看著一道藍色劍光擦著他鼻尖而過,順著鼻骨向上拉成一條直線,削在斗笠上。

  勁風將那竹編的帽子掀飛了出去,也叫他失神間將手中的餅落到了地上。

  沾了土的乾糧被滾滾而過的車輪碾碎,林別敘彎腰看了眼,隨即才後知後覺地拔高視線,看向更後方那道瀟灑清逸的身影。

  她那秀頎的身形幾乎要跟春日裡的柳條一樣,能飄揚著在風裡滌蕩。

  林別敘只一眼,就知道她又瘦了。臉上還沾著不知從哪裡沾來的血,有種過關斬將不辭辛苦闖蕩而來的銳意,眼中的倔強跟疏狂倒是依然如舊。

  傾風一劍落畢,與他四目相對,彎著眉眼粲然笑道:「少俠,我見你長得很合我心意,要不要與我同行啊?」

  牛車自發停了下來。

  大妖縱身跳下,撿起地上被削作兩半的斗笠,抬起眼皮看向被眾人包圍還從容自若的劍客。

  林別敘坐直了身,清明的雙目中倒映著那一人一馬,眸色光華熠熠,有些呆了,看著她半晌無言,末了遏制不住地低笑出聲,冒出一句:「登徒子嗎你是?」

  「喂。」傾風指著自己,神情傲然道,「我可是社稷山河劍劍主,刑妖司未來的司主,天道都垂青的棟樑之材!我要是登徒子,吃虧的可不一定是你。」

  林別敘感覺心臟快得有些失速了,血液隨著隆隆的擂鼓聲往上直躥,沖得他有點暈頭轉向。身體裡也好似點了把火,目光熱得灼人。

  想壓下唇角,掩飾自己此刻的失態,偏有些不受控制,連思緒也不冷靜了,只能隨意從角落裡挑出幾句,回她道:「傾風師妹說得也對。不過你來這裡做什麼?這裡可沒有熱鬧能湊,只有滿地的麻煩。」

  傾風忽略了他這句廢話,反問道:「你看見我的繼焰了嗎?」

  林別敘心情很好地笑道:「你說呢?」

  傾風苦惱道:「嘖,完了,那把劍要是丟了,我師父九泉之下不得氣得蹦出來殺我?」

  林別敘正要解釋一下陳冀的事,傾風全然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指著他肅然斥責:「還有你,你這人,怎麼總拿莫須有的罪名冤我,然後真把我丟在昌碣城?問過我意見了嗎?難得能留幾句話,還沒一句中聽的。什麼叫往後的路我自己走?我向來是自己走,倒是你這大白狗,胡亂逞什麼能?」

  林別敘臉上笑容一滯,玩味地重復道:「大白狗?」

  大妖提著刀在旁邊站了半天,本以為周圍那麼多人,傾風怎麼也會搭理一下自己。不料他們兩個一直旁若無人地閒聊,還將氣氛攪得越發古怪,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道:「這位姑娘,你看得見我吧?」

  傾風點頭道:「自然看得見,你那麼大塊。何況我還想找你算賬,你憑什麼欺負我的人?」

  大妖說:「姑娘,主上只命我帶林先生回去。我不想在昌碣惹出是非,你自己走,我不殺你。」

  合圍的小妖不斷靠近,放出身上妖力以作震懾。

  傾風身下那匹馬嚇得不住打顫,沒一會兒便跪倒在地,她只能提著劍下來,稍稍矮了他們一截,回道:「我也不想在妖境殺生太多。不如你自請離去,把林別敘留下,我既往不咎。」

  林別敘忽然插了一句:「你這匹馬是哪裡來的?」

  「搶的!」傾風乾咳一聲,飛快改口說,「借的借的。」

  大妖指了一圈,示意道:「姑娘,看清楚,我這裡有多少人。真打起來,最多是拼個兩敗俱傷,可你決計帶不走他,何苦白白送命?好好活著吧,人境出個劍主,也不容易。」

  「這話可不好說。」傾風劍尖平指,「你主上先前也說過我不配,認定我拔不出社稷山河劍,在我面前唱了連篇有用沒用的屁話,結果呢?」

  傾風轉著手裡的劍,眼尾斜挑,將視線從鋒利的劍刃,輕慢地轉至那大妖,笑意張揚道:「結果我不僅斷了他征伐人境的美夢,叫他數十年籌謀毀於一旦,還殺了他一個傀儡。而今我生龍活虎地站在你面前,他只能躺在床上,張嘴等著人餵飯吧?」

  大妖聽她口出不遜,面色沉冷下來,一片鐵青,手臂上的肌肉從單薄的衣衫下鼓起。邊上的小妖列好陣形,只待他一聲令下。

  傾風視若無睹,自顧著鎮定道:「妖境費了多少苦心才開了兩境通道,十五年前被陳氏一族的人用秘境封了,十五年後遣來幾萬兵將,又是平白犧牲,還助我人境出了山河劍——哦,不對,該是快十六年了。我也想勸你一句,不要枉送性命。」

  林別敘不知傾風傷勢好了幾成,但聽她這番狂妄的挑釁,怕她是激動下昏了頭,見那大妖金剛怒目就要出手,忙出口勸阻:「且慢!」

  「且慢!」傾風跟著抬手攔道,「我還沒說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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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千峰似劍(十)

  大妖根本不容人分說,衣袍鼓動而動,舉刀直接殺來。

  「你這人好沒耐性!」

  傾風念叨了聲,旋踵避開他凌厲的鋒芒,手上劍勢如虹,從側面灌著內力斜掠而去。

  二人都有試探的意思,打了再說。

  打贏直接省了麻煩,打不贏再喘口氣多說廢話。

  刀劍相撞,大妖的刀身被壓低了半寸,疏忽間險沒追上傾風的劍招,身法也顯然較她笨拙。

  他面皮微微往下一沉,眼睛卻是有力地睜開了,眼中精光大盛,凝在傾風的劍上。

  後方的小妖也想上前相助,被大妖粗重一聲喝退出去。

  「讓開!添亂!」

  兩股殺氣糾纏到一起,快得叫人眼花繚亂。

  傾風手上那把無名劍的藍光好似湖水上的一寸寒冰,在天光下時時隱沒痕跡,招招朝著大妖的心口刺去。

  氣勢迅猛如雷,又亂如急風中的斜雨,帶著傾覆的壓力鋪面而來。

  大妖只能做風雨中那堵挺立的高牆,被動地作擋。偶爾尋到一絲機會出手反擊,可傾風根本不與他正面角力,身法靈動地在他刀尖前游走,叫他無處使勁,屢屢落空,好似在抓一片飄忽不定的殘葉,一套勇猛的招式打得異常憋悶。

  大妖的刀法很是暴烈,地上新生的綠草被刀氣絞碎,又隨著二人騰挪間揚起的風被捲動起來。

  邊上一眾小妖頻頻後退,給二人騰出廝殺的空位,即便是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仍是有些看不清他們招式間的來回。

  方才要是莽撞衝進去,此刻怕是刀鋒劍芒都分不清楚,還要大妖來抽手來救。

  眾人心下一片駭然。

  好年輕的姑娘,怎會有這樣的劍意?

  難怪說英雄出少年,大多的天驕早在年少時,便已臻化境了。許多人窮極一生地參悟,許還比不上他們片時的領會。

  偏生這樣的天驕還比他們更醉心武學,真是沒處說去。

  小妖們無聲交換了一個眼神,斂眉垂目,已沒了己方人多的那種自信。

  林別敘憂慮的神色也徐徐舒緩開,手裡抓了兩根稻草,在指尖纏成一股粗繩。

  那幫小妖許是看不出門道,他自是認得的。

  傾風用的不是陳氏的劍術,而是山河劍劍意裡的招式。

  起手時尚有些凝滯,該是舊傷作祟,到後面越打越是行雲流水,彷彿有股外力在扶著她的劍,為她掃空障礙。

  林別敘怡然輕笑,腕上被鎖鏈磨出了一道紅痕,因心裡高興,也不覺得礙眼了,和聲細語地叫道:「傾風師妹。」

  他這忽如其來的一聲,將邊上正看得七上八下的小妖都給驚了一下。

  傾風抽神聽了片刻,等不到他下半句,大聲問道:「叫我做什麼?」

  林別敘欠揍地道:「光是想叫你一聲。」

  傾風:「??」這人是不是餓了幾頓,把腦子給餓傻了?

  大妖覺察得比林別敘稍晚一些。

  分明反復使著一樣的劍招,大妖也意識到傾風左右全是同一套劍法,可那疾如流星的劍光,他就是阻擋不了。甚至感覺連周邊的飛沙走石,都在化為傾風的劍勢。

  天地中所有細小塵埃,也在簇擁著往她劍身飛去。

  ……或許,不是錯覺?

  大妖心頭一震,透過那截銀白寬長的刀身,看著映在上面的清雋面容。

  剎那間,二人的眼神對上了一瞬。

  大妖看見傾風勾起唇角,淡靜的表情裡多出了抹游刃有餘的淺笑。雖然眉眼五官在冷色的金屬中有些模糊失真,那張臉卻好似塊燒紅的熱鐵,深深烙進他的心神。

  長劍壓住他的刀身,在那劍身的顫鳴間,大妖看見自己的髮絲在朝前飛揚,風從他身後穿過,帶著一根脆嫩的草葉,撞上銳利的劍刃,分為兩半。

  碧藍的劍光下有道清微的金芒在沖流,一股無形的力,吸引著萬物朝她牽靠。

  要是放在幾日前,他還不清楚這絲金色的亂流是什麼,可親眼目睹兩境之間那道如千仞落泉的華光,哪裡能有疑惑?其赫赫盛大之意,一般無二。

  大妖有霎時的恍惚,不明瞭為何妖境的國運,要偏向人境的劍主。

  難道僅是因為這股國運來自人境嗎?還是說……

  一時間對戰的心氣都散去了。

  大妖一刀將她長劍架開,大開大合地揮了個半圓,腳下運勁,抽身速退。

  傾風察覺他已無戰意,跟著收了勢。

  手腕輕轉,順著他最後一式的力道,將劍鋒推向自己身後。左手握持的劍鞘跟著挽了個花,「鏘」的一聲,自後背接住了下落的劍身。

  與劍招中的直快犀利不同,打鬥外的把戲玩得很是花裡胡哨。饒是林別敘,都覺得眼睛被傾風虛裝出的翩翩風度燙了一下,不由搖頭失笑。

  二人這一停手,大雪似的碎光驟然消散,天邊的光色都隱約暗了兩分。

  傾風大傷初癒,遠沒有面上看著的那般強橫,雖是酣暢淋漓,可幾招下來打得內息紊亂,胸口鈍痛,調整了呼吸,確保不露出破綻,才沉著開口道:「所以我真是好心勸你,算了吧。你這般聽從祿折沖的話,不過是因為覺得他做得對。他是為你們妖境奪來了一寸國運,可那真是破局之法嗎?他佔盡天時地利,結果諸多謀劃裡只成了這一樁,別的皆是折戟而歸,證明他的路子還是錯了。」

  大妖一聽傾風還敢再提妖主,且是這不屑的語氣,方壓抑下去的怒火又開始翻湧起來,懷疑傾風今日就是來跟他們玉石俱焚的。壓著下巴,目光陰鷙地看著傾風,手臂上方卸了力,刀尖又因手指收緊而向上微抬。

  林別敘一時笑這魯莽大妖也有被人嗆得七竅生煙的時候,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一時又怕傾風做得太過火,真把自己給折這裡了。低低叫了一聲:「傾風。」

  傾風說:「你別瞪我,我不是要羞辱他,不過是實話實說。」

  大妖迎著日光站立,影子在身後拉出短短的一條。偏黑的皮膚都在烈日下變得有幾分白淨,唯獨瞳孔被睫毛的陰影覆蓋,一片幽深。

  「三次。」大妖豎起三根手指,隨即收起一根,沒頭沒腦地說,「還剩兩次。」

  傾風聽懂了。

  他打輸了,所以遵從江湖規矩在這裡聽傾風說長道短,可不容她辱蔑祿折沖,叫傾風不要欺人太甚。

  傾風頓時覺得這妖還挺講道義。

  「祿折沖抓了林別敘,難道會殺他嗎?自然不會。」傾風抬起劍一指,聲線平坦道,「他是妖境的白澤,他若是死了,妖境氣運折損,你們可算是白忙一場。所以將他帶走頂多不過是折磨。我為了救他,是無所謂與你們死鬥的,斷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一人去別處受苦。方才我們打過了,你該知道我不是說大話。我或許打不贏那麼多人,但殺個半數不在話下。你又何必為此搏上自己一幫兄弟的性命?就算你這樣的英雄悍不畏死,也不想稀里糊塗地死吧?」

  她說完偏頭往邊上一掃,看不過眼道:「林別敘,你別笑得太得意,給我收斂一點,我正經說話呢。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個俘虜?」

  林別敘身上哪裡還看得見原先的頹靡之色,眉宇間意氣風發,坐在一堆草料上也不忘與她貧嘴滑舌:「傾風師妹千里來救,難道不是為了看我開心嗎?」

  這話聽著怎麼都覺微妙,傾風摸摸耳朵道:「沒有千里,百里都不到。頂多十里,少元山上那個誰還送了我半程。當然,這是大恩,你還是要記得的。」

  她說完不再看林別敘那張快笑成花的臉,繼續同那若有所思的大妖道:「這位將軍,你怎麼不想想,兩位能領悟天道之意的瑞獸為何都要偏幫人族?所謂的偏私究竟又是什麼?白澤能拿什麼好處?真事事隨你主所願,妖境的困局就能消解嗎?將軍,總不會是天道瞎了,白澤痴了,只你主一個是清醒的。」

  大妖一動不動地站著,滿是褶皺的臉上看不出具體的神色。

  他不算聰明,想不通太過長遠的事情,也怕受人花言巧語的哄騙,所以凡是認定了的事情,便尤為的固執,拿著撞上南牆亦不回頭的決心去做。

  可是眼前,一個是妖境的白澤,一個是能牽動妖境國運的劍客,哪怕他再硬如磐石的心性也要在這石破天驚的轟擊裡鬆動下來。

  傾風的聲音還如刀斧,在他意志深處一下下開鑿。

  「你追隨祿折沖,圖求什麼?難道是為了同昌碣的城主一樣,在人境無辜百姓的身上,宣洩一腔積蓄了數百年的恩怨?」

  大妖哂笑。

  他手上滿是老繭,身上一席粗布,連腳上穿著的也不過是雙磨破了的草鞋。堪稱寒酸。所求豈可能是外物,權勢什麼的更是過眼雲煙。

  否則亦不會受此重任來接白澤。

  「又或者說,你捨得殺我嗎?」傾風看著他,篤定地笑了出來,一字一句地道,「而今白澤也在。妖境憑什麼,就不能出一個劍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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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千峰似劍(十一)

  大妖身形僵硬了下,臉上的肌肉想笑,可不管怎麼牽動,笑容裡都有種淒苦。多年來的風霜寒雪,似乎已經將他的臉給凍住了。

  妖境的劍主?

  他們不是沒有奢求過。只是幾百年了,天道何曾憐憫過妖境的百姓?這於他們而言,不過是條死路。

  他喉結用力滾動,唾沫咽下時,耳邊不受控制地出現一道幻聽。

  那個僥幸的想法,又再次可悲地,蠢蠢欲動起來——

  萬一呢?

  這個念頭瞬間猶如夏日的暴雨,叫他原本平靜的心湖泛濫起來,千萬條細細小小的邪念如同百川灌河,洶湧地沖入大腦。

  他手上的刀斬不斷。

  傾風聲音稍稍低了一點,到底還有點臉皮,會覺得不好意思,說:「不是我大言不慚,我的劍意你領略過了,連妖境的國運都願助我。這總不是憑著什麼天花亂墜的假話能蒙混來的吧?也與人境的山河劍沒有關係,那把劍留在境外,我取不回來,否則哪用站在這裡同你多話。」

  「當日否泰山入道之時,我立誓所指也是天下蒼生。我能過山河劍的叩心之問,你總該相信我對妖族沒有惡意。」傾風說到前面還能正色,到了後半句又開始現出原形,竭力板著臉道,「當然,我不是說妖境劍主定然是我,只是如今看來,山河劍似乎與我有緣。你就當在我身上賭一把吧。」

  賭?

  大妖吸了口氣,一言難盡地想,這人是怎麼成為劍主的?

  邊上的小妖們緘口不言,眼神中已有躑躅之色,信了傾風七成,但還是握著手中兵刀不放,只等大妖令下。

  縱是大妖說出「不」字,他們也願意與其同生共死。

  可大妖的心緒亂如雜草,割掉一茬復又一茬,自己也理不清楚,如何能給他們領路?

  周遭便靜了下來,連眾人交雜在一起的呼吸聲也變得尤為的聒噪。

  半晌,林別敘緩聲接上話題道:「『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世人尋求天道,可天道究竟是什麼?所謂的執劍之資,或許根本不是天道偏愛呢?而是一場刀山劍樹,獨行窮荒的苦修。」

  他的話音如金聲玉振,沉緩有力。白澤傳道的威能下,涼風似為和曲,如水長天,如煙亂雲,都隨之柔和下來。大妖不覺將視線轉向他。

  林別敘平和道:「當年陳冀、謝引暉等天縱之才,何其俊逸豪邁,終究也無緣劍主,只能捨身衛道。傾風不過恰巧是萬丈高樓最上方的那塊青瓦,人境諸多英豪數代繼傳,壘下根基才有她今朝劍出之時。妖境亦是如此,百年磨礪,皆成一磚一瓦。如今功業垂成,難道反要推翻前人基業,誤入歧途嗎?」

  大妖嘴唇翕動,身上的汗漬被吹乾了,眼睛在天光雲影的閃動下失了焦距。

  斟酌良久,一顆心在小火的煎熬中幾要燒成碳,才大夢初醒地震了震,苦笑著道:「主上說,你最擅蠱惑人心,所以不敢派尋常人來。沒想到,我既不求名,也不圖利,自認磊落,內省無愧,還是要著你們的道。」

  「說明我等所求本是相同,本就該是同道人啊。」林別敘看向傾風,笑道,「何況,你可別賴在我頭上。哄你最多的,可不是我。」

  這時候又來分你我了。傾風冷笑,沖他一抬下巴,叫他趕緊下來。

  林別敘提著衣擺起身,緩步走下牛車。

  大妖沒有作攔,心口仍是沉甸甸的,只對著兄弟們輕聲道:「走吧。」

  小兵們收好刀,緊隨在他身後。

  傾風見人坐上牛車,趕緊爭取了下道:「能否把牛車留下?我們這裡有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走不了太遠的路。」

  大妖回頭看了她一眼,默不吭聲地下來,要把板車卸下。

  邊上的小妖們見自己的將領躬著背,一臉的鬱鬱寡歡,高大的背影中平添出一抹蕭索,齊刷刷將譴責的目光投向傾風。

  這個人族好不要臉吶!

  他們大哥兩袖清風,她來一趟,還人也搶,車也搶!

  頓時四面八方都是箭似的鄙夷,扎了傾風一身。

  傾風:「??」她要那幾塊破木頭,是缺柴燒嗎?她想要牛啊!

  「算了算了。」傾風打了個寒顫,不敢撿這便宜了,忙道,「你留著吧。是我錯了。」

  大妖慢吞吞地抬頭,又看了她一眼,提著刀自己躺到牛車上。

  邊上小兵立即跳上車轅,用妖力驅趕著牛車迅速逃離。

  等一行人走遠了,路上再望不見,傾風那如芒刺在背的感覺才消減下去。

  林別敘抬起兩手,鐵鏈晃動著「哐當」作響,伸到傾風面前。

  傾風驚醒,叫道:「你怎麼剛才不說?!」

  「因為他怕我偷,直接把鑰匙丟了。」林別敘示意道,「砍吧。」

  傾風抽出長劍,想到要用寶劍去剁那鐵鎖,有點不捨。

  她比劃著下手的位置,就聽林別敘問:「你怎麼會有妖境的國運?」

  「說來我也奇怪。我昏迷將死之際,是聽著一群人吵架給氣醒的。幾個小妖跟人奸在村莊裡欺凌百姓,我忍不過,爬起來教訓了他們一頓。」傾風回憶著道,「一共有兩回。第二回,我傷情加重倒在岸邊,夢裡回憶起昌碣的那座村莊,憤懣不平,偏無力動彈,以為真要油盡燈枯了,經脈裡竟多出了股氣息,堪堪吊住我一命。後來少元山的那人送我一股龍息。它與龍息互相催生暴漲,我才覺出,原來那是國運之力啊!會隨我對妖境百姓的心神而牽動,所以不是人境的國運,是妖境的。」

  傾風沾沾自喜,搖頭晃腦道:「看來傾風大俠,正氣浩然,命不該絕啊。」

  「難怪你傷勢好得這樣快。」林別敘忍俊不禁道,「傾風大俠的氣性好大啊。」

  「怕了?不僅如此,我還記仇呢。」傾風收回劍,抓著鎖鏈往前一拽,威脅道,「不解了。別敘師兄就這樣跟著我也不錯。」

  林別敘「嘶」得抽了口氣,疼得眉頭輕皺,一副可憐模樣。

  傾風動作一頓,趕忙放輕手腳,將他袖口挽上去,還以為是大妖對他動了什麼私刑。

  就腕上磨破點皮。

  傾風欲言又止,一口氣憋著,認命地用長劍給他撬開鎖扣,將鐵鏈給他除了。

  林別敘揉著手腕,柔聲笑道:「多謝傾風師妹。」

  傾風將劍扛在肩上,見他低頭整理著身上的衣服,眼珠一轉,用手肘碰了碰,調侃道:「別敘師兄啊,看來妖境確實是你的傷心地,所以你才一回這裡,就渾然變了個樣,還叫別人傳些自暴自棄的話,什麼,『往後的路你自己走。』,沒有我,別敘師兄在妖境可能寸步難行啊,難道不該死死扒著我嗎?」

  林別敘當時說得分明釋懷灑脫,到了傾風嘴裡,怪腔怪調的,矯情不已,聽著只叫人害臊。

  他氣得發笑,沒搭理,傾風見他心虛,越說越起勁,將八百年前的事情也給翻出來:「哎呀,當初是哪位先生說,來日要等我求他。而今我犯險來救,不知道能不能聽他補上一個『求』字。君子該是會的,別敘師兄你說呢?」

  林別敘嘴硬道:「你不管我我也不會死。祿折沖哪裡捨得殺我?」

  傾風將劍靠在他肩上,煞有其事地道:「他是不會殺你,但會在少元山上找棵大樹,用粗上幾倍的鐵鏈把你鎖在下面。你瞧瞧,我說你嬌生慣養都是委婉,只那麼幾天功夫你都消受不了,到時候哭天搶地,一張俊臉……」

  林別敘一把捂住她的嘴,說:「可以了,我想聽點好聽的話。如果沒有,我倒是想問傾風師妹一個問題。當初傾風師妹說夢見一隻白毛大狗,不會是我吧?傾風師妹難道這樣想念我……」

  他話沒說完,嘴裡被傾風塞了個紅色的果子。

  傾風揮開他的手,樂呵呵地道:「吃你的吧,最甜的我都沒捨得吃,專門留給我們矜貴的白澤。」

  「先回昌碣城,好好吃頓飯。」傾風轉過身,見著空蕩蕩的一片,才想起少了什麼東西,拍腿叫道:「我的馬呢?」

  被那幫無恥的小妖順手牽羊地給帶走了!

  傾風忿忿回頭,要跟林別敘抱怨,就見後者垂眸看著自己的掌心,不知在發什麼愣,一手拿著野果,吃得心不在焉。

  傾風覺得他當真傷了腦子,索性收回視線,喃喃自語地道:「走回昌碣城,不知還有多遠。昌碣的小妖有沒有跟來?最好能找他們再借兩匹馬,順道問個路。」

  林別敘回魂了,依稀有幾分局促,搭上一句:「沒有我,你連飯都吃不上了?」

  話音剛落,他肚子裡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傾風順著看過去,笑道:「是是是,畢竟我沒那般好運,餓了可不會有人給我送東西吃。」

  傾風伸出劍叫他握著,催促道:「走吧,林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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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老子》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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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千峰似劍(十二)

  好在林別敘是個認路的,不用傾風無頭蒼蠅似地亂碰運氣。

  二人腳程不慢,走了一個多時辰,總算遇上些人影。可惜全是老農或走卒,也全憑著兩腿在烈日下趕路。富庶的車馬是連影子都不見半個。

  午間暑氣漸濃,連蟲鳴聲也密了起來。

  又行了一段,遇見個支起的茶棚,草棚下擺了兩張桌椅,沒人坐,倒是有幾個剛從地裡回來的老漢,光著腳蹲在路邊喝水談天。

  傾風嘴唇乾得起皮,想過去買杯茶水,問道:「你身上有錢嗎?」

  林別敘搖頭。

  「一個銅板都沒有?」傾風說完,暗道自己也糊塗了,撇了撇嘴道,「人境的銅板有也不能用。」

  林別敘瞅她一眼,拉了她衣袖,帶著她往茶棚走。

  傾風壓著嗓子道:「人家只是圖個糊口,也不容易,你不是要在他這兒打秋風吧?」

  林別敘帶著笑意回頭看她一眼。

  傾風念叨著說:「我雖有時迫不得已,會找人幫忙周轉一陣,但我借錢是講原則的,窮人我不劫。像袁明,我從沒坑過他一文錢。」

  林別敘捧場地道:「不愧是傾風大俠。」

  閒聊的農戶見二人過來,停了說話的聲音,本沒擋著道,還是往邊上挪開。

  一年輕小哥迅速跑來招呼,怕是將他二人當成什麼大人物,拉開椅子囫圇擦了把,點頭哈腰請兩人坐下。

  傾風不好意思拒絕,跟著林別敘入座,將劍靠在長椅旁,開口便道:「這位是我們公子,他要是吃什麼東西不給銀子,與我無關,打罵找他。麻煩先上一壺冷茶。」

  青年接不上話,埋頭用力擦拭桌面,生硬扯了扯嘴角,說道:「二位真會開玩笑。」

  林別敘從袖中摸出塊指節大小的血紅石頭,遞過去說:「一壺茶。」

  青年不敢動,面色為難地道:「實在找不開。不然我請二人喝一壺。」

  林別敘溫和道:「這茶棚我二人先替你看著,勞煩你去別處幫我們租輛牛車,送我們回城。多餘的都是你的。」

  青年面上一喜,兩手接過,諾諾連聲:「行嘞。謝謝客官!您稍等!」

  傾風移不開視線,等人走了才瞠目結舌道:「什麼玩意兒?」

  「妖境常年災荒,尤其是昌碣,糧食的價錢不穩定,銀子有時不好使,還沒物件值錢。」林別敘解釋說,「少元山在妖境亦屬禁地,尋常人不得靠近。山上有種奇特的石頭,可以受妖力侵染而不外洩,多年來坊間一直流有傳言,說是將其佩在身上能得龍君庇護,在城中頗受富戶追捧。趙先生覺得好看,收集了不少,我見他時順手撿了幾枚回來。」

  傾風思忖片刻,義正辭嚴地道:「要不我們趕早回去一趟?說來,還沒同那位先生道個謝,有失禮節。」

  林別敘抬手在她額頭點了下,無奈道:「有點出息吧。傾風大俠。」

  「你怎麼早不說!」傾風痛心疾首,「我從一座金山上過,卻連片葉子都沒蹭到!」

  店家端了壺茶過來,擺在桌子正中,請示了聲,快跑著去村裡尋人了。

  林別敘將茶碗擦乾淨,擺到傾風面前,見她還神游天外,好笑道:「別想了,而今妖境有國運庇護,風調雨順幾年,這種東西或許就不值錢了。」

  傾風肉疼地道:「也可能傳是龍君顯靈,變得更值錢了。」

  她端起茶碗,連喝了兩碗,才將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填補了一點,低下頭時,就見林別敘摸出一把石頭,攤開在她面前。

  「你身上的妖丹都沒了,待到城裡,我給你畫幾張符,姑且用這東西頂替,擋擋你身邊的妖力。」

  他手心裡的石頭跟方才給伙計的不同,顏色赤紅,質地淨透,細看之下,還有一團璀璨絢麗的彩光在流動,煞是精美。

  林別敘說:「這可是我出生之地長出的石頭,受的是白澤妖力的浸染。連趙先生都找不到。」

  傾風卻沒有預料中的欣喜,而是盯著看了會兒,抬起頭肅然詢問:「少元山裡的那位先生,說你付了報酬跟他交換龍息,你用了什麼?」

  林別敘沒答,只是為她的不解風情嘆息了聲,意味深長地道:「傾風師妹,這種時候,你只需要說,『別敘師兄待我可是真好』。」

  傾風想像了下自己嬌羞的模樣,被嚇得打了個激靈,連連擺手道:「你找別的師妹去吧。」

  林別敘收好東西,端起茶碗,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蠱惑地道:「別敘師兄會賺錢。」

  傾風飛快說了一句:「師兄待我可真好!」

  林別敘笑了出來,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值得高興的,唇角的弧度一直落不下去,偏頭看著傾風,眸中也滿是柔和的笑意。

  傾風用腳踢了踢他,催促道:「別玩了,說啊,你到底給了他什麼?」

  林別敘只看著她笑,並不說話。

  傾風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覺得他眼神亮得有些懾人,燒得她臉上發熱,又覺得他是在敷衍自己,神色凝重道:「你不說,多半是什麼我還不起的東西。」

  林別敘這才漫不經心地開口:「我又沒缺胳膊少腿,有什麼還不起的?傾風師妹不是還救了我一命嗎?」

  傾風靠過去,真抬起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確認他沒把自己給賣了,臉上仍有些將信將疑。

  林別敘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冰涼的皮膚即刻染上了一股熱意。

  林別敘奇怪道:「你們人族都跟烤過火似的?」

  傾風立即將手抽回來,下意識反駁了句:「那你們妖族都跟水裡撈出來似的?」

  林別敘又抓住她的手腕,視線微微往她身後偏了偏。

  傾風順著方向,回頭瞥了眼。

  只見山道上緩緩走來一人。

  那人穿著一身短衫,褲腿捲到膝蓋,腳上臉上都不倫不類地抹了點泥,扛著把鋤頭朝這裡走來。

  但看他走路的姿勢與挺拔的腰背,連草鞋都穿不習慣,分明不是個農戶。

  該是一路追著她的那群小妖,改頭換面來這裡打探消息。

  傾風只草草一眼便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端起碗喝了口水。

  林別敘說:「我們許要混進昌碣,住上一段時日。」

  傾風也不想就這樣丟下那些村莊裡的人奴,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麼?」

  林別敘:「躺著無事時,我重新為陛下算了一卦。照方位看,像是在昌碣附近。只是叫什麼東西蒙蔽了天機,卦象很是模糊。」

  傾風「嗯」了一聲,低聲道:「你說,我要是再借著九尾狐的身份去昌碣城,會不會被人識破?」

  「有我在,你怕什麼?」林別敘笑道,「除非真是九尾狐來,否則看不出你的端倪。若是真的九尾狐,如何也該賣我一個面子。」

  傾風滿意點頭。

  林別敘到了妖境之後,還是比人境稍微那麼有用一些,她問:「那你呢?」

  林別敘不知怎麼又出神,遲鈍道:「我什麼?」

  「什麼你什麼,人族在昌碣可不好過,你不胡扯個身份出來,怎麼?要紆尊降貴在我手下討飯吃?我身無長物,可養不起你這樣的。」傾風聽著腳步聲,知道棚外那小妖快靠近了,湊過去與林別敘耳語道,「我才不信,你在刑妖司裡那麼多年,會沒個準備。」

  林別敘被她吹得耳朵發癢,連著脖子紅了一片,含糊地笑道:「跟著傾風大俠做事倒也不丟人。」

  他不動聲色地偏過頭問:「你希望我做哪種妖?」

  傾風不假思索道:「三足金蟾吧。昌碣的城主定然也喜歡!」

  「哦。」林別敘淡淡道,「昌碣城主沾一點犀渠的血脈,是個頭腦簡單的蠢貨。性情暴戾,唯獨有一個算得上優點的地方,就是不喜美色。」

  最後一句加得太過刻意,傾風掀開眼皮,與他視線相觸。覺得他斜來的眼神裡意有所指,擺明了是說給她聽的。

  這人怎麼平白污她名聲?傾風挺直了腰背就要反駁:「你什麼意思,我也……」

  說到一半,舌頭打結,莫名心虛地多加了個字,「不是最看重美色。」

  林別敘悶笑道:「是嗎?」

  扮作農戶的小妖已走到茶棚門口,扯著嗓子喊了兩聲:「來碗涼茶!有人嗎?」

  邊上的老漢好心提醒道:「店家不在,你自己去後面的缸裡打水喝。」

  小妖道了聲謝,走到後頭的木櫃裡翻出個碗來,打好茶後,跟著那幫老農一樣,捧著碗蹲在路邊喝水。

  傾風虛望著遠處的木橋與茅屋,在棚屋的陰影下吹著初夏時節的風,開始感受到一股舒適的涼意。

  找著話題有的沒的閒扯了一通,隨即玩笑著道:「別敘師兄,虧你還是招財的瑞獸,這回為了救你,我可是連身家都賠進去了。」

  林別敘低聲寬慰道:「能用銀子消解的災厄,你該覺得慶幸才是。那幫麻煩人可不好請走,你不過是奉命來尋人,何必與他們交惡?」

  傾風冷聲道:「我也是事急無措,才在他們手上吃了大虧。真當我是那等隨意可欺的小妖?我不與他們算賬,該是他們感恩戴德。再有下次,我定連本帶利地討回!」

  林別敘替她倒茶,苦口婆心地勸道:「唉,你這人,就是太自傲。出門在外,該低頭時還得低頭,這裡是昌碣,沒有狐……無人相護,哪能如此任性?早晚還得惹出事來。」

  小妖豎起耳朵,身形後仰,將他們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連碗裡的水順著流到手腕上也未察覺。

  傾風不悅一哼聲,將面前的茶碗掃了出去。

  林別敘眼明手快地接住,似拿她沒有辦法,嘆著氣殷殷道:「算了。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我方才還撿了他們丟下的一枚妖石,該是好運要來了。」

  傾風怒氣未消,一掌拍在桌上:「三隻腳的,我可是為了你隻身犯險。我當你是自己人,你呢——」

  林別敘柔聲道:「我自然是偏幫你的。」

  眼看著兩人要爭吵起來,茶棚的主人趕著牛車回來了,遠遠便高聲喊道:「二位客官,牛車來了!」

  板車有些老舊,平日多用來拉送雜物。青年粗糙打掃了下,往上面鋪了層稻草,以及一床乾淨的褥子,擔心二人嫌棄,搓著手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道:「您看,只有這個。」

  「可以了。」林別敘起身,溫文爾雅地道,「多謝店家。」

  青年躬身作揖:「不敢不敢。」

  傾風坐著沒動,林別敘過去拉著她手,又提起她的劍,極有耐心地道:「走吧。傾風師妹,是我失言。下次見著他們,一定幫你出氣。」

  傾風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隨他坐上牛車。掃了一圈,難掩厭惡之色,將劍奪了回來,冷著張臉抱在懷裡。

  林別敘低著頭,忍不住快要破功,被傾風踹了一腳,才堪堪壓住上揚的唇角。

  待牛車駛出一段,無人監視了,傾風愜意地往後一靠,閉上眼睛休息。

  「妖王?聽聞他在人境折損一傀儡,不想著好好保命,派人來我昌碣做什麼?」

  說話的人兩手泥漬地站在小院裡,腳邊的土壤被翻得坑坑窪窪,他頭也不回,隨手抓起一株名貴的花草,將它連根拔起,扔到一旁。

  這些黑色土壤是他特意從數百里外的山上挖來的,命人背著,一步步運回昌碣,才栽出這麼一片花圃。

  大抵是昌碣這地方確實窮惡,蓄不住丁點靈氣,即便是堆沃土,進了昌碣,不出兩年,土裡的花草就會稀疏。

  他每年不厭其煩地更換,今日不知是起了什麼興致,將照養多年的花草都給鏟了,反叫人從城外的荒山上搬來一堆新土。

  他接過一旁僕從遞來的水,仰頭一飲而盡,拄著把鋤頭,繼續在院裡搗弄,

  「只是屬下的猜測,並未打上照面。」王道詢立在廊下,低眉斂目地答,「從痕跡來看,對面是支幾十人的部伍,自少元山出來,一路西行。行蹤隱蔽,動作小心,過路時還特意將昌碣城附近的氣味清掃過一遍,只留下斷斷續續的些微足跡。若非是那隻九尾狐為我引路,巡衛的士兵甚至未曾察覺城外出現過這樣一批人。敢在這多事之秋進少元山的兵卒,多半是都城秘密遣來的精銳。」

  中年男人停下動作,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直起身來,有七尺之高,皮膚黝黑,毛髮旺盛。臉型長而崎嶇,五官亦不好看,粗粗打眼一看,是個嚇人的醜陋模樣。

  一雙眼睛尤其的大,眸底凶戾之氣濃重,便是淡淡掃來,也能叫人噤若寒蟬。

  王道詢將頭壓得更低,回憶著細節,一五一十地敘述道:「狐族搶了我的馬追上去,看表情不像是去找人接應的模樣,更像是去尋仇。對面該是有位大人物,鳥獸皆受其妖力威懾,不敢靠近,停在三里開外。我擔心繼續留在附近徘徊,會引對方不滿,便將人都調了回來。」

  中年男人冷笑道:「看來是嫌我無力安邊,將昌碣當成是個篩子了,誰都不打招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王道詢額角冷汗連連,不敢搭腔。

  沒一會兒,中年男人丟開鋤頭,踩著石階走上回廊。

  王道詢匆忙退到一側,緊貼著圍欄站立,給他讓出位置。

  「所以九尾狐與妖王的人在我昌碣城外打起來了。」男人說話時鼻息很重,喘著粗氣,總像是要發火,「他兩個自己沒地方打嗎?」

  王道詢聽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覺得心尖兒在抖,戰戰兢兢地道:「主子,許是前段時日少元山上開了個口,狐族聞訊派人來尋小公子,結果遇上妖王的人,雙方嫌隙已久,一言不合,打起來了。」

  男人嗤笑,帶著點幸災樂禍道:「九尾狐一族眼高於頂,誰都看不上,遇上性情孤傲的,哪裡能給他們臉,可不得討一頓打?受傷也是活該。」

  王道詢說:「是。只是有一點奇怪。那九尾狐追上妖王的人後,從對面搶回來一個人。」

  男人停下腳步,一雙圓目睜得更大,愕然失聲道:「狐族公子?!真被他們找到了?」

  「不知,看年齡不是。許只是那狐族同行的朋友,不慎叫妖王的人給抓了。長相倒是俊秀,氣質更像是個讀書人,我修為短淺,看不出他的跟腳。」王道詢頓了頓,接著道,「雙方分道後,妖王的人繼續向西,狐族的兩位,倒是往昌碣來了。」

  兩人說話間已穿過後院的回廊,走到一座曲水環繞的亭台。

  男人走進水裡,洗濯腳上的污泥,說:「是不是狐族的你總該清楚。」

  王道詢忐忑不已,顫著聲道:「那男子身上妖力不顯,我又不敢靠得太近,是以不敢把握。」

  男人面露不悅,甩了甩手,簇簇水花飛濺開,在湖面泛起層層的波紋,他斥責道:「為何不走近聽?」

  王道詢張了張嘴。

  因為擔心又被搶馬。那狐族根本不講道理,活似個土匪。

  他正要轉開話題,免得男人追責,天上飛來一隻蒼鷹,盤旋在高空,振翅鳴叫。

  王道詢朝男人行了個禮,伸手將它招來。

  黑色的猛禽停在他小臂上,乖順地收攏翅膀,蹭向他的臉。片刻後王道詢點頭,一揚手將它放走。

  男人已等得有點不耐煩,從湖水裡走出來。

  王道詢再次躬起身,誠惶誠恐地答道:「主子,屬下怕打草驚蛇,派了個人過去偷聽,若是猜測不假,那男子的真身該是三足金蟾。與那女狐的關係很是親密,以師兄妹相稱。二人自己說是奉命過來尋人,意外在妖王手下吃了點虧。」

  王道詢語速急促地道:「主子,那狐族二人彌留昌碣不知是作何打算,我等是要裝不知情,還是……」

  「是三足金蟾啊!」男人接過一條巾帕,擦乾手上的水漬,愉悅笑道,「三足金蟾這樣的瑞獸,這時候出現在我昌碣,倒是一種吉兆。他們九尾狐一族,歷來明哲保身,不與人交惡。既然只是順路過來尋人,就讓他們留著,你好好招待。若是真在昌碣附近將小公子找到了,狐主也得承我這份情。呵,他們自詡是白澤的門生,總不能忘恩負義吧。」

  王道詢暗暗鬆了口氣,應道:「是。」

  傍晚時分,傾風二人終於踏進昌碣。

  昌碣的主城倒是比傾風想像中的繁華,也沒有她預料的那般烏煙瘴氣。只是樓層建得都不大高,建築的風格也與人境有些微的差別。

  彼此的文明相隔了三百多年,連喜好都有所不同了。

  倒是一樣的熱鬧。香粉的氣味飄滿了街道,酒肆前行人絡繹不絕,兩旁的商販挑著擔子大聲叫賣。看著一派和樂,與城外的村莊恍有天壤之隔。

  傾風逛了一圈,尋到一間商鋪,準備把林別敘的那把金扇子給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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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千峰似劍(十三)

  鋪子裡人不多,只有掌櫃與一個掃地的雜工。

  櫃子上琳琅滿目的飾品都有,傾風目不斜視地過去,敲了敲桌面,問:「金子收嗎?」

  掌櫃放下賬冊,不著痕跡地打量二人,笑道:「收的。」

  「你看看,能賣幾錢。」

  傾風將扇子放到他面前的桌案上。掌櫃兩手拿起來,端詳一陣,態度謙恭地回道:「這個我做不了主,得去請示一下東家,二位請稍坐。三郎,給兩位俠士上茶。」

  傾風一路上喝了滿肚子水,再聽見茶,便覺得耳邊都有水聲在晃蕩,委托青年去買點吃食,晚些給他銀子。

  所幸他們鋪子裡有招待用的糕點,青年利索地端出兩盤,擺在靠牆的几案上,躬身請二人入座。

  傾風剛一坐下,就聽林別敘道:「你賣了我的扇子,得給我送把新的。」

  傾風想說那沒用的東西白糟蹋什麼錢?轉念思及畢竟是人家的金子,爽快應道:「行吧。」

  這一等,就等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

  外間天色徹黑,沿街的商鋪關了大半,行人散去,傾風也吃得半飽了,掌櫃才終於端著個托盤從後院走出來。

  他拿起放在桌案上的金扇,一併送了過來,彎著腰謙卑道:「二位俠士,這裡共是一百兩,已經兌成散錢了。二位看夠嗎?」

  傾風拿回金扇,在指尖轉了一圈,笑道:「這是什麼意思?當我二人是搶劫的?」

  掌櫃沒回傾風的話,而是抬頭朝門外看去。

  鬼火搖晃著在石階上照出一條斜影,王道詢恰好跨過門檻,遠遠站定,出聲道:「狐君。這位先生。」

  傾風沒有回頭,隨手抓起一個空盤,朝他砸了過去。

  她力勁不大,本是可以輕易躲開的,王道詢老老實實站著,叫她砸了一下。

  聽到撞擊的悶響,傾風才轉過頭看他,眼神沒那麼冷了,只是眉梢微挑,表示自己的困惑。

  王道詢沖那掌櫃點了點下巴,後者將東西放下,領著一旁愣神的幫工退回後院。

  王道詢扯起個殷勤的笑臉,同傾風行了個大禮,情真意切地道:「昨日因誤會冒犯到狐君,自省一夜,極為懊悔。方才聽聞狐君進城,特意趕來告罪了。我主推崇狐主已久,聞我此番失禮已好生教訓,命我為狐君備下一處宅院以示賠罪,希望莫因此事掃了狐君雅興。」

  他快步上前,從腰間摸出一枚鐵牌,兩手遞上:「若是狐君還有什麼吩咐,可直接去找街上巡衛的士兵轉告,在下是昌碣城內負責巡警宿衛的一名武將。姓王。」

  傾風瞥去一眼,猶自冷落著他,端起已經涼了的半杯茶水,湊在嘴邊輕抿。

  林別敘似有似無地輕嘆,起身將腰牌接過,扶著王道詢的手道:「將軍實在客氣。我師妹不懂昌碣的規矩,要是昨夜驚擾到了將軍辦案,我代她賠個不是。」

  王道詢忙惶恐作揖,客套了兩句,推說之後還要巡街,借故走了。

  傾風放下杯子,翻看王道詢送來的東西,滿意地道:「昌碣的人還挺懂事。」

  她把扇子丟還給林別敘,又說:「就是這小妖的心眼比竹籃子還多,昨日我差點甩不脫他。」

  林別敘笑道:「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活法,不勤謹些,哪裡能在昌碣混到好日子過。」

  傾風將幾串大錢塞進懷裡,拿起墊在下方的一張紙,塞進林別敘懷裡,催促道:「看看,在哪兒。」

  宅院建在城西的一處僻靜街巷,周遭看著有些疏荒,院牆裡擺了一排奇形怪狀的石像,該是辟邪用的,但夜裡長影交錯,看著格外陰森。

  裡頭的東西倒是一應俱全,連同換洗的衣服都給備好了,擺在院門入口處。

  林別敘洗漱完畢,草草收拾了一陣,不覺月過中天,準備睡下了。

  這幾日風塵僕僕,一鬆懈下來,滿身睏乏。

  靜謐中,他聽見外面傳來一陣窸窣的響動,推門出去,就見傾風肩上扛著兩袋米,正要往門外去,驚訝叫住人,問:「你去做什麼?」

  「我給趙余日他們送點吃的,之前答應過他們。」傾風單手推開木門,想到自己這幾日裡,除卻昏迷的時間,還沒機會能睡個安穩覺,不是趕路便是比武,不由惆悵道,「我這是什麼勞苦命?片刻不得歇。」

  林別敘皺眉道:「今晚送?走路送?」

  傾風無辜眨著眼:「不然呢?」

  趙余日他們村裡沒剩幾粒米了,林別敘來去匆忙,不知他們窘迫。傾風陪著村裡人挨過兩天餓,對他們的貧苦很是感同身受。

  她留在城裡靜養療傷,不定這一晚村裡就要有人餓死。

  林別敘觀她表情領會過來,濃重的睡意被沉鬱的心情驟然驅散,只道:「那你早些回來。別叫巡衛發現了。認得路嗎?」

  傾風打了個手勢,不再與他閒聊,閃身出了門。

  從昌碣主城到人奴村莊,單憑腿勁還是有段路的。

  傾風避開巡衛的眼線,片刻不怠,等趕到村外,離天亮僅剩不到半個時辰。

  趙余日家的人竟還沒睡,都聚在前廳,默不吭聲,屋內也未點燈,傾風從窗口翻進去時,裡外的人都被嚇了一跳。

  趙余日只看清個半邊高的殘影,當是個什麼鬼怪,尖聲叫道:「誰!」

  傾風彈指一揮,點出一道妖火,照亮自己的臉。

  邊上的幾人已利索地抄起家伙朝她撲來,看清是她,急急收回手,將武器放下時,面上還殘留著猙獰的凶相。

  傾風沒喘平的半口氣差點被他們堵回肺裡,腰身一彎,將肩上的米袋摔到地上,甩著胳膊活動四肢。

  重物落地,在火光裡揚起一層蒙蒙的灰,屋內人這才注意到她背著的東西,趙余日心有余悸地捂著胸口,啞聲問:「姑娘,你沒事?你怎麼還回來了?這些又是什麼?」

  傾風說:「米啊。給你們帶的,你們先吃著。背了我一路,昌碣過來實在太遠了,過兩天歇歇我再給你們送。」

  屋裡圍坐了六七人,除卻趙余日年幼的女兒,該是一家子都在這裡了。

  傾風就近找了個空座,坐下來捶打酸痛的肌肉,奇怪道:「你們怎麼都不說話?我還當屋裡沒人呢。」

  趙余日不想她竟還惦念著自己,傷情未好仍連夜奔波,百感交集,想要道謝,可是一張嘴,聲音嘶啞到難以成言,幾乎是和著哭腔出來的:「謝謝姑娘。」

  傾風見她情緒異常,視線轉了一圈,發現其餘人也是眼眶發紅,顯然先前閉門關燈就哭過幾場,心下發涼,問道:「你們哭什麼?那個趙什麼杞的,還沒下葬?」

  趙余日背過身抽泣,說不出話,只顧得上搖頭。

  幾名男子見傾風在,不好留在屋內,木訥地搬起米袋走出門去。留她們兩個獨處。

  半晌後,趙余日整理好情緒,將臉上的淚抹乾淨,聲線顫抖地與她解釋:「早上傳來消息,說是昌碣國運興盛,城主心情好,決定在城裡慶賀一番。前幾日剛結束的比武,要再開幾場,讓我們每個村莊都選幾個人出去。」

  傾風怒容驟起,聲音冷得堪比寒霜:「就是趙杞被打死的那種比武?」

  趙余日低聲道:「對。」

  傾風吸了口氣,神色冷峻地問:「誰被選中了?」

  「我。」趙余日說出這一個字,兩腿發軟,搖搖晃晃地要倒下。

  傾風聽著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了,好似是隔著層霧,從虛空傳來的:「怎麼姑娘也要去?」

  趙余日抱著自己的手臂,只覺遍體發冷,從骨子裡散發出的寒意,叫她不停地戰慄,淒慘笑道:「本就只是為了取樂,難道真是為了比武嗎?挑幾個姑娘上去戲弄,他們看著更覺得有趣。」

  傾風怒極反笑:「這幫畜生還挺會享受。」

  她身上燒起把無名火,將什麼冷靜克制都給燒成了灰。五臟六腑裡好似生出把尖銳的刀,直挺挺地立著,這股鬱氣不發洩出去,便如肉中刺,叫她血肉淋漓一片,大腦裡盡是瘋狂。

  傾風霍然起身朝外走去,趙余日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力氣,一把撲過去將她拉住,因動作太急站不穩,摔在了地上,兩隻手也死死抓著傾風的衣袖,慘白著臉問:「你去哪裡!」

  傾風低下頭朝她看去,眸中那股寒涼的戾氣,暗沉地壓在眼底,叫人看著便心頭發慌。

  趙余日被她嚇得一怔,苦苦哀求道:「別去了別去了。姑娘,不要為了我去送死。昌碣城有多少人,你哪裡得罪得起?何況村裡還有那麼多無辜的老幼,你為我出一時的頭,留他們怎麼辦?」

  趙余日的眼淚成片落在傾風手背上,溫溫涼涼,將她心頭的邪火澆熄了大半。

  傾風見她這幅驚恐萬狀的模樣,手腳湧出滯重的無力感,張了張嘴,柔聲說道:「我只是想去為你們說個情。」

  趙余日不相信,巴巴地望著她。

  「那我先不走了。」傾風覺得難受,握住她的手,帶著她坐回位置上。

  趙余日這才從窒息般的恐懼中逃脫出來,緩上一口氣。看著傾風,又覺得自己太過卑賤,活得這般可憐,有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深深埋下頭。

  傾風也有點無措,為叫她放鬆,隨意找了個話題:「我見昌碣城裡也有不少人族。」

  趙余日:「自然是有人族的,昌碣的妖族哪裡能撐得起一座大城。可雖同是人族,他們是布衣百姓,我等是沒有身份的人奴。」

  她將兩側的亂髮往耳後拂開,強行叫自己從記憶中找出詳細的答案,彷彿這樣能維持住自己所剩無幾的體面:「這幾個村裡的人,有些是因災荒逃來的流民,有些是被連坐的罪犯子孫,還有些是從別處劫掠發賣來的可憐人。城主不喜歡姓趙與姓陳的人,陸續也抓過幾批,一併丟了過來。我們這個村子就全是趙姓人。」

  傾風臉上肌肉僵硬,變了調地問:「趙跟陳?為什麼?」

  趙余日說:「姓陳的人,是因為當年人境有支陳氏的部伍阻了妖王的大業,城主慣來看不起人族,覺得我們天生便低一等,豈能容忍腳下的凡泥有朝一日爬到妖族頭上撒野?於是遷怒洩憤。不過城主更恨趙氏,因為多年前趙鶴眠就是昌碣的人奴,他冒死衝上少元山,得到龍君的庇護,隨後集結了一批人族,在妖境的東北面建了一座人城,被城主怨恨。所以昌碣城裡是沒有百姓有這兩個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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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千峰似劍(十四)

  傾風一時說不出話來,手指用力摳著桌面的邊角,心裡頭只一陣淒風苦雨,狼藉得沒個完整的思緒。

  無論是唾罵,還是安慰,對這昏昧的世道而言又有什麼用。

  匍匐在他人腳底,對方的一口唾沫就是洪水滔天,所以連姓氏都可以是錯的,「冤屈」一詞更是荒唐得可憐。

  人一生來就被定了十成,半截身早埋進土裡,縱你大聲疾呼,奮力掙扎,也逃不開面前這個桎梏的土坑。

  換做以前的她,是斷忍不了這種辱,唯有血性的一劍,爭個魚死網破,方能平這口氣。可她不是弱不禁風的趙余日,也沒有一家老小的親眷,沒有一身比自己命還重的牽掛。

  傾風在心底悲涼地問自己,而今她能忍得住嗎?

  趙余日自嘲笑道:「姑娘,你瞧我們現在這樣,赧顏苟活,連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跪著叫兩聲,好似條沒骨頭的狗。」

  傾風震了一震,張嘴想說,被趙余日抬手打斷。

  「可是誰又天生喜歡當狗?不曾吃過幾頓飽飯,閻王殿倒是趟了個熟,活都活不下去了,人還能沒個氣性嗎?」趙余日說著,又牙關打顫地哭出來,「當年趙先生振臂長呼,多少人捨命相隨?城外的村子都空了大半。可是人族膽敢建城,這是何等的悖逆之舉?後來妖王親自領兵,設伏將人抓了。先生為保那座孤城,自願被鎖在少元山上,由著妖王抽乾他身上的妖力,每日生不如死地活著。」

  傾風放緩了呼吸,靜靜聽她講這段往事。

  趙余日幾番哽咽,才斷斷續續地將話說完:「昌碣的城主對這場變革更是恨之入骨,不肯就此作罷。趙先生被擒之後,他再沒顧忌,從城裡抓了一批無辜的百姓,不論老幼,將他們高掛在牆頭,要將他們生生曬死。彼時正是酷暑天,不到兩日人就曬乾了。城裡城外都是哭聲一片,整夜無人安眠。成堆的屍骨還不能收斂,偏要千里迢迢運到人城去,鋪了一路,堵著他們城門叫陣,以示威懾,放言說,除非當初隨趙先生起事的人肯拿命來換,否則滿城的人族都給屠了。終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人,不過半月,幾位領兵的將士於心不忍,主動降了。」

  傾風聽得心頭一陣火一陣冰,交加騰起的熱浪反復地拍打,手指攥得發起抖來,也驚詫自己竟還能坐得住。

  「城主抓了那幾人,也不殺他們,而是將他們打斷了骨頭,扔到街上,命著他們做乞丐,低著頭,彎著腰,向四方討饒。還不許路人接濟,每日著人送點狗食,逼著他們吃下,極盡羞辱。並告訴他們,死一個,便殺一千人陪葬,所以幾位先生只能咬著牙強忍。又當著他們的面,把所有趙姓的人都給抓了,烙上奴隸的印記,趕到城外去。城主就是想叫昌碣的人族都看著,膽敢反抗的,全是這生不如死的下場,他要將人族的脊骨從根裡踩斷。」

  趙余日說到這裡,不免憤恨起來,咬字都變重了,似乎聲聲帶血。

  「城裡不少百姓,不知是死了親眷悲痛難忍,還是想要與趙氏割席討好妖族,不僅不承先生們的情,路過時反要啐他們兩口,打罵一通。城主見此,才算出了那口惡氣。」

  比之原本就勢不兩立的敵人,恩將仇報的同類,反手插來的一刀才傷得更深。

  「有二十來年了。因病痛熬不過,死了兩個。」趙余日尖銳地笑道,「城主倒是仁善,沒提說要殺人陪葬。」

  傾風不敢細想,這二十年裡的每一日要如何過。

  「像我們這樣的人,卻是連死都不自由了。還得對方准許,才能安心地去。」趙余日眼睛被淚水浸透,低頭擦得臉都紅了,還想扯出個笑來自我安慰,「死是能求個痛快,可到底還是有點捨不得。這條命那般的貴重。而且過慣了苦,便覺得還能忍得下,不過是活著嘛。也許有朝一日,趙先生下山了呢?也許有一日,人族都能同謝先生、趙先生一樣,頂天立地地站著了。你說是吧?」

  她說完也覺得這妄想好笑,兩手捂住臉,無助地抽噎起來。

  傾風回到昌碣時,耳邊還縈繞著趙余日那悲慘的哭聲。

  不強烈,很小心,像是人瀕死前最後喘上來的一口氣,沒來得及聽清,便被夏天的蟬鳴給壓了過去。

  正午的日頭照在路邊的樹枝上,新生的葉苞競相抽發,萌出一點淺淺的綠意。

  傾風聽到耳邊有人低聲乞討,下意識朝那邊看了過去。

  見著個蓬頭垢面的老人坐在稀疏的樹影裡,便想是不是趙余日說的那些個忍辱負重的先生。

  她過去朝空碗裡扔了兩枚錢。那老人似仰不起頭,手肘撐在地上朝她搖了搖碗。

  傾風失神看著地上的黑影,倏然起身走了。

  她昏頭昏腦地在街上亂逛,繞了半圈沒找到宅院。循著大路一直繞,不知怎麼走到了一處寬闊的空地。遠遠的就被傳來的嘈雜吸引。

  前方人人頭攢動,濟濟圍成一個圓圈。

  另有一幫人麻木地從邊上走過,聽到看客們的歡呼,駐足停了片刻,又低下頭,倉促狼狽地離開。

  傾風抬高視線,看見了高架在台上的兩面鼓,隱約猜到是趙余日說的什麼比武。

  她迅速揮開人群,擠到前排,在周圍人暴躁的罵聲中,看清了被遮擋住的畫面。

  入目便是幾十個穿著粗舊衣服的人,雙手綁在身後,整齊跪成一排。

  後方是幾個佩刀的小妖,閒適地坐在寬椅上,手裡端著茶,興致勃勃地看。

  稍前方的空地就是比武用的擂台了,往日該是個刑場,昌碣連著幾日沒下雨,黃泥上的血漬深得發黑,一塊塊斑駁地灑了滿場。

  此時叫看客興奮叫好的,不是兩位人奴自相殘殺的搏鬥,而是個老乞兒正被妖兵踩在地上,逗狗似地玩弄。

  傾風眼眶發紅,耳邊似被什麼東西炸響開,只剩嗡鳴一片,聽不清那些恐怖的人言。

  老者的頭髮被扯禿了一半,花白的長髮披散下來,和著血污糊在臉上。

  那小妖用腳踢著他的臉,逼著他往前走。

  老頭兒就四肢並用地繞著空地緩慢爬行,小妖見狀拍著手叫好。

  他的右腿腿骨畸形扭曲,使不上力,只能拖在地上,小妖蹲在他身邊嘲笑,說的什麼聽不清楚,只看面目,是惡鬼似的可憎。

  圍觀的人群裡丟來一片菜葉,落在老者身前,小妖起身用腳踩在他背上,將他本不大穩當的身軀壓在地上,叫他去叼那爛菜葉吃。

  大抵是傾風的表情太過慘烈,那老頭兒稍稍抬起頭,偏從那麼多人裡看見她了,斜著眼與她對視著,片刻後蒼衰的臉上扯起一個幾不可聞的笑,手指動了動,朝外輕揮,示意她走。

  傾風強撐著的心防驟然潰敗,生出種錐心刺骨的痛,好似被人在胸口刺了幾劍,剖開心肺坦白在烈日下曝曬。

  她失魂落魄地後退,帶著僅餘的一點理智穿出人群,心中不斷告誡自己該要冷靜,不該在此時強出頭,惹出禍。

  她沒有那樣的本事,沒本事便不要總想著豁出命去。

  林別敘還在家裡等她。

  人境的百姓還在等她。

  她生可輕,死卻重。

  沒走出幾步,又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嬉笑聲。

  傾風閉上眼睛,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老者趴在地上像狗一般啃食的畫面,心沉到了底部,所謂的理智便在灼熱的日光下燒成了灰燼。

  今日她就這樣一走了之,少年人的意氣都被折了,來日還有什麼不能忍?

  劍上一旦蒙塵,往後事事想著退讓,還有資格執掌山河劍嗎?

  她又不是要去殺人,也不是要去送死,路遇不平吼上一聲,這樣的頭都不敢冒了嗎?

  傾風倏然停步,氣勢洶洶地回頭,結果剛抬腳,面前一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狐君。」王道詢不知何時出現,低垂著眉眼,用長劍攔在身前,好心勸道,「在下知狐君心善,喜濟弱扶傾,然此地是昌碣,狐君若是有什麼看不過眼,可去別處瞧瞧,何必惹這麻煩?」

  傾風被他一問,更是想明白了。

  要是狐狸在這兒,怕是「忍」字的筆畫還沒弄清楚,早已跳上去掀翻了對面的台,還要回頭罵兩句傾風沒出息。

  九尾狐瘋起來,哪怕形單影隻流落人境,也是連紀欽明的寶庫都說盜就盜,紀懷故的命說殺就殺。

  傾風吐出一口濁氣,抬手將王道詢揮開。

  「問狐主去!我遺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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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千峰似劍(十五)

  老者嘴裡咬著半片菜葉,鬆動的牙齒隱隱作痛,嘴裡已嘗不出是血還是土的味道。聽著周圍的一片哄笑,再次轉過頭看,已尋不到先前那位姑娘的身影。

  他將沒怎麼吞嚼過的食物咽下,喉嚨裡傳來刀割般的疼痛,用力閉上眼睛,陡然生出種將要終老枯朽的疲憊,趴在地上不動彈了。

  人群指點起來,叫嚷道:

  「起來啊!不要裝死!」

  「他不動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莫要偷懶!你這狗賊!」

  後方那排綁縛著的人奴目不忍睹,鼻腔間發生低低的哭聲。竭力將聲音含在嘴裡,低垂著頭不叫對面的人看見臉上的淚。

  一面是前俯後仰的大笑,一面是沉鬱淒慘的痛泣。眾生百態的劇目,盡數演繹於這一角方寸之地。

  色調是冷淡的慘白。背景是猖獗的怪叫。

  小妖彎下腰,催促了兩聲,不見老者起。是不屑於髒了手去提的,嘴裡唾罵著抬腳要踹。

  沾了泥的鞋底還未落下,前方光影微暗,他便感覺胸口一陣鈍痛,人已倒飛出去。

  人牆退散開,驚起一片嘩然。推攘中後排的看客紛紛摔倒,烏泱泱的人潮海浪似地高低伏去。

  小妖不知砸在了誰身上,摔得兩眼發黑,還沒緩過勁,又被推到了地上。

  他不敢去摸自己胸口,用手肘支撐著想要起身,頭剛仰到一半,來不及看清打他的人是誰,便被胸口湧上來的血嗆得猛烈咳嗽,劇痛中直接暈厥過去。

  傾風環顧一圈,拍著掌道:「好玩兒嗎?都笑啊,你們怎麼不笑了?」

  四面小妖如臨大敵,抽刀圍聚過來,怒斥道:「哪裡來的賊人,敢在此逞凶行惡!」

  正要動手前,又一道聲音插了進來,生生攔住眾人。

  「狐君!且慢!」

  王道詢高呼著衝出人群,先對著傾風一禮,再面帶難色地同那幫小妖們頷首示意,隱晦地提醒道:「兄長們,這位是城主的貴客。前兩日方來的昌碣,不懂此地的規矩。」

  他面向傾風,討好地道:「狐君,這裡沒什麼好玩的,您還是去別處看看吧。」

  傾風冷淡瞥去,不明白這心眼子成精的小妖怎麼今日看著是要幫她。

  她也沒理,走到那仍端坐在中間的妖將面前,一腳踹上他的椅子,囂張道:「起開!」

  那妖兵統領的面上有些微惱怒,不過更多是錯愕,試探地看向王道詢。

  王道詢沖他輕輕搖了搖頭。他躊躇片刻,還是老實起身。

  傾風腳尖一勾,將他椅子拉了出來,大搖大擺地坐下,架起條腿,悠悠道:「瞧一乞丐在地上亂爬有什麼意思?趕一群弱不禁風的病鬼到台上互扯頭髮又有什麼意思?我說你們昌碣的人,既擺出這個戲台,又弄得如此大張旗鼓,能不能長進些?真要逗趣,起碼找幾個能撐得上場面的出來。」

  她回過頭,指著身後一年輕男人問:「你之前笑得那麼開心,是在笑什麼?我看你還是個人族吧?他是被人按在地上當狗,你是自願開開心心地做狗。我看你演得比他好玩兒。不如你上前來叫兩聲,給我高興高興!」

  眾人不明她身份,只聽方才王道詢說她是城主的貴客,被她當面喝罵,也唯唯諾諾地不敢出聲。

  但是城主的貴客,怎會偏幫人族?

  現場諸人各懷鬼胎,面色鐵青,只有傾風一人笑得暢快。那虛偽的笑聲迴蕩在周遭的竊竊私語中,充滿尖銳的嘲諷。

  王道詢低眉順眼地道:「狐君,想來您該出完氣了,不如回去吧。」

  傾風唇角上揚著,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原地,對他的勸告置若罔聞。

  直到衣角被人扯了扯。

  她低下頭,發現老者趁著方才那陣混亂已爬到她腳下,仰起頭看著她,嘴裡做著無聲的口型。

  傾風辨認了幾遍,才知道他在說:沒事的。你走吧。

  那張鬆垮的面皮朝臉頰兩側堆去,極力露出故作無礙的笑來。

  他雙目渾濁,右眼腫脹的眼皮只容睜開一條縫,分明該是個苦不堪言的表情,笑意卻顯得尤為的純粹鄭重。

  好似傾風去而復返,他是真的從中感到莫大的高興。

  他支撐不住,趴了下去,用手顫抖著撩開面前的長髮,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

  沒事了。

  算了吧。

  傾風看著他被踩出血印子的手背,上面幾乎尋不到一點好肉,出神了片刻,抬起頭的時候,眼神熱度退去,僅剩一團冰冷的火,滿是邪戾地笑道,「什麼出氣?我是真覺得無聊。看你們這裡人多,過來湊湊熱鬧。不是要比武嗎?我最喜歡與人切磋了。」

  傾風姿勢慵懶地坐著,視線虛虛掃了一圈,沒有焦距,似乎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滿臉單純道:「你們都用這種眼神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是來惹事的。我只是嫌你們昌碣沒個花樣。擺了那麼大的台子,平白浪費了。不如重新開個賭局,叫大伙兒玩個開心。」

  她站起身,將腰間的銀錢都摸出來,朝著王道詢擲去。

  王道詢伸手撈住,欲言又止。

  「我,我一個人,今日坐鎮此處,見者皆可下賭,隨意誰來打擂,來者不拒。」傾風口氣張狂地道,「若是我贏了,放心,我手下留情,定留你們口氣在。但是刀劍無眼,不慎缺胳膊少腿了可不關我事。」

  對面一人早看不慣她這狂妄的氣焰,粗聲粗氣接了一句:「你要是輸了呢?」

  「我要是輸了?」傾風不以為意地抬起手,在自己脖頸上劃了道橫線,看著說話的人問,「怎麼樣?」

  王道詢抽了口氣,叫道:「狐君——」

  妖兵的統領越位出來,打斷他要說的話,怪聲怪氣地對傾風道:「你是城主的貴客,我等豈敢傷你,更勿論奪你性命。姑娘說笑了。」

  傾風聽不下去,煩躁道:「磨嘰什麼?關你城主什麼事?我願賭服輸,今日在場之人皆可見證,哪需要你擔干係?怕了就直說,少來推三阻四!」

  她言語眼神俱是輕佻,那妖將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被她三言兩語一刺激,更是按捺不住。凶狠地朝王道詢斜了一眼,咬牙切齒地問:「王將軍,你怎麼說?」

  王道詢眉頭緊皺,還是好言勸道:「狐君,何至於此?你不想想你師兄嗎?」

  傾風沒好氣地罵道:「你這小妖怎麼那麼多廢話?我手頭緊,過來掙點錢花,需要你沒趣地念個不停?你算什麼東西?先不如關心關心自己。別是到時候昌碣的將士傾巢而出,輪番挑戰,還打不贏我一個外來的劍客。那可真是要鬧出天大的笑話。」

  王道詢被她幾次落了臉,也算盡了勸誡的職責,屆時出什麼事,可以有藉口推脫。見她生了怒氣,乾脆閉上嘴。

  傾風一腳踢開椅子,順勢彎腰拎起老者扔了上去。指著王道詢,對周圍人道:「要下注的趕緊,就找他,反正他閒得無聊。你們呢?你們誰先來?」

  對面一魁梧小妖應聲出列。他額頭青筋已氣得怒漲,挺了挺胸,滿臉橫肉都跟著震顫,語氣尖酸道:「請姑娘指教!姑娘要是害怕了,提前跪下求個繞就好,我這人憐香惜玉得很,哪能真要你性命?」

  看客們見他虎背熊腰,肌肉幾乎要從袖子裡脹裂出來,一眼就是個高手。認識的也知他平日是個生猛凶蠻的人,有幾分真本事,一拳能輕易打穿一塊水桶粗的木頭。

  而傾風連日裡奔波,身上瘦得連塊多餘的肉都沒有,體型大約還不到對方一半大,莫說贏,怕是連陣大點的拳風都禁不住,拿什麼扛?

  當下便有好事者壓著嗓子起哄道:「買他!我認識他!城北的黑熊,他的拳法厲害得很!光是嘶吼的妖術就能鎮住那個女娃!」

  「真能買嗎?」

  「姑娘,這可不是家裡人的玩鬧,沒人讓著你。趕緊退下吧。」

  傾風回過頭笑道:「我來添個彩頭。第一把下注的人,凡是贏了的,我自掏腰包,成倍奉還。」

  對面將領見她衣著樸素,身上更是連個昂貴飾品都無,不由懷疑道:「你有那錢嗎?」

  「你問九尾狐有沒有錢?」傾風面不改色地道,「你還是第一個這樣問的人。有趣。」

  將領眸光微閃,遲疑一瞬,當即閉上嘴。

  眾人聞言蠢蠢欲動起來。這豈不是一樁穩贏的買賣?

  膽大的看客立即擠到王道詢身側,試探性地遞去一串錢。

  王道詢當初受過傾風一擊,知她劍術精絕,這裡的小妖怕是連她的手指頭都比不上。

  沉著臉瞥向那幫摩拳擦掌的人,心下暗嘆。

  真是擋不住一群群找死的人。這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多蠢貨?

  算了,關他什麼事,要他枉做好人。

  王道詢指指前方的空地,示意他們將錢丟去那裡。又點出兩名妖兵,讓他們幫忙登記賬目。

  傾風說:「只是還缺把兵器。總不能我赤手空拳地上吧?」

  將領點頭示意,小妖們齊齊上前,抽出隨身的武器。

  傾風隨意挑了把小妖的佩劍。

  那劍對她而言有些太長了,向下垂懸,能點著地面,還長出略有一寸,跟根盲杖似的。

  眾人心中想笑,就見傾風抬起劍,在手上拋著轉了兩圈,隨即漫不經心地往側面一劈,借著邊上一小妖的刀鋒崩斷了劍尖。

  那炳長劍總算是敷衍地調趁手了,她才帶著幾分隨意從容走上前。

  傾風揮揮手指,提醒邊上人道:「再讓開點,我力氣大。誤傷了我不管。」

  眾人當她只是玩笑,沒放在心上。押注小妖的籌碼已疊成有一堆高,賭她贏的寥寥無幾。

  王道詢根本不想登記,全是浪費功夫。

  傾風等了等,見沒人要繼續下注了,才朝對面的小妖招招手。

  「得罪了!」

  那身材肖似黑熊的妖兵抱拳一禮,運氣邁步上前,出手時怕太過凶殘,一拳將傾風的臉打成肉泥,還刻意留了三分力。

  傾風看著他出招如同看小孩兒玩鬧,將劍鋒一轉,反向抓在手裡,腳下往外滑了兩步,避開他的拳擊,右手輕抬,劍鞘精準頂在他肋下。

  眾人還沒看清,那身材偉岸的小兵已跟紙片似地被甩飛出去。

  叫好聲方起,不過數息,又戛然而止。

  現場一時間鴉雀無聲。

  「呵,連劍也用不上啊。」傾風豎起長劍,左手指尖在劍身上輕彈,聽著清脆的劍吟,遺憾道,「不會今日還見不了血吧?難怪,只能壓著一幫老弱病殘到街上來打,連不會武的女人都不放過。好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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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千峰似劍(十六)

  妖兵們的臉色霎時變了,甚至沒聽清傾風嘴裡說的那幾句奚落。

  為首妖將箭步過去,查看小妖的傷勢。他摸到對方肋骨處輕輕往下按壓,看著僅是臉色蒼白些的小妖登時咳出血來,噴了他一身。

  「喂,你做什麼呢?」傾風在後面叫道,「不趕緊將他送醫,還在這裡戳他傷口。他出什麼事可怪不得我,本來靜養就好,是你下的手。」

  妖將陰沉著臉,叫來兩人把傷員搬走。

  圍觀的看客們悄無聲息往後退了點,唯有王道詢面色如常,默默低頭數錢。

  傾風甩著手中長劍,久不見人上前,百無聊賴地道:「第二場呢?」

  小妖們倍感屈辱,暗暗交換了一個眼神,卻只能緘默不語。

  單是觀她先前那套詭譎的步法,以及一招輕巧致人內傷的氣勁,便可知她武藝之卓絕,自己等人是望塵莫及,哪裡敢上去迎戰?

  何況她出手時連妖力都未顯露,眾人所見不過是她冰山一角,雖她嘴上說是會留手,但這樣的大妖,下手時把握不好輕重,不慎將他們碾死也屬正常。

  就算僥幸留得半條命在,傷勢也不定能痊癒,成個半廢之人,今後如何求生?

  不值當,不值當。

  傾風眼尾往上斜挑,看著諸人,張揚笑道:「不會吧。昌碣那麼大的城鎮,滿座的年輕兒郎,難不成被我一招給打怕了,竟無一人敢出面迎戰。」

  人群中的議論聲又響了起來,只是與先前的截然不同。各式雜亂的句子混在一塊兒渾似蚊蟲,僅能聽出一些驚愕的語氣。

  妖將手中捏緊刀鞘,自脖頸一路向上,膚色漲紅。兩頰鼓動著,有話想說,又因實在詞窮咽了回去。

  先前那些悅耳的,高聲的談笑,而今變成刀紮到他自己身上,尊嚴便有些受不了了。

  傾風等了等,再次開口道:「誰若能勝我,我方才贏的錢,盡數歸他!只要現在站出來,無論輸贏,我也可以先賞他十兩。」

  她抬手一指,問:「那個誰,我贏了多少?」

  王道詢說:「沒算清楚。千兩是有的。」

  「諸位在軍中賣命,千兩不是小錢吧?這都沒人願意來?」傾風回頭問,「連這點血氣都沒有嗎?」

  小妖們俯首帖耳。

  她拿劍一個個指過去,轉了一圈無人搭腔。看向不遠處的百姓時,那些被她盯著的那些看客們不由腳底生寒,下意識避開她的目光。

  一時間,她一人氣勢凌駕於千人之上,乏味的表情裡生生多出了種睥睨天下的尊大。

  傾風無趣地將劍往側面一削,白光斜掠,不遠處的泥地上當即多出一道平滑的、深有三寸的劍痕來。連同她手上那把平凡滯鈍的鐵劍,也多出了種名器的凜冽,叫人見之心驚。

  滿座畏縮時,還是癱軟在椅子上的老乞兒嘶啞說了一聲:「我敢。」

  他的聲音太微弱,混在那些嘖嘖的人言裡,除卻傾風,沒人聽見。

  傾風朝他望去,老者抬起頭,上身前傾,顫顫巍巍地想要起身。

  對面的人奴中忽而有人大聲叫了出來:「我敢!」

  這一聲也有些中氣不足,但叫眾人聽見了。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朝他圍聚過去。

  那些跪伏在地上的人互相抵著肩,鼓足勇氣大喊道:

  「我敢!」

  「我也敢!」

  這是百姓們今天第二次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小妖們面上也出現無比的錯愕,隨即反應過來,猶如被人狠狠抽了兩巴掌,臉色羞憤交加,紅紅白白地閃爍。

  傾風主動上前,用劍挑開他們身上的繩索。

  最先出聲的那位青年哽咽著舉起手:「我!我先來!」

  他跪得太久,雙手又被綁了半日,這一起身,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步尚未走出,「撲騰」一聲重新跪了下去。

  這次卻無人再笑話他的狼狽了。

  他步履蹣跚走到小妖面前,從對方手上抽出劍。

  那把劍抖得快出了虛影,在他雙手用力持握下,直直指向了傾風。

  他分明是一副求死的模樣,張開乾裂的嘴唇,氣虛道:「請、請先生賜教。」

  傾風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片刻後顫抖著肩膀笑出聲來。

  不知究竟是哪裡有趣,她這一笑便停不下來,笑得眾人都開始心底發毛。

  傾風舉起長劍,指著圍觀百姓裡先前那個滿臉鄙夷的人族,問:「你敢嗎?」

  那人羞愧地低下頭,慌亂地鑽出人群退走了。

  傾風又指向旁邊的一名小妖,問:「你敢嗎?」

  那小妖不知所措地左右張望,用力搖頭。

  「看來你們都不敢。只敢笑別人窩囊。」傾風止了笑,走向王道詢,隨手抓起一串銅,扔進青年懷裡,揮手道,「你走吧。我不屑跟一個連劍都舉不起來的人打。」

  後方一個小妖面紅耳赤地控訴道:「這不公平!」

  「你同我講公平?」傾風被他逗笑,指著重傷的老乞兒說,「你們先前打他,就叫公平了?我的公平與你的公平不一樣。你們可以恃強凌弱,我也可以。這是我的公平。」

  她臉上笑容一收,冷肅下來:「我站在這裡,隨意你們幾個人來挑,隨意你們找誰來助,這還不夠公平?不能你自己沒用,便全賴我不公平。不然我讓你隻手,你們兩個一起上,如何?」

  人群中,不知是誰按捺不住,罵了一聲:「呸!膀大腰粗的男人,打不過也有臉說不公平!」

  四下跟著響起些稀稀落落的噓聲。

  傾風這才發現,圍觀的群眾變多了。

  許多人族原本是不會在此留步的,匆匆路過,還得低著頭,深覺自慚形穢。可此時看客裡分明多出了不少人族,紛紛伸著脖子焦急朝裡查看。

  傾風收回視線,態度傲慢地朝那小妖勾勾手指。

  小妖到底忍不了這份辱,不顧身邊人的阻攔,嘶吼道:「來就來!」

  妖將不用看都知這場比試的結果,見事態愈發要不可收拾,悄聲走向王道詢,揮開旁側的人,與他好聲商量道:「王將軍,先前是我心胸狹隘,看人短了,不曉得她如此厲害。再這樣比下去,恐要惹出事來,不如你出面幫忙說個情,私下裡要怎麼賠禮道歉都好說,她這樣一位大人物,何必與我們這些小卒過不去。」

  王道詢苦笑道:「真是折煞我了,我是什麼身份?哪裡配與九尾狐一族講交情?也是我先前機靈,沒得罪到她,否則早被她捲成一團,當球滾了。可你此前也見到了,我多說一個字她都嫌棄我礙事,如何能賣我面子?」

  妖將心裡早已將九尾狐入土了的祖宗刨出來罵了無數遍,很是窩火,還得放低了身段,殷切道:「再這樣比下去,駁的可是城主的臉。城主若不高興了,哪容你我二人分辯,都得一通責罰,屆時焉有命在?王將軍,你可得想想辦法啊。」

  王道詢亦是面色愁苦,無奈嘆道:「我哪裡會不知道這個理?」

  他話音剛落,耳邊又掀起一陣如雷的喧鬧聲。

  那出場應戰的小妖同是沒撐住,直接被傾風甩了出去。這次飛進人群,不知傷得如何。看客們沸騰起來,叫好的叫罵的混成一團,好不熱鬧。

  「可是今日話已經許下了,你現在說不打——」王道詢壓低了嗓子,用眼神示意,「你瞧著她是個能善罷甘休的人嗎?」

  妖將順著他視線看過去,就見傾風站在空地上,也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們。知道他二人在議論自己,手腕轉動著挽了個劍花,遠遠對著他們脖子比劃了一下。

  妖將手背青筋暴突,眼不見為淨地別開臉。

  王道詢抬起手,稍稍遮擋了下嘴型,說:「她這樣的王孫貴胄,哪裡能懂你我的苦楚?你同她說什麼道理,她是斷然不會聽的。」

  他說話嗓子壓得很輕,妖將也彎低了腰,全神貫注地聽他指教。

  王道詢這人慣會拍馬屁、識眼色,比他懂如何對付這些眼高於頂、腦子有病的大妖。他平素看不起這人,今日卻要仰仗他這本領救命。

  王道詢當是沒察覺他這麼姿勢別扭地站著,自顧著道:「她前兩日在妖王手上吃了點虧,正憋著火無處發洩,你我算是不走運,恰好撞上了。不讓她將這邪火發出去,我二人都落不到好。」

  妖將急說:「那要如何?她打我一頓就能出氣了?」

  現下挨頓打都算輕的了,事情鬧大,傳到城主耳朵裡,惹後者不快,他怕自己一家老小的命都難保。

  王道詢惆悵道:「哪有那麼容易善了!九尾狐自詡受道白澤,責難我等,無非是看不慣我等先前欺凌弱小。」

  妖將:「但這是——」

  「但這是城主的意思。」王道詢接過他話,「我自然知道,所以這本就不是你我二人能處理得了的事。我有一個膽大的想法,要擔些風險,不知道將軍……」

  妖將煩躁道:「快說快說!」

  「狐君既然想比試,你留她一人在這裡唱獨角戲,她哪裡能安生?若實在忍不了,再去別處惹事,你我攔不住她,屆時更不好收拾。不如去將城中的好手都叫來,陪著她過過招,全當是真的比武,堵住她的嘴。不定消磨掉她的精力,還能壓住她的氣焰。她又不是武曲星轉世,莫非真能以一敵百不成?」

  王道詢喚了口氣,循循善誘道,「再命人前去知會城主,就說狐君來西市擺擂設賭,現下鬧得不可開交,你竭力阻攔,無用,問他該如何處置。到底我等才是自己人,她只是個外來客。依我對城主的了解,他該不會遷怒我二人,將這麻煩推給狐君自己擔著。」

  妖將對城主的脾性琢磨不清,可聽他說得頭頭是道,深信不疑,忙點頭道:「有理!我這就去找人!」

  午後的日光從對面的簷頂上穿過,投下一片涼爽的濃陰。

  街上行人如織,比往日更為忙亂。

  客棧二樓的窗戶被推開,探出一個年輕人來,俯著身朝下方大聲吼道:

  「叨擾了,老兄!西邊什麼動靜啊?怎麼吵得那麼凶?隔著兩條街都聽見了!」

  路人停步,抬起頭回道:「打擂啊!聽說妖將都在打。巡衛的將士,甚至幾位今日休沐的將軍都過去了!我正要喊上兄弟去看!」

  樓上的青年面色頓黑,忍不住罵道:「妖將也來打?不過是群連肚子都沒填飽的人奴罷了,何至於趕盡殺絕?屢次變本加厲,不如直接拿把刀,給他們個痛快。還有你們,見人凌虐殺生也笑得那般暢快,不怕夜裡冤魂上身嗎?」

  「不是!聽說是城裡來了位頂厲害的妖,撂了人奴比試的台,一個人擺擂,狂言來者不拒,將整座昌碣的武者都給踩在了腳底下!就等著看她是輸是贏!」

  邊上一人急匆匆地插話道:「哪裡是妖,我聽說分明是人啊!否則怎會為人族出這頭?」

  說話的人不信:「放屁,這世上哪有那麼厲害的人族?」

  「怎的沒有?遠了不說,當年趙鶴眠可是妖王親自出的手,帶了幾十名大妖,幾萬人的軍隊,還沿路設下多少埋伏使了多少詭計才將他擒拿?而今的謝引暉也是盤踞一座人城,叫四方英豪束手無措,不全——」

  青年慷慨激昂地說到一半,便被邊上的兄弟一掌拍在後背打斷。

  友人訓斥道:「你瘋了嗎?大庭廣眾說這樣的話!」

  青年回過神來,渾身血液頓涼,後怕地環顧一圈,拉著友人匆匆走了。

  樓上的住戶躍躍欲試,跟著起身:「走走走!我們也去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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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千峰似劍(十七)

  趙余日被押到西市時,還遠沒到擂台,一條街外的人群已圍得水洩不通。

  臨街的客棧酒館更是擠滿了看客,從窗口望去,全是如雲的人影。

  看陣勢,幾乎是半座城的百姓都趕來了。

  甚至兩鬢斑白的老漢拄著長拐,年輕的壯漢肩扛著幼童,也要擠進這人堆裡湊熱鬧。

  「今日怎麼這麼多人?」領隊的小妖手裡牽著長繩,狐疑了一句,回頭沖一群瑟縮的人奴道,「黃泉路上,有這轟轟烈烈的興盛之景為你們送行,一條賤命也算值當了。你們還真是好運。往常可沒這榮華。」

  不必小妖們驅趕,眾人見他們出現,自發讓分出條道來,還互相張羅著道:「又來了!來人了!前面的都讓開些!」

  趙余日被那些震耳欲聾的喊叫聲嚇得虛汗淋漓。一整天水米未進,又不時擔驚受怕,哪裡受得了這樣的刺激。

  走進人群,四面聲也嘈雜,氣也沉悶,便感覺胸口堵住了,呼吸不過來。眼前陣陣發花,腿腳一軟,朝前撲了下去。

  她手上的繩索與其餘人綁在一起,這一倒,連帶著前後的人奴跟著打了個踉蹌。好在邊上百姓多,及時扶了她一把。

  小妖被擠得轉不開身,本就不快,見狀高揚起手中的長鞭,唾沫星子四濺,呵斥著就要教訓:「做什麼?你這賤骨頭,到這兒還給我惹麻煩,給我站穩了!」

  趙余日眼神已有些迷離,兩腿顫顫巍巍,連躲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繃緊了身上肌肉等他抽打。

  不料那道長鞭久久不曾落下。

  她用餘光朝前方瞥去,發現是邊上一位百姓架住了小妖的手。雙方正在角力,僵持不下。

  人群湧動著咆哮起來:「打人了!這裡有小妖打人了!」

  聲音很快層層傳遞開去,不知是在向誰喊話。

  小妖瞪著眼睛看向那作攔的人族,要將他的臉記下,惡聲惡氣地威嚇道:「你是什麼狗東西?敢在這裡攔我!」

  話還沒說話,他後背便被人推了一把。尚來不及回頭看清是誰,更多雙手伸出來,推攘著他朝前走。

  小妖手裡死死拽緊長繩,想要停步,卻只能身不由己地前行,惱怒回頭叫道:「都住手!你們在做什麼!不許推了!都不要命了是吧?!」

  眾人好似一片小舟飄進了湍急的水流,沒半點掙扎的能力,等停下來時,已到了一片開闊的空地。

  趙余日抬起頭,感覺光線整個明亮了起來,呼吸也終於順暢了。耳邊的歡呼聲變得更為熱烈。

  她茫然轉了一圈,目光凝住,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端坐在寬椅上,膝上橫著把長劍,身後一群小娘子圍著她揉肩、捶背、搧風。還有專人給她端茶倒水,姿態好不愜意。

  周圍人說的全是她聽不懂的話:

  「幾個了幾個了?」

  「四十九!」

  「快,湊個半百!」

  「大俠英勇!打到他們滿地找牙!」

  傾風也看見了趙余日,全當不認識,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抿了口茶,沖著對面的人點點下巴,問:「怎麼樣?」

  那妖將臉腫起半邊高,身後是一幫怒目切齒的小妖。與她涇渭分明地佔據擂台兩側。

  妖將悶聲道:「昌碣城裡高手隱士不在少數,只不過清絕淡泊,不屑於參加你這種無聊的私鬥。」

  傾風不以為意地聳肩,手往邊上一抬,立即有人端走她的茶杯。

  她說:「那就不求隱士,不求高手,隨意來幾個無聊的修士,這也沒有嗎?」

  「我來!」

  只聽人群中響起一道清亮的嗓音,分不清遠近,也不算洪亮,卻能壓過萬眾的喧囂,清晰地傳進諸人耳裡。

  傾風立即扭頭看去,只見一人騰躍而起,跟沒重量似的,如同無定浮雲倏然飄了過來。

  那出神入化的輕功,不過在落地時才揚起一陣徐徐的輕風,連髮絲也未亂一根。

  妖將見狀,不禁喜形於色。

  是個高手啊!

  傾風亦是眼皮一抬,心生警覺,默不作聲地打量起他。

  來者一身黑色勁裝,年齡看著只有二十四五。頭上僅綁了一根紅繩,髮尾奇特地由黑轉金。

  面容俊秀,風姿颯爽,有種桀驁不馴的張揚,肖似把鋒芒畢露的劍,全然不知收斂。

  見傾風盯著他看,還特意彎下腰貼近過來,對她四目相對,笑著說:「我同你打!贏了那些錢都是我的?」

  現場人太多,什麼賭注早已形同虛設了。反正也無人敢押傾風對面。所以還是最先留下的那筆錢。

  傾風用劍鞘抵著他肩頭將他推開,問道:「你是昌碣人?」

  青年頓了頓,說:「我是來此游歷的。」

  「哦。」傾風又問,「你是妖?」

  青年回頭瞥了眼妖將,大抵覺得與他們為伍有點丟人,只猶豫了不到一瞬,便篤定地道:「我是人!」

  傾風心下好笑。

  這究竟是什麼世道,好端端的人要在這裡裝妖。好端端的妖又莫名其妙地裝人。

  她面不改色地道:「你既然是人,那就是我這一道的。」

  青年臉上笑容微僵,思忖著這算什麼道理,說:「先不管一道不一道,我是來找你比試的。你不是說來者不拒嗎?」

  「我打了這半天也累了,你先替我撐一陣,等我休息好了再與你比試。」傾風不等他回復,拍拍掌,沖對面的妖兵們道,「你們若是連他都打不過,也不必來挑我了。白白浪費我功夫。」

  妖將們傻眼。

  不是他們這邊的高手嗎?怎麼轉道替傾風守起擂了?

  青年果然不服氣道:「你這話說的,好似我矮你一頭。」

  傾風後方的小娘子們當即鄙夷道:「這公子好小氣!」

  「我們姑娘打這半天了,幾十個人呢,瞧他這神儀明秀,風姿詳雅的,還當是個君子呢,原也是個落井下石的人。」

  「就是啊。姐妹們,瞧他這一身綾羅綢緞,琳琅環玭,遠比那滿地的銅板值錢多了,說是要比試贏錢,不過全是藉口。」

  「同是人族,還在這關頭倒戈欺我們姑娘,好不要臉!」

  青年聽得頭大,忙道:「罷了罷了。我也不趁人之危,就替你隨便打兩場,全當是練練手。」

  傾風笑了笑,看來這小子也是個有來路的,還敢自願攬這麻煩。

  她朝邊上轉頭一看,沒找到人,才發現王道詢那廝不知何時不見了。

  「篤篤篤!」

  「先生,林先生!」

  「來了。」

  「吱——」

  林別敘緩步過來,拉開陳舊的木門,就見外頭站著三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

  為首一人氣勢雄壯,比林別敘更高出半個頭去。一雙凶光泠然的眼睛微微下斜,清晰映出林別敘縮小的人影。

  林別敘作揖行禮道:「想必先生就是昌碣城的城主,晚輩林別敘。此番不請自來,還因師妹任性,在城外驚擾了巡衛,險些惹出禍事。幸得城主寬仁收留,實該親自上門道謝,不想還勞城主紆尊走這一趟,」

  城主犀渠只覺耳朵裡呱啦地滾過一串詞,也沒仔細聽他說了什麼,就是覺得三足金蟾連說的廢話都如此悅耳,聽著高興。

  立即上前將人扶起,托住林別敘的手時還依依不捨地摸了一把,說:「客氣了。林先生。」

  林別敘:「……」

  他嘴角幾不可聞地抽了抽。

  這幫人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懂。

  就算是真的三足金蟾,也不是隨意摸摸蹭蹭就能沾上財運的。

  多念點書吧!

  犀渠拿出了平生最溫柔的態度,像呵護他那滿園花草一般地對待著這隻招財的瑞獸:「先生在做什麼?」

  林別敘退到旁側為他引路,溫聲道:「師妹今早出門,說要逛逛昌碣的街巷,不知為何現在還沒回來。我正在院裡等她吃飯。」

  犀渠驚道:「先生還餓著肚子?」

  他往裡走了兩步,見滿園疏荒,綠植只有雜草,皺眉道:「唉,這院子實在鄙陋,配不上先生的身份。」

  林別敘說:「城主客氣了,晚輩開罪了幾位了不得的人,還能有一庇蔭擋雨之地,已是幸事。」

  「這是什麼話?別的不說,狐主的面子我總要給。」犀渠豪放地道,「你且在這裡安心住下,我命人來幫你打理一下庭院。這蕭條冷落的,太不像話。」

  林別敘走進前廳,請他在上首入座,準備去燒水沏茶,被犀渠攔了。

  他身後兩名侍衛停在了門口。一個隱匿了蹤跡,一個主動去後院端茶。

  林別敘陪著犀渠聊了幾句,都是無關緊要的閒話。

  待熱茶上來後,他兩手端著朝犀渠敬了一杯,緩聲道:「可惜師妹不在,她性情莽撞,本該由她親自向城主道歉。」

  「我不是來找你師妹的。」犀渠興致勃勃地伸出手,「聽聞狐主博聞多識,先生在他座下,該也是經多見廣。先生會看相嗎?給我看看手相吧。」

  林別敘:「……」

  好在此時侍衛進來打斷,那人低著頭小聲道:「主子,外頭有人來找,說有要事相稟。」

  犀渠不悅皺眉,如被驚擾了什麼治國大事,冷聲道:「上來。」

  一小妖躡手躡腳地跑進來,剛邁過大門,便跪在地上,以頭貼地,語速急促地道:「城主。西市那頭今日來了一位狐君,說是您的貴客,二話不說掀翻了人奴的擂台,設了個賭局挑釁滿城的武者。將軍極力勸阻,又不敢輕易傷人,叫她打了一通。現下西市已是人仰馬翻。將軍拿不定主意,差我來問城主的意思。」

  兩人:「……」

  犀渠看著林別敘,林別敘看著犀渠。

  小妖悄悄睜開眼睛,從下方窺覷著兩人。

  現場一時靜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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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別敘:師妹有種不顧師兄死活的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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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峰似劍(十八)

  林別敘心下好氣又好笑,半晌才斟酌著道:「我師妹她……」

  犀渠未等他說出藉口,便拍著扶手起身,抬腳將那小妖猛踹出去。

  林別敘聽著高低錯落的幾聲巨響,眼皮輕跳,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容你在這裡搬弄是非?當我是個隨意糊弄的蠢貨?」犀渠指著那小妖的鼻頭,冷笑著怒罵,「狐君會無故在西市設擂?會無故與昌碣的武者尋釁?前因你是模糊得半點不講,還來問我的主意,問我什麼主意?就你這狗東西,也敢來算計我!」

  小妖被踢中胸口,肝臟都挪了個位,嘴裡鮮血直流,癱在地上起不來身,吊著半條命驚懼告罪:「小人知錯,小人……只是傳話……」

  犀渠眸色漸暗,聽他吞吐著血泡的聲音大感心煩,動了殺心。打算命人再去找個能說得清楚話的小妖過來,那頭林別敘已嘆息一聲,無奈開口:「也是師妹驕縱,慣來不受約束,心浮氣躁,是以聽人幾句挑唆便會輕率動手。我曾告誡過她多次,可惜她每每只當面應聲,不掛在心上,此事她定然也有錯。我現下就喊她回來,叫她闡明緣由。若是非在她,我定給城主一個交代。」

  林別敘說罷端正一禮,姿態竭盡誠意,叫人挑不出錯來。

  犀渠收斂了怒色,回眸看向他,正在思忖要如何回應,侍衛如履薄冰地開口:「主子,王將軍求見。」

  犀渠眼角肌肉抽動,陰冷地朝他斜去一眼。

  不多時,王道詢彎腰出現在門外。

  犀渠聲如雷霆,夾著內力,震得人耳膜發疼:「你也是來報西市的事?」

  王道詢目不斜視,似未看見門口呻吟的小妖,一動不動地回道:「是。」

  犀渠警告:「想清楚再說!」

  王道詢見林別敘尚好端端地站著,哪裡能不懂犀渠的心思。他暫且不願開罪狐主,自然要給這師兄妹二人一個台階。

  心中早已打好幾遍腹稿,挑了一版流暢說道:「狐君在街上閒逛,路過西市時,見到幾名兵丁在戲耍一位身殘的乞兒。狐君看不過眼,上前阻止,對方口出不遜,幾句爭嗆上了。待屬下趕到時,雙方已下不來台,於是便生出後面的事端。本該早早來報城主,因在官署等候,耽擱了一點時辰。城中各路高手聽聞狐君擺擂,皆起了好勝之心,前來迎戰,現下引了許多路人圍看,聲勢才浩大起來。」

  幾人心思各異,然神色上看不出變化,寂靜的每一息都在看似融洽的氛圍上增添幾分詭異。到後來,空氣沉悶得彷彿驟雨將臨。

  好似誰不小心開錯了口,眼前就要閃出刀光,落下劍雨。

  是以林別敘的聲音一響起,就叫其餘幾人的心神都提了起來。

  「城主。」他聲音不急不緩,溫和如春風拂嵐,叫人不覺鬆弛下來,「晚輩有幾句話想問,許有逾越,望城主原宥。」

  犀渠正在責難與包涵間遲疑不定。

  傾風駁他面子,憑他氣量是斷不能就此掀過的,便是九尾狐,在他的地界,也不能折他的威風。但見林別敘是個知趣的人,姑且忍下片刻,坐了回去,扯著假笑道:「先生請講。」

  林別敘站著未坐,態度謙恭地道:「請問城主,昌碣城裡,是人族多,還是妖族多呢?」

  犀渠不解其意:「自然是人族多。」

  林別敘淺笑:「是了,兩境閉鎖後,人、妖二族互相通婚,三百多年來,純正的妖族血脈已鳳毛麟角,大多都有人族的血統,而後覺醒了妖族的血脈。便是將這樣的妖都算上,人族的數量也該是五倍於妖族。」

  犀渠坦誠地道:「少了。」

  林別敘緩聲道:「昔日昌碣不過一拋荒的邊陲之地,八方風雨齊聚,連年災禍,升斗小民需得城主庇蔭方能苟存性命,自然不敢生有反心。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而今妖境國運起興,連同昌碣也蒙天道恩澤,此後四時有序,風調雨順。百姓最是愚昧,見天下平治,哪裡能感念城主昔日的大恩?唯怕有心人派奸賊潛入城中,挑唆愚民反戈相擊,再現多年前趙鶴眠之流的謀逆罪行。」

  犀渠這幾日坐臥難安,正是憂心於此,叫他一語戳破,面色不由黑沉下來,很不好看。

  「自然,我主是不可能行此奸滑之舉。我主與妖王素來嫌隙頗深,若生此等野心,被疑要竊其權柄,徒勞引火燒身,寧可偏安一隅。」林別敘沉吟著搖頭道,「可再北面的謝引暉就不好說了。他虎視眈眈,覬覦昌碣已久。縱然以城主的鐵腕與才智,不懼這些小人,但頭蝨除不盡終歸會癢。何況,縱是看不上那些人族的忠心,您扶危持顛、苦心勞力治理多年,緣何甘心受外人辱蔑,叫他們平白搶了功勞,還給自己落個殘暴的聲名?」

  犀渠深以為然地點頭,被他一通吹捧拍得身心愉悅,幾要將他因為知己,脫口而出道:「那先生以為該如何呢?」

  林別敘笑道:「不如趁此機會,將幾位鬧事的小妖懲戒一番,順勢收攏人心。就說,往日對人族的責罰羞辱並非受您指使。人族同是昌碣百姓,您慈悲仁善,不欲看萬民受苦。即便是人奴,只要今後無過,勤懇為昌碣開闢田地,也再不追究往日罪責。」

  白澤的傳道之音,不論真假,先叫犀渠信上三分。林別敘又說得天花亂墜,侃得犀渠暈頭轉向,不自覺跟著他的思路走,全然分不出對錯。

  林別敘骨節分明的手端起案上的茶杯,遞到犀渠身前,唇齒間說出的字字句句好似有道迴響,環繞在樑,餘音不絕。

  「匹夫皆是短視之輩,只要能留他們一口飯吃,哪裡會豁出性命陪人起事?城主以小利誘之,再以強勢威壓。寬之以情,嚴之以法,定能叫那幫百姓俯首,如何還怕外面那群蠹蟲來鑽空子?屆時政通人和,秋稼如雲,不必再因糧草受制於人,昌碣即便佔據邊地,也未必比不上那幾座豐沃的大城。」

  犀渠兩手伸手接過茶盞,聽他說完,心中震撼,思緒難平。就著冷卻的茶水品味良久,感慨著道:「昌碣城裡,正缺先生這樣的謀士。一席話點我至深啊。」

  他望著林別敘,越看越是歡喜,陡然生出種明主得遇良將的豪情來。

  這憋悶的邊地之主,看著光鮮,其實他做得亦不舒心。外人背地如何嘲笑他心知肚明,偏論實力他確實比之不及。

  眼下又有一群不安生的人奴屢屢壞他大計,如蒼蠅在耳,叫他不勝煩擾。就是缺一人為他解惑安民。

  他暗道,難怪九尾狐一族行事如此霸道,還能在妖境屹立百年不倒,連妖王都要退避三分。

  成事在人,狐主座下的名士,盡是當世天驕。縱外界如何風雨飄搖,自有樑柱保屋宇穩如磐石。

  王道詢緊盯著自己鞋尖,聽他這肺腑一句,險要笑出聲來。

  犀渠眼高於頂,動輒訶罵打殺,哪裡能容得了謀士存在?連同其下的心腹,亦是狂妄自大,聽不得一句勸言。

  今日諸般,民心向背,皆是自己所求,與他人何干?

  他心如明鏡,倒是不由驚嘆一句,這林別敘看著襟懷坦蕩,是個謙謙君子,說鬼話的本事,卻是比他還要厲害。

  思緒正如野馬奔騰,犀渠抬手指住他,問:「聽明白了?」

  王道詢忙回:「聽明白了。」

  犀渠威嚴道:「去吧。做俐落些。」

  王道詢行禮告退,匆忙離去。

  樓台的倒影由短變長,朝東斜去。傾風瞅著日色,已是不早,腹誹著昌碣城主今日是去哪逍遙了,這般大的陣仗都不見出來看看。

  她藉口想了百多個,嘴裡的茶都喝得沒味兒了,不知這擂台要打到什麼時候。

  「我還要打到什麼時候!」對面的青年儼然也不是個有耐心的人,長劍一甩,指著傾風質問道,「有完沒完了!我是來找你的!」

  傾風如實相告:「不想打了,累了。」

  青年當是自己聽岔了,走近兩步,將手放在耳朵後面,大聲道:「什麼?!」

  「不生氣了。」傾風休息了半日,享受著小娘子們的追捧,舒暢得很,什麼火氣都洩了個乾淨,看對面那幫小妖也稍稍順眼了一點,說,「算了吧。」

  傾風抬起下巴,沖對面的妖將問:「明日還開這樣的擂台嗎?」

  對面幾人竟張口結舌。不敢說開,又不能說不開。

  傾風客氣地道:「要開再來喊我,我隨時奉陪。」

  一群小妖憋著口氣,肺都疼了,血色上湧,唯能暗罵狂怒。

  傾風熟視無睹,繼而轉向那群坐在地上的人奴,說:「蹲一天了,瞧你們也累。請你們吃點東西再回去。」

  人奴們面面相覷,有些受寵若驚,本以為是來送死的,不料看了一齣好戲。人尚迷惘,小聲應道:「多謝大俠。」

  人都救了,還計較這些?傾風慷慨頷首,詢問邊上的看客:「有沒有人幫忙買點抗餓的麵食過來。」

  人群立即熱情地朝外傳話:「問有沒有炊餅!」

  「油餅也行!」

  「來點頂飽的!」

  歡呼喊叫了一天,看客們只剩一個破鑼嗓子,驟然聽起來像千百隻公鴨在嗷嗷嚎叫。

  很快不知從哪裡拋進來許多吃食。

  傾風抬手一指,示意邊上人分發給對面的人奴,說:「哪位店家,晚些自己過來領錢。」

  人聲此起彼伏地傳來。

  「不必了!」

  「他們說不必了!」

  「說請大俠吃!」

  「是請人奴吃!」

  黑衣青年看著是個講規矩的人,面色鐵青地等了她半天,見她還不搭理自己,額角的亂髮都氣得要豎立起來,叫道:「喂?喂!」

  「吵什麼?」傾風說,「我又沒聾。」

  黑衣青年撿了把劍丟給她,喝道:「來!」

  傾風實不想與他比鬥,怕狐皮披得不緊,不慎被他扒下。手裡握著長劍,上上下下地拋玩,想著敷衍的策略。

  驀地,人群中騷動起來,恐慌的叫聲屢屢響起,間或喊著「姑娘快跑!」。

  傾風靜立等候,便見王道詢領著一幫披堅執銳的兵卒走出人群。

  眾人都當他是來者不善,要拿傾風責問,傾風也把長劍一拋,清清嗓子準備開口。

  王道詢環顧一圈,卻是沒管傾風,而是將今日負責戍衛,開設擂台的幾位妖兵點了出來,肅穆宣告道:「奉城主之命,緝拿罪臣。爾等違逆軍令,蔽晦城主,無故擒拿人奴,施以私刑。今日當眾杖責五十,收監牢獄,再做發落。」

  莫說傾風與對面的妖兵,連圍觀的百姓都愣住了,不知這是玩的哪一齣。

  王道詢揮揮手,身後的兵卒們已蓄勢上前,不顧幾人掙扎,將他們死死按在地上。凡有反抗的,直接一掌拍暈。

  王道詢又朝傾風一禮,恭敬道:「叫狐君看了笑話。林先生正在家中等候,催您早些回去。」

  傾風滿腹的心思落了空,千言萬語僅剩下一個字:「嗯?」

  王道詢眸光低垂,說:「狐君也可留下觀刑。下官還要替城主代傳幾句口諭。」

  傾風哪還想繼續留在這晦氣地方,見他真要放自己走,招呼都不打,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等等!你這人怎麼出爾反爾啊!」青年傻眼,作勢要追,被王道詢抬手攔住。

  「請問這位公子是誰。何故在我昌碣逗留?」

  青年揮開他手,歐氣道:「少管小爺!來你昌碣花錢送銀子,還不樂意了?」

  王道詢亦不多攔,放任他離開,隨即面向一群錯愕不已的妖將,平和道:「幾位將軍也請留下多聽兩句。」

  傾風的身形靈巧,憑著先走一步,混進人群,如游魚入海,轉瞬甩開那來歷不明的青年。

  人聲遠去,她一路健步如飛地回到院中,見林別敘站在廳前等候,衝過去與他分享道:「奇了怪了!林別敘,你不知我今日在外撞了鬼!」

  林別敘看著她精神煥發地在自己面前吹噓,全然沒有一點反省的意思,覺得她這良心是丟了個乾淨,兀自怒火中燒,冷著臉道:「你還曉得回來?」

  傾風見他面色不善,還沒察覺異常,以為他是等自己太久生了氣,拍著手激動道:「我是去久了一點,可是你不知道,今日西市發生了什麼!」

  林別敘咬著牙道:「你還記得我在家裡嗎?」

  「記得啊。這不事情一完我就馬上回來找你了!」傾風拉著他往屋裡走,「我實在想不明白,昌碣的城主是什麼妖來著?你說他腦子不大好,我以為只是普通的蠢,看來不僅蠢,還時常出點問題。我今日打了他的人,他不找我算賬,反命人教訓自己的兵卒。這腦子不好,偶爾也能算他的可取之處。」

  傾風娓娓而談,往廳堂的寬椅上一坐,習慣性抬手朝几案摸去,才發現案上擺了兩杯茶沒喝完的茶。

  她發熱的大腦冷卻下來,心念電轉,登時通透,即刻閉上嘴,緩緩掀開眼簾去看林別敘的表情,果然對上他寒霜似的冷笑。

  「呵。」林別敘怪腔怪調道,「我在這裡做小伏低,你在外面大殺四方。好威風啊,傾風師妹。」

  傾風大腦飛快轉動,張嘴就來,誇張地討好:「也沒有吧。我……惶惶不安,一直記掛著你。擔心他們打不過我,會拿你要挾。好在你是瑞獸白澤,哪能輕易出事?處變不驚還反來為我解圍,不愧是別敘師兄。」

  林別敘簡直拿她無法,氣笑道:「是嗎?沒連累到師妹,師兄就放心了。」

  傾風尷尬片刻,心中的愧意消逝得比流光還快,摸摸耳朵,又拉著林別敘好奇打聽:「你與他說了什麼?他怎會對你言聽計從?」

  她先誇上一句:「別敘師兄慣來明智睿哲,難怪那等貪婪庸鄙的大妖也為你的風采折服。師兄英勇啊。」

  這種時候倒是一口一個師兄叫得親切了。

  林別敘將袖子抽回來,說:「不告訴你。」

  「好吧。」

  傾風也不勉強。換了個姿勢,靜坐著整理今日的頭緒。

  門前的石子小道彎彎曲曲綿延而去,略帶暖意的夏風從南面吹來,寂靜庭院裡的影子隨著殘陽落日趨於淺淡,與傍晚的餘暉一並相融。

  林別敘點了妖火,幽綠火焰燃起時,傾風托著下巴,突兀說了一句:「我要是直接殺了城主,你說,昌碣能不能歸我所有?」

  林別敘轉頭審視著她,見她不似玩笑,回了她三個字:「你做夢。」

  傾風認真地問:「那我還要殺多少人?」

  林別敘說:「殺多少人,憑你一個都不夠。你孤身力薄,壓不住下面的反心。你以為城主的威勢,是單憑個人的武力決定的?你想要所有人臣服,起碼得把刀架在半數人的脖子上。」

  「所以我得要威勢。」傾風說,「也不是沒有。」

  林別敘知道她在想什麼,直白反駁道:「謝師叔的人城,也不行。」

  傾風虔誠請教。

  林別敘說:「昌碣城歧視人族,由來已久,這種階層偏見絕非一兩日能夠扭轉。即便謝師叔遣來大批兵馬,能將一眾妖族鎮壓,多數妖兵也不會真心降服。屈於人族之下,於他們而言是為凌辱,但凡能尋到機會,便要掀竿而起,又如何能遵從人族制定的法紀?其中還有不少早已倒戈妖族的人族,他們更看不慣人族得勢。這是百年積禍,不似你想的簡單。除非你做好血流萬里,兵難薦臻的準備,將那些隱患都滅個乾乾淨淨。把昌碣也改成一座純粹的人城。」

  傾風不死心道:「九尾狐呢?」

  林別敘從腰間摸出扇子,打開輕搖,說:「別想了,哪怕你與狐狸關係再親厚,狐主也不會幫你的。你打著他的旗號在昌碣招搖撞騙,他不殺你都算仁至義盡了。」

  傾風:「這話說的,我不計酬勞替他奔走,他還要反過來殺我?」

  「狐主與妖王多年來能相安無事,全因九尾狐無意爭端。狐族若吞併了昌碣,妖王連人境都可不管,必先起兵平了九尾狐的主城,方能安心。」林別敘合扇,輕輕敲在傾風不安分抖動的腿上,警告道,「所以你頂著九尾狐的名號,行事也得收斂些。」

  傾風將翹起的腿放下,擺正坐姿,朝他靠去,悄聲問:「妖境究竟有幾座大城啊?」

  林別敘失笑道:「傾風師妹,你可算是問這個問題了。我還當你知道。」

  傾風在人境都敢於自認無知,嫻熟地推卸責任道:「怎麼了。是你自己不說這最緊要的,也怪得我?」

  她下意識端起手邊的茶杯,被林別敘拍了回去。突然想起這是犀渠用過的,厭惡地扔了出去,將手在林別敘衣服上蹭了蹭。

  林別敘:「你還聽不聽?」

  「聽!」傾風扯起笑臉道,「別敘師兄,你說。」

  林別敘說:「一共五座大城。除卻妖王的都城,九尾狐的平苼,犀渠的昌碣,謝引暉的依北,還有一座,是城主為貔貅的映蔚。」

  「映蔚?貔貅?」傾風驚詫道,「妖境還有貔貅啊?」

  林別敘解釋說:「自然不是上古妖獸的純正血脈。同你此前遇到過的玄龜相似,本是少元上一隻生而有翼的白虎,煉化過貔貅遺留下來的一滴精血,從而領悟出微弱的貔貅血脈的大妖。不過妖力也很是深厚,不可輕易小覷。」

  傾風試探著說:「那貔貅……」

  「那可真是亂七八糟。」林別敘扇子一晃,停在傾風面前,「你猜映蔚那座城裡,最多的是什麼?」

  這名字聽著還挺文雅,傾風說:「文人?」

  林別敘笑說:「是騙子。」

  傾風往後微微一仰,訝然道:「騙子?」

  林別敘覺得她這表情有趣,又笑道:「貔貅治下,兩族倒是沒什麼高低之分,可城內鬆散自由,說是主城,更似一個江湖。來去不拘,賺錢各憑本事,行事只講規矩。所以最為聞名的,是養出了一群騙子。凡是進城走上一遭,沒被騙個底朝天的,都算是絕頂的聰明人。」

  傾風放心道:「那我不怕。」

  「是啊。」林別敘調侃說,「傾風師妹身無長物,這世上最不怕的就是騙子跟竊賊。」

  傾風搶過他扇子,嬉皮笑臉地道:「別敘師兄有錢就行了。總會借我花的,對吧?」

  「你這窮鬼無賴,專門來討我的債。」林別敘被她說得沒了脾氣,唇角止不住上翹,隨即又板起張臉,切回正題,「你若是要叫貔貅來佔了昌碣,叫他頂在明面上,也不是不行,他那人也好騙。問題是,你要誰來管?昌碣的民風遠不如映蔚開放,真同他那般放任自流,便不是江湖,而是血海了。你會理政嗎?」

  傾風故作詫異地道:「別敘師兄不行嗎?」

  林別敘說:「連先生都不敢插手人境的國事,我亦不想尋死啊,傾風師妹。」

  傾風面露憾色,搖著扇子越搧越熱,鬱悶道:「不行,昌碣這亂象一日不改,我是一日也睡不好,吃不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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