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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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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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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7 00:53: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章 千峰似劍(二十九)

  傾風跟了上去,隨著花妖一同走向村墟聚集之地。

  不過須臾之間,寒潮凶猛來襲。

  山巒為一片銀白埋沒,粉絮似的飛雪彌漫長空。

  風雪所過之處,土地猶被冰封,尚未完全乾枯的疏草亦被凍結,隨著四起的朔風捲折斷裂。

  天色冷得緊切,那群百姓衣衫襤褸,身上所披不過單薄麻衣,裹著一層蒲草製成的被褥,衣衾冰冷似鐵,縱是相挨取暖,亦難逃過這肅殺寒冬。

  花妖肩上輕搭著她的白傘,停步在茅屋後方,抬手一拋。傘面高升,在妖力驅使下化為一株足有十丈高的白花,招展的花瓣將空中凋敝的霜雪遮擋在外。

  妖力四散,淌下隱約的暖意。

  花妖站在浩浩深雪中,以真身蔭庇一方百姓。

  方才還在嚎哭的村民們,悲泣轉為欣喜,跪伏朝天地叩謝厚恩。

  只是花妖亦怕冷,漸漸身形如冰雕杵立不動。眉上,睫上,俱壓上瑩白的碎雪。直至徹底被妖境的寒潮所淹沒。

  從朝至暮,自冬入春。

  天地回暖,殘雪消融。

  花妖自深寂中甦醒,睜眼之後,所見卻不是於凜冬倖存的百姓,而是滿地已然腐朽的屍首。

  空中惡臭熏天,蒼蠅蚊蟲環繞不絕。

  饒是傾風不過旁觀,見此慘狀,也生出種駭然而憤慨的愁懷。一時間沉鬱難解,心頭被無力感重重壓下。

  花妖身上冰霜方退,四肢尚不能活動自如,小心曲張著剛恢復的手指,沿著路邊的痕跡,一步步找到殺人的匪徒。

  說是匪徒,其實不過是群落草為寇的流民,在一群小妖的率領下,沿途一路劫掠屠殺。

  膽大的架鍋燉吃兩腳羊,膽小的與人分搶城中米糧。

  花妖到時,已晚一步,那座臨近的村莊早已血流殷地,白骨累累,滿目瘡痍,目不忍睹。

  高空中黑雲翻滾,陰霾迷濛。枯殘的草木上是淋漓而下的雨水,在淺坑中積成一片猩紅的水窪。

  花妖抬起手,眼中血絲密布,咆哮中招來無數鋒銳的飛葉,在身前盤旋環繞。

  可傾風聽不見那些背景裡的哭喊慘叫了,耳邊只剩下一陣蒼涼詭譎的風鳴。

  血液飆濺,人如飛絮游絲,高揚又落地。

  風波平息過後,村中只留下一群尚算年幼的孩童。

  一名少年跪在半塌的土牆前,不住朝她磕頭,求她饒命。磕得額前皮肉血漬斑斑,最後見父母仍是身亡,才放棄掙扎,吼叫著膝行上前,抱起死在地上的雙親屍首。

  花妖鞋底染血,衣裙沾塵,不見半分往日素淨。

  天邊幾道無聲驚雷照徹寰宇,紫光從她毫無血色的臉上一閃而逝。

  她垂眸看著少年,嘴唇輕啟,發出的幾字簡單音節,驟然打碎了此間寂靜。

  「殺人,需當償命。」

  一時間風雨如晦,盡數隨著聲音從耳邊灌入,將傾風從裡到外淋得濕透。連血液中都是幽咽哀怨的細雨,黏稠地往下滴落。

  那少年暗啞的嗓子如同一把發鈍的刀,反復切割著這個茫茫無盡的雨夜。

  「我等不過一介蒲草,無安身地,亦無可投處。不殺人,便要凍死、餓死!憑什麼他們能溫飽過冬,我們就要坐以待斃?!豺狼食兔,猛虎啖羊,所求亦不過是為一口吃食,為能苟活於世,難道它們也該死嗎?為何你只殺我們,不去殺它們!」

  花妖被他問得渾身巨震,鼻翼翕動,呼吸錯亂地道:「你們是人,不是畜生。」

  那少年痛哭著說:「人活著連畜生都不如,來世我還不如生作一個畜生!」

  他眼中是濃勃的恨意,隨著語畢喘出胸口的最後一口氣,心徹底燒成一團死灰,踉蹌地跑出去,抓起掉在地上的一把匕首,對著脖頸毫無留戀地割去。隨即大睜著眼,躺倒在父母身邊,沒了聲息。

  花妖站在原地,指尖戰慄,眼皮被連綿的雨水打得抽搐,彷彿自己站到了天地盡頭之外,飄搖無定處。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想哭,連自己也分不清此刻臉上是種什麼表情,最終步履蹣跚離開了這處傷心地。

  衍盈行色匆匆地在一池泥沼裡跋涉,滿身風塵,又不知為何奔走。

  直至有一日,在都城外的荒郊野嶺遇見了祿折沖。

  祿折沖對她說:「禍患起始,不過是大道無情。無論是人是妖,在舟船傾覆之際,溺水漂泊,不過是魚與蝦的區別,彼此蠶食鯨吞。眾生生且艱難,何來慈悲?治理根本,唯有消解龍脈殺戾,重掌妖境國運!」

  他的這番慷慨陳詞,鏗鏘有力,困囿花妖多年。

  「衍盈,生有何罪?憑何我妖境百姓,要飽經淒苦?命比流星還短,劫難卻比星辰還多。只能淚盡泣血,葬身無地。衍盈,蒼生唯在你一念之間,是否願意隨我一同證道?」

  傾風見到祿折沖那張臭臉的一刻,便想上前揍他,末了想想是白費力氣,才憋悶得忍了下來。

  聽他說完一番狗屁不通的廢話,指骨都發癢起來,臉上只餘冷笑。

  這女人看似聰明,居然也被祿折沖的花言巧語哄得暈頭轉向。所幸比那拎不清的重明鳥還是稍好一些,行到末途還曉得可以拐彎。

  這是這彎拐得未免太大,她將陛下綁到妖境三年有餘,怎得還沒看開?

  真想往她腦門上敲一棍,看能不能開了她的竅。

  「我錯了嗎?」花妖轉過身,朝向傾風站立的方向,婉轉問道,「換做是你,當以何道濟其艱?」

  傾風對她對視片刻,才確信她是在同自己問話,而非幻夢泡影。

  如此煞費苦心,只是來問這樣一個問題?

  「我又不是你,我怎麼知道你要怎麼做。」傾風說,「我與你不同。我有劍啊。」

  花妖美眸閃爍:「賤?」

  傾風:「……」

  「打你啊!」傾風抬手以作威脅,思忖了下,還是認真回道,「我有一劍在手,遇難平事可殺,遇絕路可闖。我管什麼妖或是人,欺壓奴役便是不對。先生窮極一生,皆在探尋兩族共存之道,只可惜分身乏術,未能全然消弭弊端。人境裡妖族式微,是以少許小妖會受人族欺凌,可也比妖境好上千百倍。這世間,無誰願意天生低等,俯仰由人,聽憑支配。真要似祿折沖所求,諸事皆爭高下,兩境之間非殺個不死不休,不能結果。」

  花妖安靜聽她講述,臉上難掩憔悴之色,搖頭道:「我並非想問這個。」

  傾風:「??」

  那她還想聽什麼?如此深奧的問題,不去折磨林別敘,反跑來消遣她?

  傾風此生沒遇過這樣的挑釁。三更半夜來找,不為與她比劍,而要與她論道。

  比當著她面用腳拿劍還要離譜。

  傾風兩手環胸,繞著花妖踱步一圈。愁眉苦臉,竭力想從貧瘠的肚子裡擠出二兩墨,本以為是異想天開,未料真的靈光乍現,想出說詞。

  一拍額頭,指著她問:「你會理政嗎?」

  花妖愣了下,搖頭。

  傾風說:「那你會帶兵嗎?」

  花妖仍是搖頭。

  「你會念書嗎?」

  花妖剛想點頭,又聽傾風接了一句:「總比不過白澤吧?」

  她被傾風給問懵了,下意識想搖頭,反應過來後,才遲疑頷首。

  傾風拍著手背笑道:「是了吧。你有那麼多力不能及的事,卻偏偏什麼都要做,自己放不下,自然找不到立錐之地了。」

  傾風找了塊石頭,提著衣擺坐下,笑容曠達灑脫,仰著頭道:「有句話怎麼講來著?『其出彌遠,其知彌少。』,《道德經》裡說的。我初初聽見時覺得這話話很是荒謬。常言還有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見多方能識廣呢。怎麼到了老子這兒,卻是奔行越遠,所知越少?有違常理啊。我師父聽完我的解讀,便嘲笑我,說我果然沒有悟性。」

  傾風抬起手,看著掌心皮膚上的斑駁樹影,屈指將影子握緊,將拳頭遞到花妖面前。

  「聖人可以不見而明,可以不出戶而知天下。但是我等凡俗之人,如何以有涯之生,去逐求無涯之知?有些事,能成或不能成,根本不在於勤勉困苦。求道便是如此。越是執迷,越是不悟。所以道家追求清心寡欲,摒棄妄自作為。我雖不是道家的人,可我覺得有理。如我這般連書都不愛看的愚者,從不奢求所謂頓悟,亦不想琢磨什麼天道。我只管做我能做的事,行我能行的路。若是哪日,能在萬事終了之際,窺得一絲超脫明哲的領悟,已是萬分僥幸,死而無憾了。」

  傾風折了根細草,在手中抖了抖,直指向她,字正腔圓道:「而姑娘你,你走得太遠,執念欲求太多,即便不是為一己私利,亦是魔障心生。所以你問遍蒼生,也不會人能回答你,什麼是你的道啊。」

  傾風指了指自己:「若換成我,我不會殺那些流民。我的劍不喜殺手無寸刃的弱者。我會將他們綁縛起來,交予朝廷。叫他們死於法紀,死於律例,死於眾目睽睽之下,死於萬民唾棄之中。但是,我會提劍殺世人不敢殺之人。誰叫百姓淪為流民,誰叫社稷病入膏肓,誰荒廢私圖,誰專權擅勢,我便殺誰。」

  傾風又指著她:「若我是你,我有你這樣的妖術。什麼人、妖兩族求和之道的大問題,想不通便不想,我就只盯著昌碣城裡那個殘暴無道的大妖犀渠,先殺了他,救一城百姓再說。」

  花妖聽著她口若懸河的一番高談,本就糊塗的腦子更是成了一鍋漿糊:「如此魯莽,只會留下諸多後患。」

  「後患?」傾風一揮手,態度散漫地道,「麻煩是聰明人的事。什麼白澤,什麼君王之道,難道是吃乾飯的嗎?全仰賴我一個人做事啊?那世道早亡了,還救什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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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峰似劍(三十)

  荒郊裡天乾林燥,遠處的青石旁還有一片焚燒過的寥落殘痕,深黑的土地上長出了一叢新草。靜謐四野中,倦鳥暮歸還林,掠雲騰飛,落於舊巢。

  花妖耳朵微動,轉向動靜來處,遙望著清邃山林,端秀面容上有種支離的空洞。素手如荼,在臉上輕拭。

  傾風見她久不回話,撿起地上的一顆小石塊砸到她腳邊,叫道:「姑娘,還在嗎?我回答了你,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一件事?我們陛下呢?」

  花妖只垂眸看著自己手心,眼中神采無存,顯然神思已不在此處。

  「不是吧?又走了?」傾風怨悱道,「你們這幫妖都好不講道理,不打招呼也罷,走之前能不能先把我給放出去?每次都要勞我親自動手。下回見面,我真是要打你的!」

  湖上的花妖抬起手,在臉上摸到一片離枝的樹葉。葉片碧綠完整,從她指縫間滑落,掉在她身前的水面上。

  蕩開的水紋驟然間模糊了倒影的面容。

  對面的聲音波瀾不驚地道:「我不知你與陛下有何深切糾葛。可你既然違逆祿折沖的旨意,攜人藏身於昌碣,想來也是不願斬殺陛下,為何不放了他?」

  林別敘說:「而今祿折沖已抽走人境國運,也算是得償所願,陛下於他已無用處。你將陛下還回人境,也算是留人境百姓一條生路。」

  衍盈抬頭看他,唇色慘白,躑躅間有些不敢發問,顫聲道:「人境痛喪國運,災禍接踵間,傷亡了多少百姓?」

  林別敘閉口不談劍主問世,只面不改色地道:「不必你擔憂。正如先生常說,人族如水流不斷,草生不滅。縱使無白澤或國運庇佑,也會如枯木再春,生生不息。尋舟自渡,終有日出月落,夜盡晝來之時。」

  花妖唇角微動,面色更是白勝一分,耳邊起了陣嗡嗡的鳴響,方止住她各種悚然的猜測。

  林別敘推敲著腹稿,那頭花妖忽然行著禮同他道:「奴家得解了。」

  林別敘正要出口的話沒了用處,古怪道:「你得解了?」

  花妖:「煩君一夜,多有得罪。」

  林別敘察覺到傾風已醒,便拂袖一揮,將自己的妖域收回。

  依舊是孤月照空夜,一片冷清。

  「多謝先生。」

  花妖再次福了福身,那窈窕的身形盡數化為一團細碎的白花,隨風捲走,化為碎玉似的光華。

  林別敘理理長袖,推門進去,恰好就見傾風從牆上拿過劍,倒提在手,嘴裡低聲罵了兩句,踩著窗台輕盈追了出去。

  林別敘欲言又止,沒能及時出聲將人留住。

  ……這猴子,連在自己房裡,也是不走正門的嗎?

  傾風循著花的香氣翻出院牆,萬里月輝下,沒找見衍盈的身影,倒是差點撞上躲閃不及的犀渠耳目。

  她也不好真將人逮出來,屆時與那幫小妖大眼瞪小眼,該是尷尬。於是繞了個彎兒,將他們甩到身後,引他們大半夜的在城裡混亂搜尋。

  「跑得真快。」傾風閃身躲進一處小巷,前後看了看,徹底失了花妖足跡。用劍身敲打著發酸的背部,嘀咕道,「除了不能打,這花妖逃命的本事是真厲害。」

  她失了興致,借著天上星斗的布列確認好方向,準備回去接著休息。剛轉了個身,險些迎面撞上個高大鬼祟的身影。

  那是個身長七尺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站到的她身後。悄無聲息的,走路時半點動靜也沒有,連呼吸也放得極為輕緩。兩人最近不過半丈的距離,憑傾風的耳力,竟沒察覺到他的存在,是以才嚇她一跳。

  活人哪能不呼吸啊?是妖也不成啊!

  傾風抬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見他眼珠不會轉動,那對點漆似的烏黑瞳仁肖似一顆鑲嵌在內的假珠石,只覺這黑燈瞎火的,有些陰森可怖。

  又默默觀察著他的胸膛與脖頸,確認他是氣息格外綿長,吐一口氣的功夫,夠叫別人喘上十幾口,倒不是真的什麼活屍。

  一驚一乍間,傾風感覺也自己也有口氣正不上不下地哽在胸口,謹慎地偏開視線,打量起對面這個紋絲不動的男人的臉,

  對方五官周正,眸光漆黑,長相俊朗,絕算不上醜。只是臉上肌肉有些僵硬,眼角的皺紋細看之下也很是古怪——不是因面皮鬆弛而堆出的褶皺,更像是自然雕刻出的道道劃痕。

  正對著她,不說話,也不動作,如此更顯得僵硬,好似是尊栩栩如生的塑像,而非什麼真人。

  傾風脊背發麻,被夜間的冷風一吹,感覺寒氣絲絲縷縷地從腳底往上攀,掐死了自己的好奇心,遠遠繞開男人,連對方的影子也小心避讓開,轉頭踏著無痕輕功一路飛奔回家。

  林別敘還站在院裡等她,見她額角帶汗,幾乎是一路疾趕,不由問了句:「追到了?」

  「追個鬼啊?」傾風壓著嗓子道,「她好會飄!」

  她心有餘悸,感覺脖頸後方還是有些發涼,剛要與林別敘分享一下方才見到的那個妖異人影,對方當她是在惋惜,莞爾笑道:「追不到也沒關係,她說你已為她解惑,不定會再主動找你。」

  傾風:「我?」

  林別敘點了點頭。

  傾風思緒被他岔開,略顯得意道:「沒想到有朝一日,我胡謅的長篇大論,也能警醒別人了?」

  林別敘見她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失笑道:「傾風師妹果然厲害。」

  「傾風師妹是厲害,但是別敘師兄今日就有些……」傾風捏著下巴,「嘖」了兩聲,意味深長地道,「為何別敘師兄點化的花妖,妖法那麼厲害。能迷惑,能布幻,能入夢,最厲害的還是能叫人忘憂,可是別敘師兄您呢?怎沒學到她的幾分本領?」

  林別敘就知道她驕傲下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笑意微暖,不與她計較,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眉梢微微一動,帶著狐疑望向她身後。

  「別敘師兄,何日露一手叫我瞧瞧啊?」

  傾風還在拍著他的手臂炫耀,身後突兀傳來一道嘶啞低沉的聲音:「陳氏弟子,是哪位?」

  傾風一晚上接連被驚嚇兩次,寒毛立即豎了起來,倏然回頭,果然又是方才那個古怪的男人。

  傾風全沒聽到腳步聲,不過這回對方的呼吸倒是平穩了,只是方才她顧著與林別敘說話,疏漏了那幽微的聲音。

  那人目光在林別敘與傾風之間游離一圈,最後聚在傾風身上,問:「你與陳冀是什麼關係?」

  傾風試探著叫道:「謝師叔?」

  謝引暉的反應堪稱寡淡,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反問道:「嚇到你了?」

  傾風一時琢磨不透他的情緒,亦不知他原本的性情,心下不免生出失望,覺得他見著自己,大抵不怎麼歡欣,或許更多還覺得麻煩。

  謝引暉的感觀異常敏銳,方見她神色露出依稀的晦澀,瞬間參透她所想,說了一句:「我在高興。」

  傾風:「……」

  您老是哪裡寫著高興?

  「樹妖的木身就是如此。不必介懷。」謝引暉的語氣平直如線,毫無起伏,又問,「你知道我而今是尊木身嗎?」

  傾風乖巧點頭。

  謝引暉跟著點頭,只是動作遲緩卡頓,不怎麼流暢。

  傾風才想起來先前的問題沒答,匆忙說了一句:「陳冀是我師父。」

  「果然。」謝引暉說,「很像。」

  從陳冀的故人嘴裡,說出「很像」這兩個字,傾風總覺得不是什麼好話。

  畢竟刑妖司那幫舊友,見著他全是罵罵咧咧的數落。

  謝引暉抬手指向大門,平鋪直敘地解釋了下方才發生的事。

  「來得有些不及時,夜色已深。本想等天亮再來叫醒你們。見院裡有人逃出,以為是賊。追了上去,才發現不對。想是嚇到你了,我也愣了一下。」

  娘耶,那是發愣啊?

  傾風汗顏,抬手抱拳告歉:「對不住了師叔。我也是出去捉賊來著,沒追上。第一次來妖境,看什麼都懵懂,不知道方才那位原來是您。還以為是犀渠新派來的耳目。」

  她說完咬了下自己舌頭。

  什麼叫「也」?她又不是賊。

  「無礙。」謝引暉看著她,一雙眼睛明亮有神,突兀加了句,「我在笑。」

  傾風沒反應過來,面上帶著未曾察覺的凝重,等明白他在用語言描述自己的表情,局促地往後仰了仰,連忙跟著笑了兩聲。

  只她一人的笑聲在這夜幕裡迴蕩,聽著更窘迫了。便用手肘撞了撞林別敘。林別敘只能跟著生硬賠笑。

  三人就這麼站在院裡乾笑,直到傾風被口水嗆得咳了一聲。

  謝引暉抬手摸了摸她的頭,欣慰道:「都這麼大了。進屋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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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千峰似劍(三十一)

  三人走進前廳,剛剛坐下,謝引暉彈指一響,不算寬敞的室內陡然亮起十幾盞妖燈,將四下照得亮如白晝。

  傾風被閃得閉了下眼,適應光線後再去看謝引暉,將對方的臉看得更清楚了。

  豁亮光色下,師叔臉上的線條要變得自然許多。

  隨即察覺到自己緊盯著對方的行為極為不妥,匆忙挪開視線。

  還不大習慣與這位新師叔相處,表現頗有些拘謹。屁股沒坐熱,又局促地站起身道:「我去給師叔倒杯茶。」

  謝引暉攔下她,說:「不用了。」

  眼神卻是飄向林別敘的。

  林別敘哪裡能不懂?哭笑不得道:「我去吧。傾風師妹與謝師叔多敘敘舊。」

  說到敘舊,傾風想說的話可多了,想來謝引暉也最是關心。

  照親疏遠近來排,怎麼也該先將謝絕塵拎出來。

  傾風清清嗓子,語速飛快道:「謝絕塵與我是朋友!他還同我提起過您。」

  這麼一說,傾風想起來了,謝絕塵是曾聊過,說他兄長是個寬厚溫柔的人,待他總是不厭其煩,溫和平易。從未見他發過脾氣。

  傾風說:「他在刑妖司裡交了不少朋友。而今在幫先生鎮壓龍脈妖力。玉坤城的那座玄龜妖域您知道嗎?破除那座妖域,就有他一份力。」

  「是嗎?」謝引暉那低啞平緩的聲調聽起來像是漠不關心,只有頭微微低了下去,暴露出一絲他的慚愧,「對他不住了。」

  傾風忙補充道:「他過得挺好的。謝家如今可是江南首富,他連寫字都是用的黃金!不像我師父,窮得連把劍都買不起。」

  謝引暉:「呵呵。」

  傾風:「……」

  她知,他是在高興。

  謝引暉補救了下:「哈哈哈哈。」

  傾風這回是真的沒忍住,啞然失笑。

  謝引暉懷念地說:「我離開時,他對遺澤尚不能深入領會。心氣浮躁,遇事也多會哭鬧。我當時以為要白費了先生的遺澤,看來誠然是下過一番苦功,已能獨當一面了。」

  傾風有點想像不到謝絕塵撒潑哭鬧的模樣,應聲道:「而今他頗為老持穩重了。」

  謝引暉說:「十五年,掐指一算尚不覺漫長,見到爾等有為少年,才發覺人事已遠。」

  他問:「你師父還好嗎?」

  「他……」傾風嘴裡話語打轉,末了隱下一些事,只報現況,「在刑妖司上做先生,負責教小輩們學劍習武,精神得很,誰不聽話就用竹杖抽打。弟子們皮糙肉厚,後山的竹林怕是都要給他折禿了。」

  謝引暉眸中神采煥發,是種遮掩不住的高興:「哈哈,不似他作風。要他乖覺留在山上教習,也只有先生做得到了。」

  傾風又斟酌著,把紀欽明與陳馭空的事情給說了。

  謝引暉全程坐著不動,傾風也不知他是在出神,還是在細聽。三言兩語講述完後,安靜屏息等他反應。

  「老四……唉。」謝引暉良久才嘆出一聲,「我與幾位兄弟相識,已有二十多年。而後殊途異道,音信兩絕。本以為他們在人境該是意氣風發,虎躍龍翔,倒是我小覷。」

  縱他語氣淺淡,傾風還是將他一腔傷懷聽了個明明白白,心緒紛呈,低聲道:「我答應過師叔,要為陳氏族人扶棺回鄉。待回人境,我與師叔一同前去墳前拜祭。」

  謝引暉深深看著她,用力點頭:「好!」

  叔侄二人心情正綿長,林別敘端著剛煮好的茶水走進來。

  謝引暉剛要出口的幾句激勵話因他堵了回去,覺得他這人有些煞風景。

  林別敘將茶杯擺正,察覺到那似有似無的刺人視線,不由側身回望。見對方默不吭聲,心下也犯嘀咕,拎起茶壺,倒出一杯熱氣氤氳的新茶,兩手端到謝引暉案前。

  想他一界白澤,要做端茶送水的活兒,還不受人待見,處境可是淒涼。

  謝引暉還是禮貌與他點了下頭,一手端起茶杯,跟不怕燙似的,直接倒進嘴裡。流暢動作看得傾風目瞪口呆。

  「不過是尊木身。」謝引暉說,「開個玩笑。」

  傾風詞窮,憋出兩個字:「……有趣。」

  謝引暉見氛圍緩和,才道:「你二人為何會在昌碣,被犀渠奉為上賓?」

  傾風奇怪問:「趙先生沒同您說嗎?」

  「說不清楚。不過只有一句模糊的大意。說是陳冀的弟子來了妖境,喊我速速來救。」謝引暉神色如常地打趣自己道,「兩棵樹之間,怎麼能把事情說清楚?你的事,還是我進城後找人打聽出來的。」

  傾風慣常起了個頭:「這個說來話長……」

  豈料謝引暉道:「那就先不說。」

  傾風:「……?」

  謝引暉搭上扶手,身體小幅前傾,問出心中最關切的事情:「人境國運被祿折沖竊奪之後,而今百姓如何?先生是否安在?刑妖司當下是何人坐鎮?四弟亡故,陛下失蹤,朝廷由誰掌權?」

  他一股腦問完,意識到是自己急切,又擺了下手,說:「你慢慢說。一個個答。」

  傾風挺了挺腰背,說話的中氣都足了三分,強裝嚴肅道:「無礙,損傷不大。祿折沖前腳引龍脈異象劫掠國運,後腳人境就有劍主悟道。雖說是陰差陽錯,但也確實算是造福妖境了。」

  謝引暉說:「人族出劍主了?」

  他為了凸顯出自己的驚訝,面無表情地加了兩個字:「什麼?」

  傾風一本正經地答道:「是的。」

  謝引暉臉上面皮僵硬,極力想要特殊表情時,有種誇張的木訥。

  謝引暉問:「是個什麼樣的人?」

  傾風忍著笑意,擦擦鼻子,說:「嗯……清雋,聰慧,內秀。」

  林別敘忍俊不禁。

  謝引暉聽得認真,肅穆地點點頭。

  傾風今夜的文采大抵都獻給了那花妖,最後掏出來的幾個詞都是乾巴巴的,沒什麼氣勢:「鋒銳,決絕,天資過人!」

  謝引暉激動追問:「怎樣的天資?」

  林別敘按捺不住道:「許是厚臉皮的天資吧。」

  傾風涼涼地斜他一眼。

  謝引暉對他不滿,譴責道:「不要誤正事。」

  傾風搜腸刮肚地想著那些褒獎的詞,才覺自己語言之貧瘠,難以三言兩句描述出一個人的優秀之處來。

  也或許是她過於拔俗了。

  為了再添一個「謙虛」,最後總結一句:「也是師叔與先輩等萬眾英豪造出時勢。大運所趨,與天資無關。」

  她說完沖著林別敘擠眉弄眼,叫他幫自己狀個聲勢。這樣的名頭不好意思親自說。

  林別敘不是很情願,被她暗暗踢了兩腳,還是開口道:「師叔不必猜,劍主正在您面前站著。」

  傾風眸光熠熠,兩手擺在膝上,坐得端正,等謝引暉驚嘆。

  結果謝引暉天上地下看了一圈,偏就是不猜她,只莊重道:「不要玩笑。先說正事。」

  「何來玩笑?」傾風瞪大眼道,「我不像嗎?」

  「嗯……」好在謝引暉的臉上表露不出太多情緒,調整語氣含蓄地道,「不是師叔瞧不起你,只是我觀你修為,你似乎連大妖遺澤都未曾領悟。」

  傾風說:「先生也從沒說過,劍主必須得有遺澤啊!」

  謝引暉還是不大相信,連妖境寥寥數日就能捅出那麼多大簍子的人,能是劍主。沉吟片刻,說:「那請師侄拔個劍,容我一觀。」

  傾風氣焰不由消了一寸,聲音也低了一點,說:「劍不見了。」

  謝引暉:「什麼叫不見了?」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不見了。」傾風兩手一攤,怨念地道,「我怎麼知道它怎麼回事?百多年才找到一個劍主,居然還能把我給弄丟了。你說這讓人有什麼好說的!嘖。這劍著實不懂事。」

  謝引暉:「……」

  忽然就有些信了。

  他驀地冒出個疑問來:「你是陳冀親生的,還是他收的徒弟?」

  傾風大笑,胡說八道:「我師父可能是我親生的第二個爹!」

  林別敘眼見傾風聊得興起,提醒道:「還有件正事。」

  傾風果然忘得乾淨:「什麼正事?」

  林別敘無奈指指東院。傾風拍腿恍悟道:「哦是!映蔚的貔貅也在我們這兒。我們與他談下一門買賣,答應了說要來做你的說客。」

  傾風把關鍵的要點記住了,但事情說得不大清楚,叫林別敘幫忙復述了遍。

  謝引暉聽完平視著前方,半晌不作回應。

  傾風等了等,以為他是不想答應,著急勸道:「師叔,這買賣劃算的。屆時昌碣由人族管轄,您說稅銀多少便是多少,給他分潤一點,能叫他閉嘴就成。他哪知道是三成還是幾成?往後再以城中治安為由,叫他調遣些妖兵來幫忙巡城戍衛,怎麼都不算虧。關鍵是他與我等聯手,能省去不少麻煩。」

  謝引暉仍是不答。傾風剛要起身,被林別敘按了回去,沖她使了個眼神,叫她稍安。

  數息後,謝引暉才終於轉了下脖子,重新看向她,歉意道:「僵了下,對不住。這木身是有些不便。」

  他說:「可以。不論幾成,昌碣都要攻下。我本以為貔貅會從中作攔,因此想先出兵映蔚再劍指昌碣。貔貅既願幫手,自是上策。」

  他緩緩轉向林別敘,讚許道:「能叫那不聽人話的貔貅聽進你的勸誡,你有幾分慧心。」

  傾風猜他大抵還不知道林別敘就是妖境白澤,委婉地道:「可能……不止幾分。」

  她正要禮尚往來,為林別敘博博門面,外間傳來一陣聒噪動靜。

  再看門外,雲散日出,晨霞漫天,原是已不知不覺敘了一夜。

  「好香啊!這是什麼花的氣味?」

  貔貅人還沒到,嗓門已扯得百尺外都能聽見,揉著眼睛走進前廳,豪放道:「我要再去多買幾盆。將院裡一並栽滿!」

  他視野朦朧間發現裡頭多了個人,定睛一看,驚惶往後一跳,吼道:「謝引暉!」

  穩了穩心神,才走回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謝引暉,來得很快嘛。我還以為你要再耽擱幾日。不會也一直藏在昌碣,圖謀不軌吧?」

  他雖極力掩飾,可傾風對他那一幕精彩變臉還是看得嘖嘖稱奇。

  這得是多大陰影啊?怕成這樣。

  謝引暉眼角餘光朝門口斜睨。沒有開口,傾風已然意會,脫口叫道:「我師叔問你,你為何會來昌碣?」

  貔貅老實地道:「少元山上那麼一道金光,我又不是瞎了!此地離我映蔚也不遠,自然要來看看祿折沖搞的什麼鬼。否則哪日昌碣一倒,我映蔚也得唇寒齒亡。」

  他有些不自在,挑了謝引暉遠一些的位置坐。結果是在他對面,距離遠了,但抬眼就能打上照面。當下表情變得詭異,耷拉著張臉,又苦又喪。

  謝引暉直勾勾地盯著他。

  傾風瞄一眼,代為說道:「我師叔在笑。」

  貔貅莫名其妙道:「他笑什麼?」

  傾風說:「覺得你的反應很有趣。」

  謝引暉讚同點頭。

  傾風登時雀躍不已道:「師叔,我懂你了!」

  謝引暉的面部肌肉稍稍鬆弛,眸中染上柔和的笑意。

  林別敘笑說:「真不愧是半個同門。」

  貔貅:「……」

  「師叔?!」他腦子轉過道來,一臉見了鬼的表情道,「我說,你們師侄二人沒問題吧?拿我當笑話?」

  他壓根兒不信,嘲道:「你就胡編亂造吧!」

  傾風眉開眼笑:「怎的不信呢?我是師叔的傳聲筒。」

  貔貅冷哼道:「我看你是謝引暉的狗腿子!」

  正巧白重景走進來。貔貅指著他,又指向傾風,嚷嚷著說:「不信你問他!紅毛鳥,陳傾風現在這模樣像不像個小狗腿!」

  白重景瞥見謝引暉,先是眼角一抽,半隻腳留在門外,就那麼定在了原地。聞言搖搖頭,顯然是不認同他觀點的,一板一眼地說:「閻王殿前的小鬼。難纏。」

  活人見了都得退避三舍。不分什麼主啊王的。

  謝引暉對著外人,莫說是好脾氣,連句好話都算是罕見,眼見著白重景彷徨在門口不動,看穿他的膽怯,更是口不留情道:「祿折沖的家雀,怎麼也在這裡?尋不到回家的門路了?」

  傾風見氣氛沉凝,雖也對這大妖的立場諸多戒備,可這幾日相處,覺得他為人還算有所分寸,擔心師叔誤會,幫著說了句:「他先前奉命來抓我們,違令後與我們暫住一處。」

  她重點在「違令」,落在謝引暉耳朵裡就不是一個味兒了。

  他冷聲道:「要抓我師侄。」

  白重景糾正說:「不是抓她,我來請林先生入京。」

  謝引暉:「呵,意思是我師侄說謊?」

  傾風:「……」

  莫說白重景,連傾風都想為他捏一把冷汗了。難怪貔貅那混球都怕成這樣。

  ……謝師叔,還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傾風以為白重景會扛不住壓力先行離開,豈料他短暫躑躅,邁步走了進來。坐在近門的位置,漫不經心道:「你們說你們的,我只守著林先生。」

  好在謝引暉也未加深究,轉頭找貔貅商議起正事:「映蔚願出多少兵?」

  「你的一成。」貔貅說完警醒,坐不住得跳了起來,激動道,「不對!我不與你談!你們全是一伙兒的!」

  「坐下。」謝引暉說,「你開的條件我都答應。現下問題在如何行兵,才能瞞過犀渠眼線,速至昌碣,叫他不以滿城人族性命相挾。」

  貔貅遲疑地坐回原位:「你要如何?」

  謝引暉一時無言。

  「我只信先生的。」貔貅對林別敘道,「先生,你總不會害我吧?我們才是一道的!」

  林別敘笑說:「確實有一想法,我隨意說來,給二人聽聽。」

  卯時,東面山上方晃出日頭,催得天邊雲霞如錦,趙余日等人已在荒地上幹了半宿。

  從採石場鑿石換至城外山郊開墾荒地,本以為能輕鬆些許,可在旁督管的小妖全然不許他們休息,逼得他們日夜苦作。

  每日只有一餐,舀半勺粥,添一塊餅。粥裡不見多少米粒,多是難以下咽的穀殼。餅也不夠分,晚去的人就沒有。

  趙余日的村莊裡還有傾風悄悄送來的口糧,回去後姑且能吃到飽腹,撐住白日的勞頓。另幾個村莊的人奴,已是強弩之末,快累死在田上。

  趙余日正戰戰兢兢地扛著鋤頭鬆土,邊上一婦人推著運碎石的板車走過,突然體力不支癱倒在地。

  不遠處便有四五位小妖往復巡查,這群人動輒打罵,心情不快了,無錯也要上前抽上一鞭,打得人皮開肉綻,行事比先前更為狠辣。

  趙余日驚呼了聲,不敢上前攙扶,只能壓著嗓子提醒道:「嫂嫂,快起點!」

  那婦人抬起頭,雙眼水氣彌漫,一隻手在空中胡亂抓了抓,顯然已是意識迷離了。

  趙余日心生不忍,正要上前扶她,身後破空的風聲一響,便被人狠狠抽了一道。

  她感覺背部驟然濕了,疼得她頭暈目眩。

  「幹你的活!」那幾名小妖已經過來,沖著她啐了一聲,越過她朝前方的婦人走去。

  二話不說,合圍著就是一頓笞打,比酷刑還要凌厲幾分。

  「起來!我叫你起來!你這賤奴,城主寬宥留你們一命,還敢在這裡偷懶!真當自己是什麼尊貴的身份,由得你在這裡犯賤!給我馬上起來!」

  語氣裡分明是還在記恨先前城中比擂之事,叫他們同族將領無故牽連受罰,在滿城百姓面前失了尊嚴。不敢找犀渠伸冤,只能將怨氣盡數發洩到人奴身上。

  趙余日聽著那鞭聲急雨似地交錯,道道入肉,躺著的婦人連呻吟都沒了力氣,一身麻衣也轉瞬變得鮮血淋漓,顫聲懇求道:「她要被打死了,幾位官爺,發發慈悲,饒她一命,留她做事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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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千峰似劍(三十二)

  趙余日說得低聲下氣,連眼神也未敢對上,祈憐的幾句話還是觸怒了打人的小妖。

  那小妖手腕倒轉向外,帶著高揚的長鞭跟著尾巴一甩,毒蛇似一口咬上趙余日的側臉。

  她躲閃不及,亦不是不敢反抗,慘叫了聲捂著臉跌坐到地上。

  小妖指著她唾罵道:「要你多嘴!指使我等做事?賤奴!我不容許,你哪裡敢說話?」

  趙余日縮瑟成一團,顫顫巍巍,死咬著唇不叫自己洩出哭腔。深埋著頭,朝著小妖稽首懺悔。

  青年見她這模樣尤不解氣,橫眉怒目地瞪著她,覺得她出言頂嘴便是極大的罪過,是近來這幫人奴蠢蠢欲動的反心佐證。

  今日非得要狠狠教訓她一番,叫這幫賤奴知曉自己的身份。

  不遠處那位躺倒在地的婦人像是承受不住這頓嚴刑已然斷了氣。邊上的小妖厭惡地用腳踢了踢,見她沒個反應,知她不死也難存活,便指了對面兩位人族道:「埋了,就埋在地裡,用以漚肥。反正這荒山上正缺些血肉灌溉,誰若是還敢懶散、頂撞,以下犯上,也同她一樣,打死了埋進深山,為來年花草做肥!」

  「且等等。」青年陰惻惻的聲音在趙余日上方響起,「帶這賤奴一道走。她二人正巧做個伴,去閻王殿前,還能互相求情。」

  趙余日渾身一震,臉上血色盡褪,一直彎折著的脖頸與脊背抬了起來,望向面前高大的身影。

  獲知自己死期將至,一時間竟不覺得恐懼了,只感到萬分的諷刺。

  不過是一句求饒的話,就要冷酷奪人性命。對面這小妖也只是昌碣城裡的螻蟻,對待上官要卑躬屈膝,眼神向下時,卻是數倍更甚地欺凌。

  磕頭蟲伏低做小不過是為自保,他尚不如流竄的竊鼠,已是隻倀鬼,半點人性都不留了。

  小妖被她直視,尤其那森涼的眼神中略帶譏誚,勃然大怒,斥道:「看什麼看!你這賤奴!」

  他一鞭裹著妖力抽去,內勁如刃,能生生刮下人一塊肉來。

  趙余日一手撐著身體,緊緊闔上眼睛,還等著鞭身落下,忽而被人從身後一撲,猛地撞到地上。

  身後人的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也為她擋住了足以致命的一鞭。伴隨著血肉綻開的聲音,身上人只發出一聲悶哼。

  趙余日驚恐地睜開眼睛,見是自己郎君,除卻幾字無用的氣音,喉嚨像被粗糲的沙石堵住了,喑啞難言。

  小妖頓時火冒三丈,瞪視著二人,眼神陰鷙道:「倒是深情,就成全你們去地下做一對鬼鴛鴦!」

  他手臂尚未抬起,又一老漢衝上前,兩手抱拳朝他不住叩拜:「官爺,他二人不知天高,知道錯了,您繞他們一命吧!我一家老小都給您跪下了!」

  小妖見他說著要來抱自己的腿,心中作噁,生怕這髒東西靠近,用出了七成力抬腳踹去。

  老漢被踢得騰空而起,朝後倒飛,落地時,瘦弱的身形也沒驚起什麼土塵,一口血從唇邊淌出,眼中失去神采。

  小妖指著圍觀的百姓,厲喝道:「想死的一併出來,莫一個個地冒頭,浪費小爺時間!」

  遠處一片舒展的樹蔭下,多出兩道無人察覺的長影。

  青木遮蔽處分明無人,可是下方交錯搖曳的陰影中,又確能辨識出兩個並肩而立的人影。

  衍盈撤下手中花傘,橫抱在懷,注視著眼前的慘狀,嬌豔面容被一根斜枝的陰影分為兩半,明暗不定。

  「當初在人境,我問你如何破妖境之死局,你說人性不甘屈從。凡有星火降世,率先垂範,敢於爭勢,自有前僕後繼的來者,會捨命相助,正本清源。當時我未笑你天真,可心中已覺你小黠大痴。」

  「你所見之人族,未曾受過辱,折過節,未曾叫人反復鞭笞於台下,未曾試過孤注一擲卻不傷人毛髮。」

  「不知何為浮萍,何為渺小,自然覺得人族都有一副頂天立地不能折的傲骨。覺得自己能挽狂瀾,逆天道。」

  衍盈擠出一個很是涼薄的笑容:「可是人如草芥,生來柔脆。下屈從於上,弱屈從於強,人屈從於妖。這同君臣、父子一般,皆是時位秩序。就連是你,三年了,我以為你有一腔奮勇慈善,三年裡你照舊只能冷眼旁觀。說明身在妖境,你也可以安安分分做一名小妖。」

  王道詢站在她身側,不能動不能言,唯有眼珠隨她話語輕輕轉動。

  衍盈:「妖境也曾出過星火。趙鶴眠而今被困於少元山。當年隨他出征的臂膀如今埋骨荒山。謝引暉引領人城,左右受限,負隅頑抗。人族壽命短暫,謝引暉的妖身不過再支撐一二十年便要消亡。屆時所謂三百年之機,真不過如火星轉瞬即滅。」

  衍盈拂袖一揮,解去王道詢身上的禁錮。

  王道詢兩股一顫,幾乎不能站穩。抬手扶住一旁的樹幹,手腳麻木得失了知覺。

  他額上冷汗一把把地滑下,身上衣衫也快被浸得濕透,多年來錯亂的記憶在如潮水迅速回攏,浩浩的亂流對著他的意志反復拍打。

  他一時是被困於後殿,飽受摧殘的幼童;一時是隨白澤悟道,受萬人尊崇的皇子。

  一時是立於山巔之頂,大權在握的陛下;一時又是傍人門戶,只能諂媚庸鄙的小妖。

  王道詢與紀從宣兩個名字來回在他腦海中盤旋,最後俱是落下,砸得他頭暈目眩。

  紀從宣宛若從深淵中拔起,靠著一旁的樹木急促地呼吸,方能從那窒息的錯覺中稍稍脫離。

  衍盈問:「三年多裡,但凡你能為人族心生憐憫,有不顧惜自己性命的勇毅,便能沖破我的妖術。可是你沒有。紀從宣,你飽讀詩書,受教於白澤,也不曾有過所謂殞身不遜的氣節,如何能叫這幫人奴有?」

  三年來黃粱一夢,醒來依舊山河寸血,天涯恨遠,潦倒難行路。

  衍盈說他不知何為浮萍,不曾垂目見蒼生疾苦,是以夜郎自大,口出狂言,這是錯的。

  他自小因妖族血脈,被父親關於暗室。屋內門窗封死,只留個一寸見方的小洞。

  奴僕偶爾想起時,才會大發慈悲來給他送飯。送的殘羹冷炙甚至不如狗食,奴僕心情不悅,便會朝他碗裡加伴泥沙。

  有時他從那狗洞裡爬出去,便被人踢回來。有時會遭一頓毒打,扒光了衣服丟進湖水裡。

  六歲還不能說話,只會對著外間吼叫。全無理智,唯有獸性。

  他幾次死裡逃生,得虧命大,才苟延殘喘至於今日。

  若非先生後來耗損修為替他開智,他此生只能做一個痴傻的牲畜。

  啟慧後他回憶起生平種種,終生受其困囿,難以釋懷逃脫。

  他憎恨父親,又敬畏父親。未曾見過生母,又憐其孤苦。怨憎人族,又恐懼人族。

  是以他自卑、自棄、妄自菲薄。是以他膽怯、卑劣、虛偽詭詐。

  他是不勇毅,不仁善,不真誠。生性比之草芥更為柔弱。即便從人境換到妖境,那些弊端亦如附骨之疽剔除不去。

  是以他深知自己的鄙陋,深自唾棄——才要自己處處悖逆,與本心背道而馳。

  紀從宣緩過勁來,抬起頭,看著衍盈,一字一句道:「你錯了。」

  前廳內,貔貅被熱氣熏出汗意,聽林別敘說完,用長袖擦了把額頭,說:「你要我與謝引暉佯裝不和,假意兩城爭殺,帶著大軍朝昌碣襲近?哪裡能瞞得過犀渠?不久便會露餡了。他雖蠢笨,倒也不傻。」

  林別敘說:「拖延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貔貅看著他的臉,懷疑道:「你們不會要假戲真做,趁我鬆懈,真啃下我映蔚半塊肉吧?」

  三人異口同聲道:「豈會?!」

  貔貅更害怕了。覺得這三個都不是善類。

  幾人正埋頭推敲著細節,外頭的白重景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數人不明就裡,還是停下了議論。

  白重景走到門外,朝著天上仰望了片刻,回來說:「沒用了。」

  傾風滿頭霧水:「什麼沒用了。」

  白重景兩手環胸,搖頭說:「完了。」

  傾風急得抓狂:「什麼完了?!」

  白重景一句話吊了三口氣才說完:「城外的人奴亂了。一群小妖要將人奴活埋漚肥,裡頭你那個人奴朋友也在。你們人主也在。」

  貔貅驚道:「什麼時候?」

  白重景:「自然是現在。」

  傾風愣了下:「你怎麼知道?」

  白重景指指上方:「昌碣養的那批鷹告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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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千峰似劍(三十三)

  傾風可算是明白什麼叫敵在內部了。

  昌碣白養了那麼一大批的鷹隼在邊地日夜巡衛,全成了重明鳥的眼線。

  哪日祿折沖若是想發兵昌碣,怕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克敵制勝。

  也難怪犀渠這般野蠻統轄還能在昌碣屹立百年不倒,原是因為夠識時務。

  傾風快步衝到門外,天上的蒼鷹已經飛遠了。在庭院上方停留太久會叫犀渠察覺,因此只低掠了一圈便不見了蹤跡。

  傾風扭頭問:「亂成什麼樣了?」

  白重景神色古怪道:「你指望一隻鳥能跟你說得多清楚?」

  傾風:「……」這話聽著好生耳熟。

  鳥啊樹啊的能說話,難道就合常理了嗎?

  白重景難得見她吃癟,心情愉悅,話也多了起來:「想必是沒有太亂,否則城外的守軍已將飼養的飛禽都放出去傳遞消息。多半是幾名小妖一時性起,又去虐待人奴洩憤,不慎衝突起來。動動刀、見見血,無人在旁慫恿的話,動亂頃刻便能壓下。只是花妖與你人主都在,事情就難料了。」

  祿折沖的部屬,能幫忙傳她消息,已算不錯了。傾風也不計較他話裡隱隱約約的幸災樂禍。

  她回屋拿起長劍,背在身後,說:「我去看看。」

  林別敘額頭兩側的穴位開始隱隱作痛,勸道:「你冷靜點。」

  傾風沉穩道:「我很冷靜啊。可連陛下都在城外,我總不能置身事外。」

  她轉了個身,謝引暉又不知不覺地繞到她面前來,嚇得她倒抽了口氣。

  傾風回頭望去。方才人還在屋裡坐著,一眨眼的功夫移形換影,這本事真是適合拿來裝神弄鬼。

  謝引暉問:「陛下隨你二人一同來妖境了?」

  「陛下三年前就來了,祿折沖幹的好事。」傾風言簡意賅道,「紀師叔已死,先生重傷,陛下萬不能再遇險,需將他安然無恙地帶回去。」

  謝引暉意會點頭,視線逐漸偏斜,盯住了人群後方正津津有味看熱鬧的貔貅。

  貔貅本想無視,可支撐不過數息,便受不住內心煎熬。想著與其被謝引暉趕到架上下不來台,不如自己知趣些。當即豁然起身道:「走!我陪你去!」

  他大搖大擺地走出門,領著傾風去租了兩匹馬。

  映蔚城的商人什麼生意都做,在昌碣也開出不少門路。

  半炷香後,傾風騎著馬,與貔貅相繼奔上官道,朝著東面城門疾馳。待四面沒人了,興味地同他道:「原來你這麼怕我師叔。」

  「廢話!」貔貅面皮被扯了個乾淨,乾脆不狡辯了,反正也不丟人,坦率道,「他可是個連自己肉身都能不要的狠人!哪個惜命的能不怕他?」

  傾風問:「那你怎麼不怕我?」

  貔貅嗤笑道:「我怕你作甚?」

  傾風大言不慚道:「因為我跟我師叔是一家人。他都聽我的。」

  貔貅不吃她這套,夾緊馬腹越到她前頭:「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就謝引暉那種冷血無情的人,眼裡除了天下,連灰塵都容不下一粒,還能裝得下你這麼大個的師侄?你要是姓謝,我姑且還能勉強信你兩句。不過借著個師父的名號,蹭不上這便宜。」

  傾風乾脆閉上嘴,不與他爭辯。

  高人是不屑與人叫囂的,等下回林別敘在場,叫他報報自己名號,給貔貅這潑皮長長見識。

  傾風三心二意地想著,面上皮膚被熱浪吹得發燙。不多時,發現天空又有兩隻鷹隼先後飛過。她立即勒緊手中韁繩,目光追著那兩道黑點不住高仰,轉向身後。

  隨飛鳥遠去,原先那點鬆快的心情跟著一掃而空。心神不定間,某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暗忖道,不會真鬧出大事來了吧?

  貔貅看出她心中忐忑,隨口寬慰了句:「打不起來,人奴要反早就反了。王道詢那小妖……咳,你們人主是何其奸猾……不是,靈泛變通之人,哪裡有他打不了的圓場?寬心吧。」

  傾風喉嚨乾渴,吞咽了一口,敷衍回應了聲。馭使著馬匹加快腳程,朝著荒山疾馳而去。

  夏日的光色照透山林,環繞在荒山上的煙霧隨著漸暖的風波悄然散淨。

  四野青綠,天山共色,一碧如洗。

  枝葉掩映間,兩位人族悶聲不吭地放下鋤頭,退到旁側,不敢看周圍人的眼神。

  二人背後是數道交錯的鞭痕。不深不淺的一個土坑,在小妖的嚴苛催促下,仍是刨了足有半個時辰。

  小妖踱步到坑前,往裡踢了一腳土。轉身朝後方勾勾手指,示意附近的人奴把趙余日等人帶上來。

  無人出列。百姓們相繼朝後退了半步。

  趙余日癱坐在地,與家人依偎在一起。六七人氣息微弱,沒有抱頭痛泣,不過是安靜相擁。視線毫無焦距地落在遠處,有種絕望盡處,焚為煨燼的淡漠。

  小妖指了幾人,喝令他們上前。被他點中的百姓低垂著頭充耳不聞。

  小妖跳腳怒罵道:「膽子大了,連我的話也敢不聽!」

  他今日非得要人奴親自挖坑,再逼著人奴親自埋了同族,以此來證明人族的卑劣低下。

  他上前拽住一個瘦弱青年的衣領,將他往外人群外拖。那青年反抗地立在原地,一件襤褸的衣服當即被撕裂開來。

  他梗著脖子嘶吼道:「我不去!我不埋活人!」

  小妖晦氣地將破布料往地上一甩,抬鞭抽打。

  風聲尖嘯,帶著虛影的鞭尾尚未落下,被長劍的劍身在前端一頂,尾巴的餘勁反甩回去,險些打中小妖的臉。

  小妖咒罵一聲,及時鬆手後退。看清來人,臉色忽黑忽白地一陣變化,好半晌地陰惻惻地笑著道:「原來是王將軍,貴人來此何故?」

  紀從宣收回劍,彎腰撿起長鞭,在手中環繞了數圈。

  小妖伸手要來接,豈料紀從宣將手負到身後,全然無視他動作,沉著張臉道:「人奴當謹奉城主之命傾力開荒,操勞農務,爾等卻聚集人奴在此,恣意打殺,耽誤進度。叫城主知曉,少不得一頓官司。容我一勸,算了吧。」

  小妖笑了一聲,胸膛起伏中邪火橫燒。

  上回便是「王道詢」帶人前來責罰,當眾宣斥他們將軍違抗軍令,蔽晦城主,按著人痛打一頓,迄今仍關在牢獄。

  那算哪門子罪名?昌碣城裡但凡是個長了腦子的,都知他們將軍所受不過無妄之災,定然是有人在城主耳邊挑唆。

  彼時能通風報信、煽風點火的,只有「王道詢」一個。因此這群小妖對他亦是記恨,覺得他背棄同族。可礙於他官職比自己高上幾階,只得認命。

  「王道詢」往後若不與他們發難,此事也就罷了。但他今朝還敢插手,新仇舊恨堆在一塊兒,哪裡能給他留好臉色?

  「王將軍,開墾農田一事非您職役,你若見不慣我兄弟行事,自可再去城主面前告發,領城主旨意來辦事,否則休攔我等。」小妖拿腔捏調地道,「我兄弟是盡責行事。這群人奴不服管教,白日怠惰,彼此勾連,犯上作亂。我殺雞儆猴,所行無愧無錯。你盡管差人通報去!」

  他說著粗暴揮開面前的人,再次發狠地去拿先前的那個青年。

  「今日誰人領軍?豈容爾等如此作為?」

  紀從宣沉聲質問,抬手作攔,眼角猝然閃過一道冷光,是有人拿著鋤頭朝小妖劈了過來。

  他側身躲過,那小妖也是眼明手快,閃了過去。

  鋤頭落空,動手的老漢就著趨勢往前踉蹌一步,躬著腰,雙手使勁,再次舉起武器。

  他這一動,人群中當即有人扯著嗓子咆哮道:

  「我受不了了!鄉親們!這狗日的妖族分明不給我們留活路!今日要我等生埋趙三郎一家人,明日便可無故坑殺我們!」

  「我趙氏都是互相扶持的親人,這賊妖卻要我等手刃血親,這種畜生事也做得出,兄弟們難道還要忍?!」

  「連那妖將都看不過眼,莫非我等真的要自認豬狗不如?」

  「開這農田要累死餓死,來日開完這片荒地,沃田也輪不上我們耕作!稅銀一年更甚一年,賣血賣肉也撐不起這層層剝削,我們不如今日就豁出命去,同他們拼了!」

  「這些草菅人命的強人妖賊,我殺一個,拉著他們陪葬,就是死也算光宗耀祖了!」

  死氣沉沉的人海中,驀地燎起一團野火。怒火熾盛起來,燒得轟轟烈烈,將百姓多年為奴的冤屈與憤恨都從燒開的裂口中噴發出來。

  場面頓時失控。

  聲浪陣陣高勝一陣。

  激憤群情驟然爆發,彼此鼓動,紅著眼吶喊道:

  「殺!」

  「殺!!」

  「殺一個是一個,我們人多!將他們埋了!也嘗嘗我們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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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千峰似劍(三十四)

  小妖們斷沒想到事態會激化到這等地步,還存著幾分狂傲,認識不到嚴重,握著長鞭對撲湧來的人群大聲訓斥。

  「退下!否則打你們二十棍棒!將你們全部吊到樹下!」

  「知道謀逆是何等大罪嗎?方才犯事的自己出來,免得牽連了同族!」

  幾人的聲音猶如石沉大海,只是打出個微小的水花兒。

  尤在震怒,直至被迎面而來的石塊砸得頭破血流,才從無邊的傲慢中清醒過來。

  往日那些聲色俱厲的威脅全沒了效用,在他們眼中軟弱怯懦的大蟲們,突然生出了股悍不畏死的血性。

  在那氣性驅使下,無論老少,農戶們皆是拋開了命。一片舞動的鋤頭帶得空中沙土飛濺,黃塵滾滾,迷了眾人的眼。

  離得最近的那名小妖反應慢了一步,當即被同時襲來的三五把鋤頭鏟中了肩膀,當即捂著傷口撲倒在地。

  百姓們見鋤頭見血,更是激動起來。愈多人圍上前,不講章法,對著倒地的小妖一頓毒毆。

  不一會兒那面目可憎的小妖便命歸黃泉,死前還驚愕得不肯閉目。

  百姓們殺紅了眼,有些瘋魔地吼道:

  「我殺的!是我殺的!」

  「鄉親們,這些小妖也無甚可怕!不過是個披著老虎皮的孬種!隨我殺去!為枉死的族人報仇!」

  「報仇!他們殺我妻母,我要拿他們頭顱血祭!」

  眾人被勾起心傷,哭嚎著爆發出更驚人的力量,聲勢壯闊地喊道:

  「報仇!」

  「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我等哪裡弱於妖,叫他們這幫畜生都來償命!」

  手中鞭子已然無用,再勇猛的招數也擋不住這上百人盛怒之下的衝鋒。

  小妖們此時才生出強烈的懼意,快步朝後逃去,在震耳欲聾的叫殺聲中,挫去了原先的凶戾囂張,狼狽地抱頭鼠竄。

  一群人邊跑,邊毛骨悚然地尖叫:「反了!反了!人奴反了!」

  一時間陰風慘慘,滿地狼藉,難分敵我。連隔壁山林的人奴與妖兵也驚動起來。

  趙余日怕被捲進混亂的人潮,倉惶起身。可是稍一動作,身上鞭傷崩裂,又開始往外沁血。她疼得兩眼發花,感覺傷口周圍的血肉已要糜爛了,抽搐的肌肉牽動著她的四肢,擺出扭曲的姿勢。

  她強忍著痛意,騰出一隻手攙扶起邊上的老漢,還沒來得及起身,腰身被什麼東西一捲,整個人急退而去。

  「啊——!」趙余日的喊叫被淹沒在沸騰的喧嚷中。她死死扼住邊上人的手臂,一陣天旋地轉後,總算是停了下來。

  躺平在地,定睛去看,發現身邊站著的是那位「王將軍」,以及最先扛著鋤頭動手傷人的老漢。

  她的幾位家人同被一根翠綠的藤蔓給拉了過來,此外還有幾個先前受小妖責罰較重的農戶。

  老漢腰背挺直,眸光清透,身上散發著一陣馥鬱的香氣。儼然不是個真老者。隨著遠處風起,一片殷紅色的花粉迅速擴散開來,籠罩在眾人周身。

  趙余日不由加重呼吸,驚魂普定,抬手摸向自己的傷口,血須臾間被止住了,雖然尚未結痂,可疼痛減輕不少。

  再觀邊上幾人,傷勢也都轉好大半。

  趙余日爬起來,朝著兩人行禮:「多謝這位先生。多謝王將軍。」

  衍盈沖她頷首,抬手輕揮,恢復了真身樣貌。

  目睹著前方的兵荒馬亂,又聞聽別處村莊的人奴在幾句宣言吼叫的影響下,跟著一把掀翻了鎮壓,扛起鋤頭暴動出來。

  一時間遠近都是打鬥聲。

  不明瞭為何人奴含垢忍辱上百年,連死也無動於衷,目下卻毫無徵兆地團結反抗起來。

  事態已脫離掌控,如今連她與紀從宣亦無以勸阻。

  「為何如此?」衍盈迷惘地低下頭,惆悵道,「我在昌碣三年多來,見過更惡毒的侮辱,更陰損的手段。便是城中每月數次的比擂,已是淪喪人情,不見有人奴敢出面爭抗。緣何今昔,俱是奮起舉義,不顧後路?」

  她目光如炬地看著趙余日,柔聲詢問道:「是因為你?」

  趙余日匆忙搖頭。

  她與同族村人雖說關係還算不錯,可哪裡有那樣大的本事,能叫眾人為她起事謀逆?

  趙余日磕巴著道:「不、不是姑娘,您帶的頭嗎?」

  衍盈:「不……」

  紀從宣本是想叫衍盈幫忙出面鬧事,虛張聲勢,恫嚇那幫小妖。

  畢竟這群小妖與他生有嫌隙,不能輕易聽他勸告。又畏懼犀渠的苛政,不過是缺個緣由。

  心中其實也怕耽誤城主大事,屆時開出的田地比不上其他妖兵,自己的部伍要跟著受罰。

  豈料衍盈不過是個擦出個火花,早已繃到極致的人奴便順著燒了起來。哪裡顧得上是誰出的手,又為何出手。

  衍盈望向紀從宣。

  「人性,不只有人之本性。人之異於禽獸,在於知怯而勇,畏死而爭。」紀從宣在短暫驚訝過後,眸光堅定起來,語氣平靜地道,「聖人是說,人與草木,生來柔脆,可聖人也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先生傳教於我,知我鄙陋,卻從不曾教我拋卻本性。流水能穿山透地。膽怯弱小的人族,亦能沖基倒廈,奔騰萬里——僅差一簇在死地中向生的引火。」

  趙余日恍惚覺得自己聽懂了。

  趙氏的村莊因傾風的接濟,這幾日勉強能混得飽腹。

  先前趙杞打擂暴斃,本以為災劫難逃,也是傾風橫空出世,叫眾人絕路逢生。還親眼見證了一遭妖族的落難,看著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妖兵,卻不堪一擊被人踩在腳下。

  鋪滿死灰的心被拂去了厚厚一把塵,露出一些「痴心妄想」的欲望來。人也從萬丈深淵裡爬出,被渡了口本該是與生俱來的生氣。

  那貪婪的欲望一經冒頭便勢不可擋,隱晦地藏在寂靜深處。

  期盼著國運復甦,妖境登興,今後能過上能稱為是「人」的生活。

  這便是那簇向生的引火。

  然而今日小妖們的作為,徹底將他們初生的希望摁滅。彷彿提刀將他們屠殺了一遍。

  身上的稻草已快將他們壓垮,再不殊死一搏,哪裡甘心就此湮沒?

  衍盈柔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而今你當如何?人族能殺得了這群小妖,可是如何能敵得過昌碣的軍衛?」

  「事既已至此。」紀從宣抽出佩劍,決絕道,「殺!」

  趙余日從地上撿起兩塊石頭,握在手心,不顧皮膚被石塊粗糙的棱角磨破,跟在紀從宣身後,含著熱淚顫聲道:「殺!」

  她喉嚨裡洩出一絲哭腔,落進自己耳朵,彷彿是她呱呱落地時的第一聲啼哭。

  今朝血染雙手,才明了什麼叫真正地活過。

  傾風擔心打草驚蛇,行至山腳直接下馬,借著樹木掩映,與貔貅一道小心潛入。

  路上見到不少血,模糊的血沫灑在鬆軟的泥土上,叫人看著觸目驚心。

  「不妙啊。」貔貅鬱悶道,「怎這麼倒黴?偏在這關節惹出這麼大的是非!」

  等找到眾人時,雙方戰事已歇。

  小妖多數被打死,屍首堆在一塊兒,壘成一座小丘。少數幾個還倖存的,也是遍體鱗傷,氣息奄奄,被綁了手腳,掛在樹上。

  紀從宣站在人群中間,指揮著未受傷的人奴幫忙清點人手。花妖則在一旁教著一幫行動不便的老弱如何給傷員處理傷口。

  貔貅見現場井然有序又七零八落,維持著某種詭異的和諧,與想像中截然不同,不由瞠目結舌,狠狠擰了把自己的大腿,吃痛地抽著氣,不敢置信道:「打完了?他們真敢打?不會是叫花妖強行蠱惑了吧?現下是什麼時機?現下打起來是要做什麼?你們真不是想誘殺我映蔚的子民吧?」

  他拉扯著傾風的衣袖,傾風沒做理會,將雜七雜八的思緒整理了個囫圇,從陰影中闊步走了出去。

  最先發現她的人奴警示地叫了一聲,外圍百姓紛紛抄起武器,朝她對準。

  趙余日穿過人群,認出是她,霎時驚喜交加,失聲叫道:「陳先生!您怎麼來了!這位就是為人奴打擂的先生,快放下!」

  許多百姓雖未見過傾風的面,可早已聞聽她的大名。一聽趙余日叫破她身份,方在花妖妖力干涉下平靜下來的人群,再次騷動起來,擁擠著想要一睹她的真容。

  傾風腦子裡一團漿糊,全無頭緒,但知自己此刻萬不能失態,將所有的驚詫與憂慮都收了起來,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肅然問道:「怎麼回事?怎麼會打成這樣?」

  趙余日心頭的激情退去,又不免開始後怕,不知此舉會給傾風帶來多少麻煩,攥著自己的袖口,嚅囁著道:「我等闖了禍,將這幫監工的小妖都殺了。」

  後排有人不服氣地喊道:

  「是他們欺人太甚!」

  「他們強逼我等生埋同族,一言不合就將人打到半死,我等才要與他們拼命!反正左右不過一死,還有什麼好怕!」

  「此事與先生無關,先生自請離開便是!什麼後果,我等自己承擔!」

  「這幫天誅地滅的畜生,死了活該!」

  語氣聽著沒有話裡說得那麼昂揚。

  將死掛在嘴邊,即便說得再慷慨,到底本能還是會害怕的。

  傾風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眾人冷靜。

  人奴們正茫然無措,不知其後該如何是好。他們過慣了被人奴役的生活,天性優柔寡斷,不敢決策。

  雖為花妖所救,卻不敢深信他兩個妖族,眼下傾風出現,下意識便將傾風視為首領,等她為自己指明道路。

  貔貅以為她如何也要譴責兩句這幫人奴的衝動,全盤推翻了他們定好的謀略,無端生出諸多變數。

  豈料傾風醞釀片刻,態度不以為意地吐出一句:「殺了就殺了。」

  就是!殺……

  貔貅倏然回頭:「??!!」

  你們人境的人,都是這麼做事的嗎?!

  「此事我管了。」傾風面沉如水地道,「而今我等榮辱一體,同生共死,不可再意氣用事。此前你們動手,是迫不得己,所以作罷,我不予追究。自當下起,需得聽我指令,照我規矩行事。誰若再胡亂殺人,壞我大計,我便先出手罰他。」

  傾風從人群中找到紀從宣,與他交換了個眼神,見他完好無損,鬆了口氣,心裡也總算有了點主意。

  她挑了塊大石,跳到上面,立於高處俯視眾人,朗聲道:「不瞞諸位,我本是人境刑妖司的修士。你們可知何為刑妖司?」

  眾人茫然搖頭。

  「是人境的一個官署,與朝廷分立。我為刑妖司繼任司主。」傾風通俗地解釋說,「就是官很大,很厲害的意思。所有修煉大妖遺澤的修士,都歸我管。」

  「哇——」

  眾人交頭接耳,傳出些壓著嗓子的議論。

  很快又克制下去,眸光熠熠生輝地仰望著傾風。

  紀從宣面色幾番變化,不知傾風身份,摸不準她在這裡造謠的意圖,可又不敢點破,只能將心中狐疑壓下。

  傾風又問:「知道我來妖境是為了什麼嗎?」

  眾人沒搖頭,可也沒敢作聲,雖有所猜測,因被輕視貶低慣了,連自作多情也覺得是種罪過。

  傾風抬首挺胸,鏗鏘有力地道:「為了你們!為了同族!為了無數受難的黎民蒼生!」

  百姓們莫名被她這簡潔又平淡的三句宣言所觸動,管不上分真假,心頭情緒如靜水深流,眼眶又開始溫熱。

  傾風忽然指向紀從宣,與眾人介紹道:

  「這位王將軍,我相信許多人曾與他有過幾面之緣。他其實並非妖境的小妖,他是我人境的陛下!為解救受困妖境的百姓,孤身犯險,潛藏於昌碣,忍辱負重多年!」

  眾人再次嘩然。

  紀從宣:「??」

  貔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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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六章 千峰似劍(三十五)

  先不論這話在這情形說出來可不可信,總歸是毫無鋪墊,出現得太過突然。

  花妖也全未反應過來。待眾人都朝紀從宣那邊打量了許久,才抬手一抹,將幻術收回,恢復了紀從宣的原貌。

  眾人早已見識過這妖術,見青年眨眼間從其貌不驚的小妖,變成了一位器宇不凡的人族,好奇多過於震驚。

  只以為他們都有張能千變萬化的臉,不知哪個才是真面目。就算哪日變成犀渠的模樣,他們也觀不出任何差別,自然說是誰便是誰。

  「這位是人境的陛下?快讓我看看長什麼模樣!前邊兒的兄弟把頭壓一壓。」

  「別擠了,蒙騙黃毛小兒的胡言你也信?三百多年了,人境的朝廷哪時管過我們妖境的百姓?」

  「休要胡說!你這話的意思是陳先生在故意扯謊?」

  一人悲觀愁悶地道:「哪裡不對?人境的高官貴胄們衣食豐足、安枕無憂,大好的日子不過,送人主來妖境來出生入死?我是不信。我聽聞人境的國運已經沒了,想必是這才來我妖境圖謀,想借我等之力再闢一座人城,好與妖王相爭。」

  他這話表面聽著有理有據,很快感染了周圍一圈人。本就動搖不安的村民們在他三言兩語鼓動下,心中的那點遲疑憧憬,很快變成了頹唐自喪。

  傾風瞥向花妖,放下背後長劍,看似不經意地提在手裡甩動,朝著人群那邊指了指,示意需她妖術配合襄助。

  衍盈亦擔憂傾風是個外來之客,不解妖境人情,只管胡亂吹噓,鎮不住眼下場面,早已化出另幾道虛影混進人群,尋著機會為其造勢。

  不等衍盈想出有力的反駁之詞,倒是先有頭腦清明的百姓暴躁大罵:「你這廝再危言聳聽,說些蠱惑人心的妖話,我便動手打你!先生與我們共濟一舟,還有救命的大恩,好好同你解釋你不聽,偏拿著那幫賊人的幾句說辭在這危急關頭胡亂賣弄,存的什麼心思?這王將軍三年多前就在妖境了,許多人都認得,哪裡能做得假?莫非三年多前人境的國運已經失了?當下借著我們這群連刀劍都沒有一把的半殘之人,去闢人城,殺妖王?別的不說,你殺得了這兩位妖族嗎?」

  半數多人不能聽信傾風所言。

  眾人雖只困囿於方寸之地,字也不識得一個,不知天地廣莫,然人情冷暖看得還算通透。

  但信不信紀從宣為人族皇帝是一回事,願不願意聽傾風統率又是另一回事。

  縱是傾風所言有虛,也不過是因知曉這王姓小妖是個良善人,可以信賴,想叫眾人安心,才編出這麼一套漏洞百出的謊話。

  何必非得拆穿?

  眾人各懷心思,各有考量,四面便紛紛響起應和聲,裝作信以為真。

  傾風從容淺笑,用劍指向質疑的那人:「你有話說錯了。人境國運被轉調至妖境,是因人境重新出了一位劍主,並非如你所說,已近窮途末路。人境正受天道披澤,方興未艾,日益東升才是。」

  她這話說得模棱兩可,底下百姓一時忘我,放開嗓門驚叫起來,討論聲震耳喧天。

  「何為劍主?」

  「連劍主你都不知道?劍主就是國運,有劍主就是國運昌隆!人境百多年來的富庶,都是因為有劍主!少元山上的趙鶴眠,便是離劍主只餘半步之遙,惜被妖王戕害。」

  「所以妖境國運復甦,是因為人境重出劍主,特意分潤過來?」

  「你這人好生不會說話,什麼叫分潤?那本就是人境的國運。想是先生們慈悲,憐恤妖境蒼生,是以才斷腕賑濟。國運這東西,是說割就割,說讓就讓的嗎?」

  「難怪人境能出劍主!都是大善之人啊!」

  大善之人沒見著,大開眼界倒是做到了。

  貔貅抬手挖了挖自己耳朵,感覺連腦子都在發癢,對傾風的厚顏無恥更是有了新的認知。

  連妖王的功勞都搶啊?

  這也忒不要臉了!

  貔貅見傾風說得如此氣定神閒,篤定她早就盤算過這陰險的念頭,打好了腹稿存在心底,只為能倒打祿折沖一耙。今日是終於逮到了機會。

  傾風無視貔貅那刺人的視線,用內力將聲音蓋過眾人,接著道:「人、妖兩境閉鎖之後,彼此不得越界,後來妖王自少元山上尋得破境的法門,才得以潛入人境。我們陛下——」

  傾風又指了指紀從宣,振振有詞道,「陛下窺破妖王詭計,無奈開不了兩境通道,又憂心妖境子民,才將計就計,假意被妖王擒縛,忍辱潛伏於昌碣,臥薪嘗膽,伺機而動!」

  紀從宣正稀裡糊塗,腦子都被一團霧水給撐大了,面上還得不動聲色,陪著傾風演這齣大戲。

  他心中驚疑不定,摸不準傾風意圖為何。又暗暗希冀她所說的人族劍主為真,千頭萬緒憋在胸口,引得背後冷汗出了一身,一時在冰火兩重天裡反復徘徊。

  眾人本都以為傾風是在胡扯,可聽她越說越真,前後竟還能推敲得上,震驚之餘跟著搖擺起來。

  再見紀從宣氣度雍容華貴,相貌如松似玉,真有幾分想像中人主的矜重。心中的擺鐘不由偏得更厲害了。

  「人境的陛下是個妖啊?」

  「說你蠢真是不冤枉,這妖身定然也是偽裝的,你瞧他現在就變成人了。陳先生在昌碣,也曾被誤以為是妖,定是有什麼法寶,能幫他們瞞過城主!」

  「別再叫城主了,那就是個畜生!往後該叫他潑賊!還怕什麼?」

  一些善察言觀色百姓們小心翼翼地窺覷傾風,怕那些肆意的質疑會惹她不快。

  傾風挺拔站立在起伏的石塊上,由著他們爭論,靜等他們聲音小了,情緒穩定下來,才和顏悅色地問:「你們想繼續做人奴嗎?」

  眾人緩緩搖頭:「不想。」

  人群中間一位青年中氣十足地發出咆哮:「不想!」

  一人的嗓門生生壓過周圍成百上千人的聲音。

  傾風掃向他,發現他就是先前那個睜著眼睛擁護自己瞎話,兩句將局勢穩定下來的暴躁小哥,笑說:「怎麼?其餘人,背著犀渠,連句不想都不敢說?先前的那股膽氣呢?隨著殺幾個小妖就抖落乾淨了?別是我高看你們。想不想?!」

  百姓們咬咬牙,齊聲應道:「不想!」

  「是了。這幫監工的小妖是可惡,但罪魁禍首不是他們,是犀渠。」傾風振奮激烈道,「是犀渠將你們貶為人奴,是犀渠命他們欺壓爾等,是犀渠心狠手辣,動輒屠殺。」

  傾風拔高聲調:「殺了這幫小妖,還會有更多妖兵要殺你們。但是殺了犀渠,你們就能翻身做主!」

  眾人聽得恐懼又興奮。哪怕只有萬一的機會,在這兩種矛盾心情的交織下,還是不切實際的野心佔據了上風。

  屈辱嘗得夠多了,他們今日只想求個痛快!

  傾風厲聲喝問:「敢不敢殺?」

  眾人漲紅了臉吶喊道:「敢!」

  「殺了犀渠!」

  「翻身做主!」

  傾風鼓舞了幾句,見眾人士氣大盛,滿意點頭道:「想殺犀渠,就得聽話。我現下回城喊人,你們在此等候,聽憑陛下調令,不得違逆。」

  眾人聽她要走,主心骨頓時缺了一半,依依不捨地喊她留下。

  這個傾風沒有辦法,人心只能叫紀從宣自己收服,她已是盡心竭力了。

  紀從宣急急追上她,待出了人群,用氣聲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傾風指著花妖說:「你問她。」

  花妖斂目道:「她確實是人境來的。」

  「你說你是刑妖司的司主,那先生呢?」紀從宣張了張嘴,神色黯然道,「你姓陳?你是陳氏的人?陳冀與你是什麼關係?你是如何到妖境來的?你……」

  他在緊迫中壓抑住的情緒隨著疑問井噴出來。

  傾風停了一步,打斷他道:「我很難同你解釋清楚,也沒有那個時間。你等我師叔或是林別敘來了,再跟他們敘敘舊吧。我師叔正是謝引暉。」

  她說完急切要走,留下諸多的疑團,紀從宣哪裡敢不明不白地放她離開?跟在她身側,追問道:「你去哪裡?」

  「我去給你們收拾爛攤子啊!你們在這裡殺得痛快,犀渠哪裡能不知道?等他派遣一支整肅的軍隊過來,你是要領著這幫農戶,與他們碰個頭破血流嗎?」傾風頭疼地催促道,「你快回去!別叫百姓以為我們都要跑了!」

  紀從宣尷尬愣了下,慚愧道:「我……我也沒預料會鬧到這等地步。」

  「事急從權嘛。」傾風理解道,「人奴受不了要反,這又不是你能掌控,換我在此,只會鬧得更凶。我也不知後頭具體要如何,去找個聰明人給你問問。你趕緊帶著這幫小兵操練一番,別真到要作戰的時候,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貔貅耳力通達,聞言心道,林別敘可真是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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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千峰似劍(三十六)

  傾風見貔貅還傻站在原地,朝他使眼色道:「走啊。」

  「什麼走?」貔貅忿忿道,「那麼危險的事情你還叫我去?我又沒收你銀錢,憑什麼要為你赴湯蹈火!」

  「哦。」傾風平淡應了一聲,臉上寫著好自為之,「那待會兒我師叔來,你幫我轉告他一句……」

  貔貅俐落衝到她前面,招手道:「走!」

  二人沿著原路,回到空曠無人的山腳。

  兩匹馬見他們出現,揚起頭哼出兩聲粗重的鼻息。

  貔貅磨蹭著解開繫在樹上的韁繩,翻身上馬時,問道:「你們人族陛下來妖境是何其隱秘的事?祿折沖都沒將消息外傳,你就這麼直白地說了?」

  傾風鎮定道:「說了就說了。」

  貔貅聽她語氣,總覺得她有種破罐子破摔的任性,見著人奴捅穿了一角天,索性連腦子都不動,乾脆站在破洞底下淋雨了。

  人族素來不要命,可是他惜命啊!

  這窮鬼轉世兩手空空、一無所有的,但他還有滿屋都堆不下的金銀財寶沒有揮霍,莫拉上他。

  傾風一眼看穿他表情中的鄙夷,長髮與衣袍隨著馬匹奔跑朝身後鼓動,顛簸著笑道:「這事就算我不說,花妖出現,祿折沖能猜不到嗎?」

  貔貅說:「他自己幹的好事,怎能不知?何況還有個打燈籠也遇不到的愚忠鳥,祿折沖只要發問,那重明鳥能幫你說謊不曾?」

  傾風又問:「那假使有人去告密,犀渠能信嗎?」

  貔貅:「……」

  傾風幫他說:「他雖蠢,但又不傻。」

  割了犀渠的腦袋,怕他都不能相信,自己手下那個奴顏媚骨的小妖,會是人族皇帝。

  見人族竟認「王道詢」為主,直接便要生出三分輕蔑。

  誰會害怕自己養的王八翻身?王八翻身也不過是四腳朝天,原地蹬腿,難道還能騰飛化龍不成?

  傾風說:「那就是了。該信的信,不該信的不會信。我說出來有什麼問題?」

  二人奔出不多遠,幾句閒聊中,貔貅眸光一凝,抬手示意,緊跟著「籲——」得一聲勒停了馬匹。

  傾風跟著停下,沒他妖族如此敏銳的五感,縱身一躍跳下馬背,將手按在地面。察覺到順著土壤傳來的微微震動,知道真是料準了,是昌碣的兵馬來了。

  人數該是不算多,速度也不快,只不知是什麼路數。

  想到自己這邊的三瓜兩棗,傾風也不免有些緊張起來。她握著劍轉身,心事重重地問:「你映蔚的兵馬,最快何時能到?」

  貔貅猶豫片刻,還是如實道:「映蔚有支頂尖的斥候,一日一夜可以奔襲千里地之上,且驍勇善戰,無堅不摧。我借法寶與他們傳信,隔日便能殺到昌碣。你們人城依北裡應當也有這樣的部伍,只是數量與實力不及我映蔚。」

  傾風聞言大喜,立即說:「那喊來啊!」

  貔貅心疼地叫道:「那可是我映蔚最精銳的部屬!何況連夜趕路,待到昌碣,彼盈我竭,是要吃大虧!」

  「城主都在這兒了,再精銳的行伍也得出場啊!」傾風慫恿道,「待我師叔獲知此地情形,定然也會傳召他的親信,不會叫你孤立無援。你也可以再報個價來,我去勸說,不能叫你白白替我們衝鋒陷陣。總歸最緊要的是先除去眼前的禍患。否則什麼三分利、七分利,都是痴人說夢。」

  「你這人……」貔貅頭髮都愁白了幾根,有些後悔與他們這幫亡命之徒綁上關係,正躑躅不定,聽她說話更覺煩悶,牙根都隱隱作疼,「還挺牙尖嘴利。」

  他本是沖著白澤來的。

  白澤與祿折沖二者之間的齟齬爭執在所難免,他總得要選上一邊。原覺得祿折沖不靠譜,現下看來,白澤這草頭班子也不大靠譜。

  天道正統怎混成這球樣啊?

  傾風聽出他語氣裡的鬆動,曠放笑道:「我可是命懸腰帶上了,還得仰仗城主您多照拂。」

  貔貅思忖片刻,暗惱自己優柔寡斷,快刀一頓斬,將自己剩下的半隻腳也趕上賊船,面沉如水地道:「若無意外,明日傍晚之前,我的先鋒能到。餘下大軍,再隔日可達。我將映蔚能調動的兵馬都遣來為你造勢。」

  他惡狠狠地威脅道:「謝引暉的人要是比我少,我帶著人拍馬便走!」

  「行!」傾風一口為他應下,拍著馬背道,「我去前面為你探路。」

  貔貅不識好心,這也要爭:「誰要你為我探路?小爺會怕?!」

  二人拐過前方的山路,與那威厲的鐵蹄聲越發逼近。在空闊的道口靜候片刻,不意外地看見一片凜肅的鐵衣。一行人馬的軍裝在明耀的日色下反著寒光,看著聲勢赫赫。

  傾風數了數,見不過是支百來人的隊伍,心下一鬆。

  看來白重景有為他們遮掩,這批飛禽的眼線未如實通報他二人的行蹤,犀渠當以為只是人奴不堪重役起事謀反,派遣小兵前來整飭。

  傾風單手執劍,在隊列中間劃了一道,偏頭問:「你一半,我一半?」

  貔貅遲疑說:「全殺了?」

  他這樣一問,搞得傾風也拿不定主意了。

  「直接動手確實不好。」傾風猶豫道,「陣前應當先利誘勸降?」

  為首一名妖兵當是認得她,見她旁若無人地與貔貅說話,舉止冒犯,仍是好聲好氣地喊話問道:「狐君,在此何為?」

  傾風策馬上前,直言不諱道:「你們是要去殺山上的人奴?我這人喜好多管閒事,看不慣犀渠趕盡殺絕。不如你們在此停下,回去與你主子稟告,就說鬧事的人皆已重罰,此事掀過作罷。」

  妖兵苦著臉笑道:「狐君玩笑了。我當不起如此大的職責,更欺瞞不了城主。不過一小小兵將,望狐主不要為難。」

  「當真沒得商量?」傾風嘆了口氣,拇指推出劍鞘,「還想與你兩不干涉。畢竟以殺止殺,誠非我所願。可你若實不肯放下兵器,我也只能與你血濺三尺。你自己掂量,值不值當。」

  那小妖沒有惱羞成怒,也沒纏著她迂緩相勸,只是抱拳道:「想問問狐君,我們王將軍去了何處?」

  「嗯?」傾風手上劍鋒一收,驚訝道,「你是王道詢的兵?」

  那小妖頷首:「正是。將軍失蹤了兩日,城主便提拔我做了統領。今日恰好當值,接到消息前來巡視。」

  「你們王將軍此刻就在山上。」傾風遺憾地說,「他不忍見人奴慘死,此番與我是同道,怕要叫你失望了。」

  那統領沉默了下來。後方的妖兵們混亂片刻,竊竊私語,未等統領喝止,復又平靜下去。

  似乎對她所言並不意外。

  看來犀渠手下的妖兵也並不齊心。「王道詢」所轄的部伍便偏向親近人族。只是礙於威勢,不敢表述。

  傾風覷見可乘之機,誠心勸道:「我說你們這群小妖。縱使父母不是人族,身上也該有人族的血脈。兄弟姐妹,親友間總得有幾個人族朋友。若真覺得人族低劣輕賤,自己又算什麼?君子見生尚不忍殺,那群人奴與你們素無冤仇,哪能狠得下心,奪他們性命?即便不信鬼神,也該信天理昭昭。」

  小妖伸長脖子,一副引頸受戮的姿態,視死如歸道:「狐君所言道理,我等雖然淺薄,自然也懂。監察人奴本不是我等職務,可既然城主有命,便不敢違令。我知狐君悲天憫人,可不能替軍中兵士全狐君大義。也知狐君武藝超群,確實能誅殺我等百多人。反正進退皆死,狐君若執意動手,便取我等首級。因戰而死,起碼可我等妻兒免受牽連。但請狐君下手俐落些,給個痛快。」

  傾風將他一段話在腦子裡轉了兩圈,忽然問:「誰命你們來?」

  小妖愣了下:「城主?」

  傾風說:「他親自命你們來?」

  「親自?」小妖茫然地說,「人奴所行雖是謀逆大罪,可在城主眼中尚算不上什麼憂患,還勞不上城主親自出面指示。否則也必不只是派遣我等前來。」

  傾風了然道:「所以是用飛禽傳信,命你們出兵。」

  小妖不明她話外意圖,試探點頭道:「是。」

  「什麼意思?」貔貅與她耳語道,「是白重景刻意叫他們來?還是先生私下授意?」

  貔貅皺眉道:「這幫人油頭滑腦的,嘴上說得冠冕堂皇,正中你軟肋。送到你手上就是個燙手山芋。不能殺又不能趕,是要做什麼?」

  「我給你們出條退路。」傾風心血來潮地勸道,「反正你們逃不過一死,不如同我們一起反了吧。我們背後也有人,不算勢單力薄。城內懷恨犀渠苛政的人當不在少數,大勢在我。」

  貔貅聽得欲言又止,抬起手想打她。

  「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實在是就這百來人,又是王道詢的半個兄弟,殺了同不殺沒什麼區別。若能不戰而屈人兵,何必見血?林別敘既然將人送到眼前來了,說明大有可為。若能說通他們,還能再拖延上一段時間。現下最缺的便是時間。」傾風低聲道,「可惜我萬生三相鏡不帶在身邊,否則對著他們一照。暗藏禍心的抓了。真心投靠地放他們過去。再以真我相挑動城內百姓與我們共事,將水攪渾,何至於處處受限?」

  「窺天羅盤?」貔貅驚訝道。「你還有那等寶貝?!」

  傾風挑眉:「瞧不起我?」

  「兄弟們俱是有家室的人,親友尚在城內。」統領指了指天上的鷹隼,「此生命輕,許不了先生。」

  傾風聽他語氣並不決絕,多是迫於無奈,笑說:「我百般相勸,你想必也疑我真心。不如我叫王道詢來同你闡明利弊,你再做決斷。」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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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千峰似劍(三十七)

  傾風打算轉道回去找紀從宣,可那小妖統領其實不想與她多談,見她策馬轉向,抬手一招,示意後方兵士一同跟上。

  犀渠向來多疑,幾隻飛禽正在眾人頭頂盤旋,隨時接替回去報信。他若與傾風周旋,在原地固守,只會引犀渠猜忌。

  在無孔不入的眼線下,便要無時無刻地表露自己的忠心。

  傾風見狀亦不阻攔,與他們保持了不遠不近的距離,頂著粗汗朝荒山疾馳。

  不多時,前方竟也傳來齊整的人聲。

  自山道盡頭出現一排雲海似湧動的人影,是紀從宣將人奴的隊伍也帶下山來了。

  未等傾風出聲提醒,隊伍先行停下腳步。花妖與紀從宣越眾而出,踏著雜草蔓生的野道飛奔過來。

  待二人走近,小妖統領看清對方的面孔,身軀一震,這才真信了傾風的說辭,動容喊道:「將軍——!您真在!」

  紀從宣已又扮上了「王道詢」的那張臉,打眼一瞧,是沒吃什麼苦頭,只是有兩日未曾好好梳洗,衣服布料全是褶皺,面上的鬍茬也潦草一把,顯得有些邋遢粗獷。

  「陸二!」

  紀從宣高喊了一聲,殷切從傾風身邊跑過,與剛從馬上下來的小妖握住手臂,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樣,激動地互相打量。

  後面的小兵們紀律嚴謹,沒有亂了隊伍,可也俱是伸長脖子朝前張望,墾摯地叫道:

  「將軍!您去哪裡了?」

  「他們都說您出事了,呸!一群見不得人好的東西!回去我就打死他們!」

  「將軍為何會在山上?」

  情意殷殷的關切瞬間擠滿了綿遠山道。傾風見到眾人前後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有種不真實的恍惚。

  只見紀從宣將視線緩緩從眾人臉上掃了一遍,嘴唇翕動,略有些哽咽地寬慰道:「說來話長。叫兄弟們為我擔心了。怎會是你們來?怕還要給你們添麻煩。」

  眾人當即又七嘴八舌地道:

  「六郎又在說什麼胡話!」

  「六哥您沒事就好!」

  「您糊塗了!兄弟間什麼麻煩不麻煩?」

  「將軍您真要保下那群人奴嗎?您父親還在城內,這要如何是好?」

  紀從宣拉著統領的手走進人群中,很快被圍成一團。

  傾風便是豎著耳朵,也無法從那麼多嘈雜人聲裡辨認出紀從宣的嗓音了。

  見他如此受人仰慕,傾風不由咋舌,忽然想起林別敘從前給過的一句評價,說陛下是個看起來很深情的人。此刻才有種醍醐灌頂的領悟。

  不過草草幾次接觸,確實能察覺出紀從宣這人交心的本領。

  做事滴水不露,待人和風細雨。進退有度,溫文有禮,顧慮周全,叫人生不出惡意。再適時展露些傷懷,連傾風都險些著他的道。

  看來在妖境的這三年,紀從宣已與軍中兵士處得親如一家。

  難怪林別敘要叫他們來,暫時生不出大礙。

  傾風攔了後頭的衍盈,小聲問:「你們怎麼來了?」

  「收到了先生留的消息,便立即趕來了。」衍盈一五一十地回道,「先生說,你離開不久,白將軍便獲知山上人奴出了大事。謝城主聞訊心知不妙,跟著不見了蹤跡。先生阻攔不及,現下也不知他去了何處,想應該是在城中準備人手。因擔心犀渠覺出端倪,先生現已隨白將軍離開家中,請姑娘切勿回去找他。」

  大抵是花妖的本性,她說話時習慣了低著頭,鮮少直視他人眼睛,有種楚楚怯怯的纖弱。即便傾風知她不是個天性嬌柔的女人,一見她眉目盈盈帶水,也忍不住心生憐愛。

  傾風耐著性子聽她說完,沒有打斷,直到最後才探究地問道:「鳥跟鳥之間,能傳那麼多的消息嗎?」

  白重景不是說不行嗎?

  「飛禽之間,自不能說得這般詳盡。」衍盈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所以他寫了信。」

  傾風:「……」

  傾風將那信紙展開查看,發現裡頭密密麻麻寫了一堆,好些是自己不認識的秘文。擠在一塊兒跟鬼畫符似的,看得眼睛疼。

  畢竟是別人家養的鳥,大張旗鼓用他們送信便罷了,確實不好將什麼隱秘都直白往上面寫。

  傾風訕訕將紙還了回去。衍盈接在手裡,直接用妖力將其絞成了碎屑。

  她抬手往外一揚,將紙片掃了出去,旋而道:「先生說,姑娘若有把握,只管徑去斬殺犀渠。城中百姓與戍衛的妖兵,自有他人安排。」

  這是傾風擅長的事,省了她動那千回百轉的腦子,一時慨嘆道:「別敘師兄果然可靠。我還沒問,他就給我辦好了。」

  衍盈續道:「此地有我,左右不過百十來人,反不了天,姑娘不必擔心,盡可放心前去。」

  「擔心?」貔貅忍不住出言調侃,「她便是單槍匹馬闖入萬千敵營,也敢大言不慚地拍著胸脯說『大勢在我』。別狂得沒邊了,哪裡生得出這種細膩的憂慮來?」

  傾風斜眼睨去:「說得好似你很懂我。林別敘身單力薄,弱不禁風的,我哪有為他少擔心?」

  「我更擔心!」貔貅叫道,「妖境數百年才出了這麼一個白澤,我都怕他跟著你刀光劍影裡來去,忽然一眼沒看顧過來,便英年早逝了!」

  傾風心生不悅,拿劍推他:「你這張嘴好晦氣!咒我師兄?」

  貔貅不甘示弱道:「眼下先生身邊只剩一個紅毛鳥,不知在哪裡浪跡,你也是真放得下心!」

  這隻半路沖出來的鐵貔貅,居然要與她比誰更關心林別敘?

  傾風氣得對衍盈道:「你快問問白重景,林別敘身在何地!」

  昌碣城冷僻處的一座老舊宅院裡。

  空置許久的冷清院落,外圍的籬笆已被鄰舍前來玩鬧的孩童扯壞,簷角上布滿了蛛網,室內也空蕩得僅有一張木桌。

  林別敘指尖轉著幾枚銅錢,朝半掩的窗口方向虛望,暗忖傾風不知能否領會他的深意,別剛照面就衝動將人打傷。又憂愁紀從宣穩不住自己的那幫兄弟,反舉棋不定,生出更多禍端。

  白重景背靠坐在牆邊的角落,閉眼假寐。聽著銅錢摩擦碰撞發出的悅耳聲響,嘲弄地說了聲:「有陳傾風在,先生就是把幾枚銅板拋出火花來,也算不盡她惹出的麻煩事。」

  林別敘聽他說得怨念頗深,低頭笑道:「有理。」

  遂收起手中銅板,朝他走了過去。

  白重景察覺到面前的光色暗了一些,又聽見布料在不遠處摩挲,知林別敘正站在面前,又道:「先生若也想勸我投誠,還是省些功夫吧。我與昌碣的那幫小妖不同,並非受制於人。」

  「好。我亦不想強人所難。」林別敘半蹲在地,「白將軍仗義相助,無論如何,當同你說一聲謝。」

  白重景這才睜開眼睛看他,感慨道:「唉,只有先生是個明事理的好人。」

  林別敘表情故作地驚詫,問:「妖王手下,明事理的人多嗎?」

  白重景說:「不多。」

  林別敘剛要開口,白重景便警覺地打斷了他:「多或少都與我無關,我不與之相交。」

  林別敘:「為何?」

  白重景半闔著眼,語氣涼涼地道:「怕他們拉我談心。」

  林別敘:「……」

  他站起身來,拂拂衣袖,無奈笑道:「那我也不自討沒趣了。」

  他重新摸出銅錢,鋪在掌心,嘆道:「還是為我師妹再算兩卦。」

  「您真心覺得此事能成?」白重景抬起頭仰視著他,鄭重其事地道,「犀渠,極不好殺。他手中法寶無算,陳傾風若心生大意,怕是連城主府的大門都逃不出來。」

  林別敘手中握著一疊銅板,堆到布滿灰塵的桌上,淡淡道:「那是她的事了。我又非神靈,縱然極盡文韜武略之長策,也算不全天地萬物之根本。哪能事事皆如我意?」

  他頓了頓,轉過身笑道:「我只知道,傾風師妹從未叫我失望。比之筮算,我更願賭她。」

  白重景聽得一知半解,問:「若是輸了呢?」

  「輸了就輸了。」林別敘白皙的指尖按在粗糙的銅幣上,無所謂地道,「本就是她送我的本錢。」

  午後,漠漠行雲飄過樓閣之上,泉水泠泠擊石,從亭台間穿行。

  明暗交錯的陰影照在露天的花圃裡,依舊擋不住自土壤中升騰起的熱氣。

  犀渠正坐在自己院裡,手中索然地敲著一塊龜殼,聽著下方人講述。

  那小妖兩手恭敬遞來一塊玉飾,僕役接過後端正擺上石桌。犀渠指腹隨意一摸,奇怪道:「沒有妖力?」

  「屬下不知。」小妖心驚肉跳地答,「屬下確實在屋外潛伏了整宿,等府中人相繼離去,又進到屋內四面搜尋了一番。可這法寶依舊辨識不出妖力。」

  「要麼都是大妖,要麼都不是妖。」犀渠皮笑肉不笑地道,「那狐狸的府中一共四人,你莫不是同我說,一個跟腳你也摸不到。」

  小妖頓時冷汗淋漓,心跳快到極致。大腦裡塞滿了各種說辭,卻不知挑哪一樁能挑出來頂用,於是反啞然失聲,只能將頭磕在地上,戰慄不止地求饒。

  「呵!」犀渠煩躁一拍,貼在掌心的玉質龜背上登時蔓延出數道裂紋。隨著一聲幾不可聞的金鳴聲,龜殼徹底散解成大小不一的幾塊碎片。

  犀渠眼皮驟然睜大,一雙渾圓眼睛裡寒光四起。

  他坐正了姿勢,撿起桌上裂開的碎片,轉到光色下映照。

  殼上的妖力迅速潰散,很快那枚綠色的玉片就變得黯淡無光,又在他五指收攏的全力一握下,成了把灰白色的齏粉。

  這龜甲跟他多年,唯有大凶之兆方會顯能。此刻竟無端崩解,以此示警……

  果然那來歷不明的九尾狐,包藏禍心!

  犀渠面色鐵青,抓著石桌,憑借蠻力生生掰下一個角。

  下方僕役大氣不敢出,腿腳發軟,想跟著跪伏到地上。手中提著一盞茶壺,此時彷彿有千百斤重,要他兩隻手同時握住,才能叫它不往下墜去。

  正是此時,一小妖驚慌衝進院來,到他身前,彎下腰正要稟報:「城——」

  剛說出一字,犀渠五指成爪,已帶著摧折肅殺的掌風,朝他拍了過去。

  那小妖彎到一半的腰身隨著他凌厲的攻勢,如同一根柔韌的柳條,猛然朝後彎折,空翻避開他這內力渾厚的一擊。

  犀渠運勁又追上一掌,手上皮膚覆著層金光,如同金鐵鑄就,比先前更為凶猛。

  小妖身形如電急退而去,逃竄間左手攀住一根就近的長柱,輕盈轉了一圈。

  犀渠猛烈掌風掃至,那木柱應聲塌空大半。

  屋舍失去支撐,木材積壓間發出喑啞的嘶鳴,房頂的瓦片跟著簌簌抖落。木石的碎屑如急雨鋪灑而下。

  僕役們驚恐萬狀,竟還傻站在簷下不敢跑動。縮著脖子,死等房屋倒塌。

  犀渠收掌回身,那小妖已順勢衝入前殿,踩著牆面直直飛上橫樑,半坐在上面,恢復了真身。

  傾風拍拍衣擺上沾著的木屑,好心勸道:「嘖,別打了。多好的屋子,小心塌了半間。你這人窮奢極侈,是不介意,可往後傳到我手裡,我會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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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千峰似劍(三十八)

  那半角屋簷傾斜著,終是停了下來。空中揚起的飛塵卻沒那麼快平息,洋洋灑灑飄在日色裡,在灼耀明光下肖似團團金霧。

  犀渠髮上、肩上,都落了一層。他面色沉冷地拍了拍肩頭,拉開嘴角,戾氣深重地笑道:「好身手。」

  「彼此彼此。」傾風好奇問,「你是怎麼瞧出我不對勁的?連句話的功夫都不叫我說完。我還以為自己裝得很像。白費我一番功夫。」

  犀渠臉頰兩側的肌肉小幅抽動,分明是已被氣到七竅生煙了,為了不叫自己落於下風,還是維持住了可憐的體面,瞋目切齒地道:「無人敢在我院中,腳步聲如此錯亂地跑動。」

  「原來如此。」傾風恍然大悟,拍著手說,「原來是你太變態,不是我的緣故。」

  她這張嘴不饒人時,是能一句話將人激怒。對著石頭罵,連石頭都恨不能蹦起來噴點火。何況是犀渠這種沒什麼定力的人。

  犀渠僅餘的一點自持在她輕蔑的笑聲中蕩然無存,周身內力暴漲,人已如星火急射,朝上方騰躍而起。

  犀渠看著體型粗重,壯若一尊小山,動作卻很是生猛,蓄力一跳下直接拔起一丈多高,不留餘地地抬掌下劈。

  傾風只覺虛影一晃,眼前光色便暗了大半。那蠻橫到不講理的凶暴氣勢立即傾軋而來,叫她面上血液往眉心湧去,一種強而有力的壓迫感,逼她生出本能的忌憚。

  她沒有正面迎其鋒芒,飛速朝後倒栽,滑不溜秋地自犀渠掌下撤走。鴻影縹緲,在空中調轉了方向,穩穩當當落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衝出前門。

  犀渠那一掌將橫樑徹底斬斷,龐大的體型起落間又壓得地面發出輕聲的震顫。

  連失兩根樑柱支撐的木屋頓時有些抵抗不住,再次搖搖晃晃地下起沙土來。

  傾風抽出長劍,拿劍鞘重重拍在僕役的後背,將他撞出長廊。見一群奴僕被二人殺氣所圍,嚇得抖若篩糠,仍舊閉著眼睛縮著脖子根生在原地,怒其不爭地罵道:「這也不跑?想留著餵劍還是給你們主子叫好?昌碣要變天了,滾別處待著去!」

  「小子狂妄!」犀渠怒吼道,「我活一日,便獨掌昌碣這片青天!」

  他橫衝出來,速度之快,竟頂出一片肉眼可見的風牆。

  傾風側身間已抽出長劍,藍色的劍光似水珠迸濺,遮掩了其上的凶光,帶著悅耳的吟響,倏然蕩去。

  這把趙鶴眠送她的無名寶劍堅韌而鋒銳,傾風還沒見過正面撞上能不被削成兩半的。

  然而犀渠那身外皮早已不是什麼肉體凡胎了,怕比磐石還要硬上三分。

  長劍的劍尖抵在他胸口,不僅未能刺破他皮膚,還壓得劍身彎曲起來,磅礴的氣勁將傾風連連逼退。

  犀渠抬起兩手,不等傾風收招,緊緊抓住劍身,反制住她動作。嘴角朝兩側咧開,暴吸了口紊亂的熱氣,胸腔因此大幅膨脹,隨即發出一聲足以掀起海水倒沖的呼嘯。

  其吼聲有穿雲裂石的強勁,一路刺向窮高極遠的天際。

  傾風離得他近,耳膜受聲浪震顫,宛如有根淬毒的銀針從腦門穿透,哪怕調用了身上靈石的妖力用以阻擋,還是疼得厲害。

  不遠處那些僕役更是七竅流血摔到地上,在餘波的轟擊下直接不省人事。

  犀渠的妖力彷彿被放大了數倍。他若真有這等本事,連妖王的都城該都能殺穿,何必窩在昌碣這樣的不毛之地做土大王,還要受九尾狐的憋悶氣。

  傾風屏息凝神,與犀渠僵持不下。

  高空忽然也傳來一聲虎嘯,將犀渠的妖力沖抵消去。

  就聽貔貅暴跳如雷地罵道:「這是小爺我的看家本領!叫你偷學了去!犀渠你這孽畜是不是到處獵殺我們虎族!」

  貔貅的原身是悟道於少元山的白虎,後來才領悟出貔貅的威能。

  野獸大多都愛吼叫,以此來威懾獵物。但犀渠不同,犀渠的吼聲像嬰兒,沒有這樣翻江倒海的氣勢,所以貔貅的指責倒不是憑空的污蔑。

  貔貅罵歸罵,手上也不停。

  空中看不清是什麼位置伸出幾條絲線,將那幾名已失去神智的僕役全部捲了起來,丟去牆外。

  犀渠因貔貅的突兀插手分神片刻,回頭尋找他的蹤跡。

  傾風順勢掙出長劍,與他拉開距離。

  貔貅雖躲在暗處,一點沒有自知之明,態度囂張地問道:「怎麼樣?」

  傾風手腕被震得發麻,肌肉酸疼不已,臉上寫滿了「麻煩」,說:「棘手。」

  「呵。」貔貅沒好氣地道,「早同你說了!你非要來!這府裡全是各種陣法,否則犀渠何必學那王八,整日龜縮在家輕易不敢出來?」

  「原來你是映蔚的人。」犀渠眯著眼睛,漠然看著傾風,「九尾狐一族竟私下同映蔚勾結,看來真是安穩了太久,想自絕生路。」

  傾風抬起下巴,樂得與他說點廢話:「不錯!」

  貔貅說:「喂,你都要殺他了,還不叫他死個明白嗎?」

  傾風驚訝道:「我是那麼善良的人嗎?」

  「膽敢幾次戲耍於我——」犀渠神色近乎猙獰,「這賬必要與你算個清楚!」

  傾風一臉無賴地笑說:「別算賬了吧。你我之間雖然相識得晚,但是大大小小曲曲折折的爛賬八輩子也清不完。乾脆拿你的命來還,我這人大度,短的那些不追究了。」

  貔貅扯著嗓子問:「陳傾風,你到底行不行啊?」

  這話問得熟悉,傾風還以為耳邊這吵個不停的家伙是那隻長毛狐狸。

  「多餘問。」傾風挽了個劍花,「不打怎麼知道!」

  話音未落,人已化為殘影,凝成一線,銳利殺去。

  「不自量力!」犀渠握緊雙拳,手臂上的結實肌肉近乎要將衣服崩裂。他往頭上一抓,抓出兩個用自己真身頭角煉化成的武器。

  那一對東西大約三寸長,樣式奇特,表面布滿倒刺,通體漆黑,有些像狼牙棒。

  犀渠抄在手裡,朝著前方猛力下捶。

  「鏘」得一聲,果然輕巧將傾風的劍身震開。妖力順著傳遞過去,叫傾風手腕一抖,險些直接將劍丟開。

  犀渠得意笑道:「憑你傷不了我毫毛!黃毛小兒!待我扒了你的皮,製成衣服,看看所謂的妖族正統,與普通的狐狸有哪裡不同!」

  傾風提起一口氣,再次揮劍刺去。

  犀渠大開大合地朝她攻來,手上武器交疊下壓,想將她長劍徑直打下。

  傾風那道快而筆挺的劍光中途突然朝邊上一別,帶著流暢的弧形,自犀渠攻勢中滑開。

  隨即右手一鬆,旋身間以左手接住長劍。

  以刁鑽的角度斜削向上,從他那堅不可摧的防禦中撕出一條空隙來。

  犀渠用不慣左手,對這一招格擋不及,只能仰頭後退。

  傾風的劍招詭譎難辨,趁他這僵硬一瞬,加快攻勢,乘勝追擊。

  她左手的招式自然不如右手流暢,眼下顧不上什麼路數,只求快,一通胡亂地打,狂風驟雨似地往犀渠左手處殺去。

  金屬的劍身在烈日下晃動,反出道道刺目的光。

  只聽得耳邊金石相撞的聲音抑揚頓挫,縈繞不絕。

  迅敏的劍氣遠看已連成縷縷的銀絲,仿似拂動搖曳的春柳。被犀渠的妖力彈回時乍洩出的劍光,則猶如漫天的白絮。蕪雜的光色叫人眼花繚亂。

  突然,那緊密的節奏中,聲音驀地斷了一個節拍。

  傾風眼皮一跳,長劍再次在兩手間翻轉,劍氣捲動著爆裂殺去。這次順利破開阻礙,劍尖刺入柔軟的皮肉,拉開了一道傷口。

  犀渠哼出一口粗氣,朝後速退。惱恨中撒手朝她砸出一邊武器,趁她閃身躲避時與她拉開距離。重新調動妖力,布好自己的不壞身。

  那黑色的短棒擦著傾風耳畔朝後方高牆飛去,隨犀渠伸手召喚,自發旋轉起來,拐了個彎,又朝來處飛去。

  傾風提劍起跳,想要試著攔截,不料有人動作比她更快,且不遵循常理。

  貔貅這廝不知從哪裡出來,突兀擋在她身前,張嘴一吸,將那兵器囫圇吞進腹中。

  「……!!」

  貔貅你特娘真是什麼都吃啊?!

  一番操作看得傾風瞠目結舌,要罵他的話盡數噎在了喉嚨口,連同犀渠也傻了眼,如遭雷擊,臉上只餘驚愕,一時竟忘了反應。

  貔貅吞完犀渠的一個角,不做停留,追風逐電地朝著院門絕塵而去。

  傾風跟著看去,這才發現,此處庭院已被四面合圍。

  犀渠先前的那一聲吼,驚動了整座城主府。他雖未直接下令,可手下的幾名部屬已自覺應戰。

  昌碣各處的銅鐘都震響起來。府邸附近的兵衛受命集結,馬蹄聲與跑步聲錯亂響動,隔著一座高聳院牆,排好隊列蓄勢待發。

  傾風還不知貔貅意欲何為,對方已悍然衝到陣前,對著一排披堅執銳的兵馬,張嘴吐出一口妖力。

  犀渠頭角轉換成的妖力氣勢浩瀚如海,一時間無形的風浪捲起地表的黃沙。颶風掀浪,濁浪排空,恢弘的風流將嚴陣以待的兵馬沖洗而去。連同兩側街道的樓閣也相繼坍塌。

  方聚齊的兵馬連一絲防備的餘力都沒有,慘叫間被妖力裹絞得七暈八素。倒得倒、傷得傷,潰不成軍。

  倒黴些的,身上被壓了一堆樓房轟塌下來的土石,起不來身,還擋住了後方援軍的路。

  貔貅摸著肚子打了個飽嗝,也被這浩蕩的陣仗嚇了一跳,驚嘆道:「哇,是個好寶貝啊!好生揮霍的青年,都往自己的破角裡加了些什麼東西?」

  犀渠這才驚醒,怒氣沖天,撕心裂肺地怒吼道:「畜生——我殺了你!」

  貔貅大聲嚷嚷道:「我好害怕啊!你千萬別叫你手下的兵來殺我!」

  那猖狂的笑聲都快傳遍三里地。

  「陳傾風,把他另外一個角也給我打下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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