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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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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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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9 00:55: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章 千峰似劍(六十九)

  小童吃了癟,要哭不哭,悲憤自己被迫認的師父太不靠譜,往後怕不是有的苦日子吃。

  他望向村長,想起以前調皮時村裡人對他的恐嚇,一雙黑亮的眼睛閃動起水花,委屈至極道:「真把我給賣了啊?」

  還沒嚎上兩聲,被少年一掌按住腦門推了開去,揮揮手敷衍地道:「帶著你的桃桃妹妹先到別處哭。」

  小童胸膛劇烈起伏,真的要受傷了,跑到土牆的角落處,抱著雙腿蹲在地上。脊背輕顫,時不時抬手抹一把眼淚,看著受盡委屈。

  桃桃跑了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到他邊上,懷裡抱著斗笠,用手輕輕推了他兩下,得不到回應,沒一會兒開始觀察起地上爬行的螞蟻。

  少年不做理會,並笑嘻嘻地攔住了想過去查看的傾風,大聲道:「走吧走吧,難得來一趟,我帶你們去逛逛村子!」

  幾道輕重不一的腳步聲隨之朝屋外走去,等身後沒了動靜,小童才緩緩轉過頭,試探地瞥向門口。

  他嘴裡不住抽著氣,可眼睛睜得渾圓,臉上滿是狡黠,哪裡有半點哭過的跡象?

  一眼對上少年略帶玩味的眼神,知道露餡,氣得他大叫一聲,也不裝了,拍拍腿站起來,爬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埋了進去。

  傾風:「……」

  少年被她深感復雜的表情逗笑,豎起一根手指晃動道:「陳傾風,你還是太天真了啊!」

  他合上門,走到院子裡,從一堆柴垛邊上翻找出幾把農具。

  傾風見他還有心情出去耕種,無奈道:「我們時候出發?」

  少年沖林別敘努努嘴,說:「急什麼?先叫他把傷養好,再等個恰當的時機。否則我也不敢叫你們帶著兩個小娃兒出去送死。我好不容易種出來的小妖們,少一個都要心疼的。喏,接著。」

  「什麼時機?」傾風熟稔地將他遞來的鋤頭扛到肩上,「如果時機不來呢?」

  少年咧嘴笑道:「那你們就一道留在這裡陪我們唄。反正村裡的人無聊透了,正缺幾個生人來陪他們解解悶兒。若不是我叫他們不要叨擾,你們連個安穩覺都撈不找。」

  少年一招手,領著二人往村口方向走去。

  傾風想起一事,快步跟上去問:「你知道白澤的內丹碎了之後,要怎麼拼回去嗎?」

  「我怎麼知道?我就沒聽過會自碎內丹的白澤啊!」少年回頭打量著林別敘,捏著下巴評點道,「果然活得久了,無奇不有啊。是個新鮮的。」

  林別敘哭笑不得,握了下傾風的手。傾風只好暗嘆一聲收回心思。

  少年在還沒出村口的位置停了下來。路邊是一條開鑿出來的淺水溝,前方是一排茂盛的交雜的果樹。

  分明還不到結果的時節,此刻卻樹葉發黃,果香陣陣,如被哪裡來的無名秋風催熟了一季,省去了秋日的寂寥。

  「你們就在這裡玩兒吧。」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種子,放到林別敘掌心,指了一塊地方,說,「爭取幾百年後給你們的徒弟再種一代徒孫出來。」

  這地方的靈氣極為充沛,想是少年將妖域中的靈力都集中到了附近的田地裡。

  「連祿折沖都能種出幾個大妖……」傾風起了好勝心,將袖口往上紮去,望著一片輕煙籠罩的白草紅花樹影,心潮澎湃道,「往後都是我的徒孫!」

  林別敘百無聊賴,乾脆提起衣擺,耐心陪著她在地上鬆土。

  說來也怪。

  外面狂風惡浪、江湖雲湧,連消愁用的杯酒都有種沸騰的喧囂,再靜的夜也平不下一湖狹小的水。可在這妖域裡,莫名覺得萬事皆空了,心神間有種別樣的參悟。

  只想著今朝日落,明夜月起,就是天荒地老。

  林別敘手裡抓著把鬆軟的土,用手指捻開潮濕的沙團,笑著叫了一聲:「傾風。」

  傾風埋頭挖坑,隨口回了一句:「做什麼?」

  「傾風。」林別敘毫無徵兆地說了一句,「你若是欲上青天攬明月,我便做終年長流的江河水,照你萬里征程。哪日你要是落下來了,記得要掉進我的河裡。」

  傾風回過頭,有點摸不著頭腦,看著他笑,抬手擦擦臉,自己也笑道:「我攬明月做什麼?送你啊?林別敘,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稀疏的樹蔭與她燦爛的笑顏相得益彰,有種明朗而斑斕的寫意灑脫,林別敘仍是笑,這回倒是沒指責她不解風情。

  傾風推了他一把,柔聲催促道:「你說啊。傻笑什麼?」

  林別敘沒作聲,只覺得同她解釋什麼風花雪月是一件太煞風景的事情。她便是那種樹梢照滿春光顏色,也不像能開出花來的榆木。

  但接天碧葉、玉枝暖陰,能掛得住冬雪圓月,縱然是棵不結什麼花的樹,也是很好看的。

  傾風見他一聲不吭,嘴裡嘟囔兩句,只好作罷。

  林別敘低下頭,看向滾到腳邊的一顆石子。

  「喂——」

  是那小童跟了過來。

  他跑到林別敘身後,揚起頭,人小鬼大地說:「你送我一樣禮物,我就叫你師父,怎麼樣?我想要村長的草鞋!」

  林別敘拍去手裡的土,嫌棄道:「我看不上啊。」

  小童急道:「我看得上啊!」

  傾風插了一嘴:「你們村長的頭髮你要不要?」

  小童一個勁點頭:「可以可以!」

  傾風服氣道:「你小子真是什麼垃圾都要啊?」

  小童義正辭嚴道:「你懂什麼?近朱者赤!我是為了成為像村長那樣的大妖!」

  林別敘開明地說:「你現在不想叫我師父也沒關係。天底下多的是人想做我的學生弟子,我既身為白澤,應當廣而納之,教化天下英才,以待某日禮樂復興。」

  小童叉著腰道:「你吹牛吧?你現在有多少弟子了?」

  林別敘和善笑說:「我這麼年輕,徒弟還是第一次收。既然你不願意當大師兄,等你什麼時候想叫我師父了,再來做小師弟吧。」

  小童只覺吃了大虧,當即跳腳道:「那怎麼能行!我是你第一個徒弟,我只能做大師兄!」

  林別敘笑眯眯看著他不說話。

  小童回去逛了一圈,找到跟在後面挖泥土的女娃兒,與她商量道:「桃桃,我跟你換個師父怎麼樣?」

  桃桃用一塊石頭刨泥巴,假裝沒有聽見。

  小童見她不上當,只能嘆一口氣,重新走到傾風面前,繃著一張臉,鄭重其事地做最後的嘗試:「我要是現在躺到地上哭著打滾,你能換給我做師父嗎?」

  「就為了一頂斗笠?」傾風用沾著泥的手往他臉上揉了一把,「你也太沒出息了。」

  小童比了個大拇指:「村長說你的劍術很厲害,是這個。官兒也大,能管好幾個村哩。你教我唄,桃桃太小了還不能學。有什麼事,我給你擋在前面,起碼比我師父能打。」

  傾風無情地拒絕:「當然不能。」

  小童失望至極:「為什麼啊?!」

  傾風指著林別敘,笑道:「你怎麼不想想,我們兩個是什麼關係,你當著我們的面在這兒挑唆,不大好吧?」

  小童淚水滾動著望她一眼,見她不吃這一套,病懨懨地垂下了頭,又轉向林別敘,悶聲問:「師父,那你總得有比她厲害的地方吧?」

  林別敘將一把小鋤頭拍到他手上,語重心長地道:「我徒啊,為師教你的第一個道理,便是讓你小小年紀能體驗一番,什麼叫身不由己。像你那個桃桃妹妹,就沒有這番心境的歷練,只知道開開心心地玩泥巴。」

  小童狐疑地眨巴著眼睛,按捺著一絲欣喜問:「那這有用嗎?」

  林別敘說:「沒用。」

  小童:「……」

  他臉色幾次變幻,唇角緊抿,似乎是徹底放棄了。在傾風以為他要哭鼻子的時候,小童又重振旗鼓,腰板一挺,竟反過來安慰林別敘,搭著他的肩老氣橫秋地道:「師父,沒關係,雖然你哪哪兒都比不上別人,但是你的徒弟一定比別人的都強!往後我就是你的長處了!」

  傾風忍俊不禁,差點笑倒在地上,指著他說:「要是放他跟狐狸在一塊兒吹牛,他倆不定能侃到天荒地老。」

  小童另闢蹊徑,轉道對著傾風說:「師娘,你跟我師父既然是這種關係——那你應該也能教我劍術,對吧?」

  傾風瞟一眼林別敘,捏著小童的臉往邊上一轉,警告道:「別亂叫啊,我不打你就很好了。」

  小童皮實,飛速跑到遠處,蹦蹦跳跳地叫道:「師娘!師娘你教教我唄!師父師父!你快磨磨她!」

  傾風朝林別敘灑了一把土,說:「你又笑什麼?還不管管你的首徒!」

  林別敘不以為意,欣慰道:「徒弟收得還算值。」

  傾風給了他一腳。

  仲夏日長,天清氣和。

  就這麼荒度了幾日。初晨,少年拎來一把剛削好的木劍,送給傾風,說:「你們可以走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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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一章 千峰似劍(七十)

  傾風見又是一把木劍,心下百感交集。

  什麼法寶名器,皆是過眼雲煙,她一個都留不長久,唯有隨處可見的木頭,與她不離不棄。

  果然她的大道是歸於樸真。

  伸手接過時慨嘆了句:「也行吧。」

  少年看出她心中所想,忿忿斥道:「什麼叫『也行吧』?聽聽是人話嗎?我削了好幾天才出來的木劍,可憐你兩手空空才大發慈悲送給你的!你這姑娘好沒良心啊!」

  傾風任由他念叨,將木劍別到腰後,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地點點頭。

  少年絮絮叨叨地罵了會兒,突然話鋒一轉,說:「破去妖域出口的問心關,你可以取回一樣東西。」

  耳朵裡的字過得太快,傾風一時聽漏了,趕緊往回找補,問道:「什麼東西?」

  少年兩手抱胸,斜睨著她冷笑一聲,方正經說道:「一把劍。看你拿不拿得起來咯。」

  傾風稍怔,右手按著劍柄,問:「要是我取不回來呢?」

  「嗯……」少年長提一口氣,聳聳肩膀,無關痛癢地笑道,「那就沒辦法了唄。竹籃打水一場空,你還能一生氣,把河給吸乾了?」

  傾風靜站著思忖,沒有說話。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少年收回遙望的視線,瞳孔中流轉著熠熠的光輝,朝她豎起大拇指道,「我賭時運在你!」

  他轉向林別敘,笑說:「那兩個孩子可就交給你了。別的想來也不用我說。祝你二人此行順利。」

  傾風二人跟著他走向竹林,其餘村民圍成一圈,早早等著送行。

  人群將兩位小童推在前面,這二人都換上了一身新衣裳,身後背著個接近半個人的竹箱。

  一個婦人揪著男孩兒的耳朵,耳提面命地叮囑他要聽話。小童吃痛墊著腳,不耐煩地連連應是。

  女娃兒則還有點懵懂,手裡捧著個果子啃得滿臉都是。邊上兩個青年手裡捏著巾帕為她小心擦臉。

  見傾風出現。婦人紅著眼睛,對著小童的屁股踢了一腳,讓他趕緊滾蛋。

  小童過去牽了女娃兒,走到林別敘面前,懶懶叫道:「師父。」

  轉了個頭,又諂媚地吼出一聲:「師娘!」

  傾風那沒兩寸高的耐心這幾日生生叫這個鬼靈精的小娃兒給磨出繭來了,無暇與他計較,充耳不聞,只伸手想幫自己徒弟提著那個竹箱,被後者搖搖頭拒絕。

  最早將傾風撿回來的那個青年虛偽地抹著眼淚,嬌柔做作地假哭道:「我們可都在這裡等你們了啊。那麼多條命都壓在你身上呢,切莫貪玩走丟了路。」

  少年不知又從哪裡折來一根細長的竹竿,盤坐在他常待的樹根上,催促道:「不多送了啊。桃桃,給你師父帶路。」

  桃桃咬著吃了一半的果子,率先走進竹林。

  涼風飛躍竹林的影子,掀起數人的衣角。高聳筆挺的長竹如同柄柄刀削的綠劍,劍林頃刻便將大大小小的身影吞沒。

  在四人出發的同時。兩境各處,幾支齊整的隊伍,連成延綿的一線,在微微蕩漾的日色中,朝著少元山浩浩蕩蕩地進發。

  昌碣尚未穩定,前來守城的兵馬照舊留了下來。謝引暉的木身靠近不了少元山,便由他坐鎮邊城。

  貔貅乘著一輛二駕的馬車,僅帶走百來名護衛,同狐主和趙鶴眠的隊伍一道,緩緩駛出城門。

  幾日不曾下雨,縱然是日頭不算猛烈的早晨,暑氣也早已從土地蒸騰而出,與頭頂那輪火球,一同炙烤得人汗流如雨。

  貔貅搖著扇,妖力牽引著一股涼風縈繞在周身,半躺著假寐之際,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嘈雜的喊聲,一把掀開馬車的簾幕,朝後看去。見是一批背著行囊的商戶,擺擺手,讓護衛放行。

  車馬放緩速度,商戶們快跑著趕上,擠在窗口,樂呵呵地與貔貅招呼道:「城主,您也要回映蔚啊?」

  貔貅轉過扇面,對著這群汗流浹背的壯漢們輕輕一扇,笑說:「怎麼回去了?」

  「昌碣城不好做生意了,百姓都窩在家裡,幾天了掙不到半個子兒,還不如回我們映蔚。等過幾個月時局安定下來,再來探探路。」商戶靠近過去,搓動著食指跟拇指,朝貔貅憨笑道,「城主,此番映蔚攻下昌碣,也算有大功勞吧?往後來這裡行商做生意,有沒有個方便?」

  貔貅半邊身子探出窗外,大笑著道:「自然是有的!等著吧,城主帶著你們一道賺大錢!」

  一群壯漢當即拍手叫好,對著他真情實意地吹捧起來。

  貔貅很是受用,合上扇子,敲了兩下車廂,笑說:「不過我與你們不同路。我不取道映蔚,此行直去少元山。你們可別跟錯了。」

  一群商戶奇怪問:「去少元山做什麼?那地方又沒半個活人。聽聞路上還有諸多吃人的煞氣。」

  貔貅用狀似的玩笑語氣說:「種地、引水、救世。那座山再沒人去,就要生氣將整座妖域都給踹翻了,你們信不信?」

  這番肖似胡言亂語的鬼話,想是三歲小兒也不會當真,豈料為首商人拍著胸脯道:「信啊!城主何曾說過謊?我們做生意的,講究就是一個誠字!您說了我們就信!」

  貔貅先是笑,緊跟著又是撓不到癢處的強烈遺憾,恨不能隔空將陳傾風一掌逮過來,讓她親眼瞧瞧,什麼叫他們映蔚的百姓多是騙子,大家伙兒分明是掏出心肺來做的良心生意。

  外邊的商戶慷慨激昂地舉起手道:「那我們也去!」

  貔貅回過神來,用扇子指點著幾人,訝然道:「你們去做什麼?沒多少本事,上山可是要吃苦的。何況山上可沒什麼寶貝,這趟生意穩賠不賺!」

  商戶抹了把頭頂的熱汗,豪氣干雲地一揮手,說道:「這是什麼話,城主不是說要去救世嗎?我也覺得那座山邪門得很,市井早有傳聞,說龍君是吊著口氣沒死,哪天真死了,妖境的百姓都得一塊玩兒完!救命的買賣,怎麼能算賠本?」

  「去就去了,反正活了五十餘年,已經夠本。天下山水都看過一遍,沒什麼稀奇,只缺個少元山,就叫我去登登看!」

  「你這老小子,好狂的口氣啊!」

  「我這趟去了,百年之後,天下還能有人知我趙三的名號嗎?」

  「哈哈哈!論爬山,你也爬得不夠我快!」

  「好!」貔貅大笑,指著他們對不遠處的狐主洋洋得意地道,「瞧見沒有?這就是我映蔚的大好兒郎!」

  活也瀟灑,死也激昂!

  狐主騎在一頭黑色巨熊上,朝他這邊看了一眼,笑著點頭道:「善。」

  隨即一拂袖,在空中顯出一道投影。

  城牆之上,一披堅執銳的將士高舉兵戈,刀刃上寒光如虹,青年氣勢雄渾地吶喊道:「可有義士,願隨我去救援少元山?」

  底下一群看不清面龐的青壯抱拳高呼:「我等願往——!」

  只聽那聲音,是響徹寰宇,震蕩山海。

  再看那英姿,是氣吞山河,波瀾壯闊。

  「難道我映蔚沒有嗎?你這老狐狸瞧不起我那富貴城?」貔貅大掌一拍,從馬車中跳了出來,隨手一攀,飛躍至車廂頂部,拿扇子擋住刺眼的烈日,疏狂大笑道,「等我映蔚城裡調集人手,可叫天下俠士都看看,我映蔚的百姓,才是世上最英勇的豪傑!往後別再拿『騙子』、『騙子』地掛在我們身上,江湖市井之人,從來『義』字當頭!」

  趙鶴眠單手牽著韁繩,另一手拎著個酒壺,剛出城門不遠,已仰頭將一壺酒喝了個乾淨。臉上的傷口剛剛結痂,他醉意熏熏地打了個嗝,聽他幾句放縱狂言,跟著大笑起來。

  貔貅看不過他這浪蕩模樣,嘲笑道:「你這酒鬼,可別剛出少元山,就把自己給喝死了!那真是浪費了白澤一番心意。你小子就算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也得把腰帶給勒緊咯,記得自己可值白澤的一枚妖丹啊!」

  趙鶴眠雙目清明,與邊上幾位人族修士一同扭頭看向貔貅,長髮蕭蕭中放曠一笑,執劍高指遠處,說:「我人族等這變局之日已有數百年了!不好意思,這朝雲龍變幻的風頭,還得是我們人族出了!」

  中年修士滴酒未沾,整個人卻軟得左搖右擺,好似醉了一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等還能共行一道。快哉啊快哉!想瞧瞧人境的風光啊!三百年啦!」

  「不必打殺見血,論到徜徉山水,治世救困,你們妖族,可遠不及我們人族。」

  「世上山脈,以少元山最為雄壯!可乾坤萬象,唯人族能抵天地至高!」

  「放你娘的狗屁!」貔貅聽不得他們的大話,嫌棄道,「去去去,一群酒鬼!」

  想來是這段艱險的世途本就醉人。

  艱苦、灑脫、暢懷、風流,俱是交融於水。行得越高、越遠,那濃稠的情懷便被迢迢而來的春風釀成了一杯酒。

  生死便也不可怕了,大夢之中僅有壯懷的豪情,敢指天對日,一爭高低!

  鷹隼沖天,穿入幾朵寥落的雲絮,天空澄清,一平如鏡,飛鳥漸漸化為黑點遠去。目盡處,忽而南風四起,壓低覆蓋在山路上的密密芳草。

  腳步所過之處,汗水淋漓。

  眼見少元山近在咫尺,走在乾涸的溪岸山岩邊,張虛游胸中一股豪邁之氣愈加跌宕,熱血奔流沖至大腦時,瀟灑抽出長劍,想往對面的石頭上記兩句有感之言。

  否泰山上的試劍石刻不了字,路邊的白石還能不行嗎?

  劍尖剛起,那股英雄氣概還未得到紓解,便被身後的柳隨月一棒子給打碎了。

  柳隨月握緊拳頭,在他面前晃了晃,怒罵道:「張虛游,你來少元山是做什麼的?怎麼能隨意動刀動劍呢?往日手欠就罷了,來了少元山還敢殺生,我叫我師父揍你!」

  張虛游一步跳開,荒謬叫道:「什麼殺生?這只是一塊石頭,你見過石頭成精的嗎?」

  柳隨月用力跺了跺腳,更大聲地嚷道:「那麼大一座山就在你跟前擺著呢,你怎麼知道不可能?!」

  張虛游回頭看了眼,登時語塞。失意悵然地支吾兩聲,老實將劍收了回去。

  走在前面的柳望松長袖盈風,信手一甩,從寬袖下扔出塊手掌大小的石頭,拋了個弧線,定定落在路邊的一塊白石頂上。

  張虛游指著他正要告狀,柳望松先行道:「看什麼?這是我從否泰山上刻好帶來的。」

  張虛游:「……」

  柳隨月在二人之間轉了轉,蹙著眉道:「你們這幫男人真是莫名其妙。我三歲就不玩你們這種把戲了。」

  她嘆息道:「可惜了酌泉師姐不能來。」

  前方是陳冀新招納來的兵將,隊伍肅整,聞言回頭一看,無聲淺笑。

  謝絕塵因瑣事落在最後,騎著輛牛車緩緩趕至。車上擺著數個箱子,將車輪壓得深深陷入泥地,留下兩道清晰的轍印。

  板車行到柳隨月身側,後者實在忍不住靠近過去,與謝絕塵對視一眼後,用手指輕輕將箱子頂開一條縫隙。

  金燦燦的光華刺入她的眼簾,她與並行的柳望松異口同聲地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啊——!」

  連邊上一向自詡定力深厚的袁明眼皮也抽搐了下,感覺自己要瞎了。

  謝絕塵淡淡說道:「黃金而已。」

  袁明拳頭上的青筋猛地暴突。

  柳隨月換了口氣,以防將自己憋死,聞言心肝兒顫抖,繼續放聲尖叫:「啊——」

  前前後後的行人紛紛訓道:「吵死了——快住嘴!」

  張虛游忽然眼眸一亮,足尖輕點,整個人迎風而起,如孤雁逆飛,一躍丈高。從前方諸人頭頂飛掠而過,停在路邊山道。

  他衣擺翻飛,意氣張揚,朝著早已損毀的半塊山石抱拳高聲道:「刑妖司弟子張虛游,請入山!」

  柳望松不甘落後,跟著衝上前去:

  「刑妖司弟子柳望松,今請入山!」

  一眾聲音爭先恐後地響起:「刑妖司弟子……」

  數人不管不顧地往那狹小山道上衝去。

  兩側高聳的山壁遮擋了上方毒辣的日光,陰涼之氣從二人身軀中穿過,叫他們止不住地打了兩個寒顫。

  謝絕塵右手長袖一翻,飛出一行小字:「清——」

  黑色字體排空而去,融入地上的陰影。

  張虛游與一干弟子立即踩著黑字鋪成的窄路,朝著高處奔馳而去。

  傾風穿過竹林,道路變得坎坷。前方是一片根系交錯的楓樹,綠意盎然的葉子不斷飄落,落在數人肩頭。

  她耳朵動了動,莫名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小聲道:「怎麼好像山上很熱鬧?」

  小童將信將疑,趴到地上仔細聽了聽,爬起來拍拍衣服說:「沒有啊?妖域連煞氣都能隔絕,哪裡能讓你聽見外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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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千峰似劍(七十一)

  傾風再細聽,也沒了聲音,只以為是自己錯覺,不當回事,笑了笑,低下頭去看身邊的小女娃兒。

  這小妖乖巧懂事,頗有種初生牛犢的無畏,隨著剛認識了不到半月的人一同出行也不見害怕。鮮少說話,卻全然不顯木訥,眼神裡有種靈動的通透與明秀。

  林別敘那個看起來鬼靈精怪的小徒弟,一張嘴人話鬼話信手拈來,連傾風都好幾次被他的伶牙俐齒給繞進去,偏怎麼都騙不到這女娃兒。

  傾風路上觀察了會兒,幾次主動跟她搭話,都只得到搖頭或點頭的回答。對她實在心疼,知她不願開口,後面就不勉強了。

  那麼小的一個孩子,陪著他們走了這一路,不喊累也不叫苦,只是情緒隨著路程的遠去越發低沉。

  傾風倒想搭把手,小桃妖也不讓。

  到了幾人停下來閒話的時候,好似終於忍耐不住了,嘴角往下一瞥,猶如洪水決堤,嚎啕大哭起來,蹲在地上傷心地抹著眼淚:「我娘真的不要我了!」

  傾風手足無措,彎下腰摸了摸她的頭。看著她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伸手在下面接了把。

  小童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抬起手上前想摸她的腦袋以作安慰,豈料女娃兒掉著眼淚彎腰一躲,躥到傾風身後,對小童的髒手很是嫌棄。氣得小童原地跳腳,叫嚷著以後再不帶她一起玩兒了。

  桃桃一點也不在意他虛張聲勢的威脅,轉過身邊走邊走哭,一張臉紅得像快要背過氣去。

  再前方的路逐漸陡峭,不好走了,全是起伏不定且布滿石子的荒道。

  桃桃因為腿短,走得跌跌撞撞,下坡的時候腳底一滑,「噗通」一聲結實摔到了地上,嚇得後方小童發出尖銳的驚叫。

  傾風也是看得心驚膽戰,箭步過去,提著她的後衣領將她拽了起來。

  桃桃不待站穩,緊張地伸出右手,檢查了下被自己緊緊握在掌心的一枚果核。

  在妖域裡,小妖們從小被教育不能隨意丟棄種子,不定那些種子以後會是他們的弟弟妹妹,所以眾人對此都格外珍惜。

  桃桃吃剩的果核捏了一路都沒鬆手,摔了一跤後趕忙將東西小心翼翼揣進懷裡,又溫柔地拍了拍。

  這一意外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抽抽搭搭地收起哭腔,緩過一口氣來。

  傾風擦了擦她的花臉,柔聲問:「累吧?」

  桃桃點點頭,又搖搖頭。

  傾風笑說:「怎麼?還要自己走啊?摔了不疼嗎?」

  桃桃小聲道:「我娘說了,盡量不給你們添麻煩。而且我是一棵樹啊。」

  她摸摸自己的膝蓋,又把身後那個很寶貝的斗笠拿下來,抱在懷裡,自我安慰地道:「不疼。」

  後面的小童早已是咬得牙根都泛酸了,不過是不想被比自己小的孩子比下去,才硬撐著面子,繼續在這山林裡攀爬。

  此時聽到桃桃的發言,簡直兩眼發黑,腳步打晃,歪歪扭扭地朝邊上一倒,靠在了林別敘身上,閉著眼睛氣若游絲道:「師父,我快不行了。我雖然是樹,可我的力氣全用來長腦子了,我很嬌弱的。」

  林別敘想笑,可也沒為難,單手將他撈了起來。

  小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師父的可靠,精神抖擻,沖他豎起大拇指,閒不住地道:「是個好男人!師娘,不然你也讓我師父背著你走!」

  這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一會兒掐著林別敘的胳膊稱讚道:「師父的臂膀真是強壯有力!」,一會兒又催促著說:「師父這傳說中的龍驤虎步,一看就知道可以走得更快!」

  路過桃桃身側時,握著拳頭揮了揮,朝她炫耀了把。

  桃桃又走了一段,到底是精疲力竭,順勢往地上一坐,由身後的高大竹箱撐住身體的重量。

  傾風顛顛地彎下腰,問她要不要幫助。就見桃桃從身後的書箱裡摸出一捆手臂粗的藤條,隨意往地上一甩。

  緊緊纏繞的藤條當即分散開,自行編織成一張極為粗糙的草席,馱著女娃兒往前走。

  傾風驚喜叫道:「乖徒!乖徒——帶帶為師!」

  她撲了過去,將桃桃抱在懷裡,任由底下的草席沿著不平坦的山路往前爬行。

  小童羨慕地看著二人再次反超,回過頭給了林別敘一個幽怨的眼神。

  豈料林別敘這人臉皮厚比城牆,居然先發制人地問道:「你怎麼沒有這樣的法寶?」

  小童氣笑道:「這是桃桃她娘給她的!」

  林別敘意有所指地點了點他的竹箱:「那你娘呢?總該送了你一些別的法寶?」

  「我娘?我娘恨不能脫我一層皮!她只讓我老實點兒!」

  小童說著抬起的腳,將鞋給脫了下來,感覺腳底肯定已經磨出泡兒了,要展示給林別敘看。

  氣得林別敘差點將他丟出去。

  傾風不知道祿折沖當時跋涉了多久,一行人走走停停趕了將近一天的路,眼前依舊是爬不完的山,一望無際的群山遙遠得令人不由心生絕望。

  桃桃的法寶失去妖力,憑自己又走了一個來時辰,實在是堅持不住了,最後被傾風拎著腰帶提在半空。

  林野極為幽靜,失去了蟲鳴鳥獸的叫聲,那些重重疊疊的山峰與曲曲折折的小路,顯得倍加迂回淒清,令人厭煩。

  只有抬頭看時,那些顏色深淺不一的樹木,頂梢淺淡的綠意彷彿是一點不散的晨光,還透露出微末的生命氣象。

  直到翻過一片茫茫白霧遮掩的山頂,傾風才停下疲累的腳步,帶著震撼之色,一瞬不瞬地注視著眼前景象,將桃桃放回地上,示意她退去林別敘身後。

  前方是一排從地底深處鑽出的樹根,似乎纏繞禁錮著什麼東西,沿著一道筆直的劍痕,朝兩側延伸而去,不知長幾許。

  由樹根多層交織形成的高牆,直指綠色天幕,縫隙之中,依稀可以看見從中散溢出的威赫白光。不知高幾許。

  一把如銀河倒沖的垂天之劍。與承托劍勢的參天巨木。

  兩名小童捂著嘴低呼了聲。

  林別敘緩步上前,若有所思地道:「兩境屏障。」

  傾風蹲在地上,試圖窺探這堵高牆的背面,聞言說道:「兩境的屏障,就是當年那把沒有徹底斬斷龍脈的山河劍?」

  林別敘回過神,喃喃說了句:「看來是如此。」

  傾風摸了摸腰間的木劍,低聲道:「妖境的山河劍……原來一直留在這裡?」

  難怪祿折沖尋求劍主上百年,一無所得。這把劍始終懸停在他曾經的消亡之地,撐起了兩境之間的帷幕。與他相距咫尺,又遠在天涯。

  傾風往前走出一步。

  這一步分明是踩在落葉成堆的土地上,可一腳出去,好似陷進一條洶湧長河中,水流驟然暴漲,要將她吞沒進去,耳邊更是出現無數交疊的說話聲。

  傾風神智恍惚了一瞬,兩腿灌鉛似地往下沉落,可意識中的自己卻鴻毛似地漂浮起來。眼前出現諸多凌亂的畫面,宛如行走於難言的時間長河之中。

  這玄妙的感覺尚未釐清,緊跟著手臂被人拽住,朝後拉回一步。

  傾風身形晃顫,剎那間失重得找不回手腳。被林別敘在肩膀按了一把,才好似神魂重新回到肉身。

  傾風喘著粗氣,喉嚨有點乾渴,解下腰間的水囊,仰頭喝了一口,用手背擦去嘴邊的水漬,笑道:「這就是那個村長說的迷瘴?有點意思。」

  她用目光丈量了下自己與屏障之間的距離,僅剩十多步之遙。看著那被樹根盤繞阻擋的長劍,只覺其中殘留的劍氣至今仍浩蕩得超乎想像,其勢足以開天闢地。

  傾風扭頭問:「走過去,就能拿到這把劍?」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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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千峰似劍(七十二)

  林別敘被她這一句不起波瀾的豪言給震在了原地,過了會兒才打趣道:「不愧是傾風大俠啊。」

  邊上的小狗腿子聽不懂話中的揶揄,已經跳起來拍馬屁道:「不愧是師娘!一身浩然正氣,俠肝義膽!」

  林別敘抬手按住自己小徒的腦袋,將他往後推去,不要在中間礙眼。

  小童蹦跶了兩下,見傾風不吃自己的吹捧,遺憾收起一片真心,跑去桃桃身側乖乖坐著。

  從身後的書箱裡掏出一堆瓜果,用袖子擦了擦,在地上分成四份,高興地拍拍手,隨即彎下背慵懶地坐著,托著下巴等對面大人的談話結束。

  傾風瞅了兩個小娃兒一眼,眸中略帶笑意,轉向林別敘問:「怎麼?不是嗎?」

  「這把劍不是那麼好取的。祿……村長說了,山河劍在此斬殺了祿折沖,自此,龍脈、劍意、祿折沖的氣機彼此貫連,迄今已有三百多年。這場心境試煉……」

  林別敘見傾風雖然看著自己,可明顯有些三心二意,對付地點頭,估計只聽了個含糊,無奈道:「罷了。我不與你講這些,只是要將利弊先同你說清楚。」

  他指向面前那堵高不見頂的圍牆,臉色是難得的沉凝,再三斟酌著道:「你若是真將這把劍取出,兩界屏障得以消除,它日龍脈寂滅,人境要吃的苦頭,會遠比現在多……」

  傾風從容淡定,「嗯」了一聲,打斷他問:「那我若是不將這把劍取出,它日龍脈寂滅,妖境的百姓十不存一,這筆血債是不是也得算在我頭上?」

  林別敘被問得噎住,回道:「當然不是。」

  傾風又問:「兩界分明頭頂同一片天,腳踩同一塊地,可每次天塌地陷的浩劫,都是落在妖境頭上。人境若是繼續心安理得地躲在後面,這筆血債又該怎麼算?」

  林別敘再次語塞。縱然有滔天的智慧,也給不出足夠信服的結論。

  「對嘛,你也說不準。可是換作是我師父,換作先生,換作刑妖司裡的任意一名修士,我敢說,只要尚有一線生機,他們便不能見死不救。」傾風坦然自若地一笑,語氣堅毅地問道,「我只想知道,這把劍捅進少元山的劍,是不是必須得拔出來,才能有那一線的生機?」

  林別敘唇角緊抿,眼皮輕顫,從迷離的遐思中回神,點頭道:「是。」

  「行。」傾風將身上無用的東西都拋了過去,僅留下一把木劍,朝林別敘瀟灑笑道:「照顧好我徒弟啊。」

  隨即縱身一躍,跳入那片迷瘴之中。

  輕薄的霧氣如同萬年寒潭之下的冷水,爭先恐後地灌入傾風的口鼻,一剎那,彷彿有千萬根銀針在她靈魂中穿刺,神智脆弱得像是排空巨浪下的一粒黃沙,被凶猛的力道一次次往深處拍去,再沿著河流的末端隨波漂流。

  刺骨的涼意之下,隨之而來的是一段龐統無序的記憶。

  那些磅礴而不受控的瑣碎畫面如同潮水在傾風面前漲落,她浮沉其中,聽不清任何一句細語。

  意識消弭之際,她無力抬手抓了一把,在觸摸到某一碎片時,被大腦遺忘過一遍的百年光景,倏然活了過來。

  ——是以前在儒丹城裡,因吸收了霍拾香的妖力,而經歷過的生生死死的人間萬象。

  諸般驚惶不安的哭聲與悲痛至極的哀嚎,功成名就的狂喜與老病蒼頹後的豁達……

  一段段亦真亦假的紅塵百味,錘煉出的那點人生明悟,猶如三千大夢初醒時閃現在腦海中的那點理智,將傾風從近乎溺斃的痛苦中驚醒過來。

  傾風睜開眼睛,耳邊的囈語蕩然一空,只剩下如串串朱玉落盤的清脆雨聲。

  大雨如注,在漆黑的夜幕裡匆匆而下。

  一道淺紅的火光快被潮氣澆滅,映照出一間狹小的山洞。

  傾風抬起頭,驚慌中屏住了呼吸,遠眺著憧憧黑影,聽風雨聲在林中來往,神情中還帶著一絲茫然。

  直到手臂被推了一下,一聲音擔憂地問:「你怎麼了?」

  傾風回過頭,看見一個與白重景有幾分相似的少年。

  他灰頭土臉地抱著腿,身上衣服濕了大半,嘴唇凍得不停哆嗦,朝她靠近一點,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一語成讖了?

  這山河劍的心境歷練,是三百多年的妖境?

  傾風緩緩搖頭,兀自整理頭緒。

  白重景傻愣愣地望著洞外的雨幕,手臂與臉龐上都是斜打來的雨絲,將他皮膚淋透,他微張著嘴,毫無徵兆地冒出一句:「我爹應該已經死了。」

  傾風再次回頭看他。

  白重景扯扯嘴角,對她露出個很是傷心的笑容,問道:「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啊?」

  傾風手指緊了緊,抬起右手,看向手中那把做工粗糲的褐色木劍。

  她定定看了會兒,將劍伸出洞外,用劍身去接外面的雨水。

  看著水珠被劍身擊碎,無數細小的水花迸濺開來,她的心湖漸漸恢復了平靜,輕聲回道:「世間那麼多路,選一條,往前走走看吧。」

  白重景不知道什麼叫「走走看」,只是眼神沒有焦距地應和了一聲。

  天亮之後,大雨停歇。

  傾風背了劍,朝西面的方向走去。

  龍脈方暴動時,妖境還沒有五座大城。原有的城鎮早已名存實亡,百姓被迫淪為流民,四處逃生,又無處可去。

  最後迫於天災,只能尋求大妖的庇護,環繞著諸多大妖,建立起一個個臨時的住所。

  妖王的軍隊鎮守在西面,二人只管往西去。

  路上見到一地沒有收斂的屍首。午間日頭毒辣,部分屍體已經腐敗,空中蠅蟲漫天、惡臭撲鼻,死在荒野的屍骨更是早早被野獸啃食殆盡,剩下一具具觸目驚心的白骨。

  白重景心中悲戚,起先還會滾著淚花,求傾風一起幫忙將人給埋了,入土為安。到後面遇害的災民實在太多,他悶不吭聲,埋頭走過。

  饒是如此,還是時常能遇見人與妖的拼殺。在這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再添一些新傷,是滾燙鐵水也澆不滅的冤仇。

  所幸二人年歲小,又不喜湊熱鬧,僥幸從一場場風波中全身而退。

  臨近西面那座都城時,行人逐漸多了起來,大部分是不被准許入內的人族,聚集游離在城外,不敢再長途跋涉去往別處,只能奢望哪日都城的貴人大發慈悲,廣濟災民,放他們進去。或是天災再臨時,能施展神通,庇護他們一二。

  白重景見到那麼多的活人,短暫地雀躍了會兒,與傾風多說了幾句話,俱是對未來的展望。

  說進城之後自己要參軍,先從小兵做起,賺到足夠多的銀子,再將那些遺落的空城跟流離的百姓一個個都收回來。

  傾風讚許了他的宏圖大志,白重景越發亢奮。

  當時妖境的妖族遠不如現在多,白重景憑借重明鳥的血脈,順利帶著傾風進了城門。

  他有上古大妖的血脈,自可隨意出入。傾風則要每月交納十兩銀子的入城費,且只能住在臨近邊緣的荒僻之地,否則便要重新趕出去。

  白重景餐風宿露,風塵僕僕,總算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都城,心情反越發低落。

  他沒想到,一牆之隔的城外,白骨露於野,生民百餘一。而城內卻依舊歌舞升平,與大劫之前別無二樣。

  那為什麼不能接受城外的流民呢?

  他心中沉得發悶,有許多困惑不知該如何表述,只能愁苦地望著傾風,仰賴她的解答。

  無奈傾風一時半會兒也給不出什麼好聽又有用的屁話。

  二人被帶去衙門辦理公文手續,出來時,一行比他們稍大的少年騎馬從管道上談笑而過。

  一名差役拉住白重景,殷勤為少年介紹道:「二公子,這位小郎君是重明鳥的血脈,無父無母,正沒個去處。」

  為首少年停下交談,一手搭在膝上,彎下腰新奇地打量起白重景。

  白重景拘謹地站著,垂眸看見自己破了洞,滿是泥濘的布鞋,回頭想要尋找傾風的蹤跡。

  少年還沒說話,他身後的黑衣同伴開口調笑一聲:「重明鳥?怎麼髒得像條野狗?」

  少年回過頭笑著說:「如何也是我妖族的同類,難免會有落魄之時。瞧他小小年紀走這山川遠路,看是吃夠了苦,也不容易。這樣吧,往後你就做我的扈從,乖乖聽話,給你吃喝。怎麼樣?」

  白重景呆呆地問:「一個月多少銀子啊?」

  一群人頓時哄笑起來。

  「跟在二郎身邊,你還愁衣食吃穿?這可是我們都城最大的財神爺啊!」

  「傻鳥,讓二郎帶你長長見識。」

  少年伸出一隻手。

  白重景大聲叫道:「五十兩啊?!」

  眾人再次哄笑。

  那些審視的目光並不全是善意。

  白重景知道他們瞧不起自己,扯著嗓子喊了句:「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我父親可是一名將軍!」

  他報出父親的名字,眾人紛紛搖頭,逗弄地說:「沒聽說過。」

  白重景憋紅了臉,叫道:「那是你們孤陋寡聞!」

  少年抬起手,示意身後人安靜,不以為意道:「那你以後就跟著我吧。一個月五十兩。往後為我做事,虧待不了你。」

  白重景想將傾風也帶上,拽著她的衣袖推薦道:「她識字!她有學問,愛讀書,比我厲害!一起收了她吧!」

  馬上少年們這才施捨地將眼神落到傾風身上,不過也只一眼,沒有過多停留,更沒答應白重景的請求。

  傾風扯下白重景的手,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

  後方一人笑著道:「不然帶上吧。看她眉眼與二郎還有略微的相似,也算是種緣分了。」

  馬上少年的臉色當即陰沉下來,玩笑的幾人也收了聲息。

  白重景察覺到空氣中忽然閃爍而過的火花,見一群人都斜睨著傾風,下意識擋到她面前。

  黑衣少年漫不經心地道:「拿二郎與這種下賤的泥胚子比,也太過羞辱人了。這玩笑開得有些過分。」

  白重景氣懵了,一時竟沒說出話來。剛要開口,被傾風一把往後拽了回去。

  馬上少年大度道:「哈哈,與他們計較什麼?走吧,別趕不上吉時。」

  他隨手往地上丟下一塊碎銀,對白重景道:「先賞你的。去買身乾淨的衣服,明日早些時候在城門口等我。莫要帶些不相干的人來。」

  白重景這輩子沒罵過什麼髒話,一時間悲憤交加,只恨自己嘴笨,把舌頭都咬出了血。

  一群人拍馬而去。

  落在後面的黑衣少年揚長馬鞭,沖著路邊一個站在攤位前等候的中年男人狠狠抽了過去。

  「滾開!」他不知是對傾風說,還是對那擋路的人說,「髒眼的狗東西!」

  那男人吃痛叫了一聲,被抽得旋轉一圈,倒在地上。

  不敢在官道上停留,又自己顫顫巍巍地爬了起來。

  白重景氣得臉紅脖子粗,指著那群人的背影就要大罵,被傾風攔了下來。

  傾風快步過去將人扶起,那遭了無妄之災的男人似已習慣,擺擺手表示無礙,抽著冷氣,往靠邊的方向走,準備回家去。

  至於掉在路邊的那塊碎銀,早被別人撿走了。

  傾風環視一圈,附近的行人紛紛避開她的視線,若無其事地從她身邊走去。

  傾風叫上白重景,說:「走吧。還傻站著幹什麼?」

  白重景臉色變幻不停,從惱怒到痛恨自己的無能,最後狠狠抽了自己的嘴一巴掌,覺得太不頂用,看著又要哭出來。

  傾風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喝道:「不許哭!收!」

  白重景將眼淚憋回去,怏怏不樂地跟在她身後,半晌後小聲問:「你不生氣嗎?」

  傾風笑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更何況他只是罵我兩句,我也在心裡悄悄罵他,當是扯平了。」

  白重景見了鬼似地打量她,像是不認識這個人。

  「壞不了我心境。」傾風抱著長劍說,「我這人,胸懷海量。有本事再來點大的。」

  白重景迷茫道:「什麼來點大的?」

  「沒什麼。」傾風好聲勸說,「你可是重明鳥,以後別在那少年面前提我,他不會為難你的。」

  白重景低下頭,踢了腳路邊的石頭,胸中一股邪火熊熊燃燒,發洩地拍了拍自己大腿,惡狠狠地道:「我不去,他們也拿我當狗!我不與你分開!」

  傾風說:「去吧。我們需要錢。」

  白重景大聲道:「我不靠他們也能掙錢!」

  傾風指著兩側的商鋪說:「你隨處去問問。尋常的活計,我們兩個人加起來,恐怕也掙不到十兩銀子一個月。何況衣食住行還要錢,哪樣都不便宜。外面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又不全是兩袖空空的流民,逃難來的多少有點家當。這裡收的入城費,不過是先收容他們進來,得幾夕安穩,榨空了他們身上的銀錢,再找機會將他們趕出去。」

  白重景氣勢洶洶地衝進一旁的商鋪,沒一會兒垂頭喪氣地出來。

  他蹲在地上,神色萎靡,失望透頂,喃喃低語道:「怎麼這樣啊……」

  傾風在他身邊嘆息著說:「就是這麼一團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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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千峰似劍(七十三)

  寡淡平常的日子裡,白重景老老實實去做了那位豪閥子弟的扈從。

  他年歲尚小,那位二公子還看不上他,不常帶他出門,只叫他先跟著院裡的武師學本事,平日幫著打打雜、跑跑腿。

  院裡有不少武者,性情大多蠻橫霸道,白重景寄人籬下,少不得要彎腰屈節。

  比不上父親在的時日,不過到底是較那些流亡漂泊的難民好上太多,這口氣白重景學會了咽下。之後與誰起了什麼衝突,便都裝傻充愣地一笑,只當是自己開心吃這悶虧。事後也不會與傾風哭訴。

  這個略顯愚鈍的少年,在跌進谷底的棲遲失意中,努力地用自己的雙手爬出這條深不見底的山壑。

  傾風則在城裡找了一些零散的活計,換取一些微薄的銀兩,每日得空便在市井陋巷中閒散踱步。或是背著她的木劍,坐到屋頂高處、樹梢枝頭,靜看這座風雨飄搖中獨自挺立的繁華都城。

  興盛背面的艱辛,與此處的雕欄玉砌一樣不加遮掩。每走過一戶其樂融融的家門,很快便能看見另一戶淒慘破敗的景象。

  就在一條臨近城牆,不足百丈的街道上。

  傾風見到了幼子餓死,鬢髮一夜催白的儒生,靠在牆上瘋瘋癲癲地哭笑,用手指在空中寫著換不來糧米的聖賢之言。

  見到仗義執言的豪俠被打折了腿骨,跪在街巷中央受馬蹄的踐踏,再狼狽不如野狗地離去,身後背著把不能出鞘的刀劍。

  見到幼童拿著糧草與觀音土充飢,滑稽地抱拳與路人鞠躬行禮,卻換不來邊上幾隻畜生嚎叫轉圈得到的打賞。

  傾風越看,越想,便覺得心中的那把劍越發的尖銳。

  這世道,終日晦暝,風雨比磐石更為堅硬,從萬里凌霄打砸下來,什麼鋼筋鐵骨都被削去,只剩下一具殘破的骸骨。

  街上走的,全是淪亡了志氣的行屍走肉。等著明日復明日,葬身於明日。不知該用什麼藥救。

  朝來暮去,天氣黯淡,寒暑交替,難分冬夏。

  數不清具體是哪一日了,這挑不出半點好的破老天,又不安分地興起一陣怒號的狂風,把自己掏出個洞,落下一場詭異的冷雨。

  傾風住在城內,有大妖與陣法的庇佑,都感覺屋頂上那片茅草頂要叫這邪風給掀走了。屋內濕濕嗒嗒,跟著下起雨瀑,渾濁的泥水直接漫過了床鋪,將她逼到房樑上休息。

  縮著身子坐在橫樑上的時候,傾風暗想,不知道聚集在城外的那群百姓,有沒有沾到這座都城一星半點的光。

  疾風驟雨肆虐了足有一日,持續到深夜才肯收斂聲勢。

  夜半時分,靠近城牆的百姓,隱約聽見了城外傳來的悲泣聲。與那嗚咽風聲的餘音和調,高高低低地飄過高牆,裊裊不絕。

  翌日,天色微亮,水位退去,白重景受命跟著城中的兵衛一同出城,幫忙將遇害的屍體搬去遠處掩埋,以免疫病傳染。

  他背著鏟子,穿著一身過於寬敞的舊衣服,透過散開的人群,看見了一群萬念俱灰、眼神空洞的黎庶。

  這場昏天暗地的災禍之下,孩童老弱幾乎難以倖存。屍體橫七豎八地鋪了滿地。好些沒有被雨水與大風捲走的百姓,也熬不住這一整晚的寒意,日頭一出,開始發起高燒。

  白重景看著四野都在呻吟哀嚎的災民,怔怔出神,心如刀絞,周身被一股強烈如潮的恐懼所浸透,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邊上一青年見他乾杵著不動,推攘著他手臂提醒道:「喂,小子,聽清了沒?那些得病的,肯出錢的就給他們抓一把治風寒的藥,沒錢的得馬上趕走,不能叫他們死在這地方,又給我們多添一筆麻煩。病得半死的就當病死的算。一律搬走,可別聽他們求情。誰人敢死纏爛打,拿你手上鋤頭一敲了事,立威震懾,省得他們見你臉嫩,得寸進尺。聽見了嗎?」

  白重景身形隨他動作晃了晃,只有雙足釘在原地,不做動彈,彷彿一具失魂的軀殼,正活在一個很是抑鬱的夢裡。

  青年見狀不再勸說,只是嘟囔了句:「小孩子,沒見識,這就嚇傻了。」

  部分倖存的百姓見城內大妖全然不憐惜他們死活,心灰意冷,被小兵們驅趕,便埋頭收拾了行李準備離開。

  一姑娘打著哆嗦,臉被黃泥糊得看不清面容,隨家人落魄往前時停了一步,怯生生地問邊上男人道:「張大哥,你不走嗎?」

  男人蹲在地上,聞言「啐」了一口,哂笑道:「能去哪裡?哪裡都是一個死字!我勸你們也別折騰了,少元山上的那一劍,斷送的不止是龍脈的命,還有我們的命。我們這些人都是少元山的陪葬品!還沒認清這事實嗎?」

  年輕姑娘想勸說,被前面的父親拉了一把,形銷骨立的男子說:「我們去南面找狐主。」

  男人抹了把臉,怨憎道:「呵,省些功夫吧,我就是從那邊來的。真信了傳聞的什麼九尾狐宅心仁厚,師承白澤?都不過是嘴上的仁義道德。白澤斬斷龍脈,今朝禍起有九成在他!九尾狐緊閉門戶,放任我等去死。真是一對好師徒。你們去了也是一樣,區別不過是死在這裡,還是死在路上。」

  眾人遭逢變故,親友接連罹難,自然心懷怨恨。時局危迫之下,這股怨氣在輾轉流離中無處宣洩,只能依靠遷怒來圖個痛快。至於恩怨的根源究竟在誰,早已理不清了,也無人在意。悲憤中的一句胡言,聽過就算。

  可這些話落在旁人耳朵裡,偏偏就不是一個味道了。

  生在都城,沒有目睹過家國破碎,更沒有經歷過孤舟漂泊的王孫貴胄們,聽到這頗為「大逆不道」的咒罵,只覺是一群從爛泥坑裡爬出來的臭蟲,在不識天高地侮辱尊貴的大妖。

  縱然是借他們一百個膽子,這群連狐主一根毛髮都比不上的喪家犬,也不該妄提狐主的大名,何況是以這等輕蔑的語氣。

  該治大不敬的重罪!

  恰好當初那位二公子與他的幾位朋友就站在城門口,負責督查災後的瑣碎雜務。

  為首少年轉過臉,似笑非笑地望向說話的人。

  他身後的一位同伴已會意上前,揚起手中馬鞭,狠狠教訓起那個災民,邊打邊罵:「你這賤民,也敢指摘先生與狐主的不是?光是從你嘴裡說出這二位的名字,就是髒了他們的身份!你這糞坑裡爬出來的蛆蟲,我都城的門口肯借你三分地已是仁慈,不感念我妖族的大恩,竟還心生怨懟,挑動民怨,乾脆今日打殺了你,免得來日養癰成患!」

  馬鞭被他用上了內力,一抽下去,血肉外翻,深可見骨。

  男人淒厲吼叫著在地上打滾,傷口上的血漬與坑窪中的泥水混合,模糊一片,在空中飛濺。

  白重景渾身戰慄,忍不住衝上前去,一把拽住空中的鞭身,被鞭尾的餘勁在胳膊上抽出一圈傷痕,粗聲粗氣地道:「不要打了!」

  少年眸光一凝,下意識回頭看向二郎,見對方不做表示,才冷笑著道:「小東西,我管你是重明鳥還是什麼狗屁鳥,這裡是都城,容不得你放肆!小爺立規矩的時候,你也得給我乖乖在邊上等著!」

  他狠狠一抽鞭子,竟沒搶過白重景,眉梢微動,臉色當即陰沉下來,已帶上了些許殺氣。

  白重景鬆開手,不顧手心一道狹長的傷痕,對少年的威勢沒有畏懼,只是想到身在城中的傾風,氣焰不由若了兩分,生怕自己又做錯事。低下頭淒戚道:「他只是說錯了一句話,難道就該死嗎?」

  「當然了。」少年眸中戾氣深重,扯起唇角,面目猙獰道,「在小爺這裡,管不住自己嘴的都該死。城裡都是這樣的規矩。二郎寬仁,未與你斤斤計較,但不是你得寸進尺的理由。沒有二郎,你連隻野山雞都不如,還敢來多管閒事?滾開!」

  白重景沒有說話,只是站在男人身前不挪步,兩隻手緊緊攥著寬大下懸的袖口,心中宛如被雨水又澆了一遍。呆頭呆腦的,像個叫人看了覺得礙眼的木頭樁子。

  少年氣笑道:「真是個不識好歹的小雜種。」

  白重景手指肌肉抽搐,只咬碎了牙齦,將這屈辱吞下。低著頭,遮掩住眼中已不可遏止的怒火。

  二郎在身後饒有興趣地旁觀,不出聲打斷,也兩不相幫,只當此事與自己無關。

  少年何曾被人如此落過臉面?眼神中滿帶刀光,恨不能將白重景活活剖開。胸中罵了無數句髒話,可因摸不準二郎的想法,不敢輕舉妄動敗他興致。

  他瞪了白重景一會兒,腦海中忽然閃出個念頭,玩味笑道:「小雜種,你既然非要救這個賤民,念在你是二郎的人,我們也可以講城裡的規矩。只要你能贏下我,我就饒他一命。」

  白重景放緩呼吸,將信將疑道:「真的?」

  「我騙你做什麼?」少年眸光轉動,咧嘴笑道,「不過,原本只是挨一頓鞭打就夠,你這小雜種貿貿然為他出頭,要他得豁出命來賭,你問問他,會不會感謝你。」

  白重景愕然一愣,回頭看去。

  男人已經爬起來了,正弓著背跪在地上,一步步朝後撤退,抬起頭的一瞬,與他四目相對,發紅的眼睛裡只有濃烈的恨意,不見絲毫感激或是遲疑。

  白重景收回視線,臉上露出一陣茫然。

  不明白,很不明白。諸多的困惑像巨石般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

  他掌心刺痛,在衣服上輕輕擦了擦,耷拉著腦袋往後退了一步。心神疲憊,已經想走了。

  離開都城,離開這些人,到最遠的地方去。

  不如回少元山的妖域裡去。

  少年見白重景失魂落魄,心中諷刺一笑,突然發難,朝白重景的面門一掌拍了過來。

  白重景年齡雖小,個頭也還沒竄高,比不上對面的少年,可天資卓越,無論是速度還是力量都屈指可數,兩腿一曲,朝後滑步,游魚般靈活躲了過去。

  他與少年對了兩掌,因心神不寧,顧不上給對方留情面,右手五指並攏,覷得時機,出手如電,徑直從少年胸口穿了過去。雄渾中正的掌風適時收起三分力,最後不輕不重地拍在少年身上。

  躲在暗處的侍衛見自家公子受傷,爆喝一聲,從旁殺出。

  在白重景已停下招式後,一個從背後掐住他的脖頸,另兩個禁錮住他的雙臂,死死往地上壓去。

  少年在掌風轟擊下,後退了數步才穩住身形,看向對面還回過神來的白重景,惱羞成怒,大吼一聲,殺了過去。

  白重景見他出手狠厲,有些慌亂,想開口,已是不及。身體更是被幾雙手死死按住,無法掙扎。

  少年出招前,餘光還是瞥了眼邊上的二郎,想著畢竟是他手下的人,自己不好奪他性命。一念急轉間手指偏斜了兩寸,最後只拍在白重景的胸骨上,將他擊得倒飛出去。

  白重景內息湧動,加上有口氣一直哽在胸口,摔落在地,心臟疼得像是被人活剮了一刀,側身嘔出血來。

  他抬手擦去嘴邊的血漬,仰躺在地上,嘴唇無聲翕動,說著旁人聽不見的話,臉上是濃勃深沉的黯然。漸漸目光沒了焦距,只留下嘴角的一點苦笑,微張著嘴,閉上眼睛。

  少年按了下傷口,勝之不武,猶不解氣,尖酸罵道:「給你臉面,就不知尊卑了!小雜種,今日是教你明白,自己是什麼身份。再有下次,小爺替二郎親手削了你!」

  被喚作二郎的少年人不置可否,臉上始終掛著抹溫和的笑意,圍觀這場鬧劇。只是在帶著兄弟們回到都城,走在寬闊長街上時,突兀感嘆了句:「應該斬草除根的。」

  身後幾名少年郎對視兩眼,眸光幽冷,沒有作聲。

  等幾位活閻王收手離開,徹底沒了身影,邊上的那群看客才敢朝前走近。

  卻不是要送白重景求醫,而是爭搶著將他身上值錢的東西給搜走了,連雙鞋也沒剩下。

  最後是與之一同習武的青年心生不忍,幫忙將人搬到了傾風的臨時住處。

  傾風幹完散活,接到那人的報信,才知道白重景一個早上的遭遇。臉色沉得滴水,擔心他出事,加快步伐往家中跑去。

  拐進巷口後,聽見幾名路人圍在一起探討,竟是鄙夷地嘲弄道:「活該。一個小妖,自以為是地替旁人出頭,不掂量清楚自己的斤兩,不是害人嗎?誰要承他這情?」

  「奴才居然還敢出手打主人?沒當場殺了他,是幾位主子好心了。」

  「難怪是隻鳥妖,羽毛沒長齊吧?」

  傾風眼中那點幽冷的怒火幾乎要失控地燎燒起來。

  她定了定心神,放下挽起的袖子,快步走入家中,推開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門。

  白重景正躺在她冷硬的床板上,疼得呼吸不暢。

  不過最疼的不是傷口。

  好長一段時日忍住了不流眼淚的少年,此刻禁不住滿臉淚水,眼神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聽見聲音,悵惘問道:「我錯了嗎?」

  傾風在他床邊站了會兒,過去關上窗戶,認真回說:「有錯的多了去,還輪不到你先反省。」

  白重景轉過臉看她,再難控制,聲音艱澀沙啞地問道:「陳傾風,為什麼啊?」

  他哀哀而泣,傷心欲絕,抽噎著問:「他們怎麼這個樣子?」

  窗戶關上後,屋內一片昏沉。

  地面還留有淺淺的積水,走動時會發出琅琅的水聲。

  傾風找出雙新鞋給他穿上,問:「還能走嗎?」

  白重景擦擦眼淚,堅強問:「去哪裡?」

  傾風說:「看來這條路我走不通,換個地方。隨意哪裡,重新開始。」

  白重景咬咬牙,用手肘支撐著從床上爬起來,應道:「能!我們走吧!」

  傾風扶他起來,語氣平靜地道:「你自己去城門口的地方等我。我晚點過去。」

  白重景見她從床邊取過那把木劍,激動中牽扯到傷口,猛抽了口氣,一把抓住傾風的袖口,卑微又自責地哭問道:「我是不是給你惹禍了?」

  傾風低聲安慰道:「沒有的事。」

  白重景小心往床上挪回去,嚅囁道:「那我先不走了。」

  傾風按住他的手,語氣嚴厲了點:「去!在城門蹲著,現在就去!別讓我還回來找你!」

  白重景以為她是生氣了,不敢再嗆聲,翻身下床,一步一踉蹌地往門外走。扒拉著門框,最後委屈地看了她一眼,見她不為所動,才慢吞吞地轉身離開。

  傾風提著劍,關緊房門,從小巷跳上土牆,望向陰影中的某處方向。

  她抬起那毫無威懾力的木劍,半斂著眸光,略帶不耐地道:「給你一個機會……」

  對面那前來行刺的武者顯然不領會她的好意,極輕的腳步聲伴隨著一股強烈的殺意從四面逼近。

  傾風垂下手,嘆道:「算了。我今天也很不高興。你們非來送死,就圓你們所求吧。」

  隨著幾聲沉重的落地聲,傾風持劍走出街巷。

  她的身影飄忽不定,步法詭譎地在行人中穿梭。輕功出塵,眨眼間已不見背影。

  路人詫異回頭,揉了揉眼睛。

  過了片刻,巷道中傳來一道男子驚恐的尖叫。

  繞過院牆抽長而來的樹枝被人平削了一劍,地上落了一堆茂盛的枝葉。

  傾風腳步無聲,足尖輕點,如掠雲騰飛。每走一步,耳邊就有一道粗重的聲音在嘶吼:

  「你也是選擇殺。你與我有什麼不同?」

  「世道昏昧,百業凋敝,心慈手軟,難成大事。陳傾風,你明白了嗎?」

  「殺吧——殺吧!這座城已經爛進骨子裡,唯有刮骨療傷!所謂的妖王,呵,也不過是茅廁裡的蛆蟲!」

  「所以我哪裡有錯?捫心自問,陳傾風,你何來我的魄力?」

  傾風沒有理會耳旁的聒噪,一路走到少年所在的府邸。

  那少年還來不及換去髒衣,衣擺處沾著泥黃的污漬,攏袖恭敬與父親在花園裡閒談。聊的就是剛派出去的那一批刺客。

  傾風飛上院牆,閉了閉眼,一劍如長虹破空殺去。

  「誰——!找死!」

  中年男人倏然回頭,手中未帶兵器,當即將腰間的玉佩擲了出去。

  傾風身形驟然拔高,朝前一躍,鬼魅般朝他靠近。

  中年男人兩次擊空,面色大變,僅觀氣勢,自知不是對手,又急切開口道:「這位大俠,不知何故來此?」

  傾風悶聲不語,懶得與他多話。

  抬手一揮,滿園盡是劍氣寒光,那中年男人甚至追不上傾風凌厲的劍勢,更別提格擋。

  傾風游刃有餘地將一劍割開男人脖頸,面無表情地將他內丹取了出來。隨即轉向一臉驚駭的少年,朝他勾勾手。

  「你……你是——」

  少年認出她來,臉上血色退盡,倉皇朝後躲去。身後撞上一把凳子,一個晃顫,被普普通通的椅子絆倒在地。

  傾風毫無波動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

  數息後。

  傾風手中捏著兩枚妖丹,垂眸看向那對躺在血泊中的父子,又長長嘆了一聲。

  她劍氣太盛,殺意太濃,周圍侍衛不敢上前,聞訊趕來,卻只停在數丈之外。戒備地注視著傾風,心中是森然的懼意。甚至感覺只是被她掃上一眼,便有如被毒蛇附在身後。

  打完了,見還有的是時間,傾風才站在院中,抽出一點閒情與二人多說幾句真心話:「我很猶豫。我想殺你們,又不想殺你們,畢竟這都城的安穩,少不得大妖的庇護,所以我下不定主意,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出劍的時機。」

  傾風仰起頭,望一眼驟雨後湛藍的天空,復又低下頭,手中輕拋著一大一小的兩枚妖丹。全然無視回廊上站著的幾十名持刀侍衛。

  「雖然你們行事不是出於善心,做的也全是畜生的行徑,可我不能把你們都殺了,不能把城中子民最後一片能遮風避雨的破爛鐵皮也給撕了。所以我決定給你們一個機會。算是權宜之計。這世道雖然糟糕透頂,但縫縫補補勉強還是要過的,能有什麼辦法?你們說對嗎?可是你們怎麼那麼不惜命?」

  中年男人嘴裡不住發出「呵呵」的氣音,已無法開口,唯有眼神死死盯著傾風,一隻手竭力朝她的方向伸去,臉上寫滿了不甘願的遺恨。

  少年只被傾風砍掉了一隻胳膊,傷勢不算重,可翻著白眼,已是奄奄一息,全憑一股吊著的精氣神保持清醒。

  傾風用左手的袖口擦拭著劍身,不緊不慢地道:「這位前輩,今天我殺你,不全是因為你兒子打傷了白重景,純粹是因為你倒黴。這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勸說自己,投鼠忌器,忍一忍,還不到時機。可是今天我發現,不行,再忍下去,城裡的人就算活著也要廢了。我不想救一群毫無血性,毫無良知的人。你兒子性情太張狂,非要做那出頭鳥,我只好先拿他祭劍,清一清這城裡的烏煙瘴氣。你又比他好使,所以只能殺你了。」

  傾風說著轉過頭,面向地上的少年,繼續和緩道:「我不殺你,是因為你年齡算小,人也沒用,在我眼中不過是只隨手可以碾死的螞蟻,殺你這樣的弱者,很沒意思。沒了你父親,往後你的日子不會好過,我想讓你也體驗一下,被人踩在腳底是什麼感受。看你能不能知錯。當然不知錯也沒關係,這輩子你只能做你最瞧不起的廢物了。不知道你往日的那些狐朋狗友,下回看見你,會不會噴著口水罵你是賤民。我猜會。」

  傾風放下劍,對著中年男人的口型,仔細辨認了下,笑道:「嗯?你說我不講道理?這話聽著好生奇怪啊,你們有什麼道理可以講?」

  「 你們雖然披著人皮,可沒有半點對人的憐憫。別人一句話說得你們不高興,隨手就殺了。長得不合你們心意,出現在你們面前,也抬手就殺了。還有各種數不清的,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們可能自己都不記得。我與你們講道理,你們無非只能與我講感情。你們的感情裡沒有道理,我懶得聽,所以我只講能耐。」傾風轉動著手腕,給他展示手中這把看似平平無奇的木劍,溫柔地說,「我的能耐,都在劍裡。你們的呢?」

  中年男人爆發出一股力氣,從地上支撐著抬起頭,咿咿吖吖地艱澀發聲。

  傾風好心打斷他,點頭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城中百姓都是靠著你們大妖的神通才能避開一次次的天災,所以他們的命是你們的。你自然有想殺就殺的權力,是不是?」

  傾風嗤之以鼻:「說的好似天大的恩情。你們收了錢,轉臉不認是吧?身居高位久了,將腳底下的人都當做是愚蠢無知的傻子,這沒什麼問題。可是有一天,那群螻蟻不想再高高興興地裝傻子了,跳起來反咬你一口,你怎麼就想不到呢?還是你以為,不管你再慘無人道,全天下真的都是乖順的傻子?」

  傾風望向回廊上擠成一團的那群侍衛,將妖丹收了起來,拔高聲音道:「我是真的很生氣。告訴其他人,不是他們不放過我,是我不會放過他們。今天我先走了,過段時間我會再來。如果他們還是這樣做事,我就從上面往下殺。下一個死的就是妖王,還有他們的好二郎。我說到做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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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9 00:56: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千峰似劍(七十四)

  白重景出了城門,捂著傷口蹲在樹蔭下。望著不遠處逐漸稀落的人群,想到那幾個囂張跋扈的少年,又想到自己死無遺骨的父親,一時間悲從中來,感覺自己就如寒天孤雁,遑遑淒斷。

  「叫你強出頭……」

  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哭得快背過氣去。擔心唯一的朋友自此不要他了,可自己卻連句挽留辯解的話都沒機會說出口。

  他用袖子粗暴抹了把臉,擦去眼淚,才發現袖口上破了個洞。可憐地捏了捏那個破洞,又去摸腳上的鞋子。

  不過才走了那麼一小段路,一雙剛洗乾淨的布鞋又變得滿是泥濘。

  而今見什麼景都傷情,他用手指使勁地搓去泥漬,視野正模糊中,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哭什麼鼻子?想你爹的棍棒了?」

  白重景立即破涕為笑,看向來人,很快又苦兮兮地叫道:「陳傾風,你去哪裡了啊?」

  傾風往他嘴裡塞了兩顆藥,又把妖丹拋進他懷裡。

  白重景被噎得嘔了兩口,看清手裡的東西後更是嚇得頭皮發麻,驚悚道:「哪裡來的妖丹?!」

  傾風沒答,只是說:「走吧。」

  白重景這才發現她衣服上有數道飆濺出的血跡,該是利刃在近距離下割出了極深的傷口,才能噴射出這洶湧的血流。傷者怕是九死一生。

  他吞了吞唾沫,餘光朝傾風身後瞥去,只覺城門背後那看不見的陰影處,此刻擠滿了想要上前報仇的人。

  白重景一瘸一拐地跟上傾風,心驚肉跳地問:「你是去給我報仇了嗎?」

  傾風斜他一眼,沒有說話。

  白重景惴惴不安,覺得手中妖丹極為燙手,極小聲地問:「會惹來麻煩嗎?他們人那麼多。」

  傾風哂笑道:「你有大妖之資,如果也怕麻煩什麼都不做,不如趁早打個地洞自己鑽進去,省得今後沒臉見人。」

  白重景兀自傻笑起來。跟著傾風走了一段,扯扯她的衣袖,一本正經地建議道:「陳傾風,我覺得,咱們行走江湖,有時候也得忍氣吞聲,不能太暴脾氣。當然了,你要是犯了什麼事,我肯定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傾風翻著白眼,賞了他一個「得寸進尺」的眼神。

  白重景心頭負擔驟輕,歡欣地哼哼兩聲,片刻後閒不住,又靠過來,拍著胸口問:「你給我吃的什麼藥?真厲害,我已經能站直了!」

  傾風沒想到重明鳥小時候能如此煩人,說了句:「是你皮厚。」

  白重景憨傻得聽不懂好賴話,這也高興得搖頭晃腦,說:「真的嗎?我的皮是很厚,抗揍的誒!」

  他兩手抱著後腦,整個人走得歪歪扭扭,嘻嘻哈哈地幻想道:「我們什麼時候才算真的長大啊?我也想建一座自己的大城!名字還沒想好,但是城裡的人一定要講道理,誰犯渾我就揍誰!這是不是要好多錢啊?是不是得選在離少元山遠一點的地方?唉,我有點想山底下的那幫小孩子了。他們一群毛沒長齊的小小妖,困在那片林子裡,會不會把自己給餓死啊?可是我們現在也上不去少元山了。陳傾風你怎麼不說話啊?陳傾風我們現在要去哪裡?晚上住哪兒啊?」

  傾風忍無可忍,額頭青筋蹦跳著道:「閉嘴!」

  白重景高亮應道:「誒!」

  二人沿著崎嶇的山道一路往南。沒有地圖,只能靠著語焉不詳的描述,在偌大的妖域中尋找九尾狐所在的平苼城。

  迷路是常有的事,凡遇見落單的百姓,只要他們願意,傾風也會順路捎上。

  白重景吸納了兩枚妖丹之後,雖離大妖尚有一段距離,但尋常的風沙災害,已能用原形抵禦,庇護住少量的難民。

  相比之下,食物短缺才是最大的問題。

  在少元山煞氣的浸染下,林木凋摧,土地龜裂,原先巍峨蒼翠的山林枯死大半,只剩下一片蕭疏的蒼黃。植被連根都被刨了出來,天上連飛鳥似乎也絕了蹤跡。

  待走到平苼時,眾人都清瘦了一圈。

  此時的平苼尚只是一座小城,城門高聳緊閉,傾風運勁飛奔而去,就見一位髮鬚皆白的老者早已等在門口。

  那儒衫老者臉上溝壑交錯,除了衣著稍加整潔一些,瞧著也是面黃肌瘦,他兩手抱拳一禮,歉意說道:「對不住各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了,城中實在住不下更多人,煩請諸位另尋他處。我主準備了一些乾糧,諸位可以帶在路上吃。」

  他指了指身邊的一個袋子,鬆垮如老樹皮的面皮抖了抖,朝傾風露出個苦不堪言的笑容。

  老者正要解釋兩句城中的困苦,以求諒解,傾風端正與他回了一禮,讓白重景將東西接過,率先說道:「沒關係。多謝老先生救濟。」

  白重景滿臉憔悴,跋涉數月只撲了個空,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只是路上曾多次聽過流民提及平苼不再收容災民,是以也有個準備,悶聲不響地上前背起袋子,禮貌朝老者抱拳鞠了一躬。

  傾風恭謙道:「煩請老先生與狐主帶個話。」

  老者忙道:「俠士請說。」

  「世道不能總是如此。」傾風笑了笑說,「若是有朝一日,有人重整旗鼓,叫星斗崢嶸,劍壓凌霄,萬里煙清,還請狐主能出門看看。」

  老者面上表情變了幾變,最後復雜的情緒盡數化為長長的一聲嘆息:「身不由己啊。大道傾頹,危若累卵,主子也只能頂得住平苼那麼小的天。至於別處是何風光,顧不上了。」

  傾風不作勉強,又與他彎了彎腰。

  慢一步跑來的百姓見到白重景身後的麻袋,急不可耐地衝上前,一把扯開袋口,發現裡面裝的不過是些水與乾糧,紅著眼瞪向老者,失態吼道:「我們這裡百多號人,這些餅哪怕一人一個,也不夠吃三天,就拿這些打發我?」

  「殺人吶!這是在殺人吶!好狠毒的心腸,我們是造了什麼孽啊?」

  「我呸!都城的妖王被罵再多的殘暴,好歹還能給人一條進去的活路,你九尾狐一族是連臉都不要了,這裡還有女人有孩子,你們居然見死不救!」

  有人乾脆賴在地上,扯著嗓子大哭道:「放我們進去吧,我能幹活,只要給我一天一頓飯吃就成!叫人躺在地上睡覺也成!」

  老者欲言又止,面露難色地看向明顯是領頭人的傾風。

  城門之上也多出了幾道強悍的妖力,該是怕眾人鬧事,露面以作威懾。

  傾風神色如常,淡靜的目光往身後一掃,平和道:「方才出言不遜的人,向這位老先生與狐主道個歉。否則自尋他路吧,我不會再管了。我們走。」

  傾風乾脆俐落地轉身離開。白重景搶過男人手中的麻袋,將口子綁緊,背在身後,快步跟上。老者也閃身回了城內。

  先前罵人的幾位前後看看,幾經猶豫,還是埋頭跟上了傾風的隊伍。

  豈料沒走兩步,胸口一痛,被傾風用巧勁推了一把,整個人高拋出去,最後不輕不重地摔在地上。

  幾人豁然起身,正要發怒,就對上傾風一張冷意森然、似笑非笑的臉。那慣來溫和的眼神而今也變得鋒利起來,如同一把出了鞘的短刃,帶著寒芒落在他們的脖頸上。

  數名原先還氣勢強盛的青壯彷彿被當頭淋了盆涼水,那團燒到理智的火被澆得只剩下下一堆死灰。橫眉豎眼的表情也變得尷尬起來,乾站在原地,避開傾風的視線,訥訥不敢反抗。

  傾風抽出木劍,虛托在左手掌心,等現場寂靜了稍許,才不客氣地開口諷刺道:「廢話我不多說。為什麼打你們,你們自己心中有數。沒什麼本事,卻戒不了耍無賴的癖性,那我就先教你們怎麼做人。反正早晚要給人一棒打死,不如我來給你們一個痛快。」

  數人死盯著自己的鞋尖,想到前路無望,到底還是難以放下對狐族的怨悱。

  傾風將劍別回身後,仍是嚴厲道:「雖說這路誰都能走,但我方才說過了,不道歉的人不能跟著。要麼滾,要麼離我百丈遠,到我眼不見為淨的地方去。」

  幾人面色悲涼,乾澀的嘴唇因肌肉緊繃而裂開幾道口子,猶豫片刻,緩緩轉過了身,對著門口作揖賠罪。

  一溫和的聲音自眾人心湖上響起:「無礙。小友慢走。」

  傾風朝城門點了點頭。

  再次啟程,速度慢了許多,相繼有人經不住路途顛簸,選擇自行離去。連白重景也好似少了股心氣,幾日沒有話說。

  「我們是要去投奔別的大城嗎?」

  白重景避開眾人,小心翼翼地找傾風詢問:「聽說往那邊的方向走,還有一座城鎮。可是他們也不會平白收下我們這麼多人。大家都沒飯吃,要先活命。」

  傾風點頭說:「是啊,大家都沒飯吃,所以我們得自己建一座城,給無處可歸的難民一個落腳的地方。就建在映蔚邊上,叫『依北』,怎麼樣?『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我相信我等勠力同心,終有一日能克復兩境,到時候我帶你逛逛人境。」

  白重景愣了下,眼眶開始泛紅。

  傾風朝他笑說:「行了,不要哭了,你不是一直這麼想的嗎?你爭取早日成為大妖,我負責教習一些年幼的人族學習遺澤,你強大起來,才能庇護更多流離的百姓。依北那邊有條還沒斷絕的河水,還有座舊城,不知目下荒廢了沒有。我們在附近開幾片農田,先爭取明年可以混個一餐飽腹,不被餓死。實在不行,找映蔚買點糧食,離得近,價錢也能便宜一點。不過我們得努力掙錢了,有了家底才能安穩下來。」

  白重景使勁點頭,哽咽著道:「我會努力修煉的!我們再去撿幾個小妖,我當兒子教!一百個小妖,努努力,也能擺個像都城那樣的陣法,再不用怕風吹雨打了!」

  傾風發愁道:「一百個小妖吃得也多啊。」

  白重景不服氣道:「那一百個人吃的也不少啊!」

  傾風笑了起來,白重景跟著大笑,活蹦亂跳地跑到後面,與那幫災民述說日後的安排。

  流民們還是提不起勁來,強撐著與他附和,精神卻愈發萎靡。大抵是認為僅憑這兩個半大的少年,不可能撐得起一座城。否則他們也不必背井離鄉,四處逃難了。

  白重景的天真幾乎寫在臉上,所以失敗也寫在臉上。若非是實在無處可去,早已各奔前程了。

  所幸平苼離依北不算遙遠,路上也未再經受什麼凶險的風波,眾人在山窮水盡之前,順利抵達了那座矗立於晨霧霞光的城鎮。

  遠遠望去,山色背映,彤雲四垂,高樓駘蕩在東風之中,有種巍然而冷清的壯美。

  只有走入城內,才能看見大片的殘垣,噩夢如同少元山頂經年不散的茫茫白霧,籠罩住城內的每一條街巷。

  城內大部分百姓已帶著家當去投奔臨近的映蔚,還有少許人在勉力支撐。簡陋的房屋在地裂中坍塌近半,傾風帶著眾人清掃了一遍街道,暫時在附近住下。

  「沒有吃的。」眾人憂心忡忡道,「實在是餓得不行了,哪裡能在這裡久住。」

  傾風一如既往的可靠,言簡意賅道:「我去找。你們只要聽話,總有活路。」

  她與白重景叮囑了幾項重要的事情,獨自出行去往映蔚。

  傾風聽謝引暉談過幾次,知道趙鶴眠當初選擇落址此地是有過詳盡考量。城鎮背面有一道天然的山壁,可以抵禦妖境不少的天災。臨近的映蔚雖然風氣獨樹一幟,總將在商言商掛在嘴邊,可也因此吸引了遠近不少高手,早期過得比平苼更為寬裕。

  傾風背著木劍,沿著太陽沉沒的方向快步走去。

  不知是不是試煉中的時間流逝更快,傾風總感覺日月的交替過於短暫。

  每日被憂愁勞心的事情壓在底下,還沒捋清一兩件,新的煩惱就跟新的太陽一同出來了,擾得她焦頭爛額。

  孤身一人的路程,給了她更多思考的空間。累了就停,醒了就走,腳程倒是也快。

  在能一眼瞧見映蔚的城門時,傾風城外的一棵古樹下臨時停步,躺著休憩了片刻。

  等她小睡醒來,恰好聽見一老者在不遠處吟嘆道:「『曾為流離慣別家,等閒揮袂客天涯。』。天下到處是斷腸人吶。」

  日光已經偏斜,傾風躺著的地方而今曬到了一半太陽。她坐起來,用手遮擋住頭頂的光線,朝聲音的來處望去——

  那裡不知何時搭了個簡易的草棚,就見一名青衣老者手裡牽著位小童,坐在陰涼處笑眯眯地朝著她看。

  傾風恍惚了下,對老者是全然的陌生,扭頭在小童臉上細看良久,才從他金紅色的睫毛與長髮中,依稀辨認出他就是日後的貔貅。

  這小子,而今還不是一呼百應的映蔚城主,只是個說話都有點漏風的稚子小妖。

  傾風忍俊不禁,捧腹笑出聲來。

  貔貅大為不滿,覺得她是小瞧了自己,黑著臉朝她睨去。

  眼刀發了半天,見她毫無自覺,依舊笑個不停,渾然不將自己的威脅放在眼裡,惱羞成怒中把手抽了出來,走到離老者遠些的陰影處,表情冷峻地抱著雙手,示意她速速上前。

  青衣老者手指朝虛空一彈,貔貅吃痛地抱住腦袋,蹲到地上,嘴裡不客氣地大罵道:「打我做什麼?你這死老頭兒!」

  「見笑了、見笑了。老來得子,不忍管教,失了規矩。」老者歉意地說了兩句,卻沒阻止他四處撒野,只看著傾風問,「這位俠士,千里迢迢來我映蔚,總該是有所需求的。狐主請我賣他一個面子,對你多加關照,你可以隨意說說,想與我映蔚做什麼生意。」

  傾風大大咧咧地問:「你們映蔚還收人嗎?」

  老者笑著搖頭,坦然往城鎮的方向一指,解釋說:「我不瞞你這後生。你可以自去映蔚看一眼。我映蔚的大妖而今只能庇護半座大城的百姓。只要不壞我映蔚的規矩,誰有本事,誰住進去。其餘災民求個僥幸,要住到邊上,我也不驅趕。可若真出了什麼事情,我騰不出手相幫,也沒辦法了。再者就是,得出銀子。」

  貔貅抬起下巴,好不容易等老者說完,指著傾風張狂說道:「陳傾風,我聽說過你。在都城一劍一步殺一人,殺得城中兵將都不敢近身,好不威風!可他們都說你是這世上最愚蠢的人之一。只要顯露一點自己的劍術,整座天下都可任你呼風喚雨、來去自如,偏偏你為了一群與自己毫無干係也未必知恩圖報的平民四處奔走流浪,值得嗎?」

  這話成熟得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兒說的。鬼曉得這廝而今究竟是幾歲。

  傾風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沒有過去草棚,而是坐在了一旁的石頭上。歪著腦袋,認真思考了會兒,回答道:「我想天下之大,總該有個地方,能廣庇天下寒士。能叫老者不必凍斃於風雪,能叫稚童不必餓死於街巷。能叫讀書人不必提筆泣血,能叫陋室窮苦之人能抬頭挺身。或許還是免不了雞鳴狗盜之事,蠅營狗苟之輩,可是總該能叫百姓活得下去,有能說道理的膽氣。閒暇時分,還有能思考明日要做些什麼的心力。」

  貔貅好像聽了個笑話,不顧及地叉腰大笑出來,問道:「在何處?在你夢裡嗎?」

  「是啊。天地廣袤,人間放曠,為什麼會沒有呢?」傾風抱著自己的劍,笑容和煦如隆冬晴日,眼神中華光熠熠,望著渺遠的天際,輕聲說,「所以我得建一個。」

  貔貅臉上的嘲諷之意掛不住,漸漸消散。

  他會嘲笑他人的愚蠢,卻不會將他人的善良義氣視之為愚蠢。

  青衣老者端坐不動,唯有衣擺隨風鼓蕩,不動聲色地問:「所以你來找我是做什麼?」

  傾風燦爛笑說:「想來找你借點糧食。順道再向你們借點人。畢竟初來乍到、無根無基的,有點棘手。」

  青衣老者遺憾道:「人人日子都不好過啊。我總不能拆了自己的牆,去補你的牆吧?那映蔚的百姓也是無辜。」

  傾風說:「我可以與你做買賣啊。教你們如何幫助人族修煉遺澤。劍術什麼的,也可以傾囊相授。學不學得會就不保證了。」

  貔貅古怪地看著她,隨即以「果然如此」的表情驚呼道:「陳傾風,你不愧是天下第一的蠢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師父是不是已經死了?你老祖宗的棺材埋得夠深嗎?不會半夜跳出墳來拍死你吧?」

  傾風現在就想拍死他。

  她目不斜視,風輕雲淡地道:「『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妖境都成這破樣了,再蹦一蹦天都要塌了,還不聯手挽這將傾之勢,講什麼爭權逐利、一己之私,那真是沒救了。劍術也好,遺澤也罷,都是帶不進棺材的東西。能叫習得自保本領的人多一個,讓敢於跟天道叫板的人多一個,緣何不做?只有自己是個廢物,靠著祖上庇蔭才佔得先機,比竹子還中空的敗類,才不敢這樣做。」

  貔貅皺著臉轉向青衣老者,告狀說:「老頭兒,她是不是在激我?」

  青衣老者的眼睛睜大了點,眸中精光閃爍,深沉地注視著傾風,似乎在辨認她話中真偽。

  傾風催促道:「這買賣做不做啊?你們還可以轉賣給狐主。不過我想平苼是真沒什麼餘糧了,頂多只能換個人情。狐主的人情倒也值錢。我出手可夠大方了。」

  青衣老者拍了下手,臉上蕩漾開一個笑容,大笑道:「做。這麼劃算的生意,怎能不做?你先隨我進城吧,明日我就將糧食給你們送去。以後每月運一次,直到明年的秋收。至於人手,我實在借不了你。我映蔚雖什麼都講公平買賣,可性命攸關的大事,從不以此謀利。大多高手都聚集在都城,你只能回京城去找。我頂多借你一些能做事的青壯勞力。」

  他站起身,朝著小童一招手,走在前面領路。

  等傾風從映蔚返道,已是三日過後。

  本以為能看見城中百姓喜出望外的臉,豈料回到城中,最先看見的一片漆黑的焦土。

  一群形銷骨立的災民帶著滄桑倦容,蹲守在官道中間,手中捧著個陶碗,珍惜地小口喝粥。

  因有了糧食,屋舍被燒的百姓也不見原先的恐慌,只是眉宇間的疲憊消抹不去。

  眾人見她出現,紛紛起身朝她鞠躬。

  傾風抬手一壓,示意眾人自便,看了一圈,發現白重景半躺在人群中間的一輛牛車上,壞裡抱著把寬刀,臉上全是熏黑的污漬,睡夢中眉頭緊皺,睡得極不安穩。

  傾風上前拍了拍了他的肩膀,白重景猛然驚醒,還沒睜眼,已率先抽出長刀,好在被傾風及時按了回去。

  「陳傾風!」

  白重景可算清醒過來,見到她先是興奮,再是深自內疚,有點不敢看她的臉,低著頭嚅囁道:「陳傾風,我沒看好。你前腳剛走,就有人進城來放了把火。雖然及時撲滅,可來人手腳俐落,三五成群,我根本攔不住,也打不過。之後每天晚上,他們都要潛入城中四處點火。還燒死了一個人。直到映蔚的人送糧食過來,幫忙守了幾晚,才安寧一些。可不能總是如此。昨晚他們又來了。」

  傾風陰沉問道:「誰?」

  白重景搖頭,還沒說話,傾風又自己答道:「我得罪過,又那麼無聊的,只有都城的那幫毛頭小子。看來是沒將我的話放在眼裡。」

  白重景揉了揉臉,從牛車上跳下來。因數日熬夜,腳步有點虛浮。

  他拽著傾風到無人的角落,緊抿著唇角無助道:「怎麼辦啊傾風?哪有千日防賊的?糧食送到後我更不敢睡了,但這不是長久之法。城裡原先的那些百姓認為是我們招來的災禍,現下與我們很不對付,要求分我們的米……他們若是生活不下去,好好來說,我也不是不能給,可他們罵得實在太難聽,我就不樂意了……可是這火,又確實跟我們有關係……」

  他糾結得很,將自己的頭髮撓成了雜亂的雞窩。本就不大聰明的腦子思考了一頓後,更加糊塗了,最後只能一臉無措地看著傾風,等她決斷。

  傾風平靜說了句:「知道了,你先去睡吧。我回來了,他們不敢再來。」

  白重景猶自不放心,被傾風踹了一腳,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傾風坐到牛車上,解下身後的長劍放到一旁。不舍晝夜的趕路,讓她也有些心力交瘁,靠著身後的米袋正打算休息片刻,一孩子怯生生地給她端來一碗粥。

  映蔚雖然運來了幾袋糧食,可眾人剛經歷過飢荒,不捨得多吃。

  第一天忍不住煮了鍋粥,卻是依靠不停加水,讓每個人多喝幾碗米湯解解饞。今日傾風回來,才從鍋底撈出濃稠的一碗,送了過來。

  傾風摸了摸那孩子的頭,小童受寵若驚地笑了一下,縮著脖子,小跑了回去。

  一頓飯還沒吃完,白重景說的鬧事的人又趕了過來。

  災民們如臨大敵,將小孩兒們都推去身後,其餘人圍擋在牛車前面。

  兩波人直接在街上起了衝突,互相推攘著叫罵,什麼不堪入耳的髒詞接連地往外蹦,不帶停歇。

  「天爺啊!你們燒了我們的房子,竟連點米都不肯賠!是從哪個狗肚子裡鑽出來的小賤人,給我滾出去!」

  「誰燒你們的房子找誰去!前幾日你們的火還是我們幫忙滅的,轉眼就不認人了啊?!」

  「因你們起得火,你們自己滅了,我們還得感念你的恩情?我呸!好大的臉面!」

  「話可不能這麼說!幾位恩公剛進城時,你們可是跑得殷勤,求著先生庇佑!結果著火的幾日,你們連門都沒出,更別說幫著出力!」

  對面幾人唾沫星子橫飛,吵架時手也不空閒,指著對方的鼻頭大肆辱罵道:「誰曉得你們是群命帶災荒的喪門星?這日子本就過得艱難,你們還引來一群賊人,哪裡還有臉皮躲在城裡,我要是你們,有點良心的,早就一頭撞死在城牆上!」

  雙方爭得面紅耳赤,直到傾風淡淡說了一句:「行了。」

  小孩兒跟著激動嚷嚷,為她傳話:

  「先生說行了!」

  「女俠說別吵!」

  災民們委屈收聲,回頭望向傾風。對面的百姓自以為大獲全勝,得意挺胸,朝他們這邊「啐」了兩口。

  傾風揮揮手,示意攔路的眾人退下,用長劍敲了敲牛車的木板,在對面的青年想要上前時候,抬劍平指,唇角笑意發涼道:「幫著一塊做事、開地的,我能分你們一口飯吃。糾集了再多人來這裡討要,我都只當是趁火打劫的匪徒。這年頭米不比黃金便宜,憑你們,從別處買不到糧食。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收起你們的盤算,在我這裡行不通。」

  說完又朝自己這邊的人道:「我叫你們守規矩,是同自己人守規矩,對於一幫胡攪蠻纏的劫匪,亂棍打走便是。真當我是什麼沒脾氣的泥人,隨意揉捏嗎?記住了,道理之外,還有拳頭。」

  對面為首的青年滿臉橫肉,肖似街頭的破皮無賴,手中提著把油膩的砍刀,眼中凶光畢露,就要開口。

  傾風朝前方小童伸出手,說:「給我塊石頭。」

  當即有幾枚石子飛速放到她手心。

  還有個光頭小子卯著勁,直接搬起一塊有自己腦袋大的白石,吭哧吭哧地給她運來。

  傾風伸出一指點在他額頭,將他推開,說:「這個就不用了。」

  她手中拋著石子,皮笑肉不笑地沖前面道:「想好了再說話,別髒了我的耳朵。」

  壯漢被她眼神一刺,心裡莫名打了個「突」,原來想好的說辭卡在了喉嚨裡。

  傾風眸色晦暗,微微抬起下巴,冷笑著道:「我不知道他們給了你們什麼好處,叫你們幫著鬧事,但是別拿我當傻子。留你們幾分薄面,不拆穿,是因為覺得凡事刨根問底很沒意思,給你們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大家還有和樂日子過。可我耐心委實有限,若是你們目光如此短淺,或是乾脆瞎了眼,非要貪便宜,站錯邊的,那我也不必客氣了。」

  一群人被傾風那波瀾不驚的深沉震住,從她身上感受到一種生人難近的狠厲,氣焰陡然消減下去,互相對視幾眼後,開始竊竊私語。

  傾風不耐煩地一揮手:「還不滾,就給我打。」

  眾人當即乖順地抄起家伙,有什麼拿什麼,連鍋碗也舉了起來。

  對面人見他們氣勢洶洶,這才灰頭土臉地走了。

  待人影遠去,災民們鬆了口氣,無力地對傾風道:「還好有姑娘在。」

  傾風搖頭道:「這事沒完。總有人嫌活膩了,不肯安生。」

  傾風不由想到祿折沖,他當年在妖境,應當是走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道。

  他有製活屍傀儡的妖術,或許會一直留在都城,從內部徐徐攻克。

  可這世道人欲橫流、巢焚原燎,濫官當道、污吏專權。要扒開灰,低下頭,一寸寸去找,才能挑揀出幾分好來。

  祿折沖一個身世漂泊的異鄉少年,寡助之至,沒有她的劍術,能熬過那段岌岌危乎的苦痛歲月,在短短幾十年內,撼動王庭、整飭亂象、復興禮樂、飽食暖衣,確實是有叫人欽佩的真本事。

  傾風沒有他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同他一樣,自伐證道……

  傾風想到這裡自嘲一笑,將諸多不著邊際的聯想壓到腦後。

  祿折沖是祿折沖。

  陳傾風是陳傾風。

  祿折沖有自己能走的路。她也有自己才能走的路。否則豈不是自認矮他一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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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六章 千峰似劍(七十五)

  有時傾風也會遲疑,那些輾轉途徑過的淒涼地,善惡不拘的流離客,究竟是人心確實如此,還是山河劍這場歷練故意想要壞她本心。

  見過這形形色色的眾生,傾風自然也是心有怨悱,鄙棄世俗的。

  胸中的秤桿上掛著大大小小的不平事,交織著憤怒與悲哀。有時見大道如此淒慘,可人心依舊渙散,省不去爾虞我詐,改不了貪婪庸鄙,也想撒手不管,或是一劍了事。

  可最後到底是壓住了。

  因為她手中有劍,而他們沒有。

  她可以圖個暢快,辭行而去浪蕩天涯,捨得一身清淨無塵。他們只能枯坐於原地,悄然等死,連怨天尤人都缺口心氣。

  天道不仁、世道不公。她立於山巔,目視青天明日,如何能去苛責山石滾滾下苟延殘喘的螻蟻也要處處與人為善?

  沒有這樣的道理。

  可有些驅之不散的蒼蠅,非要找死,她也是樂得成全的。

  依北城中扛得住兩下打的,只有傾風與白重景。

  白重景為了守那兩車糧食,已經數日未眠,傾風回來之後,才好不容易得以歇息片刻。災民們也鬆下緊繃的神經,出門去開荒。

  可不到一日,城外又出了事情。出去打理荒蕪田地的青壯,俱被幾名小妖圍攻折斷了一隻手。對方放言,傾風不自縛請罪,往後眾人永無寧日。

  糧草尚且珍貴,何況藥材?斷過的骨頭,接不好,長歪後就直接成了廢人。

  白重景領著傷員徒步去往映蔚求助,尋到一個大夫,當了父親留下的最後的遺物,才幫眾人接好斷臂。

  待他回來,傾風提著長劍,沿著足跡在城外追蹤了一日夜,終於在河邊逮到一名小妖。

  傾風發出信號,等著白重景找來,準備當著他面處置這個匪賊。

  河中水流潺潺,清澈見底,白石累累。

  傾風坐在濕潤氤氳的岸邊,長劍擺在地上,任由白重景將已被打斷手腳的小妖又從頭到尾綁了一圈,在地上挑揀著圓潤的石頭。

  白重景氣急敗壞,很想對著那小妖拳打腳踢一頓以作洩憤。

  他們數百人走過漫漫長沙,趟過浩蕩急浪,早已遠離都城,招惹不到那些高座堂上的貴人,緣何要如此陰毒,連一幫無辜黎庶也一併趕盡殺絕?

  白重景踹了他兩腳,得了對方獰笑的一句:「我不過是奉命行事。我與那幫為了一口吃食可以易子而食的『無辜』百姓並無不同。甚至比他們要高尚許多,起碼堅守虎毒不死子,賺自己的本事錢。你為了護著他們,拿我洩憤,說到底不過是所求不同,何必掛著滿嘴的仁義道德?我聽了噁心!」

  白重景被他噎得無言,想反駁,可一時理不清頭緒,嘴笨得不知該從哪一條開始說起。

  傾風抬起頭,扔了剛撿好的石頭,拍去手中泥沙,說道:「我有些好奇,你的主子眼高於頂,或許會覺得我沒有眾人傳言中的那麼厲害。可你這樣的小妖,該自知打不過我,難道覺得我這人過於良善,僥幸在我這裡惹事生非,還可以保得全身而退?」

  小妖轉向傾風,惡狠狠地道:「恩怨有頭。是你先在都城虐殺我族大妖!」

  傾風直指上空,說道:「是啊。恩怨有頭。我殺他,是因為覺得他該死,所以我徑去殺他,沒拿他底下的人作要挾。我這人很講原則的,一貫從大的殺起,以免後頭來尋仇的人沒完沒了。可你只敢欺負比自己小的,就很沒意思了。」

  小妖冷笑道:「莫說廢話,今日落在你手裡,我自認倒黴。你若想離間,不如早點閉上嘴,還能省些口水。你們這樣的賤民,也敢以下犯上,甚至搶佔一地自立為王,我主不過是使計驅散,已是極大慈悲!」

  傾風聽著不耐煩,打斷了他問:「你其餘的兄弟呢?你說出他們的位置,我繞你不死。」

  小妖怒斥道:「滾!」

  傾風笑著鼓掌道:「聽起來真是豪情義氣,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一腔俠肝義膽,死而無愧了?實在是無恥得荒唐。」

  傾風朝他走近,蹲下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線平緩道:「你今日若是來殺我的,我會敬你三分,江湖人出門在外,各憑本事,生死由命,無所怨咎。可他們不是。他們只是連活命都要苦苦哀求上蒼垂憐的小民而已。我從沒見過哪個英雄,是因為一腳可以踩死一窩螞蟻而成就賢名的,只聽聞過聖賢人捨身成仁,教化萬眾,濟弱扶傾而傳揚後世。所以我瞧不起你。你這樣沒用的廢物,手中執刀,也不敢抬頭去看更高處,只搖著尾巴做別人忠誠的狗,四處撕咬過路的人,也好意思擺出這張視死如歸的臉?」

  傾風抓著的頭髮往地上重重撞去,直將他撞得頭破血流。再看他那張血跡斑斑的臉,覺得順眼多了。

  她鬆開手指,捏了捏關節,仁慈地道:「我這人好說話,還是可以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只要你肯留在我依北踏實做事,我不管你心中如何作想,都算是你的功德。」

  小妖抖動著肩膀,發出一聲冷笑。昂起頭顱朝傾風啐了一口,顫聲道:「不必你假仁假義。」

  「冥頑不靈。」傾風闔了下眼,漠然一揮手,冷淡說,「殺了吧。屍體掛到城牆上去,我不信這次來的小妖,都同他一樣不識好歹。」

  「啊?」

  白重景沒殺過人,聞言激靈了一下,正做猶豫,身後傳來一人聲音。

  「小友且慢。」

  白重景倏然扭頭,就見一青衣老者攏袖從樹梢躍下,沒看清腳下步法,人已飄轉至他身側。

  「小友方才所言,很合老夫心意。若是換個時間,我也想將這小賊風乾成一塊臘肉,掛在外頭,給那群不開眼的家伙漲漲世面。而今不同啦,廢物都成了寶貝疙瘩,浪費不得。」

  老者看著仙風道骨、慈眉善目,一雙眼睛溫潤有神,可嘴裡說出的話卻是十分不客氣。

  他抬起腳,狀似隨意地踩在那小妖的背上,面上還笑如春風,一副和藹至極的寬仁模樣,而趴躺在地上硬撐好漢的那名小妖,此刻已是冷汗淋漓,身軀不自然地弓起,好似背上被壓了萬斤中的巨石,要將他碾為肉泥。渾身承受著刀割般的痛楚,偏偏大張著嘴也發不出一聲哀嚎,唯有猙獰扭曲的表情,暴露出他生不如死的痛苦。

  老者只看著傾風,兀自客套說:「你依北壓不下的硬骨頭,我映蔚可以。若這蟊賊真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樣,臭氣熏人還不知悔改,我養著他偶爾放放血,餵給我的護城大陣,也是筆劃算的買賣。小友你看如何?」

  傾風起身相迎,熱情笑道:「老先生開口,晚輩自無二話。」

  青衣老者這才將腳挪了開去,拂袖一揮,解開小妖身上的繩索。

  小妖已經疼得神志不清,大口喘息,嘴裡發出尖銳的抽氣聲,手掌胡亂往前揮動,險些抓住老者的衣擺,被老者一腳踢開。

  白重景被嚇得呆滯在原地,微張著嘴,回不過神來。

  傾風與他寒暄兩句,回頭道:「白重景,跟著老城主好好學學。前輩修為精深,隨意一句指點,都夠你受用百年。」

  白重景面色有些慘白,聞言朝著老者躬身作揖。

  「客氣了。」青衣老者笑眯眯地對著白重景道,「小懲大誡。老夫對待剛正忠直,能聽懂人話的晚輩,一向是以德服人的,小子不必害怕。」

  白重景牽動著臉部肌肉,硬擠出個一個笑。

  青衣老者看他如看家中稚童,慈祥地點了點頭,抬步走向河邊,指著對岸道:「老夫幫你看過,此次你從上京引來的小魚小蝦一共是七條。沒有大妖,全是不大成器的小卒。不過分派些瑣事還算頂得上用。映蔚正是缺人之際,小友可以說說,這買賣想怎麼做。」

  傾風朝他端正一禮,請求道:「待我能騰出手來,要出行一趟,過去找人清清舊賬、講講道理。依北這座荒城,還有那幫小孩兒,煩請老先生幫忙照看一眼。」

  「你膽子是很大,領了這幫人出來自立門戶,換做我家裡的小子,我會將他抽到半死,教他什麼是世道險惡。不過老夫欣賞你的深仁厚澤。見慣了暗室欺心、趨名逐利的小人,偶爾見見聖賢之風,也很新鮮。」青衣老者和善笑著,目光精光閃爍,比出一個手勢,「七個人,老夫就幫你照看七個月。你來回腳程要快一些,否則過了時日,老夫是翻臉不認的。老城邊上多個小城,在老夫眼裡就是個老鼠窩,入不了眼,我自己都要動手將它鏟了。」

  老者說著偏頭看一眼白重景,見他有些拘謹地站在原地,聽著二人對話,神色恍惚迷離,笑著安慰了一句:「你很善良,也是個好人,但你沒什麼用。」

  他拍拍自己的手臂,風輕雲淡地道:「好人還是要靠拳頭才能活得長久,否則一個早死的好人,只能得別人一句『痴蠢』。我很久不見命長的好人了。老狐狸虛有其名,實則奸猾得很,也懂得獨善其身,不像你這位朋友一樣,仁善得瘋癲。小子,你也趕緊多學學本事吧,不能總跟在別人屁股後頭走。」

  白重景聽得五味雜陳,悶悶回道:「謝老前輩指教。」

  青衣老者暗暗嘀咕了句,什麼老先生老前輩的。就非得帶個老字嗎?

  傾風用足尖勾起地上的長劍,回身應道:「老先生不必說狠話威脅我,我會早點回來的。屆時會帶上寶貝,清去老先生的賬。」

  青衣老者點點頭:「我記住你此前放下的那番狂言了。等你回來,我再與你聊聊別的生意。」

  他退了兩步,單手提起那個暈厥過去的小妖,灑然笑道:「走了!」

  白重景與傾風四目相對,臉上還是那熟悉的要哭不哭的表情。

  傾風等著他掉眼淚,豈料白重景硬生生將淚花收回去了。

  他捏著自己的虎口,幾次猶豫後,不捨地問:「你要走了啊?」

  「嗯。」傾風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囑咐道,「照看好城裡的百姓,有處理不了的事情就去找映蔚的城主,不必覺得不好意思,他的人情可以用錢買賣,等我回來了一併結賬。」

  白重景頗有些悶悶不樂,倒不是因為老者臨行前的那番打壓,只是哀怨自己確實無能又蠢笨,如老者所說,唯有一腔沒什麼用的好心,一時間想了許多。

  他掀開眼皮看著傾風,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對方的決定,又不想處處拖累於她,雖然尚有許多不明白的事情,還是強打起精神,裝作無礙地笑了起來。

  剛要擔保允諾兩句,免去傾風的後顧之憂,身後再次響起一道幽怨的嘆息。耳廓微涼,如同陰魂附背,對著他吹了一口,嚇得他渾身僵直,一口氣堵在了喉嚨口。

  「小友這樣說我,老夫委實傷心。老夫與小友分明是不吝錢財的君子之交。砸進去大把白花花的銀兩。」

  白重景見鬼般地扭過頭,就見老者兩袖盈風,與他僅有一步之距,做作地拍了下額頭,深感懊惱地道:「老夫可不是故意偷聽,只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差點忘了還有個備好的禮物沒有送給小友。」

  他長袖一抖,拋出一件輕薄如紗的長衫,直接蓋在了白重景的腦袋上。

  白重景趕忙將它抓了下來,捧在手裡。只感覺觸手冰涼光滑,可不像蠶絲,更像是某種軟和的鱗片。

  「這是我城中一名大妖留下的蛇蛻,早年我請狐主將其煉成法寶,可以遮掩人的聲息與體貌。本是想讓我那不成器的小兒,來日行走江湖時能夠用得上,暫且借給你了。」老者比出五根手指,鄭重其事地道,「老狐狸敲了我足足五萬兩,小友仔細著用,弄壞了得賠。」

  傾風嘴角微抽,險些破功。

  狐主敲你,所以你來敲我?

  糟老頭子漫天開價真是不講道義。

  不過這法寶確實有用,貼身存放也不顯臃腫。傾風將它疊好後收進懷裡,再次朝那老者禮貌道謝。

  「好好好。」

  青衣老者捋著長鬚,御風而起,再次不見了蹤影。

  白重景動了動耳朵,眼珠天上地下轉了一圈,小聲問:「真走了吧?」

  傾風好笑道:「走了。」

  白重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道:「你真要去都城嗎?」

  「是。」傾風橫過長劍,眸光低斂,淺笑道,「手上的劍要見見血,人家才能相信你不是個光在嘴上厲害的劍客。否則他們繼續安居一隅,過那土皇帝的逍遙日子,不是更好嗎?」

  傾風補充一句:「你可別再說什麼你要同我一起去的蠢話。」

  「我沒要說這個。」白重景深吸一口氣,繃著張臉決絕道,「你安心去吧!就算回不來,我也會看好依北,不讓那老頭子真把它鏟了的!」

  傾風直接給了他一腳。白重景吃痛慘叫:「你打我做什麼?」

  傾風喝道:「嘴巴放乾淨點!」

  白重景見她抬劍追來,一手抱頭一手顧腚,飛速奔逃,冤屈大喊:「我又沒罵人!」

  二人追打著跑回城內。

  映蔚做買賣,果然是童叟無欺。

  晚上夕陽剛落,還只是個毛頭小子的貔貅便帶著一名隨行的大妖,親自前來坐鎮依北。

  傾風將手頭瑣碎庶務清完,未與白重景道別,孤身走了。

  她先去了一趟少元山。山上瘴氣濃重,她只前行了不到一里地,便感覺筋脈中有萬蟻爬噬,只得退了回來。

  隨即轉道去往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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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千峰似劍(七十六)

  昔日從都城出來,是曲折繞了個遠路。此行前去,山水無阻,一往無前。

  長空盡處,落日融金,萬丈霞光籠罩下的山林,也仿似飽經風霜,變得淒惻衰朽起來。

  都城門口散去過一波游人,又聚集起一群衣衫凌亂的新難民。普通百姓入城的費用,也從十兩應勢漲到了二十兩。或是一口氣交足百兩,平日依舊宿於城外荒野,災禍時可進城暫避一晚。

  傾風不過是在城外逗留了半日,已見到數次公行劫掠的荒唐事,遠處的兵卒冷眼相看,甚至見人失態哭喊,還要笑上兩聲。

  當真是玄黃翻覆,處處強賊。

  弱者人人自危,將行李抱在懷中,不敢輕易闔眼。更多人則麻木地躺在陰涼處,身無長物,只等死後被人抬去荒墳草草掩埋。

  傾風枯坐半日,看了看這幕人間慘劇,上前交上銀錢。剛邁過大門,不想迎面就看見了一張自己的畫像。

  守城的兵卒瞧一眼她身後的木劍,略有猶豫,到底是沒認出她來,沉著臉不耐地揮揮手讓她進去。

  傾風聞著街巷上的脂粉酒香,在路邊的攤子買了兩個肉餅墊墊飢。又點了碗熱湯,坐在街頭喝了,感覺連日奔波所積累的疲乏得以緩解,終於起身朝妖王的府邸走去。

  她翻過院牆,看出後院布置了一些隱匿陣法,但遠沒有紀欽明王府後院來得精妙,踩就踩了,泰然自若地衝了進去。

  不多時,院牆內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的叫喊聲。侍衛們身披金甲、手執兵刃,在園圃小徑中穿行奔跑,將一干侍女僕從都趕回屋中,放出馴養過的鳥獸出來尋人。

  傾風行如鬼魅,避開人群,逛進一間無人的書房,看見桌上擺放著一盤剛送來的新鮮瓜果。

  依北城裡可沒有這樣的好東西,傾風上前抓起兩個,用手擦了擦表皮,直接啃咬起來。

  不多時,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傾風握著手裡的果子飛身上樑,等待稍許,就見那位二郎與一中年男子匆匆推門而入。

  二郎站在門邊,凝神聽了片刻外面的動靜,因背朝著傾風,看不清表情。

  中年男人心事重重,自己拿過桌上的杯盞,倒了杯半冷的水,細思過後,沉重道:「你近日不要出城了。」

  二郎回過身,不以為意地笑道:「父親您不便出面,總得要兒子親自去,才能顯出誠意來,否則又叫那死狐狸找出藉口不見我等,往復蹉跎,不是辦法。城外那幫已無用處的賤民,也得找個機會轟趕開,或是收做奴隸,好生調教,還是比貓狗有用些。」

  他走到桌邊,彎下腰,親自為父親倒了杯水,聽見回廊外的聲音逐漸遠去,始終不聞賊人落網的消息,眸光閃了閃,玩笑道:「那小賊不會只是在院落裡逛了一圈,鬧出些許動靜,就自己回去了吧。」

  「或許是當日的那位劍客。」中年男人抬起頭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些許嚴厲與不讚同,語氣也因此變得生硬起來,訓斥道,「那樣的高手,要麼當日就不該放她離開,要麼那日過後,就再不招惹。你多此一舉,徒增無窮後患。」

  「父親您在擔心什麼?當日放她離開,是因為不明她的跟腳,還以為她是狐主派來試探的馬前卒。後來不能罷休,是要給城中妖將們一個解釋。父親您是聰明人,可那幫空長肌肉不長腦子的廢物,早被人族養殘了,哪裡能有您半分的深思熟慮?真讓他們鬧出事來,同樣是貽害無窮。」二郎不以為意,大言不慚地道,「何況您未親眼見過那名劍客,我才不信鄉野間能莫名其妙冒出一位絕世高手來。外界吹噓得厲害,我覺得她是名過其實。若是有機會能試試她的劍術,才知曉她到底有多少斤兩。」

  話音剛落,就聽見上方有人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

  二人倉皇起身,離開原座,失色地抬頭望去。

  傾風將手裡吃剩的果核往地上一丟,拍拍手,一臉欽佩地讚嘆道:「這位二郎言出法隨,厲害啊!剛才我還在家中吃著東西,忽然眼前一黑,就到這裡來了!原來是小郎君念著我的劍,這就讓你瞧瞧。」

  二人面色數次變化,眼神幽暗,神色復雜,俱是沉默,與她對峙間,腳步不著痕跡地朝門口方向挪去。

  傾風不講究地將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再從背後抽出那把堅如精鐵的木劍,慢條斯理地道:「我勸你們別動了。你們怎麼知道我是一個人來的?若是推開門,見到另一個刺客,驚嚇到自己,可怎麼好?」

  她右手一撐,身形飄逸地從樑上躍下,豈料袖口一垂,從中滑出個紅彤彤的瓜果,就那麼沉沉墜到了地上,滾至二人腳邊,將不遠處的父子兩人嚇得眼皮抽搐,連呼吸都停了下來。

  傾風沒去撿,只是不大好意思地道:「哎呀,生計窘迫,借點吃的,怎麼還叫你們發現了。仔細說來,我過的苦日子裡頭,還有些你們的功勞,讓我想想該怎麼索賠。」

  三人之間不過一丈距離。前一刻傾風還嬉皮笑臉地說著胡話,下一瞬,人已如電光急轉至男人身前。

  男人當即運勁兩掌拍去,想扼住那把長劍。可劍芒微弱,只稍稍朝他這邊一削,便抽劍撤離。

  男人掌風不收,順勢襲去,排山倒海的力道直要將這房屋一併轟塌。

  一腳踩下,周身釋放出的氣勁生生蹬裂青石,蛛網裂紋伴隨著清脆的響聲迅速蔓延開去,剛上前兩步,又將攻勢急急止住,懸停在半空。

  「住手!」男人目眥欲裂,厲聲喝道,「城中有多少大妖,任你是武曲星轉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你放開我兒子,我放你活著離開,從此既往不咎!」

  傾風單手掐住少年的脖子往上提起,笑道:「今日你們不管叫誰來,都是要死的。」

  男人看著少年掙扎不止,眼白上翻,聲音發緊地疾呼道:「等等!你還有什麼條件,盡可以提來!」

  「你看,你也是有惻隱之心的。親子遇害,也會心生不忍,怎麼對待他人,就如同草芥?」傾風回頭看他,嘖嘖稱奇,「還以為你們救的人起碼會比殺的人多,而今看來也是未必。禽獸做久了,連面上的一層人皮都不願意披了,我還留你們這群畜生做什麼?」

  她提著少年往後方的樑柱上一按,粗厚的木材驟然崩裂,少年身軀深深嵌入圓柱,腦袋歪斜,暈厥了過去。屋舍跟著顫動起來,抖落一層木屑。

  傾風微微鬆開手指,少年喘過氣,又半醒過來,從喉嚨裡吐出些許濁氣,滿臉淚水,含糊喊道:「父親……救我……」

  「原來也是怕死的。」傾風點頭道,「那你豈能欺死蔑生,將別人不幸,如此不當回事地掛在嘴上?妖境遭此大難,你父親得以擅權專制,以脅善類,你是不是還拍手叫好?」

  她將少年當個物件提了回來,拖在地上。

  男人面皮抖動,喉結滾動著扭曲笑道:「你不怕死嗎?」

  傾風表情古怪地道:「我死了便是求仁得仁,當然不怕啊。」

  她展顏笑道:「你們就不一樣了。我要把你們掛到牆頭上,給天下惡人瞻仰瞻仰……哦,瞻仰這個詞用的不對,唾棄更好一些。」

  男人咬牙陰冷道:「你找死——」

  大門被人粗暴踢開,屋內陡然明亮,刀光劍影如同一池清冽寒潭,日光照耀之下,片片磷光閃動,從傾風的臉上劃過,將她面龐照得明暗不定。

  一室內外暗流翻湧,傾風低低地嘆息道:「我不想多殺人。江湖路險,大道艱難,還總要大動干戈,實在是替你們覺得可憐。」

  她左手提著垂死的少年,右手抬起木劍,拔高了聲音,對屋外的一干人道:「怕死的往後退,我不殺。往我劍上撞來的,我不放。這自封的妖王我作主替你們殺了,還要自尋死路的,我也沒有辦法,怪不得我心狠。」

  這一路血流滿地,從妖王的府邸一路飆濺至城門,一道劍光如長江之水浩浩而來,銳不可當。

  城中百姓如鳥獸狀驚恐而散,只剩下一群畏怯跟隨,不肯離去的侍衛,守在四面街頭。

  城門之上,傾風一身血衣,盤腿而坐,將那把染血的長劍橫放在膝上,垂眸看著宛若空城的街巷,按住手臂上的傷口,朗聲笑道:「不敢放言大話,今日我坐在這裡,想與城內諸位,天下英豪,說兩句自己的淺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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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八章 千峰似劍(七十七)

  晚間日頭西沉,餘暉任意灑落,天光與盡頭邊際處的墨色山線呈現分明的色調。而傾風那淡然獨坐的身影,被大片絢爛的光彩吞沒,有種遺世獨立的清絕風采。

  傾風斟酌著,身上傷口逐漸凝固,血液已停止流動,可是四肢不斷發冷,被牆頭的涼風一吹,清楚體會到什麼叫作高處不勝寒。

  她用手指撫過劍身,指尖上是黏稠的血漬,聲音隨著內力飄蕩至深遠處,不急不緩道:「人活一世,或短或長,總是免不了一個爭字,我也是。我這人運氣不好不壞,輸贏皆常有,可我從不認輸。既然如此,為何不將目光放到高遠處?」

  傾風壓低上身,將手肘支在膝蓋上,朝下方指了指,尖銳地諷刺道:「這都城之內,妖王剛愎不任、伐矜好專,城中凡掌有權勢的妖將官吏,無不效仿,桀黠擅恣、負恩昧良。今日居於城中的百姓,皆如芒刺在背,坐臥難安。有大妖血脈的妖族,許能靠著天資謀得高官厚祿,可往後仕途也是能一眼望盡——要麼碌碌無為終此一生,要麼與他們同流,漠視無辜死於災荒,還要取盡弱小屍骨上的最後一粒錙銖。」

  「直到某日,富人被壓迫成了窮人,窮人被壓迫成了奴隸,奴隸不堪壓迫,死於無聲。昏沉的世道再亂上一次,所有人不講禮儀仁信,將其棄之敝履,禽獸也好、大妖也罷,就做個痛痛快快的逍遙人。躺在金山上,笑看人世間,這是不是諸君所求?滿意嗎?自在嗎?」

  傾風收斂了笑意,坐直身軀,眸光深沉,慈悲地垂目,字字力道千鈞:「所以這一次,我想賭一賭世道。賭個能讓弱者,也可以高枕無憂的世道。」

  「我知道,這世道太沉、太爛、太黑,你們之中,縱然有起身點火的心氣,也怕隨意砸下來的一角破天,落在自己頭上,還沒等自己能建出什麼功業,就被碾成了路邊的一灘爛泥,成了星火燎原前微不足道的一點餘燼。」

  「我也知道,你們中許多人,其實不畏死,只怕大道獨行,怕自己真心空付。怕人性的涼薄容不下一縷回暖的春風,怕未酬的壯志淪為他人口中輕巧的譏諷。」

  傾風拍了拍膝蓋上的長劍,眼神灼熱而赤誠,暢懷笑道:「沒關係,今日我陳傾風,願意做第一個開道人。積弊叢生,那就逐根除去。倒懸塗炭,那就逐一拯解。」

  「我想看看,這世道是不是真的沒救了。我想看看,這天下能不能容人站著說一句對錯。我更想看看,蚍蜉能不能撼樹,螳臂能不能當車,天道能不能容得下一干狂悖之徒的凌雲之志。」

  「我不拘人或是妖,強或是弱。」傾風站起身,執劍平指,擲地有聲道,「與我同道者,請隨我同行。」

  回應她的,唯有幾縷繚亂的風。

  有幾戶木窗被推開一條細縫,身影藏在背後,靜聽著她一言一語,可終究無人出門。

  落日懸於她的肩頭,那漫隨流水的憂愁,岑寂無聲,壓得那茫無邊際的天色,也黯然無光。

  傾風的耳邊再次響起一道渺遠的嘲笑。

  「天真!無知小兒也該不會指望,僅憑三言兩語能逆轉這天傾的頹勢!」

  「陳傾風,你大錯特錯!這世道壓得所有人都抬不起頭,俗人恨不能趴下,可你卻要他們起身!」

  「妖境之困非嚴法、非流血不能解,你又知道多少?」

  「算了吧陳傾風,你是曠達,即便攻敗垂成你也可以抽身而退,但你拿什麼去賠那些犧牲於無妄之災的英雄?你的仁善可以嗎?你擔得起那些重責嗎?你敢背著天下人的指責,還一步不退地走下去嗎?」

  「你敢領著天下,去走一條不明生死的路嗎?你負得起那份血仇嗎?!」

  那聲音咆哮嘶吼,幾乎要凝成尖刺紮入傾風的腦海,隨後開始時而癲狂時而蠱惑地反復叫道:

  「退吧——退吧——你走不下去!」

  「如果有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為你而死,你這樣的黃毛小兒就不敢前行了。然後連累幾十萬、幾百萬的百姓,跟著你萬劫不復!」

  諸多層層疊疊的囈語將她包圍,消消長長彷彿是萬夫所指。

  傾風仰頭遠眺,臉上帶著倨傲堅定的神色,對著虛空,第一次回應了那直入心魂的聲音。

  「你別以為我書念得少,苦吃得少,就覺得我只是無知者無畏。我敢拔這劍,敢做這劍主,那這千古興亡的榮辱也好,恩怨也罷,千般因果,萬鈞重任,無論對錯,我都敢一肩擔之!」

  傾風環顧一圈,看著那些緊閉的門窗與鴉雀無聲的街巷,不以為意地笑道:「當真沒人嗎?沒關係。我可以過幾年再來。」

  她垂下手中長劍,正欲轉身,街頭一名嚴陣以待的侍衛突兀出聲道:「話說得漂亮,可你真以為自己能來去自如?」

  傾風看向說話的人,朝他勾勾手指,不屑道:「有骨氣,你先站出來。」

  那人左右看看,朝著兄弟們使了個眼色,抬手輕招,帶著隊伍一同跨出兩步。

  另外幾面的妖兵見有人敢率先上前,跟著鼓足勇氣,從四面合圍,將傾風退路截斷。

  只是這殺氣騰騰的威勢方連成陣,圍剿的妖兵們再次騷動起來,望著牆頭傾風的身側,面露驚詫,下意識將腳步收回,混亂地朝後撤退。

  傾風看向身側忽然出現的那道儒雅身影,提起衣角,擦了把劍刃,驚喜說道:「狐主,你也來啦?好巧。」

  狐主斜她一眼,意味深長地道:「你話已至此。我若再不出面,豈不真成了沒骨的土蚯,縮頭的王八?」

  傾風喜上眉梢,想得意地放聲大笑,聞言沒正經地打趣道:「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上食埃土,下飲黃泉』,蚯蚓也是個厲害角色,狐主可不能小覷了。」

  一金甲將士策馬穿出人群,面沉如水,瞪視著上方的狐主,聲聲嚴厲質問道:「狐主,當日你說無心插手妖境的權勢爭端,方過去幾月,這就反悔了?」

  狐主的寬袖被夜幕降臨前的狂風吹得翻飛鼓蕩,抬起手,指著傾風道:「這個人很有意思。妖境的人已經死的夠多了,不必再多添她一個。」

  那將士咬牙怒吼道:「是她先殺我們的人!她兩次入城,先殺我族大妖,再殺我主!今朝如不雪恥,往後如何立威?!狐主若是執意偏幫,那也休怪我等無情!」

  「映蔚的那隻白老虎與我傳信,說這小姑娘他很看好,是個能做長遠買賣的人。難得能叫那一毛不拔的鐵老虎下出這樣的重注,我便好奇前來看看。怪了,那鼠目寸光的老東西居然也有開眼的一日。」

  狐主上前一步,腳底浮現出一道符文,周身隨之環繞起淺白的銀華,在傍晚昏黃的光色下,如同一輪人間的明月,照亮寰宇。

  「妖境這潭死水已沉得不能再沉,好不容易來股活泉,我蠻不講理,也期待能看看結果。何況我也算收了這位小友的一點恩惠,我已見她誠意,得還報她些許。我與那白老虎是半截入土,沒什麼可怕的,你盡可以試試看,能不能在我們活著的時候,光明正大地砍下她的人頭。」

  他說得語氣溫和,可與那映蔚的老不死一樣,是個爪牙鋒利、殺伐果決的狂徒。

  妖將聽他幾句言語,額頭冷汗不覺涔涔滾落,當下遲疑不定,心中惱恨,又實不願招惹上另外兩座大城。

  其餘人各有所圖,一時緘默無聲,暗自忖量。

  遠處相繼傳來幾聲狐鳴。

  殘月初升,僅有黯然光色一抹,欲照未照。

  慘淡夜幕中,數十人長衫飄動,閃現在城池邊境,點亮一圈法陣。

  妖將心中大駭——這老狐狸竟是將平苼城裡大妖也給拔來了!

  狐主見傾風還津津有味地站著看戲,抬手朝後拂去,好氣問道:「還不走?」

  傾風面露遺憾,涎皮賴臉地多張望了兩眼,抱拳行禮道:「這就走了。多謝狐主慷慨相助。有空請來依北做客,容我一盡地主之誼。」

  一眾妖兵那點因怨憎而生的躑躅,被消得一乾二淨,只能最後剮一眼傾風,眼睜睜看著她離去。

  等傾風身影消逝於長夜,狐主頷首一禮,冷聲道:「叨擾。」隨即帶著部屬匆匆退去。

  這一場鬧劇,結束於平乏的又一個月夜。

  可靜默良久的都城,終究是不甘地沸騰起來。

  陸陸續續有人收拾了行囊前去依北投奔。

  出了那枷鎖一般的圍城,腳下的路布滿荊棘又滿載熱血。行人如同渺小的螞蟻,翻山越嶺,不辭艱辛,投入到一座新興小城。

  貔貅這人小鬼大的潑皮,美名其妙要招攬賢才,實則是為避開老城主的眼線,挑揀著一些比他年齡稍大的孩童欺負,在依北城裡做土霸王。

  不過喜愛追崇他的人茫茫之多,都喜歡覥著臉追在他屁股後頭一窩蜂地跑,因為這小子出手極為闊綽,連傾風都險些被他的金錢砸彎了腰。

  傾風時常抱著木劍,坐在高處,對著無人的山脈反省自己每日的所為。

  真是「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全是讓她頭疼的麻煩。

  偶爾她會想,林別敘要是能在妖境,該可以省去她諸多困擾。

  陳冀、謝引暉、謝絕塵、柳隨月等人,若是也在此處,城中雜務該能盡數甩給他們。再帶上那隻吵鬧不休的臭狐狸來活躍活躍氣氛,這大道就不顯孤單了。

  四時不斷輪轉,傾風只耐心地拾整妖境這片土地上的殘骸,平庸又跌宕的生活無知無覺地消磨時日,轉眼便是一年又一年。

  她用了比祿折沖更長的時間,大約有一百五十多年,才看著妖境走上穩定的正道。

  她不怕慢,只怕走錯。

  耳畔那些錯雜的咒罵依舊還在每次的受挫時出現,從起初的嘲諷,到後來的氣急敗壞,再到最後徹底沉寂。

  白重景成為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妖,依北城也有了廣漠豐沃的良田。當年那些背井離鄉的流民,被視為不堪一用的搖落草木,終究憑著雙拳兩腿,為自己掙得了溫飽。

  都城在狐主與白虎的聯手合計下,日漸瓦解,自內部分崩,百年過後,未掀起洪大波瀾,輿圖換稿。傾風隨人一道入城,撥亂反正,澄清妖氛。

  終於某一日,少元山上的混亂煞氣平定下來,開始朝內收斂。

  傾風沿著山道緩緩前行,這次走得比以往更遠。

  她穿過密密匝匝的樹叢,看見一名白衣小童赤腳坐在一片碩大的綠葉上,雙目煥然,盈爍有神,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頭頂的蒼穹。

  「林別敘?」

  傾風快步跑近,對著他左右看了一圈。

  小童面無表情,聽著聲音與她對視片晌,很快失了興趣,繼續盯著那片蔚藍天幕,不聲不響的模樣瞧著乖巧恬淡。

  傾風在他面前蹲下,一根手指點著他的額頭,戳得他腦袋晃了晃。

  小童也不生氣,只是換了個姿勢,轉過身,將背影對準了她。

  傾風好笑,跟著在他身側坐下,學他模樣,抬起頭,看著天上雲流雲散。

  看得久了,澄澈的青天彷彿被白光照破,那天幕之外,又出現一輪新的明日,將諸般迷瘴盡數破除。

  天空碎裂成無數的金色光點。

  傾風感覺腳底的山脈從深處傳來一陣顫動,緊跟著是什麼龐然大物在往下收縮。

  眼睛被那光線刺出了淚水,重重闔上,等視野恢復清明之後,又站在少元山那道已橫亙三百多年的屏障之前。

  纏繞禁錮著劍光的樹根已收回地底,斬裂山脈的山河劍正發出陣陣低沉的鳴響。

  傾風抬手探去,那劍光隨她心意,倏然收為一束,帶著引動天地的共鳴,飛到她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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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千峰似劍(七十八)

  少元山昨日剛下過一場驟雨,片片濃陰之下微風習習,在盛夏之日增添了幾分清爽的涼意。

  山脈震動時,群鳥齊飛離巢,泉水驟然噴湧,山石崩裂滾落,共同發出一陣穿雲裂石的響動,整片林木左右晃顫,連帶著太陽都好似要往下傾倒。

  彼時狐狸正意氣風發地坐在山頭,狐假虎威地指使眾人做事。

  這山上只他一個不務正業,到處亂竄找野果,成捧成捧地往回搬,吃得肚子渾圓,快要走不動道。一彎腰,還以為是誰在背後推了自己一把,直接從樹枝上滾了下去。

  好在眼疾手快,在空中翻了個身,有驚無險地落了地。要站直身才察覺不對,揮舞著手臂跌跌撞撞,最後乾脆趴到地上。

  「怎麼回事!」狐狸聽見地心深處傳來一聲高亢而雄渾的吼聲,詫異叫道,「地龍翻身了?」

  袁明下盤穩如泰山地扎在原地,面色凝重地朝四面看去,忽而眉梢一揚,指著高處說道:「兩境屏障裂了!」

  兩境之間的那堵屏障,三百多年來密不透光,肖似一場混濁的灰霧,徹底隔絕了兩地的畫面與聲息。

  而此時屏障隨著地動山搖鬆動開來,諸多灰色的光點正在緩慢朝外潰散。

  龍吟聲歇止後,山脈的震動逐漸小去。

  張虛游抱緊身側的一棵大樹,嗓門扯得老大,對著屏障那一側嘶吼道:「劍主!司主!陳大女俠——!我張虛游是第一個來救你的人!別忘了你許過我的大護法!」

  柳望松頓時一凜。

  這家伙不僅搶功,怎麼還顛倒黑白?

  當初被許大護法的人明明是他!

  「喂——」柳望松衝了過去,抬手捂住張虛游的嘴,也放聲大喊道:「陳傾風,張虛游當日還對你放狠話你可別忘了,只有我一心擁護你做劍主!」

  張虛游惱羞成怒,掙開束縛,失望斥責道:「你幹什麼!你我兄弟二人還要互相攻訐嗎?」

  柳望松不屑回應:「我呸!」

  兩人情誼破碎,廝打起來。

  謝絕塵看不過眼,張嘴輕吐一字,一串黑色小蛇般的墨字當即游走過去,將二人牢牢捆綁在樹幹上,不得動彈。

  「危險。」謝絕塵淡淡掃向他們,肅然警告道,「不得打鬧。」

  柳望松快被不斷收攏的字繩壓成一塊餅,溫文爾雅的形象支離破碎,索性張嘴大叫起來,與張虛游一同發出刺耳的噪音。

  謝絕塵再次掐訣打出一字,聒噪聲戛然而止。

  兩人只能無聲叫嚷,不得不偃旗息鼓,互相瞪視片刻後,還是咽不下那口氣,於是用唯一自由的腦袋朝對方用力錘擊。不久後頭暈目眩,終於安分下來。

  柳隨月不顧山路顛簸,徑直朝著屏障飛奔而去,從張虛游身上習得經驗,熱情呼喊道:「陳傾風——我來了!你的好師妹、刑妖司大護法!來救你了!」

  狐狸見狀,想起自己故鄉就在另外一面,顛沛流離十多年,總算可以回去做平苼城的貴公子,百感交集中眼淚猛然飆了出來,拔腿狂奔,快若奔雷,身形化為一道紅色虛影從柳隨月身邊倏忽而過,滿懷情感地喊道:「爹——!」

  「砰——!」的一聲悶響。

  狐狸的腦袋結結實實撞上了屏障,「哎呀」痛呼著被彈了開來。

  他摔落在地,捂著額頭慘叫連連,順著山體的坡度往下翻滾。

  柳隨月急急停下趨勢,縮著脖子打了個激靈,緊跟著驚恐叫道:「狐狸!」

  只見狐狸直要往一處山溝滾去。好在陳冀及時出現,一腳踩著他的背,將他趨勢止了下來。

  狐狸抬起頭,臉上盡是悲憤,氣快喘不過來,齜著一口白牙,將怒火發洩到陳冀身上,凶道:「你踩我!」

  「你小子還倒打一耙?」陳冀挽起袖子,對著他後腦勺就是一巴掌,罵道,「讓你亂跑!少元山是什麼地方,早同你說過許多遍,你這狐狸嫌命長是不是?」

  狐狸嘴角往下撇去,一臉快繃不住的委屈表情。

  周師叔忙在後面拉住陳冀的衣袖,小聲勸道:「陳冀你可收斂著點,兩境屏障鬆動,他爹就要來了。如何也得給狐主留個面子。」

  陳冀聞言陷入沉思。

  狐狸以為他在害怕,從那汪洋似的悲傷中脫離出來,麻溜地爬起身,兩手叉腰,不要命地挑釁道:「不錯,快道歉!」

  陳冀沖著他後腦又是不客氣的一巴掌,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所以得趁早打,以後就不好意思了。」

  陳冀留狐狸在原地跳腳怪叫,拄著竹杖朝山頂爬去。

  傾風出神地望著手中長劍,直到後腰被人衝撞,踉蹌了步。她精神緊繃,尚沉浸在問心歷練的如履薄冰中難以自拔,下意識反手一揮,想拿住來人。被林別敘一把按住手腕,制止下來。

  傾風衣擺被人扯了扯,低下頭,就見小童伸長了雙手,白白胖胖的臉上滿是興奮,殷勤喊道:「師娘,給我看看!我不摸,我只看看!」

  桃桃也高舉著雙臂,圍在她身邊不停打轉:「師父師父!」

  傾風怔神之間,手中的山河劍消失不見。

  小童急得跺腳,哭喪著臉道:「怎麼沒有了啊?」

  傾風默然抬高視線,落到林別敘身上。

  林別敘眸光溫和,靜靜與她對視,隨即莞爾一笑,打趣道:「怎麼?傾風師妹貴為兩境劍主,就不認得我這小小書生了啊?」

  他抬手在傾風臉上輕輕一拭,調笑道:「呆子。」

  於是就被傾風打了一拳。

  桃桃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轉動,滿臉天真地開口問道:「師父,你為什麼打人啊?師娘對你可好哩,連覺也不睡,一直守在你身邊。」

  邊上小童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一副過來人的語氣教育道:「桃桃,你不懂。我師父是男的,不能叫師娘。還有我爹說了,他們就是要打……」

  傾風覺得他嘴裡吐不出什麼象牙,掐住他滿是軟肉的臉,笑著威脅道:「你爹說讓我別客氣地教訓你。」

  小童朝後退去,跳腳反駁道:「我爹才沒有!」

  林別敘朝他招手:「快過來。」

  小童乖乖跑到他身側。

  面前那排虯結的樹根徹底收回地底之後,妖域的邊界開始變得模糊。鳥語蟬鳴聲傳了進來,頭頂綠光漸退,天光宣洩而下,透過稀疏的樹葉,投出一片斑駁的影子。

  桃桃抱著竹篾斗笠,眼睛裡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盯著頭頂天空不住打轉,拿手去捧鋪灑下來的日光,嘴裡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驚呼:「哇——哇——」

  兩個小妖從沒見過外面的蒼穹,對這和煦的光芒與灼目的太陽,都充滿了新奇,一時間心如擂鼓,彷彿看見了史上絕無僅有的神跡。

  植物類的妖族大抵都親近自然,山光水色俱是天性中的憧憬,傾風看著兩個小娃兒的雀躍,心下一時也有些動容。

  桃桃暈暈乎乎地停了下來,衝向對面一截剛抽長出來的新枝,見葉尖掛著滴未乾的露水,在盈盈發亮,她笑眯了眼,與傾風分享道:「師父師父!樹葉會開花誒,亮亮的。」

  她轉向小童,驚嘆道:「哥哥的頭髮也在發光!」

  又兩手捧著自己的臉,笑容可掬地朝傾風問:「桃桃也會金燦燦的嗎?」

  傾風揉了揉她的頭,不由也笑了起來。

  遠處傳來一陣窸窣聲,一抹金紅色的身影在林間飛速穿梭,在距離一丈遠的位置停了下來。

  貔貅單腳踩上石頭上,大大咧咧地叫道:「陳傾風,你可是算出來了!你做了什麼?方才那動靜是你弄出來的吧?」

  傾風此時才注意到,山上各處都有陣法在閃爍,消解壓制彌留在山中的煞氣,本該了無人跡的少元山,此刻竟聚集了約有數萬人。

  她詫異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貔貅撩起衣擺給自己搧風,三言兩語將事情因果說了一遍,最後抬起袖子,虛偽地抹一把莫須有的眼淚,掐著嗓子道:「我以為你們出事了。傷了許久的心,簡直寢食難安吶。險些要殺進都城為你們報仇,若不是狐主死死攔著我……」

  傾風揮揮手道:「差不多行了……過了。」

  貔貅當即表情一收,又嬉皮笑臉起來,看著躲到二人身後的兩個小孩兒,奇道:「哪裡來的小孩兒啊?」

  傾風得意道:「我徒弟。別人送的。」

  「誰送的?」貔貅衝過來,眼饞地道,「我也想收兩個!」

  傾風將他推開,斬釘截鐵地道:「滾!」

  她把徒弟塞到林別敘身側,走到視野開闊的位置,朝下望去,又回身看向那堵灰濛濛的屏障。

  尚未開口,林別敘已經了然,解釋道:「山河劍留在山脈三百多年,雖然你已取走劍身,可劍氣仍有殘留。若是一夕間直接拔除,龍脈也經受不住。」

  他掐算了下,遲疑地道:「兩月到半年吧。待這股制衡的劍氣徹底消散,也是龍脈重獲新生,或徹底消亡之日。」

  「什麼?你拔出山河劍啦?」貔貅咋咋呼呼,聲音尖細地喊道,「那你豈不是兩境劍主?!」

  傾風笑道:「是啊,你怕不怕?」

  「我夢還沒開始做呢,你直接把路給斷了。」貔貅嘟囔了幾句,看她的眼神有點嫉妒,好似她搶走了自己的莫大機緣。

  傾風不與他胡侃,扭頭看向以幻影趕來的狐主。

  狐主真身用以維繫山上法陣,一道虛影若隱若現,和顏悅色地朝傾風一笑。

  傾風詢問:「山上情形如何?」

  狐主眸光稍暗,搖頭說:「祿折沖手下有數百名大妖與數萬妖兵,若是他們願意臂助,想來贏面更大。」

  貔貅變了臉色,語氣不善道:「找祿折沖?誰人都不知他真身現在何處。難道要殺進都城,將那個龜縮在宮殿不出的傀儡給逮出來?他當初既然選在昌碣大開殺戒,而今又豈會聽傾風兩句勸解?」

  貔貅說著瞥一眼傾風,繪聲繪色地比劃道:「祿折沖同陳傾風一樣,都是撞上南牆也不會回頭的犟脾氣。就算真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服軟,只會指著自己脖子叫囂,『砍啊!有本事你砍啊!』。」

  傾風覺得他在污蔑。她才不會幹這麼蠢的事。

  「找村長嗎?」小童一抹鼻涕,壯著膽子從林別敘身後走出來,舉手道,「我們知道!」

  他回身拉了桃桃出來,眉飛色舞地道:「這是村長的斗笠!那棵竹子是村長用妖力養出來的,我們也是!村長說了,讓我帶著我師父去找第二個村長!他如果不聽話,就把他綁回少元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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