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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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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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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8 01:02:2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章 千峰似劍(五十九)

  林別敘才回過神來。心如擂鼓,敲得他思緒起伏澎湃,腦子被燒得有點遲鈍,唇角已掩飾不住地上揚。

  他克制地擺出個嚴肅的,或者看起來不那麼忘乎所以的表情,可上湧的滾燙血液澆得他眼神都熱了起來,滿眼都是神采飛揚的華光,殷殷地看著她笑。

  傾風歪過頭,對著他的臉審視片晌,調侃說:「別敘師兄方才不會,差點要哭了吧?」

  她走過來,近距離坐到林別敘跟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說:「活該,誰讓你昨晚沒事說什麼遺言,嚇得我……後事都給你安排好了。」

  林別敘失笑說:「我也說了我不會死,是你自己不信,怎麼全賴我?」

  他碰了下傾風的手,後者記仇地將手抽了回去。

  林別敘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輕聲細語地問道:「那我喜歡你,你開心嗎?」

  傾風本想開個玩笑,但見他眉梢眼尾都不經掩飾的深重情誼,一張清絕出塵的臉也變得不那麼拒人千里了,到嘴的話轉了一圈,被蠱惑著如實說道:「當然開心啊。別敘師兄長得這麼好看。」

  林別敘的五官被虛淡的晨色照得有些微模糊,眼中的笑意也被融化了兩分,像池溫水一般柔和。

  他覺得一張皮囊沒什麼緊要,不過是他活在這世上的虛偽面皮。人人看不見彼此的真心,才要看外表的一層假象。

  他多年來扮作世人眼中的君子,扮旁人心目中的白澤,只將一灘醜惡腐朽的私心都裝在內裡,浮泛地游覽塵世,看著眾生萬相的劇目,暗暗也笑他們偽善膚淺。

  可聽傾風這樣說卻不生氣,只希望自己真如傾風想像得那般好,是個含雪履霜,坦蕩於世的無垢之人,反笑道:「是嗎?」

  他抬起手,湊到傾風面前,說:「我手涼。」

  傾風好笑道:「你自己捂熱啊,同我說什麼?」

  林別敘是頗有些得寸進尺的無賴的。就算傾風是塊石頭,他也要拼著玉石俱焚的代價上去敲出條縫隙來。傾風給他幾分顏色,他更沒有退卻的道理了。要是連這點臉面也看不開,也不必再談什麼修行。

  他抓住傾風的手腕,往自己面前扯了扯,再五指握住她的掌心,不容她推開。

  手心裡微微帶點汗意,有種曖昧的濕潤。

  傾風看著他,少了一點平日的靈秀狡詐,笑說:「你該不會是傷到腦子了吧?」

  林別敘搖搖頭,貼近她,清透的聲音低低道:「我這條命算是從傾風師妹手上賺回來的,這欠下的賬該要怎麼還?」

  他還沒與傾風溫存幾句,黑皮青年恰巧端著碗藥進來了,陡然撞上這一幕,想離開又不方便,滿臉尷尬地站在門口,幾次轉身猶豫後,抬腳用力往地上跺了跺。

  傾風嚇了一跳,很快恢復了冷靜,若無其事地起身,做了個手勢請他入內。

  這回的藥與昨晚不同,是剛煎出來的,質地黏稠,送過來時還在冒著小泡。

  昨日林別敘疼痛難熬時,在舌尖咬出了不少傷口,喝起來有些慢。

  傾風退到桌邊,瞧那黑皮青年不停挪動著手腳,整個人顯得焦慮不安,不由問道:「你還有事嗎?」

  壯漢不在,黑皮青年活似少了半張嘴,對著陌生的二人不擅說話。求助地瞥了眼傾風,不好意思死盯著林別敘,便拿餘光頻頻往他身上掃,嘴裡只簡單催促說:「快點喝。怎麼櫻桃小嘴的?」

  林別敘差點噴出來,嗆得自己咳嗽不止。

  傾風肆無忌憚地笑了出來,笑到暢快處,按著腹部跟著戲謔道:「我們別敘師兄確實一直是嬌生慣養的。你這藥太燙了,他怎麼喝得快?」

  黑皮青年抬著手,恨不能上前幫他一把,說:「我要洗碗。」

  傾風哭笑不得道:「我來洗就行了。你先去別處忙,到時候我把空碗給你送去。」

  黑皮青年堅持說:「不行!洗完了還得鎖櫃子。」

  傾風感覺自己的底線受到了質疑,愕然道:「我又不偷吃!」

  黑皮青年:「你不吃,可村裡有動物有小孩的,會亂翻東西。」

  林別敘生怕他二人又聊到什麼古怪的話題,抓緊喝完了,把碗還回去。

  黑皮青年急匆匆地要出門,邊走邊囑咐道:「你們去村頭找村長吧,他在那裡等你們。」

  人轉瞬跑沒了影,傾風想找他打探一下村長的消息,也沒個機會。

  林別敘正色道:「走吧。是神是鬼,該去會會。」

  林別敘掀開薄被準備下床。

  兩碗藥下去,竟是真的見效奇快,已能自己走動了。他委婉拒絕了傾風的攙扶,在屋內試著走了一圈。

  壯漢借他的衣服雖長短合適,可過於寬大,罩在他身上,顯得他過於削瘦。分明是一件素色的麻衣,行步間的姿容,卻穿出了些許長衫的儒雅。

  他適應了手腳,略一招手,喚傾風一同出門。

  剛走到街上,便有村人自發給他們指明方向。

  順著指示走出沒多遠,果然在一棵樹下遇見了個眼生的人影。

  遠處是一片青蔥的竹影。

  對方足上帶泥,脫了草鞋,一隻腳盤腿坐著,另一隻腳懸在半空悠閒地晃動,頭上戴著頂竹篾斗笠,低著頭,遮擋住了半張臉。

  傾風本以為他坐在什麼高大的石頭上,走近了才發現,他是坐在一根彎曲凸起的樹枝上。

  「來了啊。」

  村長聽見腳步聲,用手指頂開頭上的斗笠,露出一張比傾風想像中年輕得多的臉來。約莫只有十六七歲。

  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眸光黑亮,表情有些狡黠,還有些玩世不恭的浪蕩,抬起手中一根長長的草葉,朝前一指,大方說:「坐!」

  傾風沒料到對方是比自己還小的人,嘴裡的客套詞一時不知怎麼開口,說了聲:「村長?」

  少年應道:「是我,這裡又沒旁人。廢話免了不必說,這裡都是種地的鄉下人,不講你們讀書人的規矩。」

  傾風與林別敘分別找了塊石頭,在少年兩側坐了下去。

  少年彎曲著手指靈活編織著一根蒲草,眼神一直落在二人身上,笑嘻嘻地看著他們:「我認識你們,你們不認識我,不會還要我開口先問吧?」

  傾風試探著問:「昌碣怎麼了?」

  少年說:「這我可不能保證。我只知道趙鶴眠他們都還活著。狐主及時趕到,封印了城中的戾氣。想來是沒什麼問題。」

  傾風拗口地問:「那,請問村長……尊姓大名?」

  「大家都叫我村長,我快忘了自己叫什麼名字了。不過在我懂事時,確實有位識字的先生給我起了個名字。」少年搖頭晃腦地說,「『武有折沖之威,文懷經國之慮。』。」

  他雙目有神地看著傾風,像是在期待著什麼,鏗鏘有力地道:「所以我叫,祿折沖!」

  傾風跟林別敘都沒什麼明顯的反應,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少年等了等,臉上的笑容快掛不住,良久見二人依舊靜坐不動,腿也不晃了,奇怪道:「你們怎麼不來打我啊?」

  傾風額頭青筋跳了一下,好言勸道:「小弟弟,你要是沒事,就一邊兒玩去。順道將我們送回城,我們忙得很。」

  「你們又沒見過祿折沖的真身,怎麼知道不是我這樣的?」少年摘下斗笠,放在自己膝蓋,大言不慚說,「仔細算算,我已經快八百歲了,你叫誰是小弟弟?」

  狐狸吹牛也頂多往自己十八歲上吹,這貨直接吹個八百。怎不從盤古開天闢地的祖宗血脈算起?

  傾風旁若無人地詢問林別敘:「除了先生以外,有妖能活到八百歲嗎?」

  林別敘認真答說:「先生也沒有八百歲的。他一直閉關休眠,清醒之日鮮少,才能保存妖力活了五百多年。」

  少年用手中的蒲草編出一把劍來,指向林別敘,傲然說:「白澤自然是不一樣。白澤的壽命長短需仰仗國運高低,遇到政治昏聵,民生凋敝的,跟著要小命嗚呼。當年兩族大戰,屍體載道,老白澤還能活到今日,已屬實是命大了。再看看你,換做是你,差點享年就二十多歲,哪裡能跟我比?」

  林別敘笑了笑,沒與他計較,又問道:「這裡似乎是少元山,可是以我對少元山的理解,沒有這個地方。煩請村長解惑了。」

  少年說:「放心,這裡不是他的妖域。」

  「他?」傾風不動聲色地問,「他是誰?」

  少年說:「祿折沖啊。」

  傾風靜了靜:「那你呢?」

  少年大聲道:「祿折沖啊。」

  傾風呼出一口氣,瞎謅道:「所以你是年輕時的祿折沖?」

  少年吊兒郎當地道:「不,我就是我,與你以為的人不同,雖然我現在確實還很年輕。」

  傾風要是有把刀,就把不說人話的家伙都三刀六洞地給殺了。在他們身上多開幾個口子,看看他們是否能憋出幾口氣來。

  傾風挽起袖子,作勢要起身動手:「打一頓吧,還是打一頓。我忍不了了。」

  少年也不怕,指著她叫道:「恩將仇報啊你們!與你們說真話,你們也不信,好沒天理!」

  傾風本來只是裝腔作勢,聽他還這樣說,果真站起身來,手中拋著塊剛從地上撿來的石子,陰惻惻地朝他笑了兩聲。

  少年軟硬不吃,拍拍腿上的斗笠,笑說:「別生氣嘛。反正你又出不去,也不趕時間,陪我多說說話怎麼了?」

  傾風重新坐下,換了個態度,無奈道:「我二人真沒什麼閒暇在這裡逗留。多謝你這回出手相助。你既然願意相幫,就是一個朋友,送我們出去,這恩情往後有機會定然相報,或是你有什麼要求,能做到的我絕不推辭。」

  「不急。祿折沖剛在否泰山上被你們折損了一個傀儡,這次又強行調用少元山的妖力,多死了個傀儡,起碼半年多調養不過生息,人只能半死地躺在床上,能興出什麼風浪?」少年收起那不務正業的模樣,眸中精光緊盯著傾風,說,「想知道此境的真相,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傾風道:「你說。」

  少年將架著的腿放下,長手一指,說:「村裡的那幾個孩子你們見到了吧?各自挑一個,收做徒弟,以後要保他們平安。」

  「不用挑了。」傾風不假思索道,「我全收了!」

  都是未來的大妖啊,有這便宜還不佔?

  他們要是不介意,把整村人收了她也可以。

  少年將手中的草劍朝她擲了過去,笑罵道:「你當我是上趕著賣崽呢?只能挑一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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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千峰似劍(六十)

  林別敘想了想,說道:「那我選年齡最大的那個小童吧。我觀他與我有緣分。」

  傾風聽少年口風,知道這個師父的身份大抵要關乎到什麼安危,嚴色道:「你若是只想要我保他們平安,那麼小的孩子,哪一個我都不會見死不救。不是我徒弟也一樣。你如果實在不放心的話,我把他們收進少元山,代我死去的師叔們收徒,都算是自家人,也行。」

  豈料少年說:「不是這回事。」

  他強調地重復了一遍:「你只能選一個。」

  傾風只能道:「他挑了年齡最大的,那我就挑個最小的。」

  小的那幾個孩子瞧著都一般大,很難看出年齡。不過都已經能跑能跳了,只要肯聽話,差別不到哪裡去。

  少年點點頭,拍著手道:「那就定下了。師父沒有拋下徒弟的,等一會兒聊完了,我帶你們去見見你們的小弟子。」

  雙方都因為這有些脆弱的關係而鬆弛下來,放下了一部分防備。

  傾風撿起地上那草編的短劍,想起自己丟失的又一把不長命的神兵,哀怨嘆出一聲,乾脆問出自己最困惑的事情:「冒昧一句,這座村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大妖?」

  「嗯?你也說了,因為這裡是少元山啊。」

  少年身形一歪,又開始沒正形地坐著,抓起斗笠,緩緩給自己搧風,解答道:「當年龍脈復甦,天下多少蒼生因其受惠。妖族的數量翻了數倍不止,人族也因此群英輩出。這座妖域裡還留了些龍脈的靈氣,自然也孕育出不少大妖。再者說,自龍脈瀕危起,能在這村裡活到現在的,只能是大妖。你們人族哪有那麼長的壽命啊?」

  傾風眼皮一跳,聽他再提少元山的「靈氣」,這回是不得不信了,順著他話中的意思,詫異道:「少元山上還有精純的靈力?這村子從兩界封閉起就有了?」

  「不錯。」少年抬起兩腿,盤腿而坐,「天下間沒有東西能把好事情佔全了的。你瞧著這地方鐘秀,可我們輕易出不去,也不想出去。」

  傾風聽糊塗了,在手心拍打著那草編,問:「你既然知曉外界動向,怎麼會出不去?既然關切人間境遇,又怎麼會不想出去?」

  「此事說來話長了啊……」

  少年提起這句本該是老氣橫秋的話,卻是一點惆悵都不帶,而是一種期待了許久,一個話癆壓抑多年總算被掀開話匣子的喜出望外。

  他到底還是矜持了下,抿了抿唇,沒馬上開始他的往事追敘,故作高深地清清嗓子,說:「外面的事情,其實是我遇到趙鶴眠之後才知道的。以前我也只能閉鎖在這村莊,困守一界。」

  傾風腦海裡隱約冒出幾條線,只是太雜亂,串不成前因後果,自言自語地說了句:「趙鶴眠?」

  少年抬手比了下高度,樂不可支道:「當年趙鶴眠還不是這麼灰頭土臉的中年男人,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聽信了民間說少遠山上留有龍魂的傳聞孤身來闖,差點死在山道上。不料他那小子是有點真本事,被煞氣傷得遍體鱗傷,還拼著苟延殘喘的那口氣,硬生生爬到了少元山斷口的邊上。」

  他說完這段,雙目黑亮地看著傾風。

  傾風對他對視片刻,三分真三分假,抑揚頓挫地問道:「那傳聞不是真的嗎?趙鶴眠最後不是領悟出龍脈遺澤了嗎?」

  少年高聲接過話頭,用力拍拍胸口,志得意滿道:「哪有那麼簡單?全虧了我!」

  說完這句,他想起什麼遺憾事,整個人的精氣神又洩了出去。

  「少元山的龍脈還活著是真,可想靠著這蠢辦法領悟出什麼遺澤,那全然是痴人說夢。不如指望妖境再出個白澤來得合理……哦,後來確實是出了。」少年看一眼林別敘,拍拍屁股底下的樹根,「同在少元山上,我與龍脈算是同氣連枝。我在這村莊為它鎮守最後一絲靈智,作為條件,也分得它一點神通。這是我勝祿折沖的地方。他得不到龍脈的傳承。不過祿折沖的實力確實比我強,他強盛之時,我是出不去的。」

  傾風不由跟著低頭看了看腳下。

  少年重新戴上斗笠,深沉中難得有了些老成模樣:「委實是趙鶴眠命大,碰巧當時祿折沖受了重傷,叫我能分出心力來溝通外界,再遠一點都不行,偏在斷口附近看見了命懸一線的趙姓小子。彼時山上埋了多少前赴後繼的屍骨,一些是為了求道,一些是實在走投無路。趙鶴眠天資確實卓越,我不忍見他身死,也不想再看無辜之人白白鋪道,於是送他幾縷龍息,引妖力到他經脈,助他領悟遺澤,想看看他的造化。」

  少年唏噓著道:「好在他是個爭氣的人。我以為他一幅殘軀千瘡百孔,定然熬不住修煉遺澤的痛苦,不料他竟活下來了。從此成了我在妖境的耳目,為我傳遞一些消息。」

  身後竹香浮動,夏日斜照過成帷竹葉,忽然黯淡,陰影填滿了地上的細縫,叫他回憶起當年的一些零碎場景來。

  想起趙鶴眠跪伏在地上,嘴裡幾難成句,吐出幾聲蚊蟲似的低喃,對著少元山祈求真龍顯靈。

  額頭磕地,時而暈厥時而清醒,凡有一分力,便一寸寸地往前挪。走過的泥地上全是他的血。

  若不是當初一念之下起了惻隱之心,也不會有妖境如今的五分局勢了。

  少年扶了扶斗笠,看向傾風,忽然冒出一句:「我不止救了他,其實我還救過你。世道真是奇妙啊。」

  傾風愣了下,指著自己道:「我?」

  少年說:「是的,在你大約四五歲的時候吧。」

  「你胡說吧?」傾風質疑道,「我四五歲的時候,哪裡需要你來救?雖我不記得早些年的事情,可我幼時唯一的生死大劫,是我師父為我化解的。」

  少年聽她不識好歹,拍著腿激動叫道:「你真是同趙鶴眠一樣發痴夢,來少元山上找奇遇。世上哪有那麼巧合的事情啊?!你師父背著你在界南隨處亂走,偏生就遇到了陳氏六萬蜉蝣的隕落之地?我連做夢都不敢這麼做!你居然心安理得!你以為你是大道之子嗎?!」

  傾風:「……」

  隔著半丈的距離,傾風也感覺他的口水快噴濺到自己的臉上。下意識抬手抹了一把,訕訕一笑。

  少年揮舞著右手道:「是你師父一劍斬破祿折沖的妖域,使他重傷,叫我能有機會調用少元山的妖力。而你師叔……是叫什麼來著?哦,謝引暉!他隨祿折沖回到妖境之後,請趙鶴眠幫忙照看陳冀,趙鶴眠又轉告於我,我心血來潮多關注了幾眼,從兩境通道裡見到你師徒二人在邊境落寞游走。憐你師父一生功高淒苦,無緣劍主……自然也有一些原因是因為我自由的時日不多,乾脆大發慈悲,再行一件好事。」

  傾風聽得欲言又止。

  少年說:「我耗費了幾十年積攢的修為,才在陳氏殉道之時,在陳冀腦袋上開了一條與通道相連的口子。當時還額外送你一道龍息,幫你吸收蜉蝣的妖力。否則你哪裡能有今日的小命在?又怎會受社稷山河劍的額外青睞?」

  傾風與林別敘俱是一仰頭,對視一眼,眸中難掩錯愕。同時那些被忽略過的邊枝末節也在他的解釋中浮出水面,帶著那些「巧合」的疑點,得以真相大白。

  可這些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巧合呢?只不過更多是人事辛酸所湊成的偶然罷了。傾風就是在這偶然夾縫中的倖存者。

  傾風硬邦邦地笑了笑,輕聲道:「我還以為是我意志堅定,又心性通徹,所以山河劍才如此偏愛我,見我幾面就送我一道劍意,認準了我做它的主人。」

  少年聞言也是覺得好笑,片刻後,還是勉勉強強說了句公道話:「自然也有這麼一個緣由在,否則豈非人人能成劍主?不過除卻修行人的本心與天資,也缺不了龍脈的認可與白澤的護道。社稷山河劍最初可是出自於少元山啊,少了龍息,自然少了一絲本源之力。」

  傾風又是一怔:「拔劍必須得有龍息,這竟然是真的?不是祿折沖胡扯?」

  少年說:「確實如此,這個他倒沒說謊。只不過妖境沒有白澤,他察覺拔劍無望之後,再不寄望於此了,也想順道斷了人境的劍主之路,所以他要是說了什麼會送龍息的話,那定然是扯謊。」

  傾風想到紀欽明謀劃萬般的圖求,也不全算是虛假,他窮極一生是為從妖境求一道龍息,只是沒想到傾風從小就得過。

  傾風五味雜陳道:「真是沒見識。這樣的好東西你送我,我從未察覺過。要是早些知道……」

  林別敘打斷了她,說:「傾風,人走過的每一條路,尤其是求索的大道,不可能一直是正確的。莫因執念自誤了。」

  道理傾風自然懂,只是細想之下仍會覺得可惜。難免哀嘆。

  林別敘笑說:「你不是說自己從來不信天道嗎?以前祿折沖總瞧不起你佔盡天時,覺得你能成劍主是天道不公。而今看來,所謂天時俱是人族先烈的庇蔭,諸般塵緣,誰說又不是山河劍的偏愛呢?」

  少年跟著附和了句:「不錯,遇到趙鶴眠時,我可從未想過當時還沒出生的你能成為一代劍主,結果到了現在,那些因果際會,全都落在了你的頭上,那麼大的機緣都叫你給接住了。換做另一個人來,都做不了你陳傾風能做到的事。」

  少年摩挲著下巴,自我沉醉地道:「這樣一想,該不會我才是那個天道之子吧?隨意救下的幾個人,沒想能有什麼回報,結果後面全有了大作為。不得了啊。」

  傾風:「……」

  你又在發什麼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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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二章 千峰似劍(六十一)

  少年自娛自樂地笑了會兒,又補上一句:「你師叔能活到今日,也少不了的我慷慨相助。陳傾風,你欠我好多啊。」

  傾風本來信了七分,心頭正生感動,聽他跟點族譜似地一個個歷數自己救命的大恩,要收割他們老陳家遠近幾畝地的莊稼,有點動搖起來,問:「你不是在牽強附會吧?你接下去不會說我師父也有半條命是你的?」

  少年斜過眼睨她,眼神裡滿是鄙夷,表情十分欠揍,拍了拍腳背上已經乾了的泥團,譏諷說:「你好沒良心啊,小小年紀就不動腦子了嗎?你師叔初到妖境,也就知道個祿折沖的大名,見識短淺得恐怕連大妖都沒見過,更不懂傀儡術的內裡乾坤,妄論化解,卻連從祿折沖手上脫困的木身都提前備好了。就算是他十八輩的祖宗排著隊往祖墳裡燒青煙,也辦不了這事兒啊!」

  傾風給他震住了,訥訥道:「不是趙鶴眠幫的他嗎?」

  少年指指上空,不屑道:「趙鶴眠被囚於巨木之下寸步難行,自己都是個翻倒背地的王八,拿什麼救人?朝天撲騰的四條粗腿嗎?又靠什麼說服那棵獨善其身的木妖,要它自損過半的真身跟修為,借你師叔寄存神魂?憑他閒著沒事到處翻泥巴撿來的垃圾啊?自然都是靠的我的臉面!」

  傾風:「……」

  這張小嘴可真是會說話。跟蜜蜂屁股似的一吐一毒針。

  ……冤孽啊冤孽啊,怎麼她也學了點精髓。

  少年說著停頓了下,還是為趙鶴眠說了句公道話:「哦也不能說趙鶴眠撿的全是垃圾,真有一幫蠢貨將自己偷來的寶貝埋到少元山,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最後全便宜了那小子。還有些跑到山腳下亂打架的。趙家小子扒東西的動作那是真的快啊,誰不小心摔了一下,劍就被他順走了。那幫紙糊的腦袋還以為是自己見血觸怒了山上的真龍,不僅不敢叫趙鶴眠將東西還來,還帶著一干禮品跑來供奉,把趙家小子都給養肥了。我頭回見主動送進圈來的肥豬,他們可叫我長了見識。扯遠了扯遠了——」

  少年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板道:「總歸還是我,憑德行為他們勸服了那個關鍵的木妖!才給你師叔留出一條後路!」

  這話擲地有聲,但很難讓人接下去,所以旁聽的兩人都沉默了。

  少年見傾風不說話,擠擠眉毛道:「是不是?拉屎都拉不出一坨這麼圓的,因為我說的是真的啊!」

  傾風:「……」

  她一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後在林別敘快憋不住的笑意裡小心開口道:「襟懷坦蕩、厚德流光的村長!以後別說你是祿折沖了,不然我聽著腦袋疼。」

  換做她是祿折沖,不辭辛苦也要趕來殺了這家伙。

  少年憋屈壞了,憤懣道:「我說你這人會不會聽人說話啊?不求你跪下磕個響亮的頭給我謝恩,鼓鼓掌叫聲好怎麼也是應該的吧?你覺得自己跟師叔的命不值錢嗎?」

  他八百多年了沒找到合適的聽眾,好不容易來了兩個,還不捧場不配合。

  他命好苦啊。

  傾風發現自己是被這少年的一張嘴給侃出神了,趕忙拍著手補上。可慢慢琢磨出有點不對,遲疑地道:「等等,這麼巧?我師叔當初選擇叛離人境,不會也是被你給『勸服』的吧?」

  少年冤屈叫道:「喂,別潑我黑水,源頭可不是我!是你們人境的白澤先告訴謝引暉,說人、妖兩境的破局之處在妖境,謝引暉自己起了心思,才想跑妖境來謀謀出路。我不過是為他搭了橋,告訴他唯一的一條活路罷了。」

  傾風嘆了口氣。

  少年轉了轉眼珠,說:「何況就算是我說的又如何?這事兒沒錯啊。」

  傾風瞥他一眼,又喟嘆一聲。

  少年表情沉重地說:「別唉聲嘆氣的了,你嘆得我要多老幾歲。生生短我壽命。年輕人就該仰天長嘯三百聲……」

  傾風大驚道:「我是猿猴嗎?!」

  少年被自己的想像逗樂了,按著腦袋上的斗笠放聲大笑。

  他身後的竹林跟著一陣窸窣,枝葉搖顫,將陰涼處一些未乾的露水給抖了下來。

  細碎的長風穿林打葉,帶著清涼的溫度與味道拂面而過。

  傾風等他消停,在那樹根上搖搖晃晃地坐穩了,才問出有一個困惑:「祿折沖與你究竟是什麼關係?」

  少年壞笑道:「你猜?」

  傾風看向林別敘。後者搖了搖頭,說:「聽先生所述,你能將我二人從祿折沖的妖域裡搶過來,又與祿折沖此消彼長,還有能將他人至成傀儡的妖術。著實不曾聽說過。」

  少年吸了口氣,長長吐出,遙望著遠處的密林山徑,眯著眼睛道:「這個說來話長啊。」

  傾風眼皮抽了抽。

  ……費了這半天口舌,您這長話的癮還沒過去嗎?

  傾風說:「不然你先從結論開始說。」

  少年五指輕敲著自己膝蓋,裝模作樣地思忖一會兒,神神叨叨地問:「你們聽說過畫龍點睛嗎?」

  傾風與林別敘同是坐直了身,精神一震,目光如炬地盯緊了少年。

  少年砸吧著嘴,慢悠悠地說:「當然我不是那條龍,我只是打個比方啊。」

  林別敘啞然失笑。

  傾風拿著那把草劍,站起身,走到少年身前,砸回到他懷裡。

  少年不以為意,笑嘻嘻地撿起劍,對著傾風那張寫滿了髒話的臉比劃了兩下。

  「你們知道人族,為何是萬靈之長嗎?」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因為人族天生擁有智慧,隨著年歲增長可以思考、可以修煉。這是妖族最羨慕的事情。我等妖族雖然自詡妖術高深,修煉大成還能掌控一方妖域,可無不是要經過磨礪,獲得機緣,才能感悟到天地大道。無祖輩血脈自行修煉的初代妖族,哪怕是同窩生的兄弟,也可能只是普通的牲畜,一個小崽子無朋無友,可謂吃盡了苦頭。而修煉有成的標準,看的也是能否化成人身。」

  他說到這裡也是甚感辛酸地沉了沉肩膀,聲音低了下去。隨手往後一薅,不知從哪裡又抓出幾根長長的草絲。

  「可這世上還是有些生靈,於悟道一行有緣無分,就算凝聚了妖力,有幾分靈性,也千年萬年地開不了靈智。」少年手指如飛,勾著草葉上下翻轉,不急不緩地道,「少元山這條龍脈便是如此。有些事情強求不來,只能等。好在它是座山,壽命夠長,真叫它等來了這萬中無一的機緣。為它開靈智的是天下蒼生多年來的生氣蘊養。而我則是他靈智初開時僥幸吸納了他部分妖力的一棵樹苗,從此與他相輔而成,互為唇齒。」

  少年停下動作,幽怨地瞪著林別敘,徐徐道:「可惜的是我沒開靈智,這條龍脈更是命途多舛。一顆腦袋還十月懷胎呢,你們人、妖兩族先掐起來了。打得那叫一個血流成河,慘絕人寰,把龍脈都給嚇瘋了。搞得我光沒沾上,還得倒回來給它續命。我只是個棵樹啊,枯了我就死了!逃也逃不掉,太慘了。不像你,生來長腿,跑得影子都沒了。」

  林別敘訕笑一聲。

  少年低下頭,斗笠的影子投下來,蓋住了他臉上那抹淡淡的愁緒,他回憶著道:「我要是死了,龍脈也活不成。它本來就只養了半條命,現下還斷得跟蚯蚓一樣。兩境閉鎖之後,眾人對少元山唯恐避之不及,生氣的蘊養也就沒有了。我以為我們這對難兄難弟要慘死在天道的玩弄之下,豈料垂危之際,祿折沖為我點了靈。」

  傾風茫然道:「什麼?」

  少年用力點頭道:「不錯。我的神智跟記憶全部來自於那個半大點的祿折沖。我分了他一半妖軀,救他一命。他的神智也使我得以入道,一念頓悟。他是妖境都城的我,我是少元山下的他。想不到吧?我與他不是什麼善惡之念,也不是什麼一體兩魂,更不是什麼傀儡真身,我就是祿折沖。我與當年的他,其實一模一樣!」

  傾風聽得一知半解,沒聽說過這個什麼點靈,也不知道它為何如此玄妙。跳開過程,果然只聽懂了一個結論。

  只是傾風實在難以將面前這個襟懷坦蕩、風華正茂的少年,與那個陰沉狡詐、綿裡藏針的妖王聯繫到一起。更不必說「一模一樣」了。

  林別敘則是若有所思地沒有吭聲。

  傾風想不明白,對著他看了良久,遲疑道:「總還是不同的吧?你本性更善,所以幾百年過去,你還懷有當初的少年意氣,已然與他相異。」

  少年笑著搖頭說:「你這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不相信人性善變啊。我只是一棵樹,能有什麼本性?真要說本性,也是我與龍脈氣機相連,將龍脈被腰斬的戾氣反傳給他才是。」

  傾風死死皺著眉頭,指著他道:「你的意思是說,如果當初是你出了少元山,也可能會變成他?」

  少年聳聳肩道:「或許吧。畢竟我們同本同源、分於一體,我是他的根,他也是我的根。只不過他大多時候比我厲害,我的妖力要用以維繫這座山的生機,平日爭搶不過他。」

  傾風有點坐不住了,迫切地站起來活動兩圈,撓撓眉毛,索性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只好奇地問:「祿折沖為什麼可以幫你開靈智,這……你不是說,強求不來嗎?」

  少年甩著手裡的草絲,拖著尾音道:「這件事情嘛,確實是很講機緣巧合的……」

  傾風聽他這腔調,就知道他後面要放什麼屁,沒好氣地接了一句:「說來話長。」

  少年點頭:「確實話長。」

  傾風給他聊得沒脾氣了,主動為他起了個頭:「祿折沖原先是什麼大妖血脈,這麼厲害?」

  「大妖?」少年放聲笑道,「我生於陋巷,不過是個市井之輩。而白重景的父親則是位頗有名望的將軍,天生有大妖血脈,遠比我這樣資質平平的小妖要厲害多了。」

  傾風聽他以祿折沖的口吻講述,還頗有點不習慣,險些轉換不過來。

  少年提及舊人,破天荒地失神起來,懷念地道:「好多年沒見過白重景了。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傾風看著他臉上難以作偽的感傷,才意識到他真的如自己話中所講,與當年的祿折沖是分於一體。連同感情也真切地繼承了下來。

  少年笑了笑,仔細將蒲草尾端的最後一截收進縫隙裡,說:「我是個鄉間的泥腿子,父不詳母不詳的,同街的窮人都嫌我晦氣。只有白重景那樣腦子空空又心思純正的人才肯與我做朋友。」

  他舉起手中的新草編,這回是隻展翅的鳥,他在空中上下搖了搖,生出一絲悲哀,喃喃地道:「我們當時可是真正的患難之交啊,我對他比他親兄弟還好。唉,要是連他也背叛了祿折沖,我真要替外面的那個我覺得可憐了。」

  蜿蜒如黃河的無人古道上,一隻巨鳥斜掠著墜向地面。臨到落地時,才無力地搧了搧翅膀,減緩衝勢,化為人形半跪在地。

  天上的雲仿似海中的白浪,一波平又一波息,擋不住從空隙中宣洩而下的熱意。

  白重景肩上的傷在太陽炙烤下難以癒合。他沒時間清理,只扯下身上的幾條破布潦草包紮了傷口,繼續埋頭行進。

  趕了一日一夜,飛飛走走,腳步越發虛浮。抵達村莊時,人已幾近脫水,嘴唇乾得發裂,眼前更是陣陣發花。

  街頭的婦人見到他這幅慘狀,嚇得後退兩步,回過神來,放下挎著的竹籃,走過去扶了他一把,驚呼道:「哎喲,你這孩子,是生了病還是受了傷?看過大夫沒有?」

  白重景搖搖頭,按住她的手往下推開,婉拒了她的好意,朝著村莊角落的一戶人家踉蹌走去。

  婦人又追上來,找附近的住戶借了碗水,送到他面前,寬慰道:「先喝一口。小哥別擔心,你叔叔好著呢。我昨日還問起了他,說你怎麼許久不來探望。」

  白重景這回沒拒絕,仰起頭一飲而盡。一口清涼下肚,感覺傷勢跟著好了三分,他舔舔嘴唇,從死氣沉沉中強打起精神,扯起笑容道:「謝謝嬸子。」

  婦人接過碗,聞見了他身上那股未散的血氣,只覺世道凶險,在外討營生的人都危險得很,憂心忡忡地問:「還要不要?」

  白重景猶豫了下,還是急著趕去見祿折沖。

  婦人擔心他走到家門,將碗還回去後,挎著自己的竹籃跟了上來。

  白重景走到熟悉的門前,抬手揮了把屋簷上織出的新網,緊跟著垂眸看向自己的腳。

  鞋子已經磨破了,露出幾根帶血的腳趾。衣服也是襤褸不堪,半邊長半邊短。心裡想著祿折沖見到了他這模樣,會收了那股氣,不與他計較嗎?

  他抬手用力一推,聽著老舊門板「咯吱」作響,未經打掃的灰塵因震動從房樑下紛紛揚揚地落下,視線掃向牆邊的木床。

  婦人見他站著不動,奇怪地湊上前看了一圈,沒見到人影。

  「怎麼回事?」婦人急性子地推開他走進去,在屋內轉了一圈,窗戶口也檢查了遍,詫異道,「奇了怪了,昨日晚間他還同我說話了呢,沒見他離開過啊!這麼一老漢,人都走不動道,能往哪裡去?」

  白重景傻愣在原地,本就虛弱的身體彷彿被人生生剮走血肉筋骨,疼得他蜷縮起來,緩緩滑了下去。隨即跪在地上失態地哭了出來。

  婦人站在他身側,手足無措地繞著他轉了一圈,看著這素日不苟言笑的壯漢此刻痛苦壓沉,只能小心拍著他的後背寬慰道:「別擔心啊小哥,我讓人幫你去找找。快到傍晚了,田裡的人也該回來吃飯了。大家能騰出人手來。你叔那麼一副身子骨,能走到哪裡去?許就是出去走兩步。你緩緩,嬸子去給你喊人啊!」

  白重景跪在地上乾嘔兩聲,抬手用力一抹臉,將眼淚汗漬都囫圇擦到了一起,起身奔向屋外,化為原形飛上高空。

  他沿著村莊的幾條山路盤旋一陣,知道祿折沖因傀儡被毀後修為大損,境況比他更為淒慘,而又生性多疑,世上除他以外無人知曉祿折沖的真身所在,是以獨行走不出三里地。

  他慌亂在高處巡視,很快見到遠處路上某個孑然一身的背影。邊上一條淺溪倒映著晚間絢爛的夕陽,紅得灼目刺眼。重明鳥發出一聲啼血哀鳴,如電掣急閃而去,轉瞬到了那老者身後。

  「祿折沖——祿折沖!」

  白重景撲倒在地,右手一撐,大吼著追了上去。

  老者一身枯骨,比上次見面又老了十歲有餘。身上寬袍隨風鼓動,如柴的手上拄著根筆挺的木棍,多走一步也是艱難,沉緩的步伐在地上拖沓出一條連綿足跡。

  聽著身後人嘶啞的喊叫,到底還是停了下來,只是沒有回頭。露在外面的一截腳踝在不住顫抖,快要支撐不住。

  白重景跪坐在地上,嗓子很乾,猙獰苦笑道:「你覺得我來是為了殺你嗎?所以你逃了。祿折沖,你覺得我要殺你嗎?!」

  祿折沖回過頭,一雙帶著涼意的眼神從高處落在他身上,光是聽著就布滿滄桑的低沉嗓音不大平靜地問:「那你來找我做什麼?」

  白重景看著那張面皮鬆垮、瘦到脫形的臉,已經找不出分毫熟悉的模樣。木然地注視著他,微張著嘴,吐不出個字來。

  世間的詩詞寫盡人間的蒼涼、怨恨,不變的風月也看慣了少年的壯志難酬、兄友離別,可是沒有哪一句話、哪一首詩,能契合他此時此刻的心境。

  「你錯了。」祿折沖走近一步,聲音尖銳得像是從老風箱裡鼓出來的,朝他伸出一隻骷髏似的手,語氣中是深重難解的悲憤,想最後將他從疏遠的歧路上撈回來,「你說你錯了,我就原諒你!說!」

  白重景看著他,喉結滾動,感覺臉上一片冰涼。

  祿折沖失望地低吼道:「我背你出少元山時,你說過什麼,你還記不記得?你說你會隨我左右,死生不棄!我認你是我弟弟,豁出命去將你拋出少元山,沒想過自己會活!可是而今我還沒死,你卻跟他們一樣,說與我不同道了!這條路是你跟我一起走的,你告訴我,我有哪裡錯?!我救過你多少次!若非是我你怎麼活到今日!」

  三百多年前從雲霄裡落下來的那隻大雁,終究是已經死了。

  三年多年前與他攜手同行的那個月亮,終究是碎於靜水了。

  他怎麼能期待身邊的人,還是當初的那一個?

  白重景哽咽著,聲音碎如三月的春雨,千絲萬縷地飄向不知道何處:「大哥……」

  三百多年前,兩境未分時,人、妖兩族禍亂不止。兵難薦臻,遍野殘墟。

  青天白日出來劫掠的兵痞比比皆是。受害的是妖族,朝廷便袖手不管。受害的是人族,妖族就聯手放火報仇。

  那是怎樣一個亂世啊?分不清好人壞人,分不清活人鬼怪。

  像祿折沖這種出身於鄉野的小子,長到能跑能跳,全靠著老天庇佑了。

  他手腳勤快,遇到個還算心善的老儒生,為他抄書送信,順道學幾個字。晚上再去勞作,給自己賺口飯吃。

  當時白重景年齡太小,什麼也不懂,只是跟著父親輾轉到這個荒僻小城,再被父親丟進書院裡,跟著一幫雞飛狗跳的小妖一道求學。

  稚子蒙童,就算血脈高貴,妖術也只是修得半桶水,打架還是得靠拳頭。

  祿折沖就是那個拳頭硬的。偏偏白重景是那個空有架子,但拳頭軟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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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千峰似劍(六十二)

  那幾年時局一夕一個變化,全看城內哪族更為得勢,便是高牆內的書院也要受其氛圍影響。

  可不管怎麼輪轉,祿折沖的身份都是不被允許進課堂正式聽課的。書院裡的先生也總給他派些雞零狗碎的活計,看不得他清閒。一會兒讓他去灑掃,一會兒讓他幫忙跑腿買點東西。

  祿折沖要尋著空隙,藏在屋外的窗口下聽課,得半蹲著身體,不讓自己出現在裡面那幫學童的視線裡,以免分了學子心神。

  這個傳道授業的地方,教給他的第一個人生道理是——窮人,不能站著聽課。

  而這樣的先生,在這城鎮裡已屬於非常不錯了,因為他們肯叫一個落魄小妖進門、識字。

  最先帶祿折沖進書院的那位老儒生嘴裡時常會念叨著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什麼「玄黃翻覆」、什麼「天地失序」,「沒救了沒救了」,諸如此類。

  他對祿折沖這般際遇是有點不忍的,可也不好為他開罪其他人,只能跟著忍氣吞聲。沒多久,因年事太高,離開了書院。

  書院裡最後一個能為祿折沖說話的人就這樣沒有了,他只能縮著脖子,避開人群,盡量不犯錯。

  白重景在書院求學半載之久,才遠遠跟祿折沖打過幾次照面,每次跟他對上視線,都會被他陰冷的眼神嚇得寒毛卓立。

  白重景覺醒有祖輩重明鳥的血脈,本性憨厚溫吞,父親脾性又強勢,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那些親和儒雅到了山匪似的地界便成了不堪用的膽怯。偏生在這窮荒之地,到處都是不講道理的猢猻潑猴,他更害怕了。

  何況他年歲小,是書院裡年齡最小的一批。偏偏個頭長得高,總叫院裡那幫人看不慣,專門聯起手來欺負他這種「冒頭」的。

  白重景半年時間裡過得戰戰兢兢,不管回家怎麼跟父親哭訴,都不被搭理,感覺天塌下來的悲苦,也不過如此。

  這種不見盡頭的日子過得是沒滋沒味,搞得白重景都厭學了。

  某天又被三五人堵在角落,勒令他交出身上的銀兩。說是他爹欺負了他們爹,所以讓他拿銀子來賠。

  天地良心啊!他爹都沒幫過他,憑什麼他要幫他爹賠錢?

  白重景不肯,使勁沖著他們瞪眼睛,最後被為首一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

  白重景痛嚎出聲,抬手一摸,果然見血了,頓時發著抖憤慨不已,忘了自己是鳥是狗,嘴裡嗷嗷叫著撲上去與他們滾打到一起。

  五六個人圍打他一個,白重景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最後團著身子,用手護住腦袋,在地上結結實實挨了頓揍。

  等人收手,白重景放聲嚎啕大哭,仗著自己皮糙肉厚,死命抱住一個小童的褲腿不肯撒手,非要他們把東西還來。

  白重景的哭叫聲比他的拳頭響亮多了,在高空一波三折地迴蕩,他自己也不覺得丟人,忽而聽見頭頂出現一道冷冰冰的聲音:「你怎麼這麼沒用啊?」

  白重景仰頭望去,只在牆頭看見一顆露出來的腦袋,不知道旁觀了多久,心道自己真是太悲慘,遭人欺負還要受人嘲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沖著上方大吼了一聲:「你就生生看著我被打,又不幫我,那關你什麼事!」

  「喲。」祿折沖擺出一副「新鮮」的表情,對他刮目相看。

  白重景說完就有點後悔,因為他覺得祿折沖比對面這幫欺軟怕硬的小屁孩可怕多了,骨子裡有種實質的殺氣,跟他父親一樣。

  下一刻,就見祿折沖從牆後翻了過來,瀟灑地拍拍衣擺,沖著白重景一陣冷笑。

  白重景不由打了個寒顫,想了想,又仰起頭,指著自己未乾的鼻血威脅道:「再打我就死了!不信你試試看!」

  祿折沖的表情裂了一瞬,大抵覺得他腦子有病,微妙地睨他一眼,將視線投到對面幾個霸凌的孩童身上。

  那幾個男孩兒學著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髒話,毫不畏懼地指著祿折沖大罵道:

  「我知道你,書院裡打雜的那個奴僕嘛,滾開點,小畜生!」

  「晦氣!你這樣的野種也能跟我們在同一家書院念書,簡直有辱斯文!」

  「你看什麼看?我要去告訴書院的先生,叫他把你趕出去,因為你動手打了白重景——」

  祿折沖的拳頭直接招呼了過去。

  他打人不多廢話,也不留力。從小在亂世裡跟狗搶食,有種生人莫及的凶戾,專挑人軟弱的地方下手,那幾個沒見過世面的小童哪裡是他對手。

  沒一會兒,掉牙的掉牙,飆淚的飆淚,全躺到地上不能動彈。

  白重景在一旁看傻了。

  等祿折沖甩甩手,不帶功與名地轉身離去,他才醒悟過來,擦了把鼻子下的血,上前在一群死狗般的同窗身上,將他們的錢袋與自己被搶走的錢袋都摸了出來,朝祿折沖飛速追去,熟稔地喊道:「大哥——大哥!」

  他將自己的錢袋挑出來,塞進祿折沖手裡。

  祿折沖瞟他一眼,不接他的好意,抬手甩開。

  白重景不依不饒,非要將那錢袋給他,急道:「大哥,大哥,我不告發你!」

  祿折沖額角青筋一跳,發飆道:「我又沒做錯事,要你告發?!」

  白重景被他罵得沒了底氣,訥訥應了一聲,還是不放棄,打算將錢袋放進祿折沖的腰帶裡,結果扯斷他的腰帶。

  祿折沖只好拍開他的手,將錢袋接過來,厭煩道:「滾!」

  白重景這才心滿意足地跑開。

  祿折沖因為這件事果真被書院趕了出去,連同街尾原本住的那間破屋也被幾位小童的父母佔走,以作賠償。裡頭的物件一樣不准他帶離,幾日勞作攢下來的工錢也給搶了。

  那間屋子四面漏風,根本不值什麼錢,他們純粹只是想要祿折沖受苦,至於此舉會不會叫他餓死在這荒唐的世道裡,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頂多哪日路過屍體時多嗤笑一聲「活該」。

  白重景是隔了兩日,聽到那幾個小惡霸到他面前耀武揚威才知道的這事。

  他去求父親說情,又想要偷家裡的銀子去接濟祿折沖,被他父親發現了,抽了他兩巴掌。

  他氣呼呼的學也不上了,四處找人打聽,想找到祿折沖。

  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圈,不料真讓他給問出來了,這才知道祿折沖原來住在城外的一片野墳邊上。

  野墳外有一片竹林,祿折沖常要去那邊砍些竹子回來,順道就住在了附近一間不知哪個年代搭成的破屋裡。

  那片野墳不知是陰氣重還是怎麼,樹葉都比別處要深綠得多,繁重地堆在一塊兒,看著氣氛壓抑,森然可怖。

  白重景一路眯著眼睛跑過去,不敢睜眼細看,嘴裡各路神佛求了個遍,找到祿折沖時,對方正靠在牆邊編斗笠。

  地上擺了一摞已經編好的斗笠,還有許多剛削完的竹篾,讓白重景連個能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祿折沖見他一臉虛汗,肩膀抖個不停,表情嚇得比哭還難看,順手將斗笠揮開,騰出一角地來,好笑道:「幹什麼?又被人打了?」

  白重景還以為他會不搭理自己,沒想到他態度比之前好上許多,一時間又喜又悲,捂著紅腫的臉,避開地上的雜物,小心朝他走過去,悻悻道:「被我爹打了。他可能不是我親爹,哪有他這樣的啊?」

  祿折沖還是那句:「你怎麼那麼慫?」

  白重景嚅囁著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塊誓死保住的碎銀子,大方遞了過去,說:「都給你。你是受我牽連,賠你的小屋跟工錢!我不欠別人的!」

  「你真有病吧?」祿折沖只掃了一眼,抬起手從白重景身後抽出一條竹篾,「我打他是因為他們罵我,跟你有什麼關係?他們打你的時候我在旁邊看得高興著呢。」

  白重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回頭一想確實如此,自己都挨完揍了,祿折沖才跳出來。一時間悲喜交加的情緒又冒了出來,全表現在臉上,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祿折沖被他模樣逗笑。沒見過這麼蠢的,難怪他被人欺負。

  白重景有股邪火發不出,坐在地上就想搗亂,剛一動作,被祿折沖一個冷眼治了下去。

  他這才認真打量了對方的臉,抬起手戳過去,驚訝道:「你也被人打了?」

  祿折沖避開他的爪子,不以為意道:「他們欺負我,我得打回來。不然他們還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我。覺得我是狗,路過都要踹兩腳。」

  「這世道沒人管,當將軍的要縱容士兵作惡,否則沒人願意跟著他們。當士兵的要拿弱者發洩,因為怕死怕得要瘋了,不定哪日就死在戰場上。弱者想要活下去,就變得更自私。所以都不拿人當人,不拿妖當妖。」祿折沖往地上啐了口血水,手上動作不停,有種平心靜氣又不可摧折的傲然,「等我長大了,定然將這地方的塵濁之氣都給廓清了。跟書上說的一樣,彰善癉惡,樹之風聲。才能叫大家都知道什麼叫活著,不要做個畜生。」

  白重景很相信他,被他這一番話深深打動了,雖然此刻兩人還是個連隻簷片瓦都沒有,只能躲在野墳邊上這破茅屋裡過夜的孩子,可在那一刻,他聽著祿折沖堅定毅然的語氣,覺得他真有能改掉這一番天地的能力。

  這世道爛透了,他年齡小可也憎恨。於是在祿折沖看不見的方向使勁點頭,得不到回應也不介意,自己抱著腿呆呆地坐著,沒一會兒又開始傻笑。

  祿折沖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歪過頭看他,古怪道:「你有病啊?」

  白重景感覺臉上的巴掌印都沒那麼疼了,只是被漏屋的風吹得有點冷,不安分地推了推他,問:「你住在這裡不覺得害怕嗎?」

  祿折沖恬淡道:「不定裡面那些爛了的無名屍骨,有一具就是我的父母,我有什麼好怕的?」

  白重景這貨有種不怕挨打的勇猛,沒頂著砂鍋也敢問到底:「那如果他們還沒死呢?」

  祿折沖說:「那還不如死了。」

  白重景似懂非懂,還是本能應了一聲「哦」,沒再追問。

  雖然他覺得他爹壞得滿肚子黑水,人又凶又不講道理,合該被他爺爺抽到屁股開花,可還是活著好。

  怎麼會有人覺得爹娘死了更好。

  打這之後,白重景終於在這小城裡交到了第一個朋友。比別的孩子都要凶悍厲害,而且也只有他這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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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千峰似劍(六十三)

  白重景每日風雨無阻地來給這位朋友上課。

  他自己當然是不樂意聽課的,但知道祿折沖想學,對方又不肯收他送的錢,只好硬著頭皮將先生講的那番天書都記下來,再到這間破屋裡背給祿折沖聽。

  照他的爹話講,這叫人情。

  這樣以後他再被人欺負,就可以求祿折沖幫他出面教訓。他多求兩遍,祿折沖總會心軟。

  白重景這榆木腦袋永遠拐著別人想不到的彎兒,但陰差陽錯地總能達到目的。

  祿折沖最後還是留下了他,作為回報,有時候也有會教他怎麼打架。

  雖然是些下三濫,算不得正統的武學路數,可在同齡人裡最是好用。

  白重景對學武算有悟性,沒跟念書一樣,總是氣得祿折沖想要跳腳罵人。可也是個吃不了苦沒耐性的家伙,學站樁、馬步,堅持不了多久,就忍不住四處跑去玩鬧。

  夏天到處抓屋後亂蹦跶的蛤蟆。有次不小心撲出了一個骷髏頭,嚇得他面無人色,慘叫連連,此後才收斂起來,再不敢隨意亂動了。

  下定決心要修身養性的白重景,每日放堂後,開始幫著祿折沖劈竹子。

  他實在手笨,劈歪了祿折沖好幾株竹子都沒練出師,有點不好意思。

  祿折沖脾性很淡,懶得為這種小事跟他生氣,只是兀自每日從竹林裡多扛來幾株老竹,任由他或砍或劈地造作。

  白重景覺得他特高人風範,端著的那張臉比傳說中的大妖還厲害,尤其是都不跟自己生氣,比他爹有涵養多了。

  那種一遇事就抓狂,一看人犯錯就叫罵的,能頂得住什麼大任?肩上怕是連兩袋米也頂不起來。

  白重景很快就放棄了劈竹子這麼威猛的事情,抓過一旁削好的竹篾,學著祿折沖的模樣轉而編起斗笠。

  他看著粗苯,實則不乏細致。學起手藝活兒很是靈巧。只無奈他養尊處優慣了,哪怕老挨他爹的狠揍,卻是沒幹過苦工的。

  一雙手細皮嫩肉,幹不了多久,就被竹子的小刺紮得滿手血點。

  祿折沖看不下去,一腳將他轟趕,讓他滾一邊兒自己念書去。

  祿折沖思忖許久,苦思冥想也不明白,白重景這樣一個富貴人家的公子,為什麼非要同自己賴在一個全是孤魂野鬼的爛地方,有次忍不住問出來了。

  「沒事就回家,你老跟在我身邊做什麼?」

  「因為你對我太好了。」白重景一板一眼地說,「你對我真的太好了!比我爹還好,所以我相信你!」

  祿折沖耳朵紅了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手指壓著竹篾,幾次沒穿過去,壓著嗓子凶悍罵了一句:「閉嘴!」

  白重景現在不怕他了,才不聽他唬喝,兀自絮絮叨叨地說:「只有你不欺負人,而且我覺得你說的比書院裡的先生有道理。他們讀聖賢書,是為了掙錢,其實背地裡根本瞧不起我們這些妖。覺得我們是無知的蠻夷、孽畜。學子間私鬥他們也不管,就在一旁看笑話,像看街上的阿貓阿狗,還覺得我們野性未脫……」

  祿折沖打斷了他,悶聲說:「也有人很好的先生。」

  白重景狐疑道:「啊?」

  他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沒瞧見半個鬼影,剛要裝傻充愣地玩笑一句,被祿折沖在腦袋上賞了一巴掌。

  白重景捂著後腦「呵」笑道:「我不管,反正你才是最好的先生!以後我教你識字,你給我講道理!」

  「你用講什麼道理?」祿折沖握緊拳頭,拍了拍手臂上的肌肉,沖他翻了個白眼,「你給他們亮拳頭就行了。」

  白重景震驚道:「這樣也可以嗎?」

  祿折沖說:「你又不主動惹事、不欺負人,那道理自然都是你的。但是你嘴笨,腦子也笨,吵不過他們。壞人做壞事,永遠有自己的歪理,你又不是傳道的聖人,何必引那群泥沼裡的廢物向上?打一頓,按著他們腦袋,再問他們服不服。十個有九個會說服。」

  白重景順著一捋,覺得是啊,自己可是重明鳥,連他那個便宜爹都說他三悶棍憋不出個臭屁來,那他做什麼多費口舌同人講那些辯不清的道理。

  搶他銀子的那群小猢猻不知道自己有錯嗎?

  在街上橫行霸道、不知是人是鬼的匪賊不知道自己有錯嗎?

  知道仍要作惡,與作惡還不自知,都不是可以憑他三言兩語開解得了的。他只能做好自己的事,認準自己的理,將自己的路給走明白了。

  白重景好奇問:「那剩下一個呢?」

  祿折沖想了想,大抵覺得以白重景的悟性處理不了那種鐵頭,說:「喊你爹吧。」

  白重景兩眼發亮地問:「那我喊你行不行?」

  祿折沖很想把斗笠砸他腦袋上,看能不能聽個水響:「老子不想收你這麼大的兒子!」

  白重景置若罔聞,握緊拳頭,高舉在空,崇拜地說:「祿折沖!你比我喜歡念書,比我聰明,往後你教我幾個道理,我照你說的去做!」

  他對著虛空像模像樣地打出兩拳,拳風颯颯,回頭對祿折沖擠眉弄眼地吹噓道:「我告訴你,我可是重明鳥的血脈,以後我會很厲害,非常非常厲害!做我大哥可劃算了!」

  祿折沖沒嘲笑也沒否認,只是把手上編好的斗笠仔細打磨了下邊角,看有沒有突刺,隨後蓋到白重景的腦袋上,說:「送給你了。」

  暗沉的暮色裡,少年抓著斗笠的沿角,興奮地在小路上跑跳。

  好日子沒過多久,白重景的父親出兵去了,這一去就是數月沒個消息。

  少元山那邊也變了天,像是天上掉下來一大片火紅的彤雲,鋪在地面散不開。濃霧還在不停往他們這座城鎮擴散。

  家中奴僕不知聽到了什麼風聲,本就是臨時招買來的雜役,談不上忠心,見勢不對紛紛反了。搶了家中值錢的東西倉皇逃竄。

  第二日,一些城中地痞流氓見家宅裡無人看守,跟著強住進來。

  白重景害怕,不敢再在家中居住,翻出些他爹交代過他的一些輕便錢財,揣進衣服裡,跑去城外找祿折沖。

  豈料祿折沖的那間破屋子也被曾記恨他的一把火給燒了。屋中還放著好些沒賣出去的斗笠。

  白重景很是心疼。

  那些斗笠賣不上價錢,可都是祿折沖從砍竹子一步步做起的,經常忙上一天也混不上一頓飽飯。

  他氣得跺腳大罵、憤恨不已,覺得這世上最不公平的事情全叫他們兩兄弟給碰上了。

  倒是祿折沖看得通透,按著他的手叫他冷靜下來,說:「錢沒用了。斗笠也沒用了。」

  白重景還是止不住地抹眼淚,傷心至極,哭哭啼啼地道:「我們怎麼辦啊?我爹沒了,我家也讓人給搶了。」

  祿折沖說:「慌什麼?大不了就跟我一起去要飯。」

  白重景很憂愁地道:「可我不想去要飯。」

  祿折沖無情地說:「那你就等死吧。」

  白重景:「……」

  白重景擦了擦臉,嚴肅道:「你這樣不行,你也得改,不然總有一天你會被人打死的。」

  祿折沖對著他翻了個老大的白眼。

  白重景不哭了,蹲在地上,滿臉委屈地說:「我想去少元山找我爹,他肯定去那邊打仗了。」

  祿折沖呵斥道:「不許去!等你翅膀硬了再說,現在好好留在這裡當孫子。」

  白重景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在這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地方,唯一信任地人只剩下祿折沖。

  不到晚間,少元山的那股紅霧便浩浩蕩蕩地刮到了這座偏遠的城鎮。

  本就亂成一團的小城,愈發成了一座人間煉獄。

  祿折沖這才察覺出不對,帶著白重景想要逃離。

  祿折沖的真身不過是隻普通的小妖,雖然體魄比白重景要雄厚些,但論血脈天資到底是薄弱,完全擋不住那濃重戾氣的侵蝕。

  隨山脈吐息席捲而來霧氣又蔓延得太快,祿折沖撐著口氣,還沒逃到城門,人已經快不行了。

  他七竅流血,終了膝蓋一彎,重重摔到了地上,剩下一點力氣,推著白重景讓他自己跑。

  那些惶恐逃難的人看不見地上的兩個無辜孩童,失去理智的成年人橫衝直撞地從祿折沖身上踩踏而過,白重景只能用身軀拼命遮擋,哭喊著大叫道:「走開!走開!滾開!」

  這個平日畏首畏尾的小童,這回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勇猛,齜著牙沖路人發狠,可惜無人在意他的狠辣。

  祿折沖強忍著身上的痛楚,咽下喉間不住湧上來的血,聲音沙啞道:「你還不走?去找你爹吧。少元山出事了,他肯定不在少元山,你往反面去找。」

  白重景將他架起來,背到身後,大吼著道:「你騙我!我爹才不會丟下我!」

  祿折沖輕聲笑道:「你這麼笨……」

  「我是笨!」白重景淚流滿面,哭得撕心裂肺,控訴道,「所以你們都巴不得丟下我!混蛋!壞透了!」

  祿折沖不說話了,頭軟綿地垂了下去,下巴一點一點地搭在他肩上。

  白重景哭得越發傷心卑微,快喘不過氣來,祈求道:「我以後乖乖讀書,聽話還不行嗎?你們別丟下我一個,我害怕。」

  祿折沖費勁地抬起一隻手,撫在白重景的頭上。意志瀕臨潰散,沒一會兒手滑了下去,身子一歪差點從白重景背後滾落。

  白重景淒厲叫道:「你別死啊!」

  白重景及時撈住倒下來的祿折沖,漲紅了臉,用妖力粗暴頂開身上的各路竅穴。

  以往修煉總是不順暢的地方,這回蠻力沖襲下變得暢通無阻,白重景顧不上筋脈被強行打通時的痛苦反噬,周身骨骼寸寸拔長,發出火焰燃燒時的爆裂聲響。

  隨即高喝一聲,化為重明鳥的原形,翅膀伸展開原先的兩倍大,一把叼起祿折沖,帶著他飛到尚未被霧氣包圍的上空。

  羽毛眼裡的鳥獸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在空中飛了半圈,決定還是去少元山找他親爹。只有他爹有辦法救祿折沖了。

  聽說山那邊還有一個極其厲害的先生,什麼都懂,能找到他也行。

  白重景拼命卯著勁,可拖著一個比他還重的祿折沖,實在堅持不了多久。殘留在他身體裡的戾氣也因他妖力流轉加速進入他的筋脈,沒飛出數里遠便摔了下去。

  這一摔,下方分明該是一片堅實的平地,二人卻好似掉進了個無底洞。

  白重景倉促變回人形,一把抓住祿折沖的腳踝,跟著他一起墜向漆黑的淵洞。

  光線一明又一暗,交替後顯露出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色。

  天空是綠色的,四面都是生意盎然的植被。

  白重景只來得及看上一眼,身體落在一片柔軟的大葉子上,被托住後往上失重地彈了起來,大腦發沉,再抵不住疲倦地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祿折沖剛好也醒了,葉片面前站著一排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圍在他們身前觀察他們。

  「喂!」出聲的那個少年看著比他們要小一點,臉上寫滿了桀驁不馴,兩手叉腰,居高臨下地道,「又是新來的啊?你們叫什麼名字?」

  他見白重景一直呆頭呆腦地坐著,冒著傻氣,長相又可愛,伸手要去抓。祿折沖下意識以為他想打人,大手一揮,粗暴將他推開。

  那少年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定定看著祿折沖,嘴角往下一撇,臉色迅速沉了下去,隨即在祿折沖略帶驚恐的眼神裡,失聲痛哭起來。

  呼天搶地,躺在地上撒潑打滾,委屈告狀道:「他打我——這個人打我!他欺負人!」

  祿折沖愣住了。白重景也沒反應過來。怎麼有人比他還會哭啊?

  二人對視一眼,從沒見過這陣仗,都有點慌亂,一個頭兩個大。

  邊上一幫孩子還在煽風點火:「好哇!你們把他弄哭了!」

  「好不容易才哄好的,這個愛哭鬼,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你幹嘛打他啊!他又不是壞人!他只是個沒用的狼崽子!」

  更有幾個孩子脖子一仰,跟著放肆哭了出來:「哇——!」

  「爺爺——怎麼辦啊!」

  現場亂成一鍋煮沸的粥,底下都燙得焦黑了。

  白重景趕忙上前扶起少年,那少年不肯,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將連日來的擔驚受怕都借機發洩出來。

  祿折沖不會安慰人,只能生拖硬拽,讓他站起來,拍拍他的屁股,悶聲悶氣道:「對不住,你別哭了。」

  一個小姑娘站出來說:「你別管他了,讓他到邊上自己哭去。」

  祿折沖如蒙大赦,長舒口氣。

  少年睜開一隻眼睛,見祿折沖果然不管自己,白重景也只會笨拙地在自己面前打轉,哭得更激情了。

  「不許哭!」小姑娘大步過去推攘了他一把,「吵死了!再哭自己去前面!」

  少年有點怕她,抽噎著收了聲。自己埋頭走到一邊,坐在一棵樹下,捂著嘴委屈地哭泣。

  白重景被他這模樣弄得更為愧疚,連爹都忘了,手足無措地跟過去,靠到他身邊,抱著他的肩膀小聲安慰。

  祿折沖發現身上的傷勢已痊癒大半,筋脈中的戾氣也不見了,按著自己胸口,這才有機會問:「這裡是哪裡啊?」

  那小姑娘低垂著頭,傷懷地道:「少元山沒了。」

  祿折沖懵道:「啊?」

  小姑娘說:「少元山沒了。這裡是跟龍爺爺關係很好的一棵樹的大樹洞裡,龍爺爺生病前把少元山的小妖們都救了進來。你們兩個來得及時,龍爺爺接了你們一把,差一點就不行了。」

  祿折沖雖然有在求學,可到底是鄉野出生,見識淺薄,從沒人與他分析什麼天下大勢,自然不大清楚少元山的狀況,因此聽得一頭霧水。

  他抓了個細節問:「你們龍爺爺呢?他是誰?他在哪兒?」

  小姑娘說:「龍爺爺就是少元山啊,我們怎麼叫他他也不回,可能已經死了。以後少元山就剩我們這些妖了。」

  她說著說著,悲從中來,眼中水光閃爍,也要跟著水漫金山。

  祿折沖頭疼,忙道:「別哭別哭!你們龍爺爺是怎麼沒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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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千峰似劍(六十四)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帶著顫抖的哭腔回道:「我不知道啊。」

  「我知道我知道!」蹲在樹下默默哭泣的少年一抹臉,高舉著手,獻寶似地跑過來說,「我偷聽那個在山上閉關修行的先生說過!」

  眾人都看向了他。

  少年頂著眾人的目光,抽了抽鼻子,盤腿坐到地上,惟妙惟肖地模樣起來:「那個白衣服的先生就這麼坐著,一手按著地面,跟龍爺爺說話,聊什麼,『你靈智初開,尚未到悟道化形之際,生機已然枯竭。兩族相屠的煞氣已浸透山脈,縱我為你強行牽住一絲神識,也堅持不了太長時日。你且早做準備。』。」

  「唉……」少年長長嘆了口氣,眯著眼睛眺望向遠處虛空,「『我亦不願見此地萬物凋敝,可山脈悟道是何其艱深之修行。若非窮途之際,我也承受不住違逆天道的反噬。』。不知道龍爺爺說了什麼,先生又說,『許是你我杞人憂天,屆時不過悄然消亡也不一定。倘若真到無可轉圜之境,我會親自挑選劍主,斬斷龍脊。可是可惜了,少元,你苦修數百載,毀於一朝。人心實不可測啊。』。」

  白衣人對著竦峙千峰長長喟嘆一聲:「就如此吧……」

  滿地銀白光色如寒霜鋪就,高聳春木疏影相疊,虛影所指處天長地闊。嘆息聲如林風久久迴蕩,最後才消散於清風明月之間。

  少年說完,發現無人應和,撓著頭道:「我講得還不夠清楚嗎?」

  小姑娘奇怪問:「你偷聽怎麼沒被他們打?」

  少年氣憤道:「幹嘛打我?先生人可好了,他還沖我笑了!只有你才欺負人!」

  小姑娘亮起了手中拳頭,少年心下發憷,站起來往後退了退。

  小姑娘也沒心情與他計較,轉了個身,哭喪著臉道:「完了,白澤先生都說龍爺爺要死了。」

  白重景的求知欲總是出現在不大恰當的地方:「山脈不是還沒化形嗎?你為什麼叫他爺爺?」

  小姑娘踩了踩地面,說:「廢話,這座山存在少說有幾萬年了,我們又都是受山脈靈氣蘊養點化成形的,不叫他爺爺,難道叫他爹啊?這也太佔他便宜了!還是你想叫他弟弟?你看他會不會打死你。」

  白重景:「……」

  白重景三兩步躲到祿折沖身後。小姑娘瞪了他兩眼,感覺太沒意思,臉色說變就變,又開始想掉眼淚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都怪山下的那群大人!」小姑娘唾罵道,「我就說他們整天打打殺殺的做什麼?少元山的山腳都叫他們放火燒禿了,不然龍爺爺也不會出事!」

  被龍脈救進來的全是半大的小孩兒,沒個大人看護,這個鬼精的小姑娘已經是個領頭人了。

  她一沉下臉,餘下的孩子見狀紛紛不甘示弱地開始打雷下雨,眼淚哇哇直掉。

  白重景癟著嘴,暗暗發誓自己以後再也不哭了,好惹人煩啊。

  祿折沖冷著臉,大吼一聲:「都閉嘴!光哭有什麼用?!」

  小姑娘抽了口氣,擦擦眼角問:「那現在還能幹什麼?」

  祿折沖往腰間摸了摸,摸出一個小紙包,拆開後裡面是一些種子。

  眾人好奇地圍了過來,白重景也墊著腳伸長了腦袋細看。

  這些種子是白重景以前揣著瓜果過來看望他時剩下的,祿折沖洗乾淨後沒捨得丟,本來想試著在屋後種下,可因附近埋有太多屍骨,他怕白重景覺得噁心,就先存放起來了。

  這會兒種在這妖域裡,不定能成活。

  祿折沖在地上找了塊邊角尖銳的石頭,用它來刨開泥土,將種子埋進去,再拿腳踩實。

  「按時澆水。」祿折沖面無表情地說,「還有那些看起來很茂密的樹,摘下幾根樹枝,插進地裡,不定也能種出來。種的樹越多,成妖的就越多,說不定龍脈又能活過來了。」

  至於澆多少他也不知道。畢竟他沒種過地。他又沒有田。

  「這樣就行了嗎?」少年臉上哭過的鼻涕還沒乾,覺得很奇妙,「這樣我就能有弟弟妹妹了?」

  祿折沖怎麼知道,可實在怕了這幫愛哭鬼了,得給他們找點事做,於是硬著頭皮道:「指不定呢?妖物化形,看緣分的。」

  少年用手摳著地上的土,碎碎念地說:「少元山都快死了,沒有人能再為它們點化,妖還怎麼化形啊?」

  白重景一把拍在他的手背上,將他的髒手拍開,恐嚇道:「你再挖他們就死了!種子不能隨便見光!」

  少年真信了,不敢再動。

  小姑娘也懷疑道:「你吃過的種子,能行嗎?」

  祿折沖幽幽看著她:「你在嫌棄什麼?」

  白重景這小狗腿第一個跳起來:「就是!你在嫌棄我大哥的口水嗎?!」

  小姑娘也大聲地回嗆:「你們兩個簡直不可理喻!」

  祿折沖將兩人分開,警告地瞥了二人一眼,示意他們不要爭吵,對著人頭點了一遍,問:「都在這裡了?」

  小姑娘抬手指去:「還有的在前面。那裡吵死了,嗡嗡嗡哭個不停。幾個哥哥在哄他們。」

  祿折沖覺得這幫小孩根本沒有生活的能力,聽到總算還有幾個大的,鬆了口氣,說:「帶我過去看看。」

  祿折沖好歹是一個人野大的,比這群沒出過少元山的小妖懂更多東西,教著他們怎麼搭房子、怎麼煮飯、怎麼製作工具。

  忙了一整晚,一群小孩兒都睡了。

  祿折沖隨意吃了點野果,不喜歡跟那麼多人睡在一起,找了個人少的清淨地,也睏得躺下。

  睡了沒多久,感覺身前站了個人,意識昏沉地睜開眼,才發現是白重景。

  祿折沖看他一臉便秘的模樣,想了想,說:「你不是拉屎都要帶上我吧?」

  白重景耷拉著腦袋,嘴唇嚅囁,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麼開口。

  祿折沖:「說!」

  白重景被他嚇住,打了個激靈,病懨懨地道:「我想出去找我爹了。不知道他在外面過得怎麼樣。他如果找不到我可怎麼辦?」

  祿折沖說:「我沒有爹。」

  白重景說:「我沒有娘。」

  祿折沖說:「我也沒有娘。」

  白重景靜靜看著他。

  夜間的露水一滴滴從葉子上滾落,久到白重景以為不會有結果了,祿折沖翻了個身,說:「睡醒了陪你出去。」

  白重景心頭一喜,可喜悅沒維持多久,又變得沉甸甸的,自己也說不出來的惆悵。「嗯」了一聲,跟著在邊上躺下。

  天亮之後,聽說兩人要離開,一群小童依依不捨地圍著他們,勸道:

  「這個樹洞非常大!靠自己出去你們要走很遠的路!」

  「外面現在很危險。你們不就是從外面躲進來的嗎?」

  「為什麼要走啊?外面的人那麼壞!」

  「你們留下來吧,大不了我們都認你做大哥!」

  一張張小臉說得白重景都猶豫起來,祿折沖兀自一招手,沉冷地說:「走吧。」

  白重景深埋著頭,快速跟上。

  他抓了下祿折沖的衣角,小聲問:「你知道怎麼出去嗎?」

  祿折沖說:「一直走,總能走到頭。」

  出去的路不知是不是被龍脈下過禁制,走得越遠,道路越是陡峭。妖力也使不出來,只能依靠步行。

  白重景哪吃過這苦?很快便體力不支,累得癱倒。走過一條向下的斜坡路時,一腳踩進被雜草遮掩的坑洞裡,腿骨摔折了,腳上腫起來一大片。

  他咬了咬嘴唇,到底是沒哭出來,瘋狂用袖子抹眼睛,將整張臉的皮膚都抹得通紅一片。

  祿折沖一聲不吭,將他背了起來,繼續在崇山峻嶺中穿梭。

  兩人走了不知有多久,看著兩旁樹木有所變化,可始終沒出這片綠色的天幕。

  祿折沖也漸漸精疲力竭,腳步慢了下來,折了根長長的樹枝,在地上支撐著行走。

  白重景愧疚地道:「對不住大哥,我是不是太過分了?我只是太想見我爹了。雖然他總是打我,下回見面我也要打他,他怎麼能把兒子給丟了呢?」

  「你的勇氣,就是跟你爹撒潑啊?」祿折沖笑了笑,吃力地說,「跟你無關,我自己也想出去。」

  白重景垂頭喪氣道:「你不用安慰我了。」

  他聽著祿折沖短促的呼吸,極目望去,還是前路漫漫,根本看不見盡頭,眼中熱淚翻滾,一咬牙,故作釋懷地道:「算了吧,大哥,我不想走了!外面那麼危險,我爹又那麼凶,乾脆叫他一個人過去!誰讓他平日老打我,活該沒人送終!」

  祿折沖身上的衣服近被汗水打濕,全身肌肉繃緊發顫,因為蓄著力,所以聲音聽起來有些氣短,說:「這裡雖然安生,可不是我想住的地方。天下人要是都死絕了,只剩我們在這個樹洞裡陸沉避世,又有什麼意思?」

  他聲音說著逐漸放低,又驟然拔高:「我看有病的不止是少元山,天下人都有病!我要出去,為這天下祛痾治亂!」

  白重景認真看著他的側臉,分辨了一下,覺得他說得是誠心,紅了眼眶,跟著道:「那出去以後你做將軍,我給你做小兵……不,做前鋒!你指哪兒我打哪兒,我們把壞人都打一遍,問他們服不服氣!」

  祿折沖低低笑了兩聲,氣喘籲籲地道:「我不做將軍,做將軍不夠。」

  白重景問:「那你要做什麼?」

  祿折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我要做妖王!」

  不管祿折沖想做什麼,白重景都覺得他能力挽狂瀾。

  哪怕他只是一個血脈普通,沒有天大的機緣,一輩子止境於大道之前的小妖。

  識天高亦敢逐高,識海闊亦敢入海。

  白重景激情澎湃地應道:「好!那以後你做妖王,我給你做將軍!」

  二人沿著山道,顛簸地往上。

  天空忽然破開一道口子,耀眼的劍光投了進來。

  那道劍氣帶著無上的威嚴,帶著滾走的雷光,帶著極為玄妙的道義,碾壓而來,似乎要將天地一分為二。

  祿折沖聽見了龍脈淒慘的咆哮聲,遲疑不到一瞬,滅頂之災降臨時的第一反應,是用盡全身力氣將白重景拋了出去。

  而那道未散的劍光,像是從湖面折射出來的一條銀絲,傾斜著從他身上穿過。

  速度太快了,祿折沖沒察覺到疼,只是木然轉動著瞳孔,看向一旁目眥欲裂的白重景。聽見無數道聲音在耳邊喊:「大哥——!」

  那些震天動地的哭聲很快又被浩蕩的山風所淹沒。

  祿折沖後仰倒在了地上,手指動了動,感覺身體被分作兩半,全身的血液都流進了泥土,有種無比詭異的感知。

  他心緒前所未有地平靜,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是異想天開。

  原來千里之行,像他這樣的螻蟻,連抬腳邁步的機會都沒有。

  算了……

  算了……

  ……可還是有些不甘心。

  憑什麼?!

  祿折沖感覺自己的執念將心臟裡的血液點燃了起來,可那點微末的精力,甚至比不上呼吸間捲起的細風,睜著眼睛,徹底暈厥過去。

  與此同時,一根根細小的木鬚從泥地裡鑽出,連上少年的傷口,借著他流出的血液以及山河劍殘留的中正劍意飛速滋生、攀援,很快與分裂的肉身融為一體,將殘缺的器官復原完整,各交織出半尊木身。

  「祿折沖……祿折沖……我叫祿折沖……」

  很細碎的童聲在化為焦土的地下迴蕩,無人聽清。

  少年的身軀,一半已被山河劍斬出境外,被白重景抱在懷裡。

  細小的根須猶豫了會兒,只能捲起另一半身軀,拖拽著將他帶回了來時的妖域。

  --------------------------------

  時間線已經重復過很多次了。第8章有詳細的過程

  1.龍脈開靈智(開到一半)兩族大興

  2.兩族相爭,死傷過多,逼瘋龍脈,血霧肆虐,數日間死傷百萬,龍脈戾氣不斷加劇

  3.白澤出世,挑選劍主斬斷龍脈,天下分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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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六章 千峰似劍(六十五)

  仔細想來,人世的離散太過容易,縹緲易逝,不如一場潦倒早醒的醉酒。

  天涯各處皆是傷不盡的斷腸人、折不盡的楊柳。在那諸多的無常聚散之中,回首瀟瀟往事,多的是不堪重提的笑言。

  有人當真,有人戲謔。

  祿折沖口口聲聲念及少元山,不是要提醒白重景報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也不是要與他清算這多年來的恩怨情仇,只是想要他記起,當初他曾答應過自己的一句話——「往後你做妖王,我給你做將軍!」。

  白重景低垂著頭,漫天的星光明月落在他兩肩,全是他挑不住的重擔。心緒宛如一本被翻開的陳黃書冊,一頁頁古舊破爛的紙張上,全都是祿折沖拿血揮灑出的批注。

  是無計的淒涼,與他依舊堪不破的迷惑。

  白重景快要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每說一個字,便是將祿折沖的心血從那書冊上撕扯下來,絞成紙屑,燒個粉碎。

  他還是悲涼地道:「我只是覺得,而今你做的事情,已經完成不了你當初許下的承諾。天下不一樣了。」

  他微微抬起頭,還沒觸及對方的視線,又斂下眸光,依舊不敢直視對面的人,艱難地說:「……我不想再給你做將軍了。」

  祿折沖一闔眼,再不看他,拄著木棍,轉過身,蕭索地走入無邊的夜色。

  他長影孤斜,腳步一深一淺地在夜幕長河中跋涉,哪怕只是一段平地,而今的他也走得極為吃力,彷彿底下是數不盡的坑窪。

  他脊背顫抖著,忽然對著無人的荒野大笑兩聲,當是對這荒唐世道的回應與嘲弄。甩了甩手,壓下那些無關的落魄與寂寞,盡力站直了身。

  往後寒山川流間,真是他一人獨行了。

  白重景注視著他背影,復又朝前追去,擋住他的路,彎下膝蓋,說:「但我們還是兄弟。我最後再送你一程。」

  他不由分說,將祿折沖蒼衰的身體背了起來。

  比他預想的還要輕。這幅年老的身骨而今削瘦得像一陣風,白重景不將他背得緊些,甚至感覺身後人的重量。

  祿折沖沒有拒絕,手中長棍垂懸而下,輕敲在白重景的大腿上。

  白重景走一步,直接落下淚來。視野中的一雙草鞋朦朧模糊。

  「我也後悔,如果當初沒有求你出少元山就好了……」

  竹林被上空黯淡的綠光映照,彷彿縈繞著一層淺綠的煙。

  蒼翠的妖域如同天的影子,有著別於俗世的寂靜跟冷清。

  傾風手中捲著一截細草,聽完默不作聲,等周身光色暗了幾度,後知後覺地冒出一句:「祿折沖是被山河劍砍死的啊?」

  少年一拍座下樹根,氣憤道:「什麼死?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說了我已經救下他了!」

  傾風換了個姿勢,別扭地道:「這麼說來,他以前還挺是個東西。」

  少年捏得手指骨骼清脆作響,冷笑道:「你瞧我現在像是個東西嗎?」

  這話很難答啊。

  可說傾風偏私也罷,她對祿折沖是有恨意在的。

  當初要不是她意外拔出山河劍,人境該已陷落,那些災禍因果,祿折沖可以無掛礙地擔得起,傾風不能薄情寡義地放得下。

  傾風也不好當著這少年的面說他「自己」的壞話,習慣性地嘆息一聲。

  尾音還沒落畢,又被少年瞪了一眼。

  ……這世上誰能不嘆氣啊?那不知道要說什麼的時候得多尷尬?

  傾風想了想,問道:「你說想要成為劍主,龍息必不可缺,所以……」

  少年往後一仰,兩手後撐,感觸萬般地道:「不錯,當初這條龍脈,是自願被斬斷山脊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那些血肉又不停催生他的戾氣,動搖他的神智,不加以制止,人間起碼要死半數人,屆時他又能有什麼活路?斬斷山脊,反倒是強行續了他這三百多年的壽命。雖然過得渾渾噩噩,不能算正經活著。」

  傾風張開嘴,又火速閉上了,將險些嘆出口的氣給吞了回去。

  傾風隱晦沒提,少年自己倒是先說了,一臉老成持重地道:「你們都覺得他是個惡棍,壞透了,口口聲聲要肅清天下,不過是唱得漂亮。自己出身於鄉野市井,可只拿蒼生當盤中的棋子,殺人不眨眼。但我覺得,他不是個好人,也未必是個多壞的人,因為他根本不覺得自己在做壞事,他認為大道之上,只講利弊。連對自己也是如此。」

  傾風耳朵動了動,沒有急著反駁,也很想聽聽這個心境純粹的少年如何評價他的「本身」。

  少年往下一壓斗笠,蓋住自己的臉,兩手環胸說:「祿折沖,我是說外面那個。你們要是見到他的真身,就能發現他如今已經是副鬼樣子了。他如果什麼都不做,僅憑借我的半尊大妖身軀,可能活得比我還要愜意。但他抽我木身的妖力去化傀儡,就是自尋死路。而今他那行將就木的半死之身,說是哪天忽然咽氣,我完全不會覺得奇怪。即便就此收手,頂多頂多,也活不過十年。」

  少年說的是「十」,比出來的卻是「五」。

  「人求生,那是本能。可人求死,又是為了什麼?總不能是為了思念閻王,想喝孟婆湯,對吧?」

  他說了一半,又藏了一半,只提了兩句事實,沒為外頭那個祿折沖扯什麼功績,也不是為讚揚他的仁義。是非功過他都無意評判。

  少年轉而跳下樹根,走向竹林。站在入口處停了下來,抬手拍拍面前一根筆直挺立的綠竹,說:「我管這片竹林叫身後林。竹子是他離開之後我自己種下的。三百多年長成今天這樣繁茂的盛狀。沿著這片林子往外走,就能找到當初祿折沖離開妖域的地方。那也是這妖域唯一一個出口。」

  傾風跟了過來。

  少年說:「當初祿折沖被山河劍斬殺,一分兩半。他雖離開這座妖域,可畢竟與我同本同源,有切不斷的聯繫。他的執念借由土裡的妖力跟殘餘的劍氣,在外面形成了一片很大的迷障,阻擋在出口的位置。沒人走得出去。」

  傾風探頭探腦地朝裡看去,沒看出什麼門道。

  少年倚靠在竹身上,壓得竹竿朝邊上斜去,說:「有時候我閒著沒事,也會去身外林裡走一走,想看看他在外面過得怎麼樣。但是我走不了他那麼遠。他內心的絕望太深太重了。迷障出現裡的每一件事,都讓我覺得憤懣不平、無以釋懷。他見過妖境戰亂時期最不堪的一面,所以他對這世道離奇的失望。」

  「他認為天下蒼生,要麼愚蠢,要麼私利。一個蠢笨而自私的人不可怕,他們只會在危難的時候才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將恩人也好、親人也罷,推出去送死,換自己多苟活幾日。可是聰明而自私的人就很可怕了,他們會算計、會玩弄,會覺得無聊。他們能叫一腔赤誠的義士慷慨赴死只換得世人的誤解,叫那些滿心公義的人死於冤屈。因為百姓是很好騙的啊!」

  傾風靜靜聽著,說不好這些大大小小的是非對錯,將目光投向林別敘。

  後者徑直走了進去,站在密密匝匝的竹影中,負手而立,深沉而思。

  少年閉著眼睛,聲音平靜得不起波瀾:「他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這天下的人想要活著,就只能做圈裡的羊。大道傾覆之下,只能犧牲一部分人,才能保全更多人。」

  傾風忍不住道:「太偏激了。」

  少年爽朗笑道:「對你而言確實如此。因為你們不一樣,你們在人境長大,聽著的那些英雄的故事,其實還有點詩意。哈哈,我這樣說你可別生氣,在一個想犧牲都有人會陪你的地方,是比妖境這種龍潭虎穴要富有詩情畫意得多了。因為你們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有無數的人願意敬仰、追隨你們的道。」

  傾風想了想,默然承認。

  刑妖司上諸多修士,都是同行之人。我輩青年可以生死依托,一往無前。

  所以傾風堅信天涯遠路,總有盡時。

  少年轉了個身,與她一起看著不遠處的林別敘,聲音混雜進黯淡的光色中,有點沉鬱:「可是祿折沖有上百年的時間都在踽踽獨行,身邊只有愚信他又不太懂他的白重景。」

  「他抱著一腔很單純也很平實的願望出的少元山,結果處處碰壁。被妖族們排擠,又被人族們辜負,所見所聞皆是放不下的仇怨。大家寧願死於無休無止的廝殺,圖求一個恩仇快意,也不肯放下兵器,握手言和。這才逼他走到今天的道。」

  傾風斜過眼看他,一時間有很多話想說,又整理不成句子。只是有個矛盾的念頭在閃爍——即便是相同的路,每個人也能走出不同的結果來。

  「道」這東西,本就是玄妙不定的。

  可她沒吃過祿折沖那種苦,所以也不好放出這樣大言不慚的話。

  少年有些自言自語地說:「如果當初離開少元山的人是我,也許我現在跟他一樣,會是個偏執又殘酷的人。」

  傾風試探說:「不然你再試試?」

  「少慫恿我,我才不幹!」少年大笑著將斗笠轉戴到她頭上,「但我覺得你或許能行。」

  傾風抬手頂了下,將斗笠戴正:「所以你想讓我帶著我的新徒弟,離開這座妖域?」

  「不錯。」少年點頭,坦誠道,「龍脈是真的快不行了。支撐三百多年已是極限。大家以為這些年災禍平息是好轉之象,但祿折沖不認為龍脈還有生還之機。其實確實是生機渺茫,恐怕連你們那邊的白澤也窺不出化解之道。」

  他搖搖頭,環顧一圈,說:「如果龍脈真的寂滅,外面的天要怎麼變不知道,這座妖域身在少元山深處,便是首當其沖。能帶兩個小崽子出去,叫他們見見世面也好,算是謀個一線生機吧。哦,給個好心提醒,這回不是斬斷山脊能輕易遏止的。光是山脈徹底崩塌引起的海水倒灌、土地崩裂,就會牽連不少人。若是不幸,壓不住龍脈臨死前的戾氣,叫三百年前的劫難再度重現,那大家都是死路難逃。」

  傾風神色晦暗:「真這樣嚴重?」

  少年瞪大眼說:「你當我是危言聳聽?不然祿折沖發什麼瘋啊?又是一統兩界,又是禍水東流的。可惜都沒成。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傾風被他說出了一種大難臨頭的緊迫感。

  少年眼珠轉了轉,憋著壞笑道:「你帶著兩個小的出去,找到祿折沖,不定還能討點便宜。」

  傾風煩躁回道:「幹嘛?要他們纏著祿折沖賣藝啊?哭的本事學利索了嗎?」

  少年說:「他當年自己在妖域裡種下的那捧種子啊,總不能不管吧?勉強算是他半個……孩子?」

  傾風如遭雷擊,將方才的憂慮都給忘了,驚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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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七章 千峰似劍(六十六)

  少年看著傾風的反應,暢懷大笑。

  他的煩惱好似很短暫。前一刻還在同人討論著天下存亡的大事,下一刻因為些旁人不理解的樂趣,那些猶豫就自己長出腳跑遠了。

  與整日苦大仇深的祿折沖相比,到底是太不相同。

  傾風被他笑得心生疑慮,覺得這八百歲的老小子不會是在扯謊騙她吧?

  「祿折沖隨意埋點種子,便能種出一群先天悟道且資質出眾的樹妖?那他豈不是半個天道?你唬我呢?」

  少年叫嚷道:「你瞧不起誰?我現在可是個大妖!整方妖域都是我的,調用這裡的靈力催生幾株果樹有哪裡難?可惜還是用了三百來年才成功,不然能讓祿折沖直接抱上孫子。」

  這分明是他的惡趣味。估計每日都在想像外面那個祿折沖親眼見到他「徒子徒孫」時的驚愕模樣。

  少年折了根細長的竹枝,自娛自樂地玩了會兒,久等不到傾風開口,問:「你沒有別的什麼想問我了嗎?」

  傾風與他面面相覷了會兒,自己也不確定起來,小心翼翼地問:「我應該問什麼?」

  「問這天下要怎麼辦啊!」少年掰著手指數給她看,「問你帶走兩個小的以後,剩下的我們難道要在這裡等死嗎?勸著我們一起走,讓我好找個聽起來很英勇的理由拒絕。再問問龍脈消隕後,人境與妖境哪個傷亡會更重……」

  傾風感覺有一百本聖賢書同時在耳朵邊念了起來,趕忙打斷道:「這些啊?我估計你不知道。」

  少年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眯起眼睛,片刻後眉毛一揚,露出個被拆穿的狡黠笑容:「我是不知道。」

  隨即眉毛一耷,哀怨地叫喚道:「唉,你這人好沒意思啊!我三百多年沒跟外面的家伙開玩笑了,你就不能讓著我一點嗎?何況我口乾舌燥地說了這半天,你總該禮尚往來地聊聊自己今後的打算吧?」

  少年輪流指了一圈:「人境劍主、妖境白澤,還有我,少元山的定山神樹。能與天道較量一番的人都在這裡了。那邊的那位公子看著還沒找回魂來,你呢?是索性等著少元山崩塌後傾力收拾殘局。還是鋌而走險,往龍脈押上一注,看能不能叫它死灰復燃。」

  林別敘微微轉過頭顱,也想聽聽她怎麼說。

  傾風沉吟半晌,坦誠說:「我暫時沒想好。」

  少年意味深長地道:「能留給你考慮的時間可不多啊。」

  傾風眉頭越皺越緊,思考到後面又舒展開,笑了一下,緩聲說:「我在界南的時候,只想跟我師父一起守好邊地,別再出現在妖境舉兵入侵,人境一潰千里,連夜退守數百里的屈辱歷史。我想撐著我師父的志氣,幫他走完他的大道。」

  她認真道:「到刑妖司後,我第一次認識到天地廣闊。我以為凶險萬分的界南,也不過是人境很小的一個角落,什麼時局動蕩、風雨飄搖,我都不曾察覺到。那時我又想我要護好否泰山,護好我師父、先生,以及一眾認識或不認識的同門。拔出山河劍,叫人境的繁華再延續個幾百年。」

  傾風緩了口氣,手中摩挲著一片竹葉,整理了下思緒,接著說:「到了妖境之後,我的想法也很簡單。打下昌碣,叫邊地的人族百姓不再受壓迫欺凌。叫那幫暗無天日的人奴能抬頭挺胸,叫當年被鎖在街頭的老將乞兒能解開鐵鎖……」

  她攤開手,有點無奈道:「你看吧,雖說我是劍主,好像主意很正,膽大包天,但我其實也只是一個小人物。我只做我能想明白的事情。什麼百年之計、生死之劫的大難題,不適合我啊。要我一夕間捋出個子卯寅丑來,比登天還難。」

  少年聞言,朗聲大笑,拍著手道:「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那你就遇水搭橋,逢山開路,只管往前走吧。」

  他背靠在竹幹上一搖一晃,風輕雲淡地道:「湊巧我也是個不拐彎的人。我會守住少元山的最後一絲理智,直到它滅亡之日。屆時我們一起做大道下的沙礫,不定過個千萬年,還能再壘出一座山。」

  傾風覺得他有罵自己頭腦簡單的嫌疑,不過聽他說得如此豪縱不拘,心下跟著鬆快下來。

  少年輕盈往前一躍,飛出一丈遠,拍拍腦袋上落下的葉子,過去穿好草鞋,揮揮手道:「我去吃飯了!」

  他走兩步,又回過頭提醒說:「斗笠送你了。那可是一樣寶貝,你別隨手丟了。」

  「什麼?這是寶貝?!」

  傾風大喜,將腦袋上這平平無奇的竹篾斗笠摘了下來,翻來覆去地查看。

  忽然想到自己趙鶴眠送她的那把劍,心生悲愴。

  寶貝又怎麼樣,越寶貝的東西她越是留不住。捂不住兩天就弄丟了。

  林別敘等少年的腳步聲走遠了,才心不在焉地從竹林裡走出來。

  前方的竹葉突然發出一陣海浪似的波動,一根長竹劇烈搖擺,撞著周圍的竹子一同晃顫。

  視線上移,是傾風猴似地爬了上去,正一隻腳勾著竹稍穩住身形,同時壓低重心,整個如同一支扣在弦上的箭。在柔韌的竹子被她重量彎折到極致時,借著反彈的力道,整個人朝天上急射而去。

  飛到最高處,她抬手揮撲了下,很快往下回落。借著輕功的氣勁,翻滾了兩圈,平穩落地。

  傾風若無其事地拍拍衣擺上的灰塵,見林別敘看著自己,朝他笑了兩聲。

  林別敘也笑,問:「你在做什麼?」

  傾風比劃了下,說:「我想看看這裡的天有多高啊!」

  這話說得天真又古怪,卻實在很符合傾風的性情。

  林別敘跟著仰頭看了一眼,低沉而累重的心情莫名因她一句話變得空蕩起來。

  傾風一直覺得他今日反應不大對勁,靠了過去,近距離審視他的表情,問:「你今天怎麼一直不說話?」

  「心虛啊。不好發表什麼大見,免得招那少年討厭。」林別敘似真似假地唏噓一句,低頭問道,「傾風師妹有覺得後悔的事嗎?」

  傾風問:「哪樣後悔的事?」

  林別敘自嘲道:「一想起來,覺得會被人戳脊梁骨的事。」

  傾風撓了撓額頭:「沒有吧。如果當初直接離開京城,或許我會後悔。不過我師父最後同意我回去了。別的再沒有什麼抉擇不定的。」

  林別敘玩笑著道:「不愧不怍,不欺暗室。傾風師妹的磊落,我一直十分景仰啊。」

  「哪裡哪裡?」傾風用手肘輕輕碰了碰他,輕笑著說,「不過你當初離開妖境,我也不覺得是什麼錯。」

  她努力安慰人的時候,便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人,再漫不經心的語氣裡也帶著幾分鄭重,生怕對方不相信,還抓了下他的袖口,絞盡腦汁道:「當初還是你同我說的,沒有人生來就是要擔什麼救世的大任的。而今為了一些無用的假設鬱鬱不歡,不像是我認識的別敘師兄啊。」

  林別敘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冰涼的指尖緩緩升溫,心裡想的不是什麼風花雪月,而是覺得萬念嘈雜都清淨了下去。有幸也短暫享受了一下傾風的那種純粹通透。

  他忽而一笑,看著傾風道:「我聽那少年說,死後能一起躺在地上做大道之下的沙礫,等著天地乾坤的新一場輪迴,也誠然是種不錯的緣分。」

  傾風頓了頓,故作為難地道:「可是我不想跟你一塊兒做沙子啊。」

  林別敘捏了捏她的手指,肅然說:「傾風師妹,你知道薄情寡義怎麼寫嗎?」

  傾風覺得很荒謬:「等到高山移平,再聚起座高山來,我都投胎不知道千百回了,你不會還要我同你糾纏在一起吧?」

  林別敘牽著她往前走,柔聲道:「我是這樣想。」

  傾風連連道:「不行不行……怪可怕的。」

  「不解風情啊……」

  昌碣城,這座數日內屢經戰火的城鎮,總算又一次迎來了難得的平靜。

  百姓只見四座大城的軍隊交替在城中巡衛,看出其中隱隱的火星味,恍以為自己已成砧板上的魚肉,每日天人交戰地等待著新一場戰事的來臨,恨不能縮著尾巴躲進地縫,生怕一著不慎,便在這亂世中引火燒身。

  宵小們都學會了安分守己,治安反倒好了起來,竟一夜間從紛亂無序的蠻荒之地,跳轉至路不拾遺的文明之城。

  貔貅已有幾十年沒這樣勞碌過。

  子時過後才闔眼,清晨天色未亮,又被狐主親自敲門從床上抓了起來。到了前廳,與謝引暉坐在一處,大睜著眼,看狐主從身後摸出那面該死的鏡子,一臉沉冷地遞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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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八章 千峰似劍(六十七)

  貔貅接過那面鏡子,手指捏得發白,心緒一陣憤慨難平,面上表情扭曲,由衷問道:「老狐狸,你實在說,傾風其實就是你親女兒吧?」

  狐主見的最多的就是他這種心智不成熟的人,瞥他一眼,心平氣和地問:「你又在說什麼胡話?」

  趙鶴眠與紀從宣相繼從門外走進來,順道關上了門。

  貔貅活像被人拔了撮毛,沉痛大喊道:「你們也知道是在對我做見不得人的事情?!」

  紀從宣愣了下,乾脆又把門給推開了。

  趙鶴眠傷勢未癒,短短幾步路走下來,呼吸紊亂。背上剛抹了藥,也不敢往寬椅上坐,乾脆就那麼一幅吊兒郎當的模樣蹲在門口的位置,還能曬個太陽。見貔貅一大早就在暴躁跳腳,看熱鬧道:「映蔚城主是昨夜沒休息好嗎?與狐主發什麼脾氣?還要給狐主認女兒了。」

  狐主未計較二人調侃,只是平靜道:「我的術法遠不及先生精深,驅用此鏡所需的妖力要耗損更多。先前已叫府內輪值的將士們都出了一點,尚缺些許。幾位都有大修為在身,比之那些小妖事半功倍,省得再找旁人費事,直接補足了吧。」

  貔貅聞言心裡頓時舒坦許多,不是針對自己的就好。往手心割了一道口子,放完血後想了想,遞給一旁的紀從宣。

  趙鶴眠直接招招手。

  紀從宣那點杯水車薪的妖力就別揮霍了。

  紀從宣自知實力淺薄,慚愧輕笑,兩手捧著,將鏡子傳給趙鶴眠。

  貔貅用餘光緊張地觀察,直到親眼看著趙鶴眠也將血滴進去,才一拍大腿破罵道:「林別敘那濃眉大眼的小子居然騙我!他——」

  狐主當即冷冰冰地斜去一眼。

  貔貅被他瞪他頭皮發毛,張張嘴,沒敢說什麼放肆的話,但還是憤憤不平地放低了聲音道:「林……白澤說只有大妖的血才能驅用這面鏡子!」

  趙鶴眠拿破布隨意裹了下傷口,笑呵呵地道:「你別說,貔貅這樣的上古瑞獸,不定有言出法隨的神效。今日人族的血有用,明日可能就沒用了。省得我老趙身上再添兩道口子。」

  他往懷裡一摸,掏出包還溫熱的吃食,一面曬著太陽,一面悠悠地品嘗。

  許久沒過過這麼愜意的日子了。

  貔貅環顧一圈,忽然發現在場眾人,除了他先前瞧不上眼的紀從宣,沒一個是好人。

  紀從宣察覺到他視線,扭過頭朝他頷首微笑。

  ……可能也不是個好人。一看就是會下軟刀子的家伙。

  貔貅內心哀嚎不已:怎麼只有他一個正人君子流落在這危機四伏的魔窟?

  心念電轉間,被一少年中氣十足的叫罵聲給打斷了。

  鏡子對面的人顯然仗著兩地相距過遠,開口便是一句毫無顧忌的髒話:「大清早的擾人清夢,找你爹啊?!」

  此話一出,廳內眾人皆是沉默下來。

  貔貅憋笑憋得臉頰發酸,抬手用力揉了揉,最後背過身去,用手指揩去擠出來的眼淚。

  狐狸正睡得四仰八叉,從枕頭下面摸出三相鏡,抬手擦了擦臉上的口水,睜開一隻眼睛往上面瞧。

  還以為又是傾風,上次話沒說完就叫林別敘給掐斷了。剛準備不正經地調侃兩句,卻見是一張熟悉又不失威嚴的臉,嚇得當場失聲,從床上一躍而起,端正跪坐。

  ……十多年沒挨過打老父的打,屁股有點隱隱作疼。

  狐狸眼珠子亂轉,兩手老實放在膝蓋上,討好地說道:「啊!原來是我爹找我啊!」

  貔貅放聲大笑。

  狐主眼簾低垂,面色沉冷道:「陳傾風被抓了。你速去知會先生。」

  狐狸「哦」了一聲,見鏡子上的妖力已殘存不多,顧不上穿好衣服,隨意披了件寬袍,踩著鞋子就跑出門去。

  被林間清新的山風一吹,腦子可算活絡過來,裝模作樣地問道:「哪個先生啊?刑妖司上人人都是先生。」

  他冒著挨打的風險,也要眉飛色舞地說出那一句:「你兒子我,現在也是一位很厲害的先生!」

  狐主笑罵道:「就算你與陳傾風關係莫逆,也莫仗著這份交情在刑妖司裡驕縱放肆。惹出什麼禍來,我沒那麼大的面子。」

  「我哪有啊!我憑的是自己的面子!」狐狸喊冤,又說,「先生閉關了,我去給你喊陳冀!」

  他一路飛奔,衝向後殿,遠遠吼了幾聲。跑過長階,見陳冀已經早起,正在殿前的空地上打拳。動若脫兔,加快速度衝了過去。

  陳冀問:「怎麼了?尿床啦?」

  「我呸!」狐狸急停下來,撓了撓頭,腦筋轉了幾圈,皺起張臉,苦兮兮地道,「陳冀,陳傾風被我爹給抓了,不知道是犯了什麼事。我爹現下要找你談話。可不怪我不通情面,那畢竟是我爹。」

  他糾結萬分,難以取捨,最後很講道義地拍著胸口道:「這樣吧,我不好直接替你說情,但是能幫你出點銀子。反正我爹的家財以後也是我的。等把傾風贖回來,叫她慢慢還我。」

  陳冀:「……??」啥玩意兒?

  狐主:「……」

  陳冀滿頭霧水地接過三相鏡,狐主按著額頭,神情疲倦地解釋了一句:「陳傾風被祿折沖抓了。」

  狐狸忙將自己的腦袋擠進來,誇張地叫道:「什麼?!」

  狐主也覺自己兒子欠揍,全當看不見他,說:「煩請叨擾一下先生,有一事需向先生稟明。耽誤不得。」

  陳冀肅穆點頭,立即帶著鏡子趕往後山。讓狐狸幫忙喊上幾位師叔,一同趕來商討要事。

  白澤的閉關之地在大殿背後的一處石洞。路上狐主將這幾日的經過簡明扼要地敘述了一遍。

  陳冀聽得心驚肉跳,又不敢輕易打斷,心中暗惱傾風莽撞,到別人的地頭仍不肯老老實實安分幾日,將天都捅破了一塊。

  狐主說完,知他擔憂,放緩了語氣寬慰道:「妖境無人知曉祿折沖的來歷,我也是趙先生告知才獲悉這樁隱秘。天下其實有兩位祿折沖。一位身在少元山下,是與龍脈靈智共生的那株巨木化身。另一位行走世間,以傀儡之身踐行大道。這回妖王是想將傾風與林先生拉入他的妖域再行困殺,可因傀儡身毀反噬,被少元山的那位搶先一步。傾風該無大礙。」

  陳冀面色稍霽,又擔憂道:「祿折沖不是會輕易罷休的性情。此計不成,還有一眾聽憑差遣的妖兵妖將……」

  狐主笑說:「他此番強行調用少元山妖力,已是沖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知曉我幾人暗中聯手,身在都城的那尊傀儡亦不敢輕舉妄動。何況,這背後還有些別的考量,縱是他有萬勝的把握,也不會在此時大興兵難。陳先生且寬心。」

  貔貅「嘖嘖」稱奇,敲著扶手道:「早聽說祿折沖擅製傀儡,坐鎮妖境都城的那位多半也不是他的真身。可看他多年來龜縮不出,怕死得很,還以為只是別無憑據的揣測。原來傳聞不虛。」

  他笑著笑著回過味來,扭頭看一圈眾人。

  趙鶴眠自不必說,謝引暉也是一臉的習以為常。想他二人都是人族,先後為依北城的城主,暗中互通款曲才是正常。

  只剩下一個他,聽得津津有味,無知得彷彿是狐主第二個憨傻的好大兒。

  「感情你們一直在悄悄密謀,只是不帶我?」貔貅豁然起身,沒好氣道,「只有要出血的時候才能想得到我?好在我薅白澤羊毛薅得快,主動把自己送上賊船,否則豈不是連口熱乎的都吃不上?」

  趙鶴眠朝他一笑,捂著胸口,裝作虛軟無力的樣子道:「主要是我與映蔚城主不熟啊,更不知城主品行,哪裡敢將這樣的大事輕易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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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一百八十九章 千峰似劍(六十八)

  陳冀步履匆匆地走到石洞前,季酌泉正抱著長劍守在門邊護道,見他出現,躬身一禮。抬手在雕著復雜紋樣的巨石上輕叩三次。

  陳冀喘著粗氣點了點頭,擺正手中的萬生三相鏡,詢問道:「狐主有何事要請教先生?」

  貔貅與趙鶴眠當即停下各自胡侃的鬼話,便聽狐主恭順開口道:「聽聞先生十七年前,曾冒險啟用窺天羅盤測問天機,請問先生卜算是為何物?」

  眾人靜靜注視著石門。不久後,磐石發出輕微的震顫,傳來一陣悶雷似的響聲。

  季酌泉擔心鏡子裡的人聽不清,代為復述了一遍:「先生說,測算的是龍脈的生機。」

  她面上閃過猶豫,擔心對方開口詢問卦象的結果。因此問牽連莫大因果,不能對外傳告,連刑妖司的長老都不知曉各種細節。

  瞥了眼鏡中人,到底還是沒有提醒。

  狐主端正行了一禮,沒有馬上出聲,低著頭靜思片刻,試探著問道:「請問先生,弟子若遣十萬兵將至少元山,開道修路,栽培靈植,引水源造河湖,再以妖力反哺,可行否?」

  白澤:「善。」

  季酌泉鬆了口氣:「先生說可以。」

  說完這句,石洞內再次恢復寂然,隱隱連風聲都隔絕開去。

  季酌泉側耳聽了會兒,說:「先生睡了。」

  狐主恭敬道:「謝先生指點。」

  陳冀聽得若有所思。

  狐主站直身,斟酌片刻,止不住蒼涼一嘆,悵然說道:「當年先生劍分兩界,雖說是重傷龍脈,可也由此放緩了煞氣蔓延,反為少元山的崩隕拖延出三百年之期。三百年來,妖境土地一直受煞氣浸染,各方苦求消解之道……」

  陳冀神色微動,低聲問:「有嗎?」

  「一直都有。最簡明的大道啊,可惜無人能做。」狐主雙手攏袖,苦笑道,「總有各種開解不去的恩怨糾葛,在刀林劍雨的殘墟之上往復廝殺。他們能看見仇人架在自己脖頸上的刀,卻看不見自己刺入胸口的劍啊。而今五座大城各自分地管轄,已是近百年來難得的安定之年了。」

  陳冀發出一聲了然的低吟:「嗯……」

  狐主聊及此處,想要自己目睹過的歲月變遷,難免百感交集,感慨片晌,旋而道:「少元山受兩族生氣蘊養而生出靈智,又因兩族屠戮而遭煞氣反噬。歸根究底,能撼其根本的,一直是山脈附近的生意。大災過後,山腳通往四方的水源被鑿斷,斷口處的林木連綿枯萎,火災頻發,煞氣不絕,少元山僅餘的生機,全靠那棵與他相伴而生的古木來延續。一群大妖自願居於山底,為其鎮守最後一絲理智,不過也是杯水車薪罷了。」

  狐主語氣低沉,氣勢跌入谷底,苦澀道:「少元山寂滅之日,雖說兩境都難逃災禍,可終歸是有輕、重、緩、急之分。祿折沖百年謀劃,主要是為兩件事。一是舉兵攻伐人境,以打退人境國運。二是直接盜取人境國運,叫兩境處境調轉。屆時哪怕龍脈衰亡,災禍也會先從人境興起。祿折沖能為妖境謀得更多喘息之機,以等待天道收回懲戒。」

  狐主目光虛望向遠處,搖著頭道:「或許這便是天命吧……祿折沖天衣無縫的計謀,前者兩次消亡於陳冀與陳馭空這對兄弟曠古絕倫的一劍。後者又毀於傾風的橫空出世。呵,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人能料啊。」

  他轉過臉,正了正神色,眸中凝出一道精光,兩手高舉,行禮道:「而今是妖境式微,本不該圖求人境不計前嫌,舍命相助。可黎庶蒼生到底無辜,三百年前兩境尚是一家。先生既說『善』,有可為之機,我族會派遣全部修士、妖族前往少元山,誓與少元山共存亡。只是而今之勢,非天下齊心不能力及。若陳先生與刑妖司的諸位義士,願冰釋前嫌,施以援手,胡某在此拜謝大恩。」

  陳冀抬手虛扶,摸了個空,舉起鏡子往邊上一斜,鄭重道:「狐主言重了!我輩刑妖司弟子從未忘卻先人遺志。如狐主所說,三百年前哪分兩境?皆是一家。妖境百姓亦是同胞,而今有難,我等豈能袖手?」

  他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堅定的聲音:「弟子願往。」

  陳冀回頭望去,只見謝絕塵昂首闊步地走來,右手長袖一甩,深一鞠躬,字正腔圓地說道:「少元山上煞氣未除,而今先生閉關,唯有我能勉力為眾弟子清瘴。弟子願往!」

  「好!」謝引暉出聲讚道,「絕塵,你長大了。」

  謝絕塵抬起頭,望向鏡子中的人,身形僵了一瞬,嘴唇肌肉抽動,醞釀良久,聲線發緊地說出一句:「大哥。下次見你,我想抽你一巴掌。」

  謝引暉面無表情地發出笑聲:「哈哈。那得看看你而今的本事了。」

  不遠處的樑柱後頭,狐狸耳朵動了動,悄悄縮回腦袋。他著其餘弟子前去知會主事的長老,自己率先跑回來偷聽,只聽到了首尾一半,用袖口擦著眼睛,轉身朝山下溜去。

  山腰的一間三層樓閣裡,柳隨月坐在桌案後面打著算盤,清點著即將下發給弟子的奉銀。前來交接的柳望松死活不肯接收,將裝滿了銀錢的托盤往前一推,無賴地說:「你再數一遍,我方才沒看清。」

  邊上兩位隨行的同門只能立在一側互相乾笑,看著這兩位親兄妹又開始撕咬。

  柳隨月一拍桌子,火冒三丈道:「我已經數過一遍了!難不成再數一遍還能多出銀錢不成?」

  柳望松沒骨頭似地靠在桌邊,用長笛撥弄著原本擺放整齊的大錢,笑道:「那不一定啊,畢竟你可是三足金蟾嘛。何況師叔再三與你囑托,過賬要仔細,多數一遍怎麼了?」

  柳隨月噴著灼熱的鼻子,怒容皺起,壓著邪火又清點一遍,居然還真多出了五兩的碎銀。

  她心下一驚,不動聲色地將錢揣進袖口,以免這廝借機與她糾纏個沒完,將托盤往前一推,拍上一份名冊,凶道:「看吧,剛好!趕緊拿了給我滾開,少來煩我!」

  柳望松摸了摸袖子,奇怪道:「咦?可是我剛剛在桌上放的五兩銀子不見了。好像被你收走了。那你豈不是少了五兩?!」

  柳隨月心知被戲弄,暴怒道:「柳阿財——我打死你這禍害!」

  她抄起邊上的長棍,直接跳上桌子,要給柳望松的腦殼來上一棒,叫他見識一下什麼叫三足金蟾的威能。剛追著人衝出大門,就聽高處飄來的風聲裡裹著狐狸清亮的嗓音。

  「喂——!」

  狐狸簡單繫了下衣袍,一對長袖被風鼓蕩起來,在身後一甩一甩,疾馳而下的身姿肖似個圓球從山上滾來。

  柳望松舉起笛子吹了個短促的音節,助他將身形定下,揶揄道:「你趕著投胎呢?狐狸先生。」

  狐狸就著趨勢一屁股坐下,抬手正了正衣冠,發現簪子不知何時跑丟了,滿頭披散的亂髮,囫圇紮了一把,也不在意自己邋遢的形象,神秘兮兮地道:「我聽見了個大事情!」

  這狐狸耳朵靈得很,近日又收了個狗腿成精的鳥妖做小弟,兩人什麼閒事都愛打聽,連誰在後山親了個嘴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

  柳隨月將棍子往地上一敲,興沖沖地問:「多大啊?是陳師叔的風流事,還是我師父的桃花債?」

  狐狸握起拳頭道:「陳傾風進少元山救龍脈去了!」

  「什麼呀?」柳隨月蹲下身,將棍子橫放在膝蓋上,「龍脈怎麼救啊?不是都斷成好幾截了嗎?」

  狐狸將拳頭靠在胸口,感動不已道:「我就知道陳傾風是個好的,去了妖境,也會為我妖境的百姓謀福祉。連這樣的凶險事也敢做。不過憑她一人之力,還是挽不了這將頹之廈。我聽我父親的意思,還要看人族的修士願不願救,得要許多人一同到山上去,以生氣蘊養,助少元山渡劫。可畢竟少元山上的煞氣尚未完全消解,敢入少元山者,是要冒大風險的。」

  柳望松足尖一轉,幾個蜻蜓點水,飛速朝下方掠去。

  柳隨月沒攔住,跺腳道:「柳阿財,你去做什麼啊?」

  柳望松喊道:「我去告訴張虛游!那小子門面廣,滿京城都是他的狐朋狗友!」

  狐狸托著腮幫,兀自暢想道:「唉,不知道陳傾風現在怎麼樣了。她落魄時會不會懷念本大爺平日對她的關照。畢竟世上像狐狸我這樣好的妖,實在是太少了。」

  他搖頭晃腦,迫不及待道:「我決定了,我也要去少元山。我父親說了同進退,我就得跟著同進退。陳傾風若是到時候見到我,不會被我感動得哭出來吧?」

  柳隨月:「……」

  「想必是不會的。」柳隨月湊過去,對著他耳朵小聲告密道,「我告訴你,陳傾風背著你認識了好多小妖。這個也施恩,那個也施惠,跟他們關係都好著呢。」

  「真的嗎?」狐狸揚起臉,受傷地看著她,隨即憤恨拍著腿道,「好哇!她背地裡罵你蠢笨,不及酌泉師姐聰慧,我都替她瞞著了,原來她還做這兩面三刀的小人!」

  柳隨月:「……」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甩過頭「嘖」了一聲。

  少元山下的早晨恬靜而清新。房屋雖然破舊,卻有種遠離塵囂的祥和。

  天色初亮,村長便親自帶著兩名小童過來敲門,叫傾風與林別敘先認個臉熟。

  那虎頭虎腦的男童頂在最前面,伸著隻手,不住將一個三歲多的女娃兒往自己身後推,昂首挺胸地瞪著二人,一副不好欺負的凶悍模樣。

  只是眼睛又紅又腫,瞧著已經哭過一整晚,不怎麼有威懾力。

  而女娃臉上絲毫不憷,被他扒拉了兩下還有點不高興,小短腿轉了兩圈,最後從他身後繞過去,走到牆邊,咬著手指,希冀地望著上方掛著的斗笠。

  男童見狀,焦急道:「喂!桃桃回來,你這樣出去,早晚得被人給賣了!」

  傾風笑著把斗笠取下來送給她。

  女娃兒很是高興,當即將它蓋到了自己腦袋上。

  「哇——」

  成人的斗笠能將她腦袋整個罩住,她叫了一聲,獻寶地捧過去給村長看。

  少年笑道:「這就是我送出去的東西。現在是你的了。」

  男童頓時眼紅。在他心裡村長是最厲害的人,與村長形影不離的斗笠,自然也是最厲害的東西。

  他看向林別敘,眼巴巴地道:「我怎麼沒有啊?都是做師父的,你怎麼能短別人這麼多?」

  林別敘對著他一笑,那笑容和煦溫暖,笑得男童都開始雀躍興奮起來,他才壞心眼地道:「你不是有許多疑問嗎?不多這一條。都記下來,往後慢慢想。」

  男童:「……」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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