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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二百零一章 千峰似劍(八十)
青年從地上爬起來,又被刀客粗暴地橫推了一把。
大抵是看不慣他這萎靡不振的模樣,刀客火氣深重。
其餘大妖領會出祿折沖的深意,同是心煩意亂,不再逗留,相繼離開。
刀客說:「我送你一程。」
傾風千里迢迢趕來京師,半日功夫沒待上,只來得及吃上一碗麵,就被催著送客了。
她總覺得這刀客說的話有另一層涵義,婉拒道:「不必了吧?」
刀客不再多說,起身走下樓梯,站在一樓的門口處等著她。
去往城門的一路上,刀客只抱著自己的佩刀沉思。心中一腔翻江倒海的情緒,醞釀到街巷的盡頭,才終於說出口。
「坦誠而言,我對你是有些怨恨。若非是你,我主的精妙謀算不會落空,妖境不至於再臨塗炭。」
傾風淡淡道:「哦。」
刀客又說:「想來你對我等也是如此怨恨。」
傾風張了張嘴,最後將一些虛偽的話咽了下去,只道:「與黎庶無關。」
刀客頓了頓,艱澀地道:「妖境數次征伐人境,血仇似海,然人境百姓還肯踐行仁義之道,解我妖境倒懸崩亂之困,當得大恩。若海內真有安泰之時……我等別無二話,自願受縛,只懇請能善待我妖族子民。」
傾風多看他一眼,將身後把那木質長劍取下,扔進他懷裡,還是那句:「與黎庶無關。」
「都城的麵挺好吃的,這把劍送給你主了。」傾風闊步離開,抬起手在空中揮了揮,「不必相送,我在少元山下靜候諸君!」
夏日燒烈,暑氣漸濃。
晚間一場涼雨過後,初晴時分,祿折沖下令召集百姓,前方少元山扶危救世。
雖知此行一去難回,響應者依舊無數。
臨行之日,半城皆空。
最後兵卒們強行將一群老弱稚童提出隊伍,命他們在城中等候。留下一小支人馬在都城戍衛,其餘人浩浩蕩蕩朝著少元山進發。
古有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可今日熙攘往來,舉城赴難,無為私利。
大道之下,一身且輕,如飛鴻踏雪,影跡難留。唯能盡己所能,做冬日幽火,照方寸之地,留意氣豪情,作明月清輝,普照萬里、亙古如斯。
這一條山重水復的曲折道路,走得酣暢痛快。
待徒步趕至少元山下,用了接近四個月的時間。
扛著農具前來開荒的百姓,本已做好了見到一副疏荒慘淡景象的打算,畢竟傳聞中的少元山,向來是鬼神莫近、寸草不生的。
可此時山底早已住滿了從五湖四海群聚而來的百姓。一條清通過的河流沿著山脈如銀河環繞,河面明淨透徹,清波淡淡,倒映翠綠山峰,岸邊鶯飛草長,花木匆匆,生生不息。
農戶們扛著鋤頭站在河流下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操著不同的鄉音,吹噓著天南地北的奇事。
一群背影幹練的婦人挑著沉重的扁擔去給新栽下的林木澆水,沿途聽了兩嘴,噓聲質疑。
女郎們推著板車路過,扯著嗓門催促眾人歸家吃飯,說說笑笑地去給住在山上的修士與妖族們送飯。
幾個身姿靈巧的少年背著斗笠沿著險峻的斜坡熟練滑滾,被邊上的婦人揪著耳朵賞了一個板栗,這才蔫頭耷腦,老老實實地走路下山。
一派悠閒自在、生動和樂的景象。
來自都城的百姓們,被一派安詳和融的氛圍所包容,一時間瞠目結舌,又莫名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而附近的百姓,早已為他們選好地方,幫忙紮起臨時的營帳。
入秋之後,天清氣浪,山上顏色開始在紅、黃、綠之間漸次變化。狐主率領眾人重新開始加固陣法。
都城的百姓早早聽聞過陣法的存在,並跟隨一眾大妖學習了如何使用那處陣法鎮壓龍脈的煞氣,可親自從高處朝下縱覽,瞧著那神乎其技的陣法,更像是個殘缺的圖案。
起初眾人還以為是自己寡見少識,後來與附近的住民閒聊,才知確實如此。
一皮膚黝黑的青年擦著額上汗漬,笑著告訴他們:「另一半在人境。」
眾人大驚道:「人境?」
他們不由放低了聲音,心虛地對視後,訥訥地道:「人境的百姓真能操持住如此大的陣法嗎?」
青年沒察覺出他們的憂慮,興奮地介紹道:「是哩。人境的百姓都在對面,同我們一樣,忙著開荒栽樹,接我們回去!」
邊上人來了興致,立馬搭話,驕傲地拍著胸脯道:「我聽我爺說,我祖籍便在人境,且在京城邊兒上,那地方叫儒丹。祖上來妖境這邊行商,結果天地忽分兩境,就再回不去了。我爺去世前,還叮囑我若有機會,帶他牌位回儒丹城看看,叫他也能長長見識。」
邊上的人聞言也湧了過來,熟稔地與他們招呼,得意炫耀道:「上回狐主借著一個法寶的神通,給我們瞧過一眼人境的景象。哇,那好山好水,成堆的糧食跟成片的農田……」
一青年聽不下去,笑罵道:「你小子,嘴裡吞來吐去就那麼幾個破詞兒,都說幾遍了。」
「我若是說得太文雅,你小子聽得懂嗎?高人有句話叫做大道至簡!」
兩人笑著打鬧起來。
「這有什麼好說的?我告訴你們,何為緣分?不過那短短幾息的鏡影,我可是在裡頭見到了個與我有八成相像的大哥!屆時真碰上面了,非得與他拜個兄弟!不定祖上是出自一家。」壯漢搓著手,臉上笑容洋溢,既有些藏不住的忐忑,又有種無比的憧憬,他扭頭眺望少元山的峰頂,小聲說道,「想是快了。不知能不能趕上過年。」
日子不經催,這段閒聊過後,似乎只是眨眼功夫,一日晌午,少元山整段山脈忽然傳來一陣猛烈的顫動。
天空烏雲匯聚,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遮天蔽日,在晝尤昏。
百姓們聽聞巨響,立即扔下農具,穿上防雨的蓑衣跟斗笠,有序而齊整地趕往陣法所在,據守在各個要處。互相依靠,遙望山頂。
傾風等人踩著一地厚重落葉登上山巔,守在兩境屏障之前。
狂風自平地席捲而起,順著山坡凶猛而上,草木不堪摧折,葉片如大雪團團灑落,在空中盤旋飄揚。其聲勢之凌冽,肖似鬼哭狼嚎。
一道紫色雷霆貫穿天幕,劈落在屏障之上,明耀電光一瞬間照亮寰宇,而天空也宛若破開一個巨口,積蓄已久的暴雨如銀河倒沖,傾盆而下。
劍氣凝成的灰濛屏障在暴雨沖刷中寸寸開裂,再難支撐,散成無數碎小的流光。
一時間好似月落海上,撞開滿天光華。
叢叢密集的人影朦朧於璀璨的光色之中,互相翹首以盼,在對面尋找著熟悉的人。
狐狸踮起腳尖,淚如泉湧,殷殷叫了一聲:「爹——!」
他那沉穩內斂的父親聽見了,不過沒有回應。
傾風也叫了一聲:「師父!」
陳冀不輕不重地回了一聲,不管對面的人能否聽見。拄著竹杖,一臉的高深莫測。
山底百姓們透過茫茫光霧,看見了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雙方脈脈對視,遠隔了三百年的血脈,在這一刻卻仿似再次交融。心頭顫動間,彼此先是扯出一個生疏的微笑,緊跟著流露出面對袍澤同胞的感懷動容。
可惜這磅礴絕倫的壯麗美景未能持續多久,待兩境屏障徹底消散,中間一條深不見底的漆黑溝壑暴暴露出來。
一股雄渾煞氣,正如岩漿似噴湧而出,飛速朝上蔓延。
眾人不覺心神一緊,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命門。縱然做過十足的打算,可親身面對這恢宏壯闊的凋敝之勢,仍是會生出一種山窮水盡的窒息與心悸。彷彿自己不過是只被壓在指尖的螻蟻。
狐狸也本能地開始腿軟,兩股戰戰。
此時,狐主低沉的聲音響徹天地:「守陣——!」
山底的陣法隨之亮起,人、妖兩境的殘缺法陣,貫連成完整的籙文。光色並不刺眼,是一種偏向正中的柔和,代替被遮蔽的日色,照出眾人堅毅的面龐。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
眾人齊聲誦念,震耳欲聾,一時間蓋過了呼嘯的風雨,成功將那翻湧上來的煞氣止在半道。
地底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
少元山的山壁上崩出無數道裂紋,山石隨著震動滾滾而下。
陣法的威力隨時間開始減弱,而少元山那條龍脈仍舊未有悟道之像,反是那股煞氣再次濤濤翻滾起來,欲衝破桎梏肅殺天地。
眾人被淒迷的雨水澆得渾身發冷,近乎睜不開眼。心臟也好似停了下來,不住往下沉落。只將失望之色掩飾得完美,未在臉上表露半分。
傾風透過急驟的雨幕,與對面山巔上的人群對視。簇簇雨花中,只能憑借身形與衣著,辨認出幾個熟悉的人。
傾風試著上前一步。
忽然間,少元山那株最大的神樹散發出淨澈的白光,長枝似玉,飛速抽長,樹葉搖動間,繁茂如一頂寶蓋,遮蔽住一群瑟瑟發抖的飛禽走獸。
剛要冒出頭來的煞氣,被無形之力猛然按了回去。
傾風停住步伐,偏頭望去。
屏障消散,那位少年村長終於帶著族人離開妖域,此時就站在眾人東面。
「陳傾風。」少年村長兩手抱胸,依舊是光著腳,兩腿布滿泥濘地站在山道上,不顧雨水打身、污水濯足,粲然笑道,「好久不見。還要多謝你,讓我看了一齣好戲。」
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輕快道:「沒想到啊,三百多年後,我還有幸能照到外面的太陽……哦,沒有太陽。淋淋外面的雨也不錯。」
他赤著的兩隻腳逐漸化為深色的樹皮,在山道上扎根,一身登峰造極的可怖修為,也在與煞氣的角力中急速流逝。
他身後的一干大妖俱是面色從容,笑意無畏地看著眾人。
少年灑脫地說:「我等本是長於少元山的妖族,受山脈靈氣蘊養,才能存活三百多年。與它同生共死,也是應當。這三百年間苦心修煉,而今還道於龍脈。只是我身後的這些孩子,終究還不諳世事,還要麻煩你們幫忙照養。」
一群孩童乖巧跟在他身後,睜著烏亮的眼睛四處張望,對這削人形骨的苦雨,好奇勝過於恐懼。
傾風迅速調整了心情,笑道:「我早說了,都認我做師父,或是入我陳氏,記在我師叔們名下。刑妖司定要好生撫養。」
貔貅不客氣地道:「想得好美!都搶走啊?我映蔚難道養不起嗎?」
狐主也難得地柔和了表情,玩笑說:「隨我去平苼也不錯。我平苼城中多出君子。」
狐主身側走出一名大妖,化為原形,疾馳至少年身側,屈膝趴下,引幾名小童坐到背上,伏著他們往山下奔去。
了卻後顧之後,少年長鬆口氣,說道:「無罣礙了。」
他回過頭問:「你們有什麼想說?」
曾收留過傾風幾晚的那位青年率先開口說:「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帶酒。我此生還沒喝過外面的酒,據說烈得更有江湖的味道。」
林別敘溫和一笑,爽快道:「先生既要,定為你取來。」
他身形急掠,快如奔雷,飛向不遠處的營帳,取來一壇清酒,抬袖一揮,將其拋到青年手上。
青年仰頭痛快飲酒,喝了個酣暢盡意,不說好壞,將酒壇倒轉過來,對著地上一摔,瀟灑笑道:「別無所求,去也。」
他兩手掐訣,周身妖力迅速潰散,融入腳下山體。
霎時間,狂狼翻湧的煞氣往下矮了幾寸,自他腳邊,草木重綠,枯樹重春。
青年化為蒼松的原形,矗立在原地,又被幾縷根鬚纏繞包裹,緩緩拖向後方那棵頂立天地的神樹。
邊上一位美婦人兩手掐起一朵被雨水打得石頭的粉色小花,別在耳後,莞爾輕笑道:「想當年,我還想做人間最逍遙的劍客,只可惜後來,連人間的天也不再見過。」
她略帶悵惘地看一眼天色,未能看穿電光交織的厚重積雲。闔上雙目,身形化為無數瓣紛飛的紅花。
竟是一位修為比衍盈還要高上許多的花妖。
霎時間花雨鋪滿山道,遍野盈香。
花妖修為散盡,同被樹根拖回神樹。
少年笑嘻嘻地道:「留一線、留一線,不定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呢?」
那位喜歡研究草藥的黑皮青年,嘴裡喃喃自語幾聲,不待眾人聽清,跟著捨身赴難。
一婦人恭敬行禮,溫聲開口:「請問先生,桃桃怎麼樣?」
「聽話著呢。」傾風用手指比了比,「長高了那麼一些。我最近在教她劍法,她竿頭直上,天資過人,不過總是悄悄偷懶,以為我不知道。」
婦人想到那畫面,不由失笑:「請先生多費心。」
兩手掐訣,也泰然自若地散去修為。
邊上的粗獷壯漢對著林別敘用力一揮手,主動道:「我兒子你不用說。我自己清楚。他沒磨得你們撞牆,已是乖巧收斂了。先生狠狠揍他便是。那小子確實不怎麼禁打,還望先生隔三差五地打一次,別日日都來。」
林別敘輕笑搖頭:「小子聰慧,一點即通,我何必打他?」
壯漢握住身旁婦人的手,晃了晃,催促道:「不是還有許多話想跟兒子說嗎?怎麼不說了?」
婦人拍了他一下,佯裝發怒道:「早都說過了,不必再說一次。說多幾句你又要念我煩人。我才不想最後還要落你幾句閒話。」
壯漢比手起誓,連連喊冤,恨不能一證清白:「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皺個眉頭都不能,何時說過『煩』字!」
二人深深對視,相望而笑。
更多是對著素昧蒙面的生人,沒什麼遺言好留的大妖。悄無聲息地一個個消失。
少年一臉曠達地與眾人談笑風生,神神秘秘地道:「你們別聽外面的妖如何貶低厭煩人族,妖族素來是很喜歡跟人族通婚的。血脈能覺醒,那便天生是妖。哪怕覺醒不了,起碼也是個普通的人。往前倒回三百餘年,還是人更瞧不上妖呢。」
直到身後再無他人。
少年依舊巋然不動地守在原地。
斜來的風雨毫無收斂之勢,山上那片平湖中的水也滿溢出來,朝著低矮的山崖下淌落,連成一段細小的瀑布。
等了片刻,眾人屏息之中,龍脈下的煞氣再次蠢蠢欲動,浮漲上來。
少年聽著耳畔四伏的龍吟聲,遺憾道:「有點調皮了啊,老龍兄。再不出來我們真得給你陪葬了。」
趙鶴眠摘下頭上斗笠,解開身上蓑衣,沐著雨水上前,豪放笑道:「當真是歲月如流。當年我入少元山,與你相會時,才不過是個後生小子,感覺天地都沒闖過,頭髮已白了一半。既然困在你樹下,蒙你庇護二十餘年,今日也再陪你一段。」
趙鶴眠一身布衣,昂揚走向少年,行步之間,將少年曾贈予他的龍息歸還於山脈,又以遺澤竭盡全身妖力,壓制谷中煞氣。
少年熱情招呼道:「好久不見啊老友……不,我是見過你,不過你還是第一回見我。有機會真想同你一起吃飯。你這混蛋每日在那樹下報菜名饞我,引得我流了多少口水?」
「這有何難?」趙鶴眠站定在他身側,從袖中摸出一枚大錢,氣虛無力地笑道,「我請客。吃得起家常便飯。山珍海味就算了吧。」
狐主頷首笑道:「大善。」
說罷也身體力行,抬手掐訣,捨去半數修為,投入那道溝壑。
狐主兩鬢的頭髮須臾間添上幾縷花白,面容中也爬出數道皺紋,他憔悴長吐出一口濁氣,笑容裡帶著超然物外的豁然,朝眾人點頭示意道:「老夫尚需牽引山下陣法。只能到此了。」
貔貅周身風雨不侵,見狀大笑兩聲,打了個響指道:「今日真是要做個虧本的散財童子了。雖有違我的行商之道,不過小爺確實暢懷。」
他轉頭朝著面容蒼白許多的狐主擠眉弄眼道:「老狐狸,往後記得也傳頌傳頌我的賢名,別再四處說我映蔚城裡都是騙子了,我們只是聰明得多!」
貔貅說著,周身散溢出一道明朗的金輝。那些主動避開他的暴雨,這回順利穿透了他身上那層無形的氣牆,凶狠撲打在他臉上。
貔貅甩了甩頭,依舊喝進一口雨水,一身華服也很快被打得濕透,氣質中失了兩分清貴,多了兩分江湖人的粗野。
狐主還沒開口,狐狸已在對面大聲喊道:「金毛老虎,不錯嘛!我爹說你心性單純,可錙銖必較,是個貪財到骨子裡的人,竟然是他看走了眼,以後小爺認了你做朋友,不必道謝!先前那群好漢都是誰?小爺為何從沒聽過?哈哈,但我人族這邊也有厲害的,等著瞧吧!」
他爬在一棵樹上,生龍活虎地揮舞著手臂,唯恐眾人關注不到他。
狐主:「……」
貔貅聽了他的誇讚並不高興,反氣悶道:「滾!讓我逮著你,我要拔你一尾巴的狐狸毛!」
狐主也笑罵道:「小子閉嘴!」
傾風揶揄道:「狐狸,你而今自認是我人族的啦?」
「咦……」狐狸回過神來,高聲反駁,「不——爹!我還是你兒子啊!」
眾人皆是哄笑。
數月間一直彌漫在眾人心頭的憂慮與焦灼已消失不見,有的俱是英雄相會的豪邁與放蕩。
生死當真無所懼,皆在談笑一念間。
一大妖高呼一聲:「我也來!」
……
白重景凝神注視著峰頂,看著一股股雄厚妖力閃現過後,煞氣一次次被逼回山脈,心臟被半懸在空中,七上八下地打晃。
情形比預想得更好,也比預想得更壞。
他不曾想到,妖境能有如此齊心一日,可以合力將足以滅頂的災禍削減過半。
然而許是山脈悟道,有逆天理,那條小龍到底還是缺一分機緣,或是舊傷太重,如此多大妖在旁護道,仍無法探得那一線生機。
天上風雨之勢更盛。
再拖延片晌,只怕龍脈氣機還是要徹底斷絕。
小火沸騰般的精神煎熬下,少元山上倏然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嘯,似垂死之人臨終時痛不欲生的哀鳴。
山腳處剛成活的一排樹林,以肉眼可見之勢枯萎下去,隨即又被捲入湍急的泥流之中。
煞氣以比之前更凶猛的姿態,紊亂上湧。
可山上已無能出手的大妖。
白重景雙手下垂,收回視線,零散的長髮上掛著細小晶瑩的水珠,沉浸在無力與陰鬱之中。
他身側那佝僂著脊背的老者嘴角帶著涼薄的冷笑,終是走出洞口,邁進雨幕,顫抖著伸出一手,指向少元山的峰頂。
白重景失聲叫道:「阿沖!」
山巔之上,被一眾大妖圍在中間的活屍傀儡,倏然軟倒在地,身形迅速腐朽,直至化為一架白骨。
與此同時,山底陣法中間的那枚妖丹,妖力得以暴漲。
都城的百姓們聽見一道極為熟悉的聲音,蓋過了天地間的晦暗風雨,在他們心中威嚴喝道:「生死在前,寸土莫讓!」
眾人莫名感覺一股悲壯的情緒湧上心頭,放肆痛哭,嘶吼著道:「生死在前,寸土不讓!」
隨著祿折沖那枚妖丹釋放出炙盛的光芒,徹底碎裂之際,萬民一齊驅動的法陣,緩緩將噴湧而出的又一波煞氣往下壓去。
雖然龍脈境況危矣,煞氣變得更為凶戾,不好掌控,最終只沉落回些許。
少年有所感知,望向山腰處,臉上漾出一個微笑,越笑越是歡快,最後咧著嘴角,右手往上一抬,迎著猛烈的風雨,將那庇護眾生的蒼勁神木再次拔高一寸。
人境那邊忽而飛來一道好似輕煙的白光。有如流星散落,破開雨幕,急墜在地。
等他化為人形,眾人才高聲驚呼:「先生——!」
「先生,您出關了?」
少年也是眸光大亮,誇張叫道:「哇——白澤誒!」
他說著瞅一眼林別敘,改口道:「哇——有內丹的白澤誒!」
白澤卻是偏頭看向山腰處,雨水襲打中的祿折沖,對著他略一頷首,拂袖化為白澤原形,仰天咆哮一聲,吐出嘴中妖丹,祭向山中那道深壑。
柳隨月等人面色一怔,看著這一幕,被雨水打花了眼,也打亂了心神,只能嘶啞喊道:「先生——!」
狐狸繃緊了臉,片刻後實在忍不住,「哇」得一聲哭了出來,滑回樹下,跑向再次沉睡的白澤,將萬生三相鏡按在他胸口,一邊調用妖力,一邊感受著他微弱的氣息,痛泣道:「先生,你別死啊——!你死了我爹也要打死我!」
狐主飛躍過那道長淵,瞬轉至白澤身側。
少年摸摸鼻子,與身旁的趙鶴眠對視一眼,小聲道:「我可不是詛咒啊……現下倆白澤都沒妖丹了啊?」
正被他提及的林別敘上前半步,握住傾風的手,與她視線交匯時,笑問一句:「如若真有來世,你如今會願意隨我做天地間那顆淌游的沙礫嗎?」
傾風坦率地笑道:「仔細一想,也不是一件多壞的事。」
林別敘跟著笑,許是眼中蓄著雨水,眼神也變得極為的柔情,輕聲說:「既然如此,那就別留餘憾吧。」
他取過傾風肩上懸掛著的那半枚妖丹,兩手掐訣,祭入山脈,音色微沉,又說道:「傾風——出劍!」
「山河劍——」
傾風高舉右臂,在空中召出兩把社稷山河劍。
山河劍面世之後,頭頂的晦暗風雨霎時間小去三成。煌煌劍光顯耀四方,堪比旭日,同時一股暖流驅走了晦暗風雨直入眾人骨髓的蕭瑟寒意。
「以劍祭道——散!」
林別敘深吸一氣,兩手掐訣,唇間輕吐敕令,將這兩把凝聚了兩族氣運傳承、得過龍脈一縷氣息的神器,重歸於天地。
沸騰的雲海陡然凝滯,天地間倏地出現一抹柔和的清風,壓過了潮水似不停拍打的亂流,又將泱泱下墜的雨水也懸停在半空。
天地翻覆的轟隆聲,靜止於一瞬。
世界陷入一種令人驚懼的無盡寂靜。
絲絲縷縷的金光從雨珠中穿過,鋪灑在少元山上,融入那些被暴雨打至凋摧的植被。
在這壯觀綺麗的空前景象下,蜿蜒的山脈終於停止了崩裂,慘叫泣血的幼龍也掙得一絲喘息。
傾風感覺心脈處空了一塊,失去山河劍的庇護,千瘡百孔的身體有些難以支撐,陳年舊疾紛紛開始反噬,幾個呼吸間,已經失去五感,即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光色。只有雙足還堅強站立著,大腦依舊清醒。
傾風感覺自己置身於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不久後,神智也開始不斷搖纏,正變得渾渾噩噩之際,突然被什麼東西牽扯了一把,心神中出現了幾聲古怪的音調。
已經失去的視覺中,再次出現一抹淺淡的金光。明明滅滅。凝神細看,才發現是一雙眨動的眼睛。
傾風與神識中的金色瞳孔對視良久,才恍然醒悟:「怎麼?你是想要我身上的龍息?」
她這一聲說得不重,甚至不如一滴雨水打葉的聲音。
可無論是身側的林別敘,還是對面的陳冀諸人,都是眼皮跳動,從她口型與表情中觀出端倪。
又無從阻止。
陳冀顫聲喊出一句:「傾風——」
傾風張了張嘴,有許多話想說,到底還是找不到出口,最後只扯扯嘴角,循著龍脈的指引,慷慨向前邁步,躍入那道透不進天光的深淵。
她失重地往下墜落,本以為要直接落入煞氣的霧海,隕身殉道,可很快身體一輕,像被一團浮雲托舉在半空。
一股股精純得近乎凝成實質的靈力,圍繞在傾風周身瘋狂攢動,交錯著從她身體中穿過,道道流光顯得焦灼而不安,可始終尋不到關鍵的契機。
傾風看不見這一幕,只察覺到筋脈中不時有冰冷的觸感滑過,將她破敗不堪的傷勢一寸寸修補起來。
視力稍稍回復些許,傾風努力地看,瞧見了幾道微弱至極的光點,不明所以,下意識伸手觸摸。
並無用處。
傾風受到龍脈情緒的影響,也變得惴惴不安,呼吸不自覺地急促起來。燥急中,腦海中出現了林別敘的傳音。
「傾風,你走過三百年的時光長河,也經歷過霍拾香的人生百態,用你的道心,為這龍脈點靈。」
傾風循他指示,從記憶中將那些歷練一一翻找出來。
起初還有些浮躁,總有股濃勃的哀痛縈繞心頭,致使思緒屢屢飄散。到後面,那憂心如焚的龍脈受她安撫,終於沉入心神,隨她廣闊天地之間自由飄蕩。
傾風沿著界南到刑妖司的路走了一程,又一路走過昌碣,來到妖境的都城。
她的身後多出了一道模糊的影子,與她緊緊相隨,與她心意相通。
二人一齊走過那萬古的長河,最後隨著光色漸薄的紅日走入險峻的高山。踩著回環的山路,來到山鼎之頂。
傾風沒有回頭,站在融融的風煙之中,聽見一聲低沉的龍吟。
她重新睜開眼,面前那些混亂的光流,已構成一條龍形的骨架,親切地圍著她游動。
傾風伸出手,按在幼龍的鼻尖。
幼龍空洞的雙目中緩緩凝聚出琉璃般的光彩,最終化為一雙金色的瞳孔,倒映出傾風的削瘦身影。
虛幻的骨架上長出血肉,血肉上又長出層層的金色鱗片。
它張開嘴,無聲咆哮,從鼻間噴出一道和暖舒適的氣息,鑽入傾風的筋脈,緊跟著腦袋往下一彎,頂著傾風衝出深淵。
幼龍掠雲騰飛,直入長空,那聲龍吟帶著無形的氣浪,響徹九霄。
它瘋狂游動,天地間的盎然生意朝它狂湧而至。覆蓋著金色鱗片的長尾一次次朝著雲層鞭抽而去,將彌漫天空的厚重黑雲頃刻揉散。飄在半空的雨水也被砸碎成銀潮似的的水花。
天光傾斜而下,一片堂皇。
沉寂的山底,傳來陣陣喜極而泣的歡呼。
聲潮似海,蕩至萬里。
險些頹然倒地的陳冀,也驚然挺身,目光追著幼龍身上那道衣袍鼓蕩的身影快速移動,心臟快到極致,最後不顧形象地大笑起來。
山河劍的威能徹底消散,風聲再起,雨水沉落。
那清朗的日光照在幼龍的金鱗上,反射出一場光彩絢麗的金雨。
祿折沖看著這浩瀚盛大的場面,竭力大睜著眼,想將廣闊山河的每一寸都看一遍,記入腦海。妖丹破碎,最後一絲強撐的心念又消散,身上皮膚開始寸寸焦黑龜裂。
他屈了屈手指,帶著無限的恨意,低低怨悵道:「我憎……此方天道。」
隨即又笑了出來,淚水滿面。
——這可人間,還算有點意思。
當白重景回頭看去,這位曾縱橫妖境數百年的妖主,已在一片沸騰的歡呼聲中化為焦土。
白重景撲了過去,想將那堆齏粉攏到一處。可山上狂風烈烈,不管他如何遮擋,祿折沖僅餘在世的這點痕跡也很快被風吹散,或是融化進雨水跟泥濘之中。
白重景抱著一件黑色長袍,喉結滾動,面色茫然不已。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心神也游離到不知何處,只覺得眼前諸事,皆是虛假。
直到一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頭頂叫出一句:「阿景!」
白重景的眼淚決堤而出,悲傷得難以成言,跪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
「陳傾風——」
幼龍馱著傾風,安穩放在山道,自己則玩耍一圈,疲憊遁回山脈。
「陳傾風!!」
人群尖聲吶喊,朝著她的方向蜂擁過來。
柳隨月的聲音最為清脆嘹亮,可速度比不上別人。方跑到一半,已被柳望松超了過去。
陳冀那雙時常叫喚著酸軟的老腿,此時健步如飛,竟是最先趕到的幾人之一。
「你這逆徒——簡直嚇死為師!」
陳冀拍了拍傾風的肩膀,老淚縱橫,一張臉上又哭又笑,皺紋全堆疊在了一起,抄起竹杖就要抽向傾風的屁股,被邊上的張虛游等人急急攔了下來,並將他擠了出去。
「陳師叔,莫急!」
「陳冀你這人怎還是如此不講道理?」
「傾風師侄辛苦了!這都清瘦了!」
「陳傾風,我的大護法你沒忘吧?」
「傾風,乘龍是什麼感覺?你跟它商量商量,也帶我飛一次唄。」
「能多飛兩次嗎?刑妖司正缺銀子呢。」
「陳傾風,你可真是英勇啊!我今晚睡覺怕是夢裡都是你!」
傾風樂呵呵地笑著,臉上肌肉有些許僵硬,根本聽不清眾人都在叫嚷著些什麼,只一個個點頭回應。
她在人群中環視,最後在天光水光的交融之處,看見了清逸臨風的林別敘。
二人遠遠相望。
陳冀順著她視線望去,表情一黑,大叫出聲:「快,快扶為師一把,為師站不住了!」
傾風趕忙上前,想要攙扶。周師叔快一步代勞,殷切道:「此事我來,傾風師侄好好休息便好!」
「我才不要你扶。」陳冀嫌棄地甩開周師叔,叫嚷著道,「下山下山!林別敘那小子呢?你過來,你親自扶我!」
一群人吵吵鬧鬧地往山腳走去。
四時風月,滿山開遍。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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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辛棄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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