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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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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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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9 00:58: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二百章 千峰似劍(七十九)

  祿折沖猛然驚醒,虛汗淋漓。手臂高抬一揮,撞到了牆面上,發出一聲悶響。

  屋內被白重景點了盞燈,青年守在孤燈前,兩手環胸,對著那點火焰出神地望。

  屋外是亮堂的光色,室內則是驅不散的陰冷。有著與世隔絕的昏暗。

  白重景聽見動靜,反應慢了一拍才轉過身,看向床上的人,猶豫一瞬,從桌上倒了碗水,端到祿折沖面前。

  他拖了張小木凳,將水碗放在上面,不去看祿折沖艱難起身的狼狽模樣,回到那張四方桌前。準備坐下時,耳朵微動,聽見了外頭陣陣吵鬧的喧嘩,推門出去,朝著少元山的方向長久佇立。

  等白重景一身熱汗地回到屋內,祿折沖已經喝完了水,胸前的衣襟被打濕一片,邋遢地黏在身上,半躺著粗重喘息。

  白重景靜靜站著,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悶聲開口:「你輸了。」

  過了會兒,又改口說:「我們輸了。」

  祿折沖低聲自語道:「我沒有輸——」

  他周身妖力濃鬱,不自覺地外溢。又因斬斷龍脈的山河劍被取走,一股新的、微弱的生機,開始反哺他近乎枯竭的身軀。

  與之一同出現的,還有些斷斷續續的片段,裡頭盡是傾風孤寂而堅挺的背影。或立於飛霜,或思於黃昏。

  她身後的城鎮燈火閃爍,零星幾點的燭光隨著路上飛揚的沙塵,如星火燎原,變得繁盛而熱鬧。

  清冷的山道上,背負長劍懷志而來的勇士一位接著一位。如江河入海,追隨在她身後。

  祿折沖氣息運岔,胸口巨痛,彎下腰嘔出一口淤血。

  他緩了緩勁,閉上眼睛,凝神操控起遠在都城的那具傀儡。

  傀儡步伐急促地穿過回廊,衝向書房,拾起桌上公文。待批閱完最上方的十幾回信,不知是喜是怒,激得他怪笑兩聲,心神牽動間又吐出一口血,這回徹底暈死過去。

  妖境都城的樓閣比昌碣的要高壯許多。一座依山而建的華美宮殿,甚至好似能直入雲霄,不真實地墜在天邊,連路邊栽培的樹木,都顯得靈氣逼人。

  傾風站在城門,遠遠瞧去,對比試煉中見過的那座古老都城,已全然看不出三百年前的原貌,只叫人嘖嘖稱奇。

  傾風沒見識地在街上逛了一圈,察覺城中氣氛有種劍拔弩張的凝重。

  想是祿折沖已將龍脈垂危的消息如實告知百姓,一路游覽所遇的人群,皆在憂心忡忡地探討來日的安排。倒不至於動蕩慌亂。都城百姓對祿折沖的治理,似乎頗有信心。皆在耐心等待官吏議出定論,再布告天下。

  走得累了,傾風選了間無甚出奇的客棧,坐到二樓臨窗的位置,點了碗麵。

  小二剛端了面上來,周遭的客人便相繼起身離去,行色匆匆、面有驚惶。下樓梯時幾人險些發生推攘,堵在後面的賓客,不時隱晦地拿餘光瞟向傾風。

  從傾風走入客棧到此時,不過半炷香的時間,客棧四周已充斥滿大妖的妖力。

  房樑、窗外、大廳,以及對面那來不及收拾碗筷的木桌,都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出現了一道陌生的人影。

  傾風自顧著吃麵,恍若未聞,只是在瞧見一人輕飄飄地落在窗外的瓷盆上時,抓著筷子往下一點,不悅朝那人道:「那個誰,下來,別壓壞了人家東西。」

  對方真聽她話,身如一片鴻羽,從花盆上跳了下來,直愣愣地杵在傾風身側,盯著她大快朵頤。

  傾風泰然自若地吃完一碗麵,又端起茶水喝了兩口,才愜意地翹起腿,拍拍桌上的木劍道:「也別浪費時間了,直接喊祿折沖來。」

  不知是誰人接了一句:「好大的口氣。」

  「自然是有點底氣在,才敢說這樣的大話。」傾風緩緩起身,笑道,「祿折沖該是已經知道了,何須多此一舉,走這過場?」

  傾風說著一腳蹬開身側長凳,明暗處少說幾十名大妖,紛紛如臨大敵,一同釋放出震懾的妖力,只要見傾風稍有異動,便拔刃張弩,凌厲而發。

  傾風抬手朝虛空一抓,一股堂皇而威赫的劍意無端凝聚於她手心,驟然蓋過了大妖們無形的威懾。

  現場靜得落針可聞,唯有傾風一身瀟灑的疏狂,抓著山河劍挽了個劍花,平易溫和地看著幾人微笑。

  樓梯下傳來節奏分明的腳步聲。

  人影未至,守在扶梯旁的大妖已恭敬朝後退去兩步,彎腰行禮相迎。

  與問心試煉中那個差點被傾風一掌拍死的「二郎」有七成相似的青年,穿著一身水藍長衫走了上來。眸光幽沉地與傾風對視。

  「聽說兩把劍都可以殺你。你更喜歡哪一把?」傾風左手抄過那把木質長劍,與山河劍並在一起細細打量,忽然無辜一笑,說道,「哦,忘了說,好久不見啊祿折沖。真是命運弄人,沒想到我活著回來了吧?」

  祿折沖默不吭聲地看著她,半闔的眸光毫無波動,底下是不加掩飾的蒼然與冷意。

  傾風見他反應沉悶,將手中山河劍散去,木劍也丟回桌上,無比真誠地攤開兩手道:「我不是來自尋苦吃,開個玩笑而已。祿折沖,我是來找你借人的。」

  她重新坐了回去,一手搭在桌上,說:「我走過了身後林——身後林就是你意念顯現在巨木妖域之中的那片迷瘴。說實話我是挺佩服你的。三百年的路太長了,我第一次覺得長生不好,我可能走不了那麼遠。以前我對你是有一點小覷。可惜的是,在大道之前,你選擇了左邊,而我選擇了右邊。我們都是選定道路後絕不回頭的人,只能一往無前。你我之間又只能有一個對,那錯的只好是你了。」

  祿折沖的傀儡冷笑著應了一句:「你特來挑釁我?」

  傾風叫屈道:「方才那幾句,我分明是在誇讚你。只是我這人實誠,不大會吹捧。」

  祿折沖朝她走近,兩指往桌角上隨意一按,再抬起時,木板上出現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他漫不經心地說:「兩境劍主?呵,你既親自送到我面前,我也可以直接將你製成傀儡,屆時哪怕龍脈消隕,我亦可以用山河劍庇佑住更多的妖境百姓。陳傾風,你是洗乾淨了脖子,好心來提醒我的?」

  傾風自信笑道:「你想得真美,真要動手,先死的人一定是你。」

  她端起桌上那杯未喝完的水,一飲而盡。反蓋到桌上後,用手指敲擊著杯壁,姿態閒適地看著他。

  一眾圍觀的大妖聽得滿頭霧水,不敢放鬆心神,可聽著傾風的豪言又忍不住嘴癢,譏誚道:「未免自視過高了,就算是劍主又如何?十個八個能殺,百個千個也能殺嗎?」

  傾風古怪地看向他們:「我殺你們做什麼?我只是想借你們去少元山,幫忙壓制龍脈的煞氣。」

  她一臉欠揍地寬慰道:「別太瞧不起自己,把自己說得好像砧板上的瓜菜一樣,送我面前一刀一個地剁。那我還不樂意呢。」

  眾人聽得胸口直冒邪火,看向靜默下來的祿折沖。

  祿折沖似有所感,微微偏過頭,陰沉著臉掃了眼空無一人的左側。

  千里之外,潮濕舊宅內,輕重不一的叩門聲從帶著裂紋的門板外響起。木門的晃動拂起地上厚重的灰塵,自縫隙裡透進的搖搖欲滅的火焰。

  室內是無邊的寂靜,連呼吸聲都被沉悶的空氣壓了下去。

  來人起先還保持著穩重,到後面愈顯急促,已是兩手交錯著大力拍門。

  沒持續多久,大抵是被人教訓「啊!」了一聲停下動作,規規矩矩地緩敲了三下。

  白重景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握緊雙拳,手臂上肌肉繃緊,蓄勢待發。

  「吱呀」一聲,來人直接將門推了開來。

  一穿著草鞋的小童率先邁過門檻,大搖大擺地朝前走了兩步。嫌屋內光色不夠,又回頭將門推得更大。

  他彎腰摳了摳腿上發紅的蚊子包,被灰塵嗆得鼻癢,連打了兩個噴嚏。在屋內二人之間轉了一圈,自發走到白重景身前,熟稔拍打著對方結實的肌肉,略有些嫌棄地道:「村長,你怎麼長這樣了啊?你大變樣了!」

  說著將臉湊上去蹭了蹭,把剛流出來的鼻涕全抹到了白重景的褲子上去,大發慈悲地給了句寬慰:「不過還行吧。」

  白重景懵了。迷茫抬頭,看向緊隨而來的林別敘。

  林別敘一臉歡喜的模樣,真誠地胡扯道:「許久不見,白將軍。不請自來,找將軍敘敘舊,不介意吧?」

  白重景不給面子,硬邦邦地吐出一句:「我有與你有什麼交情好敘舊的?」

  「咦……」

  林別敘一低頭,白重景就覺得不妙,果然這廝頂著他那張俊逸拔俗的臉,惆悵不已地控訴道:「白將軍真是貴人多忘事。當初你深夜來我房中找我解惑,傾風師妹不滿要將你趕出去,還是我好話說盡,才將她勸了下來。」

  小童聞言退了兩步,歪著腦袋重新打量起白重景。

  白重景莫名被他看得頭皮發麻,也皺著眉與他對視。

  小童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一本正經地說:「我娘說過,忘恩負義的人……」

  他有點忘了後面的話,頓了頓,自己胡謅出一句:「要被倒栽進土裡一百年!你完了!」

  林別敘推了自己徒弟一把,掰正他的肩膀,說:「你認錯人了。那個才是你爹。」

  小童望向躺在床上,半幅身骨已裝進棺材的垂朽老人,表情有些崩裂。

  桃桃坐在門檻上曬太陽,也挺直了背,震撼地發出一聲:「啊?」

  「你到底要做什麼?」白重景幾步邁過去,阻隔了眾人視線,「林先生,我尊稱你一聲先生,可你若想在我活著我的時候殺了他,怕是沒這個實力。還得多帶些人來。」

  祿折沖轉動著脖子,認真端詳起那兩名小童,神色變幻不定。有懷疑也有震愕。

  「我來不是為了殺他,只是給你們帶來兩個故人。」林別敘溫和笑道,「這兩位,是當年你二人在少元山妖域裡栽下的種子,受與陛下同宗同源的妖力催發,才化為人形。與陛下也算是淵源頗深。」

  白重景兀自不敢相信,瞪大眼道:「怎麼可能?」

  林別敘慨嘆道:「所以,這世間的緣法、際遇,皆是玄妙啊,如何能一言篤定?」

  他瞥向暗處的祿折沖,已有所指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卻有意外之得。陛下認為如何呢?」

  小童再次走到白重景身前,抓了抓他的衣袖,等他低下頭,一臉沉肅地道:「這位叔叔,你說我師父不敢打你,但是我敢。我可比我師父厲害多了。」

  他齜牙咧嘴做了個凶狠表情,大拇指對著脖子橫長一抹,威脅道:「你要是不把第二個村長交出來,我就不客氣了!」

  白重景被他氣笑,忍住了沒一腳直接踹開他,語氣鄙夷道:「你不客氣給我看看。」

  小童於是將身後的竹箱放下,又把一路上撿來的好看葉子與圓形石頭也從懷裡摸了出來,放到安全的位置,做好準備後,就地一躺,開始淒厲乾嚎著滿地打滾。

  桃桃有樣學樣,跟著跑進屋裡,不顧形象地放肆撒潑。

  白重景:「……」

  他瞠目結舌地倒退數步,緊靠著床架,用眼神向林別敘詢問。

  小童的嗓門一波三折,清晰洪亮,好似在唱一曲音調不準的戲詞:「你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

  桃桃:「不起來!」

  小童悲傷哭叫:「半個爹,你怎麼不要我們?村長,這個大塊頭欺負我!」

  白重景額頭青筋暴突,吼道:「林別敘!」

  林別敘攤了下手,表示自己也沒有辦法。

  「我這兩位小徒自幼吸收神樹的妖力長大,陛下而今氣息奄奄,他們若真有心,吸走陛下身上的幾屢妖力,不必我動手,他自維持不住都城的那尊傀儡,就只能撒手塵寰了。」林別敘聲線平坦道,「除非你忍心能殺了他二人。」

  小童哭聲陡然一止,抹著臉糾結道:「不要吧?」

  祿折沖咳嗽一聲,從胸腔內擠出老風箱似的低沉聲音,將眾人目光吸引過去,朝小童與桃桃伸出手。

  兩個小孩兒利索地爬起來,挪動著碎步朝他走去。仔細看著祿折沖,仍是有點不敢認,可想到他是第二個村長,見他落寞至此,莫名的悲愴用上心頭。

  小童真誠地抹起眼淚,靠在他床頭,歪著腦袋哽咽道:「村長,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桃桃摸了摸他乾瘦如柴的手,有點害怕,跑回去抱起斗笠,遞給祿折沖,眼神裡滿是憂慮。

  祿折沖沒有去接那個斗笠,只是坐起來,將顫抖不止的手放到兩人頭頂,輕柔地撫摸。好似看見了當年只會對著他哭鼻子的白重景。

  小童尚不知什麼未臨的天災地劫,只覺得祿折沖在外過不慣了苦不堪言的生活,一臉天真地道:「村長,你跟我們回去吧。村長說少元山需要你。」

  祿折沖回憶起那個僅待過半日的世外桃源,想起自己人生的起步,本以為三百多年過去,早已成過眼雲煙邈矣難尋,不料回憶之下竟歷歷在目。

  生平第一次,有了種疲憊不堪的感受。

  他喉結滾了滾,將手收回來,重新平躺到床上。

  林別敘上前接過斗笠,放在祿折沖的胸口。後者睜開疲乏的雙眼,眸色幽深地看著他。

  「那少年……本是將斗笠送給傾風,多半是想讓她借此與你做個買賣。可傾風轉手便送給了桃桃。或許也是天意。」林別敘面無表情地說,「收下吧。你若是現在死了,確實是麻煩。」

  祿折沖不以為意道:「我還不至於,需要你來擔心我是否短命。」

  話雖這樣說,他還是一手按上斗笠,徐徐吸收走上面的妖力。

  林別敘笑道:「算承傾風一個情面,煩請對她客氣一些。」

  祿折沖破天荒地有點動怒,哂笑道:「誰對誰人不客氣?」

  林別敘摸了摸鼻子,無奈搖頭輕笑。

  支著窗戶的客棧二樓。

  傾風坐姿慵懶,看著已無行人走動的街道,問道:「既然你已經賭輸了,也別無他路,為何不願意再隨我賭一次?」

  「我沒有輸。」祿折沖的嗓音嘶啞難聞,「你以為龍脈受損至此,是你們灑灑水、種種花就能修好的?太過天真了,一滴雨,能解得了沙漠的旱?陳傾風,事無絕對,不到最後,你也不一定是對的。」

  「我以為祿折沖該不會是一個甘心認命,就地等死的人。」陳傾風做出個誇張的詫異表情,「你妖境左右已至窮途,而今其實是為自己搏命。怎麼只允許你祿折沖能逆世而為,不許他人敢志撼天威呢?你說杯水車薪,可我相信願隨你求道的那些英豪,寧願做那杯被火烤乾的水,也不會想做被活活燒盡的乾柴。」

  祿折沖不屑笑了一聲,轉身從一干親信臉上掃過,語帶諷刺地問道:「誰要同這劍主,去少元山救那條將死之龍?」

  一眾大妖屏氣凝神,默不吭聲。紛紛低下頭,避開祿折沖的視線。

  祿折沖唇角笑意發涼,隨即隱沒,很快又轉成一抹似有似無的自嘲:「好。我為你們鋪好路,你們不肯走。罷了,也確實我有悖允諾,有違初心。」

  他背過身,收起所有表情,離去前淡然丟下一句:「想去就去。何必鼠首僨事。你們自要豁出命去填那無底的坑洞,我還樂見其成。死在遠處,不必我來收屍。」

  他說得無情,走得也乾脆。留下一群慚愧不安的妖將,群龍無首,只能面面相覷。

  傾風按捺到人走遠了,才一拍桌子,問距離自己最近的青年道:「所以你們往後,聽我的了?」

  那人不善冷哼著,頗為硬氣地道:「我主只有祿……」

  傾風打斷說:「給你摸摸山河劍?」

  青年冷冷瞪她一眼,不滿咽下原先的話。

  另有數人也圍了過來,可並不靠得太近。各懷心思地站在不遠處,無意來與傾風攀談交情。

  他們對人境百姓有著消不去的偏見與戒備,若非傾風執掌社稷山河劍,眾人此刻斷然不能心平氣和地與她坐在同一間客棧裡喝酒,為同一件事奔波。

  不多時,一妖兵雙手捧著個木匣朝傾風走來,躬身說:「主子請你將此物轉交給狐主。」

  傾風正要打開,聞言遲疑道:「我不能看?」

  那人回說:「可以看。但主子說你看不懂。」

  傾風最不能接受他人這般挑釁,當即開了盒子,將裡面厚重的一疊紙張盡數取出,煞有其事地鋪開查看。

  ——發現還真看不懂,全是各種繁復的秘文與陣法的繪製。

  傾風身旁的青年暗暗瞥了兩眼,倒是認出些粗淺,鼻翼翕動,忽然「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反應之大,將傾風嚇了一跳。

  其餘妖將也是面有悲慟。

  傾風謹慎收好東西,才去問那魔怔般抽泣的青年:「哭個什麼?你能看得懂?」

  青年雙肩顫抖,一時說不出清楚的話,只伏在地上,似在深自疚責。

  邊上一面容清冷的刀客主動上前一步,垂眸掃過青年背影,眉目中浮現出隱約的不讚同,開口解釋道:「我主當初為密謀人境氣運,曾向人境運送過不少丹藥,能叫尋常百姓也輕易掌控大妖遺澤。你該有所耳聞。」

  傾風不想在大難之前與他們翻算舊賬,是以忍住了沒提,目下聽他主動談及,回憶起當初人境因此生出的樁樁血案,心中也不免生出一股寒涼的戾氣,隨之表現在臉上。

  刀客雙目無神,心不在焉地看著桌上的杯盞,續道:「我主能煉製活屍傀儡,是因其木身本體屬陰,妖力又極盡正中包容,可以將他族妖法化為己用。那些丹藥之所以能叫人族安然化用而不暴斃,正是因為有我主妖丹的調和。我主耗費本源妖力,再佐入龍脈煞氣,才製成你所見的丹藥——能讓普通人族也領悟出大妖的神通。」

  傾風唇角肌肉不自然地繃緊,冷聲道:「你可別是要告訴我,你們要將那些丹藥分發給尋常百姓,好驅使他們……」

  「不是!」刀客一字驟然拔高,喝斷了她的話,直截了當道,「以妖族先人的屍骨與我主的妖丹為祭品,再以人族的活血驅動陣法,即便是普通人,身於陣法中,也可以壓制住少量的龍脈煞氣。」

  他咬字很重,說到後面又變得有些滯澀:「陛下原是想帶著城中半數的年輕子弟,將都城搬遷至距少元山最遠處的邊地,以保全災劫傾覆下的妖境火種——這已是末路時的唯一應策,只可惜我等多數未有同意。陛下的妖丹,支撐不了三五年的陣法。如此之計,最後也不過是自取滅亡。何況……我等實不願意,丟下妖境萬千百姓,獨自逃生。」

  刀客聲音低了下去,「我等還是想……」

  就如傾風所說,他們還是想試一試、博一搏。寧願在洪波巨浪中被拍得粉碎,也不願在苟且中了此殘生。

  血火之間,滾滾紅塵,誰說就定然沒有一條兩全的路,等著他們去走?

  刀客心潮翻湧,一時語塞,草草結束了話題:「盒中應當還有我主的妖丹。兩境屏障消除之日,若能擋住反撲的煞氣,許能多爭得一線生機。」

  傾風伸手一摸,果然摸到半枚氣息與顏色俱已黯淡許多的妖丹。思緒混亂像是打了死結,不知該作何想。

  刀客說完,一腳踢了下跪地的青年,厲聲道:「起來。別叫人瞧不起,丟我主的臉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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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9 00:58:3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看試手,補天裂  第二百零一章 千峰似劍(八十)

  青年從地上爬起來,又被刀客粗暴地橫推了一把。

  大抵是看不慣他這萎靡不振的模樣,刀客火氣深重。

  其餘大妖領會出祿折沖的深意,同是心煩意亂,不再逗留,相繼離開。

  刀客說:「我送你一程。」

  傾風千里迢迢趕來京師,半日功夫沒待上,只來得及吃上一碗麵,就被催著送客了。

  她總覺得這刀客說的話有另一層涵義,婉拒道:「不必了吧?」

  刀客不再多說,起身走下樓梯,站在一樓的門口處等著她。

  去往城門的一路上,刀客只抱著自己的佩刀沉思。心中一腔翻江倒海的情緒,醞釀到街巷的盡頭,才終於說出口。

  「坦誠而言,我對你是有些怨恨。若非是你,我主的精妙謀算不會落空,妖境不至於再臨塗炭。」

  傾風淡淡道:「哦。」

  刀客又說:「想來你對我等也是如此怨恨。」

  傾風張了張嘴,最後將一些虛偽的話咽了下去,只道:「與黎庶無關。」

  刀客頓了頓,艱澀地道:「妖境數次征伐人境,血仇似海,然人境百姓還肯踐行仁義之道,解我妖境倒懸崩亂之困,當得大恩。若海內真有安泰之時……我等別無二話,自願受縛,只懇請能善待我妖族子民。」

  傾風多看他一眼,將身後把那木質長劍取下,扔進他懷裡,還是那句:「與黎庶無關。」

  「都城的麵挺好吃的,這把劍送給你主了。」傾風闊步離開,抬起手在空中揮了揮,「不必相送,我在少元山下靜候諸君!」

  夏日燒烈,暑氣漸濃。

  晚間一場涼雨過後,初晴時分,祿折沖下令召集百姓,前方少元山扶危救世。

  雖知此行一去難回,響應者依舊無數。

  臨行之日,半城皆空。

  最後兵卒們強行將一群老弱稚童提出隊伍,命他們在城中等候。留下一小支人馬在都城戍衛,其餘人浩浩蕩蕩朝著少元山進發。

  古有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可今日熙攘往來,舉城赴難,無為私利。

  大道之下,一身且輕,如飛鴻踏雪,影跡難留。唯能盡己所能,做冬日幽火,照方寸之地,留意氣豪情,作明月清輝,普照萬里、亙古如斯。

  這一條山重水復的曲折道路,走得酣暢痛快。

  待徒步趕至少元山下,用了接近四個月的時間。

  扛著農具前來開荒的百姓,本已做好了見到一副疏荒慘淡景象的打算,畢竟傳聞中的少元山,向來是鬼神莫近、寸草不生的。

  可此時山底早已住滿了從五湖四海群聚而來的百姓。一條清通過的河流沿著山脈如銀河環繞,河面明淨透徹,清波淡淡,倒映翠綠山峰,岸邊鶯飛草長,花木匆匆,生生不息。

  農戶們扛著鋤頭站在河流下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操著不同的鄉音,吹噓著天南地北的奇事。

  一群背影幹練的婦人挑著沉重的扁擔去給新栽下的林木澆水,沿途聽了兩嘴,噓聲質疑。

  女郎們推著板車路過,扯著嗓門催促眾人歸家吃飯,說說笑笑地去給住在山上的修士與妖族們送飯。

  幾個身姿靈巧的少年背著斗笠沿著險峻的斜坡熟練滑滾,被邊上的婦人揪著耳朵賞了一個板栗,這才蔫頭耷腦,老老實實地走路下山。

  一派悠閒自在、生動和樂的景象。

  來自都城的百姓們,被一派安詳和融的氛圍所包容,一時間瞠目結舌,又莫名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而附近的百姓,早已為他們選好地方,幫忙紮起臨時的營帳。

  入秋之後,天清氣浪,山上顏色開始在紅、黃、綠之間漸次變化。狐主率領眾人重新開始加固陣法。

  都城的百姓早早聽聞過陣法的存在,並跟隨一眾大妖學習了如何使用那處陣法鎮壓龍脈的煞氣,可親自從高處朝下縱覽,瞧著那神乎其技的陣法,更像是個殘缺的圖案。

  起初眾人還以為是自己寡見少識,後來與附近的住民閒聊,才知確實如此。

  一皮膚黝黑的青年擦著額上汗漬,笑著告訴他們:「另一半在人境。」

  眾人大驚道:「人境?」

  他們不由放低了聲音,心虛地對視後,訥訥地道:「人境的百姓真能操持住如此大的陣法嗎?」

  青年沒察覺出他們的憂慮,興奮地介紹道:「是哩。人境的百姓都在對面,同我們一樣,忙著開荒栽樹,接我們回去!」

  邊上人來了興致,立馬搭話,驕傲地拍著胸脯道:「我聽我爺說,我祖籍便在人境,且在京城邊兒上,那地方叫儒丹。祖上來妖境這邊行商,結果天地忽分兩境,就再回不去了。我爺去世前,還叮囑我若有機會,帶他牌位回儒丹城看看,叫他也能長長見識。」

  邊上的人聞言也湧了過來,熟稔地與他們招呼,得意炫耀道:「上回狐主借著一個法寶的神通,給我們瞧過一眼人境的景象。哇,那好山好水,成堆的糧食跟成片的農田……」

  一青年聽不下去,笑罵道:「你小子,嘴裡吞來吐去就那麼幾個破詞兒,都說幾遍了。」

  「我若是說得太文雅,你小子聽得懂嗎?高人有句話叫做大道至簡!」

  兩人笑著打鬧起來。

  「這有什麼好說的?我告訴你們,何為緣分?不過那短短幾息的鏡影,我可是在裡頭見到了個與我有八成相像的大哥!屆時真碰上面了,非得與他拜個兄弟!不定祖上是出自一家。」壯漢搓著手,臉上笑容洋溢,既有些藏不住的忐忑,又有種無比的憧憬,他扭頭眺望少元山的峰頂,小聲說道,「想是快了。不知能不能趕上過年。」

  日子不經催,這段閒聊過後,似乎只是眨眼功夫,一日晌午,少元山整段山脈忽然傳來一陣猛烈的顫動。

  天空烏雲匯聚,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遮天蔽日,在晝尤昏。

  百姓們聽聞巨響,立即扔下農具,穿上防雨的蓑衣跟斗笠,有序而齊整地趕往陣法所在,據守在各個要處。互相依靠,遙望山頂。

  傾風等人踩著一地厚重落葉登上山巔,守在兩境屏障之前。

  狂風自平地席捲而起,順著山坡凶猛而上,草木不堪摧折,葉片如大雪團團灑落,在空中盤旋飄揚。其聲勢之凌冽,肖似鬼哭狼嚎。

  一道紫色雷霆貫穿天幕,劈落在屏障之上,明耀電光一瞬間照亮寰宇,而天空也宛若破開一個巨口,積蓄已久的暴雨如銀河倒沖,傾盆而下。

  劍氣凝成的灰濛屏障在暴雨沖刷中寸寸開裂,再難支撐,散成無數碎小的流光。

  一時間好似月落海上,撞開滿天光華。

  叢叢密集的人影朦朧於璀璨的光色之中,互相翹首以盼,在對面尋找著熟悉的人。

  狐狸踮起腳尖,淚如泉湧,殷殷叫了一聲:「爹——!」

  他那沉穩內斂的父親聽見了,不過沒有回應。

  傾風也叫了一聲:「師父!」

  陳冀不輕不重地回了一聲,不管對面的人能否聽見。拄著竹杖,一臉的高深莫測。

  山底百姓們透過茫茫光霧,看見了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雙方脈脈對視,遠隔了三百年的血脈,在這一刻卻仿似再次交融。心頭顫動間,彼此先是扯出一個生疏的微笑,緊跟著流露出面對袍澤同胞的感懷動容。

  可惜這磅礴絕倫的壯麗美景未能持續多久,待兩境屏障徹底消散,中間一條深不見底的漆黑溝壑暴暴露出來。

  一股雄渾煞氣,正如岩漿似噴湧而出,飛速朝上蔓延。

  眾人不覺心神一緊,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命門。縱然做過十足的打算,可親身面對這恢宏壯闊的凋敝之勢,仍是會生出一種山窮水盡的窒息與心悸。彷彿自己不過是只被壓在指尖的螻蟻。

  狐狸也本能地開始腿軟,兩股戰戰。

  此時,狐主低沉的聲音響徹天地:「守陣——!」

  山底的陣法隨之亮起,人、妖兩境的殘缺法陣,貫連成完整的籙文。光色並不刺眼,是一種偏向正中的柔和,代替被遮蔽的日色,照出眾人堅毅的面龐。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

  眾人齊聲誦念,震耳欲聾,一時間蓋過了呼嘯的風雨,成功將那翻湧上來的煞氣止在半道。

  地底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

  少元山的山壁上崩出無數道裂紋,山石隨著震動滾滾而下。

  陣法的威力隨時間開始減弱,而少元山那條龍脈仍舊未有悟道之像,反是那股煞氣再次濤濤翻滾起來,欲衝破桎梏肅殺天地。

  眾人被淒迷的雨水澆得渾身發冷,近乎睜不開眼。心臟也好似停了下來,不住往下沉落。只將失望之色掩飾得完美,未在臉上表露半分。

  傾風透過急驟的雨幕,與對面山巔上的人群對視。簇簇雨花中,只能憑借身形與衣著,辨認出幾個熟悉的人。

  傾風試著上前一步。

  忽然間,少元山那株最大的神樹散發出淨澈的白光,長枝似玉,飛速抽長,樹葉搖動間,繁茂如一頂寶蓋,遮蔽住一群瑟瑟發抖的飛禽走獸。

  剛要冒出頭來的煞氣,被無形之力猛然按了回去。

  傾風停住步伐,偏頭望去。

  屏障消散,那位少年村長終於帶著族人離開妖域,此時就站在眾人東面。

  「陳傾風。」少年村長兩手抱胸,依舊是光著腳,兩腿布滿泥濘地站在山道上,不顧雨水打身、污水濯足,粲然笑道,「好久不見。還要多謝你,讓我看了一齣好戲。」

  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輕快道:「沒想到啊,三百多年後,我還有幸能照到外面的太陽……哦,沒有太陽。淋淋外面的雨也不錯。」

  他赤著的兩隻腳逐漸化為深色的樹皮,在山道上扎根,一身登峰造極的可怖修為,也在與煞氣的角力中急速流逝。

  他身後的一干大妖俱是面色從容,笑意無畏地看著眾人。

  少年灑脫地說:「我等本是長於少元山的妖族,受山脈靈氣蘊養,才能存活三百多年。與它同生共死,也是應當。這三百年間苦心修煉,而今還道於龍脈。只是我身後的這些孩子,終究還不諳世事,還要麻煩你們幫忙照養。」

  一群孩童乖巧跟在他身後,睜著烏亮的眼睛四處張望,對這削人形骨的苦雨,好奇勝過於恐懼。

  傾風迅速調整了心情,笑道:「我早說了,都認我做師父,或是入我陳氏,記在我師叔們名下。刑妖司定要好生撫養。」

  貔貅不客氣地道:「想得好美!都搶走啊?我映蔚難道養不起嗎?」

  狐主也難得地柔和了表情,玩笑說:「隨我去平苼也不錯。我平苼城中多出君子。」

  狐主身側走出一名大妖,化為原形,疾馳至少年身側,屈膝趴下,引幾名小童坐到背上,伏著他們往山下奔去。

  了卻後顧之後,少年長鬆口氣,說道:「無罣礙了。」

  他回過頭問:「你們有什麼想說?」

  曾收留過傾風幾晚的那位青年率先開口說:「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帶酒。我此生還沒喝過外面的酒,據說烈得更有江湖的味道。」

  林別敘溫和一笑,爽快道:「先生既要,定為你取來。」

  他身形急掠,快如奔雷,飛向不遠處的營帳,取來一壇清酒,抬袖一揮,將其拋到青年手上。

  青年仰頭痛快飲酒,喝了個酣暢盡意,不說好壞,將酒壇倒轉過來,對著地上一摔,瀟灑笑道:「別無所求,去也。」

  他兩手掐訣,周身妖力迅速潰散,融入腳下山體。

  霎時間,狂狼翻湧的煞氣往下矮了幾寸,自他腳邊,草木重綠,枯樹重春。

  青年化為蒼松的原形,矗立在原地,又被幾縷根鬚纏繞包裹,緩緩拖向後方那棵頂立天地的神樹。

  邊上一位美婦人兩手掐起一朵被雨水打得石頭的粉色小花,別在耳後,莞爾輕笑道:「想當年,我還想做人間最逍遙的劍客,只可惜後來,連人間的天也不再見過。」

  她略帶悵惘地看一眼天色,未能看穿電光交織的厚重積雲。闔上雙目,身形化為無數瓣紛飛的紅花。

  竟是一位修為比衍盈還要高上許多的花妖。

  霎時間花雨鋪滿山道,遍野盈香。

  花妖修為散盡,同被樹根拖回神樹。

  少年笑嘻嘻地道:「留一線、留一線,不定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呢?」

  那位喜歡研究草藥的黑皮青年,嘴裡喃喃自語幾聲,不待眾人聽清,跟著捨身赴難。

  一婦人恭敬行禮,溫聲開口:「請問先生,桃桃怎麼樣?」

  「聽話著呢。」傾風用手指比了比,「長高了那麼一些。我最近在教她劍法,她竿頭直上,天資過人,不過總是悄悄偷懶,以為我不知道。」

  婦人想到那畫面,不由失笑:「請先生多費心。」

  兩手掐訣,也泰然自若地散去修為。

  邊上的粗獷壯漢對著林別敘用力一揮手,主動道:「我兒子你不用說。我自己清楚。他沒磨得你們撞牆,已是乖巧收斂了。先生狠狠揍他便是。那小子確實不怎麼禁打,還望先生隔三差五地打一次,別日日都來。」

  林別敘輕笑搖頭:「小子聰慧,一點即通,我何必打他?」

  壯漢握住身旁婦人的手,晃了晃,催促道:「不是還有許多話想跟兒子說嗎?怎麼不說了?」

  婦人拍了他一下,佯裝發怒道:「早都說過了,不必再說一次。說多幾句你又要念我煩人。我才不想最後還要落你幾句閒話。」

  壯漢比手起誓,連連喊冤,恨不能一證清白:「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皺個眉頭都不能,何時說過『煩』字!」

  二人深深對視,相望而笑。

  更多是對著素昧蒙面的生人,沒什麼遺言好留的大妖。悄無聲息地一個個消失。

  少年一臉曠達地與眾人談笑風生,神神秘秘地道:「你們別聽外面的妖如何貶低厭煩人族,妖族素來是很喜歡跟人族通婚的。血脈能覺醒,那便天生是妖。哪怕覺醒不了,起碼也是個普通的人。往前倒回三百餘年,還是人更瞧不上妖呢。」

  直到身後再無他人。

  少年依舊巋然不動地守在原地。

  斜來的風雨毫無收斂之勢,山上那片平湖中的水也滿溢出來,朝著低矮的山崖下淌落,連成一段細小的瀑布。

  等了片刻,眾人屏息之中,龍脈下的煞氣再次蠢蠢欲動,浮漲上來。

  少年聽著耳畔四伏的龍吟聲,遺憾道:「有點調皮了啊,老龍兄。再不出來我們真得給你陪葬了。」

  趙鶴眠摘下頭上斗笠,解開身上蓑衣,沐著雨水上前,豪放笑道:「當真是歲月如流。當年我入少元山,與你相會時,才不過是個後生小子,感覺天地都沒闖過,頭髮已白了一半。既然困在你樹下,蒙你庇護二十餘年,今日也再陪你一段。」

  趙鶴眠一身布衣,昂揚走向少年,行步之間,將少年曾贈予他的龍息歸還於山脈,又以遺澤竭盡全身妖力,壓制谷中煞氣。

  少年熱情招呼道:「好久不見啊老友……不,我是見過你,不過你還是第一回見我。有機會真想同你一起吃飯。你這混蛋每日在那樹下報菜名饞我,引得我流了多少口水?」

  「這有何難?」趙鶴眠站定在他身側,從袖中摸出一枚大錢,氣虛無力地笑道,「我請客。吃得起家常便飯。山珍海味就算了吧。」

  狐主頷首笑道:「大善。」

  說罷也身體力行,抬手掐訣,捨去半數修為,投入那道溝壑。

  狐主兩鬢的頭髮須臾間添上幾縷花白,面容中也爬出數道皺紋,他憔悴長吐出一口濁氣,笑容裡帶著超然物外的豁然,朝眾人點頭示意道:「老夫尚需牽引山下陣法。只能到此了。」

  貔貅周身風雨不侵,見狀大笑兩聲,打了個響指道:「今日真是要做個虧本的散財童子了。雖有違我的行商之道,不過小爺確實暢懷。」

  他轉頭朝著面容蒼白許多的狐主擠眉弄眼道:「老狐狸,往後記得也傳頌傳頌我的賢名,別再四處說我映蔚城裡都是騙子了,我們只是聰明得多!」

  貔貅說著,周身散溢出一道明朗的金輝。那些主動避開他的暴雨,這回順利穿透了他身上那層無形的氣牆,凶狠撲打在他臉上。

  貔貅甩了甩頭,依舊喝進一口雨水,一身華服也很快被打得濕透,氣質中失了兩分清貴,多了兩分江湖人的粗野。

  狐主還沒開口,狐狸已在對面大聲喊道:「金毛老虎,不錯嘛!我爹說你心性單純,可錙銖必較,是個貪財到骨子裡的人,竟然是他看走了眼,以後小爺認了你做朋友,不必道謝!先前那群好漢都是誰?小爺為何從沒聽過?哈哈,但我人族這邊也有厲害的,等著瞧吧!」

  他爬在一棵樹上,生龍活虎地揮舞著手臂,唯恐眾人關注不到他。

  狐主:「……」

  貔貅聽了他的誇讚並不高興,反氣悶道:「滾!讓我逮著你,我要拔你一尾巴的狐狸毛!」

  狐主也笑罵道:「小子閉嘴!」

  傾風揶揄道:「狐狸,你而今自認是我人族的啦?」

  「咦……」狐狸回過神來,高聲反駁,「不——爹!我還是你兒子啊!」

  眾人皆是哄笑。

  數月間一直彌漫在眾人心頭的憂慮與焦灼已消失不見,有的俱是英雄相會的豪邁與放蕩。

  生死當真無所懼,皆在談笑一念間。

  一大妖高呼一聲:「我也來!」

  ……

  白重景凝神注視著峰頂,看著一股股雄厚妖力閃現過後,煞氣一次次被逼回山脈,心臟被半懸在空中,七上八下地打晃。

  情形比預想得更好,也比預想得更壞。

  他不曾想到,妖境能有如此齊心一日,可以合力將足以滅頂的災禍削減過半。

  然而許是山脈悟道,有逆天理,那條小龍到底還是缺一分機緣,或是舊傷太重,如此多大妖在旁護道,仍無法探得那一線生機。

  天上風雨之勢更盛。

  再拖延片晌,只怕龍脈氣機還是要徹底斷絕。

  小火沸騰般的精神煎熬下,少元山上倏然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嘯,似垂死之人臨終時痛不欲生的哀鳴。

  山腳處剛成活的一排樹林,以肉眼可見之勢枯萎下去,隨即又被捲入湍急的泥流之中。

  煞氣以比之前更凶猛的姿態,紊亂上湧。

  可山上已無能出手的大妖。

  白重景雙手下垂,收回視線,零散的長髮上掛著細小晶瑩的水珠,沉浸在無力與陰鬱之中。

  他身側那佝僂著脊背的老者嘴角帶著涼薄的冷笑,終是走出洞口,邁進雨幕,顫抖著伸出一手,指向少元山的峰頂。

  白重景失聲叫道:「阿沖!」

  山巔之上,被一眾大妖圍在中間的活屍傀儡,倏然軟倒在地,身形迅速腐朽,直至化為一架白骨。

  與此同時,山底陣法中間的那枚妖丹,妖力得以暴漲。

  都城的百姓們聽見一道極為熟悉的聲音,蓋過了天地間的晦暗風雨,在他們心中威嚴喝道:「生死在前,寸土莫讓!」

  眾人莫名感覺一股悲壯的情緒湧上心頭,放肆痛哭,嘶吼著道:「生死在前,寸土不讓!」

  隨著祿折沖那枚妖丹釋放出炙盛的光芒,徹底碎裂之際,萬民一齊驅動的法陣,緩緩將噴湧而出的又一波煞氣往下壓去。

  雖然龍脈境況危矣,煞氣變得更為凶戾,不好掌控,最終只沉落回些許。

  少年有所感知,望向山腰處,臉上漾出一個微笑,越笑越是歡快,最後咧著嘴角,右手往上一抬,迎著猛烈的風雨,將那庇護眾生的蒼勁神木再次拔高一寸。

  人境那邊忽而飛來一道好似輕煙的白光。有如流星散落,破開雨幕,急墜在地。

  等他化為人形,眾人才高聲驚呼:「先生——!」

  「先生,您出關了?」

  少年也是眸光大亮,誇張叫道:「哇——白澤誒!」

  他說著瞅一眼林別敘,改口道:「哇——有內丹的白澤誒!」

  白澤卻是偏頭看向山腰處,雨水襲打中的祿折沖,對著他略一頷首,拂袖化為白澤原形,仰天咆哮一聲,吐出嘴中妖丹,祭向山中那道深壑。

  柳隨月等人面色一怔,看著這一幕,被雨水打花了眼,也打亂了心神,只能嘶啞喊道:「先生——!」

  狐狸繃緊了臉,片刻後實在忍不住,「哇」得一聲哭了出來,滑回樹下,跑向再次沉睡的白澤,將萬生三相鏡按在他胸口,一邊調用妖力,一邊感受著他微弱的氣息,痛泣道:「先生,你別死啊——!你死了我爹也要打死我!」

  狐主飛躍過那道長淵,瞬轉至白澤身側。

  少年摸摸鼻子,與身旁的趙鶴眠對視一眼,小聲道:「我可不是詛咒啊……現下倆白澤都沒妖丹了啊?」

  正被他提及的林別敘上前半步,握住傾風的手,與她視線交匯時,笑問一句:「如若真有來世,你如今會願意隨我做天地間那顆淌游的沙礫嗎?」

  傾風坦率地笑道:「仔細一想,也不是一件多壞的事。」

  林別敘跟著笑,許是眼中蓄著雨水,眼神也變得極為的柔情,輕聲說:「既然如此,那就別留餘憾吧。」

  他取過傾風肩上懸掛著的那半枚妖丹,兩手掐訣,祭入山脈,音色微沉,又說道:「傾風——出劍!」

  「山河劍——」

  傾風高舉右臂,在空中召出兩把社稷山河劍。

  山河劍面世之後,頭頂的晦暗風雨霎時間小去三成。煌煌劍光顯耀四方,堪比旭日,同時一股暖流驅走了晦暗風雨直入眾人骨髓的蕭瑟寒意。

  「以劍祭道——散!」

  林別敘深吸一氣,兩手掐訣,唇間輕吐敕令,將這兩把凝聚了兩族氣運傳承、得過龍脈一縷氣息的神器,重歸於天地。

  沸騰的雲海陡然凝滯,天地間倏地出現一抹柔和的清風,壓過了潮水似不停拍打的亂流,又將泱泱下墜的雨水也懸停在半空。

  天地翻覆的轟隆聲,靜止於一瞬。

  世界陷入一種令人驚懼的無盡寂靜。

  絲絲縷縷的金光從雨珠中穿過,鋪灑在少元山上,融入那些被暴雨打至凋摧的植被。

  在這壯觀綺麗的空前景象下,蜿蜒的山脈終於停止了崩裂,慘叫泣血的幼龍也掙得一絲喘息。

  傾風感覺心脈處空了一塊,失去山河劍的庇護,千瘡百孔的身體有些難以支撐,陳年舊疾紛紛開始反噬,幾個呼吸間,已經失去五感,即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光色。只有雙足還堅強站立著,大腦依舊清醒。

  傾風感覺自己置身於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不久後,神智也開始不斷搖纏,正變得渾渾噩噩之際,突然被什麼東西牽扯了一把,心神中出現了幾聲古怪的音調。

  已經失去的視覺中,再次出現一抹淺淡的金光。明明滅滅。凝神細看,才發現是一雙眨動的眼睛。

  傾風與神識中的金色瞳孔對視良久,才恍然醒悟:「怎麼?你是想要我身上的龍息?」

  她這一聲說得不重,甚至不如一滴雨水打葉的聲音。

  可無論是身側的林別敘,還是對面的陳冀諸人,都是眼皮跳動,從她口型與表情中觀出端倪。

  又無從阻止。

  陳冀顫聲喊出一句:「傾風——」

  傾風張了張嘴,有許多話想說,到底還是找不到出口,最後只扯扯嘴角,循著龍脈的指引,慷慨向前邁步,躍入那道透不進天光的深淵。

  她失重地往下墜落,本以為要直接落入煞氣的霧海,隕身殉道,可很快身體一輕,像被一團浮雲托舉在半空。

  一股股精純得近乎凝成實質的靈力,圍繞在傾風周身瘋狂攢動,交錯著從她身體中穿過,道道流光顯得焦灼而不安,可始終尋不到關鍵的契機。

  傾風看不見這一幕,只察覺到筋脈中不時有冰冷的觸感滑過,將她破敗不堪的傷勢一寸寸修補起來。

  視力稍稍回復些許,傾風努力地看,瞧見了幾道微弱至極的光點,不明所以,下意識伸手觸摸。

  並無用處。

  傾風受到龍脈情緒的影響,也變得惴惴不安,呼吸不自覺地急促起來。燥急中,腦海中出現了林別敘的傳音。

  「傾風,你走過三百年的時光長河,也經歷過霍拾香的人生百態,用你的道心,為這龍脈點靈。」

  傾風循他指示,從記憶中將那些歷練一一翻找出來。

  起初還有些浮躁,總有股濃勃的哀痛縈繞心頭,致使思緒屢屢飄散。到後面,那憂心如焚的龍脈受她安撫,終於沉入心神,隨她廣闊天地之間自由飄蕩。

  傾風沿著界南到刑妖司的路走了一程,又一路走過昌碣,來到妖境的都城。

  她的身後多出了一道模糊的影子,與她緊緊相隨,與她心意相通。

  二人一齊走過那萬古的長河,最後隨著光色漸薄的紅日走入險峻的高山。踩著回環的山路,來到山鼎之頂。

  傾風沒有回頭,站在融融的風煙之中,聽見一聲低沉的龍吟。

  她重新睜開眼,面前那些混亂的光流,已構成一條龍形的骨架,親切地圍著她游動。

  傾風伸出手,按在幼龍的鼻尖。

  幼龍空洞的雙目中緩緩凝聚出琉璃般的光彩,最終化為一雙金色的瞳孔,倒映出傾風的削瘦身影。

  虛幻的骨架上長出血肉,血肉上又長出層層的金色鱗片。

  它張開嘴,無聲咆哮,從鼻間噴出一道和暖舒適的氣息,鑽入傾風的筋脈,緊跟著腦袋往下一彎,頂著傾風衝出深淵。

  幼龍掠雲騰飛,直入長空,那聲龍吟帶著無形的氣浪,響徹九霄。

  它瘋狂游動,天地間的盎然生意朝它狂湧而至。覆蓋著金色鱗片的長尾一次次朝著雲層鞭抽而去,將彌漫天空的厚重黑雲頃刻揉散。飄在半空的雨水也被砸碎成銀潮似的的水花。

  天光傾斜而下,一片堂皇。

  沉寂的山底,傳來陣陣喜極而泣的歡呼。

  聲潮似海,蕩至萬里。

  險些頹然倒地的陳冀,也驚然挺身,目光追著幼龍身上那道衣袍鼓蕩的身影快速移動,心臟快到極致,最後不顧形象地大笑起來。

  山河劍的威能徹底消散,風聲再起,雨水沉落。

  那清朗的日光照在幼龍的金鱗上,反射出一場光彩絢麗的金雨。

  祿折沖看著這浩瀚盛大的場面,竭力大睜著眼,想將廣闊山河的每一寸都看一遍,記入腦海。妖丹破碎,最後一絲強撐的心念又消散,身上皮膚開始寸寸焦黑龜裂。

  他屈了屈手指,帶著無限的恨意,低低怨悵道:「我憎……此方天道。」

  隨即又笑了出來,淚水滿面。

  ——這可人間,還算有點意思。

  當白重景回頭看去,這位曾縱橫妖境數百年的妖主,已在一片沸騰的歡呼聲中化為焦土。

  白重景撲了過去,想將那堆齏粉攏到一處。可山上狂風烈烈,不管他如何遮擋,祿折沖僅餘在世的這點痕跡也很快被風吹散,或是融化進雨水跟泥濘之中。

  白重景抱著一件黑色長袍,喉結滾動,面色茫然不已。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心神也游離到不知何處,只覺得眼前諸事,皆是虛假。

  直到一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頭頂叫出一句:「阿景!」

  白重景的眼淚決堤而出,悲傷得難以成言,跪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

  「陳傾風——」

  幼龍馱著傾風,安穩放在山道,自己則玩耍一圈,疲憊遁回山脈。

  「陳傾風!!」

  人群尖聲吶喊,朝著她的方向蜂擁過來。

  柳隨月的聲音最為清脆嘹亮,可速度比不上別人。方跑到一半,已被柳望松超了過去。

  陳冀那雙時常叫喚著酸軟的老腿,此時健步如飛,竟是最先趕到的幾人之一。

  「你這逆徒——簡直嚇死為師!」

  陳冀拍了拍傾風的肩膀,老淚縱橫,一張臉上又哭又笑,皺紋全堆疊在了一起,抄起竹杖就要抽向傾風的屁股,被邊上的張虛游等人急急攔了下來,並將他擠了出去。

  「陳師叔,莫急!」

  「陳冀你這人怎還是如此不講道理?」

  「傾風師侄辛苦了!這都清瘦了!」

  「陳傾風,我的大護法你沒忘吧?」

  「傾風,乘龍是什麼感覺?你跟它商量商量,也帶我飛一次唄。」

  「能多飛兩次嗎?刑妖司正缺銀子呢。」

  「陳傾風,你可真是英勇啊!我今晚睡覺怕是夢裡都是你!」

  傾風樂呵呵地笑著,臉上肌肉有些許僵硬,根本聽不清眾人都在叫嚷著些什麼,只一個個點頭回應。

  她在人群中環視,最後在天光水光的交融之處,看見了清逸臨風的林別敘。

  二人遠遠相望。

  陳冀順著她視線望去,表情一黑,大叫出聲:「快,快扶為師一把,為師站不住了!」

  傾風趕忙上前,想要攙扶。周師叔快一步代勞,殷切道:「此事我來,傾風師侄好好休息便好!」

  「我才不要你扶。」陳冀嫌棄地甩開周師叔,叫嚷著道,「下山下山!林別敘那小子呢?你過來,你親自扶我!」

  一群人吵吵鬧鬧地往山腳走去。

  四時風月,滿山開遍。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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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辛棄疾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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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刑妖司日常(一)

  傾風回到否泰山的第二天,少年村長便遣人送來一根竹杖。

  那截竹子約近四尺長,碧綠如玉,鮮翠欲滴,托在手中冰涼光滑,能驅寒避暑,算是半個寶物。饒是傾風也有些愛不釋手。

  少年說是那日見陳冀下山時折斷了一根竹杖,因仰慕陳冀聲名已久,特意折下送來,沒別的意思。

  隨即又說,自己剛從妖域中出來,手頭缺銀少錢,更不懂俗世的規矩,幾次受人白眼,好生委屈。

  傾風讀完他的信件覺得有些好笑,可看一眼手上竹杖,又是心頭發堵。

  少年還有老本可以掏。她身上是真連點值錢的東西都翻不出來了。怎恁的慘?

  傾風默默咽下這口苦淚,拿著竹杖去找陳疏闊打秋風——陳師叔執掌財務,陳氏的銀錢都要從他手頭過,比陳冀要寬裕許多。

  陳疏闊與她聊了兩句,想著那少年修為不凡,又願意親近人族,目下時局未定,他這般大妖需得好好拉攏,便給了她三百兩,還有一枚刑妖司的腰牌,叫傾風一併交予少年。

  揣著巨款走出大門時,傾風心中感慨叢生:雖出自同門,可陳師叔的氣度委實雄遠,尤其是揮金如土的模樣,格外得瀟灑傲岸。

  她不過在心裡多念了兩遍陳冀傳給她的潦倒窮酸,一抬頭,真就撞上了腦海裡那張緊繃的臉。

  傾風心虛得愣了一瞬,才殷勤地上前叫道:「師父,你來找陳師叔嗎?」

  陳冀一眼便窺破這皮猴定然在心裡說著什麼自己的壞話,冷笑道:「我來找你。」

  傾風豎起拇指,懇摯地吹捧道:「師父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師父真是明見萬里!」

  陳冀嫌棄地揮開她手:「呵,少來糊弄為師,你什麼斤兩我還不清楚?怎麼?騙到了五十兩?」

  傾風不屑一笑,搖了搖頭:「師父,您這眼界,還是窄了些。何況都是自家人,怎麼叫騙呢?」

  陳冀想了想,覺得自己終究是為人師表,不能太叫她看輕,在袖口摸了半天,摸出兩枚大錢。抉擇片刻,將一枚收了回去,剩下一枚遞給傾風,豪爽地說:「拿去花吧。買些零嘴兒,在妖境確實是清瘦了點。」

  傾風兩手接過,想到懷中的三百兩,很難擺出受寵若驚的姿態來,只笑著應道:「謝謝師父。別家師父可不像您這樣大方。」

  陳冀認真道:「別家師父對你大方做什麼?別家師父若是對你大方,那是居心叵測,想騙你改換門庭!」

  傾風擺出富貴難移的風骨來,嘴上斷然應是。

  陳冀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無所用心的模樣,打量幾眼越是生氣,酸問道:「你待會兒要去哪裡?」

  傾風裝傻回道:「啊?」

  人境的刑妖司如今無那麼多事可做。傾風又未正式走馬上任,陳冀尚在幫她處理著各種庶務,她方才就是從署中出來,想來下半天日子逍遙得很。

  瞧她此刻心猿意馬的,該是要去見什麼不正經的人。

  陳冀怒其不爭,作勢輕拍了她一下,斥道:「你少與妖族那小子廝混!那小子眼瞅著不是什麼好人!滿臉奸詐笑意,哄騙你我良多,而今你是劍主,執掌刑妖司,他與你不清不楚……放別的地方,那叫禍水!」

  傾風心道林別敘也是真慘。初次見面時,陳冀還謙虛溫和地同他致禮,說:「原來公子是先生的高徒。小徒粗淺,煩請公子多多關照。」

  當時說罷還橫斜了傾風一眼,教訓著什麼:「傾風,你隨著公子學習,不可頑劣。」

  自打林別敘同她混在一塊兒,「公子」飛速降格成了「妖族那小子」,連同「學習」也成了「廝混」。

  不過傾風確實覺得林別敘挺禍水,頂著一張溫潤君子的臉,不時撩撥地沖她笑,因此縱然陳冀說得有些無理,也連連點頭應是。

  陳冀見她回應得敷衍,更是生氣:「林別敘能在刑妖司隱藏身份十多年,將一眾長老管事都瞞了過去,可見其城府深沉!這小子,不坦誠,你叫他騙了也不會知道!還滿嘴的油腔滑調,像隻蜂啊蝶啊的在你身邊亂飛。你初到刑妖司時與他哪有什麼交情?他小子……」

  傾風覺得林別敘快成了個登徒子了,忍不住說了一句:「先生幫著他一道圓的謊。」

  陳冀急眼道:「先生做事豈能叫說謊?先生克己奉公,所行不過是為救人……」

  陳冀說著,忽然想到什麼,表情逐漸變得古怪,眯著眼睛意味深長地對著傾風打量。

  傾風:「……」

  她氣笑道:「我真沒看上先生!」

  陳冀拍住胸口,心有餘悸道:「那你沒事提什麼先生?!」

  他瞅了傾風兩眼,思忖片刻,給她派了件不緊要的事:「少元山前兩日又有異動,你酌泉師妹今日剛從那邊回來了,你去問問。」

  傾風爽快應下,行了一禮迫不及待地離開。

  徑直去往後山,果然見到那熟悉的人影出現在長階之上,正同狐狸坐在一起。邊上還有個面生的女人,身姿搖曳,明媚動人,極具風情。

  這不是奇怪的,奇怪的是往日活蹦亂跳不能安分的狐狸現下正一臉頹喪地唉聲嘆氣。

  而邊上兩位女子,一個傷了手,抱著長劍,在不大俐落地用左手吃飯。一個傷了臉,捧著銅鏡,在用脂粉掩蓋臉上的青腫。

  傾風走近時,也無人招呼,都顯得萎靡不振,她詫異問道:「你們這是跟誰打的?輸了?」

  狐狸掀開眼皮,無精打采地搖搖頭,不想答復。

  「她呀!」邊上的陌生女子已指著季酌泉告起狀來,不過卻是伸手一把擰在狐狸的腿上,疼得狐狸怪叫跳腳,逃到一邊,她尤不解氣道,「全是這小子給我招的禍!」

  傾風試探詢問:「這位是——」

  女人放下銅鏡,緩緩起身,笑著與她福身一禮,伸出一指點著狐狸道:「我算是這臭小子的師姐。女俠叫我四娘便是。早年他在平苼城的時候,還是我看顧長大的呢。後來皮厚了一層,膽大包天,敢離家出走。豈料走時才這麼一丁點兒大,這麼多年過去了,反往矮了長。只有坑害我的本事更厲害了些!」

  狐狸委屈地說:「關我什麼事?」

  他躲到傾風身後,小聲說:「我也沒想到,你一來就敢沖著先生去。」

  四娘氣得面目扭曲,彎腰要脫下腳上鞋子揍他一頓,被傾風好言勸下,問她是怎麼回事。

  四娘平復了下心情,抬手按住側臉,疼得抽了抽嘴角,再次坐回石階上,抬起銅鏡自照,怪聲怪氣地道:「這臭小子寄信到平苼,前因後果也不寫清楚,只喊著救命。我當他是在刑妖司裡受人欺負,過不下去,便想著過來看看,實在不行,瞞著主子為他出口惡氣——」

  傾風轉身看向狐狸,狐狸忙無辜地舉起雙手:「可不是我叫她動的手!」

  四娘罵道:「閉嘴吧臭小子!你三人同坐一桌,那姑娘臉色煞白受了重傷,你又頹唐消沉,滿臉不願地給那先生敬茶,我自然要伺機過去探探情況。」

  她說到這裡,眾人都不吱聲了。

  狐狸抬起頭往天上亂看,連帶著季酌泉的表情也出現了一絲詭異的尷尬。

  四娘說得理直氣壯,斥責道:「怎麼了?我狐族的魅惑之術本就是妖中翹楚,他人還羨慕不來。先生坐在那裡收斂了妖力,我怎知他是白澤?只以為他是刑妖司裡哪位霸道不講理的修士。天底下有幾個臭男人不愛美色,我這番丟臉還不是為了你?!」

  傾風聽著也是震撼非常,簡直不敢細想當時的場景。

  四娘朝季酌泉遞去一個幽怨的眼神,捂著傷口哀聲道:「這姑娘下手好生狠辣,瞧著死氣沉沉的,半句話不說,直接一拳打在我的臉上!」

  季酌泉面上也有些窘迫,裝不下去了,朝她賠了個生硬的笑臉,可還是疑惑問了句:「打人不打臉,那還打什麼?」

  四娘仔細想了想,竟是無從反駁,一時更為氣悶,胸口都開始隱隱作疼。

  傾風對她表以同情,又不知該如何評判,只覺得她勇氣可嘉,轉頭問季酌泉:「你呢?」

  季酌泉無奈嘆道:「一言難盡。」

  狐狸代為回答:「先生領她去少元山,想請那條龍君為她消解一些弒龍的煞氣,不料剛將小龍叫醒,那幼龍便嚇得魂飛魄散,一爪子撓她身上了。前兩日少元山震得那麼厲害,就是因為這個。」

  傾風心道,可不是嗎?一把劍捅了自己三百多年,在九死一生中苦苦掙扎,傷勢尚未好轉,又被人補了一劍。

  好不容易活過來,躺在自家地盤上睡得正香,忽然被喊醒,睜眼一看,補劍的人就站在自己身上……

  瞧少元山那動靜,那條小龍怕不是嚇得差點背起山脈逃跑。

  傾風哭笑不得道:「你二人流年不利啊。」

  狐狸扯扯傾風的衣袖,一臉討好地笑了兩聲,咧著一口白牙說:「陳傾風,商量個事怎麼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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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刑妖司日常(二)

  傾風一聽狐狸口風便覺得沒有好事,也扯起嘴角,笑得一臉真誠良善,腳步悄然後退,嘴裡熱忱地應道:「好說好說,不過我現下還要去回稟我師父,待抽出空了再來找你。」

  狐狸忙拽住了她,怕她偷溜,兩手死死抱住她的胳膊,急眼道:「不行,陳傾風,我拿你當真朋友,你怎能連一點小事都做推脫!你忘了當初在劍閣,我冒著被祿折沖斬殺的風險,英勇趕來救了你一命……半條命嗎?」

  傾風試圖掰開他的手,然而分毫不能撼動,只能哭笑不得道:「行了,嚇唬你的,你說吧。」

  狐狸將信將疑,見傾風神色不似作偽,才略微鬆開一點力道,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見她坐到前方的長階上,跟著跑過去緊貼著她坐下。

  狐狸低垂著頭,悶聲悶氣地道:「我想回家。」

  傾風正看著一旁季酌泉手裡的飯,聞言偏了下頭,問:「你說什麼?」

  狐狸拔高聲音,短短四個字裡是說不盡的委屈:「我想回家!」

  傾風頓了頓,沒有馬上接話。

  「我爹不肯接我回去。」狐狸兩手甩動著長袖,咬著牙氣憤道,「我不過是離家幾年,他就不拿我當親生的了,他定然是認了別的兒子!難怪當初在少元山上,我大聲叫他他也不搭理。想當年在平苼,即便是我當眾扯掉他一把鬍子,他也會樂呵呵地同別人說『這是吾兒』,現如今多年不見,他卻能狠心留我獨自在刑妖司,還告訴先生『盡管教訓』……」

  他越說越是悲憤,眼中水光閃爍,快要落下淚來。

  一旁的四娘也放下鏡子,提著裙擺將位置換到他身側,緩緩伸出手——

  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

  清脆的一聲,將狐狸剛醞釀出的眼淚全給打了回去。

  狐狸吃痛,怒而大叫:「你幹什麼?!臭狐狸!你想打架啊?」

  四娘欣賞著自己白皙嬌嫩的手,瞥他一眼,嫣然笑道:「方才聽著蒼蠅嗡嗡地亂轉,耳朵癢,手忍不住。現下清淨了。公子你轉過頭來我瞧瞧,看是不是還有蒼蠅落在你頭髮上。」

  狐狸沖著她齜牙咧嘴。

  傾風拍拍他的肩膀,好聲勸道:「你也知道你爹是為了你好,何必說這樣賭氣的話?」

  四娘虛偽地抹著眼淚,語調悲戚道:「誰叫公子只有三條尾巴?主子而今在妖境引得不少人恨,哪裡敢輕易帶您回去?這才迫不得已要骨肉分離。」

  狐狸大聲糾正道:「四條了!」

  四娘掩唇吃驚道:「公子生而三尾,活了這麼多年,第四條尾巴的毛還是沒長齊呀?」

  狐狸被她的冷嘲熱諷氣得肺都疼了,重重哼出兩口粗氣,又覺得與四娘作對沒什麼意思,用力別過了臉,不屑與她嗆聲。

  他看向傾風,苦著臉道:「如今兩界禍患已除,先生的妖丹又祭給了龍君,不會繼續坐鎮刑妖司了。待交代完手頭的庶務,過不了幾日便要回少元山閉關修行。屆時帶著我一起去,那我可真是生不如死!少元山上連隻能說話的鳥都沒有,比否泰山還冷清!要我去陪著在山上修行,還不如將我關進西北獄裡!」

  在刑妖司裡,狐狸還能扯著陳冀的虎皮做半個土霸王,與一幫小妖拍著胸脯胡天胡地地消遣吹噓。去了少元山,龍君、白澤、村長,個個壓在他頭上,且多半不樂意與他談天,以他這跳脫頑劣的性情,怕不是得閒出個病來。

  傾風光是一想便也覺得狐狸可憐,同情地道:「不然我陪你去找先生說說?看能不能將你留在刑妖司。」

  「行!」狐狸感動點頭,「陳傾風,不枉我對你這麼好,我可全靠你了!」

  四娘無端哂笑一聲,跟著站了起來,看是要與他們同去。

  傾風瞅一眼季酌泉。後者放下使不大利索的筷子,從懷裡摸出一個蘋果,在衣服上擦了擦,說:「我不去。先生正在後殿,你們可以直接進去。」

  自少元山一役後,白澤雖得龍脈妖力反哺所救,可修為到底折損太多,平日清醒時間不定,前來打擾的修士也少。

  傾風領著兩隻狐狸走進去時,他正闔目坐在窗邊休息。

  案上一縷白煙自金爐中燃起,在光色下緩緩環繞。隨著傾風推門進來,那屢盤旋的煙氣中斷了一截,又與尋常煙氣一般冉冉朝上升去。

  傾風躬身喚道:「先生。」

  狐狸與四娘在後面無聲行禮。

  白澤頷首,指了指前方空座,平靜的目光在三人臉上各過了一圈,最後停在傾風身上。

  這位不知活了多少年,心性迫近大道的瑞獸,即便無意,淺淡的眸光中也帶著種若有若無的審視與威壓。饒是傾風,與他對視也不免有點正襟危坐的局促,含蓄笑道:「先生,狐狸有話想對先生說。」

  她等了等,沒聽見聲音,回頭發現狐狸笑容僵硬,俯首低眉,恭謹順從,嘴唇嚅囁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更別說直視白澤的眼睛。

  以先生的道行,哪裡能看不出這隻狐狸的那點心思?待這小狐的態度也不像對其餘小輩那般持正嚴明、莊重肅厲,有種隱約的親近與逗弄,此時只安如泰山地不作聲。

  室內幾息的沉默,將狐狸的冷汗逼出了一身。

  傾風忍不住幫腔道:「先生,他想留或是想走,不如由他自己決定。狐狸年歲已然不小了,總不能一直活在先生庇護之下。該學著獨當一面。」

  狐狸想應聲,稍一抬頭,對上白澤明哲通透的眼神,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極輕地「嗯」了一句。

  「你想走?」

  先生素來溫潤的語氣沉了一分,雖面上表情不顯,可落進狐狸耳朵裡,還是聽出了那點內斂的失望。

  狐狸嘴角一抽,脫口而出道:「學生願意跟在先生身邊,隨侍左右,為先生奔走!」

  傾風:「……」好你個狐狸。借我表忠心來了。

  四娘低笑出聲,表情是早有預料的譏誚,徹底沒了聽他胡扯的興致,抬手輕撫臉上的傷痕,隨意打量起殿內的陳設。

  傾風幽幽地注視著狐狸,無視後者快要抽搐的面部肌肉,起身行禮道:「那就叨擾了。學生告辭。」

  狐狸焦急地在原地踏了兩步,最後還是灰頭土臉地跟著傾風出來了。

  季酌泉一顆蘋果剛啃了一半,見他們又出現,奇怪道:「那麼快?先生說什麼了?」

  傾風冷笑著道:「問問這慫貨。」

  狐狸總算回過魂來,抱頭慘叫:「啊——!」

  三人坐回到長階上,狐狸捶胸頓足,一幅摧心裂肺的沉痛模樣。

  傾風沒骨頭似地往後一靠,隨意抓了塊石頭,在手中拋玩:「我可是幫你說了話的啊。你小子竟然對著先生一嘴的甜言蜜語,險些坑害我。」

  四娘打開脂粉盒,陰陽怪氣地附和說:「我還真以為能見到某隻狐狸的龍猛風骨。可真是好氣度、好魄力。不知我狐族在人境的名聲如今成什麼樣了。」

  狐狸回味著先前的一幕幕,惱羞成怒,抓狂道:「那可是先生!誰聽著先生不害怕?陳傾風你不怕嗎?」

  「我倒不是怕。」傾風認真說,「我只是尊師重道。」

  四娘說:「先生嘆氣了嗎?」

  狐狸斬釘截鐵道:「嘆了!」

  四娘翻著白眼道:「瞧你嚇成這慫樣。知道的你是狐狸,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夾著尾巴的狗妖呢!」

  狐狸幾次遭她諷刺,又聽她說得張狂,遷怒道:「你有膽量你怎麼不說?你不是為了幫我才來的嗎?」

  「我為何要說?」四娘風姿搖曳地架起一條腿,對著銅鏡在臉上仔細塗抹,笑著道,「我覺得跟在先生身邊是很好啊,頂多只是無聊一些,可是天南地北的大妖都得給我一個面子。往後我往哪兒走,那都是萬人景仰。往日這可是雞犬的活兒,現在是我們狐狸的了。」

  「你眼裡也就這些無聊的東西了!」

  狐狸在地上摸了一圈,沒有碎小的石頭了,直接脫下自己的鞋子往外丟,仍舊洩不了心頭的邪火,暴躁往地上一躺,愁苦地道:「陳傾風,我還有救嗎?」

  四娘見他這模樣,也沒了幸災樂禍的心情,右手搭在高一級的石階上,悵惘嘆道:「我只是真的不知道,先生要留你在身邊做什麼?刑妖司裡認真挑出個人來,總有比你聰慧的,你這不情願都寫在臉上,還把你留下,不嫌礙眼?若換做是留我,我都要懷疑先生是愛慕於我,不捨我離去了。」

  狐狸被她這番狂言嚇得嗆了一口,捂著胸口猛烈咳嗽。

  傾風驚嘆道:「你們狐狸的想法都如此的……生猛嗎?」

  四娘先是笑,臉上抽疼,復又陰沉下來,說:「你們怎麼連個玩笑都開不起?」

  季酌泉怔神片刻,將手裡的果核丟進一旁的樹林裡,猶豫開口道:「許是因為我。」

  四娘眼波流轉,飄到她身上:「因為你也想不通呀。怎麼?留我在這兒給你伴舞?」

  季酌泉歉意一笑,解釋說:「先生雖請龍君幫忙去除我身上的煞氣,可這不是一件輕易事。徹底拔除少說得要數年的功夫。先生需閉關久眠,不能時常看顧我,最好是能借九尾狐一族的血脈,以及白澤相關的法器,暫時鎮壓我身上的煞氣。多半是因此才將狐狸留下。」

  四娘聽說過季酌泉的聲名,倒是第一次見著真人,面色復雜道:「你就是那個……」

  季酌泉波瀾不驚地應道:「是。」

  四娘眉心輕蹙道:「怪可憐的。」

  季酌泉淡聲說:「其實還好,起碼活了下來,不過是留在刑妖司裡學藝,偶爾吃些苦頭。」

  傾風也是體驗過煞氣反噬的痛楚的,同病相憐道:「快十七年了。」

  四娘唏噓說:「十七年前,我還沒出我的狐狸窩呢。」

  「四娘啊。」狐狸拿長袖擋住臉,哀怨地喚道,「若是你跟在我父親身邊好好修習,修為再精深一些,是不是就能頂替我留下來了?」

  四娘怒罵道:「臭小子,我可是為了救你才入的這龍潭虎穴!你說這話,有沒有良心啊?」

  狐狸豁然坐起,與她爭辯道:「方才你還將這裡說得跟仙境一樣。什麼搶了雞犬升天的機會,怎麼轉眼就成龍潭虎穴了?」

  四娘:「呸!」

  傾風看一眼天色,拍拍屁股起身道:「我真得走了。」

  狐狸猛地撲了過來,抱住傾風的腳,趴在地上,可憐巴巴地哭喊道:「陳傾風!你不能丟下我不管!我不要去少元山啊!我這一去什麼時候才是解脫!」

  傾風想將他甩出去,這狐狸力勁倒大,想是關乎到自己往後不知多少歲月的日子,死不鬆手。

  傾風往前走了一步,他就跟個秤砣似地在地上拖行一步。

  「這能怪我?」傾風彎下腰,點著他的腦袋,好笑道,「我不是沒為你開口,你這狐狸到了先生面前乖覺得很,半個字不敢多說,總不能叫我去扮黑臉,將你強搶過來吧?」

  狐狸仰起頭,叫嚷著道:「我而今這麼沒出息,都是因為你師父當初斬了我兩條尾巴!否則憑我的修為與本事,如今已經是至少六條尾巴的準大妖了!我父親何必擔心我的安危,要將我強留在先生身邊?我這麼多年吃的苦,你得負責啊!」

  傾風:「……」

  這都哪年的賬了,還翻出來算啊?

  這小子眼珠轉了一圈,鬼靈精地道:「我跟在先生身邊可以,那跟在林別敘身邊其實也可以,他不是對你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嗎?你幫我求求他,叫他去跟先生說。季酌泉可以隨我到平苼去,我爹不比我厲害?平苼還有好些精通陣法的大妖呢,都比我頂用!」

  傾風揪住他的耳朵:「什麼叫不清不楚?狐狸,有求於人,還不懂好好說話?」

  「哎呀!」狐狸誇張地叫喚了兩聲,從地上爬了起來,推開傾風的手,揉著耳朵告狀道,「我又不是沒長眼,這都瞧不出來。我已經算好的了,不想看白澤的笑話,藏在心裡沒說。柳望松與張虛游那兩個猢猻可還拿你倆作賭——」

  「賭什麼?」

  狐狸嘴順道:「賭柳隨月那隻三足金蟾何時能看出來。」

  狐狸說著身形一僵,扭過脖子朝後看去,就見林別敘一身長衫站在長階高處,兩手負後,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狐狸縮著脖子,牆頭草似地飛速搖擺道:「別敘師兄!當初我窺破你身份,可是一個字沒往外透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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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刑妖司日常(三)

  聽到狐狸這迫不及待的邀功的話,傾風險些沒笑出聲來。

  一側的四娘忙坐正了,不敢在白澤面前失儀。

  狐狸斟酌片刻,心中默念了幾句諸如「安危所繫,委曲求全。」、「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的話,臉上殷切的笑容明媚一揚,狗腿地跑了上去,圍在林別敘身邊打轉,繼續滔滔不絕道:「別敘師兄氣度淵雅,謹重嚴毅,浩然自守,一出現便如中天之日照耀一方,天下皆是仰慕之人,自不必在意那些嫉恨者的流言。此世間哪還有才俊兒郎可以比得上我們別敘師兄!」

  季酌泉跟傾風俱是一臉看熱鬧的神色,在下面嘖嘖稱奇。

  四娘就不一樣了。他們狐族吹噓白澤,那是同修為一樣自然而然的事,絲毫不覺得誇張。

  傾風拍著手,失笑道:「狐狸,你跟著先生念點書,全用在吹捧你別敘師兄身上了?你的第四條尾巴,該不會是用你的膝蓋骨修煉的吧?」

  狐狸面色漲紅。

  他素來不可一世,哪曾這樣憋悶過?聽著傾風的一句奚落,感覺尊嚴丟在地上被狠狠碾了一遍,可迫於形勢,還得自己覥著臉彎下腰將它撿起來,拾掇拾掇重新戴回臉上。實在是太淒涼了。

  「唉,狐落否泰,他鄉異客,就算是我九尾狐也不得不低頭。」狐狸兩手攏袖,抬首望天,眼神憂鬱道,「孟子老先生還說,『無恥之恥,無恥矣。』。我自己心裡清明,隨意你嘲笑。」

  傾風仔細品味了下,沒聽懂,只聽見他說了好幾個無恥,轉頭小聲詢問季酌泉:「後面那句是什麼意思?他罵我無恥?」

  狐狸耳朵靈,聽見了,眯起眼睛,對傾風露出個很是一言難盡的表情。

  譏諷的話已經到了嗓子邊,顧忌林別敘在身側,又生生忍住,全當是自己聾了。

  季酌泉簡單解釋了句:「他的意思是他心下知道自己羞恥,所以可以算免於羞恥。」

  「拗口得很。」傾風說,「不是罵我的就行。」

  狐狸搖擺著,很想在林別敘面前挑唆兩句,可實在把握不準這二人互相間的態度。想著今日已犧牲到這境地,可不能壞在自己一張嘴上,於是仍笑吟吟地叫道:「別敘師兄,來這裡是做什麼?若有事吩咐,師弟我樂意效勞。」

  林別敘笑意溫和地朝傾風掃去:「多日不見師妹,擔心師妹貴人多忘事,所以即便討人嫌惡,也不得不主動出來見見。擔心再過兩日,莫說是前塵舊事,怕她連人都記不得了。」

  狐狸:「……」

  傾風抬抬下巴,慷慨道:「不知是哪位師妹?林公子既然開口,本司主稍後就請她過來,給公子多看兩眼。」

  季酌泉杵在邊上,開口也不是,不開口也不是。覺得此地就不該有第二個「師妹」,礙了他二人調笑。

  她長嘆一口氣,狐狸也跟著嘆了口氣。

  四娘若有所思地在幾人之間看了一圈,盈盈起身,說道:「先生想是有事來尋陳司主,奴家恰巧也有瑣事纏身,便不與公子多打擾了。」

  四娘說著給狐狸使了個眼神,要帶他離開。狐狸往下跑了兩步,懨懨地問道:「有錢沒有,四娘?」

  本以為狐狸在刑妖司裡過著無地立錐的苦日子,四娘自然帶了筆打點的錢過來。聞言狐疑從袖口抽出一沓銀票,問道:「做什麼用?」

  狐狸將錢抽了過來,轉手遞給陳傾風,繃著臉道:「痛快點,行不行?!」

  四娘前腳還在心中暗諷,拿這種黃白俗物去賄賂山河劍的劍主,真是自取其辱。後腳就見傾風面不改色地將錢收下,收入懷中,一本正經道:「我忽然想起來,前段時日師父囑托我去妖境各城新建的刑妖司裡監察肅整一番,鎮一鎮那些蠢蠢欲動的邪祟妖氛,好叫兩境百姓能平和相融。我本是打算近期啟程的,正缺幾位隨行的領路人,不如別敘師兄去找先生請示兩句,就叫狐狸與我同行好了。」

  她笑容和善地與狐狸拍肩道:「路上多的是要用銀子的地方,我暫且替你收著,最後還是會用在你身上。保管將你安然送到平苼。」

  「陳傾風。」狐狸瞅她兩眼,按捺不住問了一句,「你怎麼那麼貪財,還是那麼窮?」

  傾風一腳踹去,笑罵道:「你小子找打?」

  狐狸躲了開去,知道傾風已經應承下來,笑逐顏開道:「那可說好了,陳傾風,我回去收拾行李,等著你帶我回妖境了!」

  擔心傾風反悔,一把拽起四娘飛奔而去:「四娘,快跑!」

  季酌泉覺得二人眼中該容不下自己,默然抱起地上的飯盒跟長劍,草草頷首示意,跟著轉身離開。

  林別敘緩步走到傾風身側,長袖一拂,與她並排坐下,玩味地道:「怎麼?陳司主,這會兒又是別敘師兄了?」

  傾風笑道:「是你先同我發脾氣,說得好像我是什麼負心人。」

  林別敘反問:「難道不是?自從少元山歸來,傾風師妹就沒對我有過什麼好顏色。」

  傾風劈頭蓋臉被他潑了一盆污水,叫冤道:「什麼叫好顏色?」

  林別敘低頭整理自己的寬袖,神色黯然道:「總歸是有麻煩時才想著見我。」

  傾風見他越說越像那麼回事,入戲太深,憋出一句回敬道:「別敘大俠氣性好大啊。」

  林別敘聽著這句,想起當初傾風單槍匹馬去少元山救他時的場景,不由啞然失笑。

  傾風摸出兩張銀票,大方遞了過去。

  林別敘瞧著那頗為寒磣的兩張紙,接在手裡,調侃道:「力是我出的,怎麼好處卻是傾風師妹在享?若要收買我,這點銀錢是不是太少了些?」

  傾風只問:「我不給你錢,你會不會幫我?」

  林別敘默然,大抵也覺得自己有點沒出息,氣得笑了出來。

  傾風按住他的手,嘴上一通歪理地寬慰道:「所以這是陳司主見林公子模樣俊俏,特意賞給你的。幾日不見,小林公子消瘦不少,可要注意保重身體啊。」

  林別敘被逗笑,反握住她的手:「是師兄錯了,能從傾風師妹手裡摳出銀子已算是天大的本事,不該嫌少。往後我定將它供奉起來,讓我那不成器的小徒閒著無事便來叩拜。比什麼財神、三足金蟾之類,該都管用得多。」

  傾風不客氣地說:「還我。」

  林別敘手掌一翻,東西已經收了起來。他握住傾風的手,指尖在對方骨節的老繭上摩挲了一遍,掰開她的手指問道:「傾風師妹會看手相嗎?」

  傾風只覺他手掌溫度熱得發燙,握得自己都要出汗了,往外抽了一點,泰然自若道:「正兒八經的不會,江湖小道的騙術,從某位師兄那裡學了一點。怎麼樣?公子要不要試試?」

  林別敘虔誠笑說:「那就有勞陳仙師。」

  傾風偏轉過身,煞有其事地抓著他手觀察起來。

  林別敘的手不像她,布滿諸多劍傷與老繭,這位讀書人的手同他的樣貌氣質相像,溫潤柔軟。除卻右手兩根手指上有長期握筆留下的稍許痕跡,修長白皙,如荼如玉。

  傾風順著他的掌紋劃了兩道,張口胡謅道:「瞧見沒有?這條線短,說明你清醒固執,又運氣不善,一意孤行總要犯錯,該多聽身邊貴人的話。」

  林別敘滿帶笑意地看著她,點頭應聲,又問:「我這貴人現在何處?」

  傾風泰然自若地道:「你這貴人已經救過你多次了。你若是還有良心,就該知道她是誰。該是世上第一流的劍客,第一流的善人。」

  林別敘臉上笑意更盛,為她將散落下來的碎髮挽去耳朵,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傾風「嗯」了一聲,按了按他的掌心,繼續神神叨叨地說:「我看你五行缺土,命裡少金,錢財留在自己身上是鋪張浪費,也可以存到你貴人那裡。讓她幫你花。」

  林別敘大開眼界:「手相裡還能看出五行缺土?」

  傾風斜睨他一眼,眉梢輕挑,不滿道:「你懂什麼?這是我族秘傳之術。你要不要聽?」

  「聽。」林別敘一臉受教地點頭,柔聲輕笑,「難怪我多年積蓄,時常會到我那位貴人身上去。原來是她為了幫我。」

  「胡說八道!」傾風懷疑道,「你那麼窮嗎?刑妖司大師兄,獨來獨往,多年積蓄只有那麼一點?」

  林別敘真誠反省:「確如仙師所言,未遇見我那貴人之前,在下豪奢揮霍,不留多少餘錢。往後知錯了,她若喜歡,都為她留著。仙師覺得,還有什麼能叫她多喜歡我?」

  這人的算盤快要打到仙師身上來。

  傾風半闔著眼,避開他那灼人的視線,高冷地鬆開手說:「不看了。求仙師不如求己,你自己多想想。」

  林別敘與她靠得極近,已將她半攬在懷裡,笑著提醒說:「陳仙師看了半天,還沒問問,我近來有什麼煩心事,是要求解什麼?」

  傾風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看著他脈脈幽深的眼神,直能將人看得神魂顛倒,過了會兒才眨眨眼道:「那我會觀面相了。不必問也知道。」

  「陳仙師果然術法精深,連這也能一眼觀出。」林別敘胸膛起伏,低笑了兩聲。長髮垂落,有幾縷灑在傾風的肩上。

  他這人演技是出神入化的,斂眉間深情裡多出了一分落寞,柔聲詢問傾風道:「我近來困惑不解,總是擔驚受怕。夜不能安。陳仙師替我算算。」

  傾風耳朵發燙,失神中險些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回了一句:「你怕什麼?自碎內丹的時候也不見你怕。」

  林別敘說:「自然是怕她而今執掌刑妖司,再瞧不上我這個沒了內丹的小小白澤。往日應過的那些誓言都不當真了。」

  傾風認真回憶自己答應過他什麼,好像沒什麼正經的,也沒哪一樁當得起他今日這鄭重其事的污蔑。

  「我是很喜歡她的,不知道她對我怎麼樣?」林別敘輕聲細語地說,「她待我有三分情誼,我已經很高興了。只要別是路過我門前,也要故意避開我。」

  傾風辯駁一句:「我哪時有故意避開你?」

  她解釋說:「我今日本來是要去找你的,只是被狐狸絆住了腳。」

  林別敘「嗯」了一聲,聽她偏生略過了關鍵的問題,氣笑道:「然後呢?」

  傾風定了定神,笑了起來,捏著他的臉道:「沒什麼然後,然後林別敘你這人可真是夠蠢的。怎麼只有在騙人的時候腦子轉得快。別人有幾兩真心,都掂量不清?」

  林別敘張了張嘴,喉結滾動,咬字含糊地說:「只有你的真心我掂量不清。只有你明白告訴我,我才相信。」

  當初在昌碣,他也以為他與養父是相濡以沫的患難之情。可後來對方幾次刀刃相對,直至最後送他入山,都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確切來說,從始至終,他父親都不曾親口叫過他一聲「兒子」。

  真心這東西,他滿腔付諸出去,可是能拿回來幾分,他琢磨不出。

  只希望傾風也滿心滿意的都是他才好,但期許太過,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唯能從細枝末節裡反復去找。

  那些隱約透露出的情誼,像是一片渺遠迷離的雲霧,觸手難及,他想像著絲絲縷縷的白煙都是,等著哪日積雲凝成雨水,落到他身上,才知道真假虛實。

  林別敘神魂遠游,發了會兒愣,直到傾風俯身過來,在他臉上很快地一碰,才猛然驚醒過來。

  「仙師說她喜歡你。」

  傾風皺了皺眉,這句話說著有點不好意思,出口後又覺得沒什麼。昂起下巴,神采飛揚地一笑,說出了點張揚得意的味道。

  「沒錯,我是喜歡你的,怎麼了?林別敘你要是腦子沒問題,怎麼都該知道,你現下牽著我的手,與我靠得那麼近,我要是心裡沒你,你已經掛在牆上摳不下來了。」

  林別敘僵住了沒動,感覺整張臉都在發燙,可方才的觸感又分明是冰涼的。

  他反應遲緩,長睫輕顫,有種昏了頭的呆笨與掩飾不住的歡欣。唇角徐徐上揚,想聽她再說一次,柔聲蠱惑道:「當真?」

  傾風看著他不說話。

  林別敘眸光炙盛,回過神來,得寸進尺地問:「有多少?」

  「多。」傾風說,「我這人素來慷慨。哪與某人一樣小肚雞腸。」

  林別敘像是犯了傻,說著渾話:「那我與你換。」

  傾風哭笑不得道:「換什麼?林別敘,你今日不大聰明。」

  林別敘不以為意地輕笑道:「是嗎?」

  傾風拍了下腿,陡然想起陳冀,趕緊起身道:「我真的要去找我師父了。不然他得帶著棍子過來抽我。又誣陷我游手好閒,不做正事。」

  林別敘心神還搖蕩在半空,繫在傾風身上,立即追了上去,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堅定說:「我陪你一起去。」

  傾風試著將手抽出來,可林別敘握得很緊,她好心勸告道:「你這樣與我出現在師父面前,多半會挨打。」

  林別敘溫聲道:「傾風師妹自會護著我的吧?」

  傾風遺憾搖頭:「可是我師父一把年紀了,我也不敢。」

  林別敘說:「那挨幾頓打也是值得的。」

  這話說得豪邁了,傾風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笑說:「哪有人主動討打的?」

  二人往前走了一段,漸漸有弟子從旁路過,看見兩人緊握的雙手,先是停步,揉了揉眼睛,再凝神細看,待確信自己不曾眼花,驚詫怔在原地。

  等傾風回眸看去,又大驚失色地慌亂逃開。

  「什麼意思?」傾風喃喃道,「他是覺得我們不配?」

  林別敘不假思索地應道:「是我高攀。」

  傾風笑罵說:「林別敘,你這人不要太油嘴滑舌。」

  「我開心。」林別敘攥緊她的手,緩聲笑道,「我只是開心。」

  他一顆心輕飄飄的,只想了一件事。

  至於其它,理不分明,都不算重要。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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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9 00:59:53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 人境日常

  沒過兩日,天氣日漸回暖,傾風也挑好了時日,準備出發去往妖境巡查。

  與先生商量好,將狐狸帶去平苼小住兩月,待事情辦完後,再看是否將他接回刑妖司。

  因先生要去往少元山閉關修行,季酌泉身上的煞氣也暫且委托狐族幫忙壓制。

  馬車是四娘準備的。

  狐族特意送來兩匹通曉人性的馬,已能凝聚妖力,離化形僅差一步之遙,想著若能得白澤點化,不定可以邁過最後一步,自此大道得悟。

  正巧林別敘欲要出行,獲知消息,兩匹馬亢奮得徹夜未眠。早早給自己套好車廂,等在山道門口。

  傾風剛到山下,那兩匹毛色雪白的高頭大馬便殷勤低下頭顱,鼻間噴著熱氣,發出兩聲低鳴。

  狐狸也想上車去,剛彎下腰,伸手要掀簾子,便被四娘一把粗暴地拽了回來。

  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後,狐狸落敗道:「好吧。可是外頭坐不下那麼多人。」

  四娘笑說:「公子反正尾巴多,可以坐車頂上去,拿尾巴擋著臉,也不會覺得冷。」

  狐狸一時竟聽不出她是羞辱還是誠心,蔫頭耷腦地坐在外邊,與季酌泉跟四娘擠在一起。

  等馬車駛動,傾風才發現車廂內僅有兩人,探頭出去,奇怪問道:「你們怎麼不進來?」

  這兩匹馬哪裡還需要車夫?

  四娘笑道:「我幾人喜歡吹風。姑娘與先生安穩在裡面坐著便好。」

  傾風也不好勉強,雖有疑慮,還是點點頭返身回去。

  四娘用妖力推開迎面的烈風,與狐狸悄聲傳音道:「你說先生傾慕陳司主,只是二人尚未締結良緣,對吧?不是你誤會吧?」

  「怎麼可能!前兩日我直白說了,你見林別敘哪有反駁?他分明是默認了!」狐狸信誓旦旦地道,「至於陳傾風那不開竅的木頭能懂個什麼?我才不信!怕是林別敘對她再好,她也只當是個同道中人,還要笑嘻嘻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兄弟!』。」

  四娘頷首:「我也覺得他二人眉來眼去的有一腿。只差有人說明白了。」

  林別敘在外的謙謙君子形象太過深入人心,加上先生坐鎮刑妖司數百年心平如境,不沾凡塵,四娘便認為白澤這般瑞獸都因太過聰慧反不通情愛,難得遇上個與風花雪月,紅塵美事相關的人,該也是惶然不知所措。

  偏偏傾風也不是個什麼兒女情長放心頭的多情劍客。

  四娘暗道,兩根鐵樹湊在一塊兒,可真是比喪葬上的嗩吶還要悲上兩調。

  四娘摸出銅鏡,欣賞著自己的美貌,心聲激蕩沸騰道:「你且等著。待我將他二人的紅線拉上,那該是何等大的功勞?臭小子你的第五條尾巴也能早幾年出來了。屆時可別忘了我的勞苦功高。」

  狐狸卻是顧不上她的宏圖大願。

  季酌泉身上的煞氣雖然有白澤幫忙鎮壓,可多少會有外顯。狐狸與她相鄰,如坐針氈。屁股不時挪來挪去,心緒難以平靜。

  四娘看出他的窘態,鄙夷道:「公子,往後可得好好修行。您這四條尾巴,怎麼連四娘我的一條尾巴都比不過?」

  狐狸訥訥道:「這能怪得了我呀?」常被陳氏師徒掛在嘴邊嘲笑,他已是卯足了勁兒修煉了。

  四娘揮揮手,與他換了個位置。坐在季酌泉身側,無聊審視起這個給過自己一拳痛擊的女人,驀地抓住她手,翻了個面,問道:「姑娘,你這手上怎麼那麼多傷?」

  傷勢大多在虎口,季酌泉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瘡疤還是老繭了,她不以為意地道:「幼時練劍留下的。」

  四娘說:「你不是自那秘術中襲承了幾十年的劍術修為嗎?還需如此刻苦練劍?」

  季酌泉說:「閒得無事可做。」

  四娘這兩日一直在城中採買,順道處理些狐族的雜務,並未住在刑妖司,也不知曉季酌泉在山上的境遇。聽她這一句,只覺得有種不符合年齡的老氣橫秋。

  狐狸見她一語戳中季酌泉的傷心事,忙扯了扯她袖口,小聲耳語道:「刑妖司的人都怕她,除了傾風,她沒交幾個朋友。」

  「也是。」四娘心生憐憫,也不記恨她讓自己破相的事情了,看著她無力下垂的右手感觸叢生道,「聽聞受血煞之氣侵擾的人,難得一日安寧。你尚是蒙童便遭此劫難,想來每日每夜極為難熬。」

  難怪草木皆兵,身受重傷殺氣還如此之重。

  季酌泉側身抱著自己的長劍,思忖片刻,平靜道:「倒也不算多難熬。我小時候怕黑,因為一閉眼睡覺,難逃噩夢。夢裡不是在殺人,就是在被人追殺。是以不到萬不得已不敢闔眼。總感覺黑暗深處藏著各種鬼怪魑魅。後來先生見我可憐,將我帶在身邊,守著我睡。慢慢這毛病就好了。除此之外,都不值一提。」

  狐狸大叫道:「睡覺都不能好好睡啊?那活著等同是死了一半。」

  季酌泉心頭一哽,回說:「那是你。」

  四娘感慨說:「先生對你可真好。」

  三人閒聊了幾句,四娘側耳去聽裡面的動靜。

  不知那二人是不是睡著了,風聲呼嘯之外,她什麼也沒聽出來。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說什麼朝雲暮雨的委婉情絲,竟是連句廢話也挑不出來講?

  四娘光是想想,便為他們急得捏汗,深覺道阻且長。

  傍晚時分,馬車駛入一座小鎮。

  林別敘說晚間恐有大雨,需在客棧暫住一晚。修整過後,再定行程。

  這鎮上游人不少。尤其是兩境連通之後,許多妖境百姓入京尋親都要途徑此地。

  小小一方客棧,不過兩層樓高,還有說書人跟唱曲兒的人。

  傾風坐在窗邊,津津有味地聽一群天南地北的旅人操著濃重鄉音,比手畫腳地交談,覺得有趣。

  窗戶留有一道縫隙,斜來的雨水將桌面打濕。小二腳步利索地跑來,擦了兩遍桌子,又找來一根木棍把窗戶頂住,賠笑著端上飯菜。

  四娘留在屋內不知做些什麼,狐狸頂不住餓,喊了兩聲不見人出來,便動筷先吃了。

  吃到一半,客棧的潮濕空氣裡飄散出沁人的香味,一道倩影緊跟著推門而出。

  四娘儀態萬方,一行一步風姿綽約,加上周身妖力的魅惑,那嫵媚婀娜的氣質極為動人,剛一露面,客棧內男男女女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連嘈雜的聲音都小了許多。

  走到桌邊時,四娘身形柔軟一倒,單手撫額,輕呼一聲,就要朝著狐狸摔去。

  狐狸半舉著筷子,嘴邊還沾著一粒米,苦惱道:「四娘……我還是個孩子。」

  四娘在隱晦處惡狠狠瞪他一眼,柔若無骨的身軀又一個踉蹌,轉而撲進了季酌泉懷裡。

  季酌泉左右為難,還是頂著眾人的矚目抬手接了她一把。

  四娘依偎在她懷裡,虛弱道:「有些頭疼,想是連日舟車勞頓,疲累所致。」

  季酌泉垂眸看她,與她視線交匯,萬般糾結過後,硬邦邦地接了一句:「四娘別是生病了吧?」

  四娘抓起她的手去貼自己的額頭,聲音婉轉,楚楚動人地說:「姑娘給我看看。我渾身乏力,有沒有得治。」

  季酌泉嘴唇顫了顫,心中波瀾起伏道:「……沒治了。」

  四娘掩唇乾咳,雙目飽含深情地道:「姑娘與我好好說兩句,我便覺得舒服許多。」

  季酌泉欲言又止,神色沉重,實在很難再接上話。

  傾風瞠目結舌,快吃不下去了。

  這戲演給誰看啊?是不是太做作了些?

  狐狸沒有抬頭,但察覺到身側那越發陰晦不定的氣場,忐忑提醒說:「四娘,你可能真是要死了。」

  四娘抬眸,對上林別敘意味深長的眼神,趕忙起身,理了理被自己蹭亂的長髮,笑道:「奴家好了。姑娘真是妙手回春。」

  林別敘淡淡收回視線,沒再追究。倒是客棧裡的住戶在短暫的靜默過後,開始激動喧嘩起來。

  季酌泉給四娘夾了一筷子菜,只希望他們狐族不要再冒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

  等傾風與林別敘相繼離席,四娘跟狐狸才敢抬頭。

  四娘扯了把肩頭下滑的衣衫,冷聲哼道:「就是這幫人太放不下所謂的臉面,才一個個的做什麼痴男怨女。四娘我一身高超的手段傾囊相授,他們反瞧不上,可真是沒天理了。」

  狐狸嫌棄道:「你這手段高明在哪裡?把他們兩個都給嚇跑了。」

  四娘罵道:「你這蠢貨,你懂什麼?修你的第四條尾巴去。這世上情情愛愛,說到底,總得有人示弱,才好聊出苗頭來。我連話題都給他們想好了,這還不滿意?」

  狐狸心說這也不適用啊。是要陳傾風示弱,還是林別敘示弱?那場面誰人敢想?

  「何況,無論男女,誰人不喜歡看心上人對你軟聲相求?」四娘斜掃一眼,用筷子虛指四面交頭接耳的客人,倨傲道,「就算不是,你沒瞧見那些人都看直了眼嗎?」

  狐狸頭疼道:「四娘,你別打這主意了。別到時候我的第五條尾巴沒修出來,馬車裡先多出一張墊腳的狐皮。那我是真哭不出來。」

  四娘舉起手,威脅要打:「住嘴!你這小沒良心的,說什麼晦氣話?」

  季酌泉三兩口扒完飯,擔心再受波及,迅速回屋,閉門不出。狐狸拍拍肚子,熟稔地去找角落裡一小妖閒聊。只剩下四娘推開窗戶,托著臉看暮色襲向群山。

  入夜之後,客棧四面掛上了燈,前廳依舊顯得昏暗。住客相繼回房,小二清掃了遍地面,將大門堵上。

  外間雨勢減緩,高空月色灰蒙,從窗口望去,成排的齊整樓房在雨夜中無聲沉臥。

  四娘走出屋門,在附近兩個房間前徘徊數步,總算等到傾風與林別敘入睡,對著屋門的空隙長長吹出一口妖氣。

  濃鬱的香氣在妖力牽引下竄入房間,籠罩住床上沉睡的人。

  四娘滿意拍拍手,了卻心事,喃喃自語道:「天下間,哪有我四娘捅不破的窗戶紙。」

  傾風睡得不沉,意識在荒誕的夢境裡游離。前一會兒還在莫名其妙地把酒慰東風,後一會兒好似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忽然半清醒過來,恍惚記起此時是在半夜三更之際,自己正躺在床上休息。

  牆頭燭火搖曳,一個人影在她眼前晃動,握著她的左手,低聲溫柔地說著些模糊的話語。

  傾風察覺到周身多出了一股熟悉的妖力,分辨不清是誰,眼皮異常沉重,好不容易睜開,坐了起來,才看清那半夜到訪的來客是林別敘。

  傾風茫然看了一圈,覺得周圍景色有些陌生,剛打算開口問一句「怎麼了」,近在咫尺的林別敘忽然抬手撫向她的側臉。

  傾風稍稍偏過頭,沒有躲過。思維被縈繞在鼻間的香氣熏得混沌而飄忽,不停在諸多詭異的想法之間踱轉。

  還沒反應過來,又見林別敘俯身朝她靠近,說了句什麼,一指扣住她的衣襟往外拉扯,低頭親了下來。

  嚇得傾風一個激靈,心臟停了一拍,意識徹底轉醒,五指並作手刀劈了下去,將夢中幻象霎時斬碎。

  傾風豁然從床上坐起。

  室內還殘留著一抹餘香,傾風一聞便知是他們狐族擅用的幻術,甩了甩頭,過去推開窗戶。

  夜風如水,迎面一吹,傾風才意識到身上出了層冷汗,加上雨夜潮寒,衣服濕涔涔地黏著皮膚,有些不適。

  傾風靠在窗邊,轉頭見隔壁林別敘的燈火也挑亮了。耳邊又有傳音,喊她過去,猶豫片刻,乾脆從窗口翻了過去,進到他屋內。

  林別敘臉色冰冷,蘊著薄怒,正坐在床頭翻著一本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書。聽見動靜也沒抬頭,脖頸上微微暴突的青筋表明了他此刻極為不善的心情。

  傾風拾起花瓶裡一枝插著的細枝,神色自若地調侃道:「別敘師弟,這是剛醒,還是沒睡呢?夜半還在看書,是什麼聖人絕學?」

  林別敘緩了緩,應道:「與傾風師妹一樣。」

  傾風見他說話時,半倚在床上,視線沒離開過書頁,只一雙手指在頁冊上敲來敲去,也不知有幾分心思在那上面。

  本來就有些尷尬,便道:「你同我談正事時,能不能走下床來?」

  「不能。」林別敘眼皮一掀,總算捨得離開那卷陳舊的書了,手指在床鋪邊上一拍,說,「你過來。」

  「不了。」

  傾風心有餘悸,直接在中間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好笑道:「這叫什麼事?她想做什麼?」

  「不知道。」林別敘唇角緊抿,眼底神色晦暗,心情仍未平復,森然冷笑道,「那隻狐狸,髒了我的眼睛。」

  傾風硬生生止住轉了一半的思緒,腦海中思索的問題變成了:是我髒了他的眼睛,還是狐狸精髒了他的眼睛,還是我們都髒了他的眼睛?

  他在夢裡是見到了什麼地步?是覺得有傷風化?

  倒也是,畢竟他二人不算同族。許是白澤不喜歡人族不穿衣服的樣子。還好她平日都穿得好好的。

  這可真是……

  傾風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見林別敘正看著自己,抬起頭,沖著他擠出一個笑容。

  林別敘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說錯了話,強行將擺出溫和的表情,又拍了拍身側的位置,低聲重復了遍:「過來。」

  傾風猶豫片刻,還是起身朝他走了過去。

  林別敘單手攏住她肩上的長髮,竭力放柔了語氣,溫聲細語地道:「我生氣,不是你想的那樣。」

  傾風裝傻充愣道:「我沒想什麼啊。」

  林別敘看著她,在她臉上審視良久,忽然笑了出來,隨即認真道:「別生我氣,不是我想冒犯你。縱然是什麼妖術……我也不會輕薄你,傾風師妹別怕我。」

  傾風微張著嘴,不知道該要如何接這話。也不知是不是他這屋裡還有狐族的妖氣未散,感覺林別敘虛搭在她肩上的手指有些許滾燙,讓她跟著面色發熱。

  眼看著林別敘越來越近,傾風再扛不住,身形微退,僵硬笑道:「我只是隨意過來看看。你這裡沒事的話,我接著回去睡了。」

  「回去吧。」林別敘扯了扯身上被褥,面色如常道,「傾風師妹別誤以為我是什麼登徒子就好。明日我再教訓那隻小狐狸。」

  傾風爬上窗台,險些絆了一腳。準備離開時,覺得這般失態很丟自己的臉面。回過頭想說一句佯裝若無其事的話,可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看著林別敘光彩熠熠的眼睛,最後只寡淡地道:「你也早點睡吧。」

  翌日清晨,狐狸抱著隻紅毛狐狸走到前廳,與傾風面面相覷後,解釋了句:「被林別敘罰了。說到平苼之前,不想再聽見她說話。」

  四娘跳了下來,舔舔腳上的毛,獨自盤成一團,窩在椅子上。意志消沉,萎靡不振。

  「她做了什麼?」狐狸好奇地湊上前,「昨天半夜,我沒聽見什麼動靜啊?林別敘那表情也看不出來,瞧著有點高興又不大高興。他近來怎麼如此喜怒無常?你怎麼受得了?」

  傾風斜眼道:「你也想變回狐狸嗎?」

  狐狸權衡片刻,覺得自己還是得會開口說話,這點好奇心姑且可以壓下,等四娘恢復了人身再作詢問,嘿嘿笑道:「算了。我隨便問問。」

  有狐狸這麼個頑劣少年在,路上就免不了雞飛狗跳。

  狐狸對四娘受罰,起初很是同情,後來突然記恨起四娘說他尾巴沒毛,時不時就過去拔上一根,氣得四娘屢次抬爪想要撓他。

  這樣吵鬧兩日,馬車抵達了少元山。

  車子停在山腳,季酌泉不敢再輕易靠近,抱著四娘看守行李。傾風等人步行上山。

  桃桃等一干小童捨不得村長跟父母,都還留在山上修行。陳冀派了幾名修士來為他們啟蒙授課,這次傾風路過,準備要將他們送往刑妖司。

  年齡大的小童最先發現傾風幾人,將自己倒掛在樹枝上,沉重的身軀墜得枝幹沉沉下壓,他全然意識不到危險,扯著嗓門大吼道:「桃桃,你師父來了!村長,我師父來了!」

  狐狸循著動靜飛奔而去,輕功起落間率先衝到樹下,對著一干只到自己腰身的小妖,轉了一圈,用手摸摸這個,又去碰碰那個,跟沒見過小妖似地一驚一乍道:「好多樹妖啊!上回只遠遠看了一眼,還以為都是普通的小妖!」

  少元山一役,這幫孩子早早被狐主接到山下安置。雙方恰巧錯過。

  一眾小童圍在狐狸身側,歪著腦袋打量他。狐狸往前走一步,他們跟著一步。說話聲音細細的,接二連三地問他是誰。

  「我?」狐狸清清嗓子,指著自己炫耀道,「我是白澤的弟子!算是你們長輩的長輩!」

  小童們齊齊搖頭,表示不信。

  林別敘那小徒忙嚷嚷道:「你胡說,我才是白澤的弟子!你頂多只能算是我師父的第二個徒弟!是不是啊師父!」

  林別敘想給他找點事做,隨口應道:「你自己與他爭去。」

  小童如遭雷擊,跺腳氣道:「怎麼這樣啊?」

  桃桃走在最後面,背著桶水,滿頭熱汗,仰起頭沖傾風憨笑,揮了揮手中的瓢,乖巧道:「師父,我給我娘澆水呢!我娘說我挑的水最甜了,她能少修煉好幾年!」

  傾風接過她身後的小水桶,誇讚說:「桃桃好厲害啊!」

  桃桃與她招呼了聲,自己提了水桶,蹲到樹下,給邊上一排樹根包裹著的植物仔細澆灌。不時將耳朵貼在樹上,與他們說話。

  狐狸忙著與小童掰扯究竟誰更聰慧,哪個才算是白澤首徒。傾風被他們吵得耳朵生疼,打斷問道:「你們村長呢?」

  小童高舉著手說道:「村長跟那個白叔叔吵架啦,在前面生悶氣呢。白叔叔經常坐在山腰發呆,村長一直叨叨著說要去刨了那個墳。」

  桃桃聞言跑回來,戳了戳傾風,愁容滿面道:「師父,你去勸勸村長,那好歹是我們半個爹,沒有墳哪成啊?」

  傾風摸著她腦袋,軟聲安慰說:「不會的,你們村長說氣話呢。我去看看。」

  她見狐狸已與那幫孩子混成一群,隨他留下,與林別敘並肩朝前走去。

  少年正在林別敘悟道的那片湖泊旁。他盤腿坐在岸邊的青石上,聽見腳步聲,有氣無力地說:「你們來了啊。」

  傾風撿起一塊石頭,隨手拋進湖中,激起水面漣漪陣陣,問說:「你怎麼跟白重景吵架了?」

  「他說我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祿折沖,可惡啊!」

  少年臭著張臉,手中轉動著斗笠。

  胸中邪火憋得難受,末了憤憤不平地接了一句:「真想親眼見見他……」

  林別敘蹲在湖邊,撥開水面的落葉,挑揀著什麼東西。

  傾風勸解說:「你與他計較這個做什麼?」

  少年委屈喊道:「我也是他兄弟啊,可是他不認我!」

  少年哀怨的聲音一停,望向林別敘,嘴角抽搐道:「白澤,你這廝難得回來一趟,就是薅少元山的羊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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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9 01:40:23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 妖境日常(一)

  林別敘厚著臉皮,渾然沒有被指責的羞愧,用手撥開湖面的樹葉,笑言道:「想給師妹打把新劍,正缺一塊上好的礦石。聽趙先生提過,少元山曾有幾塊天外隕鐵,被他藏在了湖底。」

  傾風眸光大亮,挽起袖子上前說:「真的啊?」

  少年見她一身外放的匪氣,臉色青黑道:「趙鶴眠那小子,有什麼撿什麼,恨不能將我少元山都給掏空了。好不容易拍拍屁股挪了個位兒,又把你給招來了。林別敘,你還講不講君子之守?」

  傾風話不多說,已經趴在湖邊,從水裡往外撈東西了。

  林別敘手裡持了根木棍,胡亂給她指點。

  少年怕這兩個「土匪」借機打劫走一層地皮。畢竟白澤能在這片平湖邊悟道化形,湖底深處還真有些寶貝。他將斗笠一戴,認命道:「別找了別找了!我給你們拿!」

  傾風把打濕的長袖放下來,賣乖地抱拳一禮:「多謝村長厚禮。往後去我刑妖司,定以上賓之禮款待!」

  少年不屑道:「呵,貔貅那小子給我畫地作餅時,也是這樣說的。」

  他右手兩指隨意朝上一勾,只見一塊精鐵破水而出,濺起一圈白煙水花,沉重砸在傾風腳邊。

  傾風擦去表面青苔,仰起頭,單純無辜地笑道:「村長古道熱腸,想來萬事顧慮周全,會幫我將這石頭送去京城刑妖司,委托匠人好好打造。畢竟我帶著塊鐵出門在外,委實是不大方便。」

  少年嘖嘖稱奇:「好不要臉啊,陳傾風。」

  他看向林別敘,歪著頭問:「你胳膊肘為何要向著她拐?你向著我拐,我定然對你更好。你總不是叫她的花言巧語給迷了眼吧?」

  傾風拍拍手,學著他的腔調感嘆道:「好不要臉啊,祿折沖。想憑著鼓唇弄舌搶我的人。」

  林別敘只和顏悅色地笑,聽著二人互相嗆聲。

  少年頭往後一仰,寬鬆的斗笠蓋住了臉,語氣惆悵道:「怎麼每個來的人,要麼一板一眼說話無趣,要麼就是乾脆不說好話。」

  傾風還為此奇怪:「我以為困居妖域三百多年,天下初定,你會迫不及待離開少元山四處游玩,怎麼還陪著白重景在這裡守孤墳?你也不是不知那重明鳥的固執性情,難不成還要說通他?」

  傾風說:「我刑妖司向來是歡迎你做客的。你要不要來?」

  「沒聽說過一句話嗎?人挪活,樹挪死,我可是一棵樹啊!哪有四處蹦跶的心情?」少年兩手往後一撐,晃著腿道,「不過等這幫小的都離開,我確實想去別處隨意看看。天地如此浩茫,看是不是別處的西風山崖,要更溫柔一些。」

  傾風笑說:「山水嘛其實都是差不多的,不過風塵確實有些不同。我等俗人雖皆是躑躅來往、奔忙碌碌,可經年累月,能各自落出不同的灰來。所以才叫人世紅塵嘛。」

  林別敘盤腿坐在岸邊,淺色衣衫上停了幾隻灰蝶,他拂開肩上的落葉,緩聲道:「江湖滋味最多的,其實不過是『寂寞』二字。先生想來已經嘗盡。它處的寒更舊夢,秋水空山,去不去看,無大所謂。」

  傾風想了想,說:「也有道理。」

  山上難得來了能聊上幾句的客人,少年頗有興致地與她打聽了些外面的事情。

  告辭前,在對方快要噴出火的怒視裡,傾風慢條斯理將銀票摸了出來,連同腰牌一併遞過去。

  少年當即眉開眼笑,點了一遍,嚷嚷道:「三百兩不夠啊,你又從我這裡拿走了那麼大一塊鐵!」

  「以後給你。」傾風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這掉進錢眼兒裡的模樣,失望搖頭說,「我說你,好歹是個與少元山氣機相依的大妖,能不能別將金錢這等俗物看得那麼重?」

  少年拍了拍手中銀票,問:「給你,你開不開心?」

  傾風頗有骨氣地轉過身,瀟灑離開:「走了。下回再來看你。」

  林別敘頷首示意:「告辭。」

  少年往後一躺,擺擺手道:「不送。」

  回到原處,狐狸還在與那幫小孩兒瞎鬧。

  林別敘的小徒站在石頭上,與狐狸視線平齊,兩手叉腰,態度傲慢地說:「你比我大了那麼多,怎麼好意思與我比拼道法?換作我是你,要羞得沒地鑽了!」

  狐狸不甘示弱地用額頭將他頂下去:「我打出生起就差不多是這修為!讓你兩隻手,算差不多,若是連這也不敢,就別肖想白澤大弟子的名號了!」

  小童踉蹌了兩步,站穩後面上頓顯鄙夷,扮著鬼臉嘲諷說:「你怎麼那麼沒用啊?照我爹的話說,這麼多年的糧食都吃狗肚子裡去啦?跟著白澤學了那麼久,也才不到半寸的長進!」

  小童說著,羞辱地比出自己小指指節的長度,氣得狐狸原地跳腳,忍不住想衝上去揍他一頓。被傾風及時打斷。

  「走了。」傾風說,「所有人都跟上。桃桃!下山了!」

  桃桃大汗淋漓地跑過來,一抹額頭,應道:「桃桃來啦!」

  傾風給她擦了擦汗,牽著她往山下走去。

  行至山腰,枝葉掩映間透出個模糊人影,傾風闊步往前,遠遠揮手喊道:「白叔!」

  白重景斜來一眼,起身就走。

  傾風見狀,當即施展輕功,運勁追上,叫道:「誒——白重景!你怎麼不理人呢?」

  白重景頭也不回地說:「每回你叫我白叔,都不是什麼好事。」

  傾風衣袍翻揚,路過祿折沖的墳冢時停了下來,朝前走了兩步,高聲喊話:「而今天下還能有多壞的事,是必須要你強出頭的?你怕什麼?」

  白重景想想也對,又悶聲掉頭回來。

  還是一幅不大聰明的樣子。

  傾風彎腰去看墓碑上的字,被趕來的白重景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後者守在墓碑正前,用健壯的身形擋住了傾風的視線,肩背寬厚,卻有些微佝,低著頭說:「他不是很喜歡見你。人都死了,你別再來他眼前亂晃。」

  傾風:「……??」

  傾風一時氣笑了,回頭看向那幫小蘿蔔頭,見他們都好奇地睜著眼不出聲,便對著白重景指控道:「你瞧瞧,你嚇著他們了!」

  白重景這段時日沒少被這幫混世魔頭騷擾,小妖們就差騎在他腦袋上用腳撓他癢癢了,膽子可不比傾風小上多少,聞言只「呵呵」笑一聲。

  為首小童正氣凜然地站起來,不滿意地指點道:「白叔,你怎麼這麼對我師娘呢?」

  一幫小的鸚鵡似地幫腔:「是啊是啊!白叔你好不講禮!」

  傾風大度地打圓場:「算了算了。」

  她後退數步,在附近的石塊上坐下,真心實意地勸道:「不過我確實要囉嗦一句。你守在少元山寸步不離,不會合他本意。他拿你當親兄弟,定然不想每日見你這般可憐樣。」

  白重景平靜無瀾地說:「我沒覺得自己可憐。」

  他身上有種凡塵了卻的深沉,說是感傷或頹喪都不大準確。大抵只是覺得沒什麼意思了。好似渺渺孤舟,隨波逐流,尋不到歸宿。那不如就做一顆蒼山古石,免得幾多奔走。

  小童飛快接嘴:「你太可憐了!」

  他乾嚎著抹起眼淚。邊上的孩子照貓畫虎地跟著學,高低起伏的哭腔響徹林間,給祿折沖下葬時都沒這麼熱鬧。

  白重景蹲下身,想撿塊石頭。然而周圍的雜草落葉都被他清理得一乾二淨,摸索了半圈,連個能用來威懾的武器都沒有。只能沖他們亮了亮拳頭。

  傾風說:「不許胡鬧。自己玩兒去。」

  小童等人乖覺地閉上嘴,湊到一塊兒,兀自捏起地上的泥巴。

  白重景用袖口擦了擦石碑上的灰塵,就聽傾風說:「幫個忙吧,我要送他們去昌碣求學。馬車小坐不下,你挑幾個帶。」

  白重景抿緊唇角,眼神幽冷地飄了過去。又很不解地轉向林別敘,擺出苦大仇深的表情,無聲詢問他要不要出手管管。

  白澤選出的劍主,怎麼總來禍害他?

  林別敘袖手不管,搖頭說:「傾風師妹自有她的道理,你且聽聽。」

  傾風用力點頭,笑道:「白叔,你多久沒去過昌碣了?我師叔說昌碣與當初已大有不同。你從前的那幫兄弟,如今也在城中,你就不想去見見故人?難不成當初的情誼是假?他們可是連性命都交托給你了啊……」

  白重景聽得腦袋脹疼,一臉吃癟地叫停她:「行了,我送!」

  「那走吧!」傾風俐落起身,拍拍手叫來那幫孩子,比劃著說,「你們白叔叔要帶你們飛去昌碣,想跟白叔叔一道走的舉手!」

  「我——!」「我!!」

  「我要飛到雲上面去!」

  「那我想摘幾朵雲帶走可以嗎?」

  白重景嘀咕兩聲,化為原形,伏到地上。

  除了桃桃跟小童還記掛著自己師父,依依不捨地退到邊上,其餘人都一窩蜂湧了上去,抓緊重明鳥背後的羽毛。

  連狐狸也負手踱步,試圖渾水摸魚地跟上去,可惜被傾風一把逮了回來。

  風浪捲起,葉聲颯颯,重明鳥憑風遠去。

  傾風抱起桃桃,趕往山下馬車。

  飛鴻落影處,季酌泉正在給四娘餵東西吃。

  四娘後腿直立,兩爪抱拳,不停作揖表示感謝。從坡道上滑下來的小童見到這一幕,咋咋呼呼地叫喊道:「這紅毛狐狸會點頭!師父,你快來看啊!」

  四娘慵懶地轉過身,拿屁股對著他。

  頭跟爪子分不清啊?這孩子腦子不行。

  小童趴在車廂上,眨著眼睛說:「這狐狸的毛好順滑啊。」

  狐狸上前將他拖開,惡狠狠地說:「你敢想著扒她毛你就死了。她可是我爹的弟子!」

  小童摸摸鼻子,撅著屁股爬上馬車,不以為意道:「你們九尾狐怎麼一個比一個不行?你爹的弟子甚至還化不了形。」

  四娘聽人辱沒狐主,猛然回頭,跟狐狸一起哇哇大叫。

  傾風嫌他們吵鬧,將他們全部關進車廂,與林別敘並排坐在外頭,對著兩匹馬喚道:「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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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9 01:40:37 |只看該作者
番外六 妖境日常(二)

  傍晚時分,馬車隨著千里綠蔭駛入巍峨城牆之內。

  臨近兩境邊界,人口流動龐雜,游人習俗各異,易生口角爭端,因此城內戒備森嚴,每隔數十丈便有兵衛巡查。

  街上如今不許百姓隨意佩戴兵器,刀劍之類需在入城時暫存於刑妖司。但一路行去,仍能從路人的步伐與身姿中看出,與他們錯身而過的,有不少是外來的江湖客。

  傾風將一幫小童送去新建的刑妖司,安頓好後,與林別敘步行走在街上,想逛一逛這燈火通明的熙攘集市。

  沿街兩側的攤子裡多出了許多異鄉打扮的商客。

  這些走南闖北的行商腦子最是活絡,早早趕來做了起營生,多是販賣一些便宜物件,順道摸摸兩境百姓的喜好差異。

  能說會道的,憑著張嘴扯些糊弄人的鬼話,引得四面八方的客人前來旁聽,生意倒也算不錯。

  傾風隨著人群往前,在一片喧嘩的吵鬧聲中,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喊「俠士」、「先生」之類。

  街上的「大俠」實在太多,連路上追逐的孩童玩鬧間,也會自稱一句「本大俠」,傾風沒當回事,直到最後,那女聲焦急地喊出她與林別敘的名字,傾風才詫異回頭看去。

  擁擠人潮中,趙余日揮舞著手臂,面色焦急地朝她小跑過來。

  「余日姐?」傾風定睛看了兩眼才敢確認,繞著她轉了一圈,驚喜道,「余日姐,氣色大好了,年輕了十多歲。」

  比之當初瘦骨嶙峋、面黃縮腮,總低著頭,一幅疲憊至極,悲苦淒衰模樣的人奴,而今的趙余日身形豐滿了許多。一身簇新衣袍,臉頰紅潤,儀態端莊,已然徹底走出昔日的陰霾。只是頭髮還有些枯黃,凍瘡留下的瘡疤也一時消除不去,暴露出她曾經受的苦難。

  趙余日先前在後方追趕,可真見了兩人又有些不知所措,幾次整理著自己鬢角的碎髮,兩手抬起又放下,習慣性往裙子上反復擦拭著手心,好半晌才既欣喜又忐忑地說道:「方才見你們路過,才知曉你們回來了,還以為是自己看錯,沒耽誤了你們吧?」

  傾風笑說:「哪裡的話?本是打算明日去看你的,現下省了功夫。數月不見,余日姐過得可好?」

  「好,好!」

  趙余日訥訥應了兩聲,頻頻點頭。因覺自己嘴笨,羞赧地紅了臉,終於回過神來,挑揀著說道:「我在家中左右無事,又實在閒不住,見城中商客游人往來如梭,便也學著在前頭支了個攤子,賣些包子糕點,想試試自己的手藝,多少是個進項。豈料生意還算不錯,存下一點積蓄。加上我家那個木訥漢子賣力氣掙來的銀錢,上月剛在城南買了間小院。」

  她說到這裡聲線顫抖,眼眶濕潤起來,用袖口小心地擦拭,帶著種苦盡甘來、難以言表的喜悅之情說:「而今也算是有個,能遮風避雨的落腳處了。」

  三人站在街道中間,前後都有人流衝撞,傾風認真聽著她敘說,抓著她手臂將她帶到路邊,笑吟吟地應和:「是好事。」

  她抽空問了一句:「你女兒呢?」

  「我女兒去了刑妖司。」趙余日止住哭腔,笑眯了眼,眸光爍亮道,「那丫頭平日悶聲不響,看著比她爹還讓人著急。我尋思著送她去湊湊運氣,即便不能入刑妖司的眼,好歹也可以混頓飯吃,反正不白走一趟。結果先生捏過她的根骨,說她有天賦,將她留在官署裡教習。還每月給她一筆補貼的銀錢。」

  傾風笑說:「什麼叫悶聲不響?我第一眼就覺得她是個有出息的人。若是你願意,我本也打算將她帶去刑妖司學武。那小姑娘遇事不亂,聰慧機敏,還能吃得苦,我看著喜歡。」

  林別敘背對著川流的人群,一張臉被高懸在頭頂的燈火照得明暗不定,半邊肩膀鋪灑著夕陽豔紅的餘暉,半邊肩膀是晦暗慘淡的暮色。

  他側了側身,站到傾風身後,等二人敘舊的話題停了下來,才笑著開口:「仔細說來,我還欠著余日姐一份救命的恩情。」

  傾風以為他是指二人初到妖境時,趙余日涉險救濟自己的那事,回過頭說:「算是我欠的。你跟我搶什麼?」

  林別敘垂眸看著她,溫聲笑說:「我幼時也吃過余日姐不少東西。當年尚不知事,平白受了好處,算得大恩。何況,你欠的恩情,怎麼會與我無關?」

  趙余日好氣又好笑道:「你們兩個胡說什麼呢?這是要逼得我無地自容了。不過是幾口吃食,什麼忙都沒有幫上,如何稱得上恩情?我一家老小,才是蒙了你二人的再造之恩。」

  她趕忙轉了話題:「不多廢話這個了,你們吃了嗎?」

  傾風說:「還沒呢。」

  趙余日熱情招呼道:「那我可得請兩位恩公吃頓飯。這城中酒樓,生意最好的要數……」

  傾風打斷說:「不要去什麼酒樓了,我就想吃你親手包的包子。」

  趙余日為難道:「這怎麼合禮數?太怠慢了。」

  傾風推攘著她往回走,大笑道:「哪來那麼多禮數?走吧走吧。」

  三人循著來路走回去,沒出十丈遠,便到了趙余日的攤位。

  二老正在忙活,見趙余日回來,隔著裊裊白煙,伸長了脖子朝前看,激動叫道:「哎呀,還真是兩位恩公啊!快坐快坐!」

  夜間出來閒逛的客人不少,二老騰不出手,只能催促著趙余日過來招待。

  趙余日擦乾淨桌椅,端來兩籠包子,給他二人擺好碗筷,局促地坐在一旁。

  傾風吃了兩口,又問起其他人奴的現狀。

  趙余日說:「姑娘放心吧,昌碣的人奴而今大多過得不錯。雖有一些不能習慣城內的生活,又搬了回去,可到底有衙門的接濟,肯幹活,便餓不死、凍不著了。一些年老身殘的,我們寬裕些的人家接濟兩口吃食,也不至於沒有活路。」

  傾風對著她的小攤位看了一圈,見那板車上繫著一枚符籙,黃紙上還繪著他們刑妖司的標識,新奇問道:「這東西你是哪裡買的?京城多的是。你別是叫人坑了。」

  趙余日順著視線看去,眉歡眼笑道:「是一位姑娘送我的。她撿了我落下的錢袋,特意給我送來。我為她帶路,她又送了我一枚招財符。你別說,自打掛上這個符包,好像生意是好了一些。」

  傾風聽著撿錢袋這個經歷,覺得怎麼甚是耳熟,表情詭異地問道:「那該不會是個模樣嬌俏,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吧?」

  趙余日笑著拍手道:「正是!我就想,你們許會認識,因為那姑娘也是刑妖司的修士。她身邊跟著兩個模樣俊朗的男子,其中一位小郎君的右臂長袖瞧著有些特別。三人氣度高華,寬柔多禮,一見就知是富貴子弟,在街上轉了半天不認路,險叫當地一潑皮騙了去,好在那小姑娘撿到我的錢袋,與我說了兩句,我便領著他們去往城主府。」

  「巧了。」傾風拍掌道,「他們確實是我在人境的好友。尤其是那個小姑娘,她別的沒有,最厲害的就是財運亨通。她能與你連上緣分,看來余日姐的氣運也是不錯。往後有的是好日子過。」

  趙余日笑得眉飛色舞,兩肩輕顫:「那可真是托了她福。」

  傾風又比劃著道:「你見到那個袖子很長的家夥,是我謝師叔的弟弟。也是個富貴逼人的大財神。隨後一灑就是金子。」

  「弟弟?」趙余日笑聲一頓,眼珠轉了半圈,驚詫道,「瞧著不像啊。」

  傾風:「你是說長得不像?」

  趙余日擺手說:「不不不,那二人相見,我還以為是有什麼舊怨的仇人呢,哪裡像親兄弟?」

  趙余日詳細說起當日的事情。

  她領著謝絕塵與柳氏兄妹去城主府拜謁,請門口的守衛代為通傳,不待離去,便被管事一同請了進去。

  她哪裡去過那般華麗富貴的府門?見著樑柱上都有精致的彩繪紋樣,九曲的游廊繁復得好似一座迷宮,玉階彤庭,堪比仙府。只粗粗掃了兩眼,便不敢再多看,生怕心神一晃,跟不上前面人的步子,就要迷失在這偌大的宅院之中。

  管事將他們帶到後宅的花園裡,在涼亭中靜候片刻,傳聞中的冷面閻王謝引暉便出來了。

  柳氏兄弟禮數周到地問候了一聲,謝絕塵直挺挺地站著不動,陰沉著臉,亦不出聲。

  謝引暉緩步走到弟弟面前,身量高出他半個頭,周身寒意浸人,眸光半落在他臉上。

  趙余日自然瞧不出謝引暉的喜怒形色,更猜不出他心中深淺,可見到兩人目不轉睛地對視,只覺得謝引暉那冷厲的面龐上多出了幾分凶意,猜他許是生氣了,釋放出威壓頗為駭人。

  正猶疑不定間,靜默良久的謝引暉開口問道:「你能擋得住我一劍了?」

  「先前不是說要揍我?呵,我等著瞧你的好本事。」

  趙余日一聽這話,霎時間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兩腿發軟,直想告退。又屏住呼吸,不敢多出半聲。

  謝絕塵的回復同是強硬,一字一句地道:「你知道你一人所為,對我謝氏族人帶來了什麼嗎?」

  緊跟著攥緊手指,聲調高揚,語氣有些發沖地質問道:「你可以不與他們道明緣由,連對我也不屑解釋嗎?」

  謝引暉低笑一聲,反問道:「憑你當時?配嗎?」

  放輕的尾音顯得諷刺意味十足。趙余日悄然窺去,發現謝絕塵的脊背都在顫抖。

  沉凝的氣氛中似乎交織了鋒利的刀劍,趙余日嚇得七上八下,手足無力。

  好在柳隨月縮著脖子,極小聲地說了一句:「謝師叔,我、我這……有點害怕啊。」

  柳望松將長笛背在身後,對著她豎起一根拇指。也是眼神發虛,有些琢磨不透這兄弟二人的關係。

  謝引暉轉向她,扯出個猙獰可怖的微笑,聲線平坦地道:「不必害怕,我在心平氣和地與他解釋。」

  趙余日沒聽出心平氣和的味兒來,只覺得腦袋有點犯暈。懷疑是昨日天寒,凍得病了,所以才亭中涼風不止,手腳卻虛汗不停。

  謝引暉抬起手,一巴掌重重拍在謝絕塵的背上。

  只這一下,謝絕塵的眼淚瞬間出來了,抬起手臂,用力擋住臉,壓抑地抽噎。

  趙余日按著胸口,後怕地感慨道:「多倔強的一個兒郎啊,想是疼得厲害,才哭得那麼可憐。」

  傾風聽她敘說,才是笑得眼淚快要出來,斷斷續續地用氣音說:「我師叔,其實人挺和善的。不是你想的那般。」

  趙余日不信,也無力與她爭辯,心有餘悸地搭腔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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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七 妖境日常(三)

  不過才聊了幾句,漆黑夜色已四合襲來。

  小攤前統共只擺了三四張小桌,不少客人正站在一旁等候,傾風哪好意思一直佔著座位,便藉口說還要面見謝引暉,商議瑣事。

  趙余日聞言,面色陡然一白,連挽留的客套話都不敢多說,匆忙接過他們面前的碗筷,反催促著他們趕緊動身:「我這裡的事都無關緊要,趁目下時辰尚早,你二人快些趕去,免擾了先生休息。」

  言語間戰戰兢兢,唯恐傾風二人得罪謝引暉,足以顯出後者在昌碣城內的威勢,甚至隱約更盛於昔年的犀渠。

  不過當初謝引暉在危難時放下的兩句狂言,說要帶著那幫倒戈屈從的百姓一道赴死,想來也是震殺了不少人的膽氣。

  加上一張雙目如電、凶神惡煞的莊肅面孔,以及雷厲風行、持正不阿的決絕手段,不過短短數月,其名已能叫寇亂平息,魍魎伏首,興風作亂者狐潛鼠伏。

  百姓的畏懼也是敬仰多過於慌恐。

  趙余日堅持起身相送,一直到傾風二人走出街口,這才返身回去。

  抵達城主府時,大門正巧關上,門外剛掛了燈,將兩尊石像照出模糊的重影。

  傾風本也是不怎麼走正門的,懶得再驚擾旁人,領著林別敘直接從牆上翻了過去。

  熟稔地繞到前廳,在回廊上稍稍停步,偏過腦袋朝裡窺覷,發現謝引暉正在待客。

  那青年剛剛離座,躬身行了一禮,還沒來得及開口,謝引暉便放下手中茶杯,說了一句:「坐下。」

  青年立即腰背板正地坐了回去。兩手平放膝上,渾身肌肉繃緊,擺出一副極為恭敬的姿態。

  縱然傾風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可以想像得出他此刻額角布滿冷汗,心驚肉跳的拘謹模樣。怕是十隻狐狸扯著嗓子嘶吼,都喊不出他的一半悲憤之情。

  謝引暉已是放柔了目光看他,無奈柳望松總低垂著視線不與他對視,他又為自己倒了杯茶,飄轉目光望向門口,聲線不自覺低沉下來,肅然道:「看什麼?進來。」

  傾風快步衝進去,抬腿跺了下腳,驚得柳望松渾身一震。

  青年還以為是什麼不要命的歹人敢來謝引暉面前放肆,就要豁出命去,一表自己忠誠,與賊人同歸於盡了。

  凶惡抬頭,發現來者是傾風,又見對方表情中難掩揶揄,當即惱羞成怒,五官擠成一團,尖聲叫道:「陳傾風——!」

  「是我。聽你這語氣,怎麼,如此想念我?」傾風笑得一臉欠揍,不正經地玩鬧一句,才朝著謝引暉招呼,「謝師叔。近來可好。」

  謝引暉頷首,站起身來,聲調依舊沒什麼起伏,朝她伸出手,親切邀請道:「這麼晚才來?留下一道吃飯。」

  「路上遇到個熟人,已經吃過,師叔還沒用飯嗎?」傾風憋著壞笑,偏過頭,故作詫異地對著柳望松道,「望松兄弟也沒吃飯吧?這麼晚了,不如陪我師叔一起?」

  她這險惡之心昭然若揭,柳望松汗毛驟立,憑著求生本能不假思索地道:「我吃過了!」

  聲音太過高亮,引得謝引暉古怪地看了過來。

  柳望松舌頭與腦子一同打結,好不容易才扯出個笑容,中氣不足地解釋說:「多謝師叔款待,不過弟子確實是吃過晚飯才來的。」

  他摸出身後長笛,捏得五指發白,看向後方的林別敘,如同見著江潮風濤中的救命繩索,喉結滾動著喊道:「別敘師兄……」

  林別敘強忍著笑意為他開口道:「柳師弟既然吃過,謝師叔又豈會勉強?」

  謝引暉靜默無聲。此時才發現這個溫恭自虛,與他對坐許久的青年,原來不是話少,是被他嚇得噤若寒蟬。

  傾風突兀靠近過去,柳望松頓時有如驚弓之鳥地退了一步,險些撞到身後的椅子上。

  傾風好笑地將他拉回來,問:「柳隨月呢?怎麼你兄妹二人沒在一起?」

  柳望松哪有膽子在謝引暉面前閒聊,臉上帶著個苦兮兮的笑,壓低了嗓音道:「三腳……小妹與絕塵師兄,受師叔囑托,去往依北城處理一些賬務。」

  謝引暉解釋說:「我在映蔚與平苼皆有產業,該到收賬的時節,無暇分身,托他們去依北為我清點賬冊。」

  傾風腦子「嗡」的一聲,表情同柳望松一樣呆滯下來,謹慎問道:「有多少啊?」

  「不算多。比不得映蔚。不過依北城這些年來的花銷用度,多是靠此支撐。」謝引暉說,「本是不便以人城的名義在外行商,依北百姓又實在貧寒,才借了幾個假身份,請狐主援手相助,開設了一些產業。」

  傾風心潮激烈翻騰,再難平靜,嘴角抽動著,諂媚叫道:「謝師叔——!」

  她小跑上前端起桌上已經半涼的茶水,殷勤送到謝引暉面前,沖著對方一陣憨笑。

  謝引暉了然,接過茶盞,寬縱應承道:「你往後若是缺錢,自去刑妖司支取,讓他們算到我賬上便是。」

  「謝師叔你太好了!」傾風感動得熱淚盈眶,拍著腿,忍不住與他告起狀來,「我此番要出遠門,我師父只給了我五兩碎銀,還囑托我要省著點花!我不過是扔了他一件破破爛爛的舊衣服,他便抄著竹杖罵我是個敗家子。我平素出門,窮得哪哪兒都叫人瞧不起,好生可憐啊。」

  謝引暉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發出兩字平直的笑聲:「哈哈。」

  柳望松:「……」

  這笑聲到底什麼意思啊?

  他是真的有點害怕。

  謝引暉默默瞅向林別敘,這回的眼神連柳望松看出些不對勁來了。

  可大師兄到底是大師兄,被傾風這委婉地潑了盆髒水,也未多作辯解,只風輕雲淡地一笑,朝著謝引暉略一頷首。

  柳望松尚在揣摩數人之間的復雜關係,一顆剛落下的心隨著謝引暉一句話再次沖到了嗓子眼。

  「這幾日你們都留在此地過夜,不必趕著回去。刑妖司裡沒有多餘的空房,這府中倒是還有幾間。我讓人給你們打掃出來。」

  刑妖司而今在建。選了幾座偏僻位置的無人老宅,計劃連成一塊。舊址上的屋舍大多老舊,能翻修的翻修,不能翻新的需推倒重建,可以住人的房間並不多。

  又因招納了一批新弟子,是以有些擁擠。傾風今日又帶了群小孩兒過去,確實不好安排。

  柳望松不敢明擺著搖頭,只好對傾風瘋狂轉動眼珠,大有她若不講道義,真要與她玉石俱焚的態度。

  豈料傾風視而不見,欣然應允:「師叔好意怎可推卻?本也想厚著臉皮來叨擾師叔的。柳師弟說他也很高興。」

  柳望松吐出一口濁氣,雙目緊閉,感覺命已去了半條。

  傾風見他魂魄要飛到九霄天去,收起戲弄的惡趣味,問道:「你怕我師父嗎?」

  柳望松帶著種心灰意懶的無畏,意志消沉地回道:「陳師叔平和近人,親厚風趣。我有什麼好害怕的?」

  謝引暉彷彿聽了個笑話,接過話頭,唇畔緊抿道:「陳冀,平和近人?呵。」

  柳望松一個激靈,感覺一股寒意順著腳底直竄腦門,爬過脊背時,將他手腳都給凍得陣陣發軟。

  謝引暉眼睫半闔,回憶著道:「陳冀年輕時,稍不順心,便要拔劍相向,多數是我好言攔下。先生總勸他平心靜氣,多多修身養性。他那魔頭,沒掀翻了刑妖司,都屬手下留情。」

  柳望松話已到了嘴邊,頭皮發麻,又沒出息地咽了回去。

  傾風笑說:「我是不知道當年往事。不過連我師父都說,謝師叔才是他們四兄弟裡脾氣最好的一個。不驕不躁,平易遜順,人人稱道是溫潤君子。從未見他與誰動過氣。只是在妖境這虎穴龍潭,少不得要展露些強橫手段,才能震住那幫邪祟。望松師弟,莫要聽信外面的那些傳言,只當謝師叔是個尋常的和藹長輩。」

  柳望松心下自然清楚謝引暉為人寬厚清正,多日相處,從未聽他苛責偏待過任何人。只是面對這張凜不可犯的臉,也實在是難以與傳聞之中的謝二郎關聯起來。

  謝引暉忽然提起舊事:「可惜未能親至少元山。」

  「少元山上也沒師叔想的那麼熱鬧……哦不,是挺熱鬧的,狐狸一個就能吵得人耳朵生出繭來。師叔想知道經過,我可以事無巨細地告訴您。」傾風笑道,「我與師父商量好了,等師叔這邊能抽出空來,一道去給馭空師叔送行。這回可不容您錯過。」

  謝師叔眸光閃爍,唇畔的笑容也顯得沒那麼生硬了,點頭應道:「好!」

  傾風推攘著他說:「快去吃飯吧謝師叔,我們與柳望松隨意聊聊。」

  等確定謝引暉離開,聽不見幾人說話,柳望松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抬手一摸後背,全是冷汗。

  他抓著長笛轉了一圈,怨悱地瞪向傾風道:「陳傾風——你怎麼比張虛游那小子還無賴!」

  傾風哂笑:「我還要說呢,你在京城不是自詡風流灑脫、清貴公子嗎?怎麼來了昌碣,成了個無能鼠輩。連話也說不利索。」

  柳望松坐回到位子上,一連灌了自己兩杯水,才感覺稍稍緩過勁來,自己也百思不解地嘀咕道:「我見掌刑師叔也沒這般害怕。難道是掌刑師叔還不夠凶悍嗎?可謝師叔的五官分明比他俊秀許多,除了表情冷淡些,還沒他霸道……」

  傾風托著下巴深思道:「這樣說來,我初回見謝師叔,也有些發憷。但我見祿折沖還不害怕呢。」

  林別敘見二人歪著腦袋、皺著眉頭認真思索,不由發笑道:「謝師叔的軀殼畢竟是尊大妖的木身。他控制不好身上的妖力,威壓四方,修為越是低微的修士,越是容易受他氣息壓制。若真換做不懂妖力的普通百姓,又好上許多。尤其柳師弟是青鳥的遺澤,對草木飛禽類的妖力尤為敏銳。」

  柳望松拍了下掌,霎時間釋懷了。

  修為比不過謝引暉而已,算什麼大事?

  他慵懶往後一靠,架起條腿道:「我就說嘛,我柳望松豈是一個會迫於他人威勢的慫人?果然是身不由己。」

  傾風叫他逗笑了,踹了腳他的椅子腿,坐到他邊上去,與他打聽起昌碣城的近況。

  柳望松將這幾日的重要事務挑揀著說了一些。聊到口乾舌燥,虛握長笛,指著她說笑道:「陳傾風,當年你還說,你要帶我做富貴閒人,如今你身為劍主,我在昌碣,為你驅策,卻連腿都要跑斷了。」

  傾風笑盈盈道:「那是我做劍主之前說的,當不得真。」

  柳望松轉著長笛,哀怨呼道:「日子苦啊。」

  長河之上明月如珠,清寒月色無聲散溢。

  星河流轉的天幕下,一孤寂身影拎著個酒壺,縱身騰躍至如覆白霜的屋脊。

  謝引暉斜過酒壺,給自己倒出一杯,對著人境的方向,寡淡無味地抿了一口。

  酒水的香氣在高處呼嘯的冷風中頃刻飄散,他抬起頭,眺望遠處。天地在模糊光線中融成一色,猶如一片浩渺不見盡頭的平湖,星子如波光閃爍,愁雲恨雨皆倒映起來。

  謝引暉斜過杯盞,往地上潑出兩杯,算是祭了黃泉裡的兩位故人。想起陳冀,胸膛微震,不由笑了一聲。

  他與陳冀其實草草見過一面。

  少元山一役過後,陳冀前來尋他。

  謝引暉離不得昌碣城,刑妖司暫時也少不了陳冀。

  因此兄弟二人僅坐在湖邊飲了一壺酒,聊了幾句話,待到天色初亮,便各自歸去。

  雖知曉這些年陳冀的坎坷際遇,可真見到那兩鬢斑白、一臉蒼衰的老者,謝引暉實難將那句「大哥」叫出口。

  只是失了神地看,想從對方的神色與眼眸中,找出分毫與當年那意氣青年的相似之處。

  他還沒反應過來,陳冀先用竹杖敲了敲他的手臂跟腿腳,一副勉強挑揀的嫌棄模樣,嘟囔道:「你這是什麼鬼樣?當初離開人境時,不是囂張得很嗎?我追你過去時,你臭著張鞋墊子那麼長的臉,沒好氣地同我說什麼,『天道在妖境。』、『你不懂。』。都滾蛋!老子怎麼不懂?你以為自己念的書多就聰明?我看你蠢得很!」

  他說著被勾起舊怨,真發起氣來,竹杖用力抽了他一下,冷哼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陳冀?當初還敢拿劍指著我,用白眼翻我,好哇,若不是我手下留情,顧念那麼一點兄弟情誼,我當時就已經把你削成兩半,埋到少元山堆肥了。哪容你那麼吆五喝六?我就說,你謝引暉,一輩子都只能做我二弟!你自己看看,看看,出了人境,便給人欺負得面目全非,嘖嘖,但凡拿出點當初對待我的傲慢排場來,哪至於淪落成這模樣?」

  謝引暉不是很想與他爭辯,由著他罵,掀開酒壺的蓋子,又從袖口摸出一個杯子擲了過去。

  陳冀接在手裡,搖頭晃腦地道:「你小子,當年總一臉笑嘻嘻地噁心人,現下臉動不了了,可真是報應。你怎麼不說話啊?我告訴你,我刑妖司裡也有個小子……哦,你該認識。林別敘那臭小子,他笑起來的表情是有你三分真傳。你該不是他妖境的半個師父吧?」

  謝引暉給他倒酒,聞言也嗆了一句:「那你陳冀呢?當年吹噓說自己要做天下第一流的劍客,如今老得腿都邁不動了,只剩下一個嘴上厲害。」

  陳冀瞪大眼,發現酒水快滿出去了,趕忙先喝了一口,續又拿腔捏調地奚落道:「看來謝公子在妖境,倒是學了一身陰陽怪氣的本事。我就說你小子不是個什麼好人,真該叫京城裡的那幫瞎子都開開眼。」

  二人並排坐在岸邊。

  兩個白瓷酒杯輕輕一碰,晃出些許水花,二人動作一致地仰頭,一飲而盡。

  河面上流光徘徊。天如水,水如天。

  陳冀五指敲擊著膝蓋,嘴裡哼著首不知名的小調,是年輕時從街頭歌女處聽來的曲子,如今已不記得半句詞,來來回回只重復著幾個音。

  謝引暉沒有接腔,悶頭喝酒。

  陳冀被迎面而來的夜風吹迷了眼,只感覺自己的身體也搖搖晃晃地飄在這斜月中,心間感慨叢生,停下哼唱,指著遠處的山頭道:「我在刑妖司住了段時間,倒是感覺越活越回去了。有時夜裡醒來,走到院裡,看著熟悉的劍閣樓台,總以為你們走還在。沒事就要來敲我房門,煩人得不行。」

  謝引暉說:「看來你真是老了。才總是半夜驚醒,回首往事。」

  陳冀搶過酒壺,笑罵道:「你小子年輕。我不信你能睡得幾個好覺。」

  謝引暉笑了笑,手中轉動著空酒杯,眼神空虛渺茫,懷念地道:「要說心境最為空明開闊的,還得是陳馭空。他這名字起得真好。確實腦袋空空,每日只想著要勝過你。提著把劍,追在你後頭跑。」

  陳冀傲然大笑道:「當年刑妖司多數人妄圖能以劍勝我?想想而已。只他不死心,非來我手上找揍。」

  謝引暉說:「陳氏的主家弟子,天賦卓絕,處處平順,未有受挫,偏偏被你壓上一頭。你還字字挑釁,每回見他都不說半句好話,故意羞辱與他,他自然咽不下這口氣。若你不去招惹,管你是什麼天下第一流,他豈會與你過不去?你分明是故意。」

  陳冀聽出他話裡的揶揄,坦誠道:「他小子那麼有錢,還前呼後擁的,我自然看不慣。尤其是他那幫狐朋狗友,都是什麼貨色?處處比不得我,又陰險狡詐,只敢在背地裡拿不入流的手段坑害我,又挑唆著陳馭空來找我的麻煩。我是想讓那傻小子看清楚他們的嘴臉,別遇上幾個對他曲意逢迎的人,就拿來當兄弟。」

  謝引暉翻他舊賬:「哦,這樣啊?那你偷偷在陳氏家主面前告他黑狀,也是為了他好。」

  陳冀厚顏無恥地點頭:「確實如此。我自有深意。是為教他道理,不要輕信於人。」

  謝引暉坐正了點,許是醉意上頭,表情也稍稍柔和起來,一把按住酒壺,說:「若是我說,其實他都知道,你信不信?」

  陳冀不以為然地道:「信。紀欽明自然會告訴他。他二人時常湊著腦袋,瞎聊一通。不知有什麼好說的。」

  謝引暉神色一陣恍惚:「老紀啊……我當時便勸他,別總是想得太多……風來總要起皺,不甘也罷,嫉恨也罷,都是人之常情。他怎能苛求自己去做一個聖人?」

  陳馭空說要仗劍江湖,最後被困玉坤。

  紀欽明說要整飭朝綱,最後滿盤皆輸。

  誰說不是天意弄人?

  怎麼兄弟幾個,皆與當初所求背道而馳。

  陳冀打了個寒顫,回頭一看,警覺地道:「為何總覺得背後有點涼。我二人在這裡說他們壞話,那兩個混蛋不會從棺材裡爬出來打我們吧?」

  「要打也是打你,我與他二人是莫逆之交。」謝引暉往地上倒酒,嘴裡說道,「我的兩位好兄弟,且安息吧。先在地府裡給我二人佔個位置,等著我今後前去投奔。」

  陳冀見他倒了幾杯,攔道:「陳馭空這小子品不出什麼好賴,敬他兩杯夠了。老紀不愛喝酒,還總數落我二人滿身酒臭,不用拿酒祭他。給我給我。」

  兩人爭搶起來。

  一壺酒喝完,天色也方過半。

  二人分明清醒,又都覺得醉意熏人,躺在河邊枕著雙臂,看高山上影子錯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等候日出。

  謝引暉嘴唇翕動,輕聲念誦起一句忽然湧現在腦海的詩詞:「『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可惜離人到底與秋色無關。春夏冬裡,也不少難消磨的傷心色。

  後院的溪流潺潺流動,與草叢中的蟲鳴互相應和。謝引暉扭動著脖子,復又回到這形單影隻的夜色。

  「不多敬了。反正你們不喝。」謝引暉低聲笑說,「留著給陳冀吧。那混蛋十幾年過去還是一窮二白,買不起酒。收的徒弟一樣窮得可憐。許就是當初被你們咒的。」

  夜幕雲霧黯淡,星月彷彿觸手可及。謝引暉悠然躺在屋頂上,闔目聽著角落處稀稀落落的早春聲。

  傾風與林別敘,一個端著茶爐,一個提著酒壺,對坐在屋外的回廊上,看著謝引暉深夜喝悶酒的背影,也在品鑑著這早春裡的醉意。

  傾風不怎麼會喝酒,也是個品不出高低深淺的俗人,可見到後廚櫥櫃裡擺了酒,哪有不佔便宜的道理?囫圇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奇問道:「謝師叔的木身,喝了酒以後,會醉嗎?」

  林別敘想了想,說:「不要問白澤一些古怪的問題。」

  傾風也不期待他能解答,見茶爐上白煙裊裊,熱水沸騰,又問:「你真不喝酒嗎?」

  「不喝。」林別敘說,「酒量不佳。謝師叔已夠看不慣我,還是不沾酒免得失儀。」

  「可惜了。」傾風替他遺憾道,「這靜夜沉沉的,不喝點酒,總感覺對不起這風景。」

  不遠處傳來悠揚的長笛聲,緩緩吹完一曲,停了下來。

  傾風回頭看去,大方招呼道:「喝不喝?」

  柳望松站在轉角後頭,怕再上前兩步,被謝引暉瞧見。搖頭婉拒。

  但見他們兩人一個喝酒一個喝茶,怪道:「哪有你們這樣的?」

  傾風說:「林別敘不喝酒。怕謝師叔看不慣他。可是謝師叔自己也喝,有什麼看不慣的?」

  柳望松再次舉起笛子,吹了短短幾聲。

  傾風聽出了幾個近似的音調,可實在連不成句子,催促道:「柳隨月不在,你這樣說話沒人聽得懂。何況你又不是啞巴了,說人話。」

  柳望松躲在長柱後頭,小聲喊道:「我是說,換做喜酒他喝不喝?怕不是恨不能醉死在裡頭!」

  傾風還沒說話,一聲音突兀插了進來:「什麼喜酒?」

  黑影落在長廊中間,傾風等人皆是嚇了一跳,沒想到他來得如此之快。

  謝引暉問:「半夜不睡,是想找我談天?」

  柳望松面色大變,拔腿開溜。

  二人趕忙收拾好東西,連聲應道:「睡了睡了。」

  翌日卯時,傾風已經起床,去往刑妖司,幫著處理一些棘手的庶務。

  柳望松將這段時日打不過又不聽勸的人都記了下來,因著不好處處麻煩謝引暉,只得忍氣吞聲,終於等到這能揚眉吐氣的時機,給傾風找來一根棍子,讓她一個個打上門翻臉。

  傾風不負眾望。直接踹進對方家門,不等他們回過神來,一棍子盡數撂趴下,留下兩句「再敢來我跟前放肆,下回掛到你祖宗牌位前教訓!」,甩手離去。

  對方鼻青臉腫地在後頭追問:「你誰啊?」

  傾風說:「你祖宗!」

  昌碣城的「祖宗」一時聲名鵲起。不過十來日,那些常來刑妖司門口尋釁的小妖便不見了蹤跡。

  傾風還要去往別處巡查。

  季酌泉難得出門,想暫且留在昌碣體驗妖境的風土人情。

  除卻狐狸非吵嚷著要去依北城看看,其餘人都留在了昌碣。

  挑了個晴朗明媚的日子,馬車再次啟程,朝著依北進發。

  傾風也是第一回來這人城。

  畢竟是在風雨飄搖中建立的城池,傳聞依北人人尚武。三人剛進到主城的街道,便聞見空中飄蕩著一股清淡的草藥味。武館、藥鋪,隨處可見。

  林別敘邊走邊解釋道:「聽聞依北的人族在外游蕩時,因環境險惡,病死無數。後來是狐主暗中遣來幾名醫師,教他們辨識草藥,才止住了人員的折損。直至依北建城,百姓依舊飢寒交迫,全靠著一些野生的草藥驅寒避暑,才渡過最危險的幾個年節。因此城中百姓都喜好喝些補養的草藥,原來是真。」

  狐狸大模大樣地甩動著手臂,聞言感慨道:「我爹真是仁善啊。所以他們誣陷我狐族龜縮不出,可真是喪盡天良。我爹那分明叫做,君子藏器!」

  傾風應道:「狐主大義。」

  幾人閒逛沒多久,便來到刑妖司的門前。著人通傳,卻得知柳隨月與謝絕塵不在城內,反倒是貔貅這廝正在裡頭打秋風。

  「陳傾風?!」

  貔貅聞訊躥了出來,看見一旁的少年,又眯著眼睛道:「臭狐狸?」

  狐狸挽起袖子便要衝上來理論:「什麼臭狐狸?!」

  「你怎麼在這兒?」傾風隨口應了聲,轉頭問那守門的小弟子,「謝絕塵跟柳隨月去哪裡了?」

  貔貅代為答道:「我也是想來見見三足金蟾的!怎麼那麼不巧,今日剛到,便聽說他二人去我映蔚了!害我緊趕慢趕,還帶了禮物過來。」

  狐狸拍掌叫好,嘲諷道:「說明你命裡缺金。」

  貔貅擼起長袖,沖他齜牙:「小狐狸,你說我什麼都好,可罵我缺財,小心我扒了你的狐狸毛,給我映蔚招財!」

  狐狸趕忙躲到傾風身後,挑撥道:「陳傾風,他要打我!我可是你的人啊!他不將你放在眼裡。」

  貔貅拿他當小孩兒,不再理會。抬抬下巴,邀請傾風說:「要不要順道去我映蔚看看?反正不遠。」

  傾風點頭,並把身上的錢都摸了出來,全部塞到林別敘手上。

  貔貅見狀,罵她一毛不拔。

  「你什麼意思?這是羞辱我映蔚的百姓!」

  「你不會是吃飯也打算不給錢吧?!」

  「陳傾風要不你別去了!」

  傾風置若罔聞,確認自己身上一貧如洗,才回道:「幹嘛?還沒進城你就想騙我的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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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蘇軾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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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八 妖境日常(四)

  貔貅聽得七竅生煙。

  同傾風的厚顏無恥比起來,他都顯得委婉大度了。

  他氣得齜了齜牙,瞥到一側的林別敘跟狐狸,覺得與傾風計較太過沒勁,反倒叫這兩人看個笑話。

  只能冷著張臉招招手,示意裡頭的僕從將自己帶來的兩箱禮物重新擔出來,斜眼一瞟,極為敷衍地說了幾個模糊的字:「走吧。」

  邊上突兀響起一道拖沓的聲音。

  「剛來我依北就走啊?」

  這街頭人來人往,步履聲錯雜,且來人聲息隱秘,是以幾人都未注意到。

  聞言順勢一看,才注意到前方小巷的陰影處,站了一個青衣劍客。

  衣服雖然嶄新,可是布料粗糙,剪裁不太合身,穿著的人更是隨意——腰帶繫得歪歪扭扭,袖口滿是褶皺,頭髮蓬亂,不修儀容。一眼瞧去,有幾分掩不去的潦倒味兒。

  「趙叔?」傾風叫了一聲,朝他行禮,抬起頭笑著解釋道,「沒有,先去見兩個朋友,晚些日子還要回來的。」

  狐狸已忍不住將邊上幾人的心裡話問了出來:「趙城主?怎麼你回了依北,還是這麼一身窮困?」

  「我一個打小扛鋤頭,長大背刀劍的江湖客,穿上龍袍也不像皇帝。弄髒了錦衣華服還得自己先心疼,何必呢?不如這樣自在。」趙鶴眠不以為意地拍拍腰間的酒葫蘆,「何況我不穿綾羅綢緞,他們就認不得我是趙鶴眠了?我找他們麻煩的時候,他們怕的可不是我一身的行頭,而是我這個人。」

  傾風應道:「趙叔說得有理。」

  趙鶴眠打開酒壺,剛準備喝上一口,餘光往邊上一掃,又把葫蘆放了回去,說:「且等我片刻。」

  他大步朝著街對面走去,不多時,從角落拎出一個八九歲大的小童,不顧對方告饒,朝著對方屁股不輕不重地打了兩巴掌。再將他扔給邊上一湊來看熱鬧的男子,說了兩句什麼,才在一聲聲哭嚎中步伐穩健地走回來。

  傾風奇怪問:「那是誰家的小孩兒啊?」

  「不知道。」趙鶴眠風輕雲淡地說,「這個年齡大的孩子,此時該在書院裡上課。他偷跑出來玩耍,我讓人幫忙尋他父母去了。」

  狐狸彷彿看見了刑妖司上的自己,頓時覺得趙鶴眠的臉,變得與那幫好管閒事的修士一般醜惡,急得跳腳,大聲喊道:「不是你家的孩子,你也管啊?」

  「當然。」趙鶴眠緩緩飲酒,吐出口氣,「依北初建時,一百個人裡也挑不出一個識字的來。沒有本事,便要處處讓人瞧不起。不習武、不念書,如何能在這亂世站得穩腳跟?我帶著一幫人奴出來自立門戶,不是為了讓他們換個地方繼續做人奴的。莫說是八九歲大的孩童,來了我依北,只要沒躺平進棺材,都得給我學。」

  狐狸心中很是憤懣,可照著他當年的處境一想,覺得也有道理,於是只陰鬱地嘆了口氣,為自己,也為那逃學被逮的小童覺得可憐。

  趙鶴眠姿態懶散地搭著狐狸的肩膀,聽著他長籲短嘆,把酒葫蘆湊到他鼻子前蕩了一圈。還沒問他要不要喝,便被狐狸推了開去。

  察覺到林別敘的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又大方地轉了個方向,遞了過去。

  可惜這裡除他以外,沒第二個酒鬼。

  林別敘搖頭推卻,謙遜笑道:「晚輩心有一問,煩請解惑,前輩當初是如何選址依北的?」

  趙鶴眠說:「不是我選的。是狐主選的。」

  狐狸聳動著肩膀,剛從他手下逃脫,耳朵動了動,偏過頭,故作詫異地驚呼了聲。

  趙鶴眠邊抿著酒,邊就著那股辛辣的香氣敘述道:「彼年我跋山涉水去了平苼,無奈狐主避不見客。途中匪賊頗多,又災禍不絕,天高地闊我無處可去,心中灰敗,乾脆不管,與人坐在城門前死等。打定了主意,便是餓死,也要平苼的那群狐狸幫著我們收屍。狐主推辭不去,暗潛出城為我指點迷津,並派遣了幾位先生與我等同行,這才有驚無險地抵達了映蔚。」

  縱然回憶那段波瀾壯闊、險象環生的經歷,趙鶴眠的情緒也沒有太大的起伏。每一個兵在其頸、夜不能寐的夜晚,在他口中,也不過是輕描淡寫的兩句。

  他朗聲一笑,打趣道:「我還以為是那老頭兒看不慣映蔚,想將我這群麻煩遠遠趕到貔貅的地頭,眼不見為淨。當時無法,也只得來,後來才發現,除卻依北,妖境別處還真不好落腳。單說糧米,只有那幫白刃裡來去的商賈敢易於我等。」

  貔貅面色變幻不定,等他說完,怪聲怪氣地道:「當初你可不是奔著交易來的。當初你領著一群老幼婦孺來我城中乞討,搞得我城內烏煙瘴氣,然後又來與我們賣可憐,說要賒賬買糧——我沒打死你,全是看在無辜百姓的份兒上!你可真是無賴到頭了,趙鶴眠!」

  「是嗎?」趙鶴眠才想起正主也在,晃了晃腦袋,裝傻道,「有點不記得了。不過日子難嘛,站都站不起來,便不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躺著也能做的事,可不只有耍無賴。」

  傾風深以為然地點頭,不吝讚頌道:「趙叔,妖境的人族好懸有你,換個食古不化的人來,只能抱著尊嚴,與數萬百姓一同等死了。」

  貔貅氣笑道:「感情佔的不是你家的便宜?話說來,你們依北先前賒的賬,是不是該還一筆了?」

  趙鶴眠就葫蘆掛回腰間,擺正了臉色,催促道:「你們不是還要去映蔚?趕路趁早吧,莫再耽擱了,不定還能在映蔚吃上一頓晚飯。」

  狐狸同傾風心照不宣地點頭,拉住貔貅的手臂往城門拖行。

  貔貅蹬著腿,用力擰過頭,不甘喊道:「人境的朝廷難道能沒錢?你向他們討要,總會給出一二。你別是自己藏下了,要還錢的啊!我映蔚做的是辛苦生意!」

  趙鶴眠靜立風中,瀟灑揮手。

  貔貅一路念叨,等幾人乘坐馬車抵達映蔚時,天色尤亮。

  傾風徑直去往刑妖司,差人幫忙去喊柳隨月與謝絕塵。

  數人站在廳前的空地上等候。不多時,便聽見柳隨月那熟悉的清亮嗓音從院牆後頭響起,年輕姑娘像隻好不容易脫籠的鳥兒,叫嚷著飛奔而來,驚動了半座官署的修士。

  謝絕塵聞訊跳出窗戶,長袖揮動,踩著一個墨字,負手在青石磚上疾馳。

  「啊——陳傾風——」

  柳隨月衣裙飛揚,一躍跨過長廊,跑得毫無形象。與謝絕塵恰不同道。跑到石階前時,拐角過來的謝絕塵險些撞到一塊。

  柳隨月面上的驚喜表情猛地一收,朝後退了一步。謝絕塵也是面色稍怔,急急收了遺澤,腳下一個踉蹌。

  二人站穩後,對視片刻,互相一躬身。

  貔貅覺著莫名其妙,調侃道:「你們兩個在這兒夫妻對拜呢?」

  柳隨月惱羞成怒,扭過頭,對著一開口便是調侃的登徒子是不客氣的,昂起下巴道:「關你什麼事?」

  傾風知道貔貅其實與兩人打過照面,不過沒有機會深交,大抵是忘了,偏過頭小聲提醒一句:「這位師弟可是我謝師叔的弟弟。」

  貔貅一時被這輩分給繞懵了:「你師弟是你師叔的弟弟?」

  「是啊。」傾風不以為意地攤手,「各喊各的嘛。」

  柳隨月闊步走上前。

  貔貅立即擺出張友善的笑臉,與她招呼道:「這位妹妹就是三足金蟾的遺澤?難得來我映蔚,我特為你備了份厚禮,你……」

  他賣好的話還沒說完,柳隨月已一拳揍了過去。

  貔貅猝不及防,正正挨了記打,捂著臉跳開,怒聲叫道:「你幹什麼打我啊!」

  柳隨月看著自己的拳頭,奇怪「咦」了一聲,又在地上找了一圈,並無所獲,誠實回道:「師叔讓我打的。他讓我見你時馬上給你一拳,說能打出金子。他說你是隻會下金蛋的金雞誒。」

  貔貅:「??」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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